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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233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林笑却可以在脑海里用意识与系统沟通,周围的人不会听到,这避免了他成为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林笑却在脑海里轻轻地嗯了声算作回应。   他的小腿实在是疼得厉害,跪着时,全身的重量压着小腿碰在这坚硬冰冷的石板上,腿骨连着皮肉疼。   他的手掌撑久了也疼得微颤,他快坚持不住了。   这一世虽然也是多病身,可打小精心地调养着,锦衣玉食仆从成群,就算幼时念书写字犯了错,可太傅就算打太子手板也不会打他。   通常,太傅极少冒犯太子,就算有错也多是伴读被罚。   唯有的那么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太子带着他逃课,结果他不小心摔进了莲湖里险些身死。   他养病期间,听说第二日太子上课时,被太傅打了手板。   太傅敬重他的父亲,对他也有几分怜爱。   太傅或许以为太子是故意的,只因皇后娘娘对他多有疼爱,太子犯了嫉妒之心,故意要弄死他。   其实不是的,确实是湖边太滑了,太子要牵着他的手走,他不让,他不习惯跟人那么亲密。一方非要牵,一方非要躲,躲闪之中他脚一滑就摔进了莲湖里。   当时太子吓坏了,都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也跟着往下跳,还好小太监支尚及时拦住了太子,不然真不好收场。   支尚拦了太子,准备自己跳下湖救人,伺候林笑却的小太监比他动作快得多。   山休猛地一头扎进莲湖,在春寒中把林笑却救了起来。   太傅第一次罚太子,便是为着此事。第二次罚得更狠。   那时候林笑却跟太子都已长成少年,一日午后休憩,林笑却趴在书桌上昏昏欲睡,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爬上林笑却的面庞。太子看得痴了,明明是金灿灿的光,照在林笑却面上,却衬得他越发清冷圣洁,像是午夜空中楼阁里缥缈的神,在日光下慢慢地消散,轮廓曝光的白便是离去的征兆。   太子想要留住他,不知怎的昏了头就亲了上去。   非常轻的一个吻,林笑却都没察觉。   可太子运气糟糕,正巧被回来的太傅撞上。   太傅怒不可遏,竟拿起教棒打了上去。   “殿下,林世子不是你的娈童!如此亵玩,伦理何在?纲常何在?”   这事闹得不大,但皇后娘娘知道了。从此他对林笑却的疼爱日渐寡淡,在皇后娘娘眼里,没有太子的不是,是林笑却上不得台面起了勾引之心。   皇后娘娘并非女子,而是哥儿。在这个世界有三种性别,男、女、哥儿。哥儿既可以娶妻也可以嫁人,在林笑却看来,类似于双性。当然,这里没有生理结构图,他并不知道是否有区别,区别在何处。   嫁人的哥儿通常被管束得很严苛,不但会被锁住鸡8(鸡飞蛋打,说鸡不说吧),日常也很少出行,相比妻子,更接近于主人的私产。   因此,在这个世界,哥儿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一类。很少有女子愿意嫁给一个哥儿,大多数哥儿只能嫁给男子。   女子嫁与男子,能够拥有自己的私产,也拥有和离的权利。但哥儿嫁给男子,带有奴的性质,虽名义上为妻,但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产,亦不能和离,丈夫死了要么殉葬要么守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一些性格刚强坚毅的女子,不愿嫁与男子的,会选择招赘一个哥儿,让其操持内务,女子便安心从商,出门做生意。   被招赘的哥儿依然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产,亦不能和离,操持家务养孩子服侍妻子是他们日常的生活。   哥儿之间严禁互相嫁娶,正如男男女女不可互相嫁娶。同性婚嫁被视为违背纲常伦理,有严苛的律法禁止。   皇帝萧倦上位后,哥儿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一些。   萧倦喜欢哥儿,娶的皇后是哥儿,后宫的妃妾也都是。上行下效,民间对哥儿的鄙夷减少了许多。   皇后知道太子吻林笑却的事后,心中郁郁,太子身为储君,却吻了一个男子,被传扬出去有损名声。   便有心隔开太子与林笑却。   太子多次反抗,皇后在儿子的反抗里,对林笑却的成见越来越深,林笑却与皇后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僵冷。   林笑却倦了,道:“殿下,正如太傅所言,我不是你的娈童,你就算心有恶欲,也不该朝我发泄。”   太子站在他面前,越是难堪越是微抬着下巴不肯露怯:“怯玉伮,你当真以为,孤这些日子的执着是把你当娈童?”   怯玉伮是林笑却的小名,为了留住多病多灾的他,钦天监建言取一个微贱的小名压一压。皇帝思索半晌,定了怯玉伮这个小名。   太子面前,林笑却道:“殿下,无论是否为娈童,臣不愿。”   少年的萧扶凃闻言,唇瓣微颤,他望着林笑却想要说什么,可最后只是抿紧了唇瓣。   怯玉伮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他,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几分血性,他无法容忍自己不但败下阵来还自怜自贱。   萧扶凃没有说些掏心剜肺的话来挽留,他收起自己多余的情意,微阖了眼眸,矜傲地转身离开。   自那以后,他们再不如过往亲近。   暴雨里,林笑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摇摇欲坠。   皇帝萧倦不知何时,走出了寝宫站在廊下看着他。   林笑却在系统的提示里望了过去,萧倦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如同已经冰凉的烙铁,烫不着他,却也带着危险的残余。   雨暴烈,冷意附骨,林笑却彻底坚持不住,急遽地颤了下,浑身一软倒了下去。   在濒临昏迷时分,萧倦一步步走到了他身旁。   萧倦拿着把伞,雨顺着伞檐滚落如注,打在林笑却的眉骨眼眶,落在他寡淡的唇瓣,他湿漉漉如冰融,眼睫颤着想要睁开,却乏力得做不到。   萧倦居高临下俯视着林笑却,对他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   直到林笑却彻底昏了过去,萧倦才扔开伞,把林笑却抱了起来。 第2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2   宫女雾映走进皇后的寝宫,向皇后禀告了林笑却昏迷的事。   皇后姓楚,名词招,闻言默了半晌。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仍然招人,心却老了。   他心底里冒出一个说不清的念头来,他问雾映:“那谢知池长得如何。”   雾映答:“天人之姿。”   皇后微嘲地笑了下。   “难怪一个二个……”他没有说下去,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没有发现皱纹,心中却布满了裂纹。   天晴,皇后来到林笑却的寝宫看他。   林笑却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脸色虚弱苍白,唇色也寡淡如橙花融了雪。   殿内药气挥之不散,伺候的小太监山休端着药,等药不那么烫了就喂林笑却。   皇后道:“给本宫吧,本宫喂他。”   山休恭敬地呈上药碗,药汁还有些烫,皇后端着烫着了指尖,他反而端得更用力,好似要药汁把手熔了才甘心似的。   他已经与林笑却疏远许多,他本可以不来看他的,可听着雨声不绝,他被打扰得始终静不下来,做不了任何事,一定要亲眼来看看,这勾了他儿子心的林笑却,现在到底如何了。   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活不了多少岁的短命鬼。   可亲眼见到林笑却的孱弱,皇后却发现自己心中的裂纹裂得更深了,深不见底,幽暗里到底潜藏着什么他不能在意。   皇后阖上眼,不愿再看他,等到药汁的温度适宜入口,他才缓缓睁开双眸,为林笑却喂起药来。   林笑却闷咳了两声,微蹙起眉头潜意识抵抗这药汁。皇后把药碗搁到一旁,将林笑却抱入怀中,他取出绢帕擦了擦林笑却的唇,汁液浓,绢帕洁,林笑却唇瓣沾上的汁液脏了皇后的绢帕,他却毫无所觉。   山休端起药碗候在一旁,皇后拿了药勺慢慢地喂林笑却。   林笑却靠在皇后身上,皇后感受到他发烫的体温,被针刺了似的密密麻麻的心惊。   “他在发烧,”皇后犹疑,问山休,“太医怎么说。”   山休答了,还是老样子,须得好好调养着,性命无碍,只是之后恐怕会更加虚弱。   皇后抱林笑却的手顿紧,片刻后他掩饰般道:“更虚弱?都这般了,还能虚弱到哪里去。”   山休不敢答,只头垂得更低。   皇后压抑着情绪,喂完药该走了,他却仍是抱着林笑却。   林笑却昏昏沉沉,渐渐醒了过来。皇后察觉,反倒立刻把林笑却放了下来,准备离开。   林笑却缓缓睁开眼,看到皇后的背影,认了出来。   “娘娘。”他的声音微弱,若非此时室内安静得时光蒸发,皇后疑心自己是听不见的。   林笑却望向山休,示意他把他扶起来。   山休利落地上前,垂着头沉默地扶起了林笑却。   林笑却靠在床靠上,忍不住咳了两声。缓了片刻,皇后仍然背对着他,不走也不转过身来。   “这里病气重,”林笑却望着皇后的背影,道,“娘娘早些离开吧,不要过了病气。”   皇后听了,默了半晌,攥着绢帕离开了。   皇后楚词招走在宫道上,望向深宫大院之上的长天,明明是天晴阳关普照,他却看得阴云满布。   风暴不在苍穹,在他心中。   林笑却既醒了,就不得不问问谢知池如何了。   在这本书里,他就是一个痴恋主角受谢知池的炮灰攻,短命鬼,戏份不多。   出于对宿主的保护,避免与书中人物共情,233没有细说这本书的具体内容,只大概为林笑却介绍了下他的戏份。   一是雨中求情救谢知池;二是得知谢知池仍是没为宫奴后,想法子救其出宫却反被其囚禁;三是被谢知池当做人质威胁太子,为不牵累太子自尽。   233道:【现在第一场戏份雨中求情宿主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不用费心,等到第二个节点再做任务即可。】   这是一本虐恋情深HE文。   皇帝萧倦看上了状元郎谢知池,用强权逼迫他服从,谢知池不应,在宫宴上出言讽刺,被皇帝下了大狱。   皇帝萧倦要阉了谢知池,叫他做个千人踩万人踏的贱奴,消磨谢知池所有的骄傲,让他知道,皇权之下,没有臣子,只有奴隶。   萧倦要的,得不到,就毁掉。   谢知池并非那等有家族势力的臣子,就是一个平民百姓靠科举一步步走到皇帝跟前,想着忠君护民,要用所学为大邺做事,为百姓做点事。   可当他来到皇城,大邺的中心,过去的信仰面临崩裂,己身也陷入难以挣脱的泥淖。   谢知池长得极好,丞相家的哥儿瞧上了他,可谢知池有一个童养媳,虽未成婚,但童养媳操持家务辛苦多年并没有任何过错。   那哥儿忍了又忍,退了又退,说是可以让那快三十岁的老人儿当妾。   童养媳也是个哥儿,年龄比谢知池大了十岁。大旱灾年成了流民,濒临饿死之际被谢知池的阿爹捡了回去,还重新取了个名字,叫云木合。   谢知池阿爹没两年快死了,谢知池当时还是个奶娃娃,谢家也没什么亲戚可以托付,为了让谢知池好好长大,便做主让云木合成了谢知池的未婚媳妇。   “木合,”谢知池阿爹临死前道,“你要让他活下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养大他。他是你的夫主,是你未来的丈夫,你若是抛下他,生前不得安宁,死后沦为牲畜。”   “可你要是养大他,他知恩图报,无论有没有出息,都会对你好。木合,我给了你饭吃,现在,轮到你报恩了。”谢知池的阿爹说完就去世了。   不过十二的云木合抱着怀里的奶娃娃,咬着牙忍住泪,埋了恩人,用尽一切办法将谢知池养大。   云木合对于谢知池来说,如兄如父,恩情敬重皆有之,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但无论如何,他不会负他。   丞相家的哥儿打算落了空,他没想到自己如此容忍,谢知池仍是不应,非要娶一个大龄的乡下媳妇。怒意之中,使绊子让谢知池差点没能赶上殿试。   好在谢知池有所警觉,最后关头险之又险赶到,并在殿试中一鸣惊人,拔得头筹,被定为状元。   如果故事发展到这里就结束,还能勉强算是爽文。   可殿试结束,谢知池还没走出皇宫,皇帝身旁的太监就到了。   太监委婉地传递了皇帝的意见。   原来皇帝萧倦初见谢知池,就瞧上了他,皇帝要谢知池白日做他的臣子,夜间做他的宠妃。   太监此来,是让谢知池别走了,今夜就留宿罢。   大喜大悲,谢知池险些站不稳。最后,他摇了摇头,不顾太监挽留,径自走出了皇宫。   三日后的宫宴里,面对萧倦毫不遮掩的目光,本就独木难支的谢知池,在皇帝点名要他作诗时,饮了半盏酒,挥笔作下一首讽诗,彻底得罪了萧倦,被萧倦当场下狱。   谢知池初来烨京城时,世子林笑却曾见过他一面,就此芳心暗许,思念不绝。   得知谢知池要被没为宫奴,林世子不管不顾长跪求情。   皇帝萧倦放了谢知池一马,没有阉了他,但没为宫奴的决定不变。   朝堂之上,谢知池先前拒绝丞相家的公子,得罪了丞相一系,后又作讽诗冒犯陛下,几乎无人为他开脱。   他就此没为宫奴。   宫妃被锁住鸡8的待遇落到了谢知池身上。宫妃不会遭受的侮辱也落到了他身上。   小倌馆里教训不听话的小倌的手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宫里专门为谢知池成立了一个惩戒阁,专罚他一人,日日夜夜下来,谢知池没有疯也离痴傻不远了。   可皇帝临幸那日,谢知池竟然保留了神智,试图刺杀萧倦。   萧倦大怒之下,把谢知池的童养媳抓了,当着谢知池的面要云木合的命。   云木合为了不牵累谢知池,径自撞上萧倦的长剑,自刎身亡。   谢知池濒临崩溃,萧倦在云木合的血液里按住了谢知池……   翌日,萧倦仍未泄愤,杖责了惩戒阁的太监。   太监们不敢对帝王如何,将恨意都发泄在了谢知池身上。   自此,谢知池的日子越发难过。   皇帝要谢知池做个最低贱最顺从的奴隶,太监们便将他往沉湎情玉的银娃宕妇方向塑造,要他像条发情的贱狗一样跪在皇帝面前乞求临幸。   缠绵病榻的林世子被众人蒙蔽,以为谢知池早就被放出去了,被贬为平民,回了乡娶了童养媳,过上了平淡的日子。   谢知池历经折辱,早就黑化了。寻机让林世子发现,勾着林世子让其救他出去。   林笑却想法子带谢知池出了宫,却反被谢知池囚禁。   在谢知池的勾引下,丞相家的哥儿对谢知池用情更深,甚至撺掇父亲谋反。   但谢知池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丞相一系皇帝萧倦早就想铲除,正愁找不到理由,谢知池的所作所为真是瞌睡了就送枕头。   丞相一家被腰斩,牵连三族,其派系也被杀得七零八落,其余的亦树倒猢狲散。皇帝萧倦的权势越发集中,朝堂之上简直成了萧倦的一言堂。   走上绝境的谢知池用林世子威胁太子弑父,林世子不后悔救谢知池出宫,只后悔没能早点带他出去。为了不牵连如同亲兄弟的太子,林世子走上了云木合的老路,自尽身亡。   谢知池被太子捉住,欲杀之际,皇帝出现了。   皇帝抱走了谢知池。   千般挣扎万般反抗的谢知池倦了,疯疯癫癫,很少清醒。皇帝萧倦这时倒对他挺好,仿佛真爱上他似的,后宫虚置,只宠幸谢知池一人。   在谢知池的痴痴傻傻里,这个故事走到了尾声。   皇帝萧倦抚摸着谢知池的面庞,爱怜的眼神在黑暗里幽深难辨。 第3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3   林笑却问谢知池如何。   山休听到主子的询问,道:“陛下怒意过去,收回了宫刑。”   林笑却又问:“那他人呢?”   山休垂着头不言。   林笑却道:“你怎么不说话。”   山休道:“奴才说的主子不爱听,奴才就不说了。”   打小,山休就一直伺候林笑却,少年时跌入莲湖,也是山休救了他。   昏迷时,山休为他擦身;乏力时,山休喂他吃饭;生病缠绵病榻,也是山休陪着他解闷。   林笑却道:“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听。”   山休垂着头,默了会儿才抬眼望着他道:“主子,奴才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对状元郎另眼相待。您身体本就不好,却执意雨中求情,在陛下看来,这或许是一种要挟。”   “旁人的生死,主子关心那么多作甚。您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得罪陛下也要去救状元郎,状元郎未必领情。”   山休说完,又把头垂了下去。身为奴才,不该直视主子。   林笑却想着自己的人设,道:“我喜欢他,山休,我并不期待回报。我只是想为这份喜欢做点事。”   垂着头的山休攥紧了拳头,在林笑却的喜欢之言后,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烨京暴雨冲垮了桥梁,太子萧扶凃出宫监督官员治水,回宫来才得知林笑却的事。他压抑着郁怒往林笑却的宫殿赶,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见着太子神情,连通报都忘了,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   萧扶凃刚走到寝殿外,就听到林笑却述说喜欢。   萧扶凃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窒息的痛苦从喉咙直直上涌,红了一张面湿了一双眼。   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   他萧扶凃的喜欢就是把林笑却当娈童,林笑却对那什么状元郎的喜欢就高尚了高贵了可以接受了。   他还以为是林笑却无情无爱,不知何为欢喜,谁知林笑却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不是他罢了。   他怎么能够允许怯玉伮去喜欢一个远不如他的人。   萧扶凃踏了进来:“出去。”   他命令伺候的人都下去。   山休沉默着,林笑却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服从太子的命令。   山休这才恭敬退下。   萧扶凃冷嗤:“你的奴才对你倒是忠心,你对那什么谢知池也够忠心耿耿的,自己的身子不要了是吧,跪?”   “你喜欢跪,怎么不在孤跟前跪个够,下着暴雨,外面的桥都冲垮了,黎民百姓没有安身之所是无奈,而你,自找雨淋。”   萧扶凃走过来攥住了林笑却的手:“你听没听见孤在说什么。”   林笑却望着萧扶凃道:“殿下,我没有大碍,你不要担心。”   “谁担心你?”萧扶凃嗤道,“孤会担心你?你以为你是谁,怯玉伮,你在孤心里什么都不是,孤不可能忧惧半分。”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明明双眸湿了,殿内又不会下雨,口是心非的太子殿下,让林笑却想装傻都不成。   “嗯,”林笑却低声道,“我知道了。”   萧扶凃看着林笑却这虚弱苍白的模样,慢慢松开了手,可林笑却还是微垂着眼眸,仿佛再没有其他话跟他讲。   萧扶凃倏地紧紧抱住了林笑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怯玉伮,你学会了喜欢,可怎么就是学不会——”学不会喜欢孤。   萧扶凃没有说完,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林笑却面前求爱。   他做不到把自己完完全全剥开了给林笑却看,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诗书礼易学了个遍,衣裳穿上了就脱不下,浑身赤。裸。裸给林笑却瞧只会让他难堪。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笑话。   说一遍已经足够,说多了黏腻恶心让人厌恶。   萧扶凃心道,今天就当林笑却没有说过喜欢谢知池的话,若有下一次,他绝不会就这样轻飘飘放过。   萧扶凃松开手,见林笑却乏力不堪的模样,心中郁怒又起。   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真是……萧扶凃静默半晌,将情绪压了下去。   “怯玉,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萧扶凃低垂着眼眸,他在伤心的时候会这样唤林笑却的小名,省掉一个伮字,就只是唤他怯玉。   林笑却前世缠绵病榻,很早就离世了,那些繁复的情绪复杂的情感都与他无缘,陪伴他的只是药粒药水。每一种入口的药,苦涩都是不同的,有的让人犯恶心,有的带点腥甜,有的味道密密麻麻的,只要入了口,就一下子将整个感官都夺走。他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只是苦,苦到了骨子里,苦到了血液中。   想吐也吐不出来,只能咽下去,强忍着恶心咽下去。   林笑却很想给萧扶凃肯定的回答,他也不想折腾自己,雨中长跪真的很冷很疼,小腿都青肿了,山休一定给他上过药,他现在才没脑袋和小腿一起疼。   药很苦,不想喝,头很疼,晕乎乎的只能忍。他也想好好地不管不顾地活下去,可是不行,他活下来是有代价的。   他需要扮演好这个炮灰攻,在需要走剧情的时候走剧情。   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还得想办法救走谢知池,随后被囚禁,被当做人质,自尽。   林笑却问233:【我没有试过自尽,会不会很疼。】   233安慰道:【很快的,宿主别怕,你只要自尽了,我就会尽快带走你,我们去下一个世界。】   林笑却道:【233,你和我以为的那些程序不一样。你仿佛有感情。】   233道:【我安装了模拟人性板块,系统和宿主是互利互惠的关系,拥有人性关怀,才能与宿主相处得和谐、长久。】   萧扶凃望见他的笑,连伤心都忘了。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抚上林笑却面庞,林笑却的笑容愣住,他躲开了。   萧扶凃掩饰性地抚上林笑却的额角:“你头发乱了。”   萧扶凃将碎发捋到他的耳后,指尖状似不经心触到了耳垂,林笑却低垂着眼眸,耳垂泛起点点的痒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   萧扶凃突然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要置气。怯玉身体弱,病怏怏的,有些小性子他哄着便是,非要跟怯玉逆着来,那么多的光阴消散在指尖,虽希望怯玉长命百岁,可萧扶凃心中知道,那不可能。   萧扶凃捧起了林笑却的脸庞,他问:“孤有那么难看吗?你垂眼作甚。”   双手的温热贴在脸颊,林笑却搭上萧扶凃的手腕,想推开他。   萧扶凃道:“孤给你讲故事,别推开孤。”   缠绵病榻是很无聊的,古代世界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林笑却喜欢听故事,山休托侍卫们在外买了很多的话本,经常讲给林笑却听。   但偶尔,林笑却想听听真实的故事,萧扶凃讲他的所见所闻是很真切的,在少年萧扶凃亲吻林笑却之前,他们几乎亲密无间。   萧扶凃出宫回来,就会爬上林笑却的床,一边搂着他,一边给他喂宫外买来的零碎糖果。   林笑却含着糖,躺在萧扶凃胸膛里,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宫外的事。   春三月,携家带口踏青山的平民百姓;夏热时,扇着蒲扇的说书人;秋风起,枫叶从脚下直烧到山腰;冬雪落,风霜飒飒淋得他满头满脸。   还有烨京城里的流言蜚语。哪家的公公跟儿媳扒灰,哪家闹出真假千金的怪事,哪个大臣老不死的纳了七八房小妾……   雅的俗的萧扶凃都不忌讳,全讲给林笑却听。   林笑却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萧扶凃说,等林笑却好起来,他就带他出宫去。   “宫外的世界是宫内的延伸,”萧扶凃说,“但宫外人多,人一多事情就复杂绚烂了无数倍。”   “烂也烂,淤泥地;好也好,四时景。等你这次病好了,我们就多出去走走,总躺在床上未免太无趣了些。”   林笑却当时说了好,但病好后没多久,萧扶凃就亲了他,被太傅发现,之后又是一系列的事,渐渐就疏远了。出宫游玩的事也没了下文。   思绪回笼,林笑却仍是执意推开了萧扶凃,他用的力气不大,病还没好很是乏力,但萧扶凃看见他的坚决,浑身的力气也不得不散碎,就那样被林笑却乏力的手推开了。   萧扶凃狼狈地垂着手,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的,他又扬起那双高傲的眼眸,直直地凝视林笑却。   “你病没好,不想听故事很正常。是孤考虑不周。”萧扶凃藏起了他的情意,仿佛只是面对一个打小亲近的兄弟,“孤之后再来看你,你好好保重,不要再做些让人瞧不起的蠢事。”   萧扶凃刺了一刺林笑却,说出来后有些后悔,但见着林笑却并不在意的模样,后悔又成了恼意。   他说什么做什么林笑却都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让人恨不得咬碎一口白牙。   或是留着牙,去咬怯玉。咬得怯玉哀哀地唤他:殿下,殿下……   萧扶凃喘了一息,为这白日宣银的想象。   他扭过头,本该走了,但磨磨蹭蹭,就是不想走。   他看着殿内的蜡烛,想到了继续逗留片刻的理由:“都说了不要总是阴阴沉沉的,大白天不开窗点蜡烛,不闷么。”   萧扶凃站起来,缓缓走到宫灯处,慢慢吹熄了灯内的蜡烛。殿内顿时昏暗了下来。   林笑却不喜欢这样的昏暗,他喜欢亮堂,越是亮堂他就越能忘却己身的不适。他能看清殿内的一切,这有助于他转移注意力。可如果昏暗下来,他能抓住的只有自己了。   疼痛也没了藏身之地,从他的肌理里冒出来翻腾翻涌,火一样灼烧着他,让他想不注意都不行。   疼,林笑却抿着下唇,小腿是不是应该再擦一回药,怎么又疼起来了。   萧扶凃打开了窗,窗外的光斜射进来,林笑却仿佛从窒息里挣脱,他望向光亮处,萧扶凃正转过身来。   他背着光,灰了几个度,反倒衬得那眼眸中的情愫越发明显。   林笑却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扭过脸去,不看他。   挫败爬上萧扶凃的眉眼,他的腰板挺得更直,双眼更加矜傲。他站在那里静静地居高临下地凝视林笑却,直看得林笑却不自在地垂下了面庞。   萧扶凃道:“孤走了。”   林笑却没有反应。   萧扶凃又道:“这次真走了。”   林笑却收敛了情绪,抬起脸庞客气道:“不送。”   萧扶凃凝望片刻,未再多言,矜傲冷淡地转身离开。   出了殿门,那股支撑他的郁气消散,他踉跄了一步,但望着太监宫女们,萧扶凃所有的脆弱与悲意都收了起来。没有任何一个宫人,能从太子殿下身上瞧出弱势来,他永远是大邺王朝最合格的储君。   萧扶凃走了,山休才进殿来。他端着一碗淡粥,刚出炉放了会儿,现下正合适入口。   林笑却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就不要了。   山休本准备再劝,但见到林笑却抚着小腿,猜到是又疼了,连忙放下粥,拿来药替林笑却敷。   指尖碰上主子的腿,山休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山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林笑却衣衫下的肌肤,林笑却乏力的时候山休伺候他沐浴,浑身就没有没见过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每次瞥见或触碰,都如同初次般,就没有习惯的时候。   他的指尖裹上药轻柔地抚摸林笑却,头脑昏沉阴暗发热,像是湿了的木材燃烧,黑烟滚滚呛着他的脑海,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意识不到,就只有眼前的主子,在黑雾之中,如同一尊静静的玉石雕像。   盈润的光,莹莹微凉,被亵渎的神像,山休跪了下来。   山休跪在床榻旁为林笑却敷药,他为自己方才的心动神摇赎罪。   奴才就应该跪下,而不是想着爬到主子身上去。   爬上去又能做什么,他一个阉奴。 第4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4   地牢里,几只白烛的光,苍白了虚弱的影。   谢知池被杖责后,牢卫提他进监牢,血还在滴滴地流淌。   牢卫一边用锁链绑住谢知池的手脚,一边道:“您别怪小的,小的只是行刑,上头的命令不敢不从。”   “本来是要阉了您的,林世子长跪雨中为您求情,陛下改为了杖责。”牢卫道,“陛下一会儿过来看您,您知趣些,没准就被放出去了,也不用留在宫里当个奴隶。”   牢卫跟伺候皇帝的太监张束有点关系,是张束远房的亲戚,张束透露了那么点皇帝的癖好,牢卫绑好谢知池的手脚,觉得不够卑贱,道了声:“得罪了。”   又将锁链在谢知池脖子上绕了圈:“小的也是为大人好,咱们这些卑贱之人,不在陛下跟前当狗,也是在别的贵人跟前当狗。您能攀上大邺的帝王,能跪在陛下跟前当条被宠爱的狗,已经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   “大人啊,您现在从了陛下,还能有站起来当人的那一天。您要是一直犟下去,恐怕最后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牢卫绑好了锁链,又摸了把谢知池的血沾他脸上,突显一个可怜可悲。   “小的知道,您是状元郎,心高气傲不愿,可人要活着,骨头被打断了也得活着。”牢卫平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次是张束暗示了,牢卫才说出这么些话来。   牢卫锁好谢知池站了起来,守到牢外去。他打定主意,到时候陛下来了,若没叫他们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声响,他也绝不转过身来看上哪怕一眼。   好在皇帝没有让人听墙角的习惯,一来就让牢卫们都下去了。   皇帝萧倦看着牢里狼狈不堪的谢知池,屈尊降贵踏了进去。   这几乎是萧倦来过的最脏的地方,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稻草,挥之不散的腐臭,血迹斑斑的刑具,有的刑具上还沾了碎肉。   萧倦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到了谢知池身上。   打得挺惨,还在喘气倒没死。   锁链缠身,再多的傲气也只叫人觉得笑话。   都狼狈成这样了,那张好面孔仍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难怪丞相家的公子和怯玉伮都瞧上了。   萧倦缓缓靠近谢知池,他蹲下来,掐住谢知池的下巴,看着谢知池不从的一双眼,倏地就掐住他后颈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毫不留情,脸庞蹭到粗糙的地面一下子就蹭伤了。   萧倦微微倦怠道:“谢知池,倒是个清雅的名字,可朕给你脸面的时候,你不要,那朕只能如此了。”   “本来还想着把你阉了,叫你做个阉奴,瞧瞧你的风骨没了命根子还能硬到哪里去。”萧倦微叹了一声,“可朕那怯玉伮实在是喜欢你得紧,一副破身子还要冒着雨长跪求情。”   “你死了也就死了,怯玉伮死了倒还有些麻烦。”萧倦松开手,抚着谢知池擦伤的脸道,“你这姿色,伤了可惜,朕会让御医来给你瞧瞧。”   “谢知池,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乖乖洗干净身子,求朕临幸,朕这次就放过你。”萧倦松了手,站了起来。   他一袭玄衣,刺绣的五爪金龙在白烛的光里显得阴森。   萧倦站在森冷的白光里,居高临下等着谢知池的答复。   奄奄一息的谢知池只是笑了两声,讽刺地带着血沫地笑了两声。   他是第一次受杖责,牢卫没有留情,谢知池不慎咬伤了舌头,他只能笑,用笑来答复这大邺王朝权势在握的帝王。   他苦学诗书论语,通过一次次科举,不是为了当一条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谢知池望着皇帝,这就是大邺的帝王,这就是他从前忠的君。   萧倦得到了答案,微微遗憾:“既如此,谢知池,你以后就做个宫廷里最卑贱的奴吧。”   萧倦离开了。   谢知池倒在角落里,一双浴血的手,攥紧了绑缚的锁链。   夜色里。   皇后楚词招绣着锦帕,上一条锦帕沾了林笑却唇上的药汁,雾映要拿去洗,皇后没让。   他说洗什么,丢了就是了,顺手丢在自己的梳妆盒里,雾映不敢碰,那条锦帕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在夜色更深时分,让伺候的人都离开后,皇后会把那条锦帕取出来,紧握着缠绵床榻。   哥儿有两套兴器官,前面的被锁住了,皇后望着锁微微发怔。   在嫁给皇帝之前,皇后楚词招本来已经打算娶个妻子,他不愿嫁给旁人做妻奴。   可宫里的宴会,楚词招的父亲执意带着哥儿女儿参加,楚词招就这样被瞧上了。   “国色天香。”当时的萧倦还是太子,只这么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声,还未驾崩的先皇就下了旨。   楚词招就这样成了太子妃。   后来先皇驾崩,萧倦登基,后宫渐渐充盈。   生下萧扶凃后,皇帝萧倦就不常来皇后宫中。   夜间,萧倦曾掐着皇后的脸道:“你除了这张脸,真是毫无趣味。上你跟上一个死人一样。”   皇后听了,双眼强忍湿意。萧倦起身了,还贤良地伺候他穿衣。   皇后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他有儿子有家族,必须当好这个皇后。   楚词招攥紧了锦帕,无人之时,竟吻上了锦帕的药汁脏污处。忍耐,再忍耐,他到底也是个活人。   吻着锦帕,仿佛就吻到了那个人。   他无法开口,哪怕夜深无人,他也无法开口唤那人的名。   烛火下,楚词招绣着锦帕,旧的那条没法明着用,只好绣一条新的。   宫中养着技艺精湛的绣女,可贴身的东西楚词招喜欢自己做。   绣着绣着出了神,等扎到手回过神来,楚词招才发现自己竟然绣了个木字差一捺。楚词招心惊发颤,好在此时身旁无人,楚词招急喘了一下,赶紧将锦帕放到烛火上点燃了。   雾映捧着小厨房的糕点进来,见此立马搁了糕点,连忙端来铜盆搁到楚词招脚边,锦帕灼手之前,楚词招将燃烧的锦帕投了进去。   “娘娘?”雾映不解。   楚词招道:“绣坏了,看着烦,烧了。”   雾映道:“奴婢烧就好,娘娘手有没有烫着?”   楚词招摇了摇头,望向窗外的夜色,不知怎的就开口道:“明日请陛下、凃儿还有怯玉伮过来用个晚膳吧。”   窗外的夜色里,明月高挂,莹润的光如水流淌。   楚词招望着的这轮月,地牢里的谢知池也望着。   他攥着锁链,透过地牢极其窄小的窗口望窗外,自由的光,自由的夜色,没有所谓的尊卑高低,一切都陷入深幽如墨的夜里。   他捧起浴血的手,想接住落到地牢里的那一小缕月光,可他垂头看的时候,只能看到自己的血色,见不到月的清白。   他想起幼时求学,要走上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天不亮他就起来,穿上草鞋拿上书本再包两个馍馍就出门。   那时候月光还没落下,也是这样高高地悬挂,他不怕天没亮,月光作陪,他摸着灰暗往前。   有时会遇到萤火虫,飞舞盘旋,夜路便好走多了。   放学往村里赶,也往往要走到夕阳落下月光升起,走得脚趾磨破出血积起厚厚的茧子。   那时候的草鞋也是血迹斑斑,如同此时的锁链。可草鞋上的血是他往前走自愿付出的代价,而锁链,却是要将他训成一条贵人脚边的狗。   他作为人一路走来,走了这么远的路,习惯了站着,趴不下来,做不成狗了。 第5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5   月色里。   山休又端了药要林笑却服下。   他说:“这是睡前服用的,主子,喝了这碗漱了口再入睡。”   林笑却实在不想喝,这次的药汁不但苦,味道还特别怪,他喝着想吐。   林笑却问:“这次的药是不是加了奇奇怪怪的药材?”   山休说没有,见林笑却不信,山休端着就喝了一口,他道:“不苦,不怪。”   林笑却看着山休,山休真是把他当傻子,白天已经喝过一遭,苦不苦怪不怪他能不知道嘛。   见主子不喝,山休作势要继续喝下去,林笑却只好叫住了他。   又没得病,乱喝什么药。他喝就是了。   山休望着主子乖乖喝药,心里融成一团,骨头也化作了春水,直浇得心花怒放。   主子最是怜惜下人,有时候山休甚至希望主子能残酷些,也好过太过良善被人欺负了去。   林笑却微蹙着眉头将药碗搁下,山休连忙端来漱口茶,漱完口,端走痰盂端来温水,细细地替林笑却擦了手。   林笑却想沐浴,山休连忙劝道:“主子不可,若是着了风病情加重,到时候这喝药就没个尽头。”   但身上出了汗实在不太爽利,山休道:“要不奴才替主子擦一擦吧。”   林笑却应了。   山休利落擦完林笑却的身体,又使出按摩的手法,替林笑却舒缓筋骨。   等山休忙完,林笑却早已昏睡过去了。   山休给主子盖好被子,蹲在床榻旁静静地凝望主子。   林笑却的脸红扑扑的,山休按摩的力劲不小,按得林笑却面上起了红潮,像是抹了女子用的胭脂,湿漉漉的艳色。   山休蹲得脚都麻了也不想起来,很奇怪,幸福这个词与太监无缘,可山休在这一刻,感受到的情绪和幸福是那样相似。   山休喜欢照顾林笑却,无微不至地照顾主子。林笑却身体羸弱反而给了山休细致照顾他的机会,这让山休觉得幸福。   太监都是没有根的一群下人,没有根好似就不该和欲望有瓜葛,可山休知道自己是渴望的,有信仰有坚持和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他私心里觉得他和主子是一家的,说起来好笑,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主子的羸弱加深了对他的依赖,他在这种依赖里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被人需要,被人肯定,山休不去想主子的奴才有许多许多,他只是可以被替换的其中一个。   他自愿地想象自己是主子独一无二的奴才,自莲湖那次救起主子起,他就跟别的奴才区分了出来。他开始有自己的面孔,有自己的语言,能够被听到,能够被重视。   他觉得幸福,他私心想这份幸福永远继续下去。所以伺候主子的活,能不假手于人的,他通通自己做。想要越过他冒尖的小太监,他也远远地调开,调到主子看不到的地方打扫卫生去,别一天到晚想着冒头。   山休望着林笑却,微微弯了唇角。主子好可爱啊,有时候跟玉像一样清冷,有时候又跟个孩子似的。怕药苦,怕无聊,喜欢听故事,有时候山休讲些鬼怪故事,主子还会害怕呢。   夜间不准他把蜡烛熄了,要把殿内照得亮亮的,不然就会害怕,想着不知道哪里会有鬼冒出来。   山休说,主子您又没做亏心事,鬼来了也不怕的。   233也安慰道:【宿主别怕,这不是妖鬼世界,没有鬼的。】   233偷偷乐了,佯装严肃道:【不行,宿主得勇敢,你以后会经历很多世界,现下就不要忧虑了,快点睡觉,很晚了。】   山休动手扯被子,林笑却不让他扯:“以后不准给我讲鬼故事了,我不喜欢听。”   山休很无辜:“可主子白日的时候,明明听得津津有味。连饭都不想吃,非要听完才吃。”   林笑却微窘,很多时候当下不怕,但余韵悠长啊。他老觉得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古怪,阴森森的,心里被勾着害怕,停也停不下来。   “我不管,反正都是山休不好。”林笑却被戳中了窘事,躲在被子里不理山休。   山休偷乐了会儿,连忙按住被子让主子出来:“会透不过气的,主子,奴才今晚陪你好不好。是奴才的错,奴才知错能改,今晚不离开。”   林笑却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被子里好热,他头发乱了脸也红了。   山休抬手替林笑却整理头发,林笑却已经习惯山休的服侍,山休偶尔的动作并不会惊吓到他。   山休睡在脚踏旁,林笑却让他上来一起睡,山休不敢。若是让别的小太监知道了,传扬出去,他的职位不保是小事,惹着了太子被调走才是得不偿失。   林笑却见此,不要山休陪了。山休知道主子是关心他,不想让他睡不好觉。   可睡主子脚踏旁真不算委屈事,伺候主子以前被老太监欺。凌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   动不动就被打一巴掌,兜头盖脸地被辱骂。扫地的扫帚打得他腿都要断了,疼得直冒汗还要认错说公公教训得好。   他还算运气好的,不管怎样没克扣他的饮食,有倒霉的不讨喜的小太监连饭也吃不上,饿得皮包骨头。   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主子就是他的天,他睡在能回应的天旁,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觉得委屈。   可见主子真不想,山休便又给主子讲起了故事,这次是个很温馨的故事,讲着讲着主子就睡着了。   那时候山休望着睡着的主子,心底里的幸福满得要溢出来,就跟此时差不多。   山休蹲麻了腿,站起来脚心麻疼得站不稳。   他缓了好半晌,才将床帘放下,去吹熄了大半的蜡烛。   深夜里,宫里的人大多都睡了。   地牢里的谢知池却疼得难以入眠。   他浑身冷颤着,明明是夏日,他却似赤身被扔在了冰天雪地里,失血的冰冷寒到了骨髓里,连肌肤都好像冻在一起了。   他手脚都被锁链绑着,脖子也缠了一圈,他没法站起来,只能像只牲畜一样蜷缩在角落里。   腥臭将鼻腔填满,他手心里捧着的月光也被乌云遮盖,彻底消散不见。   谢知池想要站起来,可只是轻微动一下,锁链便缠着伤口刀剐一样疼。   太疼了,疼到出现了幻觉。   他好像回家了,云哥在等着他。   云哥说他衣衫破了,需要补,他说不用补,他是进士了,有钱了,云哥以后不用再做刺绣卖了。   他好像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候,那时候阿爹还在,阿爹抱着他说别哭别哭,没有妖魔鬼怪,阿爹都赶跑了。   没有受伤,不疼,都是幻觉。   阿爹抱着他,轻声地给他哼唱儿歌,儿歌里有春天,春天开满了花朵。阿爹说当年三月三,他的父亲也是捧着好大一捧花朵给了阿爹。   阿爹说起来脸上都是笑意,清清浅浅的,他突然就忘了疼。   阿爹在,云哥在,父亲也在,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   他知道为什么这么冷了,一定是因为元宵到了,元宵是团圆的日子,等阿爹把火生起来,他帮忙去煮元宵,那时候就不冷了。他还能吃到甜甜的元宵,云哥也不会忍饥挨饿,他们怎么吃也吃不完。   就像这夜,冷得没有尽头。   谢知池不准自己哭,不让自己哭,他紧紧阖上湿朦的双眼,挨着墙角挨着灰尘,让自己入睡。   睡吧,睡吧,没有抵达不了的白昼。   天亮了。   林笑却还睡着觉,就被山休叫醒喝药,林笑却迷迷糊糊把药推开,山休低声道:“主子,喝了再睡。太医说了,一日三次早中晚不能少。”   林笑却往被子里躲,晕晕沉沉的不想听,山休搁下药,哄道:“主子快喝药,主子不喝,奴才就一直吵一直吵,吵到主子睡不着。”   林笑却乏力地锤了下被褥,不得不钻出来把药喝了:“山休好烦,不准吵。”   山休递上漱口的茶,林笑却喝了吐了还是苦,他蹙着眉闭着眼推山休,都怪山休。   山休抬着林笑却的下巴颏给他刷了牙才好上许多。细细地擦了脸,林笑却睡意都快没了,山休才将林笑却重新放回被子里。   “睡吧,睡吧,主子以后可不能再胡乱淋雨了,生病了连觉都睡不好。”   林笑却扯着被子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醒来又要喝药,林笑却坐在床上,抱着双腿扭过脸去,不看山休。   233劝道:【宿主,要喝药身体才会好,不喝病情加重了,你会一直咳一直咳,没准会咳出血来,很痛苦的。】   233道:【不对哦,离宿主自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宿主会痛苦很久很久的。】   喝了药,山休呈上糖果。林笑却找茬说:“太甜了,不要。”   呈上淡粥。“太寡了,不要。”   呈上糕点。“你要噎死我,不要。”   山休无奈地道:“主子,好歹吃一点,皇后娘娘请主子一起用晚膳,到时候陛下、太子殿下都会去,您不多少吃一点,到晚上狼吞虎咽,会闹笑话的。”   林笑却道:“你把我当哭闹的孩子了,什么场合我还是分得清的。”   说完,林笑却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就是孩子哭闹嘛,顿时微微窘迫起来,拿起糕点塞口里,当做无事发生,他才没有闹脾气。   “山休,你刚才说皇后娘娘请我赴宴?”   山休重新说了一遍,林笑却这次听进去了。   林笑却不害怕皇后、太子,却有点怵皇帝。   在皇后、太子跟前,林笑却能感受到自己是被当做人疼爱的。即使皇后后来疏远了他,可这份相对的平等并没有改变。   但在皇帝跟前,林笑却总觉得皇帝看过来的目光是在看一个摆件儿。   不只是看他,应该是皇帝看除了继承人以外的所有人,要么是好看的摆件儿,要么就是踩在脚下的奴隶。   皇帝不把人当人的无情残酷,让林笑却有点发憷。   皇帝萧倦是这个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权势在握,许多人的命运皆在他一念之间。   而他眼里的摆件儿是拿来把玩还是砸着听个响,奴隶是留着继续伺候还是干脆砍了头,或许也是从心所欲。   傍晚。   皇后宫中已点燃宫灯。   太子萧扶凃比林笑却来得早,正跟皇后话着家常。   见林笑却来了,口中仍说着琐碎的日常哄母后开心,眼神却全掷到林笑却身上了。   皇后楚词招攥着锦帕,浅笑着听太子讲话,可心神也早就不在太子的话里。   林笑却先后行了礼:“请娘娘,殿下安。”   楚词招道:“客气什么,家宴,不必多礼。”   林笑却应了“好”,入了席。   不知为何,今天的宴席不大,就是一桌四椅,倒真如皇后说的,像是家宴。   楚词招微垂眼眸,攥紧了手帕,不能露出异样,即使他抬眼就能看到林笑却,他也不能放任自己看过去。   楚词招听着太子对林笑却的关心话语,心道,他询问几句也不会显得奇怪。这次晚膳,本就是想告诉陛下跟太子,过去的事他不在意了,以后仍是会关怀怯玉伮,就像怯玉伮年少时一样。   怯玉伮年少时,楚词招是把他当孩子一样疼爱。可不知什么时候,怯玉伮大了,勾了太子的心,让他也无法忽视心中的异样。   为了避嫌,楚词招借太子之事合情合理地疏远,谁也不能说半分不对。   他说着怯玉伮勾引太子,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被勾了去,才故意怨怪怯玉伮,他也无法分清。   他只是怕,怕自己露出了心中的异样被人发现,到时候不但影响他自己,还会影响到太子跟怯玉伮。他不能。   他既嫁了皇帝,无论皇帝拥有多少个嫔妃宠姬,无论皇帝待他好不好,他也是皇帝的妻奴,是皇帝的所有物。   有时候楚词招会想,萧倦喜欢哥儿不喜女子,是不是因为哥儿的地位是最低的,女子嫁进来是妻子,拥有妻子的权力,而哥儿嫁进来只是妻奴而已。是妻更是奴。   作为萧倦的皇后,为萧倦生下太子,即使对萧倦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也对他有几分了解。   楚词招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萧倦更傲慢的人了。   萧倦是先皇唯一的儿子,也是老来子。先皇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萧倦面前不但没有皇帝的威严,甚至还近乎讨好自己的儿子。   当年宫宴,萧倦只是意味不明地夸了楚词招一句,先皇当场就下了旨。还想把楚家的哥儿、女儿都打包进萧倦后宫。   萧倦坐在高处,微阖眼眸看着席下的楚词招,道:“孤不是收破烂的,就他吧。”   婚后萧倦几乎夜夜宿在楚词招宫中,但楚词招看不出萧倦有多么沉溺这事,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而非跟他父皇一样,老了才得一个儿子。   之后有了太子,萧倦也没多少喜意,完成一件事般的平常,先皇倒是乐得快驾崩了。   楚词招怀孕期间,萧倦纳了个宠姬。   那哥儿乖顺妩媚,最会讨好萧倦,简直把自己当兴奴一样地去讨好。有次楚词招端着糕点去看萧倦,看到萧倦脚边跪着个赤身的奴才,浑身被些玩具玩弄,萧倦只是处理着自己的政务,任由那奴才沉溺浴海求而不得。   楚词招吓了一跳,再看才发现哪是奴才,就是那宠姬。   吓得皇后动了胎气。萧倦便轻飘飘让人把那宠姬杀了。   “对皇后不敬,拖下去吧。”   楚词招为那宠姬求情,萧倦只是看过来,道:“皇后,回去养胎。”   楚词招在那样的眼神下默了声。   后来楚词招才知道那宠姬并非大臣家的哥儿,只是一个小倌馆没开包的小倌。   大臣家的哥儿犯了错也不会轻易被处死,多是打入冷宫。可那小倌连进冷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杀了了事。   在萧倦眼里,阶级如此明显,在他之下都是奴,可就算是奴隶,有的也给几分脸面,有的直接踩进淤泥里烂一地。   楚词招思绪回笼,欲出口对林笑却的关怀话语又咽了回去。   他还没有想好,怎样的措辞才是合情合理,不让人起丝毫的怀疑。   就在这样的思索里,皇帝萧倦到了。 第6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6   林笑却行了礼,皇帝萧倦迟迟不让他起身。   虽不是跪拜,只是弯身行礼,可林笑却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按住桌面,手臂微颤,垂着眸抿着唇,胸膛起伏呼吸声渐渐急促。   “陛下?”皇后楚词招唤了声。   萧倦没应,只是坐在椅上,等太监布菜。   太子萧扶凃拉住林笑却另一只手,道:“父皇,怯玉伮知错了。”   萧倦这才抬眼看向林笑却,见他颤着又要倒下的模样,道:“跪着可以跪半天,弯身行个礼就支撑不住了?”   林笑却抿紧了唇,萧扶凃安抚地抚上林笑却的腰背,轻声道:“快给父皇道个歉。”   233也道:【这个皇帝很危险,宿主,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道个歉算了。】   皇帝萧倦的目光从太子覆在林笑却腰背处的手上,移到了林笑却的唇角。   林笑却说完又紧抿着唇,不甘不愿的模样。   萧倦道:“哪里错了。”   林笑却胸膛起伏,简直不该来赴宴,可皇后娘娘的宴不能不来。   “臣忤逆陛下的决定,该罚。”   萧倦道:“那就继续跪着吧。”   “父皇!”萧扶凃求情道,“怯玉伮他只是一时昏了头,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   萧倦只是道:“跪下。”   林笑却攥紧衣袖,跪了下来。   四个位置,为了避嫌,林笑却没有坐在皇后身边。现在左手边是太子,右手边是皇帝。   他这一跪,生生矮了他们大半截。   林笑却感到一种屈辱,针扎似的穿透心腔。   在现代,他哪里跪过任何人,到了这里,皇帝的命令不得不听,简直是任人宰割。   之前长跪是为了走剧情,周遭也没什么人,现在跪,就跪在他们跟前,人都坐着就他跪着,林笑却咬着唇抑制情绪。   他蔫了似的,垂着头,谁也不看,什么也不想说。   “委屈了?”萧倦道,“朕看你是娇生惯养惯了,忘了规矩。”   林笑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萧倦伸手,缓缓抬起了林笑却的下巴:“怯玉伮,朕对你的优待不是你威胁朕的理由。”   林笑却垂着眼眸,当自己是个死的。   萧倦抚上林笑却咬着的唇瓣:“咬住就能不说话了?”   林笑却觉得不对劲,他想往后退,萧倦掐住他的下巴他退不了。   萧扶凃见此,咬牙退开,亦跪了下来:“父皇,您饶恕怯玉伮这一次,儿臣以后定会好好管教他。”   皇后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站起来,亲自给萧倦布菜,缓和道:“陛下,菜凉了。”   林笑却跪在地上,抬眸看了萧倦一眼。萧倦的神情说得上悠闲,没有半分怒意,只是钳制着他,逗狗一样。   见林笑却不垂眼装死了,萧倦终于松开了手,缓缓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怕什么,朕又不会杀了你。起来吧。”   萧倦心情好了些,甚至给林笑却夹了菜:“吃。弱不禁风的,叫人笑话。”   萧扶凃也立马站了起来。他净了手给林笑却夹菜道:“父皇说得没错,怯玉伮,你以后要多吃些。”   “还有,”萧扶凃将隐隐的怒气压下,“你头发乱了。”   他将萧倦摸乱的头发整理好,林笑却抬眼望着他,在林笑却的眼神里,萧扶凃冷静了下来。   他给皇帝萧倦布菜道:“父皇辛苦了,怯玉伮不知事,劳父皇教训。”   他如此说,好似他才是怯玉伮亲近的人,皇帝萧倦教训怯玉伮,只是代劳。   他划一道界限,告诉自己的父皇,怯玉伮是他的,不是什么别的可以随意玩弄的哥儿。   萧倦搁下筷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第一次发现似的,道:“你长大了。”   皇后心里一突,连忙道:“还小呢,凃儿也是个不知事的,做事莽莽撞撞,还不快坐下。”   萧扶凃也蓦地清醒过来,如淋了兜头的寒风,他缓缓坐下,收起了张扬的爪牙,老老实实吃起菜来:“母后说的是。”   皇后楚词招一边说着太子儿时的趣事,一边温言细语伺候皇帝用膳。   林笑却在一旁垂着头默默吃饭,这一顿晚宴未免太漫长了些。   好不容易送走皇帝,林笑却站起来告退。   萧扶凃牵住了他的手:“母后,儿臣也告退了。”   楚词招浅笑着,竭力不让目光落到太子牵着怯玉伮的手上。他攥着锦帕说了好:“慢慢走,夜间凉。”   等到儿子和怯玉伮都没影了,楚词招才扶住额头晃了一下,雾映连忙扶住皇后:“娘娘!”   楚词招千言万语无法说,他被扶到了床榻上,而后道:“下去吧。”   “娘娘,奴婢请太医来!”   “下去。”   雾映担忧,但不能违背主子意愿,只好忧虑地退下。   没了人,楚词招躺在床榻上,近似呜咽地喘了声。   他感到一种荒谬,一种巨大的荒谬将他淹没。   月影徘徊。   萧扶凃牵着林笑却走了很久,林笑却让他松开手他也不松。   夜色深深,宫灯四起,萧扶凃有一种草木皆兵之感。   他停下了脚步,叫伺候的太监们都退开。   “殿下?”   萧扶凃勉强笑了下,可笑意很快就消散在了幽冷的夜色里。   “怯玉伮,答应孤,以后离父皇远远的。”萧扶凃道,“父皇是个无情之人,你别信他。”   林笑却低低地“嗯”了声:“我知道了。”   林笑却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他现在也说不清皇帝到底是把他当成了不忠的狗崽子,还是一个蓦然注意到的新玩物。   他问233:【我的身份确实只是个炮灰攻对吧。】   233答:【当然。宿主不用担心会和主角受发生关系。不会的。炮灰攻归根究底只是炮灰而已,玷污不了主角受。】   他换了个话题:【这是一本虐恋情深追妻火葬场文吗?我觉得皇帝有些变态,实在难以想象他为爱低头的样子。】   233心道,虐身虐心有,追妻没有,火葬场更别提。古早狗血报社文衍生出来的世界,跟爽点无缘。   快穿部应运而生,让系统带着任务者进入这些小说补上缺口,让故事得以往后发展,小说继续衍生成为独立小世界。   林笑却进入的这本小说,便是衍生初始缺少了炮灰攻这个角色,导致文字无法进化为世界。   林笑却一来,初始配置齐全,文字开始衍生。   但文字是文字,世界是世界,任务者的蝴蝶效应下,之后的剧情并不会跟文字里的内容完全相同。   快穿部维持的并非剧情,而是促使世界发展,快穿部只需要填上缺口,保证投进去的任务者符合人设能补上缺口即可。   当缺口被补上,初始配置到位,文字衍生进化为独立小世界,之后的剧情快穿部并不在意。   毕竟文字是固定的,世界是多变复杂的,在意一个独立小世界的剧情固不固定,无异于杞人忧天完全没必要。   但有一点,剧情的变化必须是合情合理的。任务者不能突然OOC(Out Of Character,意为不符合个性,扭曲人物性格,使人物完全脱离原型*)。譬如圣母圣僧变成杀人狂魔,大杀特杀,这会导致任务者不再适配缺口,会被小世界挤压出去,灵魂受损。严重者还会导致世界崩塌,衍生进化失败,任务者跟着陪葬。   快穿部曾经就发生过这样一件惨事。   有一本小说里缺少的是主角受,那是一本究极变态的抹布文学,主角受被畜化、厕化、非人化。当时二级主管建议放弃,说这样的小说衍生不需要维护,会带给任务者非人的折磨。   但一级主管是个非常偏执的人,他坚信任何一个小世界都是瑰宝,都是生命,不可能放弃。   最后在没有任何系统愿意带着任务者进入该世界的情况下,一级主管自己进去了。   进去前,他从灵魂上剥除了痛觉,坚信这是一次证道之旅,但最后他疯了。   变成了杀人狂魔,毁灭了该世界。一级主管自己也在世界的崩塌下被压成了齑粉。   快穿部为一级主管举办了葬礼,即使他的灵魂早就毁灭在崩塌的世界中,成了无法回收的齑粉。   快穿部自那以后,封存了一些会带给任务者非人折磨的小说,并且更加注重任务者的心理健康。   他们对系统强调:宿主并不是工具,他们与系统是合作关系,和系统一样为着世界的衍生、进化做出贡献。系统有义务保护好宿主。   在233看来,林笑却是他的宿主,他保护林笑却是符合规定的义务。   但是小说世界里的其他人物,与系统和宿主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本就存在于那里,本就遭受着各自的命运。宿主不能冒着OOC的风险插手,就算不OOC,合情合理地插手也是没必要的。   主动插手剧情,导致后续剧情改变,会带给宿主无法预估的风险。   只要走走剧情就能结束的事,何必让自己陷进去呢。   任务者一旦进入小说世界,是无法主动脱离的,必须在符合人设的情况下走完该世界,自然合理地死亡,促成世界的衍生进化。   系统也无法带任务者离开,必须等到宿主死亡,才能带着宿主的灵魂离去。   这样一来,如果任务者主动插手,导致后续剧情变化,己身遭受折磨,也只能受着。   233想了这么多,在林笑却的等待里,也不过一秒而已,这就是程序的便利之一。   林笑却问:【虐身虐心还能幸福HE,他们真的爱对方吗?】   233道:【天生一对,矢志不渝。他们是最般配的,离不开彼此。】   233道:【后期后宫虚置,他们只会有彼此。】   233道:【皇后只是炮灰,跟宿主一样。爱情故事里总是需要一些配角的。皇后比宿主这个角色的结果好,就算没有皇帝的宠爱,也依旧是皇后,宿主不用担心。】   他不会告诉宿主,主角受遭受了怎样的非人虐待,最后又是怎样疯癫。而主角攻,永远高高在上,高坐于皇位之上,享受着众人的苦难。   虐心?主角攻或许有心,但那颗心里装着的,只有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OOC的解释引用自网络。 第7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7   皇帝回到寝宫后,心中竟隐隐燃起了怒意。   不是为了太子的僭越,而是……他望着自己的手,指尖的触感……   太监张束一遍遍端来温水,伺候陛下洗手,洗得手都微皱了,陛下没喊停,他只能不停地换水清洗。   萧倦平静了下来:“下去吧。”   一个好看的摆件儿而已,没有资格让他主动把玩。傍晚一时昏了头,竟还主动夹菜,可笑。   太监张束问:“陛下,可要召人侍寝。”   萧倦本想随便点一个,可指尖捻摩,发皱的触感令他心如止水:“不必了。”   张束伺候完退下,心中惴惴。这林世子……他打住,不再往下想。   贵人们的事,奴才们只当自己没有眼没有嘴,支棱个耳朵听命令做事,才能活得长久。   夏末。   喝了好一阵的药,林笑却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山休端来最后一碗,说是这碗喝了主子就不用再喝了。   林笑却简直麻了,推脱道:“我已经好了。”   山休摇头,不赞同道:“主子,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碗,不能功亏一篑。”   山休跟在林笑却身边,为了能更好地给林笑却讲故事,私下里一直在学习,引经据典都不在话下。他例举了两个历史名人半途而废的故事,讲得林笑却头都大了。   “好,好,我喝就是。”   山休这才住了嘴,偷笑着将药碗递了过去。   林笑却一饮而尽,皱紧了眉头,山休连忙端上漱口茶,漱了口窗外突然下起暴雨来。   暴雨带着疾风席卷,凉风拂面,林笑却心情松快了些。   山休要关窗,林笑却不让:“关什么,让它吹。”   山休说会着风寒的,林笑却道:“我又不是瓷娃娃,一天到晚的不能见风,还能给我吹碎不成。”   山休拧不过,竟拿了把伞挡在林笑却面前,林笑却哭笑不得,轻喝道:“山休!”   “主子,您才喝完药,可不能重蹈覆辙。”   林笑却推开他的伞:“我是人不是花瓶,不用这么精细。风雨很好哇,很凉爽,很漂亮。透明的,哗啦啦下个没完,把皇宫淹了,我还能游泳呢。”   山休无奈:“您哪会游泳,到时候只能奴才带着主子游出宫去。”   说完,山休又叹:“可宫外没有金屋,主子不能好好休息养病,还是不出去为好。”   林笑却不服:“我哪里需要金屋,山休,在你眼里,我简直是怀了宝宝的哥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山休听了,倒默了会儿。   林笑却问他怎么了,这就被刺着了?   山休只是听到林笑却提到宝宝,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主子会娶妻吗,主子是不是想要一个孩子。   山休一时之间,竟叫心里话溜出了嘴:“怀宝宝很累的,主子不是哥儿才好。要奴才是哥儿,奴才就给主子生一个。”   林笑却听了,笑倒在床榻上,眼角都叫笑意润湿了。   说也说了,又收不回去,山休红着脸道:“奴才就顺嘴一说,主子您要是当真,奴才可没法凭空变出个娃娃来。”   林笑却哪敢当真,他就是一个做任务的炮灰攻,哪能留下孩子来。   他笑着从床榻上起来,道:“我不要孩子,也不娶妻,我这副身子,就不祸害旁人了。”   “主子!”山休反倒不高兴起来,“您这副身子怎么了,您不输给任何人,怎么就不能娶妻生子了。”   林笑却笑道:“能安生活着就不错了,我若是不能对妻对子负责,绝不会耽误别人。”   他望着窗外的雨,笑:“别为我打抱不平了,山休你看,外面的雨好大啊。”   外面的雨真的很大,大到地牢里的谢知池都感受到了。   他从角落里抬头望,望见外面水蒙蒙的看不清。听着隆隆的雨声,谢知池倏地抬起手来,想要接住一捧雨,他好渴。   今年雨多,秋天的时候没准是个大丰收。云哥洒下的稻子会长出好多好多的粮食来。他回乡当个教书先生,也能有一副营生,起码能报答云哥的恩情。   而不是在这里等死,等着没有尽头的黑夜没有希望地亮起来。   十九岁的谢知池想回家了。在这一时刻,他所有的抱负所有的仇恨都淡去,他只是想家,想自己的家人,想好好跟云哥一起吃顿饭,想帮云哥做些事。   过去云木合什么都不让谢知池做,不让他上山砍柴,不让他下田种地。他只是让他读书,读下去,改变穷苦一辈子的命运。   谢知池没有改变命运,他的命运是一池泥淖,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到没顶的那一刻,他只能选择结束自己。   谢知池望着窄窗外的雨,想起过去的自己,在大雨天,草鞋浸了泥浆,他就笑着跑着冲回家。   那时候雨照样下,他照样跑,跑到浑身湿透,云哥说他两句:“又没带伞!”便催他赶紧沐浴去,着凉了可没钱买药吃。   谢知池笑着闹腾着洗完澡,说下次一定记得带伞,绝不会忘了。   现在也在下雨,可伞在哪里,谢知池找不到了。   暴雨里,林笑却撑着伞冲进了雨里,山休让他别跑,林笑却笑:“屋里太闷了。”   他跑了几步跑不动了,气喘吁吁慢了下来:“山休,你老是拘着我。这次你别跟着我了,我要自己走走。”   山休哪让,林笑却便笑着支使其他太监把山休拦住:“你好好休息吧,我真不是瓷娃娃,散散步就回来。”   林笑却打着伞走在雨中,心情欢快,雨哗啦哗啦,他鞋渐渐湿了,他笑着跟233说:【我鞋湿了。】   233:【哦,宿主鞋湿了。】   233说:【那当然,死了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只剩虚无。】   林笑却撑着伞笑:【系统,你说的话实在太像告白了,肉麻。】   233道:【我确实下载了人类世界不少有关相处的书籍,除了下属怎样表现自己,老板怎么画大饼,如何交流让家人高兴等等外,其中也不乏男朋友该怎样说话才能哄女友高兴。】   林笑却笑着跟233插科打诨,雨声唰唰,心声不绝,走着走着就撞到了别人身上。   他的伞都被撞到地上去了。   林笑却差点没站稳,那人拉了他一把,扶稳了他。   是个极其高大的男人,林笑却站稳了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莽撞,连忙道了歉。   “您没伤着吧,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秦泯mǐn望着眼前的玉人儿,微微怔了片刻。   泯,消灭之意。秦泯出生后险些夭折,取名为泯,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自幼时起就习武,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越长越高大,全然没有幼时病弱之态。   后上战场更是立功无数,北打匈奴南平叛乱,是皇帝最看重的武将之一。   不恋兵权,回京后便将兵权上交。迟迟不上交不回京的武将多被卸磨杀驴。   秦泯心知陛下并非疑心重,而是不允许任何大臣手中拥有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   秦泯知情识趣,连封侯的恩赏也推辞了,说是只愿一辈子当大邺的将军,做陛下的卑臣。   他这番尊君卑臣,无限抬高皇帝权威,压低大臣价值*的说法,正合了皇帝萧倦的心。   萧倦最终还是给秦泯封了侯。秦泯推辞一次便罢,若屡次不受,反倒惹人怀疑。   秦泯这次进宫来,是要禀报一些公事,意外被人撞了,他习武多年也不可能受伤,但他却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   雨仍下着,林笑却的伞摔落在泥浆里。   雨落在他的发上、鼻尖,润湿了唇瓣。他不好意思地道歉,面前人却没有反应。   林笑却局促地站着,雨落得急,打得他的眼睫也湿淋淋的,面前人突然把自己的伞递了过来。   “拿着。”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恍若止息的争鸣刀戈。   林笑却怔住,男人直接将伞塞到他手里,随后独步走进了雨中。   等男人走得快没影了,林笑却才反应过来:“你的伞。”   暴雨之中,哪还有那人的身影。林笑却攥着伞,心道,不知名姓,这下没法还了。   他垂头,望见自己掉在地上脏污的伞,伞骨也撞断了一根。林笑却不由得有些羡慕那人,高大威严,巍然耸立,这是他前世今生都没有的健壮。   肤色也不是他这般病白,让人想到黄沙大漠的大气磅礴,扎根在泥土,一剑斩苍穹。   少年郎对将军侠客的向往,对仗剑走天涯知己遍海角的憧憬,在一刻酝酿倾洒,如同这漫天的暴雨。   林笑却伸出手,接从伞檐落下的雨,雨很快淹没手心,从指缝里滑落下去。   山休找了出来,本是为了状元郎的事。   自知道主子喜欢谢知池后,山休就一直派人留心着。宫中新起了一座惩戒阁,谢知池被带了进去。   可找到主子后,他冷静了下来。   主子知道又如何,难道还要跟陛下对抗不成?上次已经遭了大罪,之后若再插手,指不定会怎样。   而且山休早就找人打听过了,谢知池不但乡下有童养媳,还跟丞相家的哥儿牵扯不清。别说他是个男子,就算他是哥儿,跟主子也是不般配的。   山休上前,话到嘴边成了谎言:“主子,状元郎被贬为平民赶出京了。”   “您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吗?”山休道,“现在去没准能赶上最后一面。”   林笑却撑着伞转过身来,望着撒谎的山休,心下复杂,但面上只忧郁地说了声:“好。”   林笑却是可以自由出宫的,只是过去由于疾病缠身,很少出去。   山休回去拿出宫的令牌,顺便警告了伺候的其他太监宫女们,不得在主子面前说半句状元郎的事。   宫道上,林笑却等着山休。雨落屋檐,林笑却望着天色,远处的山青近处的天灰蒙。   他打着陌生人赠予的伞,陌生人的伞朴素无华,不像他的那样精致——细细地画了青竹,但更大更结实。   宫道上无人,林笑却将伞柄在手心旋转,雨水便旋转着滴落,像是泼洒了珠帘。   远处的山青似乎近了,近得青绿入了林笑却眸中,他望向更远处,又似乎哪里都没望,只是任由心神在雨落的天里徜徉。   山休到了,出了宫坐上马车,往烨京东门赶。   谢知池若要回乡,便是往这个方向走。   山休说:“等状元郎回乡了,跟童养媳成婚生子,平平淡淡地生活也挺好。主子您说呢?”   林笑却低低地“嗯”了声,能看出情绪不佳。   山休望着主子,没再多言。   到了东门,哪有什么状元郎。   林笑却撑着伞望着烨京城外,站了快半个时辰,才道:“回宫吧。”   “主子?”   林笑却道:“本就是陌路人,他见了我,也不认识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让他去吧。”林笑却合拢伞上了马车。   233道:【剧情点又过了一个。】   233答:【天之骄子沦落为宫奴,被其他宫奴瞧不起,做些脏活累活。】   233道:【剧情需要。宿主你就别操心了,等到需要你出场的时候再出场即可。】   233察觉出林笑却的心情,程序微微暴躁。   在233看来,小说里的主要人物无论命运如何,快穿局都是不关心的。快穿局关心的是整个世界,是文字衍生之后的独立小世界。那时候的小世界,鲜活的生命只会越来越多,创造的文明亦是宇宙瑰宝。   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就像是柴火,只是助力世界衍生进化的工具。点燃了他们,成全了世界,留下一堆黑炭,这就是小说人物的宿命。   牺牲一人,成全亿万人,快穿部的选择从来都是后者。   况且若非任务者进入,这些文字根本不会活起来,就只是一堆文字罢了。   任务者进入,衍生凝滞的文字世界成为三次元世界,人物活过来,世界的过去与未来开始延展。   任务者不是一次性的柴火,能穿越无数世界促成无数世界的衍生进化,系统保护宿主难道不应该吗。   233暴躁地想了会儿,慢慢冷静了下来,缓和语气道:【我只是不想让宿主操心无关的事,宿主要去的世界很多,若每件事都记在心里,会很累的。】   林笑却想了会儿,被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声音吸引,心神移转,问:【我现在正惆怅着,可马车外好热闹的样子,我要是掀开窗帘看,会不会OOC。】   233松了口气,笑:【不会。是依依不舍状元郎,所以才掀帘往外看。宿主神情悲伤些即可。】   叫卖声,闲话声,吃喝玩乐,零丁几个人的街道渐渐人多了起来。   马车缓缓,林笑却的目光流连,糖葫芦、拨浪鼓、画糖人、捏泥人……还有杂耍叫好声,隐隐还能听到酒楼里传来的说书声。   “上回说到,美人计父子反目,大将军冲冠一怒……”   林笑却还想细听,但马车已过,余音难抵,他只好将心神放到别处去。   油纸伞、胭脂粉、几个笑闹小童,还有卖凉茶的吆喝着。   “来碗凉茶咯,只要三文钱,上好的凉茶咯……”   林笑却望过去,唇角微扬,233连忙提醒,林笑却泪水说落就落,补救道:“回乡去,也好。”   他掐着自己大腿,疼,笑意分明是苦涩,哪有半分欣喜。   233松了口气。   他放下窗帘,静静靠在马车壁上,阖上了眼帘。   山休望着主子湿润的眼睫,心下一颤,竟险些将真情告知。   但话到嘴边,主子执意雨中长跪的画面重回脑海。   山休攥住了案几边缘,尖锐的桌角刺痛了手心,他再不要主子受那样的苦楚。   若说出来,是让主子代替状元郎受苦,他绝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   *“尊君卑臣,无限抬高皇帝权威,压低大臣价值”引用自网络。 第8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8   惩戒阁里,各种刑具齐全,太监张束交代了,容貌不能有损,皮囊不要生瑕,其余的,下面的人看着办。   太监屈福很是为难。   张束道:“去太医院请个擅长治外伤的太医看顾着,不是不能伤,只是伤了不要留下伤疤。陛下看了,难免倒胃口。”   屈福左右看了看,凑到张束近前低声问:“公公,您指点一下小的,陛下对这位如何?”   “小的心里没底,实在不敢得罪太过。若到时这位得了宠,小的岂不是要被活剐。”   张束道:“你就放下那颗心吧。陛下要状元郎屈服,明白吗?”   “屈服后呢?”屈福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封妃?”   张束摇头道:“屈福啊屈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记得当年那个宠姬吗?”   张束这么一提,屈福立马想了起来。那个小倌馆出来的宠姬,当初屈福还巴结过,没想到没过多久就被杖毙了。   那宠姬确实够屈服,都不像个人了,就是陛下跟前的一条狗奴。   屈福回过味来,安心不少,谄媚道:“多谢公公,公公您若是有用得着小的的地方,小的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公公。”   张束推脱一番:“说什么呢,咱们都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尽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才是咱们奴才应该做的。”   屈福忙道:“公公教训得是,小的明白。小的一定使出浑身解数,叫这状元郎乖乖地求陛下宠幸。爪牙都修理得圆润光滑,再调养一身水光潋滟的皮囊,让陛下尽兴。”   张束满意道:“你看着办吧。”   临走前,张束想到林世子,停下了脚步。屈福连忙上前询问张束,可还有别的吩咐。   张束琢磨了下,道:“屈福,有一件事你得烙在心里。”   “公公您说。”   “不要让消息流传出去,特别是不能让林世子知晓。惩戒阁位置偏远,按理来说,世子爷不会逛到这里来。可万一逛到了,想办法遮掩过去,别叫世子爷知道,这里面关着状元郎,明白吗?”   屈福顿时感到头疼,他怎么把世子爷这位贵人忘了。   他提心吊胆道:“事后,世子爷不会为了状元郎,找小的们麻烦吧。”   张束瞥了屈福一眼,道:“下人们听命办事,世子爷要找麻烦,也轮不到找你麻烦。”   “况且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疆土,世子爷也是陛下的臣民,陛下要的人,世子爷还能争抢不成?”张束道,“只是世子爷那身子骨,若是有个好歹,别的不说,仔细太子殿下扒了你的皮。”   “记住了,办事谨慎些,管住嘴,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张束离开了惩戒阁,没看被锁住的状元郎谢知池一眼。   他知道状元郎无辜,可这世上无辜之人何其多。累死在徭役里的平民无不无辜,治水时尸骨填了渠堰堤塘的无不无辜。   状元郎明明有通天路可走,是他自己回绝了,非要挺着一身风骨让人砸断,再也站不起来,只能趴着做狗。   昨日,下面的人禀报了谢知池的状况,张束在陛下跟前提了那么一句,牢里的谢知池如何处置。   一个胆敢作诗讽刺皇帝的人,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严重者牵连宗族,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株连的先例。   状元郎年轻气盛,为逞一时之快,冒犯陛下威严,杀鸡儆猴也是惯例。   皇帝萧倦垂眸扫了张束一眼。   张束心中惴惴,立马收了杀心,谨慎道:“依奴才看,谢氏一介罪人,既为奴,便要有罪奴的样子。”   “陛下高抬贵手,免了谢氏五马分尸的罪责,谢氏若知悔改,当五体投地拜谢陛下厚恩。”   皇帝被张束的说法逗乐了,随意道:“好啊,让朕看看,谢知池如何悔改得五体投地。”   张束明了皇帝的心思,惴惴的心才放了下来。   很多时候,陛下并不明说,反而要下面的人看着办。但要是办得不好,命也就别要了。   张束翌日便安排了惩戒的宫殿、人选,将谢知池从地牢里带了出来,投入另一层更深的地狱。   马车缓缓向前,林笑却靠在车壁上,听着车外的热闹繁华,渐渐沉静了下来。   回到寝宫,林笑却已累得浑身酸软。   又是出宫又是站了半个时辰,林笑却倒在床榻上便不想再起来,连晚膳也不用。   山休以为主子是伤了心,他端着羮肴劝林笑却多少吃些。   林笑却扭过脸去,他太累了,累得不想说话,倒符合了黯然神伤的模样。   山休心中极不好受,又是头一回欺瞒主子,竟端着羮肴跪了下来:“主子心里不高兴,打奴才出气也好,何必折腾自己身子。”   林笑却倦倦地扭过脸看他,山休端着碗跪在地上,垂着一双眸眉心拧得死紧,能把蚊子夹死。   林笑却抬手抚上山休眉心,抚得山休皱紧的眉散开才作罢。   他道:“我太累了没胃口,你跪着作甚。打你,我没力气,有力气也懒得打。”   “只会打得我手疼。”林笑却嘟囔了句便倦倦地半阖了眼。   山休将碗搁到一旁,道:“那奴才自己打便是。”   林笑却没反应过来,山休便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打得脸都偏到一边去,嘴角都带了血。   山休还要再打,林笑却惊得爬起,连忙攥住了山休手腕:“你这是做什么?我没怪你,我真的只是胃口不好。”   山休千言万语无法说,他既欺瞒主子便是犯上,打死也不为过。   林笑却连忙按住他:“山休!”   山休湿着一双眼,抬眸望主子:“主子,倘若有一日,奴才犯了错,主子会原谅奴才吗?”   林笑却这才明白,山休打自己是为何。   他望着山休,却无法明说自己早知道了,谢知池成了宫奴而非远走。   他抚上山休红肿的脸颊:“再如何,你也不该打自己。疼了肿了,可没有人会关心。”   山休含泪笑:“若主子不关心,奴才被打死也是理所应当。若主子垂怜,奴才再如何,也要留条贱命继续伺候主子。”   林笑却听了,心中并不好受,鼻头一酸,他扭过脸去。   “主子,”山休膝行爬到林笑却面前,哆嗦着抑制着恳求,“主子,您能原谅奴才吗?原谅山休。”   林笑却见不得山休如此,要扶他起来,可山休执意跪着不肯起,林笑却道:“你是越发厉害了,连我的话都不听。非要折磨你自个儿。”   “一个二个的,都拿我寻开心。你爱打就打,爱跪就跪,台子架在这,你自个儿唱吧。”林笑却气恼地不理他。   山休发狠地打自己。   听着巴掌声,林笑却喝道:“够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不过不想用晚膳,你就发了狠地折磨你自己。永安宫什么时候成了大理寺,还没喊冤你自愿上起刑了!”林笑却道,“你就算是做了什么欺上瞒下的事,为着你自己,也把事压下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笑却不能明说,明里暗里暗示道,“又不是圣人,谁没有私心。”   山休怔怔地望着林笑却,小心翼翼地问:“主子不会抛弃奴才,对吗?哪怕奴才做了错事。”   林笑却心中酸涩,却还得扮演不知情:“嗯,说吧,你做了什么,这样发起狂来。”   山休蓦地垂下眼,默了好一会儿,才编了个理由胡诌过去。   “就这事,值得你如此?”林笑却扶山休起来,这次他倒没犟,“脸肿成这样,下面的人看了笑话。”   林笑却找到放药膏的地方,久病自医,他住的永安宫里别的不少,药却最多,各种类都快齐全了。   他挤了药膏给山休擦,山休不该劳烦主子的,可他无法拒绝林笑却这一刻的柔情。   林笑却静静地认真地擦药,眼眸里泄露出的怜惜,让山休只觉死也甘愿。   山休问:“主子,您为什么待奴才这般好?”   林笑却道:“那你为什么待我这般好。”   山休怔道:“伺候主子,是奴才应该做的,算不得好。”   林笑却将药揉开,山休强忍着疼不出声,林笑却手上力度轻了些。   他知道在古代社会,君臣主奴尊卑,可这不代表他就能心安理得享受别人待他的好。   没有人生来应该伺候另一个人,山休成了他的奴,是命,可山休待他的好,不关乎命,只关乎山休一颗真心。   他道:“山休,我给你的些许关怀,只是上位者随手为之,指缝里漏的罢了。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多为自己打算,而不是傻傻地认为,我会对你好。”   他只是一个任务者,就算死了也不是真的死在这里。这个世界于他来说,只是暂时的落脚处。   可山休,却是扎根在这个地方,离不开逃不了,死也只能死在这里,黄土一抔,日月轮转,几百年后,谁还会记得若干年前一个地位卑贱的太监。   历史的长河里,淹没了不知多少无名无姓之人。生时或许占了几个汉字当名,死后成了无墓尸骨,连名字也得还回去。   山休死了,大概也没人为他立碑。只草草拉出宫外,乱葬了事。   折腾了一天,到夜间林笑却发起烧来。   守夜的小太监慌乱地请了太医。林笑却烧得昏昏沉沉,心道这副破身子,只是吹吹风走走站站而已。   他躺在床榻上,觉得渴,还很饿,饿得胃都烧起来。晚上闹脾气不吃,这下可真遭罪了。   山休灌了林笑却一碗药,听到林笑却嘟囔着饿,擦了擦泪,连忙先喂了糕点,又叫小厨房赶快做热的送来。   林笑却痛恨死了没法跑跳的身体,昏昏沉沉竟把跟233的话说出了口:“下一辈子,我要到处走走,成天疯跑,再不要窝在床上当个废人了。”   山休听到林笑却说下辈子,悲从中来,泪水涟涟,他胡乱抹了抹,又不是哭丧,不吉利。   林笑却仍嘟囔着,模模糊糊,山休听不清。他想贴近主子,听主子想要什么。   可外面传来太子到了的声响,山休只能收敛情绪,迅速退了开去。   月夜里,萧扶凃将林笑却抱了起来,问他怎么又病了,奴才们到底怎么伺候的。   林笑却哪能回答他,只嘟囔着什么蹙着眉头不舒服。   小厨房做的羮肴送到了,萧扶凃一勺勺给林笑却喂了半碗,林笑却睁开眼迷蒙地说不要了才罢休。   后半夜,萧扶凃搂着林笑却睡下。   林笑却清醒了些,说会过病气的,让萧扶凃走。   萧扶凃摸了摸他的额头,恼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弱不禁风。前头才好,今天又病,下次你再不注意自己身子,孤不罚你,孤叫你满屋子的奴才尝尝,没伺候好主子的下场。”   林笑却乏力道:“关他们什么事,我打小就这样,你把他们罚了,我没人用你来伺候啊。”   萧扶凃道:“宫内那么多奴才,给你换上十回都成。你要真想孤伺候你,搬回东宫,孤亲自照顾你,绝无二话。”   林笑却推了他一下,没推动:“殿下在胡说什么,叫人听了去,还说我欺负殿下。”   萧扶凃握住林笑却的手腕,竟捏着林笑却手指咬了一口他指尖。   林笑却半阖的眼睁大了。   萧扶凃道:“怯玉伮,这才叫欺负。”   林笑却本就意识不太清醒,现在还被人咬了,他委屈得想冒泪,什么都不顾了就要咬回去。   萧扶凃任由他咬,他那病恹恹的哪有力气,贝齿咬在手骨上跟舔。弄似的。   林笑却咬啊咬啊咬不动,委屈得直嘟囔:“走,走开,走……”   “孤不走。”萧扶凃擦了擦林笑却的唇,“孤走了,你又要胡闹,成天把自己弄病。”   林笑却意识又昏昏沉沉的了,只说着让他走,不要他,走开。   萧扶凃把林笑却搂在怀里,不让他乱动掀被子着凉。   “孤不走,”萧扶凃钳制着林笑却捣乱的手,“孤看着你。”   “你要是想赶走孤,以后就不要老是病。你病了孤就关着你,做你的牢头,罚你,吓你,什么都不让你做。”萧扶凃感受到林笑却微烫的体温,咬牙道,“只能绑在床上,看你还敢不敢淘气。”   林笑却什么都没抓到,就抓到个淘气的话尾,走开走开的呓语变成了淘气淘气……   萧扶凃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林笑却说倦了,渐渐没声了。   萧扶凃心头猛地一跳,凑近感受到林笑却微烫的呼吸才松了口气。   萧扶凃一整晚几乎没睡,直到天亮了林笑却退了烧,他才发现自己困得快睁不开眼。   最近事务繁忙,萧扶凃没时间补觉,洗漱一番喝了浓茶提神,训斥了永安宫的奴才又嘱咐了太医才离去。 第9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09   近日皇城多雨。   林笑却在雨声中渐渐醒来,窗开了窄缝透气,雨露顺着窗沿溅落几滴。   林笑却赖在被窝里,静静透过窄缝看雨,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像落了一万颗珍珠到浅溪。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喜欢雨,或许是喜欢冲刷一切的干净,喜欢湿漉漉的安静。   他的头昏昏沉沉,他躺在被窝里,思绪是蜘蛛的网,四散开去捉不到猎物的网,偶尔缠裹他自身,偶尔只是徜徉,如落到湖泊中,浮浮沉沉,窒息与安息中随风远去。   山休的脸颊仍然微微红肿着,下面的人还以为山休是被太子的人打了巴掌。太子和他父皇一样,都有点高傲在,极少亲自动手收拾下人,都是奴才代劳。   永安宫的人见山休都被收拾了,做事更加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被撵到浣衣局或别的糟糕去处。   山休把林笑却扶起来,擦脸刷牙,林笑却倦倦地当个瓷娃娃,任由山休把他洗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山休成了雨,他成了植物,雨怎样落植物也只是扎根原地。   山休问林笑却有没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林笑却垂着眸,说只是累得很,没力气。   山休喂林笑却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药,才把林笑却放回床上。   林笑却阖着眼想睡却睡不着,便央着山休讲故事。   山休讲了个山中精怪的故事,林笑却听到兴头也想上山去,轻声道:“精怪若真有故事里说的那样好看,说不定我也被迷了去。”   林笑却浅笑道:“到时候,被吃了肉吐了骨头,还要劳烦山休收捡,别叫狗啃了去。”   山休“呸呸呸”,好似要把林笑却的晦气话呸走:“童言无忌,老天爷可不要听了去。”   林笑却说他不是小孩了。   山休道:“主子还没及冠,就是小孩。”   林笑却说不过他,想起惊鸿一面的谢知池,他当初在马车里遥遥一望,主角受的风姿隔了距离依旧那样蛊惑人心。   如竹如山谷,清幽存风骨。   他感叹:“精怪若有人间模样,必是状元郎那样的。”   山休心中刹那妒忌,道:“奴才看来,若状元郎是精怪,主子必是山神。哪会被状元郎吞了去,状元郎躲主子还来不及呢。”   山休望着林笑却的眉眼,明明是清冷幽远,偏偏眼尾病中倦红,不是胭脂更胜胭脂,连病态都自有一股风流气。   唇淡淡的,直叫人想抚上去,摸红探润,白雪浸梅,雨露浮金,既是淡的绝色又是惑的极致。   白昼山神,夜间艳鬼,偶尔还一团孩子气,这样的主子,怎么可能叫精怪勾了去,精怪主动上钩还来不及。   林笑却听了,神情染上悲意:“你说得对,他自是远了我,回乡下娶妻去了。”   山休心一颤,见不得主子如此:“状元郎不识主子,才会抱着家常便饭当个宝。”   林笑却轻瞪了山休一眼:“怎可把人比作家常便饭,人家与状元郎的情意,你我外人,哪能知晓。”   “但状元郎确实不认得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林笑却扮演了一下人设,觉得更累了。   窗外的雨仍然下着,声音清透,林笑却想赶快好起来,等好起来了就到处走走。   夏季过去,秋天来临。皇室照惯例将到洛北秋狩。   除了大臣随行,宫妃些许,太监张束询问可要带上谢知池。说是惩戒阁已初见成果,待陛下校阅。   皇帝萧倦允了,太监张束准备下去安排,皇帝却叫住了他。   张束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陛下道:“让怯玉伮也跟着,总是窝在床上像什么样。”   此次秋狩,太子留守烨京,皇后娘娘伴驾。往年,林世子身体病弱,连宫门都不怎么出,怎么会到洛北秋狩。   但今年陛下亲点,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张束传达了圣令,山休恭敬地送走张束后,心中担忧起来。   主子身体弱,折腾那么远的路去洛北,又拉不起弓射不了箭,成天被风吹,可不要又病了。   林笑却道:“宫中闷死了,去看看别的地也好。听说这次好多人去,皇子公主大臣家的儿郎,还有不少武将。”   林笑却拉着山休的手,让他不要担心:“看看热闹而已,我又不下场,不会受伤的。”   出行这日。   太子萧扶凃跟父皇母后告别后,来到林笑却马车旁,叮嘱了又叮嘱。   林笑却听得都快睡着了,连连点头道:“殿下,我知道了,一定不贪玩不下场不去危险的地方。”   萧扶凃见林笑却听累了,便去敲打了一番随行的宫奴,临走前,萧扶凃皱着眉犹豫着,最终还是说出了口:“还有,怯玉伮,你离父皇远些。”   虽说那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父皇之后也没有见怯玉伮,仿佛全然忘了宫里还有这号人,但萧扶凃心中仍然隐隐担忧着。   林笑却听了,心中一激灵,昏昏欲睡的眼都睁开了,想起自己行礼老半天不让起身,还被罚跪那次,忙道:“我自然要远着陛下,又没有受虐的爱好,要再被罚跪,当着那么多王孙公子的面,丢脸也丢死了。”   萧扶凃笑,掐上林笑却的脸蛋:“谁能让你丢脸,好好的在这呢,哪个敢来拿,孤诛了他。”   林笑却拍开他的手:“殿下吃什么了,这么大的气性,脸肯定掐红了。”   正是吃不着,才这么大的气性。萧扶凃看着不解风情的林笑却,道:“哪里就掐红了你,这一去,少说也得一月才回来。不要到处招蜂惹蝶,小心被蛰得满头包,到时回宫来找孤喊疼。”   “我就算是花,药汁也泡发了,路过的蜂蝶瞎了眼才来蜇我。倒是你,”林笑却道,“快及冠了,还不快快打扮起来,到时候要是烨京城里的姑娘哥儿都瞧不上殿下,殿下可别找我哭鼻子。”   萧扶凃被逗笑了,笑了半晌道:“少贫嘴。记住孤说的——”   林笑却“嗯嗯嗯”打断了萧扶凃:“不轻信别人不乱跑不玩火不进密林,知道了,殿下就放一万个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哪那么容易受伤。”   萧扶凃见林笑却真的记住了不想再听了,也不多嘴讨人厌了。   要开拔了,萧扶凃站在马车外,道:“怯玉,孤等你回来。”   林笑却不知道萧扶凃怎么又伤心了,明明刚刚还笑着。   他垂了眼,不想看萧扶凃的眼神,低低地“嗯”了声。   萧扶凃退开,让车马前行。   马车滚滚,萧扶凃一退再退,站定后看着马车行远,渐渐就没了影。 第1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0   从烨京到洛北,一路上有数座行宫。   上了路,才两个时辰过去,林笑却就有些受不住了。马车再大,铺再多软垫,那也是行驶在路上,比不得睡床柔软。   一想到要坐上六七天马车才到洛北,林笑却就后悔怎么不把秋狩随行的事推了。   好不容易到了行宫,梳洗一番,林笑却躺着就不想动了。却有太监来报,说是陛下让他过去一起用晚膳。   晚膳……想到上次的晚膳,林笑却推说自己不舒服,太监只是道:“世子爷,陛下在等您。”   林笑却赖在床上不想起,山休劝了劝,把林笑却扶起来整理了衣冠头发,赴了宴。   本以为皇后娘娘也在,没想到只有皇帝萧倦。   林笑却打了退堂鼓,目光忽的瞥见一旁跪着一个人。   戴着面具,脖子上套着锁链,锁链绑在桌脚上,看起来像条家养的狗。   但面具十分精巧,勾勒着银纹,狐狸似的媚气。锁链也细,不是那种刑罚的锁,倒像是情趣。   身上的衣衫薄,精致华美,就是过于薄了些,腰背的肤色都隐隐透了出来。   露出的手腕如霜雪,肌肤嫩得似能掐出水。光着脚,脚上没有丝毫茧子,仿佛生来就是被把玩的上好美玉。   林笑却只看了一眼,便口干舌燥。   他垂下头,皇帝这是又有了新宠姬?怎么闺房之乐不藏着,反而露在了他眼前。   他是退,还是退?   林笑却果断往后退,却撞到了皇帝本人。   林笑却没防备惊得叫了声,萧倦扶稳了他便松手走到席位上坐下。   林笑却惊魂未定,站那里进退不得。   萧倦道:“还愣着做什么。”   林笑却咬咬牙,只能乖乖走到席位上坐下。   萧倦道:“朕养的狗不咬人,离那么远作甚。”   林笑却垂着眼,轻声道:“臣来得不是时候,打扰陛下了。要不臣明日再来。”   萧倦笑:“怕什么,跪着的又不是怯玉伮。你之前倒是喜欢跪,为了那谁来着,谢知池。”   林笑却头垂得更低,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萧倦站起来,走到林笑却身后,抚上他颈项抬起了他的头。   “陛下?”林笑却心脏跳得急,他回想了一番,最近他并没有做什么惹到这皇帝。   萧倦没回应,只是执起了林笑却的手,摸在了跪在一旁的那人身上。   萧倦强硬地攥着林笑却的手去摸,从后颈一路缓缓下滑,林笑却被烙铁烫了似的,挣扎却被萧倦制得更紧。   “陛下?臣不能冒犯宫妃。臣最近若做错了什么,臣知错,一定改。”   透过薄薄的衣衫,林笑却摸到那人的脊骨与肌肤,脸红了一片。骨似玉肤如凝脂,林笑却脚趾忍不住蜷了起来。   那人痒不痒林笑却不知,林笑却痒得浑身都要烫熟了。   萧倦见再摸下去,林笑却都要昏过去才松开了手。   “朕新收的宠奴,比之你喜欢的那个谢知池,如何?”   林笑却又没摸过谢知池,他怎么知道。但谢知池家境贫寒,手脚铁定有茧,免不了做些活腰背也会更有力,男儿郎哪能与宠姬比柔软。   林笑却站起来向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礼:“状元郎如今已是平民,又回了乡去,乡野村夫,哪能与陛下的宠姬作比。”   萧倦听到平民、回乡,忍不住笑了下,他转念想到,定是有人瞒了怯玉伮,怪不得这阵子没见他来闹腾。   “朕让你答,你答便是。”萧倦道,“答得不好,朕杀了这宠奴如何。”   林笑却简直毛骨悚然,不明白皇帝到底在闹哪出。但这人要真的因他而死,林笑却不能承受这结果,跪了下来道:“陛下,臣知错。臣自上次晚宴后,日日夜夜都在反省。陛下待臣多有优待,臣却深负圣恩,实在该罚。”   皇帝待林笑却跪了半晌才抚上他低垂的头,一点一点将他的面庞抬了起来。   林笑却垂着眼不敢看萧倦,萧倦抚上他唇瓣,道:“答非所问,朕先斩断他一根手指可好?”   林笑却惊得抬眼望他,却见得萧倦笑意盈盈,林笑却分不清萧倦这是在吓他还是来真的,只好道:“陛下是天下的主人,气盖山河,威震寰宇,陛下的姬妾沾染了陛下几分贵气,自也是贵不可言。”   “谢公子一介布衣,在陛下跟前如同尘泥,微不可言,不足挂齿,又哪里比得过陛下的姬妾半分。”   “你倒是风流多情,会怜惜人。”萧倦嗤了下,道,“你既这么夸这宠奴,朕就把他赐给你。快及冠了,通房丫鬟都没一个,你要是不会,今晚就留下来,朕教你。”   “陛下,不可!”林笑却心道,哪里有皇帝赐姬妾给臣子的,这是看他不顺眼要把他嘎了吗,他活在永安宫安安静静不闹事,除了多喝皇宫几碗药,也没惹着谁,皇帝不至于吝啬到药钱都不愿给吧。   “陛下,菜凉了。”林笑却慌乱下,只想起皇后娘娘是这么转移话题的。   萧倦听到笑了下,懒得为难他了,攥着林笑却手腕把林笑却拉了起来。   用膳时,萧倦道:“这宠奴还没个名字,怯玉伮,你这么能说会道,不如替朕想一个。”   林笑却想推脱,但看着皇帝眼色,不敢推辞,只好道:“要不叫玉生吧。玉似的美人,给陛下生儿育女。”   他强调了下陛下两个字,意为千万不要再说什么赐给他的话了。   萧倦搁了筷,微微不快:“你倒是毫不避讳,你是不是忘了朕给你取的小名叫什么。”   林笑却这才意识到撞了个“玉”字,补救道:“月生如何?月亮莹莹,常伴陛下左右。”   “他也配?”萧倦冷嗤,但看着林笑却焦头烂额的样子,道:“就月生吧,省得你想破头。”   林笑却松了口气,低着头只管干饭。   新出炉的月生一直跪着,仿佛自己是个死人或泥人,无论皇帝跟林笑却如何动作,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跪着,被堵了嘴沉默着。   但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月生的手竟青筋毕露,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抑制着什么。   终于结束这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回到在行宫的住所后,林笑却跟233吐槽:【皇帝的爱好真变态,吃饭就喜欢有人跪旁边。】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上次也是叫我跪,这次竟从头到尾让他的宠姬跪着。】林笑却探讨道,【皇帝是不是有绿帽癖,就喜欢自己的姬妾半露不露给人看。还喜欢侮辱人,脖子上非要栓根银链子。戴着面具……可能是怕我认出来是哪位宠姬?】   林笑却说到这,突然想起刚在晚宴上不得不贬低了谢知池,担忧道:【233,我没有OOC吧。】   233道:【没有。你这叫言不由衷,也是为了保护那宠姬,同时消解皇帝对谢知池的敌意,世界意识没有蠢到判定这为OOC。】   快穿部很大,系统多宿主也不少。233就知道有个宿主,喜欢被各种强势男人玩弄,越是践踏他越是兴奋,可惜那个宿主老是不能得偿所愿,遇到的人都当他易碎品似的疼惜,别说玩弄,就是亲一下都怕亲疼了他。   那个宿主欲求不满,神情更加脆弱,反而催使那些人更加疼惜,恶性循环无穷尽。   233心道,他带的林笑却是真的脆弱,真的单纯,上辈子就耗在病房了,这辈子也体弱多病,明明就该被捧起来疼惜,怎么反而招惹上强势男人的玩弄之心。   233让林笑却以后远着皇帝,能有多远就多远。林笑却也不想见皇帝,打算以后称病不出。   萧倦走到月生面前,揭开了他的面具。   面具下哪是萧倦宠姬,分明是谢知池。   他瘦了,瘦得不明显。惩戒阁的太监们不会让他瘦成一把骨头败坏皇帝兴致,强灌也要灌下去。   变化最大的是眼神,过去即使悲哀也带着不逊,强烈的恨意充斥如刀,叫他君子的风姿染上杀戮的血腥;可现在只是一潭死水。   萧倦道:“朕本以为,你会宁死不从。没想到竟活到现在。谢知池,朕是低估了你,还是高看了你。”   谢知池没有反应。   萧倦抚上他的脸,道:“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你不可?你那双眼,殿试时直视朕的双眼,那样不服输,那时候朕就想打断你的脊骨看看,成了一滩软肉,还能不能抬起头望着朕。”   萧倦松开手,用锦帕仔细擦了擦指尖:“不过如此罢了,本以为怯玉伮对你情根深种,现在看看,也就是一时的迷恋。”   萧倦让人把谢知池带下去,张束问可要让他侍寝,萧倦只是道:“下去吧。”   谢知池垂着眼,在张束说侍寝的时候,谢知池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但萧倦并未留他,谢知池沉静了下来,刻骨的狠意深深地埋藏。   谢知池不想死得毫无价值,在惩戒阁里,他想过自尽,可不甘啊。怎能叫他一人下地狱,要多带个人下去才好。   既然皇帝喜欢看人卑贱,那他就让皇帝看看,卑贱的人也有一双手,作诗和杀人都不会手软。   君不君,臣不臣,过去君臣伦理早就崩塌,谢知池为自己找了新的信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人要活着,就要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除了弑君外,谢知池早已不知道自己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人格被侮辱、摧残,即使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仇人在剐他的骨灭他的魂,他不能信,不能放弃,可如果一个人被泥淖淹没,他又怎么去保持自我的纯粹?   当或银秽或绫辱的刑罚加诸他身,当身躯逐渐被驯化,他能做的,只是以己身作火引,烧光仇恨、罪恶、壮志……留下一地清白的尘灰。   夜间,不尽的风吹得夜凉。   月光若水波荡漾的夜,林笑却突然问233:【下一个节点是不是快到了,再之后我就得在太子面前自尽。】   233说:【自尽会有点疼,宿主得忍忍。】   233说:【宿主不必关心他们。】   【他们待我的好是真的,给我讲的故事费口舌,给我带玩具亦费心力……】林笑却上辈子没有朋友,在病房里生长扎根,他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风霜雨露渴望知己好友,他听着武侠里的故事,幻想自己也有高山流水的知音。   233听了,沉默了会儿,又开始编故事:【太子对你只是一时迷恋,你死了他虽伤心,但随着时间流逝,伤感也就深埋了心底。】   【太子有了太子妃,有了孩子,皇帝驾崩后,登基为帝。他在你的墓碑前洒了半壶酒,说你从没喝过,现在以此作祭。】   【后半壶酒他自己喝了,一口饮尽,酒液冲入心底,冲淡伤感。自此,他便忘了你。】   林笑却听了,没有感伤,而是笑道:【233,你怎么模仿了讲故事的语气,像是随手写下的小说。】   233道:【你不是喜欢听故事,我新安装了故事板块,学了下措辞语气。学到老活到老,系统不会老,升级也不会有穷尽的那一刻。】   他会遇上许多的人,经历不同的事,也不知走到最后,是惆怅更多,还是襟怀洒落。   夜凉如酒,林笑却盖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11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1   第二日继续赶路。   林笑却在马车里闷得慌,掀开窗帘往外看。叶子开始掉落,青山渐渐枯黄,待到冬日,想必是满山光秃秃任雪覆,远望天地皆呆白。   苍山作银龙,梅花浸雪泥,到时候将小火炉烤上,也去赏梅饮茶,叫上太子殿下,来一场冬日雅事。太子文采斐然,若写下诗词,没准还能流传后世。   某日,后世一小生翻开书,读到诗,好奇书中提到的他,特意上网搜寻……历史长河不尽,林笑却被自己刹那的想象逗得一笑,他又觉浪漫又有些说不出的羞耻。   一匹马从旁过,林笑却瞥见马上的人,威风凛凛,竟是那日送伞的陌生人。   “等等——”林笑却下意识叫住了那人,可等那人放缓速度,回过头来,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喃喃道:“你的伞。”   那人蓦地一笑,如战场上的鼓声停歇,霜雪掩埋尸骨,而后来年的春风吹拂。   “在下秦泯。”他自报了家门。   随后回过身去,驾着马走远:“那伞,就赠予世子爷了。”   林笑却望不到背影,心神才缓缓淌回心间。秋风萧瑟,落叶慢拂,一片透过车窗落入车内。   林笑却拾起枯黄的落叶,干枯发卷,纹路翩跹,像是蝴蝶枯萎的翅膀。   山休为林笑却介绍秦泯:“刚才那位是侯爷,战功赫赫,陛下亲封为威侯,食邑上千户。武将中的头一位。”   山休说完,见林笑却若有所思,心中微微嫉妒,又道:“虽说如此,但自今,尚没有哪位大臣能像主子的父亲一样,赫赫之名,惮赫千里。文能推动田改,武能平定诸王叛乱,封异姓王。”   先皇一直无子,又不肯在宗室里挑选储君,先皇的兄弟及侄子渐渐对皇位都有了想法。后诸王勾结叛乱,林笑却的父亲林从济带兵将叛乱平定。   战后五年,先皇在五十多岁的高龄终于有了儿子。   先皇的皇后几年前离世,后位虚置,诞下子嗣的嫔妃被封为新的皇后。   百日宴萧倦便被封为太子。   由于之前闹出过混淆皇室血脉的事,让先皇空欢喜一场,牵连妃嫔九族。那孩子也被活活摔死。   之后先皇对自己的后宫管理变态地严苛,妃嫔几乎没有自己的隐私,更无法做出与人私通的事。   先皇为了求子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老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把萧倦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恨不得上朝都抱着,生怕离远了就有人害他的儿子。   奶娘都有数十位,精挑细选,考察容貌、家世、品德、身体状况等等,几十条筛选规则,比选妃苛刻十倍不止。   大邺朝一般男子及冠,女子、哥儿及笄后才论婚事。   但皇帝年老,又担心儿子继承了子嗣艰难的血脉,萧倦不过十二,身边就安排了美貌的女子和哥儿。   但萧倦一直厌倦,没有接受自己父皇塞的人,直到十五岁那年,宫中宴会,楚侍郎带着哥儿和女儿进宫赴宴。金光红影里,萧倦望见席下的楚词招,淡淡地夸了一句“国色天香”,皇帝兴奋不已,当场就下了旨让楚词招进东宫。   楚词招不过几月,就有了身孕。皇帝激动得快昏过去,大赏楚家,楚家水涨船高,一时门槛都要叫人踏破。   楚家的女儿和哥儿,亦被认作是有福之人,求娶者众,个个高嫁。   楚词招生下孩子后,老皇帝一边抱着孙儿不撒手,一边又在全国为萧倦选妃,倒选出了十数位容貌盛极的哥儿充入萧倦后宫。   中途还有一件荒唐事,老皇帝一次见萧倦看了自己嫔妃两眼,以为儿子喜欢,当夜就把嫔妃打包到儿子床上。   可怜嫔妃被萧倦当场赐死。原来萧倦看那嫔妃不是由于喜欢,而是那嫔妃头上戴的朱钗太晃眼,萧倦想叫人把他拖下去,别碍眼。   毕竟是庶母,杀庶母传出去可不好听,老皇帝为了遮掩此事,随便给了嫔妃一个罪名,还把那嫔妃的家族都贬出了京。   期间,林笑却的父亲病逝,母亲殉情,独留一个孩子嗷嗷待哺。   萧倦为了彰显对林从济的厚待,叫人把林笑却抱入了宫中。   萧倦还亲自抱过一回,不过湿了一手,险些将林笑却摔死在地。还是楚词招及时将林笑却接住,又连连求情伺候萧倦沐浴了三四次才作罢。   但萧倦厌弃此子,楚词招只能将林笑却交给奶娘带。   萧扶凃长大些后,便常常去找林笑却玩。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打小的玩伴。   萧扶凃三岁时,老皇帝驾崩,萧倦登基。   萧倦除了萧扶凃这个儿子,还有八位皇子四位公主。   二皇子就比萧扶凃小了一岁,九皇子才两岁大。由于萧倦后宫只有哥儿,哥儿只能生出男孩和哥儿,故四位公主并非女孩,皆是哥儿。   萧倦除了会偶尔考察下大儿子萧扶凃的功课,对其余的子嗣皆是感情淡淡。   从不曾亲手抱过。或许是林笑却尿了他一手给他留下阴影也说不定。   萧倦对于自己的父皇情意倒深,先皇驾崩后,他不顾大臣劝阻,穿了一年丧服,并且一年不入后宫。   上行下效,全国婚嫁都停了一年。有个大臣忍不住跟小妾嘿咻,小妾怀了孕,大臣为隐瞒,竟将小妾毒死。   事情还是暴露了,大臣被寻了由头赐死,全家流放。   萧扶凃作为先皇生前亲自抱养的子嗣,在萧倦那里自有几分优待。   萧倦正值壮年,权势在握,除了让萧扶凃做些事锻炼锻炼,其余的皇子基本无法插手政事。   二皇子曾跟几位大臣私下把酒言欢,萧倦得知后,将二皇子贬出了京。其母妃也与进了冷宫无异。   大公主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在皇帝跟前求情,被萧倦封了块地方也赶出了京去。   自此,其余的皇子便明了父皇的心思,不管心里是如何想法,明面上再不敢插手政治,只乖乖做个孝顺儿子。   现如今朝堂,皇帝萧倦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心中也惴惴,想着急流勇退,但派系繁杂,攀附在丞相这棵大树上的猢狲众,丞相想退一时之间也退不了。   且权势美妙,丞相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太子萧扶凃即将及冠,太子妃的位置烨京城里就没有几家没盯上的。   丞相虽有那个心思,但嫁女给太子加深皇帝猜疑,得不偿失,萧倦正值壮年,先皇活了七十多岁才驾崩,谁知萧倦会不会也活到七老八十。   且丞相家的哥儿由于之前痴恋状元郎的事,名声已经坏了,若把哥儿嫁太子,这不是结亲反倒是结仇了。   丞相荀游璋对哥儿荀遂十分疼宠,荀遂是荀游璋正妻唯一的孩子,打小千娇万宠地长大,要什么丞相能办到的,就没有不给的。   唯一栽了次跟头,便栽到了状元郎谢知池的池塘里。   丞相为了让荀遂忘掉那个状元郎,这次秋狩也带了荀遂来,让他散散心,看看别家的潇洒儿郎。   “谢知池现今已没为宫奴,你再是惦记,为父也没法把他弄出来送你。”丞相叹道,“一副皮囊罢了,你要是喜欢,为父叫人去各地搜寻,给你找上几个好的,只要不弄出孩子,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至于婚事,到时候招赘个低门户的便罢。”   荀遂不乐意道:“什么叫一副皮囊?谢知池再是不济,也是陛下亲点的状元。那些个光有美貌的,哪里比得上他。”   “光看脸,”荀遂道,“我看自己不就成了吗。”   荀遂生得貌美,娇蛮艳丽,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就是喜欢他,爹!就算他做了宫奴,哪怕他成了太监,我也喜欢他。又不是只有男人有那玩意,他没了,我还有呢。”   “住口!”荀游璋怒了,“你一个没出嫁的哥儿,胡言乱语什么,不知耻。”   “爹,”荀遂撒娇道,“我就要他,我知道,那些风声我又不是没听过,无非是陛下宠幸了他之类。我不在乎。”   “谢知池被玩烂了,我也要。他被砸碎了,成了碎片,我也不嫌扎手,拼起来就是我的。”荀遂骄傲道,“成了我的东西,哪怕他是破铜烂铁,我也当珍宝珍惜。”   “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得眼睛里容不下别人。爹,你就替我想想法子吧,爹——”荀遂闹得荀游璋无可奈何。   “出去,别一天到晚的跟爹要男人。不知羞。”   荀遂见荀游璋无奈的神情,便知道父亲是把事记心里了。他说了几句嘴甜的话哄了哄荀游璋才回了自己马车。   马车里,有一年龄将近三十的奴才。   荀遂命令他斟茶,他斟好茶了,荀遂悠悠接住,没喝,端到那奴才头顶,悠悠倒下,淋了奴才满头满脸。   荀遂可惜道:“上好的碧螺春,被狗舔了,真是可怜。”   谢知池没为宫奴,荀遂为了解气,就让人把他那乡下的童养媳捉了。   云木合一脸平静地继续斟茶,重新递上,荀遂这次倒喝了。喝了两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被狗舔的话,大怒,兜头就是一巴掌。   “贱奴,敢跟我耍心眼子,”荀遂不解气,踹倒云木合,将整壶茶都倒他脸上,又狠踢了几脚,“你个老不死的,年老色衰还霸着谢知池不放,不要脸的狗东西。”   荀遂刚刚及笄,年方十五,云木合快三十,都能生下一个他了,在荀遂眼里,云木合就是贱,就是仗着自己那点恩情,死霸着谢知池,才叫谢知池拒了他,后面还成了宫奴。   要不是云木合,谢知池哪会那么惨,都是云木合的错。   但荀遂也不想想,没有云木合,谢知池早死了,哪能长大成人还科考成状元呢。   云木合倒在地上承受着荀遂的发泄,仍是一脸平静。   知池如今不知情形,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知池,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的夫主。   他在恩人面前发过誓,要让知池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活下去。 第12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2   三四天过去,林笑却已经蔫了。   山休给他讲故事解闷,林笑却也听不太进去,只是躺在马车里浑浑噩噩地睡觉。   这天到了行宫,皇帝又命人叫他去用膳。林笑却死活不想去。   太监一请再请,林笑却只说自己病了,实在去不了,让太监替自己告罪。   最后一回,太监竟让人抬了个轿辇让林笑却坐着去。   林笑却倦倦地躺床上,山休见太监如此相逼,怒道:“你是主子,还是世子爷是主子,在世子爷面前撒泼,不要命了是吧。”   小太监连连赔罪,不敢多言,只能先去禀告。   张束听了,二话不说,先是让人把小太监拉出去杖责。   小太监不明白自己哪做错了,不服气地求饶。   张束道:“狐假虎威的狗东西,让你去请,没让你去绑。世子爷不愿来,你禀告我就是,还抬个轿辇过去逼迫,奴才给主子下马威,哪个有您得意?”   “拖下去,”张束摆手道,“什么时候他明白了什么时候停。”   小太监这才醒悟过来,涕泗横流抱着张束大腿说错了:“干爹,干爹,小的真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您饶小的一回。”   张束一脚踹开小太监,好几个小太监拜了张束当干爹,张束本以为这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如此不堪造就:“咱家可没有你这么个大儿子,堵住嘴,拖下去。”   傍晚的夕阳红光浮漾。   林笑却躺在床上,叫山休把窗子全部打开。   光像入水的胭脂,枯萎的红花,林笑却抬手想要抚摸一缕,光这时成了游鱼,在他的腕间、臂上游移,怎么也不肯让他捉去。   好不容易捉到一缕,合拢手心,光又从指缝滑了出去,一抔金粉似的倾洒。   他的指骨、手腕、小臂,全都染上掺了胭脂的金粉,似一副金玉红的壁画,让人疑心他也成了画中人,自此不肯对人言,只默默地沉浸无声世界去了。   山休略有些慌乱地捉住了林笑却的手,林笑却抬眼望过去,山休不能说出心底里的念头,只道:“会灼伤的。”   炎热的夏早已过去,滚烫的热光也随之逝去,踏进来的秋带着它温和的光芒,哪能将人烫伤呢?   林笑却道:“我就算是个瓷瓶,也没有被秋光烫碎的道理。”   山休道:“那糖果呢?会化掉的。”   林笑却笑:“喝了这么多药,苦也苦死了。你把我当糖果,孩子听了都要跟你闹。”   “不闹,”山休垂下了眼,低低地说,“不闹。”   山休说的不是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若有主子这样的糖果,哪怕苦到心里,那也是甜的。   夕阳的光照在山休面上,他说完就紧抿了唇,面庞被衬得有几分羞意,但眉眼间又暗含了落寞。   夕阳老了,沉入了天地的坟墓。   黑压压的墓碑遮天盖地。   皇帝萧倦亲自来了。   林笑却躲在被窝里装睡,萧倦坐在床榻旁,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林笑却没有自觉地爬出来,而是藏得更深,只能看到几缕头发遗落被褥外。   萧倦抬手抚上他一缕头发,柔顺微凉,最好的丝绸也没有这般的触感,如同浸入泉水,山间清鸣泉水清凉,从外到里,清澈见底,水的柔凉融入山的淡香……   “躲什么。”萧倦道,“朕又不会吃了你。”   萧倦确实不会吃他,人长得再好看,也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被子里闷热,林笑却躲得并不舒服,但他实在不想跟萧倦虚与委蛇,无论是说些违背本心的拍马屁的话,还是说些表忠顺的话,他都觉得厌倦。   萧倦收回了手,让太医给林笑却瞧瞧。   太医是林笑却这里的常客,也没什么顾忌,将被子掀开就要诊脉。   林笑却措手不及,微恼地瞪了太医一眼。   太医笑着捋了捋胡子,并不怕林笑却,给他诊了诊脉,又看了看面色,道:“车马劳顿,吃得少了,睡也睡不香。困倦疲惫,正常,过两天到了洛北养养就好。”   林笑却被揭了底,故意道:“可我怎么觉得头疼,晕眩,手脚无力,走路都走不稳。”   太医道:“饿的,得多吃点,没胃口也不能省。”   林笑却又瞪了太医两眼,把被子盖好,说自己不饿,只是困得不行。   萧倦没惯他,让人做了晚膳摆上,头疼晕眩没力气就让太监喂。   林笑却说自己能吃。   萧倦道:“刚还不能赴宴,现在又能吃了?喂。”   太监不得不听从皇帝命令,一口口喂林笑却。   林笑却被强迫进食,心情糟透了,想一把打翻饭碗又不敢,只道:“真不饿了,头也不晕了,也不乏力了。”   萧倦走到近前,掐住他下颚,拿起汤匙逼迫他张口。   林笑却紧抿着不肯张,萧倦掐住他脸颊,迫使他张开口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林笑却挣扎,萧倦道:“别动。”   “脏了朕的手,朕叫你舔干净。”   林笑却霎时不敢乱动了,乖乖地让萧倦喂了几口。   萧倦见他蹙着眉很难堪的模样,道:“朕亲自喂食,你不喜极而泣便罢,还耷拉个脸给朕看。”   萧倦搁下勺子,林笑却得了自由,沉默好一会儿压下心中情绪才道:“多谢陛下。”   “不真心的谢,说出来只显得刺耳。”   林笑却劝自己忍,扬起笑脸,道:“陛下,臣是真心的,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感激涕零,刻骨镂心,定日日夜夜思慕陛下恩情。”   “华而不实。”   萧倦虽是这般评价,却放了林笑却一马。若其他人敢欺君推诿,称病不出,萧倦定叫那人真的病倒难出。   至于林笑却,萧倦看着他本就病怏怏的身子,小惩大诫便罢了。   好不容易送走皇帝,太医却磨蹭着没走。   林笑却没好气道:“张太医还在这守着作甚。”   张太医道:“这不是得给世子您道个歉。”   林笑却气消了,道:“再大的官也不敢欺君,道歉倒显得我没理。”   张太医捋了捋胡子,笑道:“世子爷宽宏大量,那老朽就不唠叨了。还有两三日就到洛北,到时候世子爷散散心,走走路,别一天到晚呆着,适当活动活动,夜间也睡得香。”   “知道了知道了,您快忙您的吧。”   张太医收拾了药箱,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山休才走。   林笑却知道张太医苦心,他要是一直躲在被褥里,指不定萧倦怎样发脾气,到时候可不好收场。   被萧倦小小惩戒一番,这事也就过去了。   林笑却让山休记着,等回宫了,添副礼送张太医:“我记得张太医有个十分疼爱的孙女,就送女儿家喜欢的珠宝吧。”   山休忙道:“不可,张太医家的孙女快及笄了。主子送珠宝,万一让人误会……”   林笑却反应过来,坏了女儿家清誉可就成好心办坏事了,道:“山休你拿主意。”   山休办事向来妥帖,林笑却很少操心。   洗了好几次脸,刷了N次牙,林笑却才将萧倦带来的晦气洗净,在夜色里沉沉睡去。 第13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3   终于到了洛北。洛北辽阔的草原连着丰茂的山林,既能纵马奔腾,又能山林高歌。   休息一晚,第二日秋狩开始。   检阅仪式上,儿郎们个个雄姿英发,带着原始的冲动与攻击欲望,身上穿着的不再是烨京城流行的贵重华服,一个个穿上了英勇的骑装,还有的少年郎头戴抹额,抹额正中嵌了宝石,煞是吸睛。   林笑却虽不下场,也应景地穿了骑装,窄袖短衣长靿靴,掐得腰身惹人眼。明明是不够健壮的身躯,被胡服包裹起来,偏有一种血色裹雪色的强烈对比,惹得好些人向他看来。   窃窃私语,询问这是哪家儿郎或哥儿。   林笑却极少出宫,也几乎不参加外面的宴会,见过他的寥寥无几,一时之间,还真不知他到底是谁。   直到他被引到皇帝不远处坐下,有的人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皇后娘娘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天姿国色的眼眸。席上已婚的哥儿皆戴面纱,即使再精致再华美,林笑却瞧着,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已婚或未婚的女子皆不必遮面。未婚的哥儿不会被强制戴面纱。但由于社会风气的蔓延,大多未婚哥儿在人多的场合,通常都会戴上面纱遮住面容。   大邺王朝,哥儿作为社会地位最低的一等,生活处处受限,未婚前还好,还能有些许自由,一旦成婚,就成了丈夫的附属物,和妻奴无异。   参加秋狩的除了男儿郎,也有不少飒爽英姿的女子,是大臣家的女儿们。下场的哥儿却很少,即使婚前限制不算太严苛,但碍于社会氛围,哥儿们通常在人多的场合都会表现得贤淑安静。   极少数未戴面纱的貌美哥儿,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想娶哥儿的女子也不少。男儿郎的大丈夫主义,让一些女子厌烦,不愿嫁人,更愿意招赘一个贴心貌美的哥儿进府。   林笑却身边是几个皇子,互相客套了一下。丽妃抱着两岁大的九皇子也跟林笑却打招呼。   九皇子胖嘟嘟的脸蛋十分可爱,丽妃见着林笑却眼馋的模样,打趣道:“等明年,世子娶个媳妇生几个娃,热热闹闹的,到时候世子没准还会觉得吵闹。”   林笑却笑了下,丽妃非要他抱抱九皇子,提前适应一下抱娃的感觉。   林笑却小心翼翼将九皇子抱过来,只觉得好重,手也酸软,轻轻戳了戳九皇子胖嘟嘟的脸蛋,本准备将九皇子还回去,但九皇子咧着嘴直笑,满眼乐哉哉,也不知在乐什么。   林笑却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笑着摸摸九皇子小手,好软好嫩,作势呜哇一口,九皇子瘪嘴就要哭,林笑却连忙松开,笑着说:“没咬呢,别怕。”   皇后娘娘竭力让自己不往这边看,但还是失败了。   他望着林笑却抱孩子欢乐的模样,心里酸涩不已,竟冒出个给他生孩子的念头。   心中惊颤,皇后连忙垂下了目光,不再多看。   校阅结束,几个小太监合力捧着重弓呈上。   皇帝萧倦这才起身,拿了弓下场。   一匹气势摄人的黑马在场下,萧倦翻身而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武将们紧随其后。   皇子、世家公子们也跟了出去。   风劲角弓鸣,策马奔腾,儿郎们呐喊着,萧倦眺望苍穹,开弓射箭,一只凶残的大雕啼叫坠落。帝王的第一箭正中靶心,秋狩正式开始。   军队早就围住了广袤的狩猎场,平民百姓不得入,整个狩猎场无处不能往,儿郎们结队散开,奔腾远去。   击鼓摇铎,旌旗猎猎,萧倦三箭齐发,两只无辜的大雁哀鸣跌落,另一只箭头擦过羽毛,险之又险慌乱飞去。   萧倦阴戾着眼再射一箭,那只逃出生天的大雁啼声戛然而止,被刺穿了摔落在地。   林笑却在露天的席上看着,心中不免神往。那些奔腾起来声势汹汹的烈马,让他眼馋不已。   还有皇帝萧倦,没想到竟有这般的威势,即使心中厌烦,也不得不说一句声势浩大威厉逼人。   林笑却的目光跳过萧倦,看到了威侯秦泯,他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常年征战沙场的他虽心有触动,但并不像年少的儿郎们那般兴奋得呐喊狂吼。   林笑却发现他不常射箭,但每射一箭,必中猎物。箭无虚发,是个低调的大神。   每个人的箭都做了记号,射中的猎物若来不及捡也无事,会有专人捡拾,狩猎到的猎物都会登记在册,秋狩将结束时据此行赏。   女子和哥儿们也有专门的狩猎地,但里面的猎物多是放进去的小型动物,兔子野鸡羊羔什么的,并没有野猪虎熊等会伤人的凶残猛兽。   一些胆子大敢搏的想在皇帝跟前出头的儿郎,甚至会去山林里杀虎射熊,往年因此丧命的不在少数。   秦泯年少时,就曾以猎杀了一头虎并两头野猪出名,得到先帝的重赏,是他自此以后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么些年,再没有一个儿郎有他那样勇猛。那些草率效仿丧了命的,家人不但得不到宽慰,还会被认为家教不成,才教养出这等无能的逞强之辈。   丞相家的哥儿荀遂驾马到了专门划给女子、哥儿的狩猎地,心中不快:“凭什么我们就要狩猎些糊弄人的兔子、野鸡,他们男子就哪里都能去。瞧不起谁啊。”   一个哥儿劝慰道:“何必跟那些粗人争,一个个跟才被放出笼似的,万一被冲撞了,坠马可不是小事。”   “是啊是啊,”另一个哥儿道,“我那庶兄去年,就被踩断腿抬回去了。明明骑术不行,还要往人堆里挤,马一乱他就坠了下去,被踩断腿嚎得丢死人了。”   荀遂嗤道:“我可不是那等无能鼠辈。”   那个哥儿道:“那当然,谁不知荀公子骑射惊人,断不逊于谁。”   荀遂被吹捧得心情好了些,看见只兔子拉弓就射。但他平日里除了偶尔骑骑马,怕糙了手很少练习射箭,一箭不中,两箭不中,第三箭还没射兔子就不见影了,气得荀遂大骂:“哪个狗崽子丢的兔子,一溜烟的乱跑。”   “去,”荀遂支使护卫,“把那云木合带过来!射不中兔子,我还射不中一个贱奴!”   作者有话要说:   注:打猎和食用野生动物是错误行为。文中相关情节是剧情需要。 第14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4   白云悠悠,阳光明媚。   林笑却看着场下的狩猎,一些人却看着他。   皇后娘娘没有直视,只是在余光里望见他修长瘦削的手指,他搭在椅上的手自然地悬空,雪白的手背上有青筋微露,直让人担心雪化了就露出他赤。裸。裸的青筋白骨,大地的山脉藏在他的体内,撕开天地山崩地毁,他整个人也为这崩覆陪葬。   皇后在那一刻,觉得万里江山藏在他的手中,奔腾的血河,青碧的山川,大地的脉络……场下的万马奔腾不过是几日沉沦,而林笑却才是永恒,永恒地在生机与崩毁中挣扎。   皇后看也不看,也知道林笑却的双眸里一定流露出羡慕,他羡慕场下的汹汹气势,羡慕那样勃发的激情,可他不知道,他自己远比那一时的气势让人惊叹。   即使痛苦多病,他也好好地长成了一个好孩子,没有因为疾病缠身就厌倦了这个世界。   他看霜雪赏雨露,观骏马任风过,一颗明心一双亮眼……皇后是什么时候越发注意林笑却的,恍惚间那一幕重回脑海。   冬夜里,皇后那日思绪繁杂,难以入眠。走出寝宫,意外撞到一人,吓得够呛。   原来是林笑却偷偷摸摸地出了自个儿寝宫,他白日里想玩雪堆雪人,伺候的人不让,他明面上乖乖地说好,到了晚上却跟个小偷似的钻出了寝宫,鬼鬼祟祟在梅林附近堆雪人。   梅林离皇后的寝宫很近,皇后晃眼看到那窸窸窣窣的人影子,还以为闹鬼了。   林笑却捧着雪人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出了声:“娘娘,是我。”   皇后自是问他在做什么,冬夜里冷,怎么还不回宫去。   林笑却说他堆了一个雪人,小小的,巴掌大,不会着凉。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大的雪人要堆好久,就堆一个小小的解解馋。梅林这里梅花香,梅花瓣上落下的雪堆成的雪人也香,这样他掌心的小不点,就完全不会输给别的大雪人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的小不点雪人既沾了雪白,又带了梅香,是他心中最好最好的雪人。   皇后听了,不知为何鼻头微酸,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走过去,蹲下来,给林笑却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他说给他的小雪人堆一个大伙伴,这样就不孤单。   林笑却听了,红肿着手,将小雪人放在了大雪人的身边作伴。   楚词招捧起林笑却的手,想要温暖他,可楚词招自己的手亦是那般冰凉。   成年楚词招捧着少年林笑却的双手,冰冷红肿里渐渐生出温暖。   林笑却抬眸望楚词招,睁着清凌凌的眼眸问娘娘怎么对他那样好,竟愿意陪他一起胡闹。   楚词招说他年少时也做过很多胡闹的梦,比玩雪更出格的梦。   林笑却问后来呢。   楚词招怔了会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后来本宫就梦醒了。”   楚词招牵着林笑却站起来,把他领回了永安宫,嘱咐下人们给他擦药取暖。   翌日,楚词招让人好好看着一大一小两雪人,不准人毁坏。   可后来春天来了,雪也化了。   他再去时,只能看到一滩污迹。   春光里,太子亲吻了林笑却,皇后自此离林笑却便远了。心中翻涌,面上冷清,故作不满,实则在意得快要克制不住。   楚词招年少时太多太多的梦,想上战场当一个将军,或居庙堂之高为生民立命,想去山林里隐居著书立说,或就在闹市里中隐隐于市,去捕鱼当一个渔民,去种田做一个农夫,或练武成为游侠,走遍这天下,踏过江河万里。   这些不切实际的梦在成为太子妃后便顷刻散碎,几乎所有人对他的期望只凝成了一个生儿育女。为太子生下孩子,为皇室增添子嗣,便是他的功他的荣耀,贤良淑德是他的前路,他只能走上这条路,踩在纷繁绚烂的梦境碎片上,一直走到暗不见底的深处。   可一条路走到黑,是人都会怕。他也不例外。   他望着林笑却,他既害怕自己对林笑却的感情,又珍惜这份感情。嫉妒、在意、辗转反侧的痛苦、渴求、妄想……这份见不得人的情意里,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活人,而不是被华服套在笼子里的鸟。   场下的马都跑远了,广袤的狩猎场只能看见远去的背影。林笑却心中微微失落,他也想骑马远去,自在洒脱,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奔腾不息。   他收回目光,渐渐注意到了皇后的凝视,侧过头去望,又只见皇后盯着手中的茶。   他能看到皇后的指尖触碰着茶杯的杯壁,指如削葱根端着青瓷杯,似一幅水墨丹青画。   林笑却不敢多看,越过皇后蓦然注意到在皇帝的席位旁跪着一个人。   他见过那人。一样的面具,一样如同白玉雕琢的手指。   皇帝身形高大,那人跪在皇帝席位稍后处,被萧倦全然遮挡,从林笑却的视角望不见。直到萧倦离去,林笑却侧过头来,这才发现了他。   他这次的穿着符合礼仪,没有如那日般,只适合闺中私密时刻,无法示人。   林笑却见了他,不知为何有些挪不开目光。   他是萧倦的宠姬,或是暖床的奴隶,身上烙着萧倦的印迹,林笑却是不该多看的。   可林笑却的指尖莫名的发痒,脸也微微红了。   他摸过他,那样僭越地从后颈、脊骨一直往下,他冒犯了他,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所谓月生,不过是皇帝让取的私自套在他身上的名。   他的真名是什么,为何会在皇帝身旁像一个奴隶一样毫无身份。其他的娘娘都坐着,偏偏他跪着,戴着面具那样神秘。   林笑却的目光引得九皇子也看了过去。九皇子见到跪着的月生,面具那样好看,嘟嘟囔囔吵着要。   丽妃打了九皇子一下:“胡闹,你父皇的人你也敢要。”   九皇子说不太清,他不知道那是面具,就说着好看好看,要,惹得丽妃娘娘气得又打了他一下。   虽然力道不重,但九皇子还是瘪着嘴要哭,丽妃把他放了下来,恼道:“你哭,你就自己走,别让人抱。”   九皇子没哭,但摇摇摆摆竟越过几个人走到了月生面前,伸手就要拿面具。   林笑却的心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但谢知池自己躲过去了。   他望着席下这么多人,面具是他的最后一层皮,若被剥开,他不确保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九皇子闹着要,林笑却见月生不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哄孩子的,就把发带取了,塞九皇子手里:“这也好看,给你这个。”   平日里林笑却是用玉冠束发,但狩猎日穿骑装系发带即可,为了图个喜庆这发带还是红色的,又用金线绣了精致的莲纹,九皇子虽有些嫌弃,一条发带就想打发他,但看着林笑却也不闹了,把手伸出来,要林笑却给他系手腕上。   林笑却笑着给九皇子系上,把九皇子抱了起来。九皇子举着胖嘟嘟的手臂盯着发带直瞧,金线在阳光下闪耀,莲花像活了一样,在金红的长河里飘荡。   九皇子赖在林笑却怀里不想出去,丽妃让嬷嬷赶紧把他抱下去,丢死人了。   九皇子咿咿呀呀说些不太清楚的话,不走,不走什么的,但还是被奶娘抱了下去。   他舞着手抓林笑却,抓不到,红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扬。   林笑却散了发,不符礼仪,告退离场,准备梳整一番。   但却在院落外看见威侯秦泯,他牵着一匹马,不知何时退了狩猎场,似乎在这里等人。   秦泯看见他,笑了下,林笑却蓦然明白,他等的人就是自己。 第15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5   秦泯邀请他上马。   林笑却鬼使神差什么也没问,就跨上了马背。   秦泯牵着马往前。   马儿走得很慢,一点也没有奔腾的狂傲,它懒散散悠悠闲闲,甚至还会扯几根路边的草嚼。   秦泯说这是追风喜欢的马,和他那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追风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平日里就喜欢吃吃草、晒晒太阳,慢悠悠地闲逛。   林笑却好奇地问:“追风不急吗?”   “急不来。”秦泯笑,“除非踏雪自己愿意跑,否则即使追风撵它,它也懒得搭理。”   林笑却笑着摸踏雪,雪白的皮毛懒洋洋的性子,即使他坐上来,也不担心马跑得太急把他摔下马去。   秦泯就这样牵着林笑却慢慢地走,虽然没有疾奔,但林笑却感受到一种闲适的欢愉充盈心间。   走出了别宫,秦泯的追风就在不远处。   秦泯问林笑却,要不要试试一日千里的滋味。   林笑却虽想,却担心自己无法驾驭。   秦泯道:“世子可介意共乘。”   林笑却的目光从追风移到了秦泯身上,秦泯洒脱地笑:“绝不会让世子受伤。”   林笑却应了。   他离开踏雪,靠近追风。追风的脾气不太好,林笑却那一刹不服输,径自上前。追风前腿刨地快速吸气呼气打着响鼻,但直到林笑却上了马背,它也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踏雪自顾自啃着路边野草,追风驮着林笑却想要亲近踏雪,一向懒散的踏雪居然毫无预兆地向前奔去,嘴边的草都没啃完还剩半截。   追风猛地追出去,林笑却身形倏地后仰,惊慌地攥缰绳却抓了空,不过一刹,秦泯就翻身上了马背。   “坐稳了,”秦泯一手抱住林笑却一手攥住了缰绳,“踏雪跑得很快的。”   疾风中,秦泯的声音明明就在耳畔,却有些失真。   “我忘了跟世子说,踏雪也是日行千里的名马,它虽懒,但从不逊于追风!”   林笑却开口欲回,一张口就是满嘴的风,刚刚的惊险还在脑海回荡,他缓了好片刻才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坐慢马。”   无论是踏雪还是追风,都不是慢吞吞的温顺的慢马。   踏雪或许就是个幌子,秦泯担心他害怕,用踏雪表面的懒惰闲散哄他。   秦泯大笑着:“既来了这洛北,怎能不吹吹狂风!世子,您要是让这风吹病了,在下任打任骂任你罚,但若世子没吹病,就跟在下交个朋友吧!”   快马疾风,林笑却也笑起来,恐惧退去,他感受到了无法形容的自由的欢快:“再快些!追上踏雪!”   “追上了,我就交侯爷这个朋友!”   秦泯大笑着快马加鞭,踏雪也不服输,向着午后的烈日狂猛奔远。   林笑却感到夸父追日的豪迈,疾风打得他脸疼,可他心里满是畅快。   风沙尘埃,赤日烈马。   秦泯追上了踏雪。   踏雪一被追上,立马变得闲散,跺跺马蹄四处看哪里有草。   那半根没啃完的野草掉在了半道上,踏雪颇为可惜。   林笑却被秦泯扶了下来,林笑却晕眩着笑着,但才走出一步,大腿内侧的疼意就翻涌而来。   他擦伤了。   但他不想显得这么病弱,面上不显,强忍了下来。   秦泯将马背上挂着的酒囊取了下来,扔给林笑却:“接着!”   林笑却险险接住。   秦泯笑:“我既追上,那就是世子爷的朋友了。如此佳事,怎能不干一杯!”   林笑却拿着酒囊,疾风的兴奋还未过,打开酒囊就跟秦泯干了。   “好辣!”林笑却呛了几声。   秦泯道:“北地冷,直辣得人烧起来才是好酒。”   但见林笑却还要再饮,连忙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世子爷净喝酒,倒衬得我像个小人。”   林笑却笑:“什么歪理。”   秦泯也笑,他只是想让小世子尝尝快马好酒的欢畅,可不是真想让小世子病倒。   秦泯还欲再言,倏地却有一箭从林中射来,直冲林笑却。秦泯神情霎冷,拔出刀猛地上前断了箭,大喝道:“谁!”   难道是陛下欲除了他!   一个人在林中奔逃,一脚踩空滚落到了林笑却身前。   他后面还跟着一行人拿着弓箭追杀。   秦泯喝道:“来者何人!竟敢借秋狩杀人!”   来者丞相之子荀遂是也。   他箭法不准,竟叫这贱奴到处逃窜,还惊动了其他人。   怒气上头,也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场,拉弓还欲再射。   一旁的人看清前方两人,吓得直接拍开了荀遂的手。   他这箭法本就不准,射中那奴隶还好,要不小心伤了贵人,他有丞相撑腰,他们这些背景不咋地的可就完蛋了。   “你!”荀遂怒得扇了那人一巴掌。   “公子!”那人捂着脸道,“是侯爷和世子。”   荀遂听了,这才将注意力分了过去。   “原来是侯爷和世子爷,见谅。我这家奴不听话,惊马伤人。我这才想着给他个教训,长长记性。不料冲撞了贵人,实在抱歉。对了,”荀遂道,“在下荀遂,家父荀游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荀遂这一番道歉又是得意又是努力压抑着得意尽力有礼。他是丞相的孩子,可不怕什么侯爷世子。   但贸然得罪也没必要,稍微守守礼糊弄过去,至于那贱奴,等回去了有他好看!   秦泯可没有被这糊弄过去,丞相?丞相早就是陛下心头之患,不夹着尾巴做人还肆意招摇。   秦泯一想到刚才那乱箭险些射到林笑却,握刀的手都要将刀捏碎。   他不耐听这荀遂继续粉饰太平,倏地将刀飞过去,割断了荀遂一缕头发直入树干。   荀遂后知后觉惊得大叫,摸脸摸脖子没摸到血才大口大口喘气,浑身软了坐倒在地。   秦泯道:“你该庆幸没有伤到世子,否则就不是割断一缕头发这么简单。”   “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教子无方,自有人替他教训。”   荀遂急喘着没缓过来,一旁的人慌得直接架着他离开了,连那奴隶也没管。   秦泯取回刀,走到林笑却身边,绕着看了一圈心情稍定。   他不放心地细问了一番,林笑却道:“没受伤,别担心。”   林笑却垂下眼眸,望着云木合:“可他,得快点送去看看。”   云木合浑身擦伤,倒在地上,头发凌乱。他在碎发的遮掩下直视林笑却,这就是世子,荀遂侮辱他时偶尔提到的那个人。   喜欢知池,为了知池长跪求情的世子。   林笑却蹲了下来,询问云木合有没有骨折,他不敢贸然动他,担心二次伤害。   云木合说不出话来。   他能在荀遂面前保持冷静,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就没有认同过荀遂,他知道,知池也绝不会认同荀遂那等行为。   可现在世子在他身旁细致询问,午后的光在他的背后,辽阔的苍穹在他身后。云木合看着他,心底里无端端就自惭形秽起来。   林笑却伸出手,拨开他凌乱的碎发,摸了摸他的头:“别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能动吗,有没有骨折?”   林笑却见他湿了眼眶,一定是疼极了,侧头问:“侯爷,您能去找辆马车吗?”   狩猎场难免有人受伤,行宫有太医留守,林笑却马术不行,只能让秦泯去。   秦泯不放心林笑却一个人守在这里。   林笑却道:“我好歹也是世子,没有人会大白天来杀我。侯爷,你快去吧。”   秦泯道:“叫我秦泯。”   林笑却浅浅地笑:“好,秦泯。”   这声秦泯,叫他好似回到年少时,浮云与空想里一抔清泉洒落。   秦泯刚才喝酒没醉,现在却有了些醉意。   他克制住自己,没有再要求什么。将手上的刀递给林笑却护身,又让追风留在这里。   他拍了拍追风的马背,道:“好好守着,不然以后别想见踏雪。”   追风刨了刨地,打了个响鼻算是应了。   踏雪闻到血腥,也懒得吃草了,秦泯坐上去它也没闹脾气,乖乖地狂奔而去。   秦泯没了人影,追风就绕着林笑却和云木合晃悠,不满地跺跺马蹄,但到底没辜负主人的吩咐。若还有乱箭,有它挡着,射的也是它而不是林笑却。   若有人冲过来,它就直接撞过去踩死。   若有人用刀剑,那只能撵着林笑却上马赶快跑。   至于另一个血糊糊的,不好意思,主人可没让它保护他。   云木合渐渐冷静了下来,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腿摔折了。   林笑却连忙扶住他,轻柔放平:“别动,让太医来。”   林笑却蹲得腿麻了,直接坐了下来。   秋风自林中袭来,吹得林笑却心中的燥热散去。   追风还转着圈圈,林笑却道:“你也休息休息吧,没有危险。”   可刹那,追风似发现了什么,浑身绷紧,竟低低嘶鸣起来,马头焦急地撵林笑却。   原来是云木合身上的血腥气,竟引来了猛兽!   这里本不是哥儿和女子的狩猎地,但他为了逃跑,慌不择路逃到了山林。   林笑却见势不对,握着刀站了起来。   追风恨不得一马蹄踢死林笑却,还不快上马逃命!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头猛虎自山林里冒了头,林笑却骇得屏住了呼吸,心道,完了。   下一刹那,林笑却猛然回神,也顾不得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拖着云木合就要上马。但他发现,他竟然抱不动!   追风很高,林笑却勉强抱起来一点,却也没法把云木合搞到马上去。   而那老虎已经渐渐逼近。   云木合道:“快跑,别管我!”   云木合这一吼,老虎猛地冲了过来。   逃跑来不及了,追风呲着牙直接冲过去。   “追风!”   林笑却放下云木合,握着刀,手止不住颤抖。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233道:【跑啊,你还愣着做什么!让这个奴才绊住老虎,有马肉有人肉,它收获足够就不追你了。】   他看到追风受了伤,眼泪止不住往外冒。   云木合推他:“跑,快跑。我腿断了,别管我,跑啊!”   林笑却泪眼模糊,咬牙缠住刀,拖着云木合往外奔。   云木合见此,竟夺了刀试图自尽。   他死了,就不会成为累赘。   林笑却拦住,云木合道:“你走,就是救了我,你留下来,我只会死得更快。”   林笑却收了手,含泪往外跑。   那边追风见林笑却跑了,流着血狠踢了老虎一脚也跟着跑。   而云木合眼见着老虎朝自己奔来。   葬身虎口,还真是一个狼狈的结局。   倏地,一支长箭射向老虎,挡住了老虎的去路。   云木合往外看,一匹黑马,一个极其耀眼的男人,还有哭花了脸的林笑却。   紧接着又是数十支箭,那男人身边的武将护卫皆拉弓射出。   那人道:“杀了老虎剥了虎皮!给朕的怯玉伮压压惊!”   云木合心底一沉,原来这就是大邺朝的皇帝,将知池没为宫奴的皇帝。 第16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6   林笑却不过跑了十几步,就看见皇帝萧倦一行浩浩荡荡正往这边来。   顾不得疾马危险,林笑却猛地拦在道上,伸手大吼道:“有虎!救人!”   萧倦看清了人,一手将他提溜上马,往山旁一望,见真有虎,拉弓就射。   萧倦身旁几十号人,有武将有护卫,武将们围杀老虎,一个护卫把云木合抱出了猎杀地。   林笑却浑身战栗,泪水仍然不自觉往下落。   皇帝萧倦把他抱在怀里,顾不得斥责他下场的事,只是摸着他的脸替他擦泪。   脸上不但有泪,还沾了云木合的血,手上也是。皇帝萧倦微微嫌弃,直割了袖子把林笑却勉强擦干净才好些。   “当道拦马,你倒是胆子大,要是别人,朕直接冲过去,踏成马泥。”萧倦把林笑却抱紧,摸摸他后脑勺,“现在知道怕了,抖得停不下来,还敢下场招惹老虎。”   萧倦摸着摸着发现没抖了,还以为林笑却长进了,没成想是晕了过去。   萧倦抱着林笑却回行宫,让那些个武将把虎杀了,剥皮抽筋拔骨,晚上给烤了!   护卫们跟着皇帝离去,一个护卫把云木合也带上了,见皇帝没安排世子又昏迷,就直接把人送到了世子住的院落。   而可怜的追风,眼见着林笑却被皇帝抱走,它被老虎抓得遍体鳞伤,掉了好几块肉,痛得龇牙咧嘴,只能先回到主人身边去。   今天这一遭,要不是它经常上战场,战斗经验丰富,换匹别的马来,早死翘翘了。   追风又是骄傲又是疲惫地赶了回去。   刚走到主子院落,就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威侯别院的奴仆见到侯爷的马伤成这模样,骇得一大跳,狂奔疾呼找来了随行的军医救治。   皇帝的寝宫里。   林笑却睡得很不安稳,他浑身沐过浴,擦过药,皇帝没让自己的太监去做这件事,支使谢知池服侍的。   皇帝道:“怯玉伮不是喜欢你?可怜见的,朕给他一点甜头,让他昏着的时候尝尝你服侍的滋味。”   当然,皇帝没有心大到让谢知池真的一个人与昏迷的林笑却共处一室。   万一谢知池把怯玉伮淹死在浴桶,那多可惜。   皇帝自愿当了督工。   热水氤氲,林笑却被脱了衣衫却毫无所觉。   谢知池仔细地给林笑却沐浴完,擦干身子抱到了床上。   皇帝检查一番,手臂上有些青肿,许是用力过度,最严重的是大腿内侧的擦伤,想是骑马导致。   谢知池给林笑却擦药时,林笑却明明昏迷着却下意识推拒。   皇帝萧倦攥住了他的手:“都是男子,你害羞个什么劲。”   见林笑却蹙着眉很不适的模样,萧倦推开了谢知池,自己给他抹。   萧倦抹着抹着笑了起来:“给人擦药,朕还是头一遭。”   干脆送佛送到西,把衣服也给他穿上。   他摸摸林笑却脸蛋,让谢知池把太医叫进来。   太医进来时,皇帝直接把林笑却抱在了怀里。   太医垂着头,当自己没眼没心,骗自己这是舐犊之情。   皇帝把林笑却的手抬起来,让太医诊断。   太医说什么皇帝都没听,他望着林笑却病白的脸,忍不住掐了上去。掐红才好看,谁也没亏待他,一天到晚白着脸。   不听话,病怏怏的还下场骑马,骑个马都能受伤,傻不傻。   太医亲自熬药去了,萧倦让谢知池上床,给林笑却暖脚。   可怜见的,身体冷飕飕的,一定吓坏了。   谢知池没动。   萧倦道:“不想服侍朕的怯玉伮,就去服侍朕的乌婪。让朕瞧瞧,马蹄下你还能不能这样沉默。”   乌婪是萧倦的那匹黑马,顾名思义,又黑又贪婪,要最好的草料,最好的居所,不然宁愿饿死冻死,也不肯屈居一地。   偏偏萧倦就喜欢乌婪这个性子。反正是他的马,他造一个宫殿金屋藏马也不是不可。   谢知池沉默地上了床,解开衣衫,用小腹温暖林笑却的双脚。   萧倦看到谢知池那沉默模样,叫他把面具揭了。   谢知池隐忍地将面具揭开。   “不见天日,”萧倦嗤道,“跟个野鬼似的。”   “明明能当朕的宠姬,偏偏要当朕的奴,谢知池啊谢知池,”萧倦抚着林笑却的唇瓣,道,“若不是怯玉伮求情,朕真想阉了你瞧瞧。”   “公猪阉了才好吃,大概你也一样。”   面对萧倦的侮辱,谢知池只是沉默,沉默。   萧倦也不需要谢知池应答,他自顾自道:“朕的怯玉伮还没碰过人呢,都这么大了还是个雏。”   萧倦松了手,将林笑却放回床上,看着谢知池道:“你去服侍如何?”   谢知池怔在当场,抬眸望向皇帝,满眼恨意。   萧倦唇角笑着眉眼却冷:“等怯玉伮玩腻了,朕把你赏给护卫,千人骑万人压。到时候你会明白,朕当初对你有多么怜惜。”   “滚。”萧倦懒得再看谢知池。   谢知池胸膛剧烈起伏,甚至想就现在,跟皇帝鱼死网破。   但他忍了下来,系好衣衫戴好面具下了床。   “站住,”萧倦道,“滚,不是走,爬,不会吗?要不要朕再叫人教教你。”   惩戒阁的痛苦与羞辱如斧坠落,谢知池怀疑自己根本就没从那里出来,他站不稳晃了一下,睁开眼见还是这狗皇帝站这,才从那要毁灭一切的绝望中脱离出来。   谢知池麻木地跪了下来,不急不缓往外爬。   萧倦见此,反而眉眼更冷。他抓住了谢知池的头发,呼吸沉沉。   过了许久,萧倦才道:“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是要乖乖躺着求朕临幸,还是要趴在地上做朕的一条狗。”   谢知池只是趴在那里,任由萧倦攥着他的头发,一言不发。   萧倦冷嗤着慢慢松了手。   他回到床榻旁,给林笑却掖了掖被子。见他的脸真被自己掐红了点,又拿来药慢慢给林笑却抹。   “白就白吧,”萧倦道,“又不是哥儿,不用抹胭脂。”   把药抹开,被掐出来的红便不见了。   他抚上林笑却的额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想起了已经驾崩许多年的父皇。   如果父皇在,无论他要什么,往往还没开口,只是一个眼神,父皇就把东西送到他面前了。   父皇希望他有很多孩子,他现在已经有十三个孩子,或许还不够,或许要更多一点,父皇九泉之下才会乐乐陶陶。   萧倦把林笑却又抱了起来,就像父皇当初抱他那样。   他抚着林笑却的眉眼,这一刻竟没了轻贱玩弄之心。 第17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7   林笑却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院落。   他并不知道昏迷时的事情,醒来了,也依旧昏昏沉沉。   忽听得人说皇后娘娘来了。   他抬眸看去,正瞧见楚词招苍白着面容朝他走来。   他该行礼的,却在楚词招的眼神下忘了规矩。   皇后娘娘……看起来好难过。   在林笑却幼时,他看皇后娘娘像看一朵端庄无比的牡丹,从颜色到质地,没有一样不妥帖。   皇后娘娘穿着符合皇后身份的华服,妆容亦是端正,不肯妖媚半分,不给人循着缝指责的机会。   他最是贤良不过,从不吃醋从不嫉妒,从不会做出些陷害人的事。   但皇后娘娘也从不软弱。   曾有个宠妃仗着宠冒犯皇后,他直接依照宫规罚了。   那宠妃不服气竟起了陷害之心,说是皇后行巫蛊之事诅咒他肚子里的孩子。   人证物证俱在,事情一度不可收拾,无论流言蜚语如何,皇后始终不认。连朝堂上都对皇后有了意见。   皇帝萧倦亲自来了一趟,问皇后有没有做过此事。   皇后跪在地上,只是道:“臣妾没有做过的事,陛下赐臣妾鸩酒,臣妾也不会认。”   皇帝久违地抚上了皇后的眉眼:“你是皇后,被人陷害,是你无能。”   “你应该摁死他,而不是让自己沾上谋害皇嗣的嫌疑。”萧倦缓缓抚着楚词招的面庞,爱抚似的,“皇后,你容貌没老,心却老了。”   没有管教好下人,没有管教好后妃,这并非一场无妄之灾,是他累了,不愿管,才被虎视眈眈的宠妃咬了上来。   萧倦拿了绢帕沾了水,一点点擦净皇后面上的妆容。   等干干净净如同当年宴上初见,萧倦看了皇后好一会儿。   他笑了下,将皇后推倒在床,异常粗暴地一夜春宵。   “朕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不像如今,死气沉沉。”他让他哭出来,皇后只是咬着唇,咬得唇破流血也不肯哽咽一声。   萧倦死死捂住了皇后的唇鼻,在那一刹那,皇后疑心萧倦要将他捂死。   窒息中,他想到自己年幼的孩子,自己的家族,眼眶中不禁有了泪水。   萧倦吻着他湿润的双眸,手渐渐松开了。   翌日,萧倦说他会查明此事,让皇后先闭门思过。   楚词招躺在床上,忍着痛下床行礼:“是,陛下。”   萧倦未再多看他一眼,径自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没过多久,萧倦便查明此事,不顾宠妃怀着身孕,将之打入了冷宫。   至于那宠妃命大,在冷宫生下的五皇子,也就在冷宫里跟个透明人一样,连名字都没有。   是后来那宠妃写了血书让忠奴冒死递给皇帝,皇帝萧倦才来见他一面。   他诉说着自己对萧倦的爱意,萧倦无动于衷,甚至听得厌烦。   直到他说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儿子出冷宫,萧倦才微微动容。   那宠妃见萧倦只是听着,并没有大发慈悲说要放他们母子出去,宠妃顿时明了。   他望了眼自己的儿子,狠下心肠一头撞死在萧倦面前。   萧倦命人把他安葬了,抱着五皇子出了冷宫。   萧倦给五皇子取了个名,叫萧岸。   他道:“你是上了岸,你娘却溺死了。你的岸,你娘的暗无天日。”   取完名,萧倦就把五皇子扔给了其他嫔妃。   他不喜欢这个不祥的孩子。沾了生母的血,死气太重。   五皇子这次秋狩也来了,皇兄皇弟们盯上了一头麋鹿。   五皇子不让他们射箭,他说:“它怀孕了,是头怀孕的母鹿。”   三皇子道:“那又如何?”   五皇子劝道:“三哥,杀这样的鹿有伤天合,我们去猎别的吧。”   三皇子睨着他,拔箭就要射,四皇子拦了下来:“三哥,五弟说得有理。舐犊情深,父皇知道了不一定高兴。我们去那边看看,猎杀猛兽给父皇瞧。”   提到皇帝,三皇子心神一转,收了箭。   五皇子落后半步,在四皇子身侧轻声道谢。   四皇子没说什么,但摸了摸五皇子的头。   五皇子被萧倦扔给了柔妃。如同封号“柔”字,柔妃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   即使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四皇子,也并没有疏忽对五皇子的照顾。   四皇子和五皇子的关系也算是融洽。   院落里。   皇后走到床榻前停下。他见着林笑却已经醒来,出口是抑制不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下场,为什么要给你自己找麻烦。”   皇后让其他人都出去。   山休担忧地退下。   林笑却看着生气的皇后,心道,娘娘终于有点活人气了。而不总是一个皇后的模板,一个规规矩矩做什么都符合章程的皇后。   林笑却垂下眼,说只是意外。   楚词招道:“你的身体能经得起多少意外,你知道你受伤了太子会有多担心吗?”   他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明明不是太子担心,是他慌得什么也不顾了,就想来看林笑却到底怎样了,有没有受伤,情况严不严重,会不会怕得醒不来。   可他不能说,他只能借着自己儿子的名义来关心。   林笑却打小住在宫里,与宫中人并无血缘关系,他这个做皇后的,幼时还能关心,可林笑却大了,他得避嫌。   让下人们都退下,都是不明智的举动。他一个哥儿,就算年龄能当林笑却的母亲,也不能与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母亲?   这个说法惊得皇后心中一颤。   他清晨照过镜子,他没有老,如果不是身上的华服太重,如果不是妆容太端庄,他穿那些少年郎的衣服,也绝不会显得突兀。   他不肯承认自己竟比林笑却大了一轮。   简直是恬不知耻,痴心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孩子。   皇后蓦地坐倒在床榻旁,竟掩面泪流。   林笑却心中如同蚂蚁乱爬,不是滋味。   他想说对不起,可是难道像个瓷瓶一样被摆在房间里,不受风吹雨打就能活过九十九?   他想要出去,想要骑马想要飞奔,想要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而不是被药汁灌满了,满得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他疑心自己若是落泪,落的都是味道古怪的药汁。   林笑却不知该怎么办。   长辈在面前哭泣,他心中的歉疚如同心被揪住,无法躺回心腔里自在跳动。   他从床上跪坐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给皇后擦泪。   皇后的泪好烫,像一个又一个火星子。   “娘娘,别怕,”他抚着皇后的面庞,“我好好的,好好的。”   皇后看着他,含着泪微嘲地笑了下。   林笑却被那笑意刺痛,缓缓收回手。   可皇后攥住了他。   “别叫我皇后,”他说,“我是楚词招,从始至终,只是楚词招。” 第18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8   “别把我当太子的母亲,别把我当皇帝的妻子,怯玉伮,”楚词招攥着林笑却的手,贴到自己胸膛,“哪怕只有一刻,你透过那些身份望望我吧。”   楚词招说得如此绝望又如此期望,林笑却心中不再是蚂蚁爬,而是翻天覆地的洪流搅得心腔泛滥。他感觉自己眼眶湿了。   233破坏了这氛围:【拒绝。宿主,在这个世界,你爱的人只能是谢知池。】   林笑却张了张口,却没法说出话来。   233一再催促,林笑却却仔仔细细轻轻柔柔给楚词招擦了眼泪。   “娘娘,”他说,“您该回去了。”   娘娘……他竟还是唤他娘娘……   楚词招笑了起来,自嘲地讥讽地,笑着笑着竟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再不顾林笑却如何,他站了起来,他往外走,初时慌乱后越来越僵硬古板麻木。他又成了那个皇后娘娘,行事端庄,无可指摘的皇后。   可回到自己寝宫后,楚词招让所有的下人都退下。   宫女雾映还要禀告什么,楚词招只是冷冷地发了狠地说:“退下。”   雾映惊骇地离开,再不敢多言。   楚词招疯狂地脱自己的头冠,脱沉重的华服,等到浑身无一物了,他倒在床上,无声地落泪。   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毫无所觉,只是觉得冷,冷得骨头都要碎了。唯独欲念烫得惊人,像是烙铁一样。   他那被锁住的,他的欲望,男不男女不女。   他想要抱住怯玉伮,让他无法挣脱地被刺穿。   ·   另一边,林笑却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床帘。   【我伤害了他。】他对233这样说,说完就没了下文。   233静默了会儿,道:【你只是让皇后认清了真相。他既活在这世上,就不免被附上许多身份。】   【如果某天,皇帝决定废了他,杀了他,他亦没有反抗之力。】   【一个被打下鲜明奴印的人,又怎么能只做他自己?】   233叹道:【压迫永远存在,就算是宿主生活的前世,难道就拥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闺阁中,他要听从父亲的话,不能不去参加皇宫的宴会。被萧倦瞧上,他也不能不感恩戴德地嫁过去。皇室要子嗣,他就得躺在床上任由萧倦予取予夺。生了孩子,又得开始为孩子打算。家族压在他身上,皇帝的威严要他服从,孩子的弱小让他甘愿跪下去,做萧倦的附属,做他的妻奴。】   【哪怕萧倦侮辱他,他也得咬牙受了。哪怕他不想要,他也只能顺从。】   【这是男人的世界,宿主,这里没有他一个哥儿的立身之地。】   林笑却听了,问:【你同情他?】   【不,】233诚恳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我残酷、无情、无法相处。】   【宿主,我保护的对象只有你,别无他人。】   【我这么对你说,是想你明白,我并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我也可以有感情。我劝你拒绝,是因为真的不能接受。】233道,【无论皇后是何等感情,都会带给宿主致命的危险。】   【如果皇帝发疯,要将宿主千刀万剐,宿主也只能在一刀又一刀中沦亡。】   【如果这个世界的意识检测到宿主违背了人设,将宿主挤压出去,宿主灵魂受损,没准会变成一个傻子。】   【林笑却,】233这时竟直呼了林笑却的名,【这个世界你的戏份很少,人设扮演也没有很严格,只要明面上你是喜欢主角受的,心底里到底如何世界意识不会管。】   【即使有很多人说爱你,只要你明面上只喜欢谢知池,你就不会有事。】   【别答应任何人的爱,除了谢知池。】   客房里。   云木合的伤已经得到了诊治。但他的腿骨断裂,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也要三个多月才能下地。   林笑却醒后,送走了皇后娘娘,失神一会儿便来看云木合。   他担心云木合没有得到好的照料。   云木合一直攥着林笑却的刀,他从世子手中夺来,要将刀好好地还给世子才行。   云木合浑身擦伤,腿骨断裂,林笑却还未走近,便瞧见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云木合见林笑却竟来了,攥着刀的手抬了起来,他将刀尖对准自己,刀柄面朝林笑却:“世子爷,您的刀。”   林笑却望着云木合,将刀接了过来,搁置一旁。   他让下人打来热水,沾湿巾帕欲亲自给云木合擦拭额上的冷汗。   他想让这屋里伺候的人明白,这是他看重的人,要好好照顾不得疏忽。   云木合按住了林笑却的手:“世子,小的身份卑贱,使不得。”   云木合即使痛意咬得浑身撕裂,也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初见林笑却的自惭形秽,已经在生死挣扎的边缘碎裂。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和知池一般大的孩子,再无法将自己与之相比。   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何必非要拼个高下。   林笑却没有勉强,让一旁伺候的人代办了。   但他并不认同云木合卑贱之言:“生死面前,不分尊卑高低。王侯和百姓一样会葬入黄土。”   “我与你经历生死一线,若当时双双落入虎口,老虎消化的时候,可不会管什么王侯将相,一样是腹中餐食。”林笑却道,“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沐云,”云木合撒谎道,“我叫沐云,是丞相府的家奴。”   他下意识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家奴?”林笑却道,“以后不是了。”   云木合望着林笑却,如果喜欢上知池的只有林世子,是不是……是不是结果会完全不同。   他没法想象眼前这个光明磊落的孩子,会像荀遂或皇帝那样去伤害。   傍晚的光照在林笑却的身上,璀璨金红,云木合慢慢垂下了眼眸。 第19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19   猎场上,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聊着聊着这群皇子竟聊到了林笑却身上。   三皇子道:“往年怯玉伮都不来,怎么今年来了。”   “大哥不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竟然让他独往。”三皇子抚着箭头,好似随口一提。   六皇子道:“谁知道呢,深居简出的。不过,林世子毕竟是男子,大哥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是不是有点不对?”   三皇子听了发笑:“也就你老实,世子又怎样,大哥是太子,父皇之下独一份,要个男人怎么了。”   “指不定夜间怎样郎情妾意呢。”三皇子拉弓射箭,箭矢倏地射出正中一头小鹿,“除了大哥,我们这些皇子不就是个凑数的。”   “大哥要的,什么不能有。想当初皇祖父在时,父皇一个眼神,皇祖父就把宠妃打包送了。大哥现在不过是要个世子,有什么对不对的。”三皇子也没去捡猎物,嘴里说得随意,心中却嫉恨。   “那是谣言,”六皇子道,“怎么可能呢。皇祖父的妃嫔是父皇庶母,三哥你怎么听那些谣言乱讲。”   三皇子笑:“小六,这里站着的,属你最单纯。”   六皇子道:“我不是单纯,三哥,我也要打猎,打一头猛兽,到时候父皇一定会夸我。”   四皇子道:“小六,那些个熊豹不是纸老虎。你不准乱跑。”   六皇子拉着五皇子的手臂:“五哥,他们都胆小,你陪我去嘛。我们俩带着护卫,合力打头了不得的野兽,到时候定让父皇刮目相看。”   三皇子嗤道:“得了吧。你又不是大哥,你做再多事,父皇也不会在意。到时受了伤,父皇反而会怪我,说我这个大的带你们乱跑。”   六皇子不乐意道:“二哥要是在,他一定会带我去的。”   三皇子怒道:“就是因为他胆子够大,才被驱逐出京,还连累了自己的母妃和姐姐。”   “你也要步他后途?”   六皇子见三皇子发怒了,一下子就蔫了。躲在五皇子后面,一句话不敢说。   四皇子打圆场道:“他还小呢,十四岁的小崽子懂什么。三哥,别管小六了,咱们继续打猎吧。晚上篝火宴,要是没打到几头猎物,那么多人瞧着也丢人。”   三皇子听了,懒得再跟小六计较,让护卫把猎物捡起来,带着皇子队继续往前。   到了夜晚。   宽阔的平地上燃起篝火,四周点满了火把,在这洛北的狩猎场上,没有皇宫那精致的宫灯,一切都原始而充斥着生机与杀戮。   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周围,一架又一架被剥了皮的猛兽。   白日伤人的虎没了皮,亦血淋淋的架在架上。   四周的桌案上摆满了烈酒,最上座是皇帝的席位。   林笑却本不想来,但皇帝的命令他无法拒绝。   太监引着他往上走,篝火宴上没有哥儿和女子参宴,走着走着,太监竟让他坐在皇帝身旁的席位。   若是哥儿能够参宴,这必是皇后的位置。   林笑却蹙着眉,问公公是不是弄错了,他一个世子,怎么能坐在皇帝身边。   皇子队来得早,坐得离皇帝不算近。见林笑却被引到最近的位置,三皇子不忿地站了起来,走过来道:“对啊,公公,您别是老眼昏花昏了头。”   那公公年龄不大,是张束新近提拔的,闻言只是尊敬地道:“确是这个位置,世子请坐。”   三皇子被下了脸,没忍住,一脚就踹了过去。   小公公被踹倒在地,腹疼难忍,但再难也得忍,规规矩矩地爬起来跪在三皇子脚边求饶。   林笑却道:“你这么喜欢这个位置,我让你就是,你踢人作甚。”   三皇子道:“生什么气,不过踢个狗奴才。怯玉伮,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气劲儿也不小。”   火光里,林笑却的面庞熠熠生辉,三皇子看得微痴,竟抬起手想要爱抚。   林笑却拍开了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三皇子,还望殿下告知。”   “得罪?”三皇子嗤道,“大哥护着你,谁敢让你得罪。怯玉伮,你这么讨厌我啊,我哪里不如大哥了。”   林笑却虽从昏迷中醒了,浑身已无大碍,但头还是有些昏沉,三皇子话说个没完,他听得倦了。   林笑却直接坐了下来,靠在椅靠上,直接不搭理三皇子。   三皇子在旁站着,脸上火辣辣的,他一时说不清是这篝火宴上的火烧着了他,还是林笑却的无视烫疼了他。   三皇子躬身,在林笑却耳边道:“你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一样只会讨好我大哥。怯玉伮,你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没了大哥的照顾,你以为你能安生在宫廷里活下去?”   林笑却仍然忽视,就当没听见。   三皇子更怒了,道:“不,你跟那些人不同。那些人不过是用言语捧着大哥,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用你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在床上取悦萧扶凃。你说,你和那些小倌馆里的小倌有什么不同。”   “身份更高贵?模样更漂亮?还是你这副身子更软些?”   林笑却听了,端起桌上的酒就是一泼,酒液湿了三皇子的头发、面颊、衣衫,林笑却身上也沾了些。   在三皇子难以置信的恼怒中,林笑却淡淡道:“你喝醉了,给你醒醒酒。”   四皇子见闹了起来,连忙过来收场。   他拉住三皇子,低声道:“三哥,你在做什么,一会儿父皇来了,看见你这样子。还有席下那么多大臣武将——”   说完又对林笑却道:“世子,我这三哥喝醉酒昏了头,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   “你替他?”林笑却浅浅笑了起来,“好啊,请殿下自罚一杯。”   一旁的太监眼明手快倒了酒,四皇子看着林笑却,迟迟未动。   三皇子挣脱了四皇子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望着林笑却的浅笑,道:“是我糊涂了说混账话。”   见林笑却仍是不言,叫那太监继续倒,一杯又一杯,连四皇子都看不下去,要拉着三皇子离开。   但三皇子犟在那里不肯走。   他看着林笑却,看着他的笑消失成了漠然、冰冷,他继续喝。   “够了。”林笑却抬手覆上了酒杯。   三皇子这下是真醉了,他问:“你还生气吗?”   林笑却道:“当然,没有一个人喜欢被侮辱。只是,我不想计较了。你走吧。”   三皇子闻言,越过酒盏直接攥住酒壶,揭了壶盖大口大口饮下。   他本就被泼了酒,现在又痛饮一番,浑身跟酒罐子里刚爬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他弯下腰,在林笑却耳边轻声道:“忘了告诉你,酒鬼跟小倌最是般配。”   “怯玉伮,你的酒,我喝尽了。”   三皇子松开手,酒壶砸在地上应声而碎。   他笑着醺醉着回了头。   他要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去。 第2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0   皇帝萧倦来的时候,一地的狼藉已经收拾干净。   林笑却的桌案上也重新摆好了酒。   但林笑却经此一闹,头更昏了。他倦倦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想睡觉。   随着皇帝的走近,文臣武将们的敬祝声接连响起,林笑却竭力打起精神。   萧倦走近时,林笑却站起来,随大流敬酒。   他本以为萧倦不会停留,可萧倦停了下来。   隔着桌案,萧倦接过林笑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落座。   林笑却微怔,火光里,响起了鼓声。   帝王至,宴会启。   第一日的狩猎所获颇丰。鼓声里,那些大臣武将家被选出的儿郎,开始传统的祭祀。   先是一行人拿着火把,围着被剥了皮的滴着血的猛兽,高歌舞蹈呼嚎。   他们念着祭词,鸣琴竽瑟,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盛牲实俎*……   他们战舞中抚上被剥了皮的猛兽,他们的手沾上那血流,不过片刻,手向后抹上坚毅的面庞,眼尾到额角一道长长的威烈的血痕。   他们继续战舞,高歌山川江河,天命所归,大邺王朝,万世太平!   脸上血痕,来自他们所猎杀的猛兽,那被剥了皮的兽类,是彻底征服的象征。大邺朝的儿郎,不惧任何外敌,无论是敌族还是猛兽,都将在他们的刀剑与火光下彻底拜服。   鼓声越来越急,高歌响彻天地!   祭祀儿郎举着火把昂扬退至四周,手执刀剑的儿郎顶上。号角声烈,狂风作陪,鼓声又起!   中心的篝火被狂风卷得似要烧破天地。   儿郎们刀剑之声魁梧之影是天地间的巨人。   他们斩断野兽的骨,劈裂野兽的魂,他们将架子连同野兽一起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   火越烧越大,鼓声要将人心腔击破!   他们歌颂着天地王朝陛下,他们激昂着英勇忠诚报国!   这既是一场对神灵的祭祀,又是一场对大邺王朝的宣誓。   忠君爱国,永不背叛,踏平蛮族,壮哉大邺!   战舞罢,奴仆们一个个有条不紊迅速呈上酒碗。   刚才的祭祀儿郎亦回到中心,与手执刀剑的儿郎一起接过酒碗。   皇帝起身,太监张束亦呈上满满一碗酒。   萧倦接过酒碗,烈声道:“诸君是大邺的将来!朕与诸君共饮!”   儿郎们个个情绪激昂,感到无比的荣耀,齐啸道:“谢陛下!”   祭祀过后,奴仆们呈上珍肴异馔,在烈烈篝火猎猎寒风中,时不时有武将出席舞剑,文臣出口成诗。   还有宫廷画师在一旁,静静画下此刻场景。   林笑却方才还能被鼓声勾动心神,在祭祀的震撼下目不转睛,但此刻他只觉昏昏欲睡。   金红的火光里,小太监从旁呈上一物。   林笑却半阖着眼眸看,竟是血滴滴的虎皮。   林笑却抬手抚上虎皮,明明白昼他是老虎的盘中餐,到了夜晚,老虎却成了桌上裘。   林笑却抬眸看向萧倦,萧倦正观赏着臣子舞剑,火光映衬着,萧倦半张脸在金红的光里却显得比火光更危险,另外小半张脸,林笑却的角度看不见,他疑心那是没入了无边的暗夜。   林笑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醒来时篝火宴已散,文臣武将早就没了影。   他揉揉眼,准备离开,却发现萧倦一直坐在主位上。不知坐了多久,竟也没让人叫醒他。   “陛下——”林笑却准备告退离开,却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坐着靠在椅上,而是睡在了——   虎皮上?   林笑却低眸看,手攥住了虎皮。   再抬眸时,萧倦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不得不抬头看他。   “陛下?”   萧倦居高临下道:“软吗?”   “什么?”林笑却初时没懂,渐渐才回过味来,虎皮软不软他不关心,“陛下,臣该回去了。”   萧倦抚上林笑却的脸颊,林笑却往后躲,萧倦按住他的肩膀,他躲不了。   林笑却呼吸微促,他垂下眼,缓了片刻道:“陛下,更深露重,您该回了。”   萧倦只是问:“多大了?”   林笑却蹙着眉头,隐忍道:“十九。”   萧倦道:“快及冠了,还像个孩子。朕今天提前送你份成人礼。”   铃铛声突兀地在夜色中响起,林笑却抬眸望去,是月生。   他脚腕上的脚环挂着铃铛,叮铃铃轻响。   月生在秋夜里穿得极薄,他冻得微颤。手被绑缚着,眼也蒙着,被人带了上来。   他走近了,林笑却发现他嘴也被堵着。   蒙眼的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嘴被堵得微微变形,走路时竭力克制也掩不住被训练过的体态。若不是他那让人难忘的身躯,林笑却疑心自己无法将他认出来。   月生被带到近前,萧倦攥住了他的衣领,那衣衫薄得近似半透明,林笑却忧心萧倦要将那衣衫扯破。   他没有。   他将月生推到了虎皮上,林笑却的身旁。   月生踉跄地倒下,林笑却连忙扶他,却被月生愤怒地撞开。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说不了,谢知池以为萧倦当真是要把他赏给护卫。   林笑却倒在虎毯上,不明白萧倦到底要做什么。   很快,他得到了答案。   “一夜春宵,火光与血腥里,足够让人难忘。”   萧倦仿佛只是在说今夜风凉般,毫无起伏。   林笑却却骇得心神恍惚。   “陛下,臣不需要。”   萧倦一脚踩在月生身上,制住了月生的挣扎:“他不美吗?”   “陛下,”林笑却道,“他是您的人,就算不得陛下喜爱,也断没有随手送人的道理。”   “况且露天野合,有背伦理。臣就算是个纨绔浪荡子,也断不会如此行为。”   萧倦闻言,笑了起来:“那么多人为了讨朕欢心,又是舞剑比武又是吟诗作赋。怯玉伮,朕不是给你恩赏,朕是叫你表演给朕看。” 第21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1   林笑却愣在原地,疑心自己是幻听了。   但萧倦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不是他醉了酒昏了头。   林笑却本以为今夜三皇子已经是极尽侮辱,没想到萧倦更胜一筹。   林笑却按着虎皮,他觉得快呼吸不过来。   “不可能,”林笑却喘着气,受不了地想逃离,“我不是野兽,学不会山林媾。和。”   “陛下,臣告退,臣不胜酒力,臣告退。”林笑却浑身乏力,他竭力从虎皮毯上爬起来,虎皮的血腥味浓重,他鼻间都是血气。   他扶着头勉强站稳,想要逃离。   萧倦攥住了他。   “跑什么?”   竟还问他跑什么?   若是他没疯,定是这个皇帝疯得足够彻底。   萧倦攥住他,将他按倒在胸膛:“这个人不美吗?你不想要?你想要什么,谢知池?”   林笑却推拒着萧倦:“臣什么也不想要,臣只想回院子里好好睡一觉。”   他越是推拒,萧倦抱得越是紧,紧得林笑却疑心自己接近窒息。   “陛下,臣真的困了。臣要回去。”   萧倦抚摸着他的头发:“不,你想要谢知池。可以。你上了他,明天朝阳升起的时候,朕就给你谢知池。”   “陛下!”林笑却道,“臣病体残缺,要不了任何一个人。”   林笑却阖眼,自毁道:“臣不能人道。臣就是个废人。”   “辜负陛下好心,臣有罪。”   萧倦听了,竟是要当场检验。   林笑却怎么可能让他碰自己,他拦住萧倦的手,崩溃道:“陛下,您何必咄咄逼人。臣就是个废物,若是碍了陛下的眼,臣即刻自请出宫。”   萧倦摸了摸林笑却的脸,道:“谁叫你欺骗朕。怯玉伮,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能人道?”   “想好了再回答,”萧倦道,“朕只相信眼见为实。”   “难道陛下还要脱了臣的衣裳不成?”林笑却怒意中挣扎。   萧倦笑:“不,这只是第一步。”   林笑却怒意上涌,红了眼眶,他闭上眼,泪水滴滴落,濡湿了萧倦的指尖。   萧倦指尖被他的泪灼烫,萧倦不明白,怯玉伮为什么要哭泣。   难道当真是不能人道?   竟病弱到了如此地步?   萧倦推倒了林笑却,虎毯上,他不信言辞,非要亲自检验。   烟花绽放,璀璨烟火,绚烂过后林笑却昏了过去。   萧倦脏了一手,骂道:“小骗子。”   ·   翌日朝阳升起的时候,林笑却已经醒了,却还昏昏沉沉着。   昨夜受惊又受辱,林笑却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场噩梦,分不清真假。   可回忆起来,分明没一处虚假。   他阖上眼,无论山休如何言语,也不喝药不用膳。   山休气急了,口不择言道:“主子您不用,那您带回来的那个哥儿,也别想吃饭。”   林笑却听了,本就昏沉的脑海添了阴郁,他从山休手中接过药碗,下一刻,却松开手让其径自砸了下去。   药碗碎了一地,药汁四溅,山休的衣衫溅湿。   他望着自己的主子,难以置信。   这是第一次,林笑却朝他发脾气。   林笑却不再看他。   山休跪了下来,跪在那碎瓷上。鲜血流淌,他说他知错了。   “出去。”林笑却平静道。   “主子……”   林笑却躺在床上,挡住了双眼:“我不想说第二次。”   山休沉默地站了起来,膝盖处已经湿红。他仔细地打扫干净,才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林笑却躺到傍晚,想起追风不知如何了。   修整了衣冠,他独自去到威侯院落。   这里的仆人说威侯昨日被临时召走,至今未归。   当时秦泯没能及时赶上,事后萧倦知道是他带林笑却下的场,让人把他打发去临城处理事项,片刻不能耽搁。   秦泯都不能陪追风脱离风险,便谨遵圣令去了临城。   仆人迎林笑却进门。   追风没有生命之危,只是需要时日静养。   林笑却主动拾起草料给追风喂食,追风傲娇地吃光。   踏雪也守在追风身边,见他来了,竟踱步到林笑却身边蹭了蹭他。   林笑却抚摸着踏雪,上了马。   踏雪驮着林笑却,悠悠哉哉告别追风,出了威侯院落。   一人一马没有目的地。   踏雪走在秋风里,秋风也把林笑却的头发吹起。   经历了春夏,老树的叶子枯黄掉落。风把叶吹成柔和的漩涡,落地,马蹄声声里,枯枝败叶堆积。   马鞍上还挂着酒囊。   林笑却取了酒囊慢慢饮。仍是辣,仍然呛人,可初时的不适后,涌起迷醉的欢愉。   也不知踏雪将他驮到了哪里。   清幽无人,寂静流淌。   林笑却下了马,提着酒囊,一边饮一边与踏雪继续前行。   踏雪偶尔停停吃草,他便躺在一旁,也不顾衣衫会否脏污。   踏雪继续走,他便继续走。   等到走不动了,就爬到踏雪马背上去。   入夜的时候,踏雪驮着他往回走。   林笑却已经醉了。趴在马背上,晕晕沉沉,陷入一场大梦。   踏雪走到威侯院落时,秦泯竟已回来了。   通常好几天才能办完的事项,秦泯一天就利落办好,快马加鞭回到洛北,风尘仆仆刚下马背。   他心中担忧,都未洗刷风尘,便要去看林笑却。   刚走到院里,踏雪便驮着林笑却回来了。   秦泯把林笑却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你喝醉了。”   林笑却脸颊薄红,他浅浅地笑:“是,我喝醉了。”   “我好饿,秦泯,”林笑却认出了他,“我好饿。”   秦泯让人立即去做些晚膳来,还有醒酒汤,现成的只有糕点。   他仔仔细细洗净手,先喂林笑却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糕点甜软,缓解了胃绞痛。   林笑却躺在秦泯怀里,说好甜。   “好甜,秦泯,你这里的糕点好甜啊,”林笑却昏昏沉沉浅笑着,“你的酒是好酒,糕点也是好糕点。”   “秦泯,你人,是不是一个好人。”   秦泯给林笑却喂了些清水,免得糕点噎喉咙。   他说:“对蛮族来说,我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可世子,对你来说,我会是一个好人。”   “我昨天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那里,事实上,我并不在意那个奴仆的生死,只是你在意,我才顺你的意。可我忘了,很多时候危险触手可及,我应该将那奴仆提上马,带着你回来。”   “哪怕他因此瘸了腿,哪怕你因此怪罪我。”   秦泯要做林笑却的好人,而不是一个博爱的好人。 第22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2   林笑却听了,浅浅笑着,他明明听清了,却说自己没有听清。   “我醉了,”他重复道,“醉得厉害。”   他现在不那么饿了,秦泯喂他吃糕点,他也不想吃。   他只是道:“我醉了,可我还想喝。”   “秦泯,”林笑却扯住秦泯的衣袖,“为什么我最开始觉得酒不好,一点都不好,呛人,现在却流连忘返,舍不得酒醒了。”   秦泯放下糕点,擦干净手,覆上林笑却的手掌。   林笑却的手指修长,手不小,但秦泯粗糙的有力的手掌还是将他完全覆盖了。   秦泯握着林笑却的手,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   难过?   林笑却昏昏沉沉迷醉着:“没有,哪有什么能让我难过。我只是觉得,冬天快来了,到时候一定很冷。”   “我喜欢雪,白得一望无际,好像我生活的地方也一望无际,大到能容下所有。”林笑却笑,“我不该在意,我只是喜欢雪,哪怕太冷了,我会着凉的。”   秦泯说不会,只要穿得够暖和,就不会着凉。他会剥下野兽最保暖的皮,制成裘衣给林笑却送去。   林笑却晕醉着说野兽会冷的:“你把它们的皮剥了,它们会冻坏的。”   秦泯搂紧林笑却,说不会的:“野兽已经死去,不会感到冰冻的痛苦。”   林笑却问野兽有魂魄吗,会不会半夜来找他报仇。   秦泯笑:“是我杀的,它们只会来找我。可惜我杀了太多人,找我排队也得排个几十年。到时候我老了,它们还想要我的命,那就把我这副老骨头送给它们。”   林笑却争着道:“还是送我的吧。我活不到老,我的骨头脆,它们会喜欢的。”   林笑却笑着锤了下秦泯硬梆梆的手臂:“好硬,根本咬不动,还是我的好,轻而易举就能嚼碎了吞肚里。”   秦泯捉住林笑却的手,张口作势真要咬,林笑却直躲:“野兽的魂魄咬,不是你咬。”   “你愿意叫兽类啃噬,不如送给我咬,一样是嚼碎了吞肚里,我还要温和些。起码,咬出了血我也会好好吞进去,不漏一滴,而那些不知礼数的蛮荒野兽,只会吃得七零八落,碎尸一地。”秦泯为林笑却活不到老的言辞气愤不已,说话也带着狠劲。   醉了的林笑却以为秦泯真的要咬他,推拒得眼眶都红了:“我怕疼,不要咬。我骗你的,我谁也不让咬。”   秦泯离他的手远了,离他的面庞却近了。   呼吸里,秦泯抬手抚上他的眉眼:“世子,别怕。”   秦泯的呼吸好烫,他离他越近,林笑却受到的灼烧就越疼。   到底是被酒烫化了,还是被秦泯的眼神烧穿,林笑却分不清。他只知道他醉了。   林笑却慢慢推开秦泯的手,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扶着头,自述道:“我醉了。”   他醉得不知自己在哪里,在说什么。   “秦泯,我得回去了。”他想起山休,他跟他发了脾气,他独自出来,也不知山休如何担忧。   林笑却不顾秦泯挽留,夜深了,他得回去。   秦泯没有勉强,亲自送林笑却回去。   林笑却路都走不稳了,却不肯让他抱。   “我是男子,我怎么能连走路也走不稳。”   他扶着墙,望着月色:“秦泯,我是不是在发疯,酒喝多了人会疯掉吗?”   “不,”秦泯说,“不会。”   林笑却笑:“好,我信你。”   到了院门,林笑却执意不让秦泯继续送:“你快回去,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   秦泯点头却没走,直看着林笑却跨入院门,走到那疏疏树影后,彻底没了身影。   月色里。   林笑却扶着额头进了寝屋,却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林笑却心中涌动起怒意,他顺手拿了一个瓷瓶就想砸过去。   萧倦看清了他动作,仍然坐着,躲都不躲。   林笑却醉了酒,却不是发了疯,他确实不能袭击这皇帝,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他根本不能伤他。   林笑却捧着瓷瓶,跟瓷瓶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想着摔碎你,对不起,你疼不疼?”   他抚着瓷瓶的边缘,得不到答案,林笑却伤心地将瓷瓶放回原位,还擦了擦它的身躯,他看不见灰尘,不知道它是不是脏了。   萧倦道:“大晚上不见人,是出去喝酒了?一身的酒气。”   林笑却道:“寒舍简陋,容不下陛下这尊大佛。”   萧倦笑:“你这是在向朕下逐客令?”   林笑却道:“我只是在检讨自己,检讨自己哪里就入了陛下的眼,劳陛下亲手折辱。”   “折辱?”萧倦的神情冰冷了下来,“朕送你礼物,朕亲自给你当太医,你说这是折辱。”   “你脏了朕的手,朕都大发慈悲没让你舔干净,你竟然还用这样的言辞形容朕,怯玉伮,你是喝了酒不够,想喝鸩酒?”   林笑却气笑了:“不是折辱,难道还是赏赐不成?我又不是春宫图,你要我上演活春宫,和剥我的皮有什么区别。”   萧倦起身,缓缓走到林笑却身旁。林笑却不退不避,他倒要看看,这皇帝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萧倦没说话,他直接攥着林笑却将他一把推倒在床。   萧倦剥他的衣裳,林笑却拳打脚踢挣扎,萧倦一膝盖按住了他。   他抚着他的颈项,道:“怯玉伮,这才叫折辱。”   若当真是为了折辱他,自己上不就行了,何必还眼巴巴送个他喜欢的谢知池让他开笣。   至于观赏,怯玉伮是他的皇宫养大的,谢知池是他的奴,两人都是他的所有物,他只是愿让怯玉伮快乐,可不想真的看他对谢知池生出什么感情。   他不在一旁看着,怯玉伮这个傻得可怜的,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谢知池的身子蛊惑住了可就是笑话了。   萧倦抚着林笑却的眉眼:“朕疼你,你却毫不领情。”   见他还要挣扎,萧倦问:“朕亲自服侍了你一回,这批奏折拿玉玺的手给你抚摸,你还不知足,还要闹。你当真以为,朕对你的优待没有尽头?”   林笑却躺在床上,嘲讽地笑:“如果这叫优待,我不需要。萧倦,我不需要这样的欢愉。”   他真的是醉了,竟然直呼了皇帝的名字。   但萧倦不知为何,竟生不起怒意。只觉得从他的口中叫出这两个字,妥帖得仿佛天然就该如此。   萧倦拥有很多的嫔妃,每一个都貌美无比,是整个大邺选出来的美人。床榻之上的事,他从来就不缺,静美的活泼的风情万种的,还有皇后那样死死守着规矩不肯吟叫的。   他也拥有很多的儿子,聪慧的天真的大胆的,可年幼如九皇子,他心中也没被激起多少父子之情。   嫔妃们对他诉说爱意,萧倦并不在意,他只觉那是应当的。   况且无论他们爱不爱,愿不愿,他们都是他的所有物,都是他后宫的点缀品。   美人瞧着赏心悦目,和奇珍异草没多大不同。   萧倦心中,仅有的那几分真情,也只给了自己父皇。   他以为父皇给他的才是最好的。他现在疼惜怯玉伮,也愿意学父皇几分。   父皇能把宠妃送他床上,他也能把谢知池送给怯玉伮把玩。   他甚至不介意和怯玉伮玩同一个男人。   但怯玉伮竟毫不领情。 第23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3   “你叫朕什么?”萧倦抚着林笑却的脸颊,“再说一遍。”   明明是个男子,喝了酒脸颊红了,跟海。棠春睡似的。   林笑却倒在床上,懒得挣扎了。他笑着:“萧倦啊。对,臣直呼陛下的名字,臣大逆不道,臣贪念陛下的鸩酒,白绫匕首也接受,天地茫茫血流成河,陛下,你绞死我,我也不会变成恶鬼。我不怪你,我不怪任何人。”   “我只是不喜欢这样,陛下,我不喜欢。”   林笑却望着床帘帐顶,薄纱轻软,他浅浅地笑,笑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笑是最快乐的事。   酒液冲昏他的头脑,他不难过,他飘浮在雪海,他的长发湿了。   萧倦将林笑却抱起来,他让林笑却只能看着他。   而不是望什么床帘软纱。   同样的月色里,皇后楚词招也在喝酒。   他闭着门,喝着酒,大笑。   他都忘了大笑到底该是怎样的声音,是不是如同他此时一样,听起来这么难听。   豪迈的大笑,侠客的大笑,天涯海角的大笑,也是这般不入耳吗?   山笑不笑,路笑不笑,冻僵的尸骨能笑吗?楚词招不知道,他喝酒,喝酒,喝下一盏又一盏。   不够。一壶又一壶。   到最后,干脆举起酒罐子喝。喝了几口手微颤,罐子砸了,碎了,到处是碎片。他踩上去,疼吗,不明白,酒液止疼,于是继续。   中途下人闯进来跪劝。   楚词招发现自己那一刹,竟裂出了杀心。   他那完好无损的皮囊,细细缝合的皮囊,裂出了弥合不了的裂纹,是恨是不甘,是怒,是杀意。   下人逃了。   楚词招也醉了。   他想找一柄剑,他要劈开这天地。   遍寻不到。他只能翻找出自己精致华美的首饰。他的华服。   他只能拿到细细的金钗。   他抚摩着尖端,那样柔和的力度,刺不穿他的肌肤。   可若是用劈裂天地的力量,一定能废掉自己的手指。   他不要伤残自己的双手。   他对准了自己的颈项。   他劈不开天,踏不破地。他连杀一个人都不愿意。   除非那是他自己。   他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为了家族?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家族的荣耀要压在他的身上。他只长出了血肉之躯,没能顶天立地。他做不成盘古,亦不是仙神。   他有血有肉,心脏会跳动,会疼得每跳一下就泥足深陷更深。   他在窒息。   为什么没人看到?   他的家族看不到,他的儿子看不到,他爱的人或许看到了,却不能在意。   他的躯体站着,可他的魂魄一直跪在冰窟里。   他要冻僵了。   谁都好,给他一把火柴。   他会点燃的,连同他自己,烧光。   皇后娘娘笑着,握着金钗慢慢接近颈项。   在要捅。进去的刹那,少年的林笑却突然闯进来了。   “娘娘,昨夜山休给我讲了新的故事。”   “故事里,有仙有鬼有妖,他们在一处只能容下一位活下去的地方厮杀。”   “娘娘您猜,最后活下来的是谁?”   楚词招想了会儿,说是仙。   少年的林笑却摇头。   楚词招犹疑:“妖?”   仍是摇头。   “鬼?”   “不。”林笑却笑。   “活下来的是人。”   那时楚词招不太明白,不知为何,这一刻倏地想了起来。   仙鬼妖,长出人心,才能活。   楚词招松开了手,金钗蓦地坠地。   他笑起来,笑着笑着任由自己倒在地上。   衣衫散落一地,他在华服上痛哭出声。   夜更深了。   萧倦抱着林笑却,将方才惩罚他剥落散乱的衣衫整理好。   随后将他抱起来,这里太孤寂,萧倦将林笑却抱到了自己寝宫。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燥热,张束询问要不要叫妃嫔来,萧倦应了。   他点了最放得开的那一个。   林笑却就躺在他的龙榻上,晕醉着昏睡着。   萧倦云雨中,不知为何,摸了一下他的脸颊,红扑扑的,瞧上去怪娇气的。   但妃嫔猜错了萧倦的意,也上手时,却被萧倦掐住了手腕。   云雨过后,妃嫔被抬走。   萧倦抱着林笑却进了浴池。   明明都是男子,怯玉伮却瘦弱得跟哥儿一样。萧倦没有伺候过别人,他不会也不愿,让太监叫来谢知池。   “抱着他,把他身上的酒气洗干净。”萧倦下达命令。   谢知池跪在浴池旁,心中恶毒地想,小世子是不是被玩弄过了。   他心中既是痛意又是痛快。   清洗时发现并没有,谢知池也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喜是哀。他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   他只想毁灭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良善的,十恶不赦的,如果能一起陪他下地狱,那一定会是最美好的场景。   萧倦是要杀的。小世子他也不想留。   林笑却看到了他最狼狈的一面,他也将林笑却的狼狈情玉听得淋漓尽致。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是自己上的手,是他给了这世子凄楚的欢愉。   谢知池非常温柔地将林笑却洗净,连牙齿也刷得干干净净。他像是在洗一条鱼,洗的时候会想到该怎样吃,刷牙的时候会想要拔下来一颗。   血淋淋的,一定疼极了。   他像是清洗一尊神像般拂过林笑却的身躯,他疑心林笑却的皮肉能够渡人,吃光了他就能成为新的神像,日日夜夜在寺庙里受人供奉。   祭品是人的头颅,祭酒是新鲜的血肉,用最赤诚之人的血流,浇灌这一尊肉菩萨。   谢知池洗净林笑却的长发,乌幽幽的,像是一大抔浓墨,要浸到谢知池的手骨里。   天亮了。   林笑却慢慢醒了过来。   带着宿醉的头痛,他发现自己并非在原来的院落。   他抬眸看四周,看见了月生。   只是望见背影,他就认出了他。   好一会儿,林笑却才说出话来:“是你帮我换的衣裳吗?”   他轻声问:“我该唤你月生,还是别的你喜欢的称呼。”   谢知池没有回答,只是将熬好的药端到了林笑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跪了下来,仍然戴着面具,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林笑却抬手,谢知池往后躲。   林笑却的手停在半空:“我知道你不愿摘下面具。”   “我不会摘的,”他说,“可是面具有些脏了,我想擦一擦。”   谢知池不再退避。   林笑却抚上他妖魅的面具,用衣袖将上面的些许污痕擦干净。   一尘不染了,他望着他,只能望见面具的狐形和狐形下的人躯。   “你为什么要跪着。”就算是山休,也不会时时刻刻都跪着,“这里只有我,你可以站起来。”   林笑却见月生的这几面,每次他都跪着,那一定很疼。   林笑却试过的。   当初他雨中长跪,跪得骨头刺着皮肉般,疼得直颤。   地太硬了,人的血肉之躯硬碰硬,只会红肿不堪。   为什么要跪着。   谢知池抬头,透过面具的眼孔望林笑却。   为什么呢。   他曾经习惯了站着,趴不下来,做不成狗。   现在习惯了跪着,活得像条狗了,却还是不愿趴下来。   倘若林笑却前夜当真把玩了他,谢知池想,或许他解开束缚的那刻,会当场咬穿林笑却的喉咙。   他会噬他的血,咽他的肉,连骨头也碾碎了吞下去。 第24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4   月生不肯回答林笑却,也不肯站起来。   林笑却将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苦意泛滥,他道:“你怨我。”   林笑却将药碗放了回去:“我是个卑鄙的看客。我旁观了你的痛苦,你恨我。”   “所以你不言不语,所以你跪在我面前。”林笑却轻声道,“在你眼里,我跟陛下没什么不同。”   “他听到的你脚腕的铃铛声,我也听到了。”   “他抚摸过的你的身躯,我也抚摸过。”   “你在我和陛下面前,都是可以被玩弄的玩物。所以你恨我。”   林笑却道:“我不想知道的,可为什么你的情绪浓烈到我无法忽视。我可以装傻,我可以装得很天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可以收下你,你很漂亮,被束缚的妖异的美,我可以在你这得到快乐,得到欢愉,可以踩在你的身躯上放声大笑。可是你怨我。”   林笑却下了床,缓缓跪坐在月生身旁。他抚上他的衣衫,好薄,衣衫下的肌骨,好美啊。   林笑却蓦地湿了眼眸:“对不起,你冷不冷?”   谢知池推开了他的手。   可林笑却开始解自己的衣裳。谢知池明白,林笑却想将衣衫脱下一层披到他的身上。   谢知池觉得恶心。   他推倒了林笑却,制止了他解衣衫的举动,他坐在他的身上。   谢知池终于开了口:“世子爷,您又在玩什么把戏?”   “像你们这样的人,发善心就要人感恩戴德,杀了人又要人跪地吹捧。”   “你知不知道,你的善意和杀戮一样令人作呕。”   林笑却被推倒得措不及防,头砸在地上,好疼。   还从来没有人待他这样粗暴。   林笑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的头发没梳,长长的散落在地上。   月生坐在他的腰间,制着他的手,他除了睁着眼望他,什么也做不到。   谢知池看着他这副模样,讥嘲着:“这就哭了?”   林笑却的眼泪滑落眼尾,他轻轻地开口:“太疼了。”   真的好疼,一定不会破,可能是肿了。   他的头好昏。眼前也发黑。   谢知池凄凉地笑了声:“原来这就叫疼了。世子,你活得真快活啊。”   林笑却不想在月生面前哭,更不想如此糟糕地被他压在身下。   他强忍泪水,阖上眼眸。缓一缓,缓一缓就不会疼了。   可他即使闭着眼,泪水还是滑落了眼尾。   谢知池望着,竟垂下头亲吻了上去。   他吻着林笑却的泪,想象那是他的血。他饮着他的血,饮鸩止渴,快活多了。   亲吻已经让林笑却开始挣扎,谢知池却发了狠地开始啃咬。   他咬他的手臂,咬他的颈项,林笑却不敢发出声音,怕引来屋外的人,引得他们闯进来。   可是太疼了。   林笑却的泪水珠串一样落。   他轻声说:“别咬了,好不好?会流血的,会被人发现。”   “月生,不能咬。”他啜泣着,“好疼,我好疼。”   谢知池咬破了他的皮肉,谢知池终于尝到了肉菩萨的血味。   不是甜的,泛着腥,可他如饥似渴,仿佛得到了救赎。   他啜饮着,吻舐得林笑却的伤口发白。他都已经把血舔干净了,为什么还要咬下去。   伤口撕裂,林笑却压抑着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池终于停了下来。   谢知池问他:“疼吗?”   林笑却阖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   谢知池只能细细地吻他眼角的泪:“我把你擦干净,你就跟萧倦没有关系。”   “你进我的胃,你就不是我的恶人。”   谢知池像头豺狼一样压在林笑却身上,说着大发慈悲的话。   林笑却疼得几乎听不清。   谢知池看着他,慢慢擦着嘴上的血,擦没擦干净他不知道,他笑着倒了下来,抱紧了林笑却。   他听见外面下起暴雨。   他听说林笑却为他求情那一天,也是这样下起暴雨。   谢知池在见到林笑却之前,已经听说过无数遍他的名字。   地牢里,惩戒阁里,甚至是到了萧倦这里。   小世子、世子爷、怯玉伮……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称呼唤他。   天潢贵胄,脚不沾地的模样。为他求情?   又是一个丞相家的哥儿,谢知池恶意地揣测他,只有他越是糟糕越是恶劣,他才能够在涌动不尽的恨意里活下去。   恨一个人太孤单了。   他要恨上足够多的人,他才能够让自己的心每时每刻跳动下去。   他恨皇帝,恨惩戒阁的太监,恨世子,恨他自己。   久而久之,他几乎要忘了云哥的面容。   某一天,他竟然想不起来云哥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咬自己咬出血迹斑斑,在泛滥的血腥里,他终于想起了云哥的名字。   云木合,云木合……   他想要刻在自己的胸膛上,可是连这副身躯都是物件儿,他没有权力给自己刻下印痕。   咬伤自己,那就尝尝更狠毒的刑罚。   那么多珍贵草药调养出的美丽身躯,怎么能够让一个奴隶毁坏。   他只是身躯的容器,他的灵魂微贱如牲畜。   他只能恨下去。   恨到把魂魄都烧干净,他才能够做一具行尸走肉活下去,复仇。   可为什么,为什么林笑却要这副能够被轻易伤害的模样。   为什么要想着走近他,询问他,看到他。   把他当一个摆件儿不好吗?   非要选择看见一头怪物。怪物还能做什么?   吞噬,吞灭,咽下五脏六腑,活成魑魅魍魉。为鬼为蜮,不得超生。   谢知池抚着林笑却的眉眼,林笑却没有哭了,可是眼尾的痕迹那样明显。   那是谢知池反复吻舐过后的痕迹。   谢知池抚上那痕迹,力道那样轻,生怕惊碎一个梦。   外面的暴雨更烈了。是一个油锅,噼里啪啦要把整个世界烧光。   亿万人躯体的脂肪煎出油脂,这锅热油越来越满,越来越满,溢出来了。   谢知池说:“我给你一个选择。”   他脱下林笑却的外裳。   精致华美,绣着银纹,他从衣领抚到衣摆,足够长,足够勒死一个人。   他不需要谁给他披衣裳。他把衣裳当白绫。   谢知池缠紧了自己的脖子,一头留在自己手里,另一头递给了林笑却。   “杀了我,你做的这场白日噩梦就过去了。”   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天际轰隆地响,倾盆的雨,打断了王孙公子们的秋狩。   三皇子望着天边黑压压乌云,抬手射出一箭,便带着弟弟们离开狩猎场。   秦泯守在马棚里,照看着追风。狂风太急,吹得他手中的草料飘飞了几根。一旁的踏雪连忙去咬,咬到两根,还有一根随风飘去,打着旋落到泥坑里。   皇后娘娘已经酒醒,他沉默地为自己斟茶。暖和的茶水,冰冷的雨。   皇帝萧倦本也在打猎,暴雨轰隆而来,便没了狩猎的兴致。   不如回去看看怯玉伮。   他骑着他的乌婪黑马,很快就到了寝殿外。   暴雨里,皇帝萧倦跨下马来。 第25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5   殿外在下雨,林笑却头还是很晕,他说不清是喝了酒更晕,还是现在砸地上更难受。   他看着月生的所作所为,不知为何就湿了眼眶。   他觉得月生看起来好痛苦,身体内长满了刺,像是扎入尖锐树枝的荆棘鸟。   月生把衣裳绞成白绫,塞给他一头,林笑却不想要。   这是噩梦,可如果杀了人,那就不只是梦了。   林笑却不得不从疼痛与晕眩中强迫自己脱离出来。   他慢慢爬起来,爬到月生身边。他攥住这头,反绕了几圈,把自己的衣裳取回来了。   衣裳已经皱了,可外面下了雨,好冷,林笑却一点也不嫌弃,把衣裳穿好又爬回了床榻上。   林笑却听见身后月生问为什么。   为什么?   雨水多好啊,为什么一定要沾上血腥。他的衣裳也很漂亮,是绣娘花了许多功夫才绣好的,明明跟白绫一点也不一样。   用这件衣裳来杀人,连衣裳也会生气的。   他被咬得很疼,他以后不靠近月生就是了。   头好晕,身上也好疼,林笑却想山休了。他不该对山休发脾气的。   他知道山休是担心他。   山休即使伤害所有人,也不会来伤害他。   他想回去了。   他要好好喝药,等冬天的时候,和山休一起堆雪人。皇后娘娘很伤心,送他一个雪人算是逾矩吗?   那就给皇帝、太子都送一份,人人都有,大概就不突出了。   林笑却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坚强。   相比被人恨,被人怨,他还是更喜欢被人爱,被人关心。   人都是向往温暖的生物,他钻进被窝里,即使这是萧倦的被窝,他也觉得温暖。   这里的被子货真价实,只要躲进去,他就可以骗自己没有血与疼。   才躺进去一小会儿,萧倦竟回来了。   林笑却躲得更深,他身上有伤痕,他不想被人看见。   萧倦没管一旁垂着头的谢知池,径自走到床榻旁。   看林笑却还睡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摇了摇他,让林笑却醒过来。   都这么久了,他都打猎又回来了,怯玉伮怎么还睡着。真是太能睡了,一天到晚全睡过去,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林笑却睁开眼,萧倦细细看了看,觉得不对劲:“你做噩梦了?怎么好像哭过。”   林笑却哽咽了一下,强忍着,“嗯”了声。   萧倦道:“都快及冠了,还会被一个梦吓着。身体像个瓷娃娃,心智也要当娃娃了?”   眼见着林笑却又要哭,萧倦道:“算了,没人让你不当。”   说完他笑了下,伸手要抱林笑却,林笑却直往里躲。   看着萧倦阴冷的眉眼,林笑却低声道:“臣觉得冷,不想出被子。”   “陛下,臣想多睡一会儿,可以吗?”林笑却不想跟他犟,不想暴露咬痕,“您的头发湿了,外面的雨好大,会着凉的。陛下,您快去沐浴。”   “浴池很暖,把冷意洗刷掉就不会着凉。”   熨帖的话萧倦听得够多,可还是头一次听林笑却说。   他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有点别扭。   眼见萧倦真乖乖沐浴去了,都没继续掰扯。林笑却松了口气。   他下了床,随意找了件萧倦的大氅,仔细系好。   萧倦身形高大,林笑却穿着有些拖地。他提着大氅,叫了一个小太监帮忙打伞。   他要回去了。   月生在背后唤他。   林笑却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被咬上一次就够疼了。   他很听话。他不会想着再靠近他。   大氅长长的,遮住凌乱折皱的衣衫,毛领子厚厚的,刺得他脖子上的伤口发痒。   在陛下这里睡了一晚,回去却如此模样。   他需要一个理由。   可晕眩让林笑却想不出来。   若是往常,他应该早就晕过去了。可是身体上的疼痛存在感太强烈,他竟然没办法晕过去。   雨声哗啦哗啦,小太监把伞全偏到林笑却这边。   小太监整个人都湿了。   林笑却倏地认出了他。是篝火宴上被三皇子踹了一脚的小太监。   “你淋湿了。”林笑却轻声说。   小太监农猗[yī]连忙道:“奴才不碍事。”   林笑却轻轻摇了下头,把伞扶正。   这伞很大,装得下两个人。而且这场雨太大了,风又狂,就算把伞全推到他这边,他的衣衫下摆还是会淋湿的。   林笑却问他疼不疼,三皇子那一脚踹得他倒下了。   农猗仍是说:“奴才不碍事。”   林笑却道:“可都是一样的身躯,怎么会不疼呢?”   “我就好疼。”林笑却声音太轻了,雨声又大,农猗没听清。   可他做奴才的,怎么能让主子再讲一遍。   不回答也不成。   农猗只能猜测地再答了一遍:“奴才不碍事。”   等送世子回了院落,进了屋,农猗竟没回过神来,举着伞跟着进了屋。   林笑却愣了片刻,笑了起来:“小公公,屋内不用打伞,会长不高的。”   农猗愣愣地收了伞。   他应该说些小的告退之类的话,可是脚有些挪不动。   他看着世子的笑,仿佛被浇灌了糖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进退不得,什么想法都愣住。   只觉得,好好看啊。   曾经有小太监私下嘴碎,大晚上的不睡说起哪个人最好看。有不怕死的,说是皇后娘娘,也有的说是宫里的哪个哪个。   这等闲话主子的事,若是被人知晓了,可是要命的。   农猗一句话不说,他守规矩不爱惹事。   大通铺上好些小太监,他身旁的一个推他,说农猗你觉得呢,你长得就挺好看的,你觉得哪位娘娘最好看。   他们说不出国色天香天人之姿之类形容人的话,他们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农猗才不说,他装睡,就算身旁的人掐他,他也装作睡熟了,睡成死猪了,真没法讲话。   那人放过了他,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其实……其实我见过世子爷,就有次送药,就……”   另一个不耐烦了:“你叽叽歪歪要说什么。”   那人害怕了会儿,还是说出了口:“若论最好看,我觉得是那位世子爷最好看。就,就,不像是人,明明都长着眼睛鼻子,可是,可是,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这屋的小太监全被掌了嘴,连一句话没说的农猗也不例外。   农猗其实还是庆幸,自己也被掌了嘴,否则小太监们该怀疑是他告的密了。   自此,大家嘴都紧了不少。晚上睡觉也不敢瞎说什么了。   农猗后来得到赏识,被提拔后离开了通铺。   他也见到了那些小太监们话中的好看的人。   皇宫明明是森严阴冷的地方,却有这么多鲜活的美人住在这里。   农猗谨守自己的本分,从来不会做出看一个人愣神的事。   美人们从鲜活开到荼蘼,农猗从来也不敢看。   可今天,他站在世子面前,世子对他笑,即使是笑他傻笑他愣,农猗也不想低下头去了。   低下头,只能看见主子们的鞋履,看不见世子的笑容。   农猗终于明白,那个小太监为什么要支支吾吾,为什么即使害怕也想说出口。   藏起来太难了。藏到心里谁也不知道太落寞了。   林笑却取来一件氅衣,递给小公公:“你浑身都湿了。”   农猗回过神来,看着那件氅衣上世子漂亮得不得了的手,他慌了神,连告退也忘了说,伞也没支开,抱着伞柄就跑了出去。   暴雨中,他湿淋淋的背影远了。   林笑却的氅衣没能送出去。   他在床榻上躺了下来,呼吸里,山休一瘸一拐从云木合那处赶了过来。   山休当时说了林笑却不吃饭也不让云木合吃的话,山休以为主子是气这个,他不想主子生气,他就主动去照顾云木合了。   他想着只要自己表现好,主子就会忘了那茬。   是他过分了,是他身为奴才竟然想着支使主子做事。   他只是太嫉妒了。   那不是别的,那是一个哥儿,可以给主子生孩子的哥儿。   他只是害怕,害怕主子不要他了。   他就是个残缺之人,他除了伺候主子别的什么也不会。他没办法给主子生儿育女。   他知道,主子总有天会娶妻生子,会有旁的人代替他照顾主子。   他只是一想到这,就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竟然对主子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一个奴才,没有资格越过主子办事。   他知错了。   山休为了惩罚自己,没有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他跪药碗碎片,膝盖伤得不算轻,已经发脓了。   他想着再等两天,他再赎两天的罪,再照顾那哥儿两天,他就给自己上药。   还要照顾主子,他不能变成一个瘸子。   可山休赶来,关上屋门,他发现主子身上好多伤口。   山休骇得直颤,牙齿都作响。   林笑却说是不小心被狗崽子咬了,他说他跑到外面散心,不小心就被咬了。   山休不信。   他不是傻子,狗咬的,人咬的,他能分不清吗?   那么多牙印。到底是谁?   林笑却只说是狗咬的。   山休咬着牙给林笑却擦药,到最后实在忍不得,痛哭出声。   林笑却抱着他,搂着他:“没关系的。我以后不会再去逗狗了。不会被咬,不会疼。没关系。”   山休压抑着杀人的渴望,泪流满面。   皇帝的寝宫里。   谢知池望着殿外的大雨。   他不明白。   他咬伤了他,恨他怨他,毫无理由异常疯魔地去伤害,为什么林笑却不报复。   他已经将自己的性命送上,只要林笑却拉紧那一头,他这一头绝不会松手。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满足林笑却。   杀了他。让谢知池的血溅湿林笑却的身。   而不是这一场大雨。   谢知池搂紧自己,明明不久前他怀中还有人的,温热的,山林的小鹿。   他抱着他,仇恨地亲吻他,吻他的泪,舔他的血,谢知池做了鬣狗,要去咬伤善意的小鹿。   他见不得那双干净的眼。   可林笑却松开了手。   林笑却把自己的衣裳取回去了。他不肯把衣裳当白绫。   他穿好自己的衣衫,爬到了萧倦的龙榻上。   他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受了伤的小兽,再不肯对谢知池说哪怕一句话。   谢知池问他为什么。   他不肯答。只是在被窝里越钻越深。   谢知池都要看不见他了。   可皇帝回来,他就肯说话了。   轻声细语,温言软语,带着压抑的哭腔。   好听的言语是对萧倦说的。可那哭腔谢知池知道,那是他咬出来的,谢知池竟然为此感到一刹那的餍足。   那一刻,如果谢知池有刀,他要用萧倦的血彻底洗干净林笑却。   他要抱着林笑却离开。   而不是只能站在林笑却的身后,看着他走远,唤他的名,无回应。   林笑却没有停留,他走入雨中,不曾回头。   屋外的雨声里,谢知池想起年少时走过的夜路。   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   他啃着手中的饼,当月满的那一天,他骗自己咬到了饼就是咬到了月。   圆满、快乐、幸福……月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他把月亮咬出一个阴晴圆缺。   雨声里,谢知池手中没有月也没有饼。   他咬着手腕,尝到了自己的血。   腥得发甜。   淅淅沥沥,雨打秋凉。   林笑却发现了山休膝盖上的伤。   他本想问怎么伤的,可是记忆里突然跳出来一个画面,他把碗摔碎了。   他听到山休跪了下来。可是他没在意。   山休连忙说不疼:“主子,奴才不疼,奴才只是忘擦药了。”   “奴才自找的。是不是太难看了,您不要嫌弃我,”山休攥住林笑却的衣摆,“奴才知错了,奴才会很快好起来,绝不会留下伤疤,污了主子的眼。”   林笑却红着眼眶摇头,他让旁的小太监叫来太医,他让太医给山休瞧。   山休又要跪,林笑却说:“我没有怪你,没有。”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林笑却望着窗外,“山休,等冬天来了,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堆出一个你,堆出一个我,堆出满宫的人,干干净净。他们不会受伤,融化的时候才会像落泪一样。”   太医在给山休治疗完后,才发现世子昏迷了过去。   病势汹汹,太医一时间竟慌了神。   萧倦沐浴完出来,看见自己的寝宫里淋淋洒洒散着血迹。   怯玉伮不见踪影。谢知池倒在角落里,手腕上咬痕斑驳还滴着血。   萧倦缓缓走过去,一脚踩在了谢知池受伤的手腕上:“怯玉伮去哪了。”   他说得平淡,但脚上的力度踩得谢知池骨节作响。   谢知池不答,惨白着脸讥嘲地笑。   萧倦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谢知池,狗能活几年,你在朕手里就得活几年。”   “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江山万里,你一步步走到朕身边。在朕的身边,只能跪,而不是妄想着和朕一样,与朕平起平坐。”萧倦收了脚,踩在大地上,他道,“朕给过你很多机会,你偏要做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对准朕。”   萧倦笑:“剑尖的光芒耀眼,除了把你踩在脚底,朕找不到别的理由放过你。”   张束上前,说世子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萧倦收回了看谢知池的目光,望向殿外:“这么大的雨,逃得倒快。”   又道:“把谢知池拖下去,找个太医治,别留下伤疤。”   张束望向谢知池的手腕,咬得惨不忍睹,触目惊心,这要不留疤可就难了。   只能先抬下去。   到了傍晚,雨小了,毛毛雨秋情秋意。   萧倦让人叫怯玉伮过来用晚膳。   太监去了又回,说是世子病得厉害,昏迷不醒。   萧倦拧着眉头,有些不悦。但到了林笑却的床榻旁,才发现他竟是真病了,而不是又托病不出。   萧倦摸着林笑却的小脸,烫烫的,在发烧。   许是觉得痒,林笑却昏迷了都还要躲,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   萧倦直接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抱在怀里,看他还怎么躲。   这一抱出来,萧倦就看见林笑却脖子上的伤口。他道:“谁伤的?”   声音低沉郁怒,屋子里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没有人答。萧倦片刻后也就得到了答案。   除了他养的那条狗,谁还能仗着利齿乱咬人?   萧倦道:“张束,去把那条狗的嘴堵上。”   张束心想,可是要拔了牙齿割了舌头?但陛下连疤痕也不让留,估计就是口枷堵着,以后除了用食,再也别想开口说话,更别说乱咬人。   萧倦望了下床帘,张束连忙上前将床帘放下。   有了遮挡,萧倦才解开林笑却的衣衫,他看到更多的伤口,胸膛起伏,压抑着怒道:“掌嘴,让朕的那群护卫,蒙了眼到月生跟前,轮流掌他的嘴,力度轻些,别落了牙齿。要叫他明白自己的身份。”   张束应“是”,谁料他刚跨出房门,萧倦又叫住了他。   “算了。”萧倦道,“杖责即可。你让太监行刑,自己看着办吧。”   张束心中一激灵,不明白陛下怎么轻饶了。   他看着办?他可不敢打伤了。谢知池本就伤了手腕,这下若是正常杖责,可不一定能熬过去。   张束掂量了下,准备意思意思做个样子。   倒是谢知池……张束心道,那副惨样,竟惹得陛下都轻拿轻放了些。   虽还是要堵嘴杖责,但到底不是让护卫轮流掌嘴这样的侮辱。   床帐内。   萧倦抱着林笑却,在伤口边缘抚过。   伤口已经上了药,但怯玉伮被咬的时候一定疼极了。真是个傻的,打不过谢知池,还不能叫人来打吗?   一定是强忍着,不敢发出声音,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性子,什么都往肚里咽。   萧倦掐了掐林笑却的脸蛋:“问你呢,怎么这副孬样。躺着让人咬,你当你是活菩萨?”   林笑却昏得厉害,哪能回答他。只是本能地不想被掐,本能地躲,躲不出去,只能往萧倦胸膛处蜷缩。   萧倦不知为何,竟觉得心软。   怪怪的,涩涩的。像吃了枚酸杏子。   此时已不是杏子的成熟季,只有杏子做成的蜜饯。萧倦让人端来他尝了颗。   太甜了。   和心软的滋味不一样。   萧倦拈了颗喂林笑却,林笑却不肯张口。   他以为又是苦药,苦死了,不要喝了。   萧倦硬是掐着脸颊,把去了核的蜜饯喂他口中。   林笑却蹙着眉头,但竟然是甜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太医劝最好不要喂昏迷的病人蜜饯等物,当心卡了喉咙。   萧倦被扰了兴致,竟没恼。林笑却味都没尝够,萧倦又掐得他张开唇瓣,把那蜜饯取出去了。   下人捧着装瓜果壳的瓷器接了蜜饯,又为萧倦净了手。   林笑却还寻觅着那甜味,萧倦大方地把自己的手指给他吮。   林笑却吮吸了半天也没吮到甜味,嫌弃地吐了出去。   萧倦大笑着抱着林笑却倒在床上:“你怎么这么傻,嗷嗷待哺的小崽子都没这么傻了。”   他这样说他,林笑却也没反应。只是发着热汗冷颤,萧倦突然就不想折腾他了。   萧倦把林笑却的衣衫合拢,把他好好放躺在床榻上,盖好被子。   他让太医仔细照顾,若有什么情况随时禀报。   萧倦去了丽妃那里。他去见最小的儿子。   可九皇子乖乖地慢吞吞地走到萧倦面前,奶声奶气叫萧倦父皇,萧倦心中也没有生出心软的情绪来。   他让奶娘把九皇子抱下去,掳着丽妃上了床榻。   一番云雨过后,除了身体上的略微满足,仍是没有生出面对怯玉伮时的情绪。   他抚着丽妃的面庞,明明这一张娇艳无比的面孔,不输给任何人,为什么只是觉得平平。   “陛下?”丽妃微微慌乱地询问。他害怕萧倦此时的目光。   打量的,审视的。他做错了什么吗?   丽妃本就浑身没了力气,心中又怯,一时之间眼眸都湿漉漉的了。   萧倦些微厌倦,蒙上了丽妃的眼眸。他强迫自己亲吻下去,可即将落到丽妃娇艳的面庞上时,萧倦换了位置,吻了自己的手背。   萧倦允许妃嫔亲吻他,但从不曾主动亲吻嫔妃。   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去做那种令人厌倦的亲密举动。   或许是,有那么一刹,抱着怯玉伮的时候,掐着他脸蛋的时候,抚过他伤口的时候,萧倦心中竟生出了亲吻的念头。   萧倦走后,丽妃躺在床上,乏力的手从枕下摸出一条红色的发带,发带上绣了精致的莲纹,赫然是林笑却送给九皇子的那条。   丽妃费了好大功夫,才哄得九皇子把这条发带忘了。   丽妃抚摸着,亲吻着发带,陛下龙威虎猛,实在不会怜惜人,他太累了,又疼,若是怯玉伮压着他,绝不会如此粗暴。一定是柔和的,怜惜的,那眼眸中充盈着他的倒影。   丽妃将发带慢悠悠搁到小腹上,他想再生一个孩子,是怯玉伮的,是陛下的,谁的都好。都来爱他,深深地爱他,而不是只把他当个偶尔宠幸的玩物。   夜深了,月明星稀。   林笑却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山休上前,湿着眼眶握住他的手。   林笑却想开口说什么,可啊哦两下,竟是觉得喉咙疼得不行。   山休端来汤药润喉,林笑却饮了,勉强开口,仍是声音嘶哑。   “你的伤好些了吗?”乏力的、低哑的声音从林笑却口中说出,山休垂下脸去,擦了擦眼才重新抬起头来。   “奴才没事,奴才早就没事了。”山休轻声道,“只是主子,您以后去哪都带着奴才好不好?”   “就算有狗,奴才去捉狗,捉来给主子玩。主子不要自己动手,被咬得一身伤,太疼了。”山休抚着林笑却的额头,给他擦汗,“若主子喜欢那个哥儿,等那哥儿伤好了,我和他都陪着主子,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主子。”   “山休,”林笑却缓了片刻,嘶哑道,“若你觉得,我待那哥儿是欢喜,恐怕我对你能算是爱了。”   山休怔在那里,明明这就是打了一个比方,可山休希望自己听不懂,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没有附加的言词,就只有那句“我对你是爱”,那该多好啊。   他确实嫉妒,嫉妒得快疯了。他主动去伺候那哥儿,极尽妥帖,可是换药的时候,他多么希望那是毒药,毒入肺腑,那人就没救了。   他愿意偿命,哪天主子不需要他了,他就自裁谢罪。   可那叫沐云的哥儿,虽貌不惊人,寡淡如云,性子却是极好的。腿伤了不能动,处处麻烦人,他觉得难为情,就一直手不停,做些刺绣,想着报答照顾他的太监们。   山休最开始对他没有好脸色,沐云也不恼不怒,好好吃饭好好喝药,不卑不亢也不自暴自弃。山休主动去服侍他了,他也没有得意忘形而是真心推辞。   见推不掉也没有一直坚持,麻烦了山休便做些绣品报答。   山休当然不缺那点绣品,但是一个人受了伤还那样坚持给出自己能给的报答,怎能不让人动容。   山休夺走沐云没完成的刺绣,轻柔放到一边,不准他再操劳。   山休说主子说了,是要他好好养病,而不是费手费眼,耽误了休养。   “奴才们跟在世子身边,什么也不缺,”山休添了句,“你以后也不会缺什么,不必劳累了。”   山休望着那样的沐云,即使仍然嫉妒难掩,却也没办法再生出害人之心。   都是可怜人,他何必为难。主子若是喜欢,他应当爱屋及乌,而不是想着毁灭主子的喜欢。   山休希望世子快乐,快活地自在地开心地生活,哪怕那样的幸福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以前的山休动不动就挨老太监的打,现在终于有了些地位,他该知足了,而不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得到主子的在意,便想着主子的欢喜。   他一个奴才,既不能带给主子权势,又不能给主子生儿育女,他有什么资格被喜欢?   月夜里。林笑却覆上山休的手:“我想说的,不是我不喜欢他,山休,我想说的是,我在意你。”   林笑却分明才清醒,说话嗓子都疼,可他不想等,他想告诉山休,以后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要用那样的方式来道歉,那不好,那是最糟糕的事。   说错了做错了,改就好。林笑却也有做错事的时候,他会改,但不会自伤。   林笑却躺在床上,说着山休不能完全理解的话。   “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山休,我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是我的奴才。我们能够相遇,是一件很好的事,但绝不需要用自卑、自残、自辱作为代价。”   “哪怕你觉得我很好,哪怕你眼中我高高在上,那也不要矮下去,矮到尘埃里,我看不到的。居于高位的人,只会踩过去,哪怕是短暂的停留,也足够脚下的尘埃粉身碎骨好几回。”林笑却湿着眼眶,身上又在发汗,他又觉冷又觉热,“山休,你要像山一样高起来。当你成长得足够高,谁也不能将你忽视。”   “包括我。”林笑却说完,再也没了力气。   他乏力地阖上了眼,好累,却睡不着,头好疼,太热了,又发冷。   嗓子也疼,被咬的伤口又疼又痒。他没有力气抚摸自己的伤口,也好,避免感染才能很快好起来。   233在脑海里问为什么要花心思在一个奴才身上。   【我劝他自爱自重,也是在劝我自己。倘若有一天,我沦落到不堪的境地,无论如何,也不要靠伤害自己的精神或肉。体寻求解脱。】   【233,】林笑却道,【我要活下去,而活下去不是为了更深地伤害自己。】   【来自他人的伤害无法避免,我只怕某天,连我自己也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林笑却眼尾濡湿,他想到了月生:【那样太苦了。】   他不知道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月生那样决绝地脱了他衣裳当白绫,要绞死自己时,林笑却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心中的触动。   他只能爬起来,再疼也爬起来,把衣裳取回来,穿好,爬到床榻上去,钻进被子里去。   太疼了,疼得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疼,还是月生在疼。   他不敢看他。   也不敢靠近他了。   或许在月生心里,他是火,灼烧的火,他的靠近除了烫伤月生,再无别的意义。   害人害己的事,林笑却不做了。   初见月生,月生就是跪在那里,穿着那样薄的衣衫,闺中之乐的衣衫给了他这个外人瞧。   太薄了。他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就红了脸。   萧倦强迫他摸月生,他被强制顺着脊骨摸下来,整个人都要叫软玉温香烫得融化滴滴淌,他快要昏过去。他摸了他,还给他取了一个月生的名。   那时候起,林笑却总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义务在的。   心底里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鼓励林笑却走近他,了解他。   第二次见月生,他还是跪着。跪在皇帝的位置旁。   他是皇帝的人,是萧倦的宠姬。不管萧倦对他做什么,林笑却都没有资格过问。   可林笑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他。   月生戴着面具,总是戴着面具,面具太冷了,人不该被面具包裹。   可月生不想取下来,林笑却便走了过去,抱走玩闹的九皇子。   第三次带着欲,第四次沾了血,林笑却不想回忆了。   他觉得冷,他轻轻地说出了口。山休想要上床来抱住他,用体温温暖他。   可山休来不及上床,萧倦就来了。   这么深的夜,陛下不去休息,还要到世子的院落来。山休只能含恨退下。   萧倦站在床榻旁,看着林笑却轻轻地战栗,明明此处无风,他却似风中的叶颤得无法停下。   萧倦解开氅衣,抱住了他。   大氅落了地,小太监都没来得及接,就听到陛下说点宫灯。   “多点些。”   陛下的命令下人怎敢不从,除了崭新的精美的,连闲置的宫灯都拿来点上了。屋内好亮,火光好烈,仿佛烧起来一样。   萧倦问怯玉伮还冷吗。   萧倦说不清点宫灯是为了给怯玉伮取暖,还是为了在夜色里能更清楚地看他。   光洋洋洒洒,萧倦脱了中衣,更紧地抱住林笑却。   今夜月明星稀,无数的宫灯似是星辰落到了地上。   萧倦抚着林笑却的眉眼,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快及冠了,病弱得还像个孩子。骑不了马拉不开弓,连走路走远了都会脚疼。   林笑却缓缓睁开眼,乏力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声音微弱、嘶哑,萧倦抚上他的喉咙,问他说话疼吗。   林笑却半阖着眼眸,只说他困了,想睡觉了。   “陛下,您该回去了。”他不舒服,说得就好慢好慢,像是光融进了水里,水里金色的波纹慢慢荡漾。   萧倦搂紧他,摸着他的头:“疼就不多说了,朕没让你跟大臣似的絮絮叨叨。”   “朕问你几个问题,你想要就点头,不想要就摇头。”萧倦抚着他唇瓣,太干了,让小太监递上水来,萧倦指尖沾了水给林笑却润了润唇。   宫灯的璀璨金光里,萧倦问:“你想要月生吗?”   林笑却蹙着眉,连忙推辞:“陛下,臣跟他并无关系。您不要折辱他,也不要折辱臣了。”   萧倦道:“你自己急着说,喉咙疼你也自己受着。”   “你不想要月生,那孩子呢?朕给你挑个哥儿,给你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冲冲喜。”萧倦抚着林笑却的头发,长长的,顺滑如水。   他缠着他一缕发,把手指都缠住了。他在等怯玉伮的回答。   林笑却道:“陛下,臣真的不需要什么。”   林笑却抬眼望他:“您放过臣吧,您有那么多孩子,他们比臣更需要您的照顾。”   萧倦道:“他们要什么,朕心里清楚。唯独你——”   萧倦松开林笑却的发,捧起他的脸庞:“你要什么,得你自己说。”   林笑却到最后也没有给萧倦一个答案。   他太累了,在萧倦的胸膛上睡着了。   萧倦抚过他汗湿的碎发,竟没逼他醒来回答。 第26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6   萧倦抱着怯玉伮睡下,却不准太监们熄灭灯火。   怯玉伮的脸蛋好软,萧倦戳了一下,轻轻地,又戳了一下。   戳得怯玉伮蹙了眉,萧倦指尖抚上他的眉心,不准他皱眉。   他抚他,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能蹙起眉头表示不愿意。   萧倦顺着眉头抚到眉尾,又抚上怯玉伮湿漉漉的眼睫,没人欺负他了,怎么像是一直在受欺负。没下雨了,还湿哒哒的,得擦干净。   眼睫长长的,萧倦抚着怯玉伮的眼睫,指腹触过鼻尖,掌心相贴唇瓣,好柔的唇,萧倦一下子心神全到怯玉伮的唇上了。   手掌缓缓下移,唇瓣抚慰掌心的痒,蔓延到指根、指腹、指尖。萧倦碰着怯玉伮的唇,轻轻地拨弄,唇齿怎么闭着,张开,他愿意把手指给怯玉伮咬。   嗷嗷待哺,这里可没有奶娘,小馋猫,含着手指解解馋。   萧倦遇到了阻碍,小馋猫不肯把牙齿张开。都睡着了,怪可怜的,萧倦也就没掐他的脸颊,硬是要他含着了。   四季轮转,秋越来越冷。   林笑却第二天醒来,萧倦竟然还在。   “陛下,您怎么不去打猎?”林笑却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想赶萧倦离开。   “每年都是那些花样,没甚意思。起来,朕喂你喝药。”   林笑却浑身乏力,爬不起来,轻声道:“陛下,臣这里伺候的人足够,不必劳烦陛下。”   萧倦放下药碗,走到床榻旁一把将林笑却抱怀里,林笑却腿悬空,眉眼微慌,没反应过来就被萧倦抱着走了两圈。   “太弱了,”萧倦道,“你需要锻炼,需要练习拉弓射箭。等你好些了,朕亲自教你。”   萧倦抱人可算不上轻柔,衣服一蹭,伤口就碰到了。林笑却疼得生理性湿了眼眸。   泪水盈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萧倦微微困惑:“你怎么又哭了。怕累?”   “你连骑马都做不到,怎么骑在哥儿身上洞房?”萧倦单手抱住林笑却,另一只手摸着他眼尾,叫他不许哭。   单手抱更疼了。   林笑却的泪水盈满眼眶,一滴滴落了下来。   “我不骑马,也不骑人。”他声音轻轻的,疼得乏力,“陛下,你碰到我伤口了。”   “好疼。”他冷静地表达自己的述求,可是声音太弱了,听起来就带着一点乞怜的意味。   萧倦听得心里好怪,他说不出,手上的劲没注意就更大了。   林笑却哽咽了一声,推拒着萧倦,他要自己走,走回床上躺着养伤。   萧倦不肯放,抱着他回到床榻旁,把他放到床上,不准他睡,让他靠在床靠上。他还要喂他喝药呢,怯玉伮怎么能够睡下。   “陛下,臣能够自己喝。”林笑却抬手,想接过药碗,萧倦偏不让。   明明一口就能饮尽,萧倦偏要一勺勺地喂,喂得林笑却满口满心都是苦意。   林笑却实在不知道,萧倦这么折腾他,到底是看他哪里不顺眼。   喝完了药,萧倦又要给他刷牙。   林笑却实在忍不了:“臣有手有脚,臣自己做。”   萧倦偏不让:“刚还说骑不了马,现在又能自己做了。”   萧倦叫他张口,林笑却垂着眸理都不理。   萧倦直接上手,掐住脸颊硬逼着张了口。   牙刷还没刷上去,他的手先抚了上去:“这牙齿白白的,硬硬的。”指尖甚至敲了一下门牙。   林笑却挣扎,浑身没力,挣不开。   萧倦松了手,道:“你动什么,朕亲自伺候,你还不好好感激?”   “臣不是牲口,不用看牙口。”   “谁把你当牲口了?你这么倔的牲口,哪里有卖,朕叫人买上一千笼,造一个大大的宫殿装进去。”   林笑却厌烦,不想看皇帝,钻到被窝里再不想搭理。   他奄奄一息的,蜷缩在被窝里,半阖着眸,伤口疼得眼睫湿润润的。   眼睫又长,神情又倦。   萧倦觉得自己恐怕是成了猛兽,能一口把怯玉伮这小家伙吞进去,连骨头都不剩。   最好的玉石,也不能让萧倦爱不释手。偏偏看到怯玉伮这模样,他总觉得不够,抚摸不够,戳弄不够,总是不能够满足,无端的空落。   萧倦揭开被子,要给林笑却身上的咬伤上药。   林笑却说有山休,萧倦问山休谁。   林笑却不敢答了,只能让萧倦施为。   萧倦戳弄着药膏抚弄着伤口,力道太重了惹得林笑却疼得直颤。   萧倦另一只手摸了把他湿朦朦的眼睛,再上药时力度就轻多了。   萧倦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哥儿?”   萧倦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在全国选,反正他父皇也是这么干的。   林笑却忍受着萧倦粗蛮生疏的上药,还要忍受他问问题。   “我不喜欢,”林笑却道,“臣什么也不喜欢。”   萧倦也不管手上沾着药,顺着伤口摸到林笑却小腹,笑道:“你又不能自己生孩子,不然朕倒是愿意让你生。”   “朕宠幸你几月,怯玉伮肚子里就会有宝宝。”萧倦戳了戳,“等宝宝生下来,你就有孩子了。”   林笑却护住自己的肚子,不让他戳:“陛下,您在说什么,臣这里真的不缺人,陛下折煞臣了。”   “怕什么。”萧倦道,“有朕护着,你什么都会有的。美人、儿女、王位。”   “过几年,朕寻个由头,让你承袭你父亲的王爵之位。”萧倦道,“本来你没什么功劳,这爵位也不该给你。谁叫你这么弱,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不给你些虚名,反倒叫外面的人小瞧了你。”   “臣不需要。”林笑却躺在那里,声音极轻,却惹得萧倦生怒。   萧倦懒得再上药,叫了太医来。   他道:“朕赐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笑着吞下去。”   “今天朕能给你美人和爵位,明天就能赐你白绫和鸩酒。怯玉伮,朕待你足够仁慈,但你若是得意忘了形,也怪不得朕换个方式对待你。”萧倦气虽气,却没走。   看着太医上了药,下人喂了膳食,他还是没走。   不识好歹的小猫崽子,该被绑起来放笼子里训。可病怏怏的,躺床上都哀哀的,躺笼子里指不定怎样哭。   到时候哭个没完,又不肯出声,就默默地掉泪珠,眼睛肿得没法看,还是算了。   林笑却用了膳,困意上涌,又躺床上睡着了。   萧倦气也没处发,只能任其散了。   他静静地看了怯玉伮一会儿,跟着躺到了床上去,搂住怯玉伮,有点想亲怯玉伮,可是太怪了。   父皇从不会亲他,只会送给他目之所及的一切。   父皇再喜欢他的儿子萧扶凃,也没有亲过萧扶凃,只是抱着哄着,笑得嘴都撇不下来,不怒自威的气势都散了。   他抱了怯玉伮,也准备送给怯玉伮美人孩子,可是为什么,他会想亲他呢?   没有人在皇帝萧倦的面前,示范亲吻的举动,他的父皇没有给出先例,萧倦在一刻,竟陷入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迷茫的情绪。   至于后宫的妃嫔们,萧倦从不在意,也没把他们当人。   在萧倦心中,他自个儿是第一位;父皇是天子,当然也是人;太子萧扶凃作为储君算半个;至于怯玉伮,是他萧倦的人,自然也不能当成物件儿。   而嫔妃们的亲吻,在萧倦看来,是和云雨配套的情。事,是一种献媚。   献媚?   萧倦皱紧了眉头,难道他是想献媚于怯玉伮?   十分怪异。萧倦否决了这项思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午后下了些小雨。   云木合靠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不知泉原乡有没有下雨,他种的庄稼应该已经荒废了。没有施肥,没有收割,虫子和杂草把他的庄稼瓜分。   云木合种的地面积不算大,他一个人种不了太多地。地上的庄稼只要够他和知池吃就好。知池读书的钱,他一向是用绣品换。   知池小的时候不听话,非要帮他的忙,读书走上那么久明明已经够累,还要一路走一路捡木材,专门走偏远的路捡柴火。走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深了不说,脚上的厚茧都磨破了。   出了血,知池还说不疼,不疼。他把柴火放下,他说明天云哥不用起那么早,柴火他已经捡了。饭他也会做的。   云木合没有领谢知池的情。云木合不打他,只是一言不发把他捡的柴火都丢了。   那时候谢知池不明白,小小一个,揪着他衣角让别丢,别丢。   云木合全丢了,抱着柴火一边走一边洒,谢知池跟着他,强忍着不肯落泪,只是小手把他的衣角攥得紧紧的。   月夜里,云木合丢完了木材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来告诉谢知池,所有的事谢知池都不需要做,如果知池真心想做什么,那就是读书,把书本读到破。   那时候云木合以为,供知池读书就是给了知池最好的生活。让知池踏上这条出人头地的路,才能算是报答知池阿爹救他的恩情。   知池,知池,知道池塘之窄,方知天下之宽。   可如果只是一条游鱼,跨入山海会死的。   他什么也不让知池做,只是让他读书,读书,读到最后,竟落入宫中成了奴隶。   早知如此,当初他不该扔掉那些柴火。   他不该只让知池心中装着诗书礼易,明明土地和四季一样能养活他们。   他把执念强加给知池,一朝沦落的知池该多难熬啊。   熬下去。云木合望着雨,知池一定要活下去,他会找到他的,他会想办法找到他。   望雨良久,云木合的手终是停不下来,垂下头绣起“平安”二字。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终抵不过平平安安地回家。   云木合想要见的人,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在地牢里受了杖责,口枷堵了嘴,奄奄一息被拖到角落里。   他腕上的伤口太医已经包扎,只是太医说,伤口太深了,不留疤不可能。   张束很为难,一个原来在惩戒阁当差的小太监给了建议。   说是刺上刺青,就不会污了陛下的眼。顺着疤痕刺上美丽的图案,那小太监想了想,又道:“刺上一个奴字也未尝不可。陛下要此人记住自己的身份,刺上了,奴性越来越深,除非剐掉那层肉,否则一辈子也就是个奴隶。”   农猗也跟在身边,闻言心中不忍,道:“公公,陛下喜爱美丽胜过奴隶,依小的看,还是刺图案为好。”   张束想到陛下那微妙的态度,道:“咱们做奴才的做什么决定,到时候呈禀陛下,陛下自有决断。”   谢知池倒在角落里,听着这些人讨论他的身躯,他仿佛只是一个瓷器,得到主人的喜欢,就刻上美丽的花纹做一个安静的花瓶,得到主人的恶意,就做最低贱的溺器。   窄小的窗外在下雨呢。   是不是要尿到他的身上去。   池塘里应该开满莲荷游满鱼儿,而不是被人抽干了血剐光了肉,填上污泥,臭不可闻。   秋风萧瑟,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铺了石板的路光滑,湿漉漉的乌青色。   积了水的浅坑,雨打其上溅起波纹,圈圈涟漪不散,污水的浑浊泛滥。   睡着的林笑却,中途被叫醒两次,用膳喝药,好在萧倦已经离去,没有人在耳旁说些不得不听的话,养伤就好受多了。   傍晚的时候,威侯秦泯来访。   林笑却想起他的刀,忙让山休取了出来。   林笑却欲起身相迎,但秦泯快步进屋来,制止了他。   “我不必你迎,也不必你送。世子,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林笑却浅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说得比平常慢,又轻,秦泯不自觉靠近他想听得更清晰。   一刹那,他制止了自己的冲动,挺直了腰板。又不是夫妻之间,怎能靠得过近,如窃窃私语般亲密。   秦泯道:“我不该在马鞍上挂酒,惹得你喝了,又生了病。”   林笑却靠在床靠上,轻轻摇头:“哪是你的酒弄的,只是我自己贪凉,明明天已经冷了,夜间却还嫌热,不准人给我盖被子。这才又发起烧来。”   在秦泯进屋前,林笑却已披好大氅,毛领子遮住了颈项上的伤口。他摸着大氅上浓密的细毛道:“这不,我得了教训,现在在屋里也裹得严严实实。”   秦泯问林笑却闷不闷。   林笑却摇头:“开着窗,刚还下雨了,不闷。”   他问:“追风怎样了,它还好吗?”   秦泯道:“还在养伤,没有大碍,踏雪守着,它高兴得直赶我走。”   林笑却浅浅地笑开,山休递上热茶,林笑却亲自端给秦泯:“要不是追风,我没准就落了虎口。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它。”   “追风是战马,”秦泯道,“保护你是应当的。它若是临阵脱逃,逃兵按律当斩,我不会徇私。”   “它不是救你,它是在救它自己。世子,你不必介怀。”秦泯宽慰了一番,捧着林笑却递来的茶却没有喝。   若是世子当真葬身虎口,老虎会陪葬,追风……大概他下不了手,会留下踏雪,放走追风,既然只有追风一个活着回来,那就远远地离去,不要再回来。   他和踏雪都不会再要它了。   好在追风没有让他失望。此后,他也不会让追风失望。无论将来如何,即使病了残了,他也会待追风一如既往。   “我会好好待追风,连同世子的那份,你不要担心,它不会有事。”秦泯给出了承诺。   林笑却轻“嗯”了声。雨已经没下了,窗外失了雨声。   林笑却捧起那天秦泯让他拿着的刀。   “秦泯,你的刀,我忘还了。”他递给他。   “留着。”秦泯覆上他的手,将刀缓缓推了回去,“留着它。”   林笑却推辞:“没有刀鞘的刀,威侯拿着最合适。”   秦泯道:“那就为它打一副刀鞘。它绝不会伤着你。”   送的到底是刀还是人,林笑却不想分清。他装傻道:“那怎样的刀鞘最配?”   “需要宝石镶嵌吗?”他抚摸着刀身,并不靠近刀刃的位置。   秦泯说不必:“普通的精铁即可。”   林笑却问:“若我想要那样的刀鞘呢?”   秦泯笑:“那就镶,正好我那里有一盒宝石,是当年驻守北边时换得的。明日我差人送来。”   明明秦泯那里有这把刀的旧刀鞘,可他不送刀鞘送宝石,他宁愿林笑却重新锻造一个新的更合意的。   哪怕太过华美不是秦泯所欣赏的风格。可他想要林笑却觉得合心意。   不止是刀鞘,他这个人也一样。   林笑却从刀柄慢慢抚到了快刀尖的位置。   秦泯按住了他的手:“刀尖锋利。”   林笑却笑:“我知道了,这就收手,不玩它了。”   那笑容叫秦泯心下一颤,喉咙微痒,方才林笑却递给他的茶,他这才端起来喝光。   林笑却问他茶如何。   他竟下意识答:“好甜。”   惹得林笑却笑得更开怀了:“又没放糖,怎么会好甜。”   秦泯固执道:“真的好甜。”   他垂眸看茶盏,杯中茶已喝尽,他连茶叶都没放过,刚不小心全吞了进去。   他眼眸望着茶,心却望着林笑却,丢在那,一时之间回不到心腔了。   林笑却又为他斟茶,这一杯秦泯却敬给了林笑却。   “平安归来,世子,你该和我喝一杯,请。”   又不是交杯酒,秦泯的眼神怎如此缠人。   林笑却接过那杯茶,温度恰好合适,他也不推脱了,一饮而尽。   只是他不慌,不像秦泯那样心下慌乱,才不会做出把茶叶也吞了的事。   秦泯见着方才他用过的茶盏,此刻也为世子所用,心中滋味甜而涩。他非要用这杯敬世子,世子毫不在意地接过,到底是对他视若知己不在意共用这茶盏,还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呢。   饮尽茶,林笑却道:“你总是叫我世子,生疏了些。我小名怯玉伮,你若愿意,也可以这般唤我。”   秦泯的心剧烈跳动了下,他抬眸望着世子的笑意,竭力平静道:“唤怯玉如何?”   他不想像旁人那般唤世子,他想要一个更亲密的称呼。   只是秦泯不知,怯玉早就被人唤过。太子殿下感到伤心的时候,就会轻轻地低低地唤林笑却一声——“怯玉”。   “好啊,”林笑却道,“怯玉也很好。”   秦泯的心腔跳得快要融化,他缓了好片刻才把那声“怯玉”唤了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动人的言辞。   “怯玉。”笑却,世子……无论哪一个称呼,都叫人此生难忘。   夜渐渐深了,林笑却问秦泯用过膳没有。   他用过了,但他说谎:“没有。”   林笑却便留他用膳。   秦泯又多了一段相处的时光。   他担心自己用餐的礼仪不好,吃得很小心。林笑却见他那模样,笑着给他夹菜:“是我这里的太寡淡了吗?”   “我胃口不好,他们做得也清淡。不知你来,倒忘了提前准备。”   一个大将军,威震邺朝的侯爷,生怕自己哪里不好,在林笑却面前那样小心翼翼。   林笑却夹完菜,看着他吃。   秦泯既高兴,又谨慎,吃完这一口,又喝了口茶咽下去,才道:“我喜欢清淡的。”你吃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林笑却笑:“你喝酒喜欢喝最烈的,吃饭却寡淡。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迁就我。”   秦泯道:“武将会有羡慕文弱之人的那一刻,文弱之人也会憧憬武将,不冲突。”   林笑却道:“那我算文弱吗?弱是够弱,只是不知算不算得文雅。”   秦泯搁下碗筷,郑重地问:“那怯玉会憧憬武将吗?”   林笑却意会了一点秦泯的意思,他避开了这个问题。   “是我问你,可不能反问。”   秦泯想了片刻,道:“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怯玉更文雅的人。至少,我未曾见过。”   林笑却笑:“快吃饭,客人饭没吃多少,净恭维我这个主人了。”   秦泯心道,他不想当客人,也不是恭维。但若再说下去,就有巧言令色巧舌如簧之嫌。   过于热情,他担心怯玉真的怯了他,不肯再与他相处了。   战场上需要拿捏好时机,爱上一个人,也不能操之过急,需徐徐图之。   用完膳,秦泯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即使他吃得慢,这宴席也有散尽的一刻。   再不舍,他也干脆利落告了别。   说不要林笑却送,就真的不要他送。   生了病,本该躺着静养。他来叨扰本就不对,怎能再劳累怯玉相送。   即使很想回头,但秦泯也没有回过头去。   他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走出了林笑却的院落,才在不起眼的角落转过了身。   院落的门阖上了。他只能看见门锁,看不见门后的人。   月上中天。他该回去了。 第27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7   又过了七八日,秋狩结束。   傍晚的庆宴前,围住广袤狩猎场的军队整军列队朝行宫而来。   他们是皇帝的直属军。为了嘉奖他们的守卫,皇帝萧倦会亲自。慰问并赏赐一番。   慰问过后,这支直属皇帝的精锐之军,便严整有序散开,围在整个宴会之外。   他们不会参宴饮酒取乐,一如既往警惕着可能会对皇帝不利的危险。   这一举也有震慑群臣的效用。   此次秋狩,参与者众多,太子留守烨京,看似有了可乘之机,但各地严阵以待,而太子手中虽有东宫卫队,有临时指挥部分军队之权,但并不能对皇帝造成威胁。   若有谋反之举,烨京城内外的皇帝直属军营,会包围整座皇城。军营内,皇帝亦设立了互相牵制的职位,时常调换,并不让一人久居其位。   临近傍晚,王孙贵族臣子家的儿郎们,精神振奋迫不及待。   每年秋狩结束,陛下都会提拔几个出挑的,这是科举武举之外,独属于这些家世好的儿郎们的另一条出仕之路。   天际红霞席卷,灿烂如烈烈大火。宴会的大厅极其广袤,宫灯盏盏,金碧辉煌。   皇帝来到前,张束提前宣布了皇帝的命令。   往年哥儿虽参宴,但戴着面纱并不能饮酒用食,今日陛下恩赐,众人同乐,不拘性别。   席下的哥儿仍犹疑着,丞相家的哥儿荀遂早就受不了戴面纱了,一把将面纱取了丢弃一旁。身后伺候的婢女连忙将面纱拾起,哥儿之物,不能乱扔,若让人捡到,可就说不清了。   其余哥儿见丞相之子直接把面纱扔了,又有陛下命令,或迟疑或兴奋或羞怯地摘下了面纱。   有大臣心道,陛下这是又想选妃了?   他给了自己孩子一个眼神,让他整理一下歪掉的钗环。   席上儿郎众多,见貌美哥儿纷纷摘下面纱,如此宴会上不敢多看,又忍不住想看两眼。   其中一个被自己的父亲重重打了一下,那臣子低喝道:“你眼睛长哪去了,如此场合分不清轻重,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打猎打不到几头猎物,这会子眼神倒好了,竟敢盯着丞相家的哥儿瞧!”他声音放得极低,但自家儿子不争气,也把他气得够呛。   那儿郎手都被拍肿了,他瞅了自家爹一眼,不让看就不看嘛,打他作甚。真丢人。   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没忍住嘛。荀遂娇蛮艳丽,是烨京城有名的美人。   他那股逼人的美丽,攻击性强,夺人眼目。在场摘下面纱的哥儿众多,但儿郎们大多往他那处瞧。   不止儿郎,一些女儿家的眼神更大胆。荀遂也不生气,他每次私下出行绝不肯戴面纱帷帽,万众瞩目,早就习惯了。   他这副皮囊无往不利,可恨一头栽到了谢知池的池塘里,暂时扑腾不起来,也不想起来。   他夜里时常做与谢知池的暙梦,最开始还是谢知池压着他,可到最后不知怎的,每次都是他把那状元郎弄得低泣声声。   他驰骋在谢知池身上,不干净的谢知池,他用自己的身体把他弄干净。   他那没用的爹,说好了给他弄来谢知池,可都这么些天了,毫无动作,一定是在敷衍他。   哥儿及笄之后,就该把那玩意儿锁上,显示贞洁。可荀遂连面纱都不戴,怎么会给自己上锁,家里人宠他,也一向依着他。   有个姨娘多嘴在丞相那里说荀遂这行为很糟糕,给下面的弟弟们做了不好的示范,会影响婚事,反被丞相赶到了别庄,什么时候嘴干净了头脑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样一来,丞相家再没人敢对荀遂指指点点了。连丞相的大儿子都要低荀遂这个哥儿一头。   丞相荀游璋正妻早年因病离世,他也没有续娶,除了荀遂这个哥儿是嫡,其余孩子都是庶。   荀游璋正妻病逝后,他对荀遂更加疼宠,只是每年妻子忌日,他不允许荀遂玩乐取笑。全府上下自是安静沉默,荀遂也算乖,他也想念自己的母亲,怎么会在母亲忌日玩乐呢。   父亲真是,把他当什么人了,他虽纨绔,但不是渣滓好不好。   威侯秦泯也在宴上,荀遂看见了他,双眼含怒,恨不得立刻拿了酒过去泼人。   竟敢,那日竟敢用刀吓他!   割断了他一缕美丽的头发!要多久才能长起来!   还骇得他当场软倒了坐地上,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但荀游璋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别怒气冲冲的不像样。   荀遂瞪了自家爹一眼,但在爹爹更威严的回瞪下,没好气地规规矩矩坐好了。   首座上,龙椅当然是皇帝的。旁边有两个座位,一个想必是皇后坐,另一个,难道陛下又有了新的宠妃?   陛下还没到,荀遂打量了一番席上,那些皇子们他也自自在在地看,想看就看。六皇子恰好朝他看过来,这一下竟是对视上了。   六皇子脸一红,该移开目光的,他又舍不得。荀遂得意地笑,惹得六皇子脸更红了。   六皇子不过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荀遂这般艳色,一时之间竟丢了皇室的风度。   四皇子递给他一块糕点,六皇子不得不接过,这才移开了目光。   四皇子状似不经意地瞥过荀遂,心道,这丞相家的哥儿,貌是极美,品性却不成。   皇子们承袭的基因好,个个龙章凤姿,就没有长得不成的。席下的哥儿们心中羞怯,偶尔抬眸望一眼,又不敢多看久看。   今日的庆宴,是秋狩的收尾,席上众人皆穿着大邺朝正统服饰。女儿家哥儿们头上的钗环亦是耀眼无比。   家里就算没几个钱的臣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哥儿在这等宴会上看上去寒酸,卖产业也要让他们瞧上去熠熠生辉。   能跟着来秋狩,能参加陛下宴会,到时候婆家也要高看一眼。   况且席上王孙众多,保不准就对上了眼,嫁个好人家。   荀遂不爱头上戴那么多钗环,钗环虽美,可他更爱行动自在。   戴上钗环就得慢慢走,步子还不能迈大了,不然满头的钗环就乱晃悠。   他一根红珊瑚簪子簪发,虽简素,但配上那张脸,也够明艳了。   另一座宫殿里。   丽妃娘娘本已经收拾好,准备赴宴,可婢女突然来报,说宴上的哥儿都摘了面纱,陛下恩准众人同乐。   丽妃娘娘的脚步顿时迈不动了。   他拿捏不准陛下的意思。若是他去赴宴,不摘面纱是违背圣令,摘了面纱……他是陛下的妃子啊,他嫁了人怎能在那么多外人面前露出容貌。万一陛下事后介怀……   丽妃问皇后去吗,意外的是皇后会去。   丽妃娘娘心里奇怪,往常皇后可是最守规矩的,难不成他真要当着那么多臣子儿郎的面,露出那张陛下亲口夸赞“国色天香”的面容?   丽妃娘娘迟疑了片刻,决定不去了。反正陛下也不在意他们这些妃子到底去不去。   楚词招也不知自己怎了,他就是厌倦了总是戴着面纱,他也是人,为何不能露脸。既然陛下金口玉言,他倒要试试不守这往常规矩会怎样。   皇后一进殿,年轻的儿郎们先是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了,那些大臣们随后认了出来,赶紧把自家崽子头按了下去,什么狗玩意儿,盯着丞相家哥儿瞧也就算了,还敢看皇后?!   荀遂也看到了皇后面容,心中有些酸,心道陛下有福气啊,先皇选了那么多美人,还有皇后这等佳人在榻。   他怎么就没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爹,要他有,什么谢知池王知池,全送他床上了。   他那没用的爹,就知道让他别太跋扈,他哪跋扈了?他明明乖得不得了,就是想要个谢知池怎么了。   院落里。   林笑却被皇帝萧倦逼着从床上起来。   林笑却不想去,他抱着被子不肯松手。   萧倦直接将他连同他的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林笑却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来,萧倦就剥开被子像剥花瓣一样,将他整个人取出来按在怀里。   萧倦仗着他的人高马大,把林笑却按在怀里让他动弹不得。   林笑却头发都乱了,他闷闷地说:“陛下放开臣,臣去就是了。”   萧倦没松手,试了试林笑却头发的手感,把他的长发摸得更乱了。   林笑却不想让他摸,扭过脸去恹恹的。   萧倦也没继续耽搁,把林笑却整个人放床榻上,让伺候的人给他换衣裳。   服饰妥帖,头发梳好,萧倦又把林笑却掳来抱怀里。林笑却鞋子都还没穿呢,下人只能跪在萧倦脚边,轻柔抬起林笑却的脚给他穿鞋。   林笑却别扭地想伸手自己穿,手也被萧倦捉住了。   林笑却怀疑萧倦是养宠物的瘾犯了,不去养小猫小狗,偏要把他当宠物摸头摸脸。   他烦得很,但又没受到实际的伤害,又赶不走萧倦,只能等萧倦腻了这阵,自个儿离开。   他问过233这算不算OOC,233说他又不喜欢萧倦,明面上还是萧倦的小辈,既没有在床上缠绵,被摸摸头啥的,干不过只能忍了。   林笑却对萧倦没好气,也不知怎的,过去也讨厌萧倦,但明面上还要拍马屁吹捧,现在竟然偶尔还敢跟萧倦摆脸色了。   大概是瞧着萧倦看过来的目光没那么轻蔑了,过去看他大概像看只好玩的虫子,不好玩了就一脚踩死,现在成小猫小狗了,踩一脚踩不死,他还能狺狺狂吠两句。   呸呸呸,这什么比喻,哪有把自己比作猫猫狗狗的。   穿好了鞋,就该赴宴了。萧倦却不松手。   他抱着林笑却也不知在想什么,林笑却懒得挣扎,随他了。   过了好半晌,终于要走了,萧倦又抚上林笑却的脖子,检查上面的咬印有没有消。   基本看不出来了,手臂上的要更严重些,需要再养养。   林笑却这些天一直浑浑噩噩地睡觉,偶尔醒了,老是看到萧倦在。久而久之都有些脱敏了,不觉得惊讶了。   庆宴灯火辉煌。   陛下终于来到。   但竟然不是独自前来。   林笑却退后了半步,跟在萧倦稍后处。   陛下一来,众人的目光都规矩冷静多了。荀遂却不怕,悄悄地看了好几眼陛下,惊叹好有魅力好高大,可惜不是他爱的款,他就喜欢谢知池那款,最喜欢了,最爱上了,梦中也好,现实也好,给他一个谢知池,他会快乐的,无上极乐大概也不过如此。   这么一出神,目光就落后了半步。咦?   那是——   那日狩猎场上对峙,荀遂离得远,林笑却又侧对着他,他就知道场上站着侯爷和世子,根本没注意这世子什么样。   现在知道了。   荀遂的目光凝聚。脸爆红,腿夹紧。案几之下,狼狈。   荀遂这一刻,暗恨怎么没把那玩意儿锁住。大庭广众之下,他竟……   荀遂突兀地扭过脸去,望向另一侧,再也不打量众人。   荀游璋还以为是陛下一来,遂儿被陛下的气势慑住,终于肯规矩了。   荀遂扭过脸去,发现六皇子看着他,荀遂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六皇子伤心而不解地垂下了头。   三皇子对荀遂颇不屑,但望到怯玉伮时,他的神情不明显地黯然了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四皇子捕捉到那一刹那的黯然,抚摩着杯沿若有所思。   五皇子低着头,皇后就在上座,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生母之死,流言蜚语,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只能克制。   四皇子给五皇子倒了杯热茶,他摸摸五皇子的头,低声道:“喝吧。”   五皇子露出个恍惚的笑,捧着茶一饮而尽后冷静了下来。   秦泯也在宴上,林笑却看到了他,微微露出个笑来。秦泯回笑,捧着茶示意,一口喝尽。   林笑却心道,这次该不会又把茶叶一起喝下去了吧。明明是最威武的将军,怎么喝茶的时候那么傻。   秦泯送的宝石林笑却收到了,林笑却也不跟他客气,等回了烨京,就叫山休拿去找工匠打一柄最华而不实的刀鞘。   谁能知道,看似金玉其外的草包刀鞘,也能拥有那么锋利的一把宝刀呢。   林笑却走至半道,就准备随便寻个位置坐上去。谁知刚走一步,就被萧倦拎了回来。   张束上前低声道:“世子爷,上面才是您的位置。”   林笑却往上看,首座旁有两个位置,皇后娘娘坐在左位。林笑却望到皇后,微微恍惚了刹那。   他没有想到,能在这样的场合看到娘娘露出真容。   娘娘生得很美,本就不该藏起来,本就不该在深宫里渐渐颓败。哪怕是一朵不起眼的小小花,也应当拥有选择青山绿野的权利。   林笑却收回心神,看向右座,他不明白,他一无功绩二又不是皇帝的儿子,萧倦怎么非要他坐在那么惹眼的位置。   但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询问,只能跟着萧倦往前。   帝王落座。林笑却坐在皇帝右手旁。   宴席开始。   众人出列,高呼陛下万岁。   儿郎们献上排练许久的剑舞。刀剑拼杀之际,鼓声、琵琶、箫琴埙伴奏,随着刀剑激烈琵琶声越发急促,提得人心也跟着急剧跳动起来。   陛下两侧护卫在旁观表演时,手按在剑鞘位置,若有人持刀僭越上前,当场斩杀。   张束亦捧着陛下的宝剑在旁。   以往先皇在时,儿郎们的剑舞多是木剑,萧倦上位后,偏爱真正的刀剑相击,这才有了如此激烈的刀剑之舞。   排练时,稍有不慎受伤,便会被踢出队伍。   训练时教官一再强调,万万不可乱了步伐,破了阵营,若是不慎滚到陛下那边,不但会被当场斩杀,还会牵累家族。   宴厅无比宽广,有足够的施展空间。   参宴的哥儿们看得目不转睛,纨绔子弟们也暗自喟叹,怎么自己就没有那样的好身手。   剑舞毕。陛下赐酒,道:“铮铮有声,虎跃龙骧。朕的龙骧将军合该从你们中出。”   刀剑儿郎们激动不已,龙骧将军官职不算大,但每一个曾任龙骧将军的人,都是陛下看好的人。先皇当初提拔秦泯,就是让其先任此官职历练。   刀剑儿郎们这些天着实辛苦,白昼要打猎,前三天是训练官选拔的时候,第四天选了些打猎成绩突出身手也好的儿郎。这些儿郎白昼得好生打猎,到了傍晚便归队排练。   若是白天表现太差,到傍晚就会被踢出去。   若是傍晚的排练实在堪忧,也会被剔出队伍换人。   其中有不少儿郎,之前也参加了篝火宴上的祭祀仪式。   秦泯当年没有参加这些,他打猎头一天白昼就打了一头虎,镇住了所有人,直接得到先皇青眼,哪还用参加这些仪式。   这么多年,再没有一个敢单枪打虎。秦泯的事迹也是这些儿郎们心中的传说。   如今得到陛下赏识,儿郎们痛饮美酒,侍者恭敬上前收了剑退下。   儿郎们入座。有一武将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低赞一声:“你长大了。”   他的长姐也拍了一下他的背,道:“干得还不错嘛,像模像样的。”   那儿郎微红了脸,低声道:“那是当然。”   说完,又忍不住看向了对面的一个哥儿,那哥儿也正巧看着他,对上目光羞红了脸,垂下了目光。   儿郎亦是不自在地捧起茶杯,没喝,怔怔地发呆。   武将看在眼里,准备过后就去提亲。   养在行宫里的舞姬们亦是献上舞蹈。几番过后,开始根据狩猎行赏。   这儿郎猎得麋鹿两匹,狼三匹,其它若干,不错的成绩。太监念到时,他压下激动,平稳地上前领了赏。   金银珍宝、佩刀佩剑、书画珍玩、绸缎若干……狩猎的野兽越凶猛,得到的赏赐越丰富。   这只是明面上的赏,秋狩返京后的提拔才是重头戏。   行赏过后。丞相荀游璋突然出列,说有宝献于帝王。   萧倦起了兴致,允他进献。   竟是一柄天降陨石打造的宝剑,剑身乌黑如渊,剑刃吹发可断。   荀游璋亲自捧着宝剑跪在阶下讲述宝剑的来历与不凡。   萧倦竟缓缓下了台阶。   在侧的护卫神经紧绷,握住刀柄,生怕荀游璋做出什么谋反弑君的举动来。   但荀游璋恭恭敬敬,就算萧倦当场拔出剑,缓缓架在他的颈上,他也仍是面色如常。   一旁荀遂差点叫出了声。跟着荀游璋的小厮顾不得尊卑眼疾手快立即捂住了他的嘴。   剑刃移动,并没有出现血溅当场的可怖局面。   这剑确实吹发可断,荀游璋颈项旁一缕碎发应剑而落。   萧倦抬开了剑,指尖轻抚剑身,赞道:“好一柄宝剑!丞相,你可介意朕借花献佛?”   荀游璋道:“这是臣的荣幸。”   荀游璋如此识趣,萧倦亲手扶他起来。令张束扶荀游璋重新入座。   张束是萧倦身旁最亲近的太监。即使荀游璋根本不需要人扶,但还是在张束和乐融融地搀扶下入了座。   林笑却旁观着这一幕戏,谁知下一刻他自己就成了戏中人。   萧倦道:“怯玉伮,过来。”   林笑却的心猛地一跳。   在萧倦压迫性的目光下,林笑却不得不走了下去,一步步走到萧倦身边。   萧倦执起林笑却的手,将剑赠予了他。   萧倦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当场舞了一招极其精妙的剑术。   众人震之。   萧倦道:“当年济北王,为大邺立下不世之功。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以致英年早逝。留下怯玉伮一个独子,养在皇宫。儿将及冠,朕借花献佛,到时及冠之礼,众臣可入宫观礼。”   众臣出列,道:“善!”   萧倦又道:“诸君儿郎雄姿英发,诸君女郎亦不让须眉。冬日宴,可携家人齐赴。”   众臣道:“善!”   心中却思量,陛下这是要给太子选妃,还是给世子选妃?   若是前者,当然好;若是后者,世子身体病弱,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   但陛下命令,怎能不从。万万不可敷衍,只能牺牲自家女儿哥儿了。   荀遂听了,心道,难怪今天让哥儿把面纱揭了,这是要让这小世子直接宴上看看容貌呢。   不过……倘若他进宫,当个世子妃,岂不是能借机找到谢知池?   至于小世子,病弱得不行,荀遂心道,他不介意在床上攻伐劳累的。   小世子躺着,漂漂亮亮,清清冷冷,落点泪珠,荀遂决不会嫌弃他。   当然,荀遂心中最宝贵的还是谢知池。   他终于找到了办法去见谢知池,眼中的光盛得要溢出来。   六皇子又忍不住偷偷看他。   而上座的皇后,眼见着这一切,蓦然眼前发黑。   天彻底暗了。 第28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8   深夜,宴会已经散了。   林笑却问萧倦为什么要送他剑:“那剑太重了,我提不起来的。”   “朕握着你手的时候,你拎得很轻松。”   “可是,”林笑却轻声道,“那并不是我的力量。”   那把天外陨石打造的剑很重,林笑却并没有亲自拿着。伺候的下人捧着剑跟在一旁。   萧倦从那下人手里拔出剑来,走到怯玉伮身后,将剑置入其手中再握住。倏地一斩,路旁的石柱应声而断,柱上的宫灯也砸下熄了。   萧倦的手很大,上面有练武的厚茧,比之林笑却的手粗糙极了。只是紧攥着林笑却的手,就令林笑却感受到轻微但无法忽视的疼意。   宫灯灭了一盏,光线昏暗几分。   林笑却听得萧倦道:“怯玉伮,谁的力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萧倦把剑扔了回去,一个护卫险险接过剑,将宝剑插回了剑鞘。   萧倦松了手,林笑却才得到自由。他的手臂在轻颤,就算是被带着砍了石头,并非主力,但他还是被反作用力击得轻微伤了。   林笑却垂下手,想藏进大氅里不让人看见。这样也能受伤,实在让他难堪。   但萧倦发现了。   萧倦拾起林笑却的手腕,抚上他的手臂,在那轻微的颤动里,萧倦甚至享受了片刻,但下一刻,萧倦紧攥住林笑却的小臂,制止了他的轻颤。   “你太弱了。”萧倦道,“就连月生那样的卑贱奴隶,也能咬你一身伤口。”   “怯玉伮,”萧倦似乎丝毫不担心他的力度会使得林笑却手臂青肿,“太弱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力。”   在灭掉的宫灯旁,昏暗的光线里,萧倦的影子猛兽一样遮天蔽日,完全覆盖了林笑却的身影。   林笑却竭力咬住牙,让自己不要发出疼痛的喘息。   萧倦最终松开手时,他已经眼眸微湿。   果然青肿了。   萧倦抚上他的面庞,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怯玉伮,你为什么没有爪牙。”   就算是小猫,也能刮伤人的手。可怯玉伮为何这般弱,弱得仿佛跟花瓣没有区别。   轻轻一捏,就会坏掉。揉碎在指尖。   萧倦的手缓缓下移,被触碰的微痒一直蔓延到颈项,萧倦掐住了林笑却的脖颈。   没有用力,松松环绕,但只要稍微用点力气,手上这脆弱的生命就将不复存在。   林笑却覆上了萧倦的手背,他湿朦着眼眸,不知道萧倦又在发什么疯,他只能软下语气商量道:“陛下,您掐着我做什么。夜深了,臣想回去睡觉了。”   萧倦望向林笑却覆上来的手,修长的玉似的手指,病白得青筋微露的手背,他道:“你自己解开。”   又不是解衣衫……林笑却试探着抚上萧倦的手指,拨动他的食指,按住他的手心,萧倦没使力,林笑却很轻易就将他的手拨开了。   林笑却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不适感,也不疼,应该没受伤。   萧倦看着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生怕哪处伤了不知道,一时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怜?   萧倦没管这异样情绪,让人叫来太医,给林笑却的手看看。   接下来的路途也没让林笑却自己走,萧倦直接将他抱起来,送到了林笑却自个儿的院落。   太医来了,说是没大碍,没伤到手筋,擦几天药就好。   萧倦让林笑却卷起袖子,他又玩起了亲自擦药的游戏。   林笑却困得不行,小小打了个哈欠,想早点打发他走,很听话地卷起袖子按住。   擦完了药,萧倦又道:“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行房事。”   屋子里太医都还没走,伺候的人又那么多,林笑却的脸霎时红了。   他再是病弱再是不堪,也不想被人当着说不行。   萧倦摸过那处,生理倒是正常,样子也不难看。   但这浑身乏力的模样,根本没办法压人。怕不是行房事还需要人在后面抱着他。借力给他。   就如同今日,怯玉伮拿不起剑,只能萧倦握住他,借力给他斩杀挞伐。   萧倦净了手,握住林笑却脚腕,让他使劲蹬。   跟被攥住后腿的兔子似的,林笑却难堪得真想直接一脚踹上去。他也真的用力了,可是纹丝不动。   萧倦松开了林笑却脚腕,低叹:“腿也没力。”   就跟说他无药可救了似的。   他又不是天阉,他一切都正常。他也没打算祸害谁。   林笑却难堪得再也不想见人,谁也不想搭理。本就疼的小臂更疼了,他咬牙直接躲进了被子里。   林笑却蜷缩着抱住自己,没准现在屋子里的人都在暗自嘲笑他:一个病秧子药罐子,连剑也提不起来,比太监还无能。   他只觉得自己的名声全被萧倦给毁了。萧倦那么大的力气,不是他,换成其他人,也不一定能挣得动啊。   偏偏对他使坏。偏偏用他对比。   被子倏地被掀开,林笑却蜷缩的姿势全然落入萧倦眼中。   萧倦不解:“冷了?”   他把他抱出来,抱到怀中:“怎么一副怯怯的模样。天是有些冷了,那虎皮炮制好了朕让人送过来。”   “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只是比较有纪念意义。”   “扔掉!”林笑却倏地恼道。   萧倦笑:“还是个雏呢。”   林笑却更恼了。留着那么脏的东西,还要送过来侮辱他。   “既然脏了,陛下还是扔了为妙。”   萧倦道:“怯玉伮嫌弃,朕留着便是。差点吃了你的虎,怎能不留下它的皮。”   “朕替你镇压着,野鬼孤魂,亦只能魄散魂飞,何况一头祭祀了血肉只剩皮的纸老虎。”夜确实深了,明日开拔回京,萧倦不再久留,将林笑却放回被子里,摸摸他的头,道,“睡吧。”   林笑却是想睡了,早想睡了,可是萧倦摸头就摸头,为什么摸个没完。   摸得那样慢,那样缓,一下又一下,他又不是盘玩的手串,真把他当猫猫狗狗了。   林笑却在脑海里跟233吐槽,233劝道:【封建王朝,还是不要得罪皇帝了,就把他当下人,正给宿主按摩。】   林笑却本来手都支棱起来了,想拍开萧倦,233这么一说,他想起被罚跪的疼,手就有些软了。   试探地抚上去,萧倦没动了。   试探地推开,萧倦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林笑却只好委婉道:“陛下,夜深了。”   谁知话刚出,萧倦又把他从被子里掳出来了。按在怀中,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摸头。   林笑却很担心萧倦摸得手心出汗,把他头发弄脏。这么晚了,他真的不想沐浴了。   摸着摸着,林笑却小小打了个哈欠,摸的力度不重节奏舒缓,他眼睛缓缓阖上、倏地睁开、慢慢阖上、又睁开,最后受不住困意,在萧倦怀里睡着了。   即便如此,萧倦也没有将林笑却放回床上。但他也不摸他了,也不看他,就只是抱着。   抱了不知多久,萧倦才将林笑却放回床上,只是脸庞扭到一边,没有看林笑却,不知道他头到底睡没睡到枕头上。   萧倦眼神示意下,小太监农猗最先上前,仔细将林笑却的身子扶正,枕头枕好,被子盖好。   做完一切,农猗垂头恭敬退开。   萧倦想扭过头看一眼,但最后也没看,夜色深深里离开了。   回了自己寝宫,萧倦也不知发什么疯,叫人把早就睡下的九皇子抱过来。   秋冷,又大晚上,平白无故折腾两岁小奶娃。   九皇子被抱过来了,还睡着没被折腾醒。萧倦接过来也是摸头,摸了十几下开始嫌弃。   九皇子被折腾醒了,正想哭闹,认出是自己爹的脸,瘪着嘴不敢哭,大眼睛润润的瞅着他。   萧倦被这一瞅,越发嫌弃,直接把九皇子递给奶娘。   九皇子见又是奶娘抱,奶娘怀里他早呆腻了,他在爹怀里还没呆热乎呢。   小手要抓爹,抓不着,嘴一张,没哭,一声大喊:“爹!”   奶娘都准备抱着九皇子靠近陛下了,陛下摆了下手,奶娘只能抱着九皇子离开。   九皇子不明白为什么爹不抱他过去,抓住了奶娘的衣领,瘪着嘴不肯哭。   可奶娘还没走出皇帝寝宫,九皇子就再也忍不住哭着喊娘。   “要娘亲——娘亲——不要爹,不要了——”   吓得奶娘赶紧轻轻捂住九皇子的嘴,腿一迈直接小碎步跑了起来。   之后奶娘告诉九皇子得叫父皇,不能喊爹,也不能说不要。   九皇子之前也是喊父皇的,可最近丽妃教他喊爹娘,爹娘可比父皇母妃好喊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喊。   而且父皇为什么不要他。   奶娘没回答,只是哄着九皇子睡觉。九皇子不想睡,奶娘就抱着他轻轻地摇轻轻地晃,还小声地唱起了哄睡的童谣。   九皇子慢慢也就不闹了,在奶娘怀里睡着了。   奶娘抱着九皇子,想起自己的孩子,歌谣仍然唱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一抹泪落下,声也咽了。   大晚上的,九皇子都睡了,丞相家的哥儿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荀遂大叫一声,吓得守在脚踏上昏昏欲睡的下人骤然清醒,连忙爬起来问公子怎么了。   荀遂却不说,只是让他出去。   “公子?”   荀遂发狂:“滚呐。”   下人只好麻溜退了。   屋内没了人,荀遂又在床上滚来滚去,翻来覆去,揪住被子叫啊叫。   还是没忍住,爬起来,从自己宝贵画箱里掏出谢知池画像。   这都是他自己画的,别看他纨绔,他画画可好了,逼真极了。   荀遂多点了几盏灯,看得更清晰些。知池还是那么好看,最好的知池,荀遂痴迷痴迷着,可是有点不对,脑海里又出现那小世子的身段。   荀遂抓狂了!   他的知池!他最好的知池!他只爱上知池!   才不会被野花勾引,绝不会!啊啊啊!   一番发泄,荀遂累了,躺平了,麻溜拿出画笔开始画小世子。   他的心永远都是知池的,可是野花好香好香,他又不吃,他只是看看,看看而已。   画笔支棱,下面也支棱,天都快亮了他才画完。   画完了收起来就是,偏偏开始舔画中人的小嘴。   他又不吃,就是舔舔,舔舔而已。   舔得唇上都是没干的颜料,也不怕中毒,直把画都舔破了一个洞。   荀遂瞪着那个洞,另一个玩意儿也想瞪瞪,他瞅瞅天还没亮呢,可怜的画就跌下半身去了。   最后天亮了,画烂了脏了,荀遂整个人躺在床上,感叹自己那玩意儿真大。   瞪小嘴瞪得小脸蛋都没了。   夜尽天明,军队开拔回京。   林笑却上马车前,竟看到皇后娘娘站在不远处。   皇后娘娘毫无遮掩地望着林笑却。他没有戴面纱,没有穿繁复的皇后服饰,简简单单一根玉簪挽了发,一身素衫裹了身。   明净清澈如幽山泉,杳无人烟。   林笑却的步伐停滞。皇后的宫殿不在他附近,娘娘怎么能在白昼的时候如此突兀地来看他。   会惹人怀疑的。娘娘会被猜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他已经大了,不是孩子了。   楚词招缓缓走了过来,林笑却若这时躲避上马车,反倒更惹人疑。   他主动迎上去,行了礼:“娘娘。”   楚词招听着“娘娘”二字,唇角微微扬起,清泉一样的容貌显得凄凉,一定是秋来了,泉水冷透了,到了冬天就会结冰,来年春天随之碎裂、融化、流远。   “你长大了,”楚词招道,“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本宫竟没什么可送你的。”   “陛下昨日庆宴赠你宝剑,本宫回去后反复思量,不送你些什么反倒显得本宫亏待了你。”楚词招望着林笑却,声音里并无情愫,反倒比平日更薄凉,“怯玉伮,你说,本宫送你什么好?”   林笑却没有抬眸看皇后,他微低着头道:“娘娘,您待臣已经足够好。臣锦衣玉食,并无缺乏。臣将您的心意记在心里。”   楚词招道:“本宫虽未养育过你,可也算你的长辈。怯玉伮,你跟所有的长辈都如此疏远吗?怎不见你与陛下此般生疏。”   “娘娘。”林笑却抬起了头,极轻地摇了下,示意皇后别再说下去。   楚词招反倒被激得直接抬手按住了林笑却的肩膀:“我是你的长辈,我怕什么,你又怕什么?”   “那些不长眼的,尽管挖了去,难道还怕他们胡说不成。”   “你爹娘早早离世,你与太子如同亲兄弟,太子是从本宫的肚子里出来的,本宫还能跟他争不成?”楚词招抚上林笑却的臂膀,“怯玉伮,你长大了,要娶妻了,除了本宫,谁还能为你操持婚事。”   “你该与我多亲近些,”楚词招的薄凉再也维持不住,声线微抖,他问他,“对吗?”   林笑却无法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他只能退了一步,再度行礼。   楚词招的手悬在半空,他笑了下,喘息着想说什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为什么。”楚词招上前两步,站在林笑却身侧,一个面朝南一个面朝北。   楚词招声音极轻地说:“因为我手中没有权力,对吗?”   “陛下可以光明正大握住你的手,大张旗鼓为你选妃,本宫呢,本宫只能呆在深宫里,看着你们的戏目上演。”   楚词招声音更轻了,即使就在林笑却耳边,林笑却也几乎听不清。   他下意识凑近了些,他想听清娘娘的话。   “本宫也是哥儿,也能为你生儿育女,为什么不能是我。陛下三宫六院,妃嫔三千,本宫却得守贞当妻奴,怯玉伮,我心里太苦了。”   “你的药,”楚词招问,“也是这般苦吗?”   这一刻,林笑却很想抱住楚词招,不必用力,松松抱住他。还想从身上掏出一块糖来,一块儿就好。可林笑却身上没有,他也不能。   他只能退下。   林笑却站远了些,道:“多谢娘娘关心,药虽苦,治病却不能省。臣已经好多了。”   “娘娘担忧,竟亲自前来看望,臣不胜感激,唯望娘娘——”到了口头说祝福的时候,福寿安康、顺心如意的话竟如此讥嘲敷衍。   林笑却抬眸,注目着楚词招道:“唯望娘娘……唯望——君安。”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无法承担这个世界里他人的命运。   他不会娶妻,不会有子,更不能与皇后私通。   他的命运早已注定,而皇后娘娘会平安的。   233说过的,就算没有皇帝的宠爱,皇后依旧是皇后。   此时此刻,林笑却又问了一次:【只有我会死,皇后和太子都会没事的,是吗?】   233道:【当然,只有你是炮灰攻,只有你会被炮灰掉。他们啊,不重要,不会有事的。】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见林笑却如此,楚词招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故意穿成这模样,故意来找他说些不该说的话,故意让他为难,让他痛苦。   难道这样,就能增添他楚词招在怯玉伮心中的分量?   只是怜悯罢了,只是同情而已。   只是捏了又揉的善意不敢递出手。   “怯玉伮,”楚词招招了招手,“过来。”   林笑却迟疑着,楚词招温柔地唤他:“过来。”   林笑却动了身,走到楚词招近处。   楚词招拾起他的手,道:“怯玉伮,有时候本宫会想,或许……”   他说了“或许”,却没有说“或许什么”。   楚词招抚上乌发,取了玉簪,长发顺簪而落。   他将玉簪递到林笑却手中:“陛下赠你剑,本宫不善武,不会剑,只有这簪子,是我出嫁前自个儿选的。”   “怯玉伮,你提不起那把重剑,也不会用这把簪子。起码此时此刻,一切都是公平的。”   楚词招覆上林笑却的手,令他握紧了手中的簪。   他对他笑了下,而后转身离去。皇后的车架就在不远处。   他们该离开了。   ·   少年时候的楚词招,怀揣着远走天涯的梦。第一步,需要钱财。   家里给的可不算,他得用自己的本领换到生活的银钱。思来想去,楚词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还是有一次,绣娘上门来贴身量衣,楚词招突然想到,对啊,他的刺绣一向优秀,他可以卖刺绣换钱。   他私下里偷偷地磨了绣娘好久好久,绣娘才肯帮他售卖。   不过只卖了两三副就东窗事发了。   他的母亲十分恼怒,罚楚词招禁闭三月,不得出门。   好在帮他的绣娘无事,他娘给了一笔封口费,威逼利诱决不允许绣娘将此事说出去。   一个大家闺秀,刺绣换钱,若传扬出去,名声全毁了。   三月过后,楚词招终于得了出去的机会。   他戴着长长的幕篱,遮住了样貌与身形,带着自己卖刺绣换来的不多的钱,走在他梦想中的天涯,现实中的街角,买到了这一支兰花玉簪。   很差的料子,没有一个大家闺秀会戴这么差的玉簪。会被人瞧不起的。   可楚词招就是喜欢那簪头雕刻的小小兰花而已。   君子如兰,他没有机会做个君子了。   他只是一个哥儿,要听话,要乖,要嫁人。   后来楚词招才知道,绣娘根本没有把他的刺绣拿去卖。   她也不敢。   她只是偷偷保留起来,用自己攒的钱给了他。   东窗事发后,绣娘将绣品还给了楚词招的母亲。   出嫁前一晚,他的母亲拿着这些绣品告诉他:“招儿,阿娘做得没错。你看,你要嫁给太子殿下了。”   “来,把你的刺绣烧了。这件事,没有人会知道。当初那个告密的丫头,也早就发卖了。”   火盆已经点燃,他还在等什么?   阿娘将几条绣帕塞进他手中。   楚词招望着阿娘,轻声问:“娘,可以不烧吗?我会是最听话的太子妃。”   他的手在颤。   阿娘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置于火盆上,一指一指逼他松开了手。   绣帕燃了。   楚词招知道,他远走天涯的梦,此后永远只能是个梦。   嫁太子,生孩子,他是最得体的太子妃,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先皇很高兴,赏了他很多很多珠宝锦缎。   可再没有哪匹布料,会像他亲手绣的那般好看。   再没有哪串钗环,会像玉兰簪一样,由他亲手选买。那些珍宝,无比华贵,是赏,是恩,是赐。   他只能跪着,谢恩。   亮了的天色在向前,开拔的军队在向前,唯有楚词招的思绪不断往后翻涌。   他将这簪子送出去,已经预料了不被珍视、摔断、置之高阁的结果。   那样平凡、微贱、不值得珍藏的簪子,摔碎了也不该可惜才对。   可他竟万分希望,怯玉伮,唯独怯玉伮,不要那样做。 第29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29   林笑却捧着玉兰簪小心翼翼上了马车。   他不知道该怎样保存,这根簪子才会永永远远完完整整流传下去。   哪怕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会流传下去吗?他问233。   233说不值钱的,就算你活着时好好保存了,你死了,也没人会在意这根普普通通的簪子。   【宿主,】233道,【不过一根簪子而已,活着的人都死了,还管后世的人做什么?】   【百年过去,此时的王侯将相都已消亡,而新的王侯们又有新的故事,那时候的事,与宿主无关,更与皇后无缘。】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没有尽头的远方。宿主,别在身上背负太多,你会走不动的。】   林笑却捧着簪子,细细抚摸簪头的兰花:【不,我只是……只是……想要娘娘的玉兰簪被看见,娘娘被看见。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后世的人会了解那么多那么多,有没有哪怕一个,就一个,透过纸页透过似是而非的逸闻轶事,也能感受到娘娘此刻的心跳,感受到娘娘的呼吸。】   233道:【他已经死了。】   【宿主能做的,就是避嫌。不要给他带来麻烦,不要有闲言碎语流传。】   马车向前,秋风萧瑟。   林笑却抚着簪子,乏力道:【我死后,应该会有墓葬。簪子做随葬品,到时候被掘了坟,就算现在不值钱,在岁月的流逝里也会成为古董。】   【没准会被展出,】林笑却道,【他们会说这是我的簪子,是很久以前大邺王朝异姓王林从济儿子的随葬品。】   【父亲很有名的,我沾光也能有点名声。】林笑却问,【如此,这根簪子就会被好好对待,对吗?】   【这根簪子被认为是我的,娘娘会恼还是会开心……】   林笑却看着手中的玉兰簪,他得不到答案,他也不会问出口。   233心道,除了专业考古团队,还有盗墓贼呢,前者簪子能入博物馆,后者就不一定了。   用最柔软的绸缎包裹了很多层,箱子里又塞满了其他柔软的填充物,林笑却合拢小箱子后,才抱着箱子轻轻靠在了车壁上。   他微仰着头,神思微微恍惚。   233问他在想什么。   【这箱子太重了,我抱着有点手疼,腿也疼。】   233说:【你就不该选个木箱子。沉得很,压腿。还刻有花纹,手抱着也不舒服。】   他抱一会儿,就只抱一会儿。   结果抱得马车行了好远,都到另一座行宫了,他都没松手。   还想着自己抱下去。   还是233劝:【你抱不动,会摔坏的。】   林笑却才缓缓松开手,把不大一个的沉沉木箱交给了山休。   他说了好几遍一定要放好,一定不能摔。山休只差跪下来说他人碎了簪子都不会碎,林笑却才放心了一点。   走下马车,林笑却脚步沉沉。   他大腿好像被箱子压肿了,手一抬,也是红肿着,木箱子的花纹都印上去了还没消。   走了几步,233劝让坐轿子。   【你病还没好透,别逞强。】   林笑却不肯,会被人笑话的。   谁知没走几步,皇帝萧倦骑着马过来了。   一句话不说,垂腰一搂就把林笑却掳到了马背上去。   林笑却惊得呼吸急促,冷不丁都不打个招呼的。   都到行宫了,也只有萧倦会骑马踩在砖石上进去。   萧倦身形较常人高大许多,林笑却背朝前路面朝萧倦在他怀里,马的速度越快,林笑却心跳得越急。   不断往后退,什么都看不到,只被一个人单手抱着,若是那人松了手……林笑却赶紧抱住了萧倦,他急促喘息着,想叫萧倦停下来。   他不喜欢这样,什么都看不到,太快了,会不会撞到什么。   萧倦的马乌婪可不知马上的林笑却心情,跑得更欢更快,颠簸了一下,林笑却惊得双手都抱住了萧倦。   他头靠在萧倦胸膛,感觉自己要被甩飞了。心怦怦地跳,他忍不住喊:“停下。”   “我不坐了,不坐了。”他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就被甩下去,抱得太紧,秋风都热了。   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林笑却已经风中凌乱。   萧倦抱着他下了马,他都没回过神来。   萧倦问:“这就怕了?”   林笑却轻晃了下头,什么?他没听清。   他站不稳。   萧倦抚上林笑却脸颊,不准他轻晃,跟个小猫似的,晃什么头。晃起来只会更晕。   林笑却面庞不自觉朝着萧倦手心倒,整个人也软了,萧倦立刻抱住了他。   林笑却喘息着,萧倦抚上他胸膛给他顺气儿,又摸摸他额头,摸摸小脸蛋,摸摸唇。   要摸进去时,林笑却赶紧扭开了脸庞。   好脏,都没洗手,刚摸了缰绳,说不准还攥了马毛。   萧倦就是故意的,故意要他一嘴马毛味。   萧倦掐着林笑却脸蛋,叫他不得不扭回来看着萧倦。   萧倦见他睁着眼烦烦的、恹恹的,又不能反抗的样子,拨弄了一下唇瓣就没摸了。   他带他沐浴去。   好在不是一起洗,林笑却松了口气。   洗漱完,林笑却已经彻底困倦了,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   萧倦却还要折腾他。   明明牙已经刷过,萧倦非让他张嘴,他要亲自给他刷一遍。   这什么可恶的嗜好。那么喜欢摸唇摸齿,养个小白兔天天摸咬死他。   林笑却不肯张,萧倦就掐着他脸蛋迫使他张。   “朕给你刷牙,你还不领情。”   林笑却推他,推不动。   萧倦拨开他的手:“别动。”   沾了牙粉的牙刷横冲直撞,林笑却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萧倦见着那泪,动作停了,牙刷扔了。递给他漱口茶叫喝了吐。   林笑却喝了吐了,直想躲:“臣能自理,陛下要不去养只狸奴吧。狸奴很乖的。”   狸奴就是猫猫,真的会很乖的,别折腾他了。   萧倦不说话,又剥他衣裳。林笑却这下真愣住了。   好在萧倦没干什么,就是看他身上咬伤好没好透。   林笑却佛了,假装自己是芭比娃娃,在萧倦手里被梳妆打扮玩来玩去。   萧倦摸着那淡淡的咬印,问:“你当时怎么不喊下人进来。”   林笑却躺在床榻上,微微别扭:“男子汉大丈夫,臣能自救。”   萧倦听了,那双眼看过来幽沉沉的。   林笑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萧倦翻过去打了屁股。   这不重的一巴掌,把林笑却男子汉大丈夫的片刻气魄全打没了。   他红着脸,口腔疼着,屁股不疼就是太羞辱了。   他跟233抱怨:【我不行了,皇帝太变态了。】   233没办法,只能劝:【忍忍,等出了这个世界,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一个二个都是短命鬼,只有咱们宿主,长生不灭。】   林笑却吐槽:【我简直跟只宠物似的,皇帝眼神不好,不去养猫养我这个大活人。】   233道:【没错,他就是个瞎子,就是个变态,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林笑却脸埋在被子里笑了,萧倦还以为他哭了。那闷闷的一声,似哭似笑。   林笑却道:【这倒也不必哈哈——】   脑海里还没笑完,他整个人就被翻了过来。跟条咸鱼似的。   林笑却赶紧改笑为哀,蹙着眉一脸伤心样。   萧倦垂手,点在林笑却的眉心,命令林笑却不准皱眉。   简直了,怎么会有人连别人的表情都要管。   林笑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舒展了眉头。   萧倦这才将他衣裳穿好,抱在怀中,他的下巴抵着林笑却的头顶。   林笑却听得他道:“怯玉伮,你还是不明白朕的意思。”   “你弱,但朕给了你诸多外力。你不用,自找死路,没人会怜悯。”   他说着不会怜悯,但又开始给林笑却擦头发了。   头发还没干,萧倦就慢慢地摸,慢慢地擦。   他总觉得不够,明明怯玉伮就在怀中,任他施为,可为什么觉得不够。   没有被填满,全是空,空茫一片。   他擦着擦着不肯擦了,摸上怯玉伮的小脸,摸上他眉眼、鼻尖、唇瓣,他摸进去,怯玉伮想咬,就让他咬。   量怯玉伮也不敢用力,也没力可用。   这么弱的,这么不值一提的,一个怯玉伮,凭什么让他心腔空茫了一大片。   是唇齿里藏了毒药?   萧倦摸得林笑却涎水流淌,林笑却挣扎起来,萧倦终于冷静了。   他抱着他,一句话不说。   林笑却口腔疼,也不想说话。他回去了一定要刷一万遍的牙,漱一万遍的口,把萧倦的气息彻底洗清。   过了许久许久,林笑却都快睡着了,才听得萧倦说:“朕是皇帝,朕会赐你很多东西,柔软的美人,传宗接代的孩子,无数的下人,一个王位,最好的宫殿……”   “等回了宫,朕就让人另起一座华美的宫殿,你会住在里面,美人服侍你,孩子围绕你,下人在你脚下。怯玉伮,你什么都不用做。”   “你是朕的。”   林笑却肚子叫了,咕咕的,打搅了这奇怪的氛围。   萧倦这才想起来,还没给怯玉伮喂饭,怯玉伮当然会饿。   膳食摆了满桌,萧倦抱着林笑却不放手,非要夹菜给林笑却吃。   那么多伺候的人在旁,林笑却羞窘得没话讲。   【完蛋了,】他对233说,【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是萧倦的男宠。】   【放心吧,】233说,【他们只会以为陛下突然想养孩子了,对于嫔妃宠姬,一向是抬过来享用了就抬回去。】   林笑却问:【那怎么不养九皇子。】   233道:【小孩子会尿的,会哭闹,萧倦要是被尿一手,恐怕孩子下一刻就要落地了。】   233故意说得那么狠,就是让林笑却不要多想,有时候想得越多越烦恼,什么都不清楚反倒开开心心的。   孩子很珍贵,比美人珍贵,萧倦要让林笑却也拥有。   不要像父皇那样,痛苦很多年才得他那么一个。   “张嘴。”萧倦命令道。   林笑却推辞:“陛下,我手真的不疼,可以捏得住筷子。”   233在脑海里劝:【宿主,既然这皇帝上赶着当仆人,你就用用呗。】   233道:【这怎么会是废人?宿主会拥有无数的身躯,这只是其中一具而已。就算这具坏掉了,宿主走掉就是。身躯废,不代表宿主废。】   【宿主放开点,道德底线灵活些。有时候做个坏人可比当规规矩矩的好人快活多了。】   林笑却直白道:【系统,你在试图教坏我。】   233道:【不,我只是告诉宿主另一种规则。】   233道:【我只是保护宿主的权益。在这个世界,皇帝能给你更多,能保护你,他很危险。我不希望你逆着皇帝干,落到——】   他也不会告诉他。   233本来只想宿主走走剧情点,完事了就离开。现在皇帝参与进来,他不好把控,只能劝宿主顺着些。   林笑却道:【不管落到什么下场,我希望是我自己选择的。系统,不要洗脑,我不进传销组织。快穿部听上去很高端,系统听上去也很厉害,可如果非要我变成另一个人,那就不高端不厉害了。】   林笑却话说得很软,系统听了却有点难过。   一定是人性模拟板块又更新了,他竟然觉得难过?现在快穿部科技真是越发先进。   先进得系统不想更新,他不是人,也不愿成为人。他是系统,守护宿主是他的责任。   小世界里的人,都是历史长河里的碎片,那么多人,要关心哪能关心得过来?   宿主心软,他可不能心软。他是宿主的刀,是宿主的盾。   233觉得小说读取多了,也会变得中二。什么刀啊盾的,宿主就是只爬不动的小乌龟,他勉强做他的乌龟壳好了。   脑海里的交谈非常迅速,思维的运转光速般,聊了那么久,现实里也就过去了一秒钟。   现实里,萧倦听林笑却说捏得动筷子,他道:“等什么时候,你能提得起剑了,再来跟朕讨价还价。”   “张嘴。朕不说第二次。”   林笑却默默道,可是你已经说第二次了。   林笑却犹豫了会儿,张了嘴。   饭才入口,林笑却还没咀嚼,只是咬合了一下,口腔上的疼就由点及面蔓延扩张,眼眸生理性湿润了。   疼。   萧倦根本不会给人刷牙,硬要强刷,他口腔没准破了。   林笑却勉强咀嚼,咽了下去。嚼一下就剐蹭一下,太疼了。   他不吃了。   萧倦放下筷子,抚上他的眼眶,今天的膳食竟这么难吃?都到了要哭的程度。   萧倦尝了一口,普普通通,没甚稀奇。   林笑却这会儿恰对上了萧倦的脑电波,没好气道:“口腔破了,不是御厨的问题。”   萧倦听了,又要看哪里破了,林笑却扭过脸庞,不让他瞧。   萧倦这次又不强迫了。只是让人叫太医来。   他抱着他,自己也不用膳,就等太医来。   太医来了又走了,中途萧倦没说一句话。下人去熬药,药喝了,萧倦还跟个雕塑似的抱着他。   本来午后是要继续向前的,中途只是短暂休息。但皇帝都不走,底下的人自是不走。   张束见状上前询问,萧倦不说话,张束不敢问了,惴惴不安地下去让明天再往前。   萧倦坐得住,林笑却坐不住了。   他轻轻推了他一下,说:“我饿了。”   萧倦这才“嗯”了声,让下面的人弄些汤粥来。   这次喂肉糜粥,林笑却没犟,慢吞吞忍着疼吃掉。   每吃一勺,萧倦就摸摸他头,吃完小半碗,林笑却吃饱了,萧倦才消停。   不喂了就继续抱着他。   气氛太怪异,林笑却不得不说:“陛下,您该用膳了。”   萧倦听到此言,竟缓缓松了手,让林笑却离开。   林笑却不明白怎么肯放他走了,但他自是想赶快离开,恭恭敬敬告了退,心情悠扬地走掉了。   萧倦也不看他,等到粥都冷了,萧倦竟拾起林笑却没吃完的小半碗肉糜粥,吃了两口。   凉了的,难吃。   萧倦将碗搁下了。 第3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0   马车行了六七天,终于到了烨京城。太子携留京官员亲自来迎。   萧倦并未乘坐马车,而是骑着黑马乌婪在前。左右侍卫着甲携刀,军队分散两边护卫。   宽广的官道上,百姓跪在两侧,有胆大的抬起头望,透过军队的缝隙望见大邺朝的陛下,为其威势所慑,骇得立马低下了头。   太子萧扶凃步行而来,携官员跪拜,迎接父皇归京。   萧倦下了马,亲自扶起太子,让张束领太子去他的马车,一起回宫。   留京官员跪拜后则向两道散开,望着秋狩军队朝前而去。   到了宫门口,参与秋狩的官员及其子女,皆下了马车叩拜圣恩。一番礼仪之后,陛下进了宫,官员及其家属才各自散去归家。   军队则有序回到军营。   秋狩之行彻底结束。   皇帝的马车内,太子萧扶凃见到了自己思念已久的人。   只是……怯玉伮怎么会在父皇的车驾内。   想到秋狩庆宴上,父皇亲自赠予怯玉伮宝剑的消息,萧扶凃没有叙旧,直接按住了林笑却,要剥他的衣裳。   “殿下,你做什么毛手毛脚的。”林笑却覆上萧扶凃的手。   萧扶凃微微冷静了会儿,松开了林笑却,直接询问:“你怎么在父皇的车驾内。”   林笑却毕竟与萧扶凃从小一起长大,一下子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脸微红,恼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殿下还想剥我衣裳检查不成。”林笑却扭过脸去,整理衣衫,一会儿还要下车,叫人瞧见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萧扶凃明白自己误会了,连忙上前亲自给林笑却整理。整理着整理着,他忍不住抱住了林笑却,声音低低的:“怯玉,孤想你。”   林笑却心内轻叹一声,慢慢推开了他:“我衣裳皱了,不能抱。”   萧扶凃道:“可冬天快来了,冷。”   林笑却反驳道:“殿下明明穿得够厚,不会冷。”   萧扶凃在对面坐下,喝了口茶,道:“怯玉伮不懂。”   他望着杯中浮沉茶叶,又道:“或许不是不懂,是不愿明白。”   林笑却不看他,他不跟他眉眼官司。   林笑却揭开车帘往外看,帝王归京,街道上早肃清了。   没有好玩的,也没有好吃的,百姓们都跪在两边。   萧扶凃凑了上来,问:“是不是觉得无趣?”   林笑却道:“够威风,太森严,军队一层,百姓一层,再往外看,也没有烟火,不过能看到苍穹。”   萧扶凃道:“特定的时候,需要特定的规矩。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马车一路向前,进了宫便是家宴。   无论是去了秋狩的嫔妃皇子,还是没去的,都落座参宴。   舞姬们身姿柔软,排箫箜篌之声,古筝琴瑟之鸣,林笑却听着礼乐望着舞姿,静静地欣赏。   一舞毕,二公主倏地站了起来,走到席下跪下,说是为父皇准备了节目,请父皇恩准演奏。   萧倦允了。   编钟声里,二公主唱起诗歌,诗歌先是赞颂了皇帝的仁慈与恩德,江山万民的拜服,后又说起父亲与子女之间斩不断的亲情。   萧倦初时听得倦乏,之后却神情幽冷。   二公主声音开始发颤,但他还是坚持唱完了整曲。   最后跪拜道:“父皇,长姐日夜感念您的恩德,远在幸陵,依旧牵挂着您,他花了足足一年时间,为父皇绣了一幅长达三十尺的无量寿经,日夜不休,以致双眼暂盲。”   二公主说到这,泪水盈眶,哽咽道:“父皇,长姐年已十八,至今未婚,只愿依靠于父皇膝下,求父皇怜悯长姐一片赤忱之心,允儿臣进献长姐亲手所绣的无量寿经。”   皇帝听到这,意味不明地扬起了唇角,有些讥嘲似的。   林笑却听得心中戚戚,萧倦好似毫无感觉。   宴上气氛凝滞。   萧倦倏地朝林笑却看来,道:“怯玉伮,你可想看看这寿经?”   二公主的目光移转,落到林笑却身上。二公主将满十五,快要及笄,一双眸如同秋水,眸中恳求之意难掩。   林笑却下意识便点了头。   萧倦道:“呈上罢。”   大公主与二皇子一母同胎,异卵姐弟,长相颇为相似。二皇子当年私下结交大臣,被皇帝萧倦逐出了京,大公主求情,萧倦给他封了块地也赶出了京。   萧倦目前有九个儿子,四个哥儿,共十三个孩子。   大公主亲手所绣的无量寿经呈了上来。数位侍女徐徐展开。   竟是薄如蝉翼的绢纱上,用金线细细绣了祈福的字,宽一米五,长达十米。   上万的金字在宫灯下熠熠生辉。而绢纱如水,金字飘浮如莲,竟如月夜长河般,煞是美丽。   萧倦让林笑却代他仔细看看。   林笑却不得不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寿经处,抬手轻抚上去。   这要花多少的心血才能绣得如此一幅传世珍宝,林笑却想起方才二公主所言,大公主双眼暂盲,心中微微酸楚。   玉似的人,站在绢纱金线旁,席上的贵人们竟勾起了一个念头,若是用那寿经裹住赤。身。裸。体的玉人,该是何等风景。   大家都如此想,唯有萧倦真的走下席位,让侍女们将寿经披在林笑却身上。   林笑却生怕弄脏了大公主的心血,双手捧着,左胸到右肩披了层,余下太长的寿经一叠一叠垒在了林笑却捧着的小臂上。   林笑却身量偏高,寿经从肩往下顺滑如水,并不会拖地,披肩一样及踝。   萧倦抚上林笑却的肩膀,抚摩上面的金字,道:“暮雨倒是有心了。”   大公主名为萧暮雨。   又听他道:“既如此用心,也罢。来人,拟旨召大公主归京,让御医们瞧瞧暮雨的眼睛。”   席上的三皇子心内玩味道:若是真的瞎了还好说,若是装的,那可就自求多福了。   萧倦抚上林笑却脸庞,低声道:“你最是体弱,这寿经既是祈福,那便给了你。”   林笑却连忙推辞。   萧倦道:“朕有万民祈福,何须此物?留着罢。”   萧倦归了席位,侍女连忙将林笑却披的寿经揭开,一并垒在世子手臂上。   这寿经虽长,却不重,林笑却捧着倒不会捧不动。   幸陵。   傍晚的小雨里,眼覆薄纱的萧暮雨坐在窗前静静地听雨。   身为哥儿,及笄已过三年仍未嫁,若在平民之家,少不了闲言碎语。可他是大邺王朝的大公主,谁能多说一句?   不过,一个不受宠的被驱逐的大公主,被说两句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何况他现在双眼都看不清了。   过去是他太天真,看不透父皇心意,才招致如此境遇,还牵连了母妃。   三年过去,不知母妃境地如何,此次,又能否成功归京。   还有矩儿,他的同胎弟弟,在苦地受着煎熬与内心的折磨,也不知到底是磨成了一把利剑,还是成了彻彻底底的废物。   皇宫家宴上。   林笑却重新归了座。身后伺候的人连忙将寿经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捧着。   散席已是入夜。林笑却体力不支,站起来便晃了下。坐席在林笑却身旁的太子连忙扶住了他。   回了永安宫,太子也跟来。   林笑却只想睡觉,困得不行。   萧扶凃道:“你睡就是,孤看着你。”   洗漱后,林笑却躺在床上,让萧扶凃走:“殿下看着臣,臣睡不着。”   “孤又不是洪水猛兽,怯玉伮怕什么。”萧扶凃挥退了下人,寝宫内只剩两人。   他道:“父皇要给你选妃,你自愿的?”   消息果然传开了,只是没想到太子知道得这么快。   林笑却倦倦地躺在床上,道:“我这样的身子,哪能娶妻。陛下怜悯,我却不能因此害了别家女儿的幸福。”   萧扶凃脱了靴,上了林笑却的床。   林笑却忙拦他,萧扶凃握住他的手腕,缓缓贴回了林笑却的心口:“你这样的身子怎么了,孤确实不想你娶妻,可并不觉得你本身有什么不好。”   “别的人,也不能觉得你不好。”萧扶凃在林笑却背后缓缓搂住了他,“怯玉伮,你听听,你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和孤的一样强健。”   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林笑却的胸膛发热,萧扶凃覆着他的手太热了,透过林笑却病白的手掌传递到心间,滚烫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萧扶凃想要亲吻林笑却,哪怕只是亲吻乌发,可他知道,若他真的如此做了,怯玉伮又会远着他。   夜色里,萧扶凃道:“怯玉,有时候孤会想,你到底喜欢什么?”   “你喜欢的东西好似很多很多,美丽的、平和的、快乐的,但太多了,孤竟找不到落脚点。疑心你的喜欢早就泛滥成灾,分摊到个人身上,只有小小一捧。”   “这是怯玉的善意,不肯叫人溺毙。可孤已经踏进来了,孤只觉干涸。”   初听闻父皇要给怯玉伮选妃,萧扶凃气得骑马就要直奔洛北。一夜过去,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没有理由让怯玉伮拒绝。   成家立业,延续血脉,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怯玉伮守身如玉?   连他自己,难道就能一辈子不娶妻?   “怯玉,有时候孤觉得累,会怀疑既定的是否一定要去达成。可孤只是太子,孤只能守着规矩。”   “军队百姓方圆之内,孤,也不例外。”   林笑却一直没有回应他,心跳声平和,他已经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睡着了。   萧扶凃起身,吹灭了多余的宫灯,只留小小一盏。   昏黄的光里,他捧起那薄如蝉翼的无量寿经,在榻上缓缓垂落。   寿经覆盖了林笑却的身躯,萧扶凃想要吻上去,隔着薄纱轻吻,大概就不算冒犯。   他是经书下的祈福者,他之所为不是为了亵。玩。   永安永乐,福寿延绵。   萧扶凃最终也没有俯下身去亲吻。   他收好了寿经,放回原位。   他搂着林笑却,拾起林笑却的手覆上自己胸膛:“你听,怯玉,孤的心跳比你的急。”   “你睡着了,听不到,孤给你准备的好多个故事,只能之后慢慢讲给你听了。”   怯玉缠绵病榻,觉得无趣无味,最爱听各种各样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故事里,怯玉沉浸其中,便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一潭死水。   怯玉最喜欢的几个话本作者,萧扶凃一直拿钱供养着,让他们写,不断地写,写出来怯玉就会听得开心,开心了就不会想要推开他。   故事里,侠客剑走天涯,将军战死沙场,君子佳人成双成对,狐妖鬼魅欲生欲死……故事里的一切已经注定,而他们的故事并没有一个人来写,只能向前推进,推进到悬崖绝壁,便是最终的结局。   萧扶凃起身,他不会夜宿永安宫。   他得回自己的东宫去。   翌日。   林笑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吃了饭又开始犯困。   午后的阳光很好,他想出去晒太阳。   山休赶紧让人挪了美人榻在院中,还在榻旁立了小桌放了茶和水果。   林笑却晒着困着,突然想起了沐云,问山休沐云的伤有没有好些。   沐云就在永安宫休养,山休特意安排了非常不错的一个房间。   山休说太医看过了,没大问题,需要再休养两个月。   林笑却问:“沐云要不要晒晒太阳。”   山休便打发了人去问,没一会儿连人带榻地抬来了。   云木合不想晒太阳,但他心中忧虑,想打听一下知池的下落,又不知从何下手。   这便来了。   林笑却见云木合来了,有些高兴,剥了个橘子递给他。   山休心疼主子的指尖沾了橘皮的汁液,连忙打水要给主子擦洗。   云木合见着那橘子,迟疑着,山休瞪他,云木合才接了过来。   好甜。   云木合尝了一瓣,没有想到会这么甜。如果知池在,知池也能尝尝就好了。   知池小的时候家里穷,连吃饭都紧张,怎么可能有钱买糖果吃贡果。   知池读书的地儿,有个土财主的儿子,那次不过一根糖葫芦罢了,知池眼馋地看了一眼,就被那小子骂土鳖。   知池没搭理,收回眼神继续看书。   但那天云木合恰好卖了绣品去接知池,他站在私塾外听到了。   土鳖?   不是土鳖。   他们只是穷罢了。穷并不能代表什么。   下课了,云木合牵着知池走在街道上。有卖糖葫芦的经过,云木合咬牙买了一根。   递给知池,知池却不要。   他说:“云哥吃,我不饿,我不喜欢吃甜的。不好吃。”   傻子。他都没尝过,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呢。   云木合咬了一颗,边吃边摇头,说味道太怪了,然后递给谢知池,勒令他吃完,不能浪费。   酸酸甜甜的,心里也酸甜,味道不怪的,好吃。知池吃得慢吞吞,云木合摸摸他的头,牵着他小手往前走。   山休仔细地给林笑却擦手,林笑却懒洋洋地说他真的要成个废人了。   “山休什么都帮我做,我什么都不做,不行,山休,你也来晒晒太阳吧。不热也不冷,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舒服的。”林笑却像要把太阳出售一样推荐。   山休听得心里直乐,不躺着晒太阳也心暖了。   “奴才不睡,奴才给主子喂橘子吃。”   “不,睡嘛。”林笑却邀请道,“我们一起睡个午觉。”   山休很难拒绝,那可是他的主子,他最好的最乖的最让人惦念的主子。   山休说:“那奴才喂主子吃半个橘子再睡,好不好?”   林笑却轻轻“嗯”了声,困意上涌,他都快挣不开眼了。   山休剥了橘子,分开橘瓣儿,递到林笑却的唇边。   “啊——”山休念道。   林笑却便张开口,含住了橘子瓣。   汁液在口腔溅开,真的好甜,好甜……林笑却睡着了。   山休让人静静悄悄地搬来另一张榻,他也躺了上去。这是逾矩的,可他答应了主子,就算逾矩他也要达成。   太阳真的好暖啊,骨子里经年累月的寒凉好似都被晒化了。   山休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晒太阳的三人,唯独云木合清醒着。   他虽阖了眼,心神却无法沉眠。   萧倦过来时,就见着三张榻三个人。   怯玉伮又在玩什么游戏,睡个午觉都要人陪。娇气。   萧倦把林笑却抱了起来,抱回自己的寝宫,那无量寿经也叫张束拿上。   萧倦今天要教怯玉伮认字。   极其宽广的寝宫里已经铺好干净的西域贡奉的地毯,几个下人绕着宽宽长长的地毯,把寿经缓缓铺在了上面。随后退下。   张束跪下为萧倦脱了靴。萧倦抱着怯玉伮踩了上去。   把怯玉伮放下,怯玉伮蜷成一团,小猫似的。   萧倦轻轻推他,一天到晚都在睡,不能睡了,起来认字。 第31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1   林笑却迷迷糊糊睡着,却被萧倦推醒。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做噩梦了。   萧倦真是阴魂不散,怎么连睡个午觉都要入他梦来。   林笑却打了他一下,没力气不重,这噩梦也怪真实的,打上去还有实感。不管了,好困,继续睡觉。   萧倦的手被轻轻拍了一下,软乎乎的。这是在向他表示亲近?   再亲近也不行,他早朝都上完了,午膳也用了,怯玉伮还要睡觉,不懂事需要教,他要好好教他。   萧倦直接把林笑却抱了起来,抱在怀中戳他脸蛋。   一下,又一下。   “别闹了。”林笑却迷迷糊糊说着,想拍开他的手,怎么也拍不开。   戳得还挺有节奏感,跟闹钟似的没完,林笑却睁开眼揉了揉,思绪慢慢回笼,他瞅了瞅眼前的萧倦,又看了看萧倦背后的背景,不是他的庭院,分明是萧倦的寝宫。   这个皇帝又要干什么,不会又要给他刷牙吧。好疼的。那么喜欢刷牙,就不能买头小猪给猪宝宝刷,非要刷他的可怜的牙。   林笑却闷闷的,不想说话,就看着皇帝到底要干嘛。   林笑却气鼓鼓的样子,惹得萧倦还戳脸蛋。林笑却挡住自己的脸,低声道:“陛下,臣血肉之躯,当不得陛下如此。”   萧倦道:“怎么老是气闷的样子,谁给你气受了。”   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除了萧倦还能有谁。   林笑却不想跟他掰扯,直接问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要事?”   没事找事的家伙,把人当猫的变态,哼。   萧倦拨弄了下林笑却的下唇,下唇回力反弹轻砸上唇,发出“啵”的一声。   林笑却真的好烦,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嘴也不让萧倦拨弄。   但萧倦仿佛找到趣味似的,单手攥住林笑却双手手腕,另一只手又去拨弄。   拨弄得林笑却直躲。萧倦还疑惑道:“怎么这么软?”   这不是废话。谁的嘴唇是硬的。死鸭子吗?   “陛下,您找臣到底所为何事。”林笑却再一次强调道。   萧倦也没继续拖延,拍了拍底下的寿经:“朕亲自教你认字。”   他道:“爬吧,手碰到哪个字,就念出来。念对了有奖,念错了挨罚。”   林笑却听得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认字?什么认字。他都十九了,还要认字?   他早就过了启蒙的年龄阶段。   “陛下,”林笑却道,“臣已经快及冠了。臣会认字。”   他跟太子殿下一起读过书,就算这里的文字和前世的并不完全一样,他也认得出来。   萧倦可不听他的,松开林笑却,把他放寿经上,拍了下他屁股,让他赶快动起来。   林笑却麻了,赶紧滚了一圈,远离萧倦。   “陛下,您要不叫九皇子来,您教他吧。”   萧倦一下子就捉住林笑却,指着他手按到的字,问:“这念什么?”   林笑却看也不看,仍是劝:“陛下——”   话没说完,就被打了屁股。   萧倦道:“不念陛下,念‘旃’。”   他已经十九了啊,为什么要打他……好羞耻,林笑却红着脸趴下来,一动不动。   萧倦道:“不动也要挨罚。不听话的孩子要被惩罚。”   话落,又是屁股上一巴掌,重倒不重,也不疼,能感受到刻意收了力度。但越是不重,越是不疼,羞耻的程度就越高。   林笑却不想动,但萧倦过了会儿又拍一下,这次更轻,跟抚摸似的。   林笑却受不了,赶紧爬开。   萧倦移过来,问他手上按到的字:“这念什么。”   林笑却一瞅,一个“戢”形,他还真不知道念什么,这什么生僻字啊。   有个“戈”字旁,应该跟兵器有关系吧……[jǐ]?   答错了。戢[jí]:有收敛、停止之意,戢刃(收起刀剑等利器)等*。   萧倦的手掌又要落下,林笑却这次滚着竟躲开了。他耍赖道:“陛下,臣念的就是[jí],是您听错了。”   萧倦道:“既然你认得,那说说这个字什么意思。”   林笑却摸瞎了,他怎么知道。   他往那字周围看,想联系前后文猜猜。   日月戢重晖,天光隐不现。*日月戢重晖?猜不出来……   日月戢重晖:人间之大光,无过日月。此光盖过日月,故言戢重辉,戢者,收敛之义。*   皇帝解释了一番,随后就捉住林笑却,结结实实打了他屁股一巴掌:“竟敢欺君?朕越是不罚你,你越是不规矩。”   这次力道比之前的都重,林笑却怀疑是不是打红了。他真的要怒了。   233赶紧劝:【宿主,忍。咱们就当学习生僻字,学遍生僻字,佛经道经都不怕。】   他趴在寿经上就不起来。   皇帝又拍了他一下,他也不动。一句话不说,爱咋咋地吧,他不玩了。   萧倦把林笑却抱了起来,道:“真是娇气。这就疼了?”   林笑却红着脸扭过脸去,不愿看他。   不看就不看,萧倦不逼他了。反正不看就一直抱着,抱到林笑却受不了地看过来。   过了半晌,林笑却不想被抱了,他想回自己的宫殿去。他扭过脸来直视萧倦道:“陛下,臣想回去。”   萧倦问他疼不疼。   林笑却为了回去就撒谎说疼,希望能戳痛一下萧倦早就没有的良心。   谁知萧倦竟然要脱他衣服,看打肿没有。   林笑却倒在寿经上,捉住自己衣领不让萧倦脱。   他摆烂了:“臣这次真欺君了,臣不疼,臣就想回去。”   萧倦问他这里有什么不好。   林笑却不答。   萧倦让他继续认字,林笑却不认。   萧倦道:“认不出十个字,今天朕不会放你回去。”   林笑却轻瞪了萧倦一眼,直接按住附近的十二个字,一一按下去,一一念出来。   “十方众生,发菩提心,修诸功德*。陛下,这次我没念错,你该遵守承诺,放我回去。”   萧倦听了,一句话不说,把地毯旁的一个木盒子拿了过来。他要数十二颗珍珠宝石,一颗又一颗塞林笑却手里。   夜明珠、红宝石、墨绿色大珍珠……   林笑却根本拿不住。   到最后萧倦懒得数了,直接把整个木盒子塞给林笑却:“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赏罚不等,罚太轻,赏太重,不利于接下来的教养。但萧倦不知怎的,心里异样,类似难过,连教养都暂时没兴趣了。   木盒子不小,里面又装着各种名贵珍宝,沉得很,林笑却根本抱不动。   他放到寿经上,打开盒盖,把萧倦塞过来的夜明珠、宝石珍珠都放了回去。   他不需要。   萧倦见他这样,有些恼了。林笑却准备离开,他一把将他制住,压在了寿经上。   “朕给你的,你不要?”   林笑却双手都被按倒,他没好气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臣不是狗。”   “谁让你做狗了。当真疼得厉害?”萧倦以为是真把怯玉伮打疼了,怯玉伮才会这么生气。   不管林笑却怎么说也把他衣服扒了,看屁股肿没肿。   有点红,桃子似的。   林笑却整个人羞耻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萧倦用衣衫遮掩了下,抱起来上了龙榻,又叫人喊太医过来。   林笑却都要替太医可怜了,这什么狗皇帝这么难伺候,叫太医叫个没完。   就算红了,等太医到也早消了。   萧倦不管林笑却怎么说,都要继续检查。膝盖也有些红肿,不过爬了会儿,竟这般柔弱,豆腐似的,轻轻一碰就要碎,连珠宝多了都拿不动。   太医到了,林笑却死活不给看屁股,就看了看膝盖,太医在药箱里翻翻递来药。   刚递过来,萧倦就让人退下。   太医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又得背着医箱退下。   萧倦细细擦起药来,擦得林笑却身体直颤。忙说好了好了,不用了。萧倦仍然细细地、慢慢地擦。   太痒了,林笑却只想躲,萧倦拉住他脚腕不让他躲。   “讳疾忌医,坏毛病。”   林笑却湿着眼眸反驳道:“多亏陛下,不然哪来的疾。”   萧倦闷了会儿,道:“朕给你擦药。”   现在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要细细揉两下,这也没谁了。   林笑却无法反抗,只能强忍着痒意让萧倦擦完。   好不容易擦完,林笑却已经折腾得很累了。他通常都不怎么运动,今午后又是爬又是滚,累得够呛。   药擦了,还得干一会儿。他就光秃秃晾着,像条咸鱼。   萧倦又打扰他,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哥儿,冬日宴上要没喜欢的,就全国挑选了送烨京来。   林笑却被打搅了,微恼道:“我就喜欢谢知池,陛下能把他送我吗?”   萧倦听了,眼神都幽暗了几度。林笑却的心顿紧,好似回到以前被萧倦罚跪时候。   他还没想好怎么挽救,就听萧倦道:“可以,怯玉伮当着朕的面,上了月生,朕就给你谢知池。”   萧倦道:“谢知池其人,卑劣不堪,当个玩意儿便罢。捧在心上,笑话。”   林笑却默了会儿:“陛下根本就没了解过。”   林笑却知道,萧倦和谢知池是官配,是走虐恋情深的道路。可是就算虐恋情深,难道就能肆意贬低对方?   而且他怎么可能碰月生,萧倦根本就没打算把主角受推给他这个炮灰攻。   林笑却对谢知池并不了解,当初也只是远远看上一面,连样貌都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就算如此,他也感受到谢知池是位美风姿、极清雅的君子。   光站在那里,就如鹤立鸡群,煞是不同。   而月生……只是想到这里,林笑却心里就沉郁几分。他不再想,抛之脑后。   偏偏萧倦还要提起来:“怎么,被咬上一回就怕了?”   “你要是不解气,朕就打断他的骨头,让他一身软肉趴地上,只能跪你脚边任你践踏。你不喜欢碰,那就当个垫脚的玩意儿。”   林笑却听不得如此言语,道:“陛下,你为什么这么恨月生?”   “恨?”萧倦笑了下,颇为狠戾,他抬起林笑却下巴,抚上他的下唇,“那你为什么要爱谢知池。”   林笑却扭开脸:“手上有药。”   萧倦净了手,又给他的唇擦干净,问还有没有气味。   林笑却摇头。   他道:“陛下,我谁也不爱,我就爱睡觉。”   “陛下,我以后不想被叫醒学认字了。我长大了。”   他的声音那样轻,萧倦却听得特别清晰。怯玉伮说他长大了,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谁都能伤害,没长出盔甲来,怎么能认定自己是个大人了。   药差不多干了,萧倦把衣裳给林笑却穿好,而后把他抱怀里。   “这么小,这么小一个,朕抱住就挣不开,哪里长大了。”   明明不是林笑却娇小,是萧倦较常人高大很多,他自己要长成巨人,偏怪别的人像蚂蚁。   巨人不肯顶天立地,反而踩死一群又一群的小蚂蚁。   好不容易有一只可可怜怜病病歪歪小蚂蚁爬到了巨人的心口,他又嫌弃起蚂蚁不够坚强会被一掌拍死了。   既然这么嫌弃,怎么不把心挖个洞,把蚂蚁装进去呢。   巨人成了死去的雕塑,蚂蚁就不会在他的走动里跌下深渊。   他会安安静静地呆在被掏空的心口,看一次又一次美丽的朝阳和落日。   金色的光这一次不会再和血一样,血流成河淌了满地。   巨人之下的蚂蚁也不用慌乱逃窜,他们沐浴在金光下,慢慢爬上死去的巨人身躯,他们要来陪这只小蚂蚁,病病歪歪的,走路都走不好的小蚂蚁。   然而刹那间,巨像坍塌,只剩金光依旧,照亮了天地。   又过了许久,萧倦才肯放林笑却离开。   他没送,让林笑却坐他的轿辇回去。   林笑却推辞道:“那是帝王的轿辇,臣不可僭越。”   萧倦小弧度挥了下手,张束便下去准备了。林笑却望着萧倦,萧倦却没看他。   只是望着自己的手,那方才抱过林笑却,以及给他擦过药的手指。   指尖的触感柔、烫,掌下的肌肤发颤。怯玉伮在害怕。   害怕什么。是擦药,又不是罚他。   颤得不行,没有秋风吹,在他掌心之下却战栗着。   摸一个桃子,皮薄肉嫩,汁水饱满。   他并不会像谢知池那般啃咬上去,粗俗不堪。   怯玉伮是他要教养的孩子。规矩、惩罚、奖赏都是必要的。   轿辇备好了,林笑却即将离开,萧倦却叫住了他。   “你那日酒醉唤朕什么。”   林笑却怔住,片刻后道:“陛下,臣该离开了。”   萧倦没搭理他的告退,只是道:“再唤一次。”   林笑却迟疑许久。   萧倦道:“别怕。”   林笑却抬眸望着萧倦,萧倦仍是看着自己张弓拔剑执掌天下的手掌。   林笑却试探地、轻声地,又犹疑片刻,才唤了出来:“……萧倦。”   萧倦的目光移转,他合拢手掌,抬眸看向林笑却。林笑却在侵占性的目光下垂下了眸。   他听得萧倦说:“好孩子,回去吧。”   接近傍晚的时刻里,林笑却坐在帝王的轿辇上,看向远方的天色。   夕阳仍在,金光仍满,洋洋洒洒,温暖依旧。   只是,身下的轿辇太凉,他疑心这光无法将龙辇温暖,更没有燃烧的那一刻。   到了永安宫,太子竟站在永安宫门口。   林笑却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坐着龙辇回来,连太子也不能僭越,他却如此出格。   六匹骏马驭停,小太监跪下来当下马墩。   萧倦平日自是用不着,但这按照萧倦身形打造的龙辇对于林笑却来说过高了些,小太监便主动跪了下来。   林笑却自是不愿踩,本准备跳下去。   太子走过来,直接将他抱了下来。   “殿下——”林笑却轻轻地唤了声,有些底气不足。   萧扶凃安抚地柔抚了下林笑却的背,抱着他进了永安宫。   一进永安宫,萧扶凃便让所有下人都退下。   山休再担忧也只能退下。   萧扶凃将林笑却放在床榻上,而后就开始解他的衣裳。   林笑却按住衣领:“这是做什么。”   “怯玉伮,你不让孤瞧,孤就会胡思乱想。日夜不得安宁。孤怕孤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事来。”   林笑却道:“你想多了,陛下没对我做什么。”   萧扶凃笑着抚上林笑却额角:“不,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我又不是你们养的宠姬,难道还要在床上伺候你们不成?”林笑却揪住衣领,坐了起来,“我知道,殿下对我的心思。可我爱的人,从始至终,只是那一个。”   “就算不为了别的,只为了那人,我也会守身如玉。”林笑却始终不忘自己的人设,痴情谢知池一人。   唯独他,只能是他。   萧扶凃抚摸着林笑却的鬓角,慢慢就滑到了后颈的位置,稍微用力,林笑却就不得不抬起下巴注目着萧扶凃。   “为什么,”萧扶凃道,“孤才是陪你长大的那个人。你幼时不得父皇欢喜,由奶娘带着长大。你说你无聊得很,孤听了难过,就来陪你,陪着你长大了。怯玉伮,你却说你爱上了别的人。”   “别的人?他们知道你的喜好吗?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你爱睡懒觉知道你身体不好干什么都没力气,知道你不喜欢喝药不喜欢被禁锢在宫里,想要当侠客想要去天涯想要看世间百态吗?”萧扶凃抚摸着林笑却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就算有人知道,他们会像孤这样在意吗。”   “怯玉,孤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萧扶凃将那缕碎发抚到怯玉耳后,不让碎发痒着怯玉的面庞,“一个不值得在意的人,一个陌生的人,一个过路人。”   “我能接受你不会爱上我的事实,可我无法想象,你竟然选择去爱别的人。”萧扶凃连自称都忘了,用了“我”字。   林笑却垂下目光,他不敢看他。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不想再伤太子的心了。   萧扶凃何尝想要他难过。他抚摸着林笑却的乌发,摸着他的头,抱住了他:“别怕,别怕,孤没想逼你。”   “孤只是怕你受欺负。你说你没有被欺负,好,孤相信你。”萧扶凃搂着他,“孤相信你。只是怯玉伮,不要让孤发现,你骗了孤。”   晚膳,萧扶凃留下陪怯玉伮一起吃。   他舀了勺汤,唤:“过来。”   林笑却迟疑着凑过去,喝了那小勺汤。   萧扶凃问好喝吗。   林笑却点了点头。萧扶凃又道:“礼尚往来,怯玉是不是也该喂孤一口。”   林笑却拿起勺子,看着席面,舀了一勺最清淡的豆腐汤。   喂萧扶凃吃了,萧扶凃说:“你该问孤好不好吃。”   林笑却学着问了。   萧扶凃道:“好吃。怯玉伮喂的,孤快二十载光阴,还是头一次尝。”   萧扶凃喂过林笑却很多次,有时候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就喂颗蜜饯、喂块糕点,怯玉伮就会习惯性张开口吃下,那么乖,好像就独属于他一人,在他的讲述声里,故事将怯玉伮包裹,萧扶凃将怯玉打了包,只差带回去。   谁能知道,拦路虎、狐媚子……一个个的都上演了。   林笑却听萧扶凃如此说,又夹了一块儿肉喂他,萧扶凃明显开心了些,主动凑上来咬上、咀嚼、吞咽。   他教怯玉伮如何与他亲密相处,怯玉伮学得如此之快,出乎他的意料。   萧扶凃倏地明白,一个人总是照顾,是照顾不出感情的。唯有互相付出,才能难舍难分,难离难忘。   用完餐,漱完口,净了手。   萧扶凃搂住林笑却,问他冷不冷。   “冬快来了,每年冬天,你总会生病。怯玉,冷的话不要害怕,告诉孤。孤抱着你。”   林笑却本该推开他的,本不该如此亲密。可是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太子平静下的阴郁,似水面结了冰,如果他不让他抱,冰封千里,就破不开了。   故事里,他和太子如同亲兄弟,正是如此深厚的感情,他才会在谢知池拿捏他为人质,威胁太子谋反弑父时,甘愿自尽。   既然如同亲兄弟,抱在一起,大概也算合理。   太子越来越高大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总有一天,他会是这个王朝的帝王。   到那个时候,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吗?   还是更怜悯、更仁慈,更像一位心怀万民的君主。而不是只有江山,只有天下,独无山河畔的人们。   百姓依山傍水,万民唯望安居乐业。贵族们的肆意挥霍下,是百姓勒紧了裤腰带的供养。   林笑却想起那一次,烨京暴雨冲垮了桥梁,太子出宫监督官员治水。   在那场暴雨里,他长跪雨中为谢知池求情。   太子得知后,斥责他黎民百姓没有安身之所是无奈,而他,自找雨淋。   林笑却相信,能想到黎民百姓的太子,不会像萧倦那样,视万民如蝼蚁。   太子的胸膛很温暖,而秋夜是真的逐渐寒凉了。   凉薄的秋夜里,谢知池仍然穿着单薄的情涩的衣衫。   他戴了许久的口枷,是太医求情,张束又上报,萧倦随口道:“要取就取罢。”这才得以取下。   那些看管他的小太监们,近些时日以来,对他的态度越发和缓。   夜里,谢知池听到他们交谈,说是小世子喜欢他喜欢得紧,而世子爷如今圣宠正隆,连太子也越不过,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连腕上的伤疤也没人搭理,既没有刺青,也没有刺字。他仿佛被人遗忘,不再是狗,不再是奴,是一件被暂时收起来的摆件儿。   只不知什么时候,又要被拿出去,送人把玩。   谢知池想起那世子,仍然记得口腔里他血肉的滋味。   再来一次,谢知池仍是会选择咬他。   咬得更疼,更凶狠。咬得他再也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表示引用哦,这章寿经内容和字词解释都引用自网络~ 第32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2   深夜里。夜深人静。   丽妃娘娘的寝宫里却有些抑制不住的声响传出。   丽妃早就挥退了伺候的下人们,门窗紧闭,蜡烛也全熄了。黑暗幽深之中,只剩他自己。   摸着黑,丽妃从床头暗格里摸索出了自己的珍藏……   脑海里一会儿是陛下,一会儿又成了怯玉伮,到最后每一个近些时日里见过的男人,都轮番地摸索上了他。   幻想中,男人们对他述说着爱意,情深似海。丽妃娘娘在那一刻当了真。   陛下好些天没入后宫,没召妃嫔。丽妃娘娘白日时瞧过了,镜中的自己分明还是一样娇嫩。肌肤如水柔滑,手掌摸上来会很舒服的,陛下却没来要他。   太黑了,他会怕,谁来宠幸他都好,谁来爱他都好,只是别叫他一个人。   深夜里,丽妃娘娘低泣着攥出枕下的发带,缠在手腕上吻了又吻。   天亮了。   这些天林笑却一直浑浑噩噩地睡觉,直到今日才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了过来。   洗漱罢,用完早膳,山休捧来一封信,说是威侯托侍卫交给他的。   林笑却接过来,抚上信封,质感柔滑。   秦泯虽是将军,听起来粗犷豪放,但并不乏细致的心思。写封信都要用最上等最细腻的纸张,以免划伤了、糙磨了林笑却的手指。   林笑却缓缓打开信封,信上秦泯邀他午后出宫游玩。   秦泯平日很忙,今天得闲,从昨日起就转辗反侧,思量着能否邀小世子出宫去。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挑了最好的纸,写了好几封信,选了字迹最潇洒的一封转交侍卫。   林笑却抚摸着字迹,看了好半晌,这样潇洒这样落拓不羁,他心向往之,又想见见踏雪与追风,便没有不去的理。   用了午膳,山休拿好进出宫门的令牌,与林笑却步行出宫。   宫里除了皇帝没人能纵马前行,林笑却想自己走走,散散步,不想坐人抬的轿子,便慢慢走到了宫门口。   才出宫门,就见到秦泯牵着两匹马侯在树下。   林笑却转身,从山休手里拿过令牌,让山休回去休息。   山休傻站着不肯走。秦泯走了过来,山休行礼。   只有两匹马,他跟着难不成要与主子骑同一匹?那是威侯的马,他作为奴才,没有资格骑乘。   山休忧虑地请求威侯照顾主子,嫉妒虽有,但更多的是不放心主子独自游玩。   在主子的安全面前,他个人的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秦泯摸了摸林笑却的头,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事。”   秦泯知道林笑却在意这个奴才,也没有什么瞧不起的心思,怯玉在意,他便接纳几分。   山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秦泯抱着林笑却上了马。   他道:“追风大致痊愈了,但暂时不能骑乘,还需再养养。我们都坐踏雪,可好?”   都已经上来了,林笑却可不愿下去。他摸摸踏雪雪白的马毛,点了点头。   踏雪好久没见到林笑却,晃了下马脖子想跟他亲近,追风赶紧靠过来。   踏雪一扭头,慢吞吞往前,不搭理追风。   林笑却靠在秦泯胸膛上,感叹:“你们怎么都这般高大,衬得我实在是弱得可怜。”   “我明明身量也高的,小巫见大巫,只能甘拜下风了。”   秦泯想问还有谁,也这样拥怯玉入怀。但思来想去,无非是太子殿下。便不问了。   怯玉跟太子在传言里亲如兄弟,大概只是兄弟间的玩闹。   秦泯道:“山岳有山岳之美,江河有江河之清,无论高入云霄,或是一山半水雾缭绕,田间杂草蓬蒿,都有自己的风景。在我看来,怯玉此般模样,就是最最好的。比云霄更远,月光萦绕,常伴吾身。”   林笑却听了,拍了一下秦泯攥缰绳的手:“谁要常伴你身?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可不会时时来看你。”   秦泯笑:“那我倒愿做个小人。只是怕怯玉嫌弃,只能放弃。”   林笑却道:“做小小的人没关系,做卑劣的人我不喜欢。秦泯,你在我心中是个大英雄,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在你面前,我可以做个小小的人,但不会做一个卑劣的人。”   秦泯听了,默了半晌。他松松抱住林笑却,怯玉身上有股极淡极幽远的香,他嗅闻到了,便只觉怯玉也跟着那香远了。消散,离去,杳无踪迹。   踏雪一路上前,去一座人迹罕至的山。追风也慢慢跟着,偶尔马头蹭蹭踏雪,得到踏雪的无比嫌弃。   人烟渐渐少了,秦泯下了马,留林笑却独在马上。   林笑却望见秦泯取出竹笛,在秋风中吹响。   他没有想到这骑马杀敌的将军,除了手执刀剑长枪外,也能拿起笛子吹一曲江湖远海天阔。   林笑却听得渐渐痴了,风来叶落,笛声幽远,空山回响。秦泯靠在树下,林笑却追寻着笛声抵达他的目光。   情绪流转,光阴如梦。秦泯吹完一曲,问他喜不喜欢。   林笑却点头。   秦泯明知林笑却喜欢的是曲而非人,可他还是笑着又吹起一曲。   上一曲是自由潇洒,这一曲却暗含了愁绪。   丝丝缕缕,绵延不绝。林笑却听得眼眶微湿。曲风顿转,仿若清风拂来,再多的愁,再难斩断的惆怅,也在这不尽的风月中融化、成雾、飘远。   这一次,秦泯没有准备酒。   追风马身也未载人,但马鞍上挂着装袋的茶具、瓜果、糕点。   泡茶其水,用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饮山水,要拣石隙间流出的泉水。*   秦泯带林笑却去寻泉,听水泠赏风清烹煮热茶一盏。   火镰敲击燧石,打出火星点着蓬松的火绒,*这火便升起来。   林笑却还以为会是钻木取火,秦泯听了,笑:“钻木取火我会,下次你来,我演示给你瞧。”   这次的秋游还未结束,秦泯就开始期待起下次,还用钻木取火吊着林笑却,生怕这次演示了,下次他就不来了。   林笑却点头浅笑,说了好。   热茶烹好,秦泯静待温度合适了,才递给林笑却。   林笑却接过茶盏,慢慢啜饮。不热不凉最适合入口的温度,好清的茶,幽香淡远,隐隐回甘。   山中泉流,风中清香,糕点甜软……时光过得那样快,一转眼就到了夕阳时刻。   红霞似有万里,林笑却问秦泯,边疆战后的土地,是不是也如红霞那般血红无边。   秦泯说战争过后,地上积满尸骨,大抵是血红的,只是绝没有晚霞这般美好。   尸骨之地,是满的,述说的却是生的空。天际晚霞是空的,捉不着摸不透,却是生命的绵长圆满。   秦泯道:“怯玉会永远在光之下,而不是血泊里。血腥臭,一旦沾上,很难洗净。”   林笑却问秦泯洗净没有。   秦泯摇了摇头。   林笑却垂眸望泉,泉水淅沥哗啦,不断往前,是活水。   他道:“那我为你洗一次可好。”   林笑却覆上秦泯的手,牵着他走近石隙泉边。   泉水流溅而下,秦泯的手湿润,林笑却的袖子也湿了。   林笑却仔仔细细抚摸着秦泯的手掌,捧水浇在指根、指尖,他轻柔地抚上,泉水流过他的指缝又流远。   倏地,秦泯抓住了林笑却的手,他那样强硬地挤进指缝,十指相扣。   泉水仍然流淌着,衣袖湿透,秦泯的手在泉水里也显得滚烫,林笑却只觉得痒意自手心泛滥,冲刷了他的心间。   他想躲,但手被扣住,躲不了。   他只能抬眸看向秦泯,目光柔和,等待秦泯主动松开。   过了许久,林笑却疑心秦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也没有开口。   秦泯松开了手,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天晚了,他说,该回去了。   林笑却被抱到踏雪背上。秦泯收拾完茶具、毯子、瓜果才上马背拥住他。   到了宫门口,告别后林笑却往里走。   秦泯站在原处,目光相送。   倏然,林笑却又听到了笛声。   林笑却没有回头,笛声伴着他走远,走到尽头时,幽远之声淡去,他听不清那曲音,继续往前。   一路上,只剩自己的脚步声。   天越来越冷,冬天快来了。   宫中一座宫殿被挑选出来,重建修缮,不断扩张,离皇帝的寝宫不算远。   皇帝萧倦抱着林笑却,说那会是怯玉伮新的寝宫,极尽华美。   而怯玉伮的妻妾们将住在别的地方,有需要时召见即可。   那日林笑却出宫游玩,竟是步行出宫,萧倦得知后,让人造了专属于怯玉伮的马车,以后怯玉伮要再想出去玩,不坐轿子坐马车也可。   还有那无量寿经,被山休极其轻柔地清洗晒干后收了起来。   萧倦又抱了会儿林笑却,才把他放下来,让他去抓周。   龙榻上,摆满了婴孩抓周所用的物品。书籍、玉佩、算盘、印章、毛笔、珠宝……甚至还有剑鞘华美的刀剑。   林笑却本准备走走过场,随便糊弄糊弄,谁知萧倦倏地又把他抓回来,撕裂袖子当布条,遮住了林笑却的双眼。   他道:“朕倒是忘了,怯玉伮这么大了会自己选。蒙上双眼抓到的,才够真实。”   林笑却抚上自己脸庞,抚上遮眼的布条,轻声道:“可这布条上有刺绣,臣戴着眼睛疼。”   萧倦割断的外裳衣袖,金线绣着纹路并不柔滑。   萧倦听了,解开衣裳,撕裂里衣,重新给怯玉伮换了柔软的布料遮眼。   林笑却不被遮眼的计划失败,闷闷地坐着,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萧倦解了衣裳没系,就敞着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他把林笑却抱回来:“这么娇气,爬不动了?”   眼睛一旦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格外明显。萧倦手的触感,他胸膛的温度,他滚烫的呼吸。   林笑却挣扎,手却不慎摸到了他的胸膛。   左胸之下,心脏跳动着,微微起伏,林笑却暗骂,就是头活畜生。   萧倦紧箍着林笑却的腰,让他回答。   林笑却道:“腿疼,爬不动,不抓周。”   萧倦不准,说不抓就一直抱着,什么都不让他做。   林笑却恹恹的,生闷气也没用,只好道:“那陛下放开臣,臣抓就是。”   “没精打采的,又不舒服?”萧倦抚上林笑却耳垂,反复地揉捏,揉捏好久林笑却都不答,萧倦就去摸他的唇。   从左到右,指尖描摹,萧倦倏地道:“还是觉得抓周太幼稚,想玩大人的游戏。”   萧倦手往下:“可以,朕不介意再帮你回味一遍。”   林笑却连忙按住萧倦的手,喘息都急了:“不,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有些累,休息了一会儿。”   秋狩那夜,月生身旁,再来一次烟花他一定会晕厥的。   萧倦遗憾地松了手,放怯玉伮抓周去。   榻上东西太多,硌得林笑却手疼腿疼,他随便乱抓一个,萧倦说不够,还要他抓。   他又抓一个,萧倦仍是道:“太少了,怯玉伮应当拥有更多。”   林笑却又抓一个,真不想玩了。他跟233哭诉:【我都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要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能当我长辈的人,玩孩童的游戏。】   233叹了一声:【皇帝变态想看套圈,宿主就是那个圈。】   萧倦道:“再往前一步,抓周就结束了。”   林笑却微恼地把手里抓到的全扔了,直接冲上前,就算摔死了今天也不玩了。   谁知前方不是绝路也不是抓周物,而是活生生的萧倦。   萧倦道:“你抓到朕了。”   他把林笑却抱到怀里,很高兴似的大笑起来:“摆宴,今天怯玉伮抓到朕了,满宫同乐!”   林笑却羞死了,为这点事还要摆宴让所有人来吃饭,狗皇帝要是透露出他这么大了还抓周,他没脸见人了。   林笑却看也看也不见,胡乱去捂萧倦的嘴:“不行,不行,不能摆宴。”   张束本准备去办了,这下又停了脚步。   萧倦笑着,衣衫还敞开着,头发也狂放地披散着。他捉住林笑却的小手,按在自己肩膀上让他抱好,笑问:“怎么不能摆宴。”   林笑却道:“臣累了,真的累了,手疼脚疼浑身疼,我看不见……反正不想摆宴。”   萧倦抚上遮眼的布条,这是他的里衣,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气息,就这样覆上怯玉伮的双眼……萧倦倏地没了摆宴的心思,他叫张束把他的衣裳拿来,他要给怯玉伮穿上。   张束犹疑,那可是龙袍,臣子穿龙袍是要杀头的。   但萧倦一个眼神睨过来,张束什么心思都没了,忙不迭地拿来了衣袍,从里到外,里衣中衣外裳一件不缺,连鞋袜都拿来了。   林笑却想把布条扯下来,萧倦不让,说扯了就摆宴。   林笑却只好默默地哀哀地垂下了手。   “怕什么,”萧倦道,“朕在,怯玉伮衣裳脏了,朕给你换衣裳。”   林笑却躺在床上,被剥过好几次衣裳换药,他已经几近脱敏了。   可这次……这次怎么格外漫长。   好冷,天冷了,怎么还没穿好。   萧倦的手抚上来,林笑却颤了下,往被子里躲。萧倦按住了他,萧倦说膝盖有点肿了,他擦点药再穿衣裳。   林笑却说要快一点,不然他会着凉。冬天快来了,天冷,得风寒会很难受。   萧倦心中的异样心思在林笑却的话里消散,他不再爱抚个没完,利落擦了药就穿衣衫。   萧倦伺候人越发娴熟,不像最开始什么都不会,穿得乱七八糟,林笑却还得让小太监伺候着脱了重新穿一遍。   里衣穿好,林笑却觉得有点不对,衣服太大了,他手在衣袖里没法露出来。   他问是不是穿错了。萧倦却不答,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他继续穿。   等穿完了,林笑却认定是穿错了。他躺在龙榻上,一动不动,等会儿又得重穿。   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缠住林笑却的腰肢,龙袍宽大,林笑却仿佛成了笼中鸟,挣脱不得。   玩闹的时间过去,萧倦躺到龙榻上,把林笑却紧紧抱怀里。   龙袍是他的,怯玉伮也是他的。没有他的允许,谁夺了龙袍,族灭之;谁夺了怯玉伮,亦然。   皇帝抱着怀中人,抱得越紧,越是急迫。他迫切想要证明他得到了,可明明就在怀中,为何……   萧倦说不清心中情绪,他倏地很想听怯玉伮唤他的名字。   不是陛下,“陛下”这个词属于皇帝,他父皇也是“陛下”。   只有萧倦,这个世界只有他是萧倦。没有旁人敢叫此名。   萧倦解开了遮眼的布条,才发现怯玉伮已经睡着了。   萧倦松开手,坐在一旁,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   呼吸平稳,确实睡着了。一个怯玉伮罢了,一个小小的世子,皇宫里无依无靠,有什么胆量敢欺君。   萧倦躺了下来,抱着怯玉伮,盖好被子。   如果今夜父皇入梦,他会告诉父皇,他也有孩子了,有了想要宠爱的孩子。   怯玉伮不乖,很胆小,身体也不好。可怯玉伮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养着他。   夜色里,伺候的太监们轻手轻脚收起一地的抓周物品,全被萧倦推地上了。   张束让都收好了,仔细擦干净装木箱里,之后世子爷的新宫殿修好了,抓周的物品是要全送过去的。   永安宫。   太子萧扶凃从晚膳时间就过来了,一直等着怯玉伮回来。   等到深夜,仍然不见人影。   膳食早就凉了,山休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要撤了重做。   萧扶凃未答。只是拿起筷子,在彻底凉透的膳食里夹了几箸。   难吃,想吐,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萧扶凃搁下筷子,问:“每次怯玉回来,沐浴时可有伤肿。”   山休闻言立马跪了下来,谨慎道:“并无。奴才问过主子情况,主子说陛下不知为何起了养孩子的兴致,主子不得不陪陛下用膳,讨巧卖乖,仅此而已。”   萧扶凃闻言笑了,讥嘲道:“讨巧卖乖?”   山休立马打了自己一巴掌,说奴才不会几个字,用错了词。   萧扶凃笑:“是怯玉伮自己用的词,你不过转述罢了,慌什么。”   “孤等他,既然只是用膳,就一定会回来。孤有耐心。”   然而直到天亮,枯坐整晚的萧扶凃也没有等到林笑却回来。   萧扶凃一晚上没吃什么也没喝什么,嗓音嘶哑,他看着亮起来的皇宫,感叹道:“胃口真好,从暮夜到白昼,吞下多少风雨。”   到底说的是陛下还是主子,跪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山休不敢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泡茶和生火相关引用自网络。 第33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3   昨天可把林笑却折腾坏了。皇帝都下朝了他还睡着。   萧倦不想看他老是睡觉的样子,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生病养病受伤养伤,路走多了腿就疼,抓个周都能青青肿肿。   怯玉伮穿着皇帝的衣裳,金龙盘旋,活像皇帝本人压在上面似的。   瘦弱的身躯每一处都被包裹,萧倦的气息萦绕,人家吹笛绕梁三日不绝,求一个长久,萧倦的龙袍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得一个深入。   跟个笼子似的,把小猫深深地锁起来,要是自个儿爬,衣服太长了会摔倒的。只能被人抱着,嗷嗷待哺,谁都能捉了他去一口吃掉。   萧倦自认学得几分心善了,连这样的柔弱之物也好好养着。   说是物倒不准确,哪有摆件儿似怯玉伮这般,还会给皇帝甩脸子发脾气。不高兴了就蹙个眉头,活像割了肉喂鹰似的。   萧倦不需要怯玉伮献祭什么皮。肉,那副身子怯玉伮自己用着都够呛,萧倦要是再尝上一口,成了白骨一堆阴森森的抱着可就不舒服了。   萧倦扰人清梦,不但掀怯玉伮被子观赏半天,还直接把怯玉伮从床上抱了起来。   弱得可怜,又没有警惕之心,被伺候惯了,谁抱都不反抗,反而微微蜷着往人胸膛里躲,生怕见着光了被晃醒没能睡个好觉。   傻乎乎的。   萧倦摸着怯玉伮的头,怎么这么傻,没他护着,岂不是谁都能欺负到怯玉伮头上。   萧倦问张束永安宫规矩如何,张束连忙答,下人们都谨守本分,绝不敢越过主子去,跪着伺候都怕没伺候好,恨不得趴下去给世子爷当牛做马。   萧倦听了,觉得当牛做马这个游戏蛮有意思。让张束去叫几个性子圆滑的侍卫进来,陪世子爷玩游戏。   几个侍卫到了,不用萧倦亲自说,张束就传达了意思。   其中一个年龄偏小身量却壮的,不觉屈辱,反而兴奋地立马跪了下来,趴了下去。   萧倦见他这利索模样,反而不想把怯玉伮交出去了。   但谁让怯玉伮不肯醒,非要吓吓他才好。萧倦抱着怯玉伮走到侍卫身边,将怯玉伮放到了侍卫的背上,道:“别摔了。”   侍卫哪有不应的,微红着脸称了“是”。   世子爷的身子骨怎么这么软,手也软塌塌地搁他肩颈上。明明秋衣不算薄了,怎么世子爷的柔软还是传递了过来。   秋狩时候,小侍卫就注意到世子爷了,那么白那么弱,跟个病观音似的,或是观音手里装杨柳枝的白瓷瓶,总之就不像个会杀人的贵人。   侍卫在地毯上爬了起来,小世子的手垂落,晃悠悠,晃悠悠,老是会晃到侍卫眼里去。   任性的爱睡懒觉的世子爷,侍卫心想,咬上一口是不是就乖乖的了。   晃悠中,林笑却迷迷糊糊渐渐醒来,以为是地震了,还没彻底清醒就想着跑。   腿一伸,没踩到实地霎时身子一歪要摔下去。侍卫立马反手搂了一把。   将醒之际有什么搂上来,林笑却立即吓醒了。   一睁眼见自己在什么人背上,吓得赶紧翻身落地要跑。   没跑出两步,衣服绊了脚就要摔下去,萧倦双手伸开直接将林笑却抱入了怀中。   林笑却惊魂未定,呼吸急促,喘得不行。   萧倦连忙给他顺气,手掌从后颈一直往下快摸到屁股了才又往上。   那侍卫跪下来,连忙赔罪,说吓到世子爷了。   林笑却睁着眼眸望着侍卫,不明白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在侍卫的背上。   侍卫没忍住望了眼林笑却,脸红红的,又垂下了脸去。   林笑却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结果一抬手发现自己穿着龙袍,好险没厥过去。   他下意识就扯住萧倦道:“不是臣干的。”   就算他是个狂徒,也不会没脑子到在封建时代穿龙袍。这不是上赶着送人头?他还想好好活着呢。   萧倦捧起他的脸,道:“怕什么。朕在这儿。”   林笑却渐渐回味过来,除了萧倦谁还敢这么做。难怪昨夜觉得衣裳大了,分明是萧倦自个儿的衣裳。   他赶紧请求换掉:“陛下,这是杀头的大罪,臣无法承担。”   龙袍大了不少,肩颈都露出一小片,半露不露最惹人,萧倦扯扯衣服,把露出的肌肤彻底挡住。   提上去,衣衫又下滑,萧倦揪起衣领让林笑却自己揪住。   “朕抱一会儿,你换就是。”衣裳大,往下滑,天冷会着凉的。   萧倦摆手,侍卫们退下。那羞红脸的小侍卫依依不舍,却不能抬头,亦不能回头,只能走出殿外。   殿外过了一会儿,太监张束就拿着赏赐来了,那小侍卫得的赏赐最贵重,其余没出力的也有赏。   小侍卫捧着赏赐,小心翼翼地问张束,什么时候能再陪世子爷玩。   最近陛下爱上养孩子的游戏,陛下跟前伺候的都有所耳闻。   其他侍卫惊讶于龙袍也能当玩具,小侍卫没那么在乎,心眼全钻到小世子软乎乎可可怜怜的身子骨上去了。   小侍卫名莫姜,年龄刚二十,样貌俊体格壮,肌肉鼓鼓。   张束抬手拍了下他臂膀,道:“够壮实,下次有什么孩童游戏再叫你。”   莫姜弯了腰背,让张束能拍他肩膀,张束见此子如此会来事,笑着点了下头又拍了下他肩膀:“站好,继续守卫着,不要懈怠。”   “是,公公。”   将近傍晚,林笑却才得了自由,换了衣裳能回永安宫去了。   233道:【就当是工作,哄哄那皇帝也就是了。】   233道:【生活嘛,总是身不由己。】   他遮住双眼,夕阳的光仍然穿透了指尖,肉红的手掌,浮漾的晚霞,他对233说:【皇宫看天色,依旧美轮美奂。】   【不管身处何方,我自安然,便不惧艰难。】   给自己加油打气了一番,林笑却继续往前。   永安宫外。林笑却看见太子殿下站在宫内,眼下微微乌青,神情略显阴鸷。   太子一夜未睡,天亮又得去处理事情。午后再次来到永安宫,林笑却仍未回来。   等待是一件绝算不上美好的事,尤其是明知等待的人在别的人那里,却不能主动去寻。   太子站在宫内,在夕阳里望见了林笑却。   他一言不发,固执地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掠过林笑却看向远处。   再多的情绪,再多的发了疯的想象,也在不尽的等待里酿成了苦酒。见到林笑却,太子不是感到生气,而是觉得快乐。   他等到他了。   但快乐过后,轮番的恼怒、委屈、愤懑、不甘、忧虑上涌,让他没办法露出好脸色来。   林笑却快步上前,朝萧扶凃而来。   萧扶凃反而转了身,朝殿内走去。他不等他,怯玉也应该试试等一个人的滋味。   从天黑到天亮,不得安宁,噩梦一样缠裹,身躯僵硬心也冷了,可冻结之下仍然有火茂盛,重重叠叠,燃烧天地,不得安生。   心神不宁,发了狠想要毁灭,可拿起茶盏,萧扶凃并没有摔杯为号来一场批判,而是用更轻的力度将茶盏搁了下来。   这一次的晚膳无比安静,林笑却试探着夹菜给萧扶凃,萧扶凃吃虽吃,却一言不发。   这样的安静黑沉沉压下来,如同日渐消沉的夜色。   用完膳,漱了口,林笑却犹疑着怎么开口。   萧扶凃先说了出来:“怯玉,夜深了,沐浴罢。”   宴席撤下,萧扶凃走到林笑却身前,覆上他的手,十指相扣,牵了起来:“幼时的我们可不会顾忌什么,浴池够大,装得下孤与你。”   林笑却垂眸,不肯起身。   “怎么,你嫌弃孤?”   林笑却摇头,道:“殿下,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又如何,孤陪你这么多年,等你这么多年,长大了,难不成就成了别人家的果。”萧扶凃挥退下人,抚上林笑却的肩膀,他低下腰背,在林笑却耳边轻声道,“还是说,怯玉这颗果已经被人摘了,吞吃抹净,怯玉不敢让人知?”   萧扶凃的声音发狠,明明竭力平静,那气息还是火一样滚烫,灼烧疼了林笑却的耳朵,晕红着,林笑却扭过脸庞,说殿下误会了。   “误会?”萧扶凃道,“孤亲自见过,才能说是误会。”   “孤与你亲如兄弟,”萧扶凃搂住林笑却,把他抱了起来,“抱紧孤,否则摔倒了,怯玉就不能到处乱跑了。”   浴室里,宫灯盏盏,灯火通明。   萧扶凃分明是就等他人回来,就要检查他。   林笑却有些生闷气,在萧扶凃怀里,他道:“我不是哥儿,不能生儿育女。殿下,你是不是忘了,我们都是男子。”   “孤怎会忘。孤说了,你我亲如兄弟。我比你大些,我照顾你是应当的。”萧扶凃将林笑却放了下来,一点点替他解衣裳,“是怯玉长大了,胡思乱想,又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你怕什么?”   林笑却按住衣衫,说自己能解。萧扶凃道:“体弱至此,何必勉强?宫人伺候你,你毫无不适。怎么孤伺候你,就变得扭扭捏捏。”   林笑却覆上萧扶凃的手,问:“一定要看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萧扶凃没答,但灯火之下,在那样的眼神里,林笑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的手倏地软了,有些怕,有些说不出的怯,又不知如何拒绝。   萧扶凃反握住他的手,凝视好片刻,才松开手,继续解衣裳。   衣衫快要落地时,林笑却倏地湿了眼眶想逃。但他逃不了了。   浮光跃金,明灯幽影,水波里太子殿下仔仔细细瞧了,检查了,没有欢爱的痕迹。   沐浴完,林笑却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些哀意。明明往常乏力都是山休帮忙沐浴,他早习惯了身边有人伺候才是,太子殿下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可是……可是,林笑却直觉那是不一样的。   萧扶凃抱着林笑却上了岸,穿好衣衫,轻柔地为他擦拭头发。   萧扶凃说怯玉的头发更长了。   林笑却不答。   萧扶凃捧上林笑却的脸颊,直视他:“你怨孤。”   萧扶凃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林笑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想开口就哽咽了。   萧扶凃搂紧林笑却,跟他道歉,他说他是疯了,一直等一直等,等不到人影,等得快发疯,等得快冲进帝王的寝宫。   “孤也怕,”萧扶凃道,“孤怕事情远在孤预料之外,更糟糕,无法挽回。”   林笑却摇头,想推开他,竟没有那个力气推开。   林笑却随意擦了擦眼,压下哽咽,道:“没什么,夜深了,殿下回去吧。”   萧扶凃不肯走。   他把林笑却抱在怀里,继续擦头发。   林笑却说殿下的头发也湿着,殿下给自己擦,不要给他擦。   萧扶凃摇头:“孤湿着没有大碍,你头发湿久了,明日又要着凉。”   林笑却情绪翻涌,忍不住问:“为什么一定要瞧?殿下,为什么……”   “难道殿下也把我当成了小猫小狗,当成了一个摆件儿,觉得我脏了,就强行给我洗干净。哪怕我不愿意,哪怕我没脏。”   “不,不,”萧扶凃抱紧林笑却,下巴抵在林笑却颈窝,“孤没有那样的意思,孤没有。”   “孤只是怕你什么都不跟孤讲,什么都一个人藏心里。父皇对你做了什么,孤不知道,孤只能自己想。父皇的性子,满宫谁不知。孤没办法骗自己,父皇会待你很好的,待你如亲生孩子,孤没办法骗自己。”萧扶凃的气息滚烫,沉重,像一块烙铁,烙在了林笑却的耳畔颈侧。   林笑却想离远一点,稍稍远一点就好,可萧扶凃不让。   林笑却道:“陛下能对我做什么,陛下是长辈,我是小辈。陛下后宫三千,要什么美人没有。陛下只是想养孩子了,抓周、认字……我不知道陛下为何要玩这些游戏,可我是小辈,孝敬长辈是应当的。我无法拒绝。”   萧扶凃道:“抓周认字?父皇那么多孩子,养谁不好,要把主意打在你身上。我不信父皇不知道我对你的在意。”   “父皇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瞧入眼中。孤战战兢兢做着差事,可父皇只比孤大十六而已。”萧扶凃的声音极低,就算室内没有旁人,他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没准儿,我死了,父皇都还活着。”   “被皇帝熬死的太子不在少数,怯玉,你说孤会是其中一个吗?”   林笑却慌乱地捂住了太子的嘴,他声音又惧又轻:“殿下,你在说什么。我们不说了好不好,我头发没干,擦干了才不会着凉。殿下,你帮我擦,我乖乖的,你帮我擦。”   林笑却的慌乱里,萧扶凃反而笑了起来,他抱着林笑却笑倒在榻上:“孤就知道,你在意孤,怯玉在意孤。”   笑完了,一室寒凉。萧扶凃抱着林笑却离开了浴室。   寝殿里,萧扶凃轻柔地捋起林笑却的头发,务必让每一缕的水意都留在帕子上,而不是浸入怯玉的身体里,让他凉得发颤,哀哀的又要吃药。太遭罪了,痛苦不该缠绵于此处,天涯海角何其宽广,去远方抛洒也罢,何必专注他的怯玉一身。   擦完头发,过了好久好久才干透。萧扶凃问:“怯玉,你有没有原谅孤。”   林笑却躺在萧扶凃胸膛上,想起过去殿下出宫回来,一定会来见他,会告诉他宫外的一切,会带给他宫外的礼物。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躺在萧扶凃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胸膛起伏里,那一段段开口讲述的故事。   “我不怪殿下,”他作为被照顾的人,怎可能一刹那便将过往抛却,“我方才忧虑殿下安危。可我忘了,殿下亦会如此忧惧,因我而夜不能眠。”   “诚如殿下所言,我与殿下打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兄弟之间,互相关怀本就是正理。是我执拗了。一具身躯而已,死了也不过腐肉白骨,光阴过去,没甚么稀奇。”   林笑却如此言说,本该宽慰人心才对,可萧扶凃却觉得,怯玉分明是离他更远了。   一样的夜,不一样的是身边没了人。   皇帝萧倦下意识往旁搂了一下,怯玉伮不在。早放他回去了。   张束询问要不要叫妃子来。皇帝拒了。   没有怯玉伮,正好,他一个人清净。   小猫睡觉不老实,睡着睡着掀被子,明明身体弱得比小兔还不如,睡觉非要充猛虎,真当自己皮肉够厚,受得了深秋的寒凉。   皇帝又问了一次永安宫上下规矩如何。   张束答得更认真,直说得全永安宫上下人人都快长了八只眼睛十双手,生怕没照顾好世子爷。   皇帝听了,还是有些不放心,要张束把怯玉伮抬过来,帝王的寝宫是最好的,哪里也比不上他的身边。   张束得令,就要下去抬人,还没到殿门口,皇帝叫住了他。   “罢了,大晚上叫过来,又要闹个不停。让他睡吧。”说完,皇帝又觉得贬低自家孩子不好,道,“怯玉伮闹腾的活泼劲儿,正好。随他去,没及冠,还能任性一阵。”   张束恭敬地听着,心里盘算冬快来了,冬日宴上要给世子选妃,陛下打算先留着些资质好的在宫里,等世子及冠后娶妻纳妾一并完成。   到时候还得看着这些年轻哥儿们,万不可出差错,坏了陛下的心意。 第34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4   静心亭里,小火炉噼里啪啦轻轻响着。山休煮一壶茶。   林笑却趴在石桌上,山休倒了一盏茶,林笑却什么都不做,就是静静地等茶凉。   他看着杯壁,不去摸,杯壁润滑微微反光,有模糊的人的色彩映衬其上。   茶水的热气往上冒腾,白雾一缕缕。林笑却倏地说:“冬天来了。”   天气转寒,秋已离去,衣衫越来越厚,一年快要走到尽头。   静心亭道路的尽头,正有一人缓缓走来。   那人长身玉立,眼覆白纱,走得缓慢,但并不狼狈,如鹤清雅。   听得脚步声,林笑却抬眸望去,认了出来。是大公主,双眼劳累过度以致暂盲,回京后太医们竭力医治,听说已好些了。   怎么这会儿,竟一个人独自出行。静心亭在湖中央,通往静心亭的道路并不算宽,若是不慎有摔落的危险。   林笑却站了起来,快步上前。   “公主殿下。”   萧暮雨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耳,似是想要辨别出到底是谁。   “臣林笑却,殿下,这里路窄,您身边怎么没有伺候的人。”   萧暮雨将声音在心里回荡了会儿,才答道:“不碍事,我能看见。”   萧暮雨抬手,缓缓取下覆眼的薄纱,他似乎担心林笑却不能理解,将薄纱慢慢覆在了林笑却的双眼上让他瞧:“你瞧,不厚的,我能看见。”   透过薄纱,看不清面前的人,只隐隐约约有个人形,道路也是,能看出哪里是湖哪里是路,但更细致的却没有了。   萧暮雨还不能完全见光,需要戴白纱覆眼,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彻底恢复。   萧暮雨捏着白纱,手碰着了林笑却的耳朵,白纱带长长的,垂落手腕在冬风中摇曳。   林笑却听他说:“怯玉伮,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你当盲人,我当你的拐杖,你闭上眼,我会领着你去到静心亭的。”   林笑却抬手,抚上覆眼的薄纱,他说殿下眼伤未好,胡闹不得,白纱得赶快戴回去。   萧暮雨道:“我日夜不休绣了足足一年的无量寿经,父皇给了你,我的这双眼是为那寿经瞎的。怯玉伮,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能否满足。”   林笑却听了,缓缓垂下了手,默许了这个游戏。   萧暮雨将白纱系上,轻声道:“要闭上眼,不能作弊的。”   林笑却闭上了眼眸,这下是真的彻底看不见了。   萧暮雨抬起手臂,将林笑却的手放了上去:“我是你的拐杖,怯玉伮,紧紧攥住,别松手。”   山休本在剥瓜子,剥了一颗又一颗,剥得有点走神,一抬头主子不见了。急忙四周瞅,瞅到主子跟大公主不知怎么的站在一起。   身为奴才,得有眼力见儿,山休站起来守在亭内,并不上前。   路窄,天寒,地动,一旦闭上眼,就只能全心依附着另一人,否则便有落水的危险。   最开始林笑却还只是攥着大公主抬起的手臂,但最后忍不住地往大公主身上靠。他发现自己的僭越,赶紧挪开,但黑暗里心跳得越发明显。   闭目的危险,有些滑的地面,林笑却心中惴惴。   他若是滑倒,攥得这么紧,大公主也会跟着滑倒的。若是一起落入寒湖中,不但有生命危险,于大公主名声亦有碍。   林笑却的手渐渐松了。   但大公主另一只手覆了上来,不让林笑却松手:“就快到了,很短的路,怯玉伮是不是觉得特别长。”   大公主声音清冷:“从幸陵到烨京,不短的路,足足三年,我才能够回来。怯玉伮的这一小段路,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大公主在林笑却耳边轻笑一声,“忘了告诉怯玉伮,我是闭着眼的。”   林笑却心里一惊,睁开了眼。   大公主笑:“骗你的,我怎么会闭着眼带你前行。若是一起摔入寒湖,紧紧相贴,事闹大了,我岂不是得嫁给你了。”   大公主此刻确实睁着双眸,但方才到底是睁是闭,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最后一步,到了静心亭。山休连忙迎上来,行礼问安。   大公主应了声,取下覆在林笑却眼上的薄纱,重新系回了自己的眼上。   没一会儿,伺候大公主的人抱着古琴来了。原来是被大公主打发去拿琴了。   为了避嫌,林笑却与山休准备离开。   大公主叫住了他们:“怯玉伮,高山流水觅知音,我今天不是来觅知音的,只是想找个人听听,看看我这双手除了刺绣,还能不能抚弄风雅。”   “烨京城的人都笑话我呢,说我一个公主成了一个绣娘,把自个儿眼睛都刺瞎了。怯玉伮,你也瞧不起我绣的那幅寿经吗?”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微弯腰行了个礼。   “殿下,您所绣的那幅寿经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便是天上织女织云霞的天工巧艺,在我想来,也无外乎如此。”林笑却直起身来,道,“神女织云霞,席卷天地;绣娘织衣衫,封藏人心。”   “殿下所为,并非他人所言的降志辱身,而是一片赤忱,望陛下安康,望天下太平。”林笑却不急不缓道,“而陛下赠臣寿经,乃是陛下爱护臣民,对忠臣之子的恩待。殿下与陛下的恩赐,臣受之有愧,铭感五内。”   萧暮雨听了,指尖拨动琴弦,问:“那我的琴声,你要听吗?”   既然感激,便没有不听的理。   林笑却坐了下来,山休提着茶壶,给世子与公主倒茶。   说了那么长的话,有真心也有点拍马屁的嫌疑,林笑却确实口渴了。但端着茶盏还未喝,萧暮雨的琴声先出,这一听,他竟把口渴都忘了。   古琴之音,悠远流长,拨弄回响,余音缠绕,几分不尽悲凉。萧暮雨覆眼的白纱在风中微晃,琴声里,分明勾着林笑却去看他。   林笑却忘了茶盏,注意力从琴声到弹琴的手,最后落到弹琴的人身上。   这曲子在讲一个故事,不是别人的故事,只有弹琴的人亲自经历过。   初听动人心弦,再听勾人深思,继续听着,便会想琴声主人该有多苦,多惆怅,才能弹出生命的苦与芬芳。   林笑却听得痴了,瞧也瞧痴了。山休本是入了曲中意,但瞧到主子也这般,颇觉不妥。   可世子与公主的事,哪里轮到他一个奴才说不妥。   冬天来了,冬日宴便会来到。主子会娶妻,会有孩子,会有更亲近更私密的人在主子身旁。   而他,只是一个奴才……只能做一个奴才。   一曲尽,林笑却仍未回神。   萧暮雨问他如何。   方才能拍马屁拍得口渴的小世子,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找不到词儿了。只觉得好,好到人的心也沉溺,人也淹没,海洋无边无际寻不到头,只是沉降,沉降,落到海底又飘浮。飘去哪方,从此不知了。   萧暮雨见状,没有再问。他解下覆眼的薄纱,系在林笑却的腕上。   萧暮雨没有触碰到他,只是白纱的缠覆,只是物的爱抚。   等到林笑却彻底回过神来,萧暮雨已经抱着琴走远。   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惆怅。   林笑却道:【我没有可以给他的东西。没有。233,他为什么要接近我呢。】   233道:【管他的。这琴声真好听,宿主就当有人免费演奏,听听就好。】   皇帝给他穿衣洗脸,233说皇帝是个免费下人,大公主弹琴,也是不要钱的演奏,皇帝尽管用,琴声尽管听,而那付出的人,就别管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林笑却对233的言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辩证看待。既不全盘接受,也不全盘否定。偶尔听听,偶尔一笑而过。   茶已饮,曲已尽,该回去了。   只是今日不巧,静心亭仿佛成了香饽饽,谁都想来看看。   也许是静心亭,静心静心,心不静的人都来求个安宁。   林笑却站在静心亭里,皇后娘娘在静心亭外。   楚词招望见林笑却腕上的白纱,神色冷清。   林笑却下意识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如何解释……   林笑却恭恭敬敬行了礼,便要告退。   路过楚词招身旁时,楚词招扯住了他的衣袖。   “娘娘?”   楚词招默了好半晌,才松开他的衣袖。   林笑却再次行礼告退,刚走出几步远,就听到娘娘转过身跟上来的脚步声。   楚词招一言不发,抬起林笑却手腕,将那腕上的白纱解下了。   他将白纱扔给山休,随后未再多看一眼,径自走进了静心亭。   林笑却抑制住自己跟上去的冲动,站住脚,刹那呼吸里,似乎嗅闻到了娘娘身上极浅极淡的幽香。   他的前路就在眼前,不在身后。林笑却只能往前,与那抹幽香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嗅闻不到了。   ·   最近这宫里最大的消息,除了陛下要办冬日宴的事,大概就是丽妃娘娘怀孕。按照时间来看,丽妃娘娘恰是跟随陛下秋狩时期怀上。   皇帝和皇后各有赏赐。九皇子最近也不跟母妃玩闹了。   奶娘说了,母妃肚子里有弟弟或妹妹,他不能拉着母妃再玩游戏,弟弟妹妹需要休息。   奶娘主要是怕磕碰着,九皇子年龄小,懂得不多,有时候抱着闹腾还会脚乱蹬,要是蹬着丽妃娘娘肚子可就完了。   九皇子不一定有事,他们这些照顾九皇子的下人一定逃不掉。   丽妃娘娘宫里战战兢兢,生怕丽妃娘娘身体出了差错。   丽妃躺在榻上,两个多月还没显怀,他抚着肚子神情微微怔愣。虽是想着再要个孩子,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这次会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丽妃松开手,躺在床上叹气。   婢女连忙问娘娘怎么了。   丽妃也不知道,他只是……只是……他蹙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缘由。   帝王的寝宫里。   张束呈上银制的长命锁,本身“金”过剩,便不宜带金*,精致的锁下还悬有三个小铃铛。   长命锁上通常刻“长命百岁”、“长命富贵”等字样*,怯玉伮已经极尽荣华,不需再求富贵,萧倦便让人在锁上刻了“长命百岁”四字。   萧倦拿过长命锁,摇了下,听到清脆的铃铛声。他回过头,唤道:“过来。”   那铃铛声林笑却也听到了,他微蹙起眉头,想到的不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与期许,而是篝火夜里,月生脚腕上扣着的脚环,走起路来也是这样叮铃铃轻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月生了。   林笑却起身,认命地走到萧倦跟前,低下脖子。   萧倦本来打算给他戴上的,但见怯玉伮如此神情,反倒没那么急迫了。   “戴长命锁,又不是砍头,为何一副赴死模样。”   林笑却没反应。   萧倦抚上他的后颈,力度最开始轻柔,林笑却一直没反应,到最后萧倦竟直接掐上了。林笑却仰起头,微睁大眼,有些惊讶。   萧倦道:“你忘了,朕可以无法无天地宠你,但你不能被宠得无法无天。”   在萧倦眼里,他就是天,他就是法度。他可以无视规则惯例去宠爱怯玉伮,但怯玉伮不能无视他这个天与法度。   萧倦将长命锁搁到一旁,将怯玉伮抱到怀里,让人拿来戒尺,不听话的孩子应当施之以惩戒,他要惩罚他。   “是朕娇惯了你。”最近这些日子,怯玉伮竟敢多次忽视他,理都不理人,当真是娇惯坏了。   张束拿来了戒尺,整整一排,从窄到宽,最宽的比林笑却手掌还宽。   林笑却合拢手心,垂眸不看。   萧倦叫他把手伸出来。林笑却偏不。   他早就过了被夫子打手板的年龄,就算是幼时,夫子也没有打过他。   太子都挨了两手板,林笑却一次都没挨过。   没道理小时不挨,长大了反而被打。   萧倦制住他,强硬地将他手腕攥出来,叫他把手摊开。   林笑却瞪着萧倦,就不。   萧倦明白,确实是娇惯坏了。太多的宠溺,让怯玉伮忘了当初是怎么战战兢兢在他面前跪下的。   萧倦也不用戒尺了,直接将林笑却翻身按倒,手掌直接打他屁股。   一下就红肿了,林笑却往外逃,又被萧倦捉回来继续打。   打了两下,左右各一下,林笑却不逃了,趴在地毯上说他错了。   萧倦问哪里错了。   林笑却本来是准备求饶的,可萧倦一定要办冬日宴的事近期困扰着他,加之今日被惩罚,怒气冲昏头脑竟说出了真心话:“错在没当好狗,没让陛下玩弄得愉快。”   萧倦听了,气息不稳,眼神阴鸷得吓人:“再说一遍。”   林笑却破罐子破摔:“臣说错什么了。臣说臣不娶妻不生子,不需要恩赐,陛下却一定要办冬日宴。臣能怎么办。”   林笑却笑:“干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告诉所有人,我不举,我是个废人。谁嫁我,谁就一辈子守活寡。”   萧倦将林笑却翻过来,直视他的笑:“你再说一遍。”   他今天还就说了怎么地了:“臣不举,臣天阉,臣废物,臣无能。臣就是个短命鬼,陛下,您要宠谁不好,认谁当儿子不好,非要找上我,我太累了,不想陪陛下玩了。”   “累?”萧倦气笑了,让所有人都滚出去。   张束赶紧撤了,其余人也惊慌地退下。   萧倦道:“你不举,好,朕给你治。朕亲自给你治!”   往事重演,用力砸萧倦也砸不疼他。烟花在白昼灿烂,林笑却低泣出声,彻底没了力气,晕眩着昏了过去。   萧倦手都没擦,胸膛起伏着将怯玉伮抱了起来,怒喊道:“太医!”   兵荒马乱,太医诊断过后,林笑却仍昏迷着。   萧倦净了手,拿着长命锁细细抚摩,明明可以长命百岁,偏要骂自己短命鬼,不罚他,怯玉伮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谁都能诅咒,给皇帝摆脸色还不够,还要咒他自个儿早死早超生。   萧倦不断抚摸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到最后竟是要捏得变形,他勉强克制下来,将锁链扣子解开,走到林笑却床前,要给他戴上。   林笑却躺在床上,脸颊薄红,发着热汗,昏迷不醒。   太医虽说没有大碍,萧倦瞧着还是十分不痛快。   他按上怯玉伮的额头,这么烫,竟然也算没有大碍。萧倦扯断袖子给怯玉伮擦汗,擦也擦个没完,擦半天也不醒来。   萧倦真想掀了怯玉伮被子,看他还怎么睡觉。一天到晚,白白葬送光阴。   可到最后,萧倦也只是把被子盖得更好,不让寒风藏进来。   长命锁戴了上去,人却没有醒来。   萧倦连被子带人一起抱到怀里,心里空得像是被烧焦了。明明是怯玉伮风寒发烧,萧倦身体健壮,很少生病,大抵是热度会传染,怯玉伮这个没本事的藏不住热量,把温度全给了萧倦了。   可一个人没了体温,不就成尸体了吗。   萧倦察觉怯玉伮开始发颤,发寒,几乎把所有太医都召了过来。足足一整晚,怯玉伮烧才退了,渐渐苏醒了过来。   醒了就好,醒了本该好好养病才是。萧倦却不知发什么疯把丽妃娘娘叫来了。   所有伺候的都退下,萧倦让丽妃把肚子露出来。   丽妃不解,萧倦让丽妃上床,解开衣裳,让怯玉伮瞧瞧成婚生子并没有多么骇人。   丽妃羞红了脸,迟疑着不敢。   萧倦摸了摸他的脸,丽妃顺着萧倦的手掌蹭了蹭,点了头。   丽妃爬上床,解开扣子,没有全部脱下,只是掀开露出了肚子。其实他都还没显怀呢。   林笑却浑身乏力得躲都躲不了,他只能闭上眼睛。   但萧倦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强硬地拉过林笑却的手,覆在了丽妃娘娘的肚子上。   丽妃娘娘脸更红了,腿忍不住夹了下,又被萧倦分开。   林笑却就那样在丽妃娘娘的腿弯里,手覆着他并没有显怀的肚子。   丽妃安慰道:“没事的,生孩子而已,我不怕。别的哥儿也不会怕。怯玉伮,你也别怕,你的妻妾会好好的。”   林笑却不敢挣扎,生怕伤到丽妃。但他也绝不肯睁开眼睛。   丽妃没忍住,就抚上了他的面庞:“真的不用怕,我的肚子干干净净,没有血,不脏的。”   林笑却没有睁眼,泪水簌簌落下。   丽妃的指尖被那泪水烫到了。他惊慌地收回了手,他看向皇帝,他不是故意的。   林笑却不是因为丽妃摸了他的脸而哭泣,他只是觉得难过,为丽妃感到难过。   林笑却嗓音嘶哑,他闭着眼问萧倦:“陛下,他是您的妻妾,他为您生儿育女。您为什么不保护好他?”   林笑却哭得停不下来,哭得像个孩子。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丽妃也跟着哭,他不明白林笑却为什么哭,可是怯玉伮瞧上去好难过好难过,丽妃娘娘忍不住。   萧倦把林笑却抱了起来,他茫然地给他擦泪。   保护?   萧倦看向丽妃,丽妃哭得那样凄惨,萧倦想到他肚子里的孩子,单手抱住林笑却,伸出了另一只手。   丽妃娘娘见了,顿时不哭了,爬了过来,脸蹭了蹭萧倦的手掌,然后抬手搭了上去。   萧倦没有握住,丽妃娘娘不得不改搭为握,紧紧攥住了萧倦的手掌。   “陛下,”丽妃问,“臣妾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萧倦不适地挣脱了丽妃的手,摸了摸丽妃的头,道:“没有。你辛苦了,之后好好养胎,有什么缺的就开口。”   丽妃甜蜜地笑着说了“好”。   他见怯玉伮还在哭,心里疼得又想哭,鼓起勇气道:“陛下,要不臣妾抱吧。臣妾有哄孩子的经验。”   萧倦拒绝了,让他穿好衣裳慢慢回宫去。   丽妃没有办法,只能孤零零地回去了。   萧倦抱着林笑却,林笑却一直哭,给他擦泪也哭。   萧倦到最后攥着长命锁,竟有些无助。   丞相府里。   伺候的下人们都在疑惑,怎么大公子不像往常那般爱玩爱闹,最近一直宅在屋里,都不出门乱晃悠了。   荀遂可不会管下人们怎么想,一旦开了荤,就很是止不住。荀遂这些天一边画谢知池,一边用画像不可描述,觉得不够带劲儿,把小世子也捎上了。   一番大动作后,荀遂倒在床上,感慨还是小世子更带劲儿。状元郎太正直了,不够娇;小世子身板软,恰恰好。   荀遂拍板决定,他要去当那个什么世子妃。   男人可以左拥右抱,他也可以。   先把小世子收入囊中,再寻机会找到他最爱的知池,找到了就狠狠地狠狠地不可描述。   荀遂脑海里一边是小世子那娇模样,一边又是谢知池那如月如风的清雅姿态。   想着想着竟然又开始了。   年轻人,真是活力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标*皆引用自网络。 第35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5   梅林的梅花开了。   萧倦下朝路过,叫停了龙辇,走进了梅林。   今年的雪还没有落,梅花已经绽放。萧倦观赏片刻,折了一枝下来,梅花清香幽淡,怯玉伮还睡着,睡梦中闻到这香气没准就会醒来。   一枝的香气不够,萧倦又攀折几枝,捏在手心回了寝宫。   一旁的案几上,昨天的戒尺仍然从窄到宽排列着,萧倦让人弄了个炭火盆,等怯玉伮醒了,就让怯玉伮亲手把这些戒尺全烧了。   等到戒尺烧成灰,怯玉伮就会回到从前那模样,乖乖的,才不会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昏厥不醒来。   是他忘了,怯玉伮不是寻常那般康健的孩子,受不得惩罚。   萧倦将梅枝放到怯玉伮枕边,看着他脸颊红红的,让人把窗子开得更大些。   萧倦抚上林笑却的额头,没有发烧了,怎么还是不醒来。眼睛都肿了,是不是醒来太难受想再睡一会儿。   还是那长命锁没用,既然要长命百岁,一把锁怎么够。萧倦让人再去打造九十九把长命锁,太重了不会全戴上去,也得打出来好好收着。   张束劝陛下躺上去休息,萧倦昨晚没睡一直守着,到现在都还没有休憩。   萧倦没有躺上去,让张束再端了盏浓茶过来。他一口饮了,口中苦涩,想试试到底是怯玉伮的药更苦,还是这浓茶苦不堪言。   张束连忙跪了下去,说陛下万金之躯,怎可无疾饮药,不如让老奴试。   萧倦没听他絮絮叨叨,打发另一个小太监端药过来。张束都要老泪纵横了,萧倦仍是喝了下去。   只能说这药的味道非常复杂,不但苦,还腥,不知什么药材混出这等难闻味道。   萧倦漱了口,想到怯玉伮一直在喝这些,没脾气也喝得有脾气了。难怪最近老走神,肯定是被药苦的。   药喝多了,还会变成眼泪落下来,淅淅沥沥落个没完。冬天刚至,春还远着,怯玉伮的眼眸就提前下雨了。   萧倦守在林笑却身旁,叫人把准备好的玩具拿来。   陶鸟、骨哨、木鱼、泥人、布娃娃、香包、九连环……还有拨浪鼓。   萧倦拿起拨浪鼓,轻轻摇了下,咚咚两声,他赶紧停了。太吵了,怯玉伮会做噩梦。   萧倦问:“孩子就玩这些……有没有其他的。”   张束心道,小孩子是玩这些,可世子爷都十九了,不是孩子了。   但他不会说出口,只是赶紧说会去搜集其他的来。除了宫廷里精致的玩具,民间的也有让人去搜集。   泥人、陶鸟等就来自民间,不名贵,贵在一个玩心天然。   萧倦戳了下泥人,又弹开香包,道:“春宫图也收集些来。怯玉伮害怕娶妻,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等他明白了,等他知道有很多花样,就不会害怕。等到尝试过了,就觉得没什么了。越是害怕一样东西,就越是会在意,越是在意,越是要达成。   达成那刻,放下便更轻易。而不是一直惦记着、害怕着、惶惶不可终日。   当初虽取名一个“怯”字,只是为了符合钦天监所言:小名微贱才好养活。怯,害怕;玉,脆弱;伮,能力不大。一个怯弱而无能的人,上天留着也就留着了,早早地催他投胎作甚。   但取名如此,并不是真的就希望他一直害怕,哭得停不下来。   丽妃样貌娇艳,顺柔听话,又不是路边的野狗谢知池,不会咬怯玉伮。只是叫怯玉伮看看怀孕的哥儿驱散怯怕而已,怎么就哭得停不下来。   萧倦沉思着,忽有人报,太子求见。   张束看萧倦神情,萧倦甩了下袖子,坐在椅榻上,允了。   太子萧扶凃进殿来,衣冠齐整地行了礼,先是与萧倦说了些公事,萧倦听着这不大不小的事,耐着性子指点一番。   萧扶凃神情尊敬、仰慕,一一地听着。此番过后,他就该告退了,但萧扶凃开口道:“父皇,儿臣听闻怯玉伮最近老是叨扰父皇,竟扰得父皇不得安寝。怯玉伮性子顽皮,爱玩闹,说话做事也没个轻重,还望父皇准儿臣将他带回去,让他多读读诗书,静静心,锻炼下性子。也好过老是小孩脾气,在父皇面前失了身为臣子的规矩。”   萧倦听萧扶凃说完,道:“你是句句说他,句句护他。怎么,朕还会杀了他不成。”   萧扶凃跪了下来,连忙道:“儿臣绝无此意,望父皇明鉴。”   “太子,”萧倦道,“朕为君父,你为臣子。朕还没有老眼昏花到要你教做事。退下吧。”   “父皇!”   萧倦摆了摆手,张束连忙上前劝太子殿下先离去。   萧扶凃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结结实实磕了头行了大礼,才站起来转身离去。   萧倦望着儿子的背影,感慨道:“他是真的长大了,可惜,朕却没老。”   随后,萧倦叫来人,让最近看着些太子,看看他私下都在做些什么。还有其他的好儿子们,一并看看除了身体长壮了,心是不是也野了。   萧倦回到床榻前,掀开床帘,看着怯玉伮,心情转好。   他把怯玉伮抱起来,抱到怀里轻声哄着:“还是朕的怯玉伮最好,再怎么宠,也不敢妄想不该妄想的位置。”   萧倦得到过先皇毫无遮掩毫无保留的亲情,再看自己的儿子们,无论他们装得有多好,面上神情多真挚,萧倦也瞧不出几分真心来。只有畏惧、渴望、奉迎……   萧倦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无尽欲望的餍足,往往他还没开口,先皇就百倍千倍地给了他。   久而久之他倦了,也习惯了别人如此的付出。先皇驾崩后,没人这样哄着他,他反倒以为那些都不算个“人”了。   怯玉伮是个例外,怯玉伮不乖,不听话,还摆脸色,可他是孩子,孩子需要教养,成长需要等待。萧倦可以等。   敏妃宫里。   大公主挥退了下人们,与母妃说些悄悄话。   自大公主回来后,敏妃的处境好多了。往常敏妃心如死灰,这宫里便跟冷宫似的。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以为敏妃儿女都被逐出了京,没了前路,不免就有些懈怠。   大公主回来后,整顿了一些母妃宫中的人,最近下人们听话多了。   敏妃躺在榻上道:“你父皇这三年来,未召本宫一次,本宫是彻底失了宠。”   “不像丽妃那好模样的,又怀上了。”   萧暮雨宽慰道:“母妃,您有我和矩儿,都已长大成人。丽妃娘娘有再多的孩子,都还嗷嗷待哺呢。”   敏妃道:“暮雨,母妃知道你胆子大,当年矩儿那事,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矩儿绝不敢私交大臣。”   “矩儿是个好孩子,什么都听你这个长姐的。明明你俩先后出生,大了一炷香时间而已。”   萧暮雨没有否认,问:“母妃是怪了儿臣?”   当年他年纪轻,空有一番野心,能力却还如闺阁娇儿,说话做事想当然,得了这三年教训,不冤。   敏妃抬手,抚上萧暮雨覆眼的薄纱,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从我肚子里出来,我就算怪所有人……”   敏妃声音更低:“哪怕是怪陛下,也不会怪你。”   “暮雨,”敏妃抚着萧暮雨的眼眶,“你废了这双眼,才从幸陵回到烨京。我只恨,我没有本事,不能将你和矩儿都带回来。矩儿在苦地煎熬,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母妃这心,日日夜夜如蚁啃食,心都要空了,你们要是有个好歹,母妃也跟了去。黄泉地府,咱们一家人,好过母妃孤孤单单的,在这深宫红墙里,老死一生。”   萧暮雨垂着眸,道:“母妃不会死,我不会,矩儿也不会。母妃你放心,矩儿会回到烨京的。不止是回到烨京。一切才刚刚开始,这路,还远着呢。”   倏地,有婢女敲门,说是二公主前来拜访。   萧暮雨收敛了神情,敏妃亦是嘴角微微扬起,一派温柔模样。   二公主娘亲难产病逝,生下二公主就撒手人寰。二公主被分给一个嫔妃养育,谁知那嫔妃后来也病逝了。   宫中人皆觉得二公主不祥,克母,又只是个哥儿,没有嫔妃愿意接手养育。   皇后准备接到自己宫中,被皇帝驳回了。   从此,七八岁的二公主就跟着奶娘过。   敏妃偶尔照拂一下,三年前发生那事后,敏妃对二公主越发温柔体贴。   这次暮雨能回来,多亏了二公主家宴上站出来,真是个好孩子。   午后。   林笑却终于醒来。   233忙问:【宿主,现在好些了吗?】   233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宿主这样哭泣,哭得仿佛要把灵魂都哭出来。如果真哭出来了,也不知这样的死法算不算合理。】   233连忙道:【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我其实还挺羡慕宿主。你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有各种情绪。我有类似的模拟情绪,但很遗憾,我只是系统,没办法哭出来。】   233道:【系统不会难过,系统只是模拟共情。我查了一下,情绪的发泄有利于身心健康,宿主以后若是伤心,请不要感到羞耻,尽情地落泪发泄,哪怕旁人听不到,我能听到。】   233心道,他不会头疼,没有头,可能会心疼,模拟了人心,大概是免不了疼的。   林笑却率先开了口,声音嘶哑:“陛下,臣想回去了。”   萧倦没说话,摇了下拨浪鼓。“咚咚咚——”   “陛下?”   萧倦听了,把拨浪鼓塞他手里,还有泥人、陶鸟、骨哨、木鱼……全摆在林笑却手旁。   他道:“朕陪你玩游戏。”   林笑却抚上泥人,摸了两下,推开:“臣长大了,臣要回去。”   萧倦道:“只有没长大的孩子,才会一再强调自己长大了。你哭了好久,晕了很久,朕想了下,朕忽略了你的身体状况。你把戒尺烧了吧。”   张束连忙端来熄了又重燃的炭火盆。把戒尺也一并呈到林笑却手边。   林笑却没有抬手:“这是陛下的戒尺,是规矩,臣不敢无法无天。”   萧倦气闷。等了这么久,眼下都青黑了,一醒来又是这样。   林笑却浑身乏力,要自己穿鞋子走。萧倦抱住了他。   “你自幼失怙,无父无母,没人养你长大,所以才长不大。现在朕做你的父,朕宠你养你教导你,多少人求之不得,怯玉伮,你为何如此顽皮。”   林笑却胸膛起伏,气息又开始不稳,他问:“父亲就能决定子女的一切,父亲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想娶妻,陛下为何非要强逼。我可以当你的孩子,可以当你的臣子,我恭恭敬敬陪陛下玩这场游戏。但陛下能否给予臣最基本的权利。尊重一下臣不娶妻的意愿。”   萧倦抱着林笑却,抚上他红肿未消的眼眶:“怯玉伮什么都不懂,由着你来,你只会糟蹋自己。每天睡觉睡到日上三竿,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孩子不要,王位不稀罕,美人也不收。你还像个活人吗,你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何区别。”   林笑却笑了下,轻声道:“我愿意那样活。陛下强逼,我才会死得早。”   萧倦捂住了林笑却的嘴,他不想再听下去。   林笑却倦了,闭上眼睛,不放就不放吧。他再睡一觉好了。   萧倦缓缓松了手,林笑却也没有再说话。又一次直接无视皇帝,这次萧倦却没有再说什么不能无法无天的话。   他抚上那些戒尺,发了狠地单手折断。想全部扫到盆里时,又担心溅起火星子烧到这怯弱无能的怯玉伮,只能耐心地一片片扔进去。   林从济好歹也是个人物,他的儿子怎么就如此,如此……   萧倦气闷到乏力,不抱怯玉伮了,站了起来背对林笑却道:“你要回,就自己走。不准坐轿子。”   林笑却一言不发穿鞋子,刚站起来就软下去,萧倦踢开火盆,把林笑却横抱起来,怒道:“你傻吗!脑子烧坏了!”   233反驳道:【变态乌龟王八,你脑子才坏了。】   萧倦不明白,明明他已经给了很多,把最多的宠爱都给了怯玉伮。怯玉伮为何一定要如此忤逆他。   萧倦把怯玉伮重新放回床上,放到他摘的梅枝旁边。但怯玉伮只是将梅花扫了一眼,并不惊喜,更没有拿起来瞧。   萧倦看了梅枝良久,道:“把梅花拿起来,攥在手心。朕就不急着给你指婚。”   林笑却望了一眼梅花,有些怀疑萧倦说的是真是假。   萧倦道:“金口玉言。”   林笑却试探地伸出手,快碰到时又收回了手,他抬眸望着皇帝,声音轻轻的:“当真吗……萧倦。”   听到这声称呼,萧倦的气闷一下子凝住了。他道:“再唤一次。”   林笑却顺从地又喊了声:“萧倦。”   萧倦扬起了唇角,气闷散了,他低声道:“当真。”   林笑却缓缓拿起了梅枝,轻轻抚了下花瓣,其实梅花挺好看的,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想到肯定是萧倦搞来的,就不想碰。   他现在拿着梅花枝,爱抚了下,心声轻轻说了抱歉。他不该把对萧倦的怨牵连到梅花身上的。   林笑却凑近,闭着眼睛细细嗅闻了下,淡淡的,幽远,是美丽的梅花。   萧倦瞧着林笑却待他摘下的梅这样轻柔,神情平和许多,道:“冬日宴上,朕会选取资质好的哥儿,留在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养,朕给你慢慢挑选的时间。等你及冠后再做决定。”   233听了,道:【可以。宿主答应吧。只要不是立即指婚就有余地。能拖一时是一时,等走完剧情,宿主人都没了,也不可能娶妻生子了。】   林笑却深思了会儿,想到那些哥儿以后的命运,抬眸看向萧倦,问:“及冠后,臣没有娶的哥儿,陛下可以让他们风风光光嫁出去吗?”   “冬日宴后留在宫中的名义也不是给世子选妃,”林笑却道,“而是当成一种恩荣,皇后亲自教养过的恩荣,到时候出嫁,皇室稍微添一点嫁妆。陛下,可以吗?”   萧倦瞧着怯玉伮抬眸望他的神情,那样期冀,而不是垂着眸一言不发。   萧倦答应了。   敏妃宫里。   二公主走后,敏妃与孩子又说起了悄悄话。   敏妃询问萧暮雨让二皇子萧矩回来的办法,萧暮雨抬手抚了下眼眶,想到自己给出去的覆眼白纱,唇角轻扬。   萧暮雨没有仔细回答母妃,只是让他放心,他心里有章程。   父皇如此宠爱怯玉伮,还要给怯玉伮娶妻生子。萧暮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压根不信这是单纯的父子情。   既然父皇非要让怯玉伮留后,有什么比让他来更好呢?   他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若与怯玉伮成婚,生下的孩子既有怯玉伮的血脉,又有父皇的血脉。   他手里没有现成的筹码,那就自己生一个。   萧暮雨缓缓思索着,这只是其中一条路,接下来还得看看父皇到底对怯玉伮的情意有多深,才好做决定。   萧暮雨安抚好母妃,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得精致窗棂,没有殿外风景,才想起门窗早就紧闭。   小世子呀,萧暮雨心内轻叹了一声。他十八了,身为公主不能不嫁人,与其随便被指派一个,不如自己挑选个有利又合心的。 第36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6   最近宫中传出消息,陛下有意从臣子亲属中挑选一批哥儿,由皇后亲自教养一番,作为代表哥儿品性的“仕君”。   挑选标准为德、容、言、工、艺等,这批皇后亲自教养的仕君,极有可能被赐给太子及各皇子、世子为妃。   随后又有陛下命令传出,冬日宴,哥儿不必遮面,若有才艺,可当众献艺,作为冬日献礼,礼拜神灵,为来年风调雨顺祈福。   位低的臣子们为此十分激动。哥儿在社会上的地位低,以往皇室娶妻纳妾,虽有哥儿,但身份多半只是侍妾。主妻基本都是女子。家里对于女儿和哥儿的教养亦有所不同,女儿按照一家主母的标准培养,容貌、才艺都不是最重要的,要求德行言语和持家之道。   而哥儿在位低的臣子家里,多半是送出去作为妾室,一个添头。对于容貌的要求高、取悦人心的才艺亦有要求。   女儿出嫁为妻,哥儿随嫁为妾的情况并不算少。   在平民百姓之中,女儿和哥儿的地位亦是不同。女儿可以作为半子,出行不必遮面,能够经商。而哥儿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赔钱货,皇帝萧倦展现对哥儿的偏爱之前,民间多有溺毙哥儿的举动。   自萧倦选中哥儿楚氏为妃,其余妃妾也全部是哥儿,楚氏家族往上攀升,楚家的哥儿女儿多是高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哥儿在社会上的总体地位渐渐上升。   萧倦登基,楚氏为后,太子为楚后所出。自此,女儿出嫁为妻,哥儿随嫁为妾的情况也渐渐少了。   在位高的贵族臣子家里,就算是哥儿,也不是送出去的赔钱货。在萧倦登基以前,哥儿亦是作为当家主母教养。   皇后楚词招所在的楚家,以前不上不下,位于中层。楚家有心往上走,楚词招样貌自小惊人,虽是哥儿,但楚家亦是重点培养。   皇后楚词招的娘亲为哥儿,算是稍微低嫁楚父为正妻。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被当做个妾室送出去。在楚父眼里,若是普通美貌,作为妾室并不可惜。但楚词招样貌天姿国色,便说是第一美人,大部分也会赞同。   如此惊人,怎能草草平嫁出去,低嫁更不允许。家中父母对楚词招既有宠爱,看管也不能说不严苛。   宫中挑选仕君的消息传出去后,位高的臣子家里虽担心主要是给世子选妃,但家中除了哥儿还有女儿,为了哥儿得罪皇帝并不划算。且小世子那身子也不可能娶个十个八个的,余下的多半会被赐给太子和各皇子。   哥儿地位虽上升,但多半还是低嫁,牺牲一下对家族没太大作用的哥儿,搏一搏太子妃的可能,也无可无不可。   且被挑选为仕君,皇后亲自教养也是一种恩荣,家里其他的哥儿婚事会更容易些。   如此一来,除了定下亲事的哥儿,烨京里,其余的哥儿皆为此忙碌起来。   有一位低的臣子,甚至赶紧把自己亲戚家貌美的哥儿接过来,他家里没有哥儿,亲戚的哥儿也算是亲属。   这样一来,参宴的哥儿就太多了。张束为此还得先筛选一番。   丞相家里。   丞相荀游璋快被逆子气死:“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荀遂道:“爹,你听清了,我要当世子妃,就要当世子妃。”   荀游璋怒道:“你是想守活寡吗!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小世子身体病弱,大家都往外跑,偏你往火坑里跳!”   “哪里就是火坑了?”荀遂不满道,“他人很好啊,很漂亮,很软,很娇……”   荀遂说着说着脸薄红,唇角也止不住轻扬:“哎呀,爹,你就是个没情趣的。根本不知道嫁小世子那样病病弱弱的才快活呢。”   荀游璋听了更怒:“情趣?你一个哥儿知不知羞,叫你读诗书你不读,一天到晚玩你的画笔,画些不知羞耻的东西别以为当爹的不知道。今天我就要把你的所谓情趣,全部从你进了水的脑子里打出去,来人啊,上家法!”   荀遂听了,脸更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他站着不动,就让荀游璋打。   打了两下,荀遂没哭。荀游璋眼眶先湿了。   荀游璋想起病逝的亡妻,悲从心中来,再也下不去手,让荀遂赶紧滚。   荀遂见自己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他跪了下来,没再不正经,声音低低闷闷的:“爹,我知道我不争气,不能给你带来荣耀,总是让你生气。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那些正经的规矩,我不想戴面纱,不想嫁给所谓的好丈夫,我就想自己选,不管结局如何,是我自己选的,我走下去。死了也甘愿。”   “我不喜欢诗书礼易,不喜欢刺绣,我手疼,我见不得那样精细的东西,扎得我满手是血。我也不想持家,不想给丈夫纳妾,不想生孩子养孩子,不想活成一个人人都称赞的好妻子。”荀遂说着说着也开始掉泪,“我知道我骄纵,我德行不好不善良,容貌倒是顶尖的。”   说到容貌,荀遂骄傲地笑了下,但又很快低落下来:“德容言工,我占一个容字,艺嘛,画的东西也不是世俗能接受的。但我为什么要符合世俗规定呢,爹爹,我是您的孩子,我是大邺朝丞相的孩子,我为何要跟那些平民百姓一样,在规矩里苦苦求生。”   “某种程度上,您可以制定规则,而我身为您的孩子,怎么能被规则束缚呢。”荀遂骄傲地抱住了爹爹的大腿,他投胎投得好,没办法,别人羡慕也没用。   荀游璋眼神平静下来,看着附近伺候的下人们,都是嘴严的心腹,有一个不记得的,荀游璋眼神下,心腹把那下人堵了嘴拉了出去。   荀游璋把荀遂扶了起来,走进看管森严的书房。   荀游璋教训道:“不知天高地厚,这世上,只有陛下才能制定规则。所有人都要守着规矩。为父只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指令的协助者。”   荀游璋摸了摸荀遂的头:“你以后要是再敢胡说,为父也保不住你。”   荀遂也知道方才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表示以后绝不会了。   荀游璋叹了口气,道:“遂儿,你是不可能嫁给太子的。嫁给其余的皇子也不可能。陛下对为父有所猜忌,为父只能越发谨小慎微。嫁给世子……”   荀游璋深思了会儿。哥儿不能不嫁人,他本来是想给遂儿招赘一个家世不成本事也平平的,堵世俗的嘴。遂儿想玩,婚后有他掌控,招赘进来的儿婿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但遂儿现在非要嫁给世子……陛下宠爱世子,比待亲生的儿子还好,荀游璋有所耳闻。   嫁世子……也不是不成。但——   荀游璋问:“你当真是移了心只想嫁世子,对谢知池不喜欢了?”   荀遂哪敢说真心话,连忙表态不喜欢谢知池了,只喜欢世子那样的。   荀游璋道:“你若是真心便好,若不是,你再怎么闹,为父也不会把你送到宫中去。”   秽乱后宫,死罪。小世子身体病弱,太医们日夜守着才能活,就算成婚,多半也仍是住在宫廷之中。   荀游璋想到这,又不愿荀遂嫁世子了。   荀遂见爹爹竟然还是如此固执,两人又吵闹一番,之后荀遂还闹起绝食来。最终,荀游璋妥协了。   他抚着孩子的额头,眼神略显阴郁:“为父有时候会想,如此宠溺你是不是错了。”   “宫中,不是家里。你进去了,再如何闹,也没有一个爹爹会如此宠着你。遂儿,你自己选的路,到时候后悔了,爹爹若是还在,爹爹把你带回来。爹爹若是倒了,遂儿,作为世子妃……”遂儿大概能活下去。   ……   丞相心知陛下不会选择遂儿作为仕君,相权一直是陛下想收拾的,荀游璋身处这个位置,既要恭恭敬敬,又不能坐等陛下收拾。一边为国为民,办事妥帖,向陛下展示他会是最好的协助者,一切以陛下为主,绝无二心;一边又谨慎增添势力,让陛下无法一下子就拔除。   每走一步,如履薄冰,但他不能不走。   至于谋反?军权牢牢掌控在陛下手中,他若是谋反,简直是身无寸甲让陛下砍杀。丞相只能在政事上谋划,增添自己的政治力量。   手上没有军权,与武将向来泾渭分明,这大概也是陛下能容忍他的缘由。   遂儿之前闹着要谢知池,名声已经不大好了。这次若要进宫去,名头不能是想嫁世子。   在一次向皇帝私下禀报公事时,荀游璋说完公事,起了个由头又说起私事。说是他孩子荀遂打小丧母,行事肆意了些,若能得皇后娘娘亲自教诲一番,余生受益匪浅。他这个当爹的,亦能对亡妻有所交代。   丞相言辞恳切,又刚办好一件不小的妥帖事儿,皇帝萧倦听着,瞧了丞相一会儿,答应了。   不管丞相到底什么心思,一个仕君位置,并不贵重。   萧倦根本没打算把那些进了宫的哥儿再嫁出宫去,怯玉伮不喜欢的,分给太子、皇子做侍妾即可。若资质实在优异,家境尚可,为皇子妃也无可无不可。   至于荀遂,到时候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嫁出宫的。   冬日宴的筹办如火如荼,宫里就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太子自是早就知晓。   明明早就知道父皇要给怯玉伮选妃,如今不过是日子逼近罢了,为何心中如此难熬。一把大火把心腔烧开,枯木粉碎燃烧殆尽,黑烟滚滚灰尘洋洋洒洒。这今年冬的第一场雪还没落,太子心底里的灰烬已经积满。   练武场上,太子不断拉弓射箭,箭箭中靶。静态靶射穿了,又开始骑马飞射,三箭齐发,到最后箭都没了,太子仍然不肯停下。拿了长枪,让陪练的侍卫继续。   侍卫不敢伤到太子,小心翼翼,太子击飞了侍卫的盾牌,大笑起来:“孤没叫你们相让,若再如此,孤不慎砍杀了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侍卫们闻言,眼神一凝,收了陪玩的心。太子萧扶凃也不为难他们,换了木剑,双方继续。   木剑虽有可能伤到太子,但不至于害了性命,侍卫们稍微放开了一些,太子萧扶凃仍是不够尽兴。让他们拼啊上啊磨蹭什么,侍卫们勇猛了一些,却还是不敢用尽全力。   太子到最后扔了木剑,大笑起来:“孤要的是比武,不是叫你们哄小孩子。你们当孤是傻的,瞧不出来你们的退却。孤不怪你们。”   “你们怕,孤知道。”练武场上,夕阳的光洒满如血,太子在血红中狂放地笑着,毫无以往君子之态,他头发散乱,浑身汗湿,鼻尖汗水滴落,取了一把利剑开始独自杀伐,到最后浑身力气散尽,手微颤得快拿不起剑,太子的笑意淡了。   他低声道:“你们却不知,孤也怕。”   侍卫们畏惧太子,而太子也得在皇帝面前跪下。   萧扶凃扔了长剑,夕阳已经落下一半。萧扶凃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半张脸仍然汗水洒落红光一片,另外半张脸,已经隐没到灰暗中了。   侍卫们远远地散开,萧扶凃扔下剑那刻,散在四周的侍卫皆跪了下来。   太子萧扶凃站在中心,望着天色。天快黑了,怯玉伮会不会怕。他已经好久没有给怯玉伮讲故事听,他要去找他,找到他。   快走到永安宫的时候,黑夜里开始下雪。   萧扶凃浑身的汗冷了,或许此刻的他就像一头野兽,散乱的长发,不整的衣冠,浑身的汗臭,没有哪一处符合太子的身份。   这头猛兽从前蜷缩在心中,今天他太累了,不藏了。   天上的雪簌簌落,林笑却还没睡,他看到下了雪很是开心。   一年了,他又看见雪了。   在屋子里透过窗看了会儿,林笑却想去庭院里瞧。   他从床上爬起来,山休赶紧给他披好衣裳,劝主子睡觉。林笑却摇了摇头:“我要去看雪。”   庭院里挂着宫灯,林笑却披着斗篷走出来,兜帽边缘毛绒绒的,山休赶紧把兜帽给主子戴上。就算看雪,也不能淋雪。太冷了,主子受不了的。   在落雪之中,宫灯的光泛黄,雪也变得金溶溶的了。   林笑却抬手接,山休焦急不已,赶紧用自己的袖子挡住,不让雪落到主子手心。   林笑却蹙起了眉,山休见了,心倏地一疼,明白自己僭越了。他慢慢地将袖子挪开,这今年冬的第一场雪,落到了主子手心。   林笑却浅笑起来,双手都摊开,他接着雪,含着笑,倏地就瞧见了阴影里的太子殿下。   萧扶凃站在角落里,不准人通报。   他担心自己这模样会吓到怯玉伮。他不想走,也不敢进,站在阴影里,等雪将他彻底洗净。   林笑却连忙上前,往萧扶凃的方向快步走来。   到最后小跑两步,一把抱住了萧扶凃。   “殿下,您怎么了?”   萧扶凃道:“怯玉,快松开。孤身上有灰、有汗,太脏了。”   萧扶凃的声音低哑,好似一把刀断了落土,砸尘里听得人发慌,林笑却心中一颤。   他捧起萧扶凃的脸颊:“不脏,不脏的。”   萧扶凃笑:“你骗孤。”   “骗孤也好。”萧扶凃望着怯玉说,“下雪了。”   林笑却声音哽咽,“嗯”了声。   萧扶凃慢慢推开了林笑却的手,他得回去了。回去沐浴,回去洗净,等明天他回到太子的模样,他再来见怯玉。   林笑却不让他走,林笑却拾起他的手,说他受伤了。   掌心磨破有血迹,萧扶凃合拢了手掌,说不碍事。   林笑却道:“殿下,我帮您上药好不好。”   萧扶凃不明白,怯玉怎么开始对他用敬称了……想起来了,他检查怯玉,怯玉离他就远了。 第37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7   下雪了。皇后娘娘披着大氅出了寝殿。   如果现在去梅林,能遇到一个堆雪人的少年吗。那雪人小小一个,巴掌大,怯玉伮说他的雪人不输给任何别的,虽然小,可是沾了梅花的香,就一点也不逊色于谁了。   楚词招抬起手,接这漫天的雪,雪落到手心会化,他们的过去也融化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在意,刻在心间,不愿解脱。   冬日宴到了。   官员们带着自己的孩子赴宴。占地极广的宴厅里,各色美人花颜月貌,交相辉映,一时之间,说不清到底是这皇宫里极其精美的宫灯把宴厅照亮,还是美人们似有若无羞怯的眼神流转,叫这满堂光亮了起来。   开场,钦天监的人捧着冰冻保存的初雪一步步上前,边走边念着祝愿来年风调雨顺的祈福祝文。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捧着初雪念祝文的人身后,是两排样貌干净的少年郎,左手捧着玉钵,装着梅花瓣上滴下的雪水,右手拿着梅枝,沾了雪水轻轻一洒,是为冬日赐福,乐迎新春。   林笑却静静地看着赐福的仪式,皇帝萧倦瞧了两眼便看向了林笑却。   萧倦没在怯玉伮的面上发现喜悦,这明明是为了他准备的冬日宴,是给他挑选妻妾,昨夜的时候,萧倦已经抱着他说过了,让怯玉伮好生瞧瞧,喜欢哪个,宴后告诉他。   怯玉伮在他的怀里,只是轻轻点头,却没有说话。   萧倦抚上他的脸庞,从眉眼一直往下,摸到唇瓣,萧倦问:“你最近怎么恹恹的,又不舒服?”   林笑却只是想到太子,那日太子最终还是离开了,没让帮忙擦药,太子手上有血迹,也不知当时有多疼。   林笑却看着太子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不见,太子一向矜傲,这次却连离开都想躲着他,偏往灯光昏暗的角落里走,一转眼,就瞧不见太子殿下了。   殿下去得如此匆忙,大抵是不想被他瞧见狼狈模样。林笑却望不见背影了,抬头望雪,洋洋洒洒,无边无际,他问233,明天这雪会不会覆盖天地,233说会的。   【天也苍苍,地也茫茫,大片大片的寒凉。宿主要记得添衣裳。】   林笑却【嗯】了声。   233问林笑却是不是难过了。   林笑却的思绪在萧倦的打扰下收了回来。   他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浑身没力气。冬天来了,衣衫太厚,总觉得走不动路。”   萧倦将林笑却抱得更紧,让他走不动就坐轿子,坐马车,但不准贪薄脱衣裳。   林笑却应了。   萧倦抱得紧紧的,心里空空的,他问林笑却有没有想说的,林笑却说没有,太累了。   萧倦没有勉强,只是道:“唤一声朕的名字。”   林笑却道:“臣不能总是逾矩,不合规矩的事做多了,难免招惹上杀身之祸。”   萧倦听了,让张束把打好的长命锁都送上来。   足足一百个,好几个小太监一起抬上来。萧倦道:“一百个长命锁,长命百岁,朕护着怯玉伮,怯玉伮不会有事。”   林笑却垂眸瞧了,心中觉得好笑,不是数量多福气就大,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劳民伤财,他能活个二三十都算不错。   席下的冬日赐福结束。林笑却心神流转。各大臣家的哥儿们以冬日献礼的名义献艺。   荀遂本来是不想献什么艺的,爹爹都给他办好了,既然仕君位置都内定了,为何还要忙忙碌碌弹琴演奏唱诗歌。虽说名义上是献给神灵瞧,但实际上不就是席上这些人看?   如他这样的,出去献艺反倒是失了身份。可是……凭什么让那些不如他的人出风头。   小世子在席上瞧着呢,爹爹把他送进宫里,让他自己努力,要是跟世子没成,就回家去。   他费了那么多功夫,可不是为了无功而返。   皇子们也在席上,六皇子又忍不住看向荀遂。荀遂今天装扮比往常华丽些,落在席上如一朵睡海。棠,十分惹人眼。   荀遂没管六皇子,瞧了小世子一眼,见小世子认认真真看着表演,根本没注意到他,心里发闷,心道,有什么好瞧的,等会儿轮到他的表演了,让这小世子见见什么才是艺术。   快到荀遂了,一小太监过来提醒。荀游璋见了,赶紧抬手,袖子捂住半张脸,只希望遂儿一会儿别太丢脸。   他劝也劝了,遂儿非要献艺,只能由他去。   在荀游璋眼里,他孩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嚣张跋扈净惹事。可等到荀遂穿着一身男装,从殿外落拓走来,荀游璋垂下了手,坐直了身躯。   在荀遂走进来之前,小太监们迅速铺好了干净的地毯,画布亦铺其上。丹青之墨也放在了排演时的位置。   伴舞的舞姬们未穿鞋,着干净的长袜,身穿玄衣,有序柔美地进场。伴奏的乐师也已准备好。   荀遂着一身红,和状元郎的衣裳有几分相似。荀遂亦未穿鞋,只着袜,戴着手套,拿着极粗大、小扫把似的的毛笔,踏上了特制的画布。   小太监们拿着特制的花灯打光,花灯内,灯火透过雕刻的花纹透过去,影子投射在舞姬和荀遂的衣衫上,如夜空云影。   荀遂落拓不羁往前走,似是醉了酒。每走一两步,伴舞的舞姬就勾着他拉着他如同山中精魅,荀遂不会跳舞,但这世上能跳舞的多了去了,他选择扬长避短。   舞姬一边勾他一边水袖翩翩,荀遂被带动仿佛真被精魅拉了去,但毛笔手套鞋袜沾了墨,分明是借着舞姬的动作顺手挥舞绘画。   一个舞姬抢着了,另一个舞姬好似鬼魅又翩翩过来勾他向前,荀遂甩着毛笔,头发微散,仿佛一个读书人连忙推辞,不要,姑娘,慎重。   这时的伴奏也讨巧,很是戏谑,声、光、色融合,林笑却在席上瞧得笑眼弯弯。   小太监们换了花灯又开始打光,如云似梦,荀遂推辞着退后,脚步之间山川现。精魅们抢得急了,荀遂差点摔倒,手一挥,毛笔一甩,又是一道风景。   另一个精魅柔柔款款地揽住了他的腰,没让可怜的小公子摔下去。可惜还没温香软玉多久,又一个舞姬来了。   荀遂好不容易逃出了精魅之山,已然晕醉,仿佛南柯一梦般,他回头望,万里山河已见其形。   荀遂潇洒笑了两声,提笔落大字:夜行万里山河。   伴奏们仍在继续,舞姬们踏出了画布,在地毯上继续舞蹈。   荀遂取了挽发的发簪,头发彻底散落。   原来那发簪是一支小毛笔,沾了墨,在题字下继续作画,不过半晌,一幅小冬日宴图,随性而成。没有细致的容貌,只大概一个情态,追求一个写意,官位小的就是墨点一甩,官位大的稍微多两笔线条,龙座上的陛下花的时间第二,花时间最多的,是他的小世子。   画完了,荀遂回头看山河,潇洒而去。又似喝醉了酒,脚步挪移之间,添补舞姬沾了墨踩到的地方。   荀遂踏出了画布,小太监们徐徐将画布掀起。   一副万里山河并小冬日宴的画作成形。写意风流,洒脱豪迈。   以身作笔,以身入画。林笑却率先鼓了掌。   舞似睡海棠游于月夜墨海。画作徐徐展现在众人面前,万里山河图,冬日宴作章。   林笑却对这场表演的喜欢明晃晃,荀遂略为得意。他早打听过了,小世子喜欢看话本听小说,他干脆就添了故事元素,排了好久,可累死他了。   不过嘛,追求人总是要投其所好的。不这样,怎能让小世子记住。   之前对谢知池,无非强取豪夺,状元郎身板硬,强夺就强夺了,也不会怎样。当然,强取强嫁皆失败,让人悲伤。   但面对小世子这样病弱的,怎能不怜香惜玉。就算在床上,恐怕也急不得。   昨夜,萧倦让林笑却好好挑,好好选,喜欢哪个告诉他。如今真有个喜欢的了,萧倦的眼神却冷了下来。   其他想跟着鼓掌的,在皇帝眼神的压迫下,被迫安静沉默了下来。   皇后娘娘的神情倒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只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娘娘攥紧了锦帕,那还是当初给怯玉伮拭嘴的那条,他一直留着,直到今天,指尖划破手心,锦帕沾了血。   娘娘垂眸,摊开手帕,早知道不该带这条锦帕的。可是心里的冰层要绵延万里,他不得不带上这沾了药汁的帕子治一治。   现在被他的血弄脏了,能算是水乳交融吗?   陛下杀人诛心,要给怯玉伮选妃,还让他这个当皇后的教养一番。要他亲自培养哥儿给怯玉伮当妻当妾。   陛下既然如此多情,怎么不自己收入宫中,夜夜笙箫,偏要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怯玉伮,在床上浑浑噩噩,就为了一个后代。   后代?后代是哥儿生的,是女子生的,什么时候后代成了男人的后代,哥儿和女子全成了外人。   皇后娘娘不能去看怯玉伮,这么多人在席上,他怎么能盯着一个外男瞧呢。   他只能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身旁的皇子们,看太子,看宫灯,看表演,唯独不能看怯玉伮。   宴席冷得胜过殿外的冬天。林笑却微微疑惑,难道是他失了礼节。   太子就在他身旁的位置,瞧见怯玉伮不解,微微笑了下,也鼓了掌:“好一幅夜行万里山河,随兴所至,尽兴而返。”   六皇子微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没错,很好。”   宴会上的氛围渐渐融化,其余人也多多少少称赞起来。   画作被小心收了起来。沾了墨的地毯收起。   下一场表演开始,荀遂才换完衣衫,衣冠齐整地归来。   他心道,这下小世子该记住他了吧。   谁知,小世子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这时场上的表演了。根本就没注意他回来了!   荀遂不知,林笑却真的只是看表演而已,对表演的人并不会有非分之想。他忙碌了这么久,忙得偶尔晚膳都不用,瞎忙活了。   也不对,至少勾着了六皇子。荀遂一进来,六皇子就注意到了,什么表演都顾不上,只知道瞧荀遂了。   冬日宴结束后,官员携哥儿们行礼后散去。   荀遂气得要发疯,后半场他怎样明示暗示,小世子压根不朝他看。他长得不好吗,那些哥儿哪有他长得好看,他准备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为谁这般付出过,结果什么都没得到。   还在轿子里,荀遂就气哭了。   宴会结束。林笑却本想回到永安宫好好休息一番,萧倦半道上就把他劫走了。   下人们都退下,萧倦把林笑却抱起来,问他有没有喜欢的。   萧倦胸膛起伏着,呼吸沉沉,存在感太强烈的呼吸,让林笑却不适。他扭过脸,稍微离远了些,道:“陛下希望臣的回答是什么,臣就答什么。”   萧倦道:“朕看你是喜欢那个荀游璋家的。长得不过如此,跳得鬼魅横生,画得更是一塌糊涂,也就你没见过什么好的,才会觉得欢喜。朕给你挑更好的。怯玉伮,不要降低自己的品味,不要去多瞧那些不值得一看的人。”   萧倦当然要给怯玉伮娶妻纳妾,但只是让怯玉伮接收而已,没叫他多瞧多看。   萧倦不知为何,心中止不住地火燃,他解了氅衣、解了外裳、中衣,就穿个里衣把怯玉伮抱怀里,还是觉得不够。   怯玉伮为何身体如此脆弱,需要穿得如此厚实才能够不得风寒不生病。   萧倦道:“怯玉伮,朕是在教导你。你没有行过床事,张束,把春宫图拿来!朕今天就教教怯玉伮,哥儿到底是怎么趴着的。”   林笑却一直侧着脸庞,不言不语,萧倦掐住他下巴,摆正,面朝自己:“你怕什么,朕没有惩罚你,朕只是叫你听着看着学着。”   林笑却抬眸:“臣不看春宫图。臣明白怎么做。”   萧倦抚着他眉眼:“你明白?谁教你的。谁私自告诉你的。”   “有谁爬了你的床,你偷偷摸摸地跟人做过了。是吗?”萧倦笑,“怯玉伮啊,你怎么这么愚蠢,把那人说出来,朕会让你明白,瞒着朕的下场。”   林笑却听得恼了,也笑:“这不是陛下亲自教过,臣虽愚蠢,在陛下的教导下,也该明白了。”   萧倦气消了些:“没有就好。朕养你教你,你需要的朕会送到你手里,但怯玉伮,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哥儿也好,房事也罢,只是消遣,你若是着迷上了,就不要怪朕帮你戒断。”   春宫图抬了上来,宫廷的民间的好几十本。   萧倦随手拿起一本,翻开,道:“朕之前教你的,只是让你知晓,你那处能用。真正的云雨,你根本不会。”   林笑却不想看,萧倦偏要他瞧。   林笑却瞧着那些图,心如止水。反倒是萧倦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最后竟……   林笑却蹙起了眉,挣扎起来,要脱离萧倦的怀抱。   萧倦制着他,不让他离开:“急什么,看完了自会放你回去。”   萧倦的声音滚烫,就在林笑却的耳侧,林笑却痒得微仰起下巴,轻轻喘息。   他倏地问:“每个父亲都会这样教导孩子吗?”   “陛下,您有需要,可以与您的妃妾巫山云雨。”   林笑却仿佛双脚已在悬崖之外,就靠着萧倦那手揽着腰。无论萧倦松手,还是把他拽上去,都是林笑却不能承受的。   萧倦只是让林笑却继续看,继续瞧,到底有多少花样,到底能办出怎样的荒唐。   林笑却只觉荒唐不在书之内,在书之外,在这个深宫大院里,萧倦指鹿为马,将平常事说得荒唐,将滑稽事定为平常。   他是帝王,他说出口便是金口玉言,旁的人只会迎合吹捧奉承。   林笑却问:【233,谢知池还在当宫奴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233问:【宿主想离开这个世界了?】   233沉默了会儿,道:【宿主可以刺激一下萧倦,皇帝应当知晓。】   他道:“陛下,臣的心其实一直没有改变,臣心中只有谢知池,只是谢知池。再多的春宫图,也不能让臣动欲,反倒是陛下,为外物所扰。臣该回去了。”   萧倦满身的火一下子就熄了,他已经很久没从怯玉伮口中听到“谢知池”三个字。   他松开手,林笑却离了他的怀抱站在一旁。   只着里衣的萧倦那处如此明显,他却毫无羞耻之心,只是让怯玉伮把刚才说出口的名字再念一遍。   林笑却离远了些。灯火里,满地的春宫图。   “陛下,”林笑却跪了下来,“臣知道您疼爱臣,想给臣最好的。可这世上从来是各花入各眼,我想要的,不过是得一人心,此生不相离。”   萧倦头发披散,神情阴鸷。   “你为了他,又一次下跪。”萧倦道,“怯玉伮,你再说一遍你要谁。”   林笑却直觉不对,不敢再言了。   可萧倦站起来,身形高大,一下子连殿内的灯火都好似被挡了,没那么明亮。   太监们连忙上前伺候穿衣。衣冠齐整后,萧倦道:“太久没见月生,都要忘了他什么模样。把他带过来,堵住嘴,手脚绑了,让怯玉伮瞧瞧,宫廷里培养的宠奴,比什么谢知池谢知狗好玩多了。”   林笑却连忙站了起来,伸开手挡住,不让张束去。   张束急得跺脚,哎哟,这小主子不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萧倦一脚踹过来,张束被踹倒了,林笑却眼见着也跟着倒,萧倦将他抱住了。   农猗眼力见儿也快,赶紧趴地上给张束当了垫背。   萧倦掐着他脸颊,迫使林笑却张了口:“朕好久没给怯玉伮刷牙,怯玉伮说话才会这么不中听。朕给你刷,朕轻轻地,把你洗刷干净。你就不会跟个两三岁的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会咬人的玩具。”   小太监们呈上了漱口茶、牙粉和牙刷,萧倦攥着牙刷像攥一把匕首,要把林笑却切割殆尽。林笑却闭上了眼,暗道大概要流血了。   可是奇怪,力道真的很轻,很柔,甚至手法比山休更轻更缓,一点都不痛。   但林笑却准备睁眼的时候,刷牙的工具换了。   萧倦将牙刷砸进水盆,水花四溅,他粗暴地净了手,用中指抚上怯玉伮的牙齿。门牙大一些,犬齿尖尖的,可惜跟怯玉伮一样没用,根本划不破他的指腹,尝不到他的血流。   萧倦暴怒未止,继续往里探怯玉伮的后齿,粗壮有茧的中指异物感太强烈,怯玉伮干呕,咬住了萧倦的手指。   萧倦这才尝到疼了。   但未觉更怒,反而心里踏实了些。   萧倦摸了摸林笑却的头,叫他咬得更用力些:“咬出血来,朕给你尝尝,万金之躯的滋味。”   萧倦以为找到了自个儿心空的缘由。原来是他对怯玉伮产生了善意,必须得学着割肉喂鹰,方能填补心中空洞。   他竟然也要做一个活菩萨了。教养之恩已经不足够,唯有割肉之痛才能叫怯玉伮彻底成为他的孩子。   林笑却因干呕不适落下了泪,萧倦还以为是感动的。   多可爱的孩子啊,多么乖巧,多么懂得感恩。   林笑却闭着眼,泪水滚落。他张开口,想叫萧倦把手指拿出去,但萧倦非要抵着他下巴叫他咬。   他又不是野兽,吃不了人肉,血只会恶心,不会觉得甘甜。这皇帝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又玩起了新的游戏。恕他是个念旧情的,相比这食人饮血、饮鸩止渴的疯狂,他更愿意当这皇帝的孩子,小猫小狗也罢,别逼他喝这皇帝的血,他会吐的。   可是不咬,皇帝就不离。林笑却落着泪,舔舐萧倦的手指。灯火里,面如玉观音。   直到月生被带过来,林笑却也没能咬破萧倦的手指。   萧倦摸了摸他的头,怯玉伮实在柔弱,叫他自己觅食无异于将断了爪的鸟放生。找死而已。   萧倦让人拿来匕首,他要亲自划破了叫怯玉伮尝。   张束连月生也不管了,连忙跪下膝行过来,哭腔道:“陛下!怎可如此!要喝就喝老奴的血,嫌弃老奴,就喝月生的!”   月生身披狐裘大氅,红色的狐毛似火一般。   大氅之下,只是一件极其单薄的衣裳。月生冻得微颤。   他戴的面具换了新的,妩媚之外,还带有献祭的庄重感。未被面具遮住的唇瓣,被口枷死死地堵住,他不能发出丁点声音,只有涎水缓缓流淌,狼狈中透着情玉。   这样一个如月清冷的人物,偏偏嘴被堵得变了形,让人不再把他当个人物,更无法与月比肩,只剩清碎只剩冷颤,被一脚踩在淤池里。溺毙了。   即使如此,面具之下,月生神情并不疯狂。他比山中念了数十年经的和尚还要波澜不惊。   在萧倦不再召见他羞辱他的时间里,月生的痛苦仿佛已经沉淀,而那些过往的羞辱也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而谢知池是谁,月生已经不在意了。   他被生剥成了两半,所有的痛苦都叫谢知池背负,而月生只是月生,月亮里生出来的贱奴。   他可以如同最慈悲为怀的比丘,包容所有人对他的恶意,哪怕是要取他的肉饮他的血,他也不会反抗。   他寻求到了心底里彻底的平静,那便是没有限度的牺牲。   月生似和尚那样盘坐了下来,左手松缓覆着右手,如捧着一朵看不见的莲花。   他的身躯是簇拥着莲花的荷叶,在寒风中微颤着,如同符合了自然的韵律,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天然之美。   他滴落的涎水是他的乳汁,喂养这无形的莲花。   张束喊出来的“月生”一词,令林笑却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睫已经湿透,却仍然倔强地朝月生看去。   已经许久,许久,未见到他了。   月生面具下的眼眸垂着,并不看任何人。   白日荀遂排演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思而成的艺术,没能让林笑却记住他的人。   而月生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垂眸捧花,却不可阻挡地落入了林笑却的眼里、心中。 第38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8   萧倦拿着匕首要划破指腹,张束跪在一旁急急相劝,四周伺候的小太监们跪了一地。   春宫图四散,打开的图册上画满了云雨的男男女女哥儿。清淡些的讲究一个半遮半掩,还画些花石假山增添情趣;狂放的就直接大开大合,原始粗暴人类倒退数百年重回远古,幕天席地纵情欢畅,猛虎恶狼在旁窥探。   在这一室的荒唐、银乱、暴戾中,月生静静地盘坐着。   林笑却脱离了桎梏,没管萧倦到底要如何,他慢慢爬到月生跟前,抬起袖子,想为他擦拭涎水。   月生仍是静坐着,垂着眼眸做一株冷颤的莲荷。汁液流淌,为自己造池。   袖子抚上他的唇瓣,碰着了口枷,月生的喉咙里似有喘意,又似只拂过了一缕清风。   这风是甜的,把汁液也抚探得甜津津。   袖子湿润了,指尖也湿了,林笑却被烫着似的一下子收回了手。他慢慢爬到月生身后去,他要为月生解下口枷。   可竟是有锁的,一把精致小巧的银锁,牢牢地扣住皮质锁带。林笑却抚上那小锁,好冷,沾了一路的风寒。   他也是有锁的,一百把长命锁,刻满了祝福,用来砸他,不消半晌便能令他死亡。   月生的锁没有祝福,只有钳制、侮辱、银秽。这锁不是为了锁住他的命留在世间,是要锁住他的灵魂与意志,叫他做个最听话无法反抗的奴隶。   林笑却没有钥匙,解不开月生的锁。他细细抚摩着锁孔,想着金钗能否捅破。   倏地,林笑却被整个抱了起来,毫无预兆地脱离了月生的锁。   太突然的悬空,林笑却吓得出了声,急喘不休。   原是萧倦发现怯玉伮不在了,竟然爬到那狗奴身边去。   他跨过惊骇慌乱的太监们,右手持着匕首,弓腰如恶狼,左手掐住林笑却的腰揽在了怀里。   萧倦的命令是绑了手脚堵住嘴,但张束摔了一跤给忘了,急急堵了嘴就带了过来。   萧倦一脚踩在月生脊背,不急不缓将其踩倒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萧倦道:“剥了他衣裳,绑住手脚,燃起大火,今日,就提前献祭春神。”   林笑却眼眸落下泪水,他双手搂住萧倦的肩颈,慌乱地求情:“不,不,陛下……是臣的错。”   月生倒在地上,颈项被萧倦踩住,萧倦只需稍稍用力,脚下的月生便要香消玉殒。   林笑却搂住萧倦,哽咽道:“陛下的血,臣饮就是了。臣咬好不好,臣用力的。”   林笑却凑近萧倦的颈项,张开口咬了上去。初时怯怕不敢,但想到月生若因他而死,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卸下这沉重的负担,他用力啃噬,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只是用餐而已,最终咬破了萧倦颈项的肌肤,尝到了丁点血腥。   林笑却泪水簌簌落下,润湿唇瓣和血水交融。萧倦右手松了,匕首落到地上,离月生相差不过一寸,匕首落倒,月生的眼睫微颤了一下。   松了匕首的萧倦,爱抚怯玉伮的后脑,让怯玉伮不要害怕,他是帝王,除了他,没人能伤到怯玉伮。   萧倦抱着怯玉伮回到榻上,怯玉伮仍然舔舐着帝王的颈项,嗷嗷待哺的可悲幼鸟。   张束捡起匕首,赶紧收了起来。生怕帝王又要划破自己的身躯,天子怎能有所损伤,陛下坐拥江山万里,多少人的性命把握在陛下手中。陛下若是划破指腹,这血滴落出来,足够下面的人淹死在血河。   萧倦抚摸着怯玉伮的长发,心中终于得到了浅浅一层的满足。古有帝王吃斋念佛,他倒没兴趣供奉佛祖。这世上没有神灵,只有他是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如若真有佛祖至尊,那也该是他本身,怯玉伮是不听话的爱宠,他慈悲为怀将他喂养,再合理不过。天长日久,怯玉伮的血肉全换成了他的,便能与他共享长寿,百岁无忧。   典籍上,人肉人血作药引,救得至亲性命。怯玉伮虽不是他的血脉后代,但帝王的抉择,远比所谓的血缘更圣洁浓厚无法斩断。   萧倦抚摸着,稍离了些,四指并着往手心微拢,几个小太监便把月生抬到了萧倦脚边。   吃饱喝足该玩游戏了。   萧倦轻轻拍了拍怯玉伮的背,让他不必再舔舐,怯玉伮抬起头来,湿漉着眼睫,红着唇瓣。过去他的唇色总是寡淡的,今日沾了血,艳色千里,胭脂濡湿明月。   萧倦抚上他的唇瓣,细细捻摩如爱抚月露,片刻后萧倦道:“当牛做马的游戏怯玉伮好久没玩,今天,是时候换匹更低贱的踩踏。”   林笑却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萧倦放在了月生脊背上。   萧倦踩着月生的手,让他爬起来。   林笑却想要离开,萧倦道:“给你当牛做马,还是在烈焰中献祭,怯玉伮,你选一个。”   林笑却沉默了。   月生毫无被羞辱的难堪与痛苦,他支起手脚,慢慢爬了起来。林笑却缎袜丢了,裸足拖曳在地毯上。   一匹幽山鹿,驮月影而归。影斜长,越过鹿身不离不弃。   小雨忽至,极清极凉。鹿仍往前,月影却被猎人捕捞,离了鹿远去。   行远,鹿回头,若有所失。   萧倦把林笑却扼在怀里,问他哭什么。   林笑却疑惑地抬手,摸到眼下,才发现泪水仍然滚落着,无法停止。   “你便是和尚,朕逼你破了戒,你也不该哭。”   萧倦的言语毫无道理,但他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只是林笑却会疑惑,和尚破戒是食肉,他破戒,却是饮了人血。   只有魑魅魍魉蛮荒野兽,才会以人为食。萧倦剥了他文明的外衣,将他置身荒唐的境地,最后还要不解地问一句,他哭什么。   大概是哭这尘世把疯狂当正常,把尊卑当天理,人人都踩在这大地上,却人人都分高低。站得高的,就把低的践踏如牲畜,受牲畜的供养,还要剥牲畜的皮肉来尝。站得低的,甘当那蝼蚁,日日夜夜忙碌不休,渴望上面的人漏下几粒食粮,填饱肚肠。中位者踩低拜高,奉迎上欺。凌下,日子久了,以为自己天生奴才,哪能直起腰杆做个人呢。   萧倦抚着林笑却的泪水,手指很快湿润了。那喂养得到的浅浅一层满足,在怯玉伮的泪水里消融殆尽,只留枯痕。   ·   春日宴后,一些哥儿被选为仕君入了宫,住在专门的居所里,受皇后教养。   丞相家的哥儿荀遂傻了眼,他那玩意儿一直晃悠着,自由放荡,谁知入了宫,竟被锁了起来。   如此一来,就算他找到谢知池,也根本没办法干想干的事,空有本领,无法发挥,憋屈得荀遂想大叫。   排演了那么久没被小世子记住也就罢了,进了宫还要受这等钳制,荀遂艳丽的眼阴冷,毒蛇一般盯着同住一宫的哥儿。   那哥儿骇得脸色发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家父就是个小官,他根本不敢惹事,更何况这是丞相家的公子。那哥儿慢慢地退下,不敢碍人眼。   谁知荀遂上前一脚踹倒了他,骂道:“什么玩意儿,搞得好像我要打人似的。好啊,我满足你。”   又踹了一脚,荀遂仍然愤怒,跑出了专门的居所,要去找小世子。   由于是哥儿,宫中人不少知道是给世子爷培养感情的,也就没拦他。   荀遂怒气冲冲走到永安宫,汗水把额发都湿了。侍卫说要禀报才放他进去,荀遂骂道:“睁开你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我是将来的世子妃,还不放我进去!”   侍卫仍然不放,世子爷不在,一个就告诉了山休,山休听闻是丞相家的公子,让放行。   云木合正在庭院里,山休邀他一起等世子爷回来。云木合听得是丞相家的荀遂来了,腿刚好的他赶紧转身,想回自己的屋子去。   但还没走出几步,荀遂就疾奔而来,捉住这走动的云木合问:“小世子在哪!”   荀遂气喘吁吁,非要离开就见到不可。谁知一抬眼,这不是那个逃奴云木合?   荀遂气炸了,还说这狗奴死哪去了,原来是藏在小世子宫里。好啊,荀遂兜头就是一巴掌,打得云木合倒在地上唇角流血。   山休赶紧上前拦,一众小太监也拦在中央。   荀遂骂道:“这是丞相府的逃奴,竟敢窝藏逃奴,你们再挡,连你们一起打!”   山休也恼道,什么丞相家的哥儿,嚣张跋扈,一进来就打人。沐云腿才好,这一摔可别有个好歹,让主子又担心。   小太监们拦着,山休把云木合扶起,询问:“没事吧,你快回去休息。荀公子我来对付。”   云木合心中惴惴,忧心荀遂把他的身份说破,好的不灵坏的灵,下一刻,荀遂就骂开了。   “云木合!你仗着你是谢知池的童养媳就了不得,在丞相府的时候就敢欺压辱骂我,现在还逃到永安宫里,你又想给小世子当童养媳不成!本公子看上谁,你都敢跟本公子抢,你等着,看我不过来收拾你!”   荀遂推挤着小太监们,小太监们死死拦着,焦急劝道:“公子公子,您等等,等等,等世子爷回来再分辨。到时候说清了就好。”   “是啊,公子,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不叫云木合,他是沐云,平时最老实了,怎么可能感触欺压辱骂人的事。”那小太监心中暗道,分明是这丞相家的公子一来就闹闹嚷嚷打人骂人,沐云那么善良的人,铁定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是啊,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打条狗也得知会主人。您就等等,快,小匣子,搬椅斟茶,让公子暖和暖和,木炭盆端上来,天冷,把公子冻着了,世子爷也会心疼的。”   “得嘞,得嘞,公子您快坐,没什么大不了,咱世子是最心善的人,一定会为您撑腰。”   荀遂气消了点,骂得他确实口渴了,接过茶喝了一口,谁知就看到云木合往外走。   荀遂顿时暴怒,狩猎场上受到的侮辱,这些天以来心中的不痛快,谢知池的百般推拒,一下子就给他点着了。   荀遂砸了茶盏,眼泪往外冒,不管小太监们怎么拦也非要打死这个云木合,方能消解心中不快。   如果爹爹在这里,如果他的下人们在这里,怎么可能让他被拦着,如此屈辱地被拦在这里根本冲不开。   荀遂大骂道:“云木合!你躲什么躲!你就是看我笑话是吧,从前你就看我笑话,叫你端个茶倒个水你也看我笑话,我怎么了?你就了不起,你最贤淑,你最牛,谁都比不得你!谢知池爱你,小世子也爱你,你最得意了是不是!”   荀遂哭嚷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不过一个乡野贱妇,却欺压到我的头上来!你以为你会个刺绣就了不起,本公子砸银子,砸一千一万,把你连同你的刺绣一起砸破!砸烂!”   “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荀遂跟个小孩子似的瘫坐下来,大哭不止。   他感觉天都要裂了。为什么进了宫什么都不一样了。没有人捧着他,没有人哄着他,爹爹也不能进宫来给他做主。   这群小太监都敢拦着他。   他的那玩意儿还被锁起来了,根本就用不了,想自己给自己找快乐也不成,之后还得学着读诗书刺绣品什么贤良淑德给丈夫当好妻子,给丈夫纳妾,什么鬼啊,这宫里到底什么鬼……   他不玩了,他要回去找爹爹。不玩了。   荀遂哭着爬了起来,头发散乱衣衫也脏了,小太监们也不太好意思,没想到这丞相家的公子哭得这么厉害。   小太监们的安慰无济于事,荀遂肿着眼冷冷地盯着云木合。   云木合转过了身来。既然已经瞒不住了,那也不必再瞒。他这两三月,除了养腿伤,也在打探知池的下落。   随着跟宫里的小太监们关系日渐深厚,他在各种闲言碎语里,各种暗示引导下,终于得到了一点消息。   知池……知池他……云木合只是想到这里,心中就撕裂一般。   他本打算近期寻个好时机就跟小世子坦白的,小世子如果知道知池在哪里,没准会想办法救知池出来。   如果小世子愿意施以援手,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绝无二话。   如今不是主动坦白,而是被动暴露,云木合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道:“荀公子,从始至终,只有你欺辱我,没有我欺辱你的权力。”   “您贵为丞相公子,我只是乡野贱民。可即使是贱民,也是陛下的子民。若这天下的贱民全都丧命,荀公子,您自是清净了,恐怕该烦恼的就是您的父亲。”   “您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到时候您的父亲还得种田插秧养蚕织布养活你。百姓们兢兢业业,不过是想守着乡土吃一口饱饭,其余的没有太大奢望。赋税、徭役……我们没有怨言。可您等贵公子,若是不给人活路,我们死了也就罢了,可怜您的老父操劳半生,还得学着躬耕。”   云木合想说的不止如此,他想说的是这些所有的贵人们,踩在贱民的头上,没了贱民可踩,不就跌下去了。   还有当今的陛下,天下人都没了,这江山他一个坐着,也是等死。   但云木合只能扯着荀遂说事,不能提其他半分。即使只是扯着荀遂说事,庭院里的小太监们还是全都安静了下来。   心中虽有触动,但更多的是恐惧。他们不明白云木合为什么要说如此僭越的话,什么百姓什么天下什么赋税徭役,那不是他们这等奴才该关心的。   他们需要做的只是伺候好主子,得主子施舍的饭吃。   云木合说完了,心中更痛。知池苦读多年,乡试、会试、殿试一步步走来,不是为了进到这宫里当一个被欺辱的兴奴隶。   他知道,知池是做了讽诗讽刺皇帝,是该杀头的大罪。可知池的心性他知道,如果不是信仰崩塌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知池一步步走来,苦读诗书想要入朝为官,想要为百姓为皇帝为天下做事,可到最后……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这么多年,知池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跟恩人说过的,一定要让知池活下去。可他本以为知池只是做了宫奴,只是伺候人而已,但云木合没有想到,不是床下伺候人的宫奴,是床上被人玩弄的兴奴。   他要怎么叫知池活下去……他都不知道就算把知池带出来,到底该怎么让知池活下去……   他本以为是这皇宫太大了,他又断了腿,不能出永安宫,他才找不到知池。   他以为是这宫规森严,所有人私下不准交谈,所以他才找不到知池。   谁知道,知池是被藏起来了,藏到那惩戒阁,日日夜夜受着辱。不是没人知道,只是知道的一个字不提,不知的被人蒙在鼓里。   云木合平静的面上流下了泪水,他死死咬着牙,神情里不肯露出更多的苦难。   这么多年来,云木合吃得苦够多,但他的面容总是温和的。因为知池见了,心里负担会加重。   知池见了,会内疚会自愧会被沉重的恩情压垮。   他尽量如同恩人给的名字般,云淡风轻一些,他几乎不向谢知池诉说自己心里的苦,他永远都温和,永远都平静。即使发脾气,也不是癫狂如荀遂,见人就打,路边的狗都要被踹几脚。   养一个孩子,不是把自己的苦难倾倒让孩子承担,云木合竭力为谢知池遮风挡雨,把他养大,好好地养大。   可他养大的孩子,在这宫廷里白白葬送了。   荀遂听得云木合如此言语,哭骂道:“你竟敢咒我!”   云木合先前的言论,让安静的小太监们一时畏缩着不敢拦了。山休上前阻拦,被荀遂推开。   荀遂一步步走到云木合面前,抬起手掌又要打。云木合躲也不躲,睁着眼站在那里等他打。   荀遂抬起的手半天也没落下去,他瘫坐下来,哭着嘟囔着什么他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算人都死了,也是他养爹爹,不是爹爹养他……   林笑却正坐着轿辇朝永安宫来。这两天萧倦一直召见他,下了朝就让他过去。   他没有再见到月生,但心底里渐渐地有了一丝怀疑。   最开始,月生在他眼里,就是皇帝的宠姬。皇帝变态,干出送宠姬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之前丽妃娘娘都怀孕了,这是已经生育的位份高的宫妃,萧倦都让丽妃娘娘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要他摸丽妃怀孕的肚子。   萧倦无法以常人论,林笑却心中又隐隐避着谢知池的消息。   明知其为宫奴,不管不顾心生愧疚有之;得到他的消息,救走他随后会被囚禁的畏惧有之;囚禁之后,不得不自尽,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山休秦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离开所有他认识的人,不舍亦有之。   诸多缘由,竟让他忽视了如此明显的表现。每一次,他提到谢知池,萧倦马上就会提到月生。   谢知池与月生似乎在萧倦心里,斩不断,非得连在一起。   戴着面具的月生,被堵了嘴的月生,癫狂地啃咬他的月生……   萧倦那夜的话重回脑海——   “朕好久没给怯玉伮刷牙,怯玉伮说话才会这么不中听。朕给你刷,朕轻轻地,把你洗刷干净。你就不会跟个两三岁的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会咬人的玩具。”   会咬人的玩具?   林笑却心中一沉。谢知池……他找到他了。   轿辇一直往前,林笑却掀开车帘往外看去,红墙绿瓦,冬日雪覆……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永安宫里,山休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天色,估摸着主子要回来了。   这件事不能被主子知道。   谢知池怎样,云木合怎样,荀遂怎样,山休不在乎。   他只希望主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而不是冒着得罪帝王的风险,去救谢知池。   即使现在陛下宠爱主子,可就算是至亲父子,也没有儿子觊觎老子宠姬的道理。   况且……山休心中隐隐的嫉妒再一次冒了出来。谢知池,谢知池……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若让主子知道谢知池没有回乡去,而是就在这宫中,他当初隐瞒主子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主子会原谅他,还是将他彻底推远,彻底不要他了。   山休望着云木合,心中说了抱歉,随即让小太监们把云木合先请了下去。   他走到荀遂跟前,蹲下,轻声道:“荀公子,您恐怕忘了一件事。主子喜欢的,是谢知池,不是您。”   “主子若是知道谢知池就在这宫里,恐怕从此便是主子与谢知池相依相爱,没有荀公子的半分位置了。”   说完,瞧见荀遂怔了起来。山休未再多言,而是警告所有的侍卫与下人,不得告诉主子有关谢知池的任何事,包括今天发生的,嘴都闭紧了。   “若让主子得知,不止太子殿下,恐怕陛下也轻饶不得。”   小太监们心中一紧,俱都低下了头。侍卫们更是不会多言,他们日常连小世子都接触不到,只是守卫着这里罢了。   这里的差事算是满宫中数一数二的了,赏赐丰厚,太子殿下和陛下都关注着。他们哪会多嘴多舌管不好自己害得自己丢了职位和性命。   山休望着天色。这么晚了,主子怎么还没回来。   天冷,主子坐轿子里应当不会冷,可是山休心中,还是忧惧着害怕着,乞求这寒冬腊月,不要让主子着凉。 第39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39   轿辇里,233问宿主,得知谢知池的消息高兴还是不高兴。   林笑却想了很久,道:【没有高兴或不高兴,我只能顺其自然。】   【叶会有凋落的那一刻,再猛的风刮过了也不会回头。233,我只能往前,往前走,即使心怀落寞。】   233问林笑却,要如何才不会落寞。   【我只是过客,如果永远走下去,我只会是个过客。即使身体再多伤痕,不要使我的灵魂沾染血腥半分。233,】林笑却道,【无论如何,你会永远陪着我,对么。】   233那模拟的人心倏地很疼,他缓了片刻才道:【当然,我是宿主的系统,我将永远陪伴宿主。】   他要下去走一走,步行千里万里,路迢迢山幽幽,重生与永生是一份馈赠,不要让馈赠砸晕头脑,要砸开心砸快乐,砸出一条一往直前的大道来。*   雪花落时无声,而风有声,即使是这最深最深的宫墙内,也能有自然的光色。多少人南柯一梦、一枕黄粱,梦醒时分,该从大槐树下起身,等店家的黄粱饭熟了,吃了继续往前。   林笑却步行着,农猗劝林笑却上轿子,说地上凉。他还打开伞要给林笑却遮挡。   林笑却笑着摇摇头:“不,不要打伞,和我一起走一走吧。路不远,不会着凉。”   农猗握着伞把,在小世子的目光下不知不觉点了头。   小世子继续往前好几步,农猗才回过神来。雪花落到小世子的发上、衣衫,农猗又是担忧又是觉得为什么不呢。   小世子想要雪落,就让它落吧。风雨霜雪,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小世子感受过了,才不会觉得这世上无趣。   农猗踩着林笑却踩下的脚印,跟着林笑却往前走。他心知这是逾矩,若有贵人计较,他便没有好果子吃。可是今天,农猗就是想这么放纵一回。世子爷走过的路,他也一一地走过了。   无论路远路近,终有抵达的那一刻。   小世子跟农猗道了别,踏进了永安宫。   农猗握着伞柄,望着世子爷远去的背影上前了一步,片刻后,又退下了。   山休终于等到林笑却回来,见主子发上、衣衫有雪,连忙把暖手炉塞主子手里,引着主子去浴室沐浴。   荀遂半晌前已经离开了。他冷静了下来,发现自己跟个疯子似的吵闹了一通,实在是丢人。   衣衫早皱了,头发也乱了,哭得像个花猫,眼睛肿着一定很难看。他不能用这样的形象见小世子,一点也不威风,他擦了擦脸瞪了山休一眼,快步跑了出去。   沐浴完,山休细细地给林笑却擦头发。   林笑却躺在榻上,浑身乏力。走了一路,累得不行。   山休问主子可还要吃些夜宵。   林笑却有点饿了,说要。   擦完头发,夜宵好了,山休扶起林笑却,让主子乖乖坐好,他给他喂。   林笑却能自己吃的,可是他看见山休眼里的期待,知道山休喜欢这样照顾他。没有多少相处时间了,林笑却尽力满足山休的愿望。   山休每喂一口,主子吃下了,山休乐得笑止都止不住,他问主子:“山休是有用的对不对,山休对主子有用,主子不会丢下山休。”   林笑却又吃下一口,轻声道:“山休,你有用,你的用处不在于照顾我。要对自己有用。”   山休摇头:“如果对主子没用,那就是没用的废物。被扫出门去,也是山休活该。”   林笑却明白,这不能怪山休,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见识过平等的世界。指责他这是自轻自贱冥顽不灵,未免傲慢了些。   林笑却吃了小半碗,洗漱罢就该睡了。   今夜的月圆,迷迷糊糊的,他想起之前问233的问题。   【主角受被虐身虐心,是怎样虐呢?】   233答:【天之骄子沦落为宫奴,被其他宫奴瞧不起,做些脏活累活。】   林笑却想了会儿,不去想了。很多时候多想无益,他有些累,或许是这身体真的受不了风雪,只是走了一小段路,竟如此疲惫。   本要睡着了,又被人打扰。萧倦不知发什么疯,大晚上的过来,明明一起用了晚膳,明明说好放他回来睡觉。帝王的金口玉言,看来也不是那么真切。   萧倦一走进来,灯火都晃了下。林笑却睁开迷蒙的眼,该爬起来行礼的。可是不想行礼,不管了,爱咋滴咋滴,他不伺候了。   萧倦也未说什么,张束给他宽了衣,他就踏上了林笑却的床。   挤进一个被窝,把林笑却抱在了怀里。   林笑却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林笑却没忍住,还是开了口:“陛下怎么来了。”   原来是萧倦睡前,问了林笑却回去的事,一小太监把他顶着风雪走了段路的事说了。萧倦都没来得及罚这些太监,带着张束就来了。   萧倦问林笑却为什么不坐轿子,要走路,是觉得轿子不够华贵吗。他已经命人去做新的。   林笑却昏昏欲睡,萧倦的胸膛很暖和,他没忍住往萧倦胸膛里挤。他轻声道:“我有腿的,腿用来走路。我也有手,手可以穿衣刷牙吃饭。陛下,臣也希望臣还是那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永远也长不大,可是臣确实长大了。”   萧倦不明白林笑却对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执念,有那么多趁手的工具,那么多下人伺候,为何非得劳累自己。   萧倦抚上怯玉伮的脸庞,不想他睡觉,想他睁开眼瞧着一路赶来的皇帝。   怯玉伮是他的,整个大邺王朝都能供养怯玉伮,以后再敢自己乱跑,得了风寒伤了身,看他怎么罚他。   萧倦咬破了手指,张束都没来得及阻止,又不敢发出声音吵到小世子,只能看着萧倦把滴血的手指挤入了小世子的口中。   林笑却蓦然睁开了眼。   萧倦叩开他齿关,林笑却不要,萧倦直接将他抱起来,喂孩子似的要他舔舐。   林笑却不明白萧倦为什么执着于要他饮他的血。什么血是药引全都是骗人的,他一个皇帝连这都不知道吗。   萧倦不准林笑却掉泪,他道:“你听话,就能跟朕一起长命百岁。即使几十年后,朕老了,也能护着你。”   “你不是朕的孩子,不能够继承皇位,朕会给你封王。除此之外,太子有的,朕会给你更多。”萧倦之前询问过太医,怯玉伮能否长命百岁,太医跪着不敢答。   萧倦又问九十、八十、古稀、耳顺、半百、不惑、而立……最后萧倦暴怒地拔了剑,太医才急迫答道:好生养着,不再疾病缠身,或能不惑。   萧倦根本不满足于怯玉伮只活个四十载。他是帝王,是要活到百岁的,怯玉伮小十六岁,也该活个八十四,等到他驾崩了,抱着怯玉伮一起入棺入皇陵,享万世香火。   林笑却把萧倦指腹的伤口舔了,嘴里都是血味。萧倦摸摸他的头,把手指取了出来。   林笑却闭着眼说不想再舔血了,他不要做蚊子,不要做鬼,他吃饭饮茶不饮血,不吃人肉。他说得迷迷糊糊的,又困,又申诉个不停。   萧倦带着伤口的指腹抚上他的唇瓣,让怯玉伮不要再说了,困就睡,都这么困了,再嘟嘟囔囔,一会儿不让他睡了。   林笑却跟他讲,不能这么霸道,父亲不是这样当的:“如果陛下真心疼爱臣,就该给臣,臣想要的。而不是陛下觉得好的。”   萧倦说怯玉伮太小了,分辨不清什么是好是坏。由着他来,只会把自己身体搞坏。   萧倦又说,他不是父亲,他是君父,怯玉伮要乖,不要闹,他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会喂养好怯玉伮。   林笑却问:“难道臣是您养的小猫,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躺在陛下怀里当个吉祥物。”   这句话不知哪个字触动了萧倦,竟让萧倦那处……   林笑却倏地推他,想骂萧倦不要脸,又不敢骂。   萧倦紧紧抱着怯玉伮,不让怯玉伮逃掉,他说不要急,等会儿就好了。   这一等,等到林笑却睡着了都没好。   萧倦些许迷茫,君父会抱着孩子抱着抱着昂扬吗。   萧倦迷茫到了快天亮,一晚上他都在听小猫崽崽的呼吸,轻轻的,缓缓的,特别好听。每次想睡了,又提起精神继续听,不知不觉竟然天都快亮了。   张束说该上朝了。   萧倦那一瞬,竟想着从此君王不早朝。但是家里的小怯玉伮太娇了,他要稳稳地操持着权柄,才能给怯玉伮最好的一切。   萧倦从来不知付出会是一件快乐的事。但现在只是想着怯玉伮会永远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类似快乐的情绪。   萧倦手上的伤口昨夜就被张束叫来太医敷药包扎了,怯玉伮睡着了,太医脚步都轻轻的。   萧倦瞧着包扎的伤口,颇感无趣,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又没有割肉下来喂。   为了避免朝臣猜议,萧倦剥了干净的布条,上朝去了。   萧倦走后,林笑却迷迷糊糊醒了。占他床的皇帝终于走掉了,那么大一个皇帝,他都不能翻滚,只能呆在萧倦怀里,又热又壮,闷死了。   可这么大一个热源不见了,又有点冷。山休连忙弄了汤婆子暖脚,热乎乎的,林笑却这才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果然,睡眠治愈一切。   就算有再多的情绪,经过一夜的沉淀,也在朝露中自然而然地蒸发了。   为了避免萧倦下朝来又找他过去,林笑却连忙洗漱了穿好衣裳拿着出宫的令牌往外走。   山休连忙道:“主子,坐马车。”   现在这宫里,除了皇帝能在皇宫里坐马车,小世子也能。皇帝特赐的恩典。   林笑却随口应了,笑着想出宫玩一趟。来这世界一遭,临走了多看看才不遗憾。   马车一路出了皇宫,林笑却让先去威侯家里。他想看看追风和踏雪怎么样了。   到了威侯府,下人们看见马车上明显的皇宫标志,连忙去叫了管家。   管家一来,见是小世子,赶紧迎了进来。   “追风早好了,”管家道,“每天跟在踏雪屁股后头,吃草料都叫不走。非要踏雪吃完了,它才卖惨去吃。威侯府哪缺它吃的,一天到晚净作怪。”   林笑却听得直乐。到了干净整洁的马厩,正不耐烦追风的踏雪见他来了,挤开追风走过来。   林笑却抬手摸了摸踏雪马头,踏雪懒洋洋的,很享受的样子。   管家道:“踏雪喜欢世子咧。踏雪谁都不喜,连侯爷也不怎么搭理,追风更是懒得看。唯独每次世子来了,哪还有那烦人劲儿?主动挤过来亲近世子还来不及。”   踏雪仿佛能听懂似的,打了个响鼻表示再说它可不乐意了。   管家笑骂:“这熊孩子。”   侯爷连年征战,也没娶妻生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喜欢上了世子爷。管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侯爷这一辈子估计是打光棍的命,这两匹马在威侯府里待遇跟孩子也没啥差别。   管家体贴自家侯爷,想留下小世子等侯爷回来,可谓是绞尽脑汁地投人所好。他打听到小世子喜欢听故事,就闲扯了话头说起侯爷打战的各种谋略,林笑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忘了出去玩了。   到了下午,秦泯回来了,林笑却才恍然大悟,怎么停留了这么久。   管家功成身退,笑着给侯爷使了个眼神,好好表现呐,可不要跟追风似的,再怎么追风,也追不到踏雪。   秦泯站定,玩笑道:“世子是来找秦泯的,还是来见追风。”   林笑却诚实笑道:“不巧,见追风踏雪,竟撞见了侯爷。”   “看来我还是沾了追风踏雪的光,”秦泯上前,伸开手,“不知有没有荣幸,得到世子的光芒普照。”   林笑却没让秦泯的手落空,笑着与秦泯拥抱了一下。   秦泯虽想多抱一会儿,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放了小世子自由。   林笑却退后两步,道:“秦泯,我还没看见你钻木取火。你吊着我,我不看完再走,不会安息的。”   秦泯上前捂住了林笑却的嘴:“瞎说什么,你要瞧,我随时可以钻。安息不安息的,不吉利。”   秦泯的手好糙,比皇帝萧倦的手更糙。萧倦再是勇武,也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受过伤。而秦泯,沙场里活出来的将军,手不但糙,还有疤痕。   林笑却的呼吸被秦泯的手掌挡住,渐渐濡湿了那手心的疤。微微的痒意从手心一直上涌到心间,仿佛那道疤重回了伤口时期,血淋淋,泛着疼。   秦泯多想上前,将林笑却抱在怀里,不管不顾,告诉世子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的思念。但秦泯只是站在那里,收回了手,笑:“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马上就给世子看看,几百上千年前,那时候人们生火的办法。”   在碰到木棍之前,秦泯趁林笑却不注意,将那呼吸濡湿的手心印在了脸颊。   捂过小世子唇瓣的手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还带着一点点湿意。秦泯脸微红,为这卑劣下流的举动感到微微羞愧。   他不舍地垂下手,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贴他的脸颊可以,贴木棍不行。擦干净,不让木棍得意。   秦泯开始钻木取火,钻到最后真的冒烟了,木绒一燃,火也起来了。   林笑却笑道:“秦泯,你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会!”   “手糙,力气也大。”秦泯笑着加柴火,准备就在这空地上将火燃起来,烤肉给小世子尝。   林笑却说他也要试试。秦泯拍了一下林笑却的手:“有木刺,到时候还得劳累我做拈针挑刺的活儿。我倒不会累,只是怕世子疼得掉泪。”   林笑却有些遗憾。秦泯道:“你覆在我的手上,把我的手当木材,我带你再来一次。”   林笑却摇头,他不是小孩,不折腾人。   秦泯道:“快,等我这把也升起来了,可就没有第三次机会。”   林笑却心痒痒,生怕错失良机,手一下子就覆了上来。   秦泯凝住,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丢脸咳嗽,还好他深呼吸抑制住了。   搓木棍搓啊搓,动起来手也摩擦摩擦,林笑却暗道还好自己洗澡了,不然要是搓出些汗渍可就好丢脸。   秦泯心神一会儿恍惚,一会儿凝聚,最后冒烟燃火。林笑却惊喜道:“成了。”   秦泯望着小世子眼里的笑意,心跟着甜甜的,明明平时不爱吃甜软的糕点,可小世子在这里,偏偏就是让他觉得甜。   火燃起来,管家准备好的肉串架起来,烟大,秦泯带着小世子后退。   肉串的香气渐渐冒出来,油滋滋香得站再远也能闻到。林笑却摸摸肚子,想吃了。   秦泯净了手,竟少年气地覆在了林笑却的手上,林笑却笑着轻瞪他,秦泯道:“礼尚往来。怎样,是我的手背糙还是手心更糙。”   林笑却听了,颇有探索精神地握住了秦泯的手,仔仔细细地抚摩片刻,道:“手背晒黑了,手心握刀枪缰绳,有疤有茧。”   林笑却抚摸着那道疤,倏地问:“秦泯,你身上也有这么多疤吗。”   秦泯心一软,说没有。   “我武力高强,很少受伤,没有疤痕。”他骗他的,林笑却也知道他在撒谎。   秦泯静默半晌,说了实话,他受过很多次伤,留下很多道疤,有的深有的浅,有的险些伤及性命,有的很快就痊愈。无论什么伤哪场战役,都已经过去了。他活着,就是已经过去的证明。   林笑却抚着秦泯手心的伤疤,一时之间竟不知什么言语能表达此时心情。   秦泯问:“怯玉,我可以抱抱你吗,就一会儿。”   林笑却抬眸望秦泯,在这个世界他交到的朋友,以后可能没有多少见面机会了。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就是彻底的永别。   林笑却“嗯”了声。秦泯将林笑却抱在怀里,珍重无比,不敢用力。即使想融入骨血,依旧小心翼翼,生怕伤到怯玉。   林笑却在秦泯怀里,说起那把秦泯赠予的宝刀。   “宝石你给我了,刀鞘也打了,特别华丽,特别重,我提着手软,只能搁置。秦泯,我不会用刀的,为什么要送给我你的刀。”   秦泯摸着林笑却的头发,说没有不会用刀的人,只怕要用刀时,身边无刀可用。   “我会是最锋利的一把,”秦泯说,“怯玉手中太多的刀剑,我会是最好用的一把。”   林笑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肉串的香气越来越香,他的心思却不在吃喝上了。   他说:“我没有敌人,我不需要刀剑。秦泯,保护你自己,而不是与你无关的我。”   秦泯拥世子在怀,道:“不是无关,只是无缘。”   秦泯能看出来,小世子对他并无情爱之意,只有知己之谊。   他不会勉强,怯玉本就该高高兴兴、快快乐乐、自由选择。他不会勉强。   宫中为怯玉选妃的事,他知晓。他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没有理由去阻拦。   不婚不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无权干涉小世子的选择。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不得。   林笑却问:“秦泯,你会怨我吗?”   秦泯抚上林笑却的脸庞:“怎么会?怯玉,他人的爱恨情仇,在他人心中,你无法把控。” %51%69%53%68%75%39%39.%63%6f%6d   “你唯一能把控的,是你自己的心。不要难过,不要伤悲,做你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不要背上来自他人的负担,你心善,人善被人欺,到最后,谁都想将那些沉重、污浊、浓稠的欲念,压在你身上。”   “只要你把控好自己的心,池鱼绑不住飞鸟。”秦泯望着天际,道,“无论是边疆大漠,还是大邺都城,都只是一方窄窄的池塘,生死荣辱,谁也越不过去。”   “我希望,”秦泯低头,望着怯玉,“你是例外。”   肉串烤好了,林笑却笑着吃,泪水却落了一滴。秦泯看见了,林笑却撒谎说是下雨了。   想起现在冬天,又改口,是雪在他眼下融化了。   “雪不听话,”林笑却抱怨道,“那么多的地方不落,偏寻我这方窄地儿。”   并未落雪,秦泯没有拆穿。   秦泯说他人高马大,他给小世子挡住。他没有吃烤好的肉串,他用干净而粗糙的手,抹下那滴融雪。指尖一烫,心也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化用了基友告诉我的话:惊喜来了,不能被惊喜砸晕,要砸开心。 第4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0   回到皇宫的时候已近傍晚。   林笑却刚到永安宫门口,下了马车还没走进去,直觉宫内氛围不对,转身就往外走。   初时快步走,走两三步都想跑了,可惜一句话落下来,砸住了想跑的林笑却。   “站着。”永安宫门处,萧倦沉声道。   林笑却抬起的脚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犹豫着身形都不稳,随即就被拎了起来。   萧倦掐着他腰抱起,什么都不说就是屁股一巴掌,打得林笑却顿时老实了。   林笑却红着脸瞅,想看有没有人听到声音注意到萧倦的举动,侍卫们都低着头,宫奴们更是跪了下来头垂得更低。   应该没有人看到,只是声音……林笑却砸了一下萧倦,大白天的,不对,大傍晚的,天还没黑这么多人在,非得如此待他。   萧倦抱着林笑却上了龙辇,回皇帝的寝宫去。   到了帝王寝宫,萧倦问他白天去了哪里,宫内不见人影。   林笑却趴在床上,蹬了一下腿很是不服,萧倦捉住他脚腕,叫他继续蹬,蹬出一个理由来他就放了他。   林笑却不蹬了,喘了两息平复了下呼吸,声音轻轻的:“臣也是要面子的,陛下以后不要这样了。”   萧倦道:“怯玉伮的脸好好的,朕打你屁股,怎么就伤到你面子了。”   林笑却不服道:“既然不算伤脸面,那臣也要打陛下腰以下腿以上。”说完林笑却就后悔了,最近萧倦待他越发大方,他老是忘了萧倦是个皇帝,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   萧倦听了,眼神微暗,攥着林笑却脚腕拉近了他身躯。萧倦俯身,在林笑却耳侧阴匝匝道:“老虎的屁股都摸不得,怯玉伮还想摸一摸龙。”   说完,萧倦自个儿先笑了。他捉住林笑却手腕,抬起怯玉伮的手抚在自己脸颊,道:“伤了你面子,朕大发慈悲,让你摸回来。”   谁要摸他的脸啊,林笑却不想摸,萧倦非按着他摸。摸了半晌,萧倦又道:“恹恹的,真想摸腰以下腿以上?”   林笑却觉得不大对,虽都是腰以下腿以上,怎么感觉萧倦话里有话,说的不是他那尊臀。   林笑却连忙道不敢,说他知错了:“臣错了,臣不该僭越。”   萧倦摸摸他头,让他别怕,他准许他摸。   萧倦把林笑却抱起来,道:“朕摸过你两回,虽还算正常,但也不能说是龙威虎猛。”   “今天,朕满足你。”   林笑却连忙摇头,他真的不要,他蹭了蹭萧倦颈项,说陛下之恩,无以为报,陛下颈项伤口好没好,他想看,衣衫领子挡着看不到。   萧倦摸着林笑却小手,其实不小,只是相对萧倦小了不少。萧倦拨弄了下怯玉伮食指、中指,又把小拇指狠狠戳了戳,道:“真不要?”   林笑却“嗯”了声:“陛下,真的。”   萧倦遗憾地松了手,让怯玉伮自个儿解开他衣领子瞧。   林笑却慢悠悠解开了,装模作样摸了下那结痂的伤口,问多久会痊愈。   萧倦道:“没两天了,就怯玉伮那牙口,还留不下印子。”   林笑却“哦”了声,懒得反驳。   萧倦揉揉他头,把头发都揉乱了,问怯玉伮今天怎么这么乖。   林笑却看见萧倦面上轻松的笑意,颇有些不自在。萧倦这会儿怎么不像个皇帝,像个和他一样的同龄人了。   林笑却不喜欢萧倦这样,如果一个人总是变态阴鸷扭曲,那讨厌的理由可以有无数个,可如果那人露出了善的一面幼稚的一面,那些罪恶会被暂时掩盖,好像只有此刻的笑是真实的。   林笑却问233,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非黑即白,让人无法爱恨分明。   233道:【在宿主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文字。当宿主踏入文字堆里,文字衍生为世界,世界多变复杂,多姿多彩。人不再是一笔一划刻死的,从死水变为活泉,不断向前流淌。】   【宇宙之大,机缘偶有。就算是如今的快穿局,也不过了解了其中一点。生命的起源,文明的发展,各有其规律。宿主,】233道,【并不是不能非黑即白,只是那样的世界,死水一潭,开不出文明的荷莲。】   【出淤泥而不染,黑灰的泥淖上,白莲绽放。荷叶幽绿,天蓝水清,风拂鸟鸣。】233道,【宿主不爱亦不恨,只是经过,路过了此地。】   林笑却细细想了会儿,还没想多久,萧倦又开始打扰,问他到底干嘛去了。   林笑却随口说外面的街市很热闹,随意看了看。萧倦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林笑却道:“人啊,那么多人,欢声笑语,不像宫里冷冷清清。”   萧倦听了,大手一挥,就让太监们当场搞个街市出来。   林笑却心道,不要这么幼稚。他试探地问:“陛下的街市,臣买什么都可以吗。”   能不能直接把月生带走,不想折腾了。   萧倦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抚上林笑却的唇瓣,沉声道:“怯玉伮想买什么。”   “说给朕听听。朕听得高兴了,就大发慈悲满足你。”   林笑却心知直接要人行不通了。他问233,谢知池会不会折磨他:【如果是瞒着皇帝救,那就是逃亡,接着免不了被囚为质。】   林笑却说:【在萧倦这里,我饮他的血。在谢知池那里,我是不是会变成被吃的那一个。】   【会有点疼,】林笑却诚实道,【死到临头,233,我好像真的怯了。】   233也说不准,谢知池已经脱离了文字,到底是疯癫如魔还是慈悲如佛,他不知晓,无法推演。   林笑却心道,233在说什么啊,故意吓他似的。   233再接再厉道:【宿主只是做了萧倦的帮凶而已。只是摸了他,瞧了他,把他当马骑,看着他跪着当狗。把他最不堪最屈辱的一面全瞧尽了。还差点被逼上了他。】   林笑却:【……】他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233。   林笑却道:【可是我保住了他的命根子,功过相抵,谢知池不会计较的。】   【跟一个疯子算数?】233叹了口气,他的宿主有一点点天真。   林笑却仔细回想跟月生的每一次见面,只是想了一下,他心情就压抑不少。   【我死了,剧情继续发展,之后萧倦会渐渐悔悟,会待谢知池好,HE?】   233本是不想宿主接触谢知池,故意吓他,但事关任务,233只能欺骗道:【没错。宿主是炮灰,爱情的炮灰。】   233道:【不能以常理论之,历史上比这更变态的非常多。有个国家宰了命根子才能当官,为了当官,很多人宰了命根子。萧倦没有阉掉谢知池,就给他后半生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放开这个渠道,恐怕愿意受辱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林笑却心情沉重:【月生不是那样的人。你讨厌月生,为什么。】   【他伤害了宿主,我有了自己的情绪。】233诚实道,【反正宿主不会全听我的,我模拟了人心,人心是偏的,做不到公平公正。】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安慰道:【你别难过,我不疼的。雷声大雨点小,我虽嚷嚷,却不疼。】   233心道,宿主分明把谢知池和月生分开看待了,喜欢月生,害怕谢知池,想要月生过得好,害怕被谢知池伤害。   记住他们又能怎样,爱恨又怎样,都会过去,都是过往,留不下的。   233缩在脑海角落里生闷气,系统也有自己的脾气,可没过多久,他就冷静了下来。   233反思良久,跟林笑却道了歉:【我方才胡说的。谢知池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林笑却心微颤,不愿再想下去。   233提醒道:【宿主的人设是痴恋谢知池,痴心不改炮灰攻。一旦明面上,月生就是谢知池的身份揭开,宿主必须尽快救走他。而且会幻想着和他双宿双飞。】   233总结道:【就算萧倦今天把谢知池赐给宿主,只要谢知池心中有拿捏宿主为质的念头,宿主就会乖乖上钩,做他手中的筹码。】   林笑却听完,胸膛起伏,呼吸不稳。他喘着气,只觉密不透风。   233心道,更现实的他都没说:谢知池是萧倦的狗奴,而炮灰攻,是谢知池的舔狗。   233在数据论坛里翻了翻:《以柔克刚,温柔是最强的力量——教你如何与傻逼宿主和谐相处》   《好好说话,宿主舒心,系统安心,任务安定》   《一个好系统的修养》《如何成为最先进系统》《那些年,我的大佬宿主带飞我的故事》   《有个精分宿主的体验?我也学会了一百零八变》   还有个帖子被顶了上来:【宿主今天喜欢萝莉音,明天又要大叔音,后天干脆什么都不想听。怎么办,求救——一个不被宠爱的系统】   233“啪”地关了数据论坛,自从让系统安装了模拟人心,快穿局就变得越来越奇怪。   微笑一会儿,233忍不住问:【宿主,你喜欢什么样的声音。少年音、大叔音、气泡音、夹子音……这里都有哦。】   233每说个音,就变幻个声音,把林笑却急促的呼吸都治好了。   233听了,安心不少,果然,他才不是一个不被宠爱的系统,不需要七十二变,也不需要在数据论坛求助。   到了永安宫,山休却说大公主来了,拿了收起来的寿经,还叫下人都退了出去,现今一个人在林笑却的寝殿里。   寝殿中,床帘散开,遮挡了床上风景。   大公主萧暮雨脱尽衣衫,披着自己绣的干净的寿经,等林笑却回来。   他抚摸着寿经上的字,抚摸自己的身躯。昨天荀遂冲出住所,来到永安宫的事他知道了。   那个草包,也要跟他抢人。   大公主直接快刀斩乱麻,眼睛能瞎,让小世子瞧瞧身体也没什么大不了。   萧暮雨的面上潮红,心却宁静。怀揣着一股献祭的快乐。   日日夜夜绣一幅寿经,想回到皇城来。父皇随手就赐给小世子。   只赐寿经怎么够。他要包裹住自己,把自己也送上门来。   明明是这个王朝的大公主,活得却如此轻贱。萧暮雨反倒心中痛快,仿佛把自己连同整个王朝都侮辱了一通。   古有胯下之辱,今有他瞎眼之恨。即使现在眼睛差不多好了,他却仿佛仍然活在黑暗之中。   明明十五岁之前,不是这样的。他是最大的公主,帝王的哥儿,皇后要给他选皇城里最好的男子配。他会风风光光地大嫁,拥有自己的公主府。   可是他不满足,他想要更多。那段时间的风光,迷惑了他的头脑。让他真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和太子一样,是不同的。   但一朝跌落,人人嘲笑,落水狗一样被赶出了皇城。   萧暮雨抚着自己的眼眶,想要小世子快点回来。冬天太冷了,这寿经太薄,遮不住他的身躯,挡不住寒凉。   林笑却踏了进来。   脚步声响起,萧暮雨的心跳声也急促起来。如果是哪个不听话的奴才胆敢掀开这床帘,他一定会杖杀了他。   让他的牙齿跌落,舌头割断,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色已黑,屋内的烛火摇曳。门窗紧闭着,林笑却瞥见床帘上的人影子,以为公主是等太久,等睡着了。   他轻声道:“殿下,您该起了。夜深了。有何事,不妨明日再说。”   没有回应。   “殿下?”   萧暮雨的心急得快吐出来,又是窒息又是畅快,没有云雨都快巅峰。   林笑却停了脚步,想着还是叫山休来吧。   大公主独自来安乐宫本就是不合常理。那次饮茶听乐,山休或许以为大公主与他……竟让大公主留在了这里。   林笑却转身,往外走。   萧暮雨的心弦一下子就崩断了。   他下了床,披着寿经,疾奔抱住了林笑却。   林笑却睁大了眼,呼吸都停滞了刹那。   “别怕,”萧暮雨的声音轻轻的,带着隐隐的魅惑,“是我,萧暮雨。”   萧暮雨抚上林笑却的颈项,林笑却微仰起下巴,喘息道:“公主,快松开,这于理不合。”   萧暮雨轻笑两声,抚上林笑却的唇瓣,不想听他说。林笑却扭过脸庞:“大公主,您再不松手,我叫人了。”   萧暮雨道:“叫吧,让他们都进来看看,我是如何赤。裸着身躯,不知廉耻地抱着你。让天下人都看看,一个公主能够银乱到什么地步。让父皇赐死我,白绫、鸩酒,还是民间的浸猪笼,怯玉伮,你替我选一个,好不好。”   林笑却呼吸急促,闭上双眼,按住萧暮雨的手:“殿下,您何必如此。您去穿好衣衫,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说出去。”   萧暮雨紧紧抱住林笑却,不愿意松手:“我给你的覆眼薄纱,你为什么要扔。你也瞧不起我,你那天说的,都是假话吗。”   林笑却道:“没有扔,太过珍贵,收起来了。”   萧暮雨笑:“骗我,最会骗人了。”   “你对我没意思,你喜欢那个丞相家的哥儿,我有什么不好,是我的主动接近,让你觉得我上不得台面吗?”萧暮雨声音低低的,“没错,在外面胡混几年,我早就上不得台面了,就喜欢这些勾当。”   “我想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怯玉伮,你要我吗。”萧暮雨在林笑却的耳畔轻声道,“我会给你纳很多妾的,你想跟那个丞相家的私通,我也会当没看见。你在我这里,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我只要一个主妻位置。”   “可如果你选荀遂,你知道的,他那人最是疯癫,一定会绑着你,不让你看其他的人。到时候,怯玉伮过得不会快活的。”萧暮雨抚着林笑却的脸颊,揭秘道,“那一天,我带着你,确实是闭着眼走的那段路。”   “我想着,如果真摔下去了,就是天意。可我竟习惯了黑暗,走得稳稳当当。真是可惜。”萧暮雨抚上林笑却的眉眼,“你真好,你会安慰我,说些好听的话。你欣赏我的绣艺,也欣赏我的琴音。怯玉伮,我是真心的。”即使有诸多因素,萧暮雨此刻裸。露着,确实算得上真心。   林笑却深呼吸一下,缓声道:“殿下,不要毁了自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现在,穿上衣裳,离开。”   “你杀了我吧。”萧暮雨道,“主动送上门你都不要,你把我杀了,我就不吵闹了。”   林笑却笑:“我不是傻子,公主,说罢,你要怎样才会离开。”   萧暮雨道:“明明就是个傻子,还说自己不是。你管我做什么,叫人,让人进来,反正父皇宠爱你,你不会有事。死一个我而已。”   林笑却久久没有动作,萧暮雨心情平静了些:“要了我,然后去跟父皇提亲。我等你,好吗?”   林笑却这时候,倏地想起了秦泯对他说的,人善被人欺的那句话。   大公主从一开始,就拿捏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敢害人的人,才会如此行为。倘若面对的是太子,太子能当场把他赶出去,萧暮雨绝不敢在太子面前如此肆意妄为。   林笑却道:“我数三十息,三十过后,我就会叫人。殿下,上次你请我玩游戏,这次,我也请你玩一场。”   “就比我的心与你的命。看看是我的心硬,还是你的命硬。”   “三十——”林笑却开始倒数。   萧暮雨不敢置信:“你——”   “二十九。”   萧暮雨问:“我容貌不好吗,给你开的条件不够吗,你竟要我的命。”   “二十八。”   萧暮雨沉默了,抱着林笑却不松手。   “二十七。”   “二十六。”   ……   “十五。”   萧暮雨道:“你来真的?”   林笑却没有回答,一室灯火里,他闭着眼眸,唇齿开合:“十四。”   烛泪滴滴,萧暮雨不知不觉间也落下泪来。   他固执地不肯走。   赌就赌,反正又不是没赌过。赌输了,这条命不要了,他直接撞柱而亡,下辈子投胎记得,聪明点,不要自作聪明。   “十三。”   为什么?为什么怯玉伮也如此待他。他难道真的不值得好好对待,只配如此下场。   “十二。”   萧暮雨靠在林笑却肩上,痛苦后,竟诡异地觉出了快乐。   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累了,看不见的日子,总是磕磕碰碰。他不想承认自己刺绣的做法很愚蠢。明明可以叫绣娘帮忙,只要心狠一些,事后把绣娘杀了即可。   可他非要自己绣。他以为只要自己真心绣了,父皇就会感受到他的心意。天下万民就会歌颂他为父祈福瞎眼的孝顺。他甚至能列入孝传,谁都不能瞧不起他。   可是轻飘飘的,父皇把寿经随手赐给了怯玉伮,他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野心,他的努力,他所做的一切,最后都落足到怯玉伮身上。如果怯玉伮当真要他死,好啊,他用血把永安宫染红,以后怯玉伮睡觉时分,他来入梦,鬼压床,多快活啊。   “九。”   “八。”   “七。”   萧暮雨倏地想起母妃,想起弟弟,想起过去的生活。   “六。”   他死了,弟弟一定会很伤心。弟弟最听他的话了。   “五。”   母妃会怎样呢,母妃的孩子做出这等事来,他一定会过得更艰难。   “四。”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陷入这样的泥潭里。   “三。”   不,不,这辈子还长,他还有很多机会。他可以慢慢来。而不是死在这里,死成一个笑话。赤着身体,被所有人鄙夷。   “二。”   萧暮雨捂住了林笑却的唇瓣,自己念出了最后一息:“一。”   “我认输。这场游戏,小世子赢了。”萧暮雨松开手,指尖挪移,微叹一声,转身向床榻走去。   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林笑却知道大公主在穿衣裳。   他松了口气。   233问计数到终点,林笑却是不是真的会叫人。   过了很久,大公主才穿好衣衫,整理好头发。   临走前,林笑却让大公主把寿经拿回去收好。   大公主摇了摇头,道:“父皇赐给你的不算,怯玉伮,那是我的,我送你。”   “不是父皇所赐,而是我的真心。怯玉伮,这次,我没有说谎。”大公主笑了笑,“你要好好活着,我也会好好活着。等我成功那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到时候,你会明白,我萧暮雨,从来也不逊色任何人。”   “别误会,”大公主又笑,“我不是对你死了心。怯玉伮,咱们慢慢来,这路还长,我不着急。”   大公主将寿经缠在了林笑却身上,笑道:“下一场游戏,输的未必是我。”   从始至终,林笑却闭着眼眸,寿经的金线在灯火里仿佛流淌的宿命。   大公主走后,林笑却才缓缓睁开眼眸。   他没有发怒,当场撕裂寿经什么的,没有。他缓缓解开寿经的缠裹,力度称得上轻柔。   解开了,好好收起来,得让山休再清洗一次。   很多事物,在被创造出来后,就算是创造者亲自焚毁,旁人看了,也会心痛。   他只是个外人。他没有资格决定这寿经的存亡。   人与人之间的事,不该牵连物与物。   收寿经时,林笑却的指尖又一次滑过了当初抚过的字样。   十方众生,发菩提心,修诸功德。* 第41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1   翌日是休沐日。   皇帝不用上朝,竟没有早早来烦他,林笑却还有些意外。他睡到快中午才醒,醒来后眉目舒展,洗漱罢,头脑清醒了些。   正准备用午膳,张束却来了,说是陛下有请。   果然,还是躲不过。林笑却摸摸肚子,他有点饿。张束说陛下那里有午膳,各种各类,保证世子喜欢。   林笑却微摇了摇头,难道皇帝又想把他当小猫喂了。只能站起来,去应付一番皇帝。   山休想跟着,也被张束叫停。今个儿有些稀奇,平日里不都希望他身边伺候的人成群结队,今天怎么要他一人独往。   出了宫门,竟也没轿辇。林笑却跟着张束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看见路两旁甚是滑稽地真模拟起了民间的街市。   不伦不类,支着的摊子桌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摆着售卖的也是宫廷里名贵的玩意儿。   张束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铜钱盒子,里面装了好些铜钱。他说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一样,买什么都可以,今天小世子买得的,全送世子宫里去。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亏本生意。他要是换一亿个铜钱,把皇宫掏空了,也不知萧倦会不会抓狂。   林笑却摇头,推辞道:“我什么都不缺。”   张束笑劝:“世子爷,这是陛下的一番心意。您要是觉得重,下人们帮忙拎着。也不都是名贵珍宝,往前走,还有今早特地从宫外收罗来的。轻巧、好玩、天然童趣,或许您会喜欢的。”   “陛下在街市的尽头等您,”张束暗示道,“或许世子爷,也能为陛下买些东西,赠送给陛下。”   林笑却听了,只得捧着铜钱盒子往前走。   金玉钗环,上好的锦缎,珍藏的名家书画,笔墨纸砚……各种各类。小太监们还极力推销着,有的不知哪学的俏皮话,说是:“样样只要一文钱,只要一文钱咯,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还有宫廷厨师也支了摊子,卖新鲜出炉的糕点。林笑却有些饿了,拿铜钱换了一碟。知道自己吃不了多少,吃多了噎得慌,只要了几块。   更开阔的地带,侍卫们卖艺耍花活,林笑却停下看了会儿,给了侍卫们各一枚铜钱。   其中一个红着脸,接铜钱时愣愣地,林笑却笑了下,将铜板放在了他手心。   走到一幅画旁,林笑却多看了一会儿,画中鸟儿活灵活现,极为可爱,虽喜欢,林笑却并没有用铜板换来。   跟着的张束一个眼神,林笑却走后,那幅画就被收了起来,街市结束后送到世子爷宫中。   有些渴了,停下脚步,在一个摊子上坐下来,这个摊子是农猗开的。他在泡茶,茶香散溢,林笑却用铜板换了一盏。   农猗问好不好喝,这是最名贵稀罕的茶叶了,平日里他可碰不得,都是公公张束亲自泡给陛下喝。今朝沾光,也能动手泡一盏茶香。   林笑却邀他同饮,农猗摇头不敢。张束瞪了农猗一眼,农猗浅笑,声音温和:“公公坐,我才敢坐。”   林笑却笑:“张公公,您也坐吧。不是说了我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一枚铜板,买你一盏茶的时间,和我与农猗共饮吧。”   “不能推辞。”林笑却将铜板塞到张束手中。   张束摸着铜板,作为陛下身边最得脸的太监,他什么金银没见过,但今天这铜钱却没了铜臭,反倒叫人手心暖暖的,稀奇。   张束咬咬牙,坐了下来。只要能哄得世子开心,陛下不会计较的。   茶香散溢,张束小心翼翼捧着啜饮一口,原来是这滋味。过去泡过很多回,只闻得茶香,从未尝过茶味。今天尝到了,他这粗舌头也觉得好,再没有比这更好喝的茶了。   饮完茶,林笑却起身跟农猗告了别。农猗笑:“少年郎,下次路过,别忘了再来饮一盏。我请你。”   农猗没有称他为世子,也没有自称奴才,仿佛此时此刻,农猗只是一个支着摊子卖普通茶水的小贩,而林笑却,只是一个路过的,与小贩交谈甚欢的少年小子。   说到兴处,小贩不要那铜钱,只愿这少年再来一回,再谈一场。他请客,茶水管饱。   林笑却笑着回道:“好嘞!我记住了,祝店家生意兴隆。下次一定再来。”   林笑却话上虽说着一定,心中却明白,没有下一次了。   假装的民间街市,他也说着假话。人人都知是假,可此时此刻,人人都愿当真。   萧倦本该是在街市的尽头等林笑却来的。可是等了好半晌也没见人。   他便不等了,干脆过来找他的小猫崽崽。也不知道怯玉伮玩得开不开心。   林笑却正在一个摊子上看风筝,小太监说等春天来了,这风筝会飞得很高很高。   林笑却给了小太监一个铜板,却没要那风筝。飞得再高,也飞不出手中线。即使线断,风停时分,风筝也摔落了。   临近了,萧倦故意走得轻声,林笑却竟没注意。还没离开风筝摊子,就被人抱住了。   初时的惊吓过去,林笑却道了一声:“陛下。”   这宫里,还有谁会向萧倦那样,故意来吓他。其他人都怕把他吓出好歹,魂不附体,唯独萧倦自矜真龙天子,他一抱,再是飘飞的魂,也得落到他怀抱中去。   萧倦故意不说话,仿佛他不是陛下,而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大盗似的。   林笑却无奈,又是一声:“陛下。”   萧倦还是不说话,抱着他不动,也不准林笑却动。这么多人看着,林笑却实在不想这么腻歪:“陛下?”   萧倦不应,弓腰将头搁在林笑却颈窝,呼吸滚烫,林笑却痒得手指蜷拢,手却被萧倦捉住、摊开、十指相扣。   林笑却微仰着头,想要逃离,身躯却被萧倦牢牢锁住。他呼吸渐渐急促,腰也被萧倦桎梏,仿佛落入黑森林撞到头巨蟒,缠裹、冰冷的蛇鳞是萧倦的衣衫、蛇的呼吸、那嘶嘶声,仿佛舌尖已经舔到耳边,他要被吃掉了。吃得骨头都不剩。   林笑却神情茫然,唇瓣轻张着,鼻腔呼吸已经不够,要唇齿轻启加入进来。足够多的氧气进入,他才不至于丢脸地晕过去。   与萧倦的相处回荡脑海,一幅幅画面掠过,林笑却找到了缘由。   他轻声道:“萧倦。”   只这一声,让这皇帝终于肯开尊口,应答了:“我在。”   竟不是“朕在”。林笑却讶异,难道这假装的街市,让萧倦也起了玩心。他不当皇帝,那当的是什么。   怯玉伮的父亲?   不对,父亲应该回答爹爹在。   萧倦说出口了,也是一惊。他刚刚说了什么,好生奇怪。   萧倦松开手,放了怯玉伮,道:“朕在。磨蹭这么久,都买了什么。”   见萧倦恢复了正常,林笑却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他道:“没买什么,只是饿了,吃东西喝茶耽搁了。”   萧倦揉揉林笑却的后脑,道:“吃饱喝足,更要多买。民间的街市没什么好的,怯玉伮要什么,皇宫都有。”   林笑却往前一步,躲开萧倦的手:“陛下,老是摸,臣会变傻的。”   萧倦上前,直接把林笑却搂在怀里:“傻就傻了,朕养着,谁敢说怯玉伮傻。”   林笑却道:“指鹿为马。”   萧倦把林笑却抱了起来:“有哪匹鹿,哪匹马,能让朕亲自抱。怯玉伮,再妄自菲薄,朕真把你当马骑。”而不是这样抱着。   “臣跑不动,陛下骑吧。腰断了也跑不动。”   萧倦笑,额头蹭了蹭林笑却的额头:“朕知道,怯玉伮最乖了,可怜得不行。”   林笑却躲,萧倦就凑近,再躲,更近。林笑却摆烂了。   张束跟在后头,心道陛下这阵子真跟小孩似的,都说老小孩老小孩,陛下还没老,怎么跟世子爷在一起如此幼稚了。   难道这就是养孩子的奥秘?可惜他没了命根子,不可能有后代,也只能是个迷了。   后半程,萧倦抱着林笑却逛街市。林笑却本来是想着给皇帝买点什么,可谁让萧倦提前过来,扰了他游逛的兴致,于是什么都不肯给萧倦买。   张束暗示了好几次,林笑却也装傻听不懂不明白。   走到尽头,竟是一座还在修缮的宫殿。占地极大,宽广华美。   萧倦将林笑却放了下来,道:“怯玉伮,这就是你以后的宫殿。”   离竣工还有较长一段时间。林笑却望着宫殿,心中五味杂陈。   萧倦道:“等怯玉伮及冠了,朕就给怯玉伮封王。安乐王,听着土气,求个福气罢了。”   “食邑万户。再添点福气,以后大典,朕带你出行,下面的人都要唤怯玉伮: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笑却蹙起眉,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萧倦笑,搂着林笑却抚摸他眉眼:“怯玉伮,朕站在你身后,朕就是礼。朕说你合,你就没有不合的地方。”   “还是怯玉伮嫌千岁少了,要跟朕一样万岁。”   林笑却摇头:“不,陛下,只是臣身无寸功,不该获此恩赏。太过僭越,不容于伦理纲常。”   “连年征战的威侯,也不过封侯,食邑上千户。臣忝为世子,享百姓供奉,却未能为陛下、为臣民做出半点实事来。如此高位,毫无根基,已是摇摇欲坠。陛下再赐厚恩,就算陛下能容,恐天不能容我。”   萧倦捂住了林笑却的嘴:“胡说什么。朕就是天,朕容得下你,天就容得下你。”   萧倦如此狂傲,林笑却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当然,被捂住了嘴想说也说不出来。   只是萧倦有没有想过,倘若他真的是天,那他的父皇去世,他怎么没有阻拦。   是想尽快登基了,还是根本就留不住人命呢。   这么多年下来,萧倦做惯了皇帝,恐怕早就忘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林笑却闭上眼,他大抵是活不到封王被称千岁的时候,罢了。   ·   仕君住的宫殿里。   自那天,荀遂把同屋的哥儿踹了,嬷嬷就把那哥儿调到了别的房间,让荀遂一个人住。   荀遂没想到踹一脚还能有意外之喜。即使那些哥儿们都怕了他,不与他来往,完全没关系,他荀遂,本就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   取乐的办法总比困难多。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在这宫廷内,他想要什么,依旧有办法得到。   前面锁了,不还有后面。太难过了,就给自己破个处吧。   荀遂知道这做法有诸多不妥,万一到时候要验他身什么的,他不就成了破鞋。可他根本就没打算被小世子压,到时候割破指头装模作样,小世子那样柔柔弱弱,也不敢说出去。   自从进了这皇宫,荀遂心中就说不出的郁气。根本不是皇后亲自教养,而是一堆的嬷嬷教各种规矩。刺个鬼绣,刺到荀遂想把所有人眼睛都戳瞎。他一个丞相家的哥儿,要什么没有,还需要自己绣?   什么站坐行都要文雅,都要内敛,不能张扬。在丈夫面前要顺从、柔和,要为丈夫开枝散叶,不能妒忌,不能多嘴多舌,要娴静……他爹的,这还是个活人吗!   这是选妃还是选泥娃娃,任人戳圆捏扁,还是他荀遂吗?   他是喜欢世子,才愿意进这破宫来,跟这些人虚与委蛇。他是嚣张,但不是傻子。明面上咬着牙气死了也微笑着,好,刺,刺他爹的刺破这个破宫,刺,刺他爹的,不,不刺爹爹,把嬷嬷都扎死,扎,扎!扎!   “荀遂,”嬷嬷发言道,“手轻些,别把布划破了。”   荀遂咬牙微笑:“是。”   嬷嬷见他那狰狞的微笑,道:“笑容要雅,弧度小些,不要用力。”   荀遂捏紧了拳头,想到小世子,浑身的力又卸了,道:“是,嬷嬷。”   嬷嬷仍是不满意:“说话要柔,不要斩钉截铁的,像个男人似的。”   荀遂“蹭”地站了起来。   嬷嬷道:“觉得累,那就回家去吧。荀公子,您不适合这里。”   荀遂气炸了,却还是坐了下来,声音也尽量放轻:“明白,嬷嬷,现在如何?”   “阴阳怪气。”嬷嬷道,“荀公子,很多时候不是奴才为难于你,而是这世道就是如此。您静静心,不要太浮躁,慢慢来吧。”   嬷嬷拿着戒尺又看别的哥儿去了,荀遂满腔的愤怒化为了说不出的憋闷。   他戳了戳绢布,好想爹爹。   只是就这么回去,太丢脸了。他要的,这次不要爹爹送,他自己追。   到了晚上该休息的时间,荀遂拿到了一样物件儿。   门窗紧闭,他望不见月色,又害怕又想撕裂这一切。   明明不用的,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快感,第一次会很疼。可是他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非得把自己包装起来像个礼物一样,送给所谓的丈夫。   贞洁?男人怎么不要贞洁了。那些十二三岁就把家里的丫鬟摸遍的,怎么就不要贞洁了。   可是等真的准备开干的时候,荀遂没忍住哭了起来。   他不敢。   前面再怎么肆意,也没有人会发现。就算他在闺房把世俗的一切都践踏了一遍,可出了闺房,根本没人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   爹爹或许猜到了,但爹爹向来不拘着他。   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他爹,呸呸呸,不是每个人都像他爹那样好。   爹爹因为他,想推动一些律法,让嫁人的哥儿拥有自己的财产,让嫁人的哥儿也能像个人活。可是阻力太大了,爹爹只能徐徐图之。   荀遂突然觉得很无力,他发现脱离了爹爹的保护,他真的一无是处。他根本没办法去反抗,他只能发疯。那些人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或许不会伤他,但也会打量他,说他像个疯子,根本不像个哥儿。   难道跪下来才是哥儿,他这个就是要站着的,就是要发疯要大骂的就不算吗。   荀遂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与爹爹无关,与旁人无关,与世子与谢知池都无关。他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他不痛快,所以要这么做。   像一把匕首刺入了身躯。荀遂这次痛极了,却没落泪。   他取出来,扔在床榻上。艰难走到窗台前,打开了窗。   他喜欢谢知池。见谢知池第一面时,他穿男子服装被人指指点点,那次故意把家丁甩开了,他跟那人对骂差点被打。   谢知池护住了他。   谢知池说:“衣裳做出来,本就是给人穿的。”   他说:“哥儿又怎样,谁规定未婚的哥儿一定要戴面纱,您是学天子制定律法吗。”   他道:“不好意思,打人我也会,您要试试,我奉陪。”   那人举着拳头就要砸下来,谢知池仍然挡在他面前,毫无畏惧。   他的家丁们赶来了,把那人擒住,送他坐大牢。   谢知池把他扶起来,他问谢知池叫什么名字。   谢知池只是浅浅笑了下,什么都没说,跟他告了别。   后来他知道了,谢知池,原来叫谢知池呀。   荀遂推开窗,看到了天上的月亮。身上很疼,心中却不那么疼了。   还有小世子。说实话,相比情,更多的是欲。   见小世子第一面他就受不了地那个了。   他贪心,就是情也要,欲也要。他都喜欢,都想拥有。   月色莹莹,荀遂微微笑了起来。夜风中有雪与血的气息。   “爹爹,”他说,“遂儿长大了。”   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世俗意义上的闺阁哥儿。   ·   永安宫宫门。   林笑却刚下轿辇,就看见了太子殿下等在门口。   殿下瘦了很多。林笑却快步上前:“殿下,您怎么来了。”   萧扶凃说作者们新的话本出来了,他过来送话本。   萧扶凃把捧着的好几本小说交给林笑却:“过去你最喜欢听他们写的故事,孤资助了他们,他们生活过得好些了,也愿意继续写下去。怯玉,你看看,你还喜不喜欢。”   林笑却垂下眸,望着封皮,不知为何心中倏地一疼,不明显,很轻微。只是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   过去不是的,过去殿下很矜傲,就算喜欢,也不会如此。   林笑却抚上封皮,渐渐抚上了萧扶凃的手。他牵着太子的手:“殿下帮我抱吧,好重。殿下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好久没听您、你给我念故事了。”   萧扶凃心一颤:“你原谅我了?”   林笑却道:“殿下,都过去了。”   萧扶凃紧紧牵着林笑却的手,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怯玉的手。怯玉在其他宫殿里一个人住,虽然有奶娘有下人,可是没有大人看顾他。   那时候短手短脚的萧扶凃,撞见了走路都歪歪倒倒的小怯玉。   他牵起怯玉的手,说走路不能那么走。后来才知道,怯玉知道走路怎么走,只是没力气,走不动。   他说没关系,等他长大了,就能把怯玉抱起来。   “抱得牢牢的,不会摔。”   林笑却以为太子殿下说的是手中的书,他不知殿下说的是过去的那个人。   “嗯,我知道,不会摔。” 第42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2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朝起来时已经积满。   雪花仍然在落,给这片天地洒礼花似的,不用斑斓的色彩,偏用最素的银白,洋洋洒洒、风急而快、风慢而缓,将屋檐,将枝丫,将人们来来往往的大道铺上盛赞的花序。雪花都落了,春花便不远。   林笑却难得起了个大早,把山休都惊着了。   主子一向是不到中午不醒的,永安宫中午以前,要保持绝对的安静,绝不能吵到主子。主子身体本就弱,若是提前醒了,头昏脑胀食欲不振一天到晚都乏力。   山休连忙问林笑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笑却摇摇头,说比平日更精神。昨夜太子殿下给林笑却念故事,念着念着林笑却就睡着了,睡得无比香甜,深深地沉入睡眠,自然而然醒得也早了。   林笑却往窗外望,屋檐下挂的红灯笼已经积了不少的雪,在风中微微晃悠,像年画娃娃走不稳路似的,喜庆讨喜惹人爱。又似好多好多的水母,吸饱了宫廷里的人血在天地的深海里游啊游啊游不动,可怜的水母,再怎么晃悠,也还是要被挂在屋檐下,挣脱不得。   林笑却收回目光,洗漱穿衣用完早膳,林笑却道:“山休,太子殿下送来的话本有好些,你先看看,挑一本你觉得精彩的,晚上念给我听好不好。”   主子想支开他。山休垂下头,应了“是”。   林笑却起身,没要人跟,独自走出了永安宫。   山休跟了两步,停了下来。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他要做好主子吩咐的事,而不是忤逆主子的命令。   只是……外面落着雪,主子虽披了斗篷,可还是会冷的。   林笑却走在宫道上,雪花飞扬风呼啸,他要去到梅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离开之前,他想堆一个小雪人送给皇后娘娘。   堆三个,娘娘、陛下、殿下一人一个,这样就不突兀。   威侯已相见,未道别离,但钻木取火之约已赴……留不下来,继续相处下去,徒增感伤罢了。   林笑却缓步走在宫道上,雪陪着他,风伴着他,他渐渐不满足于只是慢慢走,他快步走起来,跑起来,疾奔往前,但不过半晌,林笑却气喘得心脏疼。   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按住宫墙,靠在了红墙上。   他披的斗篷是红的,宫墙是红的,梅林也是红的,只有这天地洒遍银白仿若素缟。凶丧之服,红血浸染,林笑却问:【233,明明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为什么糟糕的我还是不想糟糕地离去。】   233道:【安土重迁。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认识的人、做过的事、拥有的情,通通变成锁链。挣脱锁链,难免感觉疼痛。】   林笑却喘着气,望着这天色,缓缓阖上了眼。等到气息匀了,林笑却睁开眼,心情平静许多。   233安慰道:【而且,宿主绝不是一个糟糕的人。系统不知糟糕从何而来,如果宿主与糟糕挂钩,那这个世界分明就是炼狱。是炼狱的气息污浊了宿主,是血火太浓烈掩盖了芬芳。】   233昨夜见太子给宿主念故事,宿主很喜欢,他便下载了一大堆数据,除了小说还有演讲修辞等等,读取完,今天说话都怪里怪气了。   233慷慨激昂道:【小学生演讲稿一百篇,记住背住,再大的场合小学生也不虚!】   他唇角轻扬,沉重的心也渐渐悠扬起来。   林笑却继续往前走,不急不缓,终到了梅林。   寻一棵梅树,树下落雪堆积。林笑却蹲下来,手碰了上去。手温再冷也比雪烫,雪化手凉。   他慢吞吞地抓雪,要捏一个雪人出来。第一个雪人一定会是娘娘的。   林笑却念到的娘娘,其实就在这梅林之中。   他无事时,常来看梅花。也不知到底是看梅,还是看失去的过去。   他走在梅林的雪路上,一步一脚印,他望着梅望着天,低头时,望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楚词招的脚步停了,他疑心自己看多了雪,伤了眼,竟出现幻觉。   但下一刻,楚词招往前走去,哪怕那只是幻觉……海市蜃楼,没有绿洲,他一个濒临渴死的人,只能赌。   风雪里,林笑却听到逼近的脚步声,抬起了头。   娘娘?   下一刻,林笑却便被抱了满怀。   楚词招疾奔而去,跪坐下来抱住了他:“怯玉伮,怯玉伮……本宫、我,我冷。”   林笑却松开了雪,下意识回抱住楚词招。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逾了矩。他垂下手,碰着了雪:“娘娘,臣有斗篷,您披臣的斗篷……”   “不,”楚词招道,“不。怯玉伮,就这一会儿,就片刻,好吗。”   “抱住我,就像我抱你一样。”   林笑却的手微抬起来,停滞半晌,又垂下去了。   “娘娘,臣不能。”   楚词招轻笑了一下,比这满地的雪更寒凉:“陛下可,太子可,唯独我不可。”   “他们拥有江河万里,唯独我这渴死的人,分不得半勺。怯玉伮,”楚词招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好想你。在那座宫殿里,日日夜夜。”   “我或许是疯了,妒火将我焚烧,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一地灰烬,连敛尸都做不到。”他的头骨是夜光杯,他的魂魄成杯中酒,谁饮了他的酒,吐不出他的灵魂。   他的骨血,献祭了他人的五脏六腑。谁的殿庙,用他的皮囊装点。   灼烧的人脂,是长夜的白烛,万家的灯火,只能遥望。   楚词招松开了手,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他声音极轻地问:“我可以吻吻你吗,怯玉伮。”   “别怕,”楚词招道,“只是吻你蹙起的眉心。吻你的忧愁。”   林笑却怔愣,忘了拒绝。   那一吻,比雪花落手心更轻,柔和如梅瓣,轻轻垂落。   没有情玉,与爱亦无缘,只是一瓣梅飘落的途中碰上了另一瓣。   然而这一切,被皇帝萧倦瞧见了。   今日不巧,萧倦也来梅林凑热闹。   萧倦下了朝,途经梅林,想到那次给怯玉伮摘梅枝,怯玉伮挺喜欢的,便再来摘几枝。谁成想还没走近,便瞧见这意外的收获。   萧倦道:“去,把皇后拉开。”   林笑却听到声音,侧头远远地望见萧倦,心蓦地一沉。   更远处的侍卫们得令,快步上前,踏碎了梅林清净,踩脏了一地霜雪。   林笑却闭上眼,攥住手下的雪,雪融手红肿,林笑却逼出点点泪意,摔倒在皇后怀里,轻声喊:“冷。”   萧倦见此,再做不了局外人。   皇后抱住林笑却,林笑却抬眸看逼近的萧倦,眼睫微颤,泪珠点点。   萧倦站定,垂眸看着林笑却,那目光如同当初,暴雨中冷眼瞧他长跪。   林笑却阖上眼,脸潮红汗滴滴,他蜷在皇后怀里:“娘亲,我好冷。抱紧我,娘亲……”   皇后心一颤,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萧倦道:“站住。”   皇后未听命令,林笑却扯了扯皇后袖子,皇后依旧不停。   林笑却只好找补道:“冷,喝药,太医……喝药。”他声音轻而乏力,似乎病入了膏肓。   萧倦抬手一拂,侍卫们将皇后包围了起来。   皇后的前路被挡,只能停下。他在疯狂与冷静中游移,垂眸瞧见怯玉伮的紧张与期许,选择了冷静。   “陛下,怯玉伮病了,需要看太医。”   萧倦笑:“病了,又不是死了。”   “陛下,您是否误会了什么。”   “皇后,”萧倦道,“别把朕当傻子。”   楚词招沉默,良久后道:“陛下愿意相信什么,便相信什么,怯玉伮需要看太医,烦请阁下们让开。”   侍卫们不敢让,垂着头不动。   萧倦望着这梅林、落雪,直到林笑却真的昏厥过去,没了那细声的嚷嚷,他才道:“皇后楚氏,失德失仪。送他回宫去,禁足三年。”   风雪更大了,呼啸在耳畔。萧倦又道:“把怯玉伮抱过来。”   楚词招不肯松手。   一侍卫道:“皇后娘娘,得罪了。”话落,便强行掰开了楚词招的手,将林笑却抱到怀中,送去给陛下。   又一侍卫道:“娘娘,请回宫。”   ……   林笑却醒来时,不知天黑天亮。头昏脑胀,浑身乏力,手脚都软得抬不起来。   本就在风雪中跑了一段路,又去碰雪捏雪人,最后还遇到类似被抓奸的场面,戏没演完就晕了过去。   现在醒了,仍是乏力地眼睛都不想睁。想起皇后娘娘,勉强睁开了,看见萧倦那混蛋竟就躺在他身侧。   他推了萧倦一把,萧倦本就没睡,睁开了眼。   他摸了下林笑却额头,让张束再给他灌碗药下去。   林笑却被扶起来,痛苦地喝完药,很想睡觉,但心忧皇后不敢睡。   萧倦瞧出来了,道:“让他禁足,没让他死。大邺朝的皇后,朕的正妻,怯玉伮,你以为朕会把他怎样?”   林笑却没有力气,不想说话,缓了会儿,勉强开口道:“我只是病糊涂了,我以为娘娘是臣的娘亲。”   林笑却眼泪湿了眼眶:“臣没有娘亲,臣想给自己捏一个娘亲出来。臣捏雪人,捏得人都糊涂了。”   “娘娘过来,我以为是娘亲来见我了。”林笑却哽咽道,“我想娘亲抱抱我,太冷了,我浑身发抖。”   哭腔继续:“娘亲亲亲我额头吧。我会乖,我不闹。娘亲抱住我,我就不冷了。”   哭得头更晕了,林笑却再接再厉:“都说娘亲殉情,臣无能,臣留不住娘亲。我知道,小的时候,陛下不喜欢臣。皇后娘娘想养臣,陛下也不准。”   “臣一个人在宫殿里住,有奶娘有下人,但没有娘亲也没有爹爹。我不知道‘娘’应该怎么发音,是知事了,知道礼节了,会喊娘娘了,才会喊娘亲。”林笑却抬手抱住萧倦,往萧倦怀里蜷缩,好像他冷得快冻僵似的。   “陛下可以当臣的父亲,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能当臣的母亲。”眼睫湿得睁不开,林笑却半阖着眼,“要怪就怪臣吧。”   “臣被陛下的厚恩砸坏了脑子,以为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娘娘心软,在他眼中,我只是孩子。可在旁人眼中,我是男子,娘娘是哥儿,我们是在私通,我应该被杖毙。既如此,”林笑却竭力睁开眼,道,“陛下赐死臣吧。”   萧倦倦怠地听着,等怯玉伮说完,还给他顺了顺气。这么一大段话,又哭得不行,一定很累。   萧倦让人拿来糕点,他把林笑却抱起来,亲自给他喂。   林笑却不想吃,他就掐开他的嘴,强迫他吃进去。   吃了两块,萧倦问好些没有。   林笑却勉强点头。   萧倦道:“怯玉伮,你唱的这段戏,朕听着真是感人肺腑。可惜啊,怯玉伮太小了,忘了一个道理。”   “不是谁的声音更大,谁哭得更厉害,谁说的就是真的。越是哭嚷,越是心虚。”   萧倦想起皇后的反应,笑了起来。怯玉伮倒是还装装,皇后真是装都不装了。   萧倦抱着林笑却笑倒在床:“怯玉伮,你要谁不好,要朕的皇后。哪怕是别的妃子,朕不是不能给你。但皇后,不行。”   “他是太子的母亲,是大邺朝的皇后。让怯玉伮摸丽妃的肚子,怯玉伮哭得不行。现在怎么自个儿,要皇后抱要皇后亲了。”   “干脆,赐死他如何?”   林笑却心猛地一跳,再乏力也起身跪了下来。   他跪在床上,不敢再说什么。多说多错。   头昏,林笑却晃晃头,身体也晃,他按住床褥,支撑不住又要倒下。   勉强支撑住了:“陛下,臣真的没有想过,要跟皇后娘娘如何。您明鉴,臣没有。臣病弱至此,怎么可能跟皇后私通。臣真的只是累了,好累,陛下,您抱抱臣,臣没力气了。”   萧倦没有主动抱人。林笑却只好去抱他。   萧倦摸摸他头,良久未言。   林笑却晕得又快昏过去,倏地听萧倦道:“忘了皇后,朕给你谢知池。”   林笑却惊醒。   萧倦笑着抚摸林笑却眉眼:“果然,怯玉伮还是个长情的。没有喜新忘旧。”   “左不过一个玩意儿,你要给你就是。玩坏了朕再给你找。皇后是太子的母亲,你再想要,朕也不可能给你。”萧倦手往下,脱了林笑却裤子,打了他屁股两巴掌。   “怯玉伮,”萧倦声音微微狠戾,“只是有一点,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朕的。”   “记不住这一点,朕就把你的玩意儿们全烧了。”   “睡吧,”萧倦搂住林笑却,“睡在朕怀中,朕给你压压惊。”   林笑却手默默往下,萧倦捉住他手腕,问他挣扎什么。   林笑却沉默了好一会儿,羞耻道:“陛下,我裤子还没提上来。”   萧倦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怯玉伮怎么这么可爱。   笑完了,也不准怯玉伮提裤子,反正被子盖着,冷不到他。有胆子要他的皇后抱,没胆子脱裤子,他今天就给他治一治这毛病。   抱着搂着睡着,萧倦又想起白日那一幕。亲吻?   妃妾们会吻他,这是与妃妾们才会做的事。   怯玉伮不是他的妾,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萧倦压下亲过去的冲动,只是手指抚弄起怯玉伮的唇瓣。   抚弄也不尽兴,又叫张束拿来牙刷、牙粉,他要亲自给怯玉伮刷牙。刚吃了糕点,还没刷呢。   他不是想亲怯玉伮,他只是想给怯玉伮刷牙了。   这是他养着的怯玉伮,他要把怯玉伮打理得干干净净、健健康康,可不能这么瘦这么容易受惊。   林笑却被拨弄起来,这次也不敢有怨言了。   老老实实乖乖巧巧让萧倦折腾了一番,好在力度轻柔,萧倦已经掌握了这项技能,不会弄疼他了。   漱完口,林笑却唇瓣润润的。萧倦戳了好几下,才用帕子擦干。   换了帕子温水,萧倦又给林笑却洗了个脸,洗得林笑却都快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   萧倦揪住他后衣领,跟提兔子似的。林笑却仰起头,眼阖着:“陛下,困。”   萧倦道:“睁开眼。”   林笑却不得不睁开。   萧倦静静望了会儿,黑夜里眼神显得些微阴鸷。林笑却怀疑萧倦不是要掐死他吧,怪吓人的。   林笑却张开手,故作幼稚要人抱,萧倦松了揪后领的手,抱住了他。 第43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3   一晚上,林笑却睡得并不安稳。一下子是皇后娘娘在梦里满身是血,一下子是谢知池像狼一样扑上来把他咬得只剩骨头,他惊醒过来,急喘着气。宫灯留了两盏,透过床帘模模糊糊印进来,像两捧雾里的光。   林笑却瞧着那光,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只是梦而已,只是梦。身体极度疲倦,没多久林笑却又睡了过去。这次更吓人了,萧倦掐住他脖颈咔一声他脑袋就歪了,人也凉凉了。人都凉了,魂飞了,又被谢知池捉了去,谢知池微笑如佛陀阿难,面如满月眼似青莲,干的却是恶鬼的行径。   谢知池捏住他的魂魄,一下子吃掉他的眼,又一口吃掉他的唇,还有他的手指一根根跟零嘴似的,谢知池咬得咯嘣响。   他说痛,好痛,不咬了,不咬了好不好。谢知池微笑着,摸摸他头,仿佛要点化他似的。   但下一刻,谢知池就把他心脏掏出来了。鬼的心脏自然没跳了,谢知池也不嫌弃,慢吞吞一口口吃光殆尽,吃得满手血腥。血从指缝里滴落,开出一朵朵青莲。   那青莲莲瓣极为透彻,氤氲着月似的光芒,血滴更多,莲湖更广,谢知池用他的血养出一望无际的青莲。谢知池盘坐其中,拈着他眼珠,立地成佛。   林笑却大口大口喘着气,醒了都还以为没醒,想要赶快跑赶快跑,他摸摸眼睛,一颗入了口一颗拈在手,摸了又摸,还在还在没被掏。   林笑却喘得不行动作又大,把萧倦都弄醒了。   萧倦睁开眼,制住他闹腾的手,问他怎么了。   林笑却只是喘,喘得说不出话来。萧倦道:“太医。”   可怜的太医,大半夜的又被人叫醒,提着药箱急冲冲赶过来。   萧倦顺手把林笑却裤子提了上来,抱着他给他顺气。   太医到了,诊断一番,说是噩梦侵袭受了惊。让喂小世子吃点东西,然后喝下安眠的汤药好好睡一觉。   林笑却哪敢再睡,太医摸摸胡子说喝了他的药不会做噩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什么都忘了。   萧倦让人做些暖胃的汤羹,又叫人熬药端上来。   汤羹好了,张束端着呈在一旁,萧倦拿汤匙给林笑却一口口喂。吃了小半碗,擦完嘴,过了半晌药也好了。   萧倦好奇问林笑却到底做了什么噩梦。   林笑却惊魂未定,哪敢说谢知池,只说是梦到萧倦把他掐死了。   萧倦笑:“把怯玉伮掐死了多无趣。”   “如果今天是太子,跟他母亲乱。伦私通,朕大概真的会掐死他。但怯玉伮,你是朕的。你代表着朕的一部分,朕怎么舍得把你掐死了,让你孤孤单单地下阴曹地府去。”萧倦端过药,“喝吧,喝了睡一觉。没人会掐你。”   “除非,”萧倦笑,“你把皇后弄怀孕了,你们早就私通,朕今天才撞见。”   “这样的话,等皇后生下你的孩子,朕就赐他暴病而亡。而怯玉伮,朕把你关起来,让你带好你的孩子。你孩子哭一下,朕就罚你一次。让你眼泪滴滴淌,跟你孩子比一比,谁哭得更大声。”萧倦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似乎被这想象逗乐了。   笑完了,他还真让太医去给皇后诊断诊断,看有没有身孕。有就养下来,别让皇后偷偷堕了。   林笑却抿着唇,气鼓鼓的样子,萧倦早把药搁下了,戳了戳他脸蛋,林笑却扭过脸道:“陛下,臣怎么可能与娘娘私通。太子殿下更不可能。陛下不要胡思乱想,污了娘娘清名。”   萧倦掐住林笑却下巴,让林笑却不得不扭过脸来看着他。   萧倦笑:“他坏了朕给你摘梅枝的兴致。你不可怜朕,偏要可怜他什么清名。”   林笑却道:“我给陛下摘,臣给陛下摘好不好。等臣睡醒了,臣就去给陛下摘梅枝,摘枝头最盛的一枝。”   萧倦笑意渐渐化了,幽暗的眼神却明媚不少。他抱着怯玉伮,狠狠地蹭了蹭他脸颊,半晌道:“算了,你这身板,好好养着罢。”   喂完药,林笑却慢慢睡着了。   萧倦搂着他,让人把殿内的宫灯都点起来。   亮如白昼,就不会再做什么吓人的噩梦。   第二天下了朝,路过梅林,萧倦叫停了龙辇。   他在梅林中寻寻觅觅,要寻枝头开得最盛的一枝。但大多梅花开得都挺好,一时间分辨不出哪枝更好。   萧倦阖上眼,笑着念怯玉伮三字,每念一字,手就点一下,念完了手停住,眼睁开,摘下了点到的那枝梅花。   这枝梅他才不会送给怯玉伮,他要放到怯玉伮手心,让怯玉伮像昨夜说的那样送给他。   回了寝宫,他的小猫崽崽还在睡觉,睡得倒是挺香。   萧倦把林笑却的手从被窝里摸索出来,他挠了挠林笑却手心,弄得林笑却烦烦地合拢了手掌。   萧倦不准他合拢,又把他手掌摊开了。   萧倦把摘下的梅枝放到他手中,挠了挠手板,林笑却一下子就攥紧了。   萧倦道:“摘下了梅枝,该送给朕了。”   林笑却睡着呢,哪能送他。萧倦也不气馁,拍了下林笑却手掌,玩得林笑却又把手摊开了。   萧倦笑着把梅枝取回来,攥在手中嗅闻了一下,道:“不错,怯玉伮有此孝心,该赏。”   张束在一旁,听着陛下自说自话,头都不敢抬了。   萧倦道:“去,找个花瓶装起来。”   张束恭敬地接过梅枝,寻了个最华贵的花瓶装下。   萧倦玩了这一通,也觉好笑,勒令下人们闭紧嘴,别在怯玉伮跟前胡说。太蠢了,不忍直视,可不能被怯玉伮知道。   用了午膳,午后,萧倦想起答应了怯玉伮,要把谢知池给他。   可这谢知池先前就欺负了怯玉伮,也不知现在是否真的乖顺了。不把爪牙磨掉,不把性子踏平,就这样给了,岂不是要惹怯玉伮又做噩梦。   萧倦抚着身侧的宝刀,让人把月生带过来,他要试试,这谢知池是否真的成了月生,没了从前半点影子。   风雪里,月生缓缓走来。   这次未戴口枷。月生唇瓣微微扬起,神情平静安详。   走进殿中,皇帝让他跪下,他便跪下,和坐卧行走一样自然。   皇帝让他膝行过去,他便膝行过去,仿佛只是被风拂动的莲花瓣。   萧倦垂手,揭开了月生的面具。   这么多时日过去,那双眸子似乎变得平和,如深潭波澜不惊。月生成了一口老钟,只有敲钟人敲上来,他才会发出自然而然的声响。   萧倦却不信月生真成了深潭与老钟。   萧倦命令月生脱光衣裳。   月生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他仍然微笑着,抬手抚上衣衫,脱了大氅,开始解薄薄的衣裳。   衣衫皆落地,殿门未关,风雪吹进来,一时间竟不知是这雪更白,还是月生的身躯更洁净。   全身如软玉,肌肤光泽如月,微弱莹莹,似一尊玉神像,唯独左手手腕上咬伤的伤疤破了这完美。   萧倦仍然不信。要张束把侍卫们叫进来。   张束犹疑片刻,在萧倦睨过来的眼神下,忙不迭地出去叫了人。   侍卫们进来了,初见此,有的脸红有的移开目光有的却忍不住凝望。   是风太大了,月生才会颤了一下。   萧倦笑:“过去朕要你,你不肯。现在朕不要你了。谢知池,朕把你赐给侍卫们,做他们日日夜夜的奴隶。”   萧倦垂手,掐住月生下巴:“如果你当初肯求饶,朕会给你远超过臣子的荣耀。可你选择了这条路,朕不为你亲手打造一个炼狱,彰显不了你的清绝。”   萧倦叫了一个侍卫的名字,让他把谢知池拖开,就在这殿内,侍卫们共享吧。   那侍卫犹疑片刻,便走了过来。攥住月生的手往后拖。   月生微笑着,仿佛受难的佛陀。在被拖行的过程中,他目光柔和地看向侍卫佩刀。一刹那,他浅笑着拔出来斩断了侍卫的手。   鲜血飙升,月生上前持剑砍去,断手这才落地。   萧倦早有防备,拔了刀挑飞了月生的剑。   月生就地一滚,碰着了花梨木桌,花瓶倒下碎了一地,梅花瓣也碎了。   月生捏起一块碎片,随即就被侍卫们包围了起来。诸多的剑压在他颈项。   那断了一手的侍卫被急急抬下去救治。   痛叫声、花瓶砸地的声响、刀剑声,令里间睡梦中的林笑却蹙起了眉。安眠的药效下,林笑却挣扎着,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他揉揉眉心,慢慢下了床。   外间。   月生抬起头,微笑道:“萧倦,谢知池是谢知池,月生是月生。”   谢知池不屈服,月生确实屈服了。只是谢知池的仇还没报,月生要替他报了仇才行。   “陛下,”月生道,“杀我很容易,留我下来,我会慢慢爬到你身前,求您宠幸奴。”   萧倦不信他的鬼话。他拿着刀,走到月生近前,让侍卫们让开。   月生道:“您不要,小世子未必不要。”   披好衣裳的林笑却,这时走到了外间。萧倦听到动静,朝他看去。   就在这刹那,月生暴起,花瓶碎片刺入了萧倦胸膛。月生的手指被碎片划得见骨,可见用力之深。   萧倦暴怒地踹开他,提刀就要砍下。   林笑却什么都没反应过来,233惊叫道:【快去,跑过去!不能让谢知池在宿主面前死!】   “陛下!”林笑却急喊道。   萧倦的刀停滞了片刻,仍然往下。   林笑却疾奔而来,大喊:“陛下!”抬手欲挡,萧倦紧要关头,将刀扔开,正中梁柱,入柱三寸。   林笑却见谢知池没被一刀砍死,松了口气。瘫坐在地惊慌道:“陛下受伤了,太医!太医!”   侍卫们将月生押在一旁。   林笑却斥责道:“你们如何办的事,竟让陛下受伤。竟是这狗奴,还不快把他锁起来!”   萧倦闻言,大笑起来,踉跄地退到椅榻。   太监们早就去喊太医了。萧倦在林笑却看似护他实则护着谢知池的言语里,倏地将花瓶碎片拔了出来。   冬天的衣裳厚,他死不了。   鲜血流淌,萧倦狂放地坐在椅榻上,道:“怯玉伮,朕的血,你还不快来饮。”   林笑却闻言,不知为何竟落了泪。   他浑身发软,站不起来,慢慢爬到了萧倦身边。   萧倦摸了摸他的头,让他把衣裳解开,快饮他的血,别浪费了。   “朕是真龙天子,朕不会死。你饮了朕的血,跟朕一起长命百岁。”   林笑却这时候不敢违逆,只能顺着萧倦来。他解开萧倦衣裳,一件件落到腰间。   伤口露了出来,血仍然流淌。林笑却怯了,他不是茹毛饮血的怪物,他不饮血。   林笑却抬眸,萧倦瞧着他,唇笑而眼阴鸷。   林笑却倏地明白,他若不做,或许便是与谢知池一起去死。   林笑却垂下了头,啜饮起萧倦的伤口。   萧倦摸着林笑却的头发,由于失血脱力,竟称得上温柔。   太医来了,林笑却唇齿间都是血腥。   萧倦松开了对林笑却的桎梏。   林笑却被抱开,太医们上前诊治。   萧倦道:“封锁消息,传令直属军,冬日盗贼频发,让他们加强烨京城内外的巡视。”   烨京城内外,皆有萧倦的直属军。   萧倦又命令暗卫们看住太子与朝臣。   “撤销对皇后的禁足,一切如常。”萧倦失血过多,唇色发白。他望向怯玉伮,浅笑一下,“让怯玉伮去睡觉,把谢知池秘密关押。”   嘱咐完一切,萧倦才昏了过去。   林笑却被请出了帝王的寝宫。   他身上沾了血,唇齿间也全是血。浑浑噩噩时,被张束请到了偏殿。   张束热泪纵横,让下人给世子换了衣裳,漱了口,净了面。   张束道:“世子,您回去,一定要当什么都没发生。您若是为太子好,就不要告诉他这一切。陛下不会有事,您也不会有事。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没发生。”   说完,张束挥退了所有的下人。   门窗紧闭,张束俯身在林笑却耳畔道:“世子爷,您宫里藏着的那个童养媳,谢知池的童养媳,您要处理好了。”   那天荀遂大闹一顿,云木合的身份暴露,山休勒令所有人闭好嘴,但宫里哪有密不透风的消息。张束自有其眼线。   牵涉到小世子,张束便更谨慎,没有第一时间禀报陛下,想着缓一缓,但……张束攥住那枚铜钱,先前他让人用红绳把铜钱编成平安结,系在腰间当了个配饰。   小世子护着谢知池已经是犯了大忌,若再让陛下知晓,连谢知池的童养媳也被小世子好好照顾着,恐怕事情再不能善了。   谢知池要千刀万剐,小世子却不能有事。   张束道:“把他杀了,便没人能怪罪您。”   张束擦了擦泪,离开了。   林笑却浑身一颤,软倒在榻上。   过了许久,林笑却缓了过来。他宫里没有别的外人,只有沐云。   他问233,谢知池的童养媳叫什么名字。   233答了。   233答完后,开始查剧情。   萧倦大怒之下,把谢知池的童养媳抓了,当着谢知池的面要云木合的命。   云木合为了不牵累谢知池,径自撞上萧倦的长剑,自刎身亡。   谢知池濒临崩溃,萧倦在云木合的血液里按住了谢知池……   233心道,本以为这段剧情不会发生了,毕竟萧倦与谢知池的虐恋早不知偏到哪路去了。没有相爱只有相杀。   ……   林笑却出了偏殿,风雪里,慢慢往安乐宫走。帝王的寝宫乱了,小太监们也顾不得给小世子抬轿子。   明明已经漱了口,唇齿间还是残留了萧倦的血腥气。   他摸了摸自己喉头,干呕了一下,什么都没吐出来。   林笑却走不动了。   抬头望天,苍茫无际。他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伤了皇帝,他要怎样才能救走谢知池。   人设、剧情、命运、死亡……林笑却脑子很乱,理不清头绪。   倏地,他想到云木合,不行,他得快点回宫去。   他得在事情暴露之前,先将云木合送走。   林笑却咳嗽着赶回了永安宫。山休连忙迎上来,林笑却靠在山休身上喘息,道:“快,拿出宫的令牌,我们出去玩。”   “把沐云带上,我们出去玩。”   “主子?”   山休本有诸多劝言,但主子看过来的目光竟那般凌厉。   山休再不能言,即使沐云会告诉主子他做的一切,他也只能照着主子的命令办。   林笑却进了寝宫,随手抓了几把金银锞子用绸缎包上,送云木合出去,让他拿着钱先躲着。   谢知池那里,他再想办法,能送走一个是一个。   林笑却喘着气,疲倦得只想躺下。   但是不行,迟则生变。皇帝给了他专门的马车,坐着马车直接出宫、出城门。   等回来再歇吧。   云木合这些天一直被关在最偏僻的房内,饮食有人送,只是不准他出来。   山休让人打开了屋子,见到云木合道:“主子要带你出去玩。你最好不要说什么。否则……”   山休没有说完,领着云木合出了屋。   上了马车,云木合瞧见小世子躺在车内,脸色潮红,汗水滴滴。   云木合连忙斟茶,扶小世子起来。   林笑却躺在云木合怀里,喝了两口茶,气顺了一些。他阖上眼,云木合掏出帕子,轻柔地给他擦汗。   “世子,您病了,怎么还要出去玩。”   林笑却摸到包好的金银,推了一下,声脆而响。包着的金银不是官银,而是熔了的各样式讨喜的金银锞子。剪断剪碎也能用。   珠宝惹人眼,只能拿这碎金碎银包好。   林笑却道:“拿上。”   云木合一怔,打开包裹一看,倏地明白了什么。   “世子,您为何急着送我走。”云木合道,“您知道我是谁了?”   林笑却道:“你是谁,我不在意。我只知道在那猛虎面前,你宁愿自尽,也不愿拖累于我。”   “云木合,”林笑却道,“拿着钱走吧,随意去哪。皇宫,不是久留之地。”   云木合默了半晌,道:“那您知道谢知池在何处吗。”   林笑却躺在马车里,勉力睁开了眼:“我会找到他的,我会救走他。”   “你是他的妻,我不会介入你们。我会救走他,把他送到你身边。木合,不要犹豫,不要迟疑。走吧。”   风雪里,山休驾着马车出了宫门,一路往前。 第44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4   云木合掠过金银锞子,翻找出车内的糕点喂林笑却。   风雪吹动车帘,冷风呼呼灌进来,云木合将林笑却抱得更紧。   安静良久,只有风的呼啸声,云木合倏地道:“世子,我与知池……”   他想起过去种种,把知池从一个小孩带到大,从来就不是夫妻关系。只是过去他看不清,他以为就像恩人说的,知池是他的夫主,他只是一个童养媳,养大自己的丈夫。   可这么多年下来,点点滴滴只有亲情,他无法想象与知池成为夫妻。   对知池来说,娶自己视为父母兄长的云哥,何尝不是一种折磨。知池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他不要成为又一重负担。   恩情太重,与仇恨一样,会将人压垮。即使知池愿意背负,他也不愿了。   云木合搂紧林笑却,细细地给他擦汗:“世子,若您能救走知池,不会牵连你自身,我感激不尽。”   “若会带给世子……”云木合哽咽得说不出话,默了许久,他道,“若世子办不到,不用强求。给知池一个痛快,若能将他尸身给我,对木合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情。”   云木合闭上眼,阻止泪水滚落。他救不了知池,无法带给知池幸福,更找不到办法让知池快活地活下去。   就算救走知池,天大地大,哪片不是皇帝的国土。他担心自己养大了知池,却找不到办法养知池到老了。   云木合泪水滑落,滴在了林笑却的脸颊上。   马车向前,云木合已做好了决定。若知池能够活着出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知池活下去。   若知池只剩一具尸骸,他埋了知池,便殉了他。   林笑却缓缓抬起手,抚上云木合眉眼,想为他拭泪。云木合抱着小世子,没有推辞。   ……   约定了地点,出了城门,云木合下车离去,林笑却没有相送。   回程路上,林笑却听到车窗外传来叫卖糖人的声音。   “画糖人咯,画糖人,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样样都能画~”   明明叫画糖人,画的却是猴鸡狗猪……林笑却闭上眼,任马车行远,叫卖声渐渐散了。   回到宫中,天色已黑。   宫灯盏盏,灯火温暖。林笑却望见窗外月色,静静怔了会儿后,让山休磨墨。   他写了封给萧倦的信,找到装皇后娘娘簪子的木箱,打开箱盖,将信压在了玉兰簪下。   他状似玩笑道:“山休,这是我最喜欢的物品,就算将来我离开了,这箱子也是要做陪葬品的。”   山休直觉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主子不言,他不能强问。他跪下来,让主子不要泄气,陛下宠爱主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主子也不会有事。   林笑却道:“当然,我只是有些伤心。状元郎有自己的妻子,我却自私地赶走了他的妻。山休,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吗。”   山休怔了片刻:“主子知道了?”   林笑却笑:“对啊,我知道了。我发现人真是自私,我会嫉妒,会不安,会不想看到他。云木合是个很好的人,可我……山休,以后不要再提到他了,谁都不能提,我不想知道。”   “如果你选择戳我的伤口,或是把我的卑劣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要你了。”   山休膝行过来,抱住林笑却的腿,焦急道:“主子别不要奴才,奴才不会说的,奴才谁都不会说。”   林笑却乏力地站着,山休说与不说,影响不了大局。云木合不见了,张束一定会知晓。   他只是找个理由糊弄山休,免得山休胡思乱想惴惴不安。   林笑却将山休扶了起来,他道:“我知道山休待我的好。夜深了,休息吧。”   夜深了。   太子却睡不着。烨京城戒严,太医院氛围紧张,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人在监视自己。   侍从官禀告了冬日盗贼频发,烨京城内外直属军加强了巡视的消息。   太子道:“冬日寒凉,一年到头没有什么积蓄的,就想着勾结作乱。加强巡视,确能保护百姓安居。快过年了,戒严让百姓们过个好年,明年春天才能更好地投入耕种。”   “今冬雪厚,瑞雪兆丰年,明年大抵能有个好收成。”太子拍了拍侍从官的肩膀,“你也别忙活了,好好回去跟家人里团聚团聚,夜深了,去休息吧。”   侍从官心一突,明白太子是让他别说了,什么事都不要再禀告,直接退下。   侍从官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恭敬,行礼告了退。   威侯府。   秦泯还在跟追风、踏雪闲聊,隐隐听到极细碎的声响,虽有风雪,但秦泯征战多年,哪能分辨不出。   他捡了一把草料,心道有谁敢监视威侯府,除了陛下别无二人。他都如此退让了,陛下竟还不放心吗。   也不对,之前也没这样。宫中应该是出事了。   秦泯抓着草料喂追风,他不能妄动,若是妄动,恐怕陛下的直属军会将威侯府直接包围。现在,只能装着一切如常。   怯玉……秦泯心中忧虑了起来。   天将明时,帝王清醒了过来,执意要上朝。   太医劝阻,萧倦道:“只是去一次罢了,张束,穿衣。”   脸色苍白,戴上冕旒,玉珠稍稍遮挡。也没大臣敢直视帝王。   龙辇铺了好几层厚褥,轿辇抬去,坐到了龙椅上。   扯到伤口,萧倦面不改色。   大臣们发现,此次上朝,帝王竟早早就到了。心中一紧,难道是嫌弃他们来得太晚了?   按往年惯例冬至、元正,各给假七日。元正即春节,就快过年了。   朝上各事议完后,萧倦道:“这一年大邺风调雨顺,百姓各安生业,上下太平,诸位都辛苦了。元正将至,天寒地冻,尚书都冻病了,昨日还告了假。”   “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好好过个年吧。春节前,便不用日日早朝,十日一朝即可。”   有大臣以为陛下这是在怨怼尚书,故意试探他们,连忙站出来低着头说不用不用,要为大邺献出全部身心巴拉巴拉。   还有跟尚书不对付的大臣,趁此时机添油加醋说尚书的坏话。萧倦听得,简直想把台下的大臣都突突了。自作聪明。   丞相荀游璋站在队列前,心中生疑。陛下怎会如此好心体恤大臣。   但荀游璋也不敢抬头瞅瞅陛下,只能试探地出列跪下道:“陛下体谅臣民,乃大邺之福。谢陛下厚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丞相都谢恩了,想吵吵的也不吵吵了。有跟丞相不对付的,还想出列说巴拉巴拉。但被同僚扯了扯袖子。   “太冷了,”那同僚低声道,“我鼻涕都快掉嘴里了。别说了。谢恩吧。”   那人也吸了吸鼻子,真是冻死个人,又不敢吃东西喝茶,上朝没茅房啊,饿也饿了。本来先皇在时,也不是日日早朝的,只是陛下登基后,上五日早朝才休沐一日,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也累死累活。上完早朝还得各归各部门处理事项。   这么冷的天,能不上就不上吧。那人的脚收了回来。各大臣齐齐跪下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这么下了朝,荀游璋心中惴惴。一武将想过来跟他说句话,荀游璋都赶紧躲了。   陛下到底是天冷了不想上朝,还是上不了朝?   陛下身体一向健壮,太子也不可能突然谋反,妃子都乖顺,一时间,荀游璋找不到由头。只能先照常办事。   回了寝宫,伤口又流血了。太医们赶紧处理。   萧倦脸色惨白,额生虚汗,突然意识到过去不允其他皇子参与政事半分,只让太子处理些政事锻炼,简直是愚蠢。   对官员尚知辖制,对太子却如此纵容。   此事过后,让二皇子回京罢。   萧倦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睡醒了,便让张束把怯玉伮叫过来。他道:“那个不听话的,现在轮到他服侍朕了。”   林笑却来了,得知那碎片扎得不深,没有伤到要害,心中不知是何情绪。   萧倦人高马大,体格健壮,还穿着裘衣,那碎片能扎进去,已经是谢知池孤注一掷了,可惜就那刹那,倒地上的月生没来得及抹萧倦脖子。   若萧倦真死了……也不成,杀了皇帝,谢知池一定会死。   萧倦虚弱地笑:“怯玉伮,你应该庆幸朕没死,否则,朕一定要怯玉伮陪葬。”   林笑却心里一紧,连忙换上悲伤的神情。他轻声道:“臣愿意的。”   “陛下待臣如此好,臣愿陪葬。”   萧倦又笑,都要笑出声了,太医连忙道不能大笑啊,会扯到伤口的。   皇帝真能折腾啊,太医头都痛死了,皇帝还笑得出来。   萧倦不笑了,眼神幽暗:“怯玉伮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谁教你的,朕身为家长,束脩不能忘。”   林笑却摇了摇头,道:“臣是说真的,反正臣病弱之躯,苟延残喘而已。若不是陛下厚爱,臣恐怕早就……”   萧倦打断了他:“既然朕如此厚爱,怯玉伮,你去杀了谢知池,如何?”   林笑却一怔,抬眸望向萧倦,萧倦眼神阴鸷毫无遮掩,林笑却扭过脸庞,沉默了。   萧倦唇角微扬:“不装了?”   林笑却摇摇头:“我不知道,陛下,我害怕。”   “朕又要惹你做噩梦了。”萧倦道,“也好,无论你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身边都是朕,也只有朕。”   “怯玉伮,你这般无能、怯弱,仿佛真是应了朕给你取的小名。”萧倦抬手,想搂过林笑却,但扯到伤口只能作罢。   他眉头微皱,不一会儿又放平了。   “朕会教你,如何一刀刀剐下谢知池的血肉。不急。”   没多久,萧倦又昏睡了过去。林笑却坐在一旁,心中竟然怪异地平静,甚至也想跟着睡会儿再说。   张束抬来榻,林笑却躺上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醒了,萧倦还在睡。林笑却突然想到:【233,如果我说我要杀了谢知池,但是不在宫里,想找个好地,杀了就地掩埋。】   【然后我拿把剑架自己脖子上,威胁萧倦放谢知池走,萧倦能答应吗?】   233:【……好狗血的戏码。】   233:【比较小哦。恐怕宿主剑刚架脖子上威胁,萧倦的侍卫就能石子击中宿主手腕,剑掉了,宿主人也……】   233心道,宿主自己杀不了自己,但谢知池可以啊。谢知池是个凶狠的,若挟持了宿主,投鼠忌器之下,或能成功。   寝宫里,林笑却抚上太子殿下送给他的话本,看了两页心不静,放下了。瞧到架上秦泯送他的刀,刀鞘好闪,好多的珠宝。   林笑却笑了下,也不知那时怎么想的,竟真的打了一把这么闪的刀鞘。有些想见秦泯,把这刀鞘拿给秦泯瞧。   但还是算了。林笑却起身,拿来刀敲了两下。除了刀还有剑,萧倦送的那把陨石宝剑。   林笑却想到这,眉头一拧,放下刀,走到一侧,静静凝望着那天降陨石打造的宝剑。   剑身乌黑如渊,剑刃吹发可断。   林笑却想起那夜,萧倦握着他的手,拿起剑倏地一斩,路旁的石柱应声而断,柱上的宫灯也砸下熄了。   “那剑太重了,我提不起来的。”   “朕握着你手的时候,你拎得很轻松。”   “可是,那并不是我的力量。”   “怯玉伮,谁的力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林笑却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林笑却道:【233,我想到办法了。】   这宝剑能砍断石柱,砍锁链大抵也行。   他无法长时间挟持自己,那就让谢知池来。毕竟谁的力量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若用剑斩断谢知池身上的锁链,谢知池立刻抢了剑挟持他……   萧倦若放行,谢知池便能逃出去。若不放,谢知池一怒之下直接割了他脖子,反正他也死了。死后的事管不了。   就算侍卫飞石子,谢知池应该会躲吧……就算没躲过,在侍卫扑过来前,把他脖子拧了,他也死翘翘了。   宝剑好重,林笑却拖曳着,找了普通的刀剑试了试,一咔嚓,普通刀剑便断了。而这陨石宝剑毫发无损。   林笑却浅浅笑起来,果然,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233听完了林笑却的计划,成功几率确实大了不少。沉默良久,233问林笑却,是希望萧倦放行还是不放行。   夜风里,林笑却勉力将宝剑归位。劳累一番,他喘息半晌才回道:【我既爱他,不管能不能救得了他,他死了,我肯定要殉情的。】   【萧倦放不放,谢知池杀不杀,都没有关系。】林笑却微微茫然,【我好像快离开这个世界了。】   就算这一招不成,只要是爱谢知池的,他便有无数的理由死亡。   【我已经知道月生就是谢知池,爱一个人,所有的苦难都恨不得以身代之。】   【谢知池受苦受难,我必须跟着受苦受难才行。】   【如果这就是爱一个人,还好从始至终,我只是扮演。只是扮演罢了。】   林笑却重新躺回床上,说想听故事,233问想听什么故事,他都可以念给宿主听。   林笑却说想听红楼梦。   233便念了起来,念得林笑却昏昏欲睡。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   天亮了。233还在念。   林笑却醒了,233还没念完。   林笑却道:【不念了,233,以后念故事我睡着了就不念了好不。一晚上都在做梦。】   233问做了什么梦。   ·   萧倦醒了,派人喊林笑却过去。   前路已定,林笑却也没了厌烦的心思。到了还主动给萧倦喂药。   萧倦问他怎么这么乖了,是不是想为谢知池求情。   林笑却摇摇头:“臣只是想通了。”   “您才是对臣好的人,您会保护臣会给臣很好很好的一切。您甚至给臣穿龙袍。”林笑却喂了萧倦一口,自己也尝了一口,“好苦。”   萧倦道:“还嫌自己喝的药不够多?喂朕。”   林笑却乖乖点头,一边喂一边道:“发生这样的事,您也没有怪臣。”   林笑却笑:“萧倦,你对我真好。”   萧倦空空的心,好似一刹那开出了花来。怪怪的,他也说不清,只是默默地喝怯玉伮喂的药。继续支起耳朵听怯玉伮说的好话。   林笑却道:“我自幼失了父母,无依无靠。是在陛下这里,第一次感受到有依靠的滋味。”   “原来孩子是要抓周的,原来孩子有很多很多玩具,原来孩子认字有爹爹教……”林笑却笑,“虽然我已经长大了,可是再当一回小孩,真的很好,很好。”   萧倦听了心里怪异的暖,可他纠正了一点:“朕不是爹爹,朕是君父。”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已经不想当爹爹了。   林笑却自是顺着他:“好,君父,陛下永远是臣的君父。”   “保护臣,照顾臣,哪怕臣只是怯玉伮,怯弱又无能。陛下也不会嫌弃臣的,对吗?”   萧倦正色道:“朕名为‘倦’,一则倦,疲也,并不是什么矜贵的名,微贱之名好养活;二则音同‘眷’,眷念世间望长留之意。父皇取此名,是希望朕健康长大。”   “朕给你取怯玉伮的小名,亦是微贱之名好养活,希望怯玉伮健康长大。朕之前说你无能怯弱,只是一时气言。”   萧倦面色苍白,声音较平常虚弱。可说到健康长大之时,双眼比平常亮许多,瞧上去显得那苍白更加惨白了。 第45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5   萧倦靠在榻靠上,一口口喝怯玉伮喂的药。说话张口伤口都疼着,只是呼吸都会扯痛,这浑身的虚弱是萧倦以往从未体验过的。   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抬着去上朝时他竭力保持平日的声气,伤口的血流着,额上的汗冒着,纵然能装出健壮如常,生理反应骗不了人。   这药即使是怯玉伮喂的,也不会变得甘甜,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想到平日里怯玉伮就是如此过活,长久的无法挣脱的虚弱,萧倦心中竟轻轻地扯疼了,好似完整的地皮被掀开,露出了底下的嫩芽,一碰就疼。   萧倦拧住眉,林笑却问萧倦怎么了,怎么也学着他皱眉了。   萧倦下意识想抬手,抚抚自己是不是真的皱眉了,抬手伤口一扯,疼得虚汗滴滴。   林笑却连忙抚上他眉头,缓缓抚平,道:“陛下,您是大邺的天子,可不能有什么烦心事。”   “您一烦,底下的人可就遭殃了。”   林笑却抚得那样轻缓,一下又一下,萧倦不知不觉闭上了眼,林笑却手离开了,他还有些不舍。   萧倦半阖着眼问:“怯玉伮,你是担心朕心烦,还是担心旁的人遭殃。”   萧倦没有看向怯玉伮面庞,他半阖着眸,目光望着他端药的手,白如冷玉、青筋微露。   只要不去看,就算怯玉伮此刻说谎,他也能当是真的。   林笑却想了会儿,道:“都有。”   “陛下心烦,臣心忧;底下万民遭殃,臣忧虑更甚。民意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百姓遭殃,江山不稳。江山不稳,陛下则更烦扰。臣希望陛下和万民都能好好的。”林笑却道,“这也是臣的私心。臣生活在陛下的庇护下,想要活得长久,需要江山稳万民安,也希望陛下永远不要忧心。”   说话真真假假,林笑却只是希望萧倦不要太残暴。他掌管了最恐怖的权力,生杀予夺,杀伤力无法估量。哪怕将来萧倦被推翻,造成的伤害也无法弥补了。   萧倦听了,唇角微扬:“怯玉伮,慈不掌兵。给羊群喂饲料,可以,但不要走进羊群中成为一只待宰的羊。”   风调雨顺,百姓各安生业,救灾放粮……诸如此类,保证羊群生生不息,保持羊群的产量,而不是为了保护羊群本身。   官员是从羊群中脱胎而来的牧羊犬,再听话的牧羊犬,也是会咬人的。他当然要防备。   林笑却听了,微微摇了摇头。菩萨心肠,金刚手段,并非掌不了兵。萧倦身处此界,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要他去真正体谅百姓苦难,或许比生剥了他还难。   萧倦望着怯玉伮,瞧见他沮丧神情,道:“今冬酷寒,朕稍后传旨各地放粮施粥,救活的人,就当给怯玉伮积福。”   往年风调雨顺,粮仓丰足。就算发生大灾也能应付。放点粮施点粥,让怯玉伮高兴高兴,也算有用。   林笑却听了一怔,他回望萧倦,蓦然明白,萧倦或许永远也体谅不了百姓的苦难,但萧倦对发生在他身上的苦与难,已经渐渐无法忽视了。   喂完药,林笑却搁下药碗。萧倦摊开手掌,要他把手搭上去。   若是从前,萧倦直接把他整个人都掳过去,扼在怀里不准他动弹。可现在,萧倦只能摊开手掌,等他主动搭上去。   快走到尽头,林笑却默了会儿,把手覆了上去。萧倦的手掌很大,将林笑却的手攥住,两人都没有言语,过了良久,林笑却想要离开,萧倦仍然不放。   “怯玉伮,”萧倦道,“朕不知你说的几分真几分假,可朕愿意当真。别让朕失望。”   林笑却心一颤,阖上了眼。缓了两息,他睁开眼眸,轻声道:“萧倦,我明白。”   萧倦缓缓松开了手。   林笑却站起来,浅笑道:“陛下,臣明日再来看您。您要好好养伤,臣也会乖乖的。”   萧倦抬起手,想要抚上林笑却脸颊,但林笑却说完便转身了。   萧倦合拢手掌,没有叫住他。   等林笑却快离开殿门,萧倦突然道:“不用乖,好好的,好好的就好。”   林笑却脚步一滞,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下一刻便继续往前,出了殿门远去了。   系统旁观着这一切,233突然有一种预感:当萧倦从皇座上走下来成为人的时候,他就会迎来死亡。   原剧情里,萧倦永远高高在上,就算在结局之时,也瞧不出他眼中有任何情感。   文字衍生成世界,文字堆的人也变得有血有肉,233倏然怀疑,自己过去将血肉之躯仍然当成文字看待,是否太过傲慢了。   或许是有萧倦这活生生的例子,233怕自己傲慢得与宿主越离越远。   下雪了。   林笑却抬头望,风呼雪散,白骨天地。   皇后宫中。   明明已经撤销禁足,皇后娘娘仍是没有出门。宫女雾映道:“不出去也好,外面太冷了。”   “冻得人脚直跺也暖不起来。”   楚词招攥着帕子躺在床上,这帕子沾了药汁又沾了血,早就不干净了。   雾映说可以拿去洗,楚词招问:“帕子可以洗干净,人呢。”   他身上的烙印那么深,那么深,除了剜肉削骨,竟找不到别的办法剔除。   雾映说,人也一样,身上沾了灰,洗一洗就干净了。   “只是有时候,”雾映微微怔道,“人容易把沾上的灰尘当成自个儿的伤疤。灰尘易洗,伤疤难祛。”   楚词招听了也是一怔。   雾映浅笑着让其他人先下去,关好门窗,雾映跪下来道:“娘娘,您要振作起来。”   “娘娘别怪奴婢多嘴,这世上对女子对哥儿的驯化已经够深了,娘娘何必用世人的标准来看待自己。仿佛沾了不贞不洁,就必须去死,成全自己的清名。到底是成全了自个儿,还是成全了这世道?”雾映作为皇后的贴身宫女,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   娘娘看向世子的眼神,别的人或许看不出来,雾映一直近身伺候,就算最开始疑惑到最后也明白了。   雾映站起来,走到床榻旁坐下,声音极轻道:“娘娘,那日太医过来探脉,陛下分明是怀疑你与世子已经……奴婢担心……不如……”   楚词招缓缓起身坐了起来,长发披散如浓墨,他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雾映闻言,便不再提此话题,转而道:“娘娘,您还未用膳。身子要紧。”   楚词招将长发捋至一侧,凉如冷泉,他阖上眼,道:“传膳吧。”   下着雪,春节又快到了。   敏妃娘娘格外想念在外受苦的儿子,他忍不住向大公主抱怨了一句:“暮雨,不知你的章程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都快过年了,矩儿仍然要在外受寒。”   “一家团圆的日子,宫里人人都和乐,唯独我这宫里面,冷清得叫人寒心。”   萧暮雨听了,神情冷静道:“母妃,您真的希望我现在就去施展吗。哪怕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敏妃早不信了,随口道:“只要能春节团圆,就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大公主真是个有本事的,当年就不会牵累弟弟,两个都被赶出京。远香近臭这话说得没错,儿女都不在身边时,敏妃祈求哪怕有一个在身边都好。   可萧暮雨真的回来了,敏妃又忍不住去想,是他牵累了矩儿,是他害得自己这宫里与冷宫无异。   明明几年前,就算他不够受宠,陛下还是会召他侍寝的,他为陛下孕育了两个子嗣,他明明可以为陛下孕育更多,偏偏被儿女连累,这宫里也成了冷宫。   他才三十多的年纪,就要守一辈子的活寡,他还没老呢,怎么就必须做个老人了。   萧暮雨道:“娘,您还是怪我了。”   下人们早就挥退,敏妃没忍住就直言了:“儿啊,娘是你爹的妾,不受你爹的宠爱,娘还有什么活路呢。娘不想就这样老死在宫里,娘羡慕丽妃,又年轻又貌美,陛下宠爱得紧。娘羡慕皇后,他是正妻,他的儿子是太子,他什么都拥有了。所有哥儿想拥有的东西,他都有了。”   “而我明明生了两个孩子,可是我的孩子就跟贱草一样,明明都是陛下的血脉,怎么就是我的儿子被驱逐出京。你为了回京刺绣眼睛瞎了,娘的娘家人也跟着受辱,说是我这一族的哥儿,别的本事没有,捏针的功夫倒强。就算不嫁人,也能出去当个绣娘。”   “那些闲言碎语,娘听了心里难受哇。娘这一辈子,还以为嫁给陛下从此就脸上有光,谁知落得如此下场。”   萧暮雨听了,平静的神情隐隐崩裂,他攥紧手,微怒道:“一辈子还长呢。儿眼睛已大好了。什么叫落得如此下场,我就这么让你丢脸。早知如此,你当初是不是直接掐死我,你就满意了。”   “好,母妃也不必激我,我去,这就去。”萧暮雨腾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敏妃这才慌了,他真不是那意思,他就是没忍住抱怨,心里太苦了,一时之间没忍住。   敏妃急道:“不,暮雨回来!母妃只有你了,回来!”   十八岁的萧暮雨没管母妃的呼喊,径自走出了母妃宫殿。   人人都嘲笑他,母妃也不例外。难道他害了矩儿,他心中就好受了?   他眼睛看不到,他就高兴了?他难道想要落到如今地步,他明明是大公主,是父皇的第一个公主,为什么人人都敢嘲笑他。   萧暮雨往帝王寝宫走去。雪落着,眼泪落着,冷得分不清是雪沾了面,还是泪结了霜。   他随意擦了擦眼泪,在帝王寝宫外撞见了林笑却。   林笑却听到脚步声,收回望天色的目光看了过去。萧暮雨擦泪的手一顿,立马放了下来,当做无事发生模样。   他自欺欺人道:“风霜太大迷了眼,世子不要误会。”   林笑却没有上前,道:“殿下,臣不会误会。今天的风霜真的好冷,您怎么不在宫中休息。”   萧暮雨道:“你管我做什么,我就是来找死,也不关你的事。”   “你也跟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哪怕我脱光了也不肯要我。”   林笑却听了,轻轻摇了摇头:“殿下,臣自始至终,没有瞧不起您。殿下不是物,臣无法要。臣心知自己配不上殿下,无法执起殿下的手共度余生。”   萧倦如今受伤,难免多疑。大公主此时去见萧倦,不是好时机。   “殿下,天冷,您快回去吧。”   萧暮雨听了,眼泪更是忍不住滴落。平时他绝不会如此,可今天不知怎了,竟是学了副扭捏作态,泪水一时之间竟停不下来。   怯玉伮就应当像其他人那样,嘲讽他、怪罪他、讥笑他,这样他心中才会好受些。   而不是洒给他这么点善意,衬得他自己坏透了。   “我是个恶人,”萧暮雨含泪笑,“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没有资格。可我偏要强求,怯玉伮,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越是失败,我越是强求。哪怕我死了,也不该是泣泪悲怆而亡。”   萧暮雨擦了擦眼眶,冷静了下来,他擦身走过林笑却,径自走到了宫门口,请侍卫通报。   第三场游戏,不需要怯玉伮参与。他的独角戏,一个人唱起来吧。   侍卫禀报了。   萧倦靠在榻靠上,眼神微冷。平时没见大公主来,偏偏他受伤的时候求见。是听到了风声,还是意外?   萧倦轻挥了下手,不见。   但侍卫没一会儿又来了,道:“殿下说是事关世子爷。”   萧倦听了,唇角微扬,眼神阴鸷。让张束整理衣冠,打开门窗散了药气,熏了香再让大公主进来。   大公主冻得浑身颤,过了两刻钟才被叫了进去。   一进去,萧暮雨便跪了下来,道:“父皇,儿臣来求您一件事。”   萧暮雨开门见山,没话家常,萧倦倒有了点耐心,听听他要求什么。   “父皇,”萧暮雨跪伏道,“儿臣想嫁与世子,做世子的正妻。”   萧倦听了,心生不耐。   萧暮雨继续道:“父皇,儿臣是您的孩子,儿臣体内流着您的血。其他的哥儿再是年轻貌美,生下的孩子也与皇室无关。”   萧暮雨抬起头,眼眶微湿:“父皇,儿臣并不是一个妒妇,儿臣会为怯玉伮操持好一切,他的妾室他所有的孩子儿臣都会好好照顾。”   “儿臣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嫁与他。”   萧倦听了,略感可笑。大邺王朝驸马不能纳妾,公主拥有自己的公主府,过得还算如意。偏偏萧暮雨把自己往嫁人哥儿的规则里套,什么贤良淑德好好照顾,简直可笑。   萧暮雨见父皇眼神隐有讥嘲之意,心下一恨,难道他如此退让,在父皇心中,连做世子的正妻都不能吗。   萧暮雨道:“父皇,儿臣会是您最好的选择。儿臣体内流着您的血,儿臣与怯玉伮的孩子也会流着父皇您的血。”   “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当怯玉伮的妻呢。”   萧倦笑:“孩子?朕为什么要怯玉伮的孩子流着朕的血。”   “父皇您不是喜欢怯——”萧暮雨没有说下去,被萧倦的眼神吓到了。   萧倦摆了下手,张束赶紧上前请萧暮雨出去。   萧暮雨还要再喊父皇,张束并几个小太监赶紧拉开了。   一室的熏香太浓,萧倦感到恶心。   他要怯玉伮永远留在他身边。不是要怯玉伮做他面目模糊的妃妾。   萧暮雨竟以为那是男女之间的情玉。   成婚洞房,生儿育女,血脉流传。这世俗的所谓妻妾情玉,所谓血脉流传的孩子,不过是他赐给怯玉伮如同其他珍宝一样的玩意儿。   他怎么可能像待丽妃皇后那般,去待怯玉伮。   太恶心了。   萧倦道:“大公主去了幸陵几年,越发得意忘形。让嬷嬷们好好教教他,为人子女的规矩。”   “门窗开大些,”萧倦头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太闷了。”   张束端来漱口茶,萧倦漱完口,仍觉得恶心。他道:“张束,怯玉伮不会是朕的妻妾。怯玉伮,只是怯玉伮。”   “朕不是他的父,不是他的夫,朕在他身边,只是——”萧倦急喘片刻,“只是——萧倦。”   萧倦蓦然明了,他并不是怯玉伮的爹爹。   他自顾自地扮演世俗的父亲,把自己套到父亲的形象上,简直与萧暮雨学寻常哥儿一样可笑。   他什么时候屈从世俗了?他是帝王,是天子,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而不是去扮演去学习去东施效颦自己的父皇,不断重复世俗化的父亲以及他自己的父亲。   刻下一个所谓的父字。   他萧倦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学别人的废物?   哪怕那是他自己的父皇——   那也不配。   ·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落了两日。   皇后娘娘按时用膳作息,身体大致恢复了。   他望着窗外的肃冷天地,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囚于此。身为皇后,他当真毫无权力吗?   思绪流转,楚词招道:“雾映,那些哥儿陛下不是说了由皇后亲自教养。这么些日子过去,本宫是时候去看看他们。”   “娘娘?”雾映道,“哥儿们都很规矩,并没有犯错。”   楚词招笑:“想哪去了。本宫不至于欺负小孩子。让小福子他们去藏书阁取些书,男子们学的什么看的什么,就取什么。”   雾映更惊了:“娘娘?”   楚词招道:“雾映,你说话道理那么正,办事的时候怎么怕了。天塌了本宫顶着,去吧。”   雾映心道,她说的是私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啊。   但见娘娘坚决,雾映还是去办了。   到了仕君所。   仆妇、嬷嬷们连忙将皇后迎了进来。   哥儿们赶紧端正了姿态,行礼后更加小心谨慎了。   荀遂倒无所谓,只是皇后真好看,宫中美人众多,也算饱了眼福。   楚词招瞧了瞧在学什么,还是老一套的那些。刺绣、仪态、以夫为天……   楚词招让雾映把书分发下去,经史、策论等,哥儿们瞧见这些书一头雾水。   楚词招道:“你们既进宫来,心中应该明白,将来你们是要嫁给皇子或世子的。”   “刺绣,自有绣娘。仪态,修炼得再好看也修不出一朵花来。要为皇子们解闷,就要学着做一朵解语花,明白男人们在想什么。而不是满脑子都是些下人和通房丫鬟能做的活。”楚词招说着明面上冠冕堂皇的借口,底下的哥儿们有的认真听着有的心中怯怕还有如荀遂的,巴不得赶紧把这些日子学的课程全突突了。   楚词招翻开一本书道:“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能为丈夫解忧?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操持好一个家。”   “本宫知道,你们或许在想,这里的大多数人只会成为妾室,妾室学那么多作甚,好好讨夫君喜欢多生几个儿子才是要紧事。”楚词招道,“愚蠢。”   “你们不是普通人的妾,是皇子们的妃,不比常人懂得更多,哪能坐到如此高位。”楚词招道,“名义上既是由本宫教养,本宫也忝为你们的师父,明日起,本宫以身作则,与你们一起学经史策论骑射。”   “教书的师傅,本宫会让人推举宫廷女官。女子行商走千万里路,亦有练武当镖师者……本宫不信大邺王朝推举不出几个能教人的女师傅。”   楚词招心道,陛下突然撤销对他的禁足,大抵是此时不能动他。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做点想做的事。而不是悲春伤秋,沉溺于不得。   人生长河,只能自渡。自救罢,不等怯玉伮了。   他要主动追上他,而不是一直默默等待。   怯玉伮的肩膀扛不起他的重量,他便学着强大,与怯玉伮同行。怯玉伮走不动了,他亦能背起他,千千万万里,不会停下。   东宫。   侍从官得知此事,禀告后,建言太子劝阻皇后娘娘。   萧扶凃道:“母后是孤的亲娘,不过是找几个宫廷女官,带仕君们学一些经史骑射,能让母后开心,有何不可。”   侍从官不信太子不知道这背后的隐患。   萧扶凃笑:“孤是太子,孤再是无能,也不会牺牲母后成全自己。有什么母后顶不住,孤来顶。”   “殿下!”侍从官跪了下来。   萧扶凃道:“此事不必再议。推举女官的事,不必闹得太大,找几个人去办吧。女官的心性家世背景都要考察好。”   “你办不了,”萧扶凃笑,“孤让别的人办,也不是不可。”   侍从官不再劝了,连忙应下,下军令状一定会办好此事。   宫廷一向是有女官的,只是还没有过教哥儿经史的女官。哥儿学骑射,也与世道推崇的娴静背道而驰。   但母后头一次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冷寂如枯木。那是他的亲娘,只要是在控制范围内,为什么不能。   六皇子得知此事,乐洋洋的。   他早就明白荀公子的性子不像别的哥儿那样。他听说荀遂最近都过得不好,不快活。   那些什么刺绣、仪态简直是折磨人的烂规矩。女官一时找不齐,他年龄才十四,自荐到皇后那,说是经史策论他都会,他可以顶上几天。   为这事,六皇子被母妃打了一顿。但皇后允了。   六皇子为了教书这事,前晚上差点通宵没睡,生怕自己讲不好。   第二天,他用故事开篇,才不会那些老学究似的,一板一眼。哥儿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连荀公子都注意到他了。   六皇子更有干劲,恨不得一直当教书先生。   荀遂台下瞧着那六皇子,心道,原以为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还会讲点故事。   他要努力学,学会了六皇子这套,去讲给小世子听。 第46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6   萧倦近些日子一直养伤,对宫中发生的事知晓但并不在意。他整个人陷入名为怯玉伮的魔障,在这个魔障里,他不再是真龙天子,无法一道命令叫此地天崩地裂。   萧倦没有再叫怯玉伮过来,他独自梳理、重新审视他与怯玉伮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面目模糊了,在这段关系里成了一个异常模糊、诡异、不像他自己的人。仿佛是从身躯里长出了另一排枝桠,让他整个人都变形了。不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头腐烂的鬼魂。   萧倦越是清楚明白这一点,越是无法叫怯玉伮过来。   今天又落了雪。洋洋洒洒挥舞天地。将所有的一切装点成白雾,笼罩着朦胧着,除了一望无际的白,寻不到春夏秋的绚烂。   那绿芽红花枯叶,尽皆被大雪覆盖。冬是天地的坟墓。   萧倦望着雪有些失神。   他绝不要怯玉伮如妻妾,用身体取悦他。亦不要怯玉伮如臣子,做一头牧羊的犬。   他也不是怯玉伮的爹爹,无法只将怯玉伮当成孩子。   萧倦的人生里,这三种关系都被否决。他找不到一种新的,温暖的,去拥抱怯玉伮。   张束倏然来报,小世子来了。   萧倦微讶,唇角扬了起来。每次他不派人去请,怯玉伮绝不肯过来的。怎么这会儿主动来了。   林笑却走进殿中,手中拿着还沾着雪的梅枝。   农猗连忙上前解下林笑却的大氅,换了一件干净没被雪润湿的披上。   林笑却拿着梅枝在萧倦榻前站定,他缓缓一笑,将梅枝递过去:“陛下,臣今天路过梅林,看到梅花开得这般好,忍不住就想叫陛下也瞧瞧。”   “您看,我摘的梅枝是不是枝头开得最盛的。”   梅花上沾着霜雪,抚上去指尖寒凉,萧倦心中却火炉子似的温暖。他道:“没有比这开得更好的梅了。”   “就算是朕去,想寻到一枝更好的,也只会无功而返。”   林笑却听了,在榻旁坐下,慢慢侧躺了下来。   他躺在萧倦的腿上,张束捧来花瓶,萧倦亲自将梅枝插了进去,才缓缓抚起林笑却的头发。   “这般恹恹的,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林笑却默了半晌,道:“冬天太素了,我想为陛下做一件事。”   萧倦不知怯玉伮为何突然转了性,竟对他这般好,感觉不可思议的同时,又忍不住期待起来。   “朕没有什么缺乏的,怯玉伮想为朕做何事。”   林笑却道:“杀了谢知池。”   萧倦闻言,并未感动。反倒先前的柔情如被泼了冰水似的。   他不顾伤势未愈,强行将林笑却抱入怀中。   伤口的疼撕扯着,萧倦抚上林笑却脸庞,让他再说一次。   林笑却望着萧倦:“陛下,您没听错。臣要为您杀了谢知池。”   “雪素梅香,但梅冰冷,哪有鲜血滚烫。”林笑却微笑道,“臣想通了,谢知池只要活着,臣就日日夜夜受折磨。杀了他,在这世上,臣的眼里心里便不会有旁人。”   “萧倦,我想站在你身边,只有我站在你身边。”   萧倦抚着林笑却眉眼,力度轻柔。怯玉伮说得如此真,为何他却品出了假。   萧倦捂住林笑却双眸,让他重新说一次,到底要做什么。   林笑却并未闭上眼眸,即使萧倦捂住了他的眼,他眼前也不是黑暗一片,而是深红,红得近似干涸的血污。   “我要杀了他,葬了他,彻底叫他消失在臣的世界。”林笑却唇色寡淡,并不像梅花那样红润,缠绵病榻多年,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浸润了杀气的言语。   萧倦看不见他的眼神,便能自欺欺人怯玉伮是真的想通了。   “好,”萧倦道,“杀了他,朕与你共度余生。”   殿外,风雪越发的急。风呼啸得门窗跟着响。几个小太监连忙关了窗,殿内的烛火摇晃得更烈,窗一闭,殿内人影浮现,如妖如魔。   萧倦让林笑却就在宫内杀,林笑却一定要出城去乱葬岗。   “陛下,谢知池的血不该玷污宫廷。他若死在这里,臣会怕。臣怕那野鬼孤魂缠着臣,不得安生。”   萧倦将林笑却抱紧:“活着的时候,不过是条狗奴,死了,也只有魂飞魄散的命。”   林笑却缓缓抬手,抚上萧倦脸颊:“陛下,答应我。我要杀了他,就地掩埋乱葬岗。”   萧倦道:“抚朕的唇,像朕当初抚你一样。”   萧倦想要林笑却亲他,但说出口的却是抚弄他。   林笑却怔了会儿,浅浅笑道:“好。”   他抚上萧倦的唇瓣,极轻极柔,萧倦按住他的手腕,叫他用力些。   林笑却用了力,萧倦松了他手腕,手往下探去。   林笑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萧倦的手中……看见了灿烂的花火。   失神中,抚弄萧倦唇瓣的手指,被萧倦含了进去。   林笑却昏过去前,只觉潮湿而温暖。   风雪里。   关押谢知池的囚车不断往前。陨石宝剑萧倦帮忙提着,到了乱葬岗,萧倦将宝剑给了林笑却。   “剑很重,朕可以帮忙。”   林笑却道:“陛下,我要亲自杀他。”   萧倦摸了摸林笑却头:“不用勉强,你有我,你下不了手,我来就是。”   林笑却柔和地笑:“萧倦,信我。”   萧倦不再多言。他想跟上去,也被林笑却制止了。   “站远些,会沾到血的。”林笑却道,“陛下,我要你干干净净地抱我回去。”   萧倦迟疑片刻,终还是在林笑却期冀的目光里停下了脚步。   囚车打开,锁链绑缚着谢知池手脚。   一侍卫提着锁链要把谢知池牵过去,林笑却拖曳着陨石宝剑道:“我来吧。你们都散开些,我要一个人完成。谁敢上前,谁就是破坏我祭冬神的罪人。”   侍卫们只能听命。   林笑却一手牵着锁链,一手拖曳着宝剑。锁链在地上碎石块中当啷响,宝剑拖曳过的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走远了些,林笑却低声道:“谢知池,我砍断锁链的那一刻,夺剑挟持我。”   “机会只有一次,你错过了,我们都会死。”   这话如同一枚石子,落入了莲湖,泛起阵阵涟漪。   谢知池右手溃烂,人也瘦削,但被锁链绑着的他,竟让人说不出狼狈二字来。   受苦受难的佛,一夜坐化的魔……不管他再是绝世独立,林笑却此时也没有注意他。   萧倦忽觉不祥,往前踏了一步。林笑却仿佛一直听着动静似的,立马回望过去。   他笑:“陛下总让我乖乖的,现在我想让陛下乖乖的,一刻钟的事,很快。”   萧倦道:“朕说了,不用乖,要好好的。”   话落,萧倦再未停留,猛地往林笑却的方向奔来。   林笑却心知不能耽搁了,就现在。   他竭力提起宝剑,剑一划,锁链碎地。谢知池夺了剑转瞬架在了林笑却脖子上。   谢知池淡声道:“都站着。”   剑轻往里,林笑却的颈项霎时流出了鲜血。   “再往前一步,小世子的命,恐怕就留不住了。”   萧倦双眼阴鸷扭曲,叫停了侍卫:“都停下!”   谢知池道:“放冷箭、暗器,什么都行,我死之前,一定会拧断小世子的脖子。”   “黄泉路漫漫,有小世子……怯玉伮陪,不孤单。”   狂风呼啸,萧倦竭力冷静道:“谢知池,是朕威逼怯玉伮杀你。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敢杀朕,反倒去伤怯玉伮。果然是贱种。”   “朕跟怯玉伮相换,杀我,放他。”   谢知池闻言笑了起来:“这世上傻子很多,我从前是,很遗憾,现在聪明不少。”   乱葬岗里,孤坟座座。谢知池要马,快马。   萧倦应了。   一匹马被赶了过去,谢知池掐着林笑却脖子上了马。   临走前,他道:“萧倦,你我恩怨未消,三日后,望泗郡泉陵山,你独自前往。”   “你我相杀一场,你赢了,带走林笑却。你输了,葬身泉陵山。”   “若有兵马包围,或有暗卫突袭,我保证,你的怯玉伮会死得很惨。”   “这三日里,若我发现有任何追兵,小世子立刻香消玉殒。”   风雪里,谢知池挟持着林笑却大笑而去。   马远了,还有他一句似自叹似讥嘲的威胁在风中散开:“可怜呐。”   破庙里。   林笑却还没有回过神来。   他脖子上的血干了,抬手轻抚了一下,好疼。   果真是吹发可断的宝剑。   谢知池坐在一旁,并没有之前讥嘲大笑的半分神情。   冷漠如破庙败了的神像。   林笑却走了一步,他没有反应。又走一步,还是没反应。   他试探着走到破庙门口,谢知池仍然坐在那里阖着双眼。   难道是昏过去了?   林笑却问:“月生,你不拦我吗?”   谢知池睁开眼,望向他,没有言语。   林笑却回望了会儿,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良久他道:“对不起,我忘了没有月生。”   林笑却慢慢挪到谢知池身前。他说今天风雪好大啊,他说谢知池真厉害,他们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我以为会死的。”林笑却道,“意料之外,真好。”   233提醒道:【宿主,既然逃出来了,与谢知池相处,你必须表现得爱他。】   233答:【虽九死其犹未悔,爱他胜过爱一切。包括荣华富贵、自由与性命。】   林笑却说不用坚持,他只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顺着命运的长河往前。】   林笑却站在谢知池面前,慢慢跪坐下来。   谢知池垂着眸,左手持剑,右手溃烂。   林笑却没管他的伤,缓缓抬起手试探地抚上谢知池面庞。   谢知池仍然如比丘般盘坐着,似乎对林笑却的任何动作都不会有反应。   月中莲似的一张脸,林笑却抚得很慢很轻。   “我的脖子好疼,你把我割疼了。谢知池——”林笑却凑近,作势要吻他,牵扯到颈上伤口,林笑却闷哼一声,又退开了。   倏然,谢知池松了剑,抬手掐住他的颈项。   林笑却心道,这就要GAMEOVER解决他了吗。   方才扯到伤口,血滴滴落。滴到谢知池手上,谢知池眼睫颤了颤,竟收回手把血滴舔干净了。   林笑却愣在那里。   谢知池舔完,仍不知足。上前来扼住他,将他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并润湿舔尽。   血迹往下,他的唇顺着往下,颈项、锁骨……林笑却被按倒在地,谢知池伏在他身上,没有用尖牙撕咬,只是舔舐着,林笑却痒得往后仰,碰到地面的头无法往后,他的下巴不由得抬了起来,更好地露出了雪白血污的颈项。   太痒了,林笑却不想谢知池舔舐了,推推他的头,谢知池抬起了头,眼神冷漠。   林笑却咬着唇瓣,不知该怎么劝阻,只能松开手,让他又继续趴下去了。   明明是人,怎么跟狼狗似的。好在没有用尖牙撕裂他,只是舔舐一下,不疼。   痒,林笑却咬着唇,痒,233提醒不要咬唇咬出血了,不然……   林笑却一慌,齿关连忙松开了唇瓣。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池才起身。林笑却合拢衣衫,抱住自己的双腿,去看谢知池,他又阖着眼坐在一旁悄无声息了。   跟死了一样。   呼吸声轻得快听不到,也可能是风雪声太大了。   没过多久,林笑却便被谢知池扯着继续赶路。   他有些饿了,谢知池饮他的血充饥,难不成他要去饮雪充饥?   到了一个镇上,谢知池扯掉林笑却衣衫上的珍珠,佩戴的长命锁等,换了银两。   店家心有疑虑,但谢知池提着剑眼神发寒。店家又见两人美貌如同双子,月畔荷莲,咬咬牙换了。   林笑却要银子,谢知池也不答,直接给了他。   林笑却笑笑,只掏出一两碎银,找店家换了尖端十分锋利的金钗。   拿到手后,他轻声在谢知池耳畔道:“你死了,我必殉情。”   谢知池左手将剑提了起来,架在了林笑却脖子上。   林笑却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怔愣间,金钗被谢知池夺了去,还给店家换回了银两。   店家吓得不行,都想告官了。   林笑却连忙道:“他吓唬我呢,不是真要伤我。这剑是假的。”   说话时,一小缕长发碰到了,发丝顿时断裂飘落。   店家吓得啊啊啊往后退,林笑却好尴尬。   谢知池瞥了店家一眼,店家顿时不敢啊了,捂住嘴抖如筛糠。   谢知池收了剑,捉住林笑却就走。   这银两换了药物、食物等,林笑却认命地背上。   “我是人质啊人质,再买根绳索把我绑起来吧。”   林笑却随口一提,谢知池还真去买了。   夜间的时候,谢知池把林笑却牢牢绑住,林笑却要尿尿,都是谢知池帮忙脱的裤子。   第二天,林笑却说他错了,他不会跑,不想要绳子。   谢知池没理,绑着他继续赶路。   三日之期,第二日的午后便赶到了望泗郡泉陵山。   三日之后,第四日如果萧倦赴约,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结局。林笑却不认为萧倦会独自前来,没准现在泉陵山附近已经布满了暗哨。   泉陵山人迹罕至,山上有好些败落的破庙。   抵达一个破庙,谢知池才开始解绑林笑却。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谢知池提剑便砍,林笑却认命地闭上了眼。   一刹那,那暗卫自砍了手,鲜血飙升。   谢知池劈林笑却的剑险之又险定住了。他垂下剑,继续给林笑却解绳子。   解完绳子,也没放过林笑却,将他的头发握在手心,剑一割,齐肩断。   谢知池将头发与暗卫的断手一齐搁在了破庙窗沿上。   没一会儿,两样都被取走了。   林笑却望着血迹,心蓦地沉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有人因谢知池和他断了手。   林笑却的玉冠之前就不知砸哪了,也没人给他梳头发,便一直散着。   都说三千烦恼丝,现在被截短了,林笑却反而痛苦起来。   他望着地上的血迹,那暗卫砍断自己的手一声都没叫。为什么要来救他,让他去死,皆大欢喜。   林笑却的泪水滑落,谢知池瞧见了,不去舔地上的血,偏来舔林笑却的泪。   萧倦背了约。安排了暗卫。   谢知池舔完泪,背对着窗,将林笑却扼在怀里,捉住他手腕,摊开他手掌,似要砍断他的手指。   林笑却慌了。   他没有想到死前还要受到这样的折磨。他挣扎起来,谢知池死死扼着他。   林笑却泪又落了下来。他浑身发颤:“不,不,好疼,太疼了,不。”   “谢知池谢知池,不要,不要,你杀了我好不好,不要割我的手,我怕,我怕。”林笑却挣扎不开,泪水滚烫。   破庙外,突然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那人道:“谢知池,你要陛下独自前往,可以。我们都会离开,立刻离开。”   这还是没能阻止,剑落了下来。   林笑却大叫出声,手指被谢知池扔了出去。   那人接到手指,大骇,再不敢耽误,急喊道:“撤,全撤!”   林笑却痛叫了半天,诶,好像不疼。   他睁开湿朦的眼,发现谢知池满头冷汗。林笑却的手上全是血,但不是他自个儿的。   谢知池切了自己的小指。   一下子,林笑却泪如泉涌。   暗卫们都撤了。谢知池惨白着脸起身,紧闭门窗。   他取出买来的药欲洒在右手断指处,右手却剧烈疼颤如风雨之夜池面月影。   林笑却从地上爬起来,落着泪握住了谢知池的手腕。   疼颤的弧度小了些。止血的药粉洒了上去。   谢知池是不是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才会买那么多不同的药。   林笑却泪落个不停,谢知池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右手废了,不疼。”   行刺萧倦时,碎片划得手指见骨,没有得到处理,伤口一直溃烂。本就要废掉的手,伤了并不可惜。   谢知池吻上林笑却的眼眸,直接从源头啜饮。   林笑却终于不哭了。   谢知池没有想要瞒过萧倦,他只是要他知道,他对自己能有多狠,小世子活下来的可能就有多低。   继续背约惹怒一个疯子,还是独自赴约救下一个孩子,选一个吧。 第47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7   谢知池包扎好了伤口,让林笑却抬起头,他要把那颈项上的伤洒药包扎。   林笑却愣愣的,听话地抬起了头,谢知池的断指处仍然在渗血,林笑却倏地反应过来,说自己来。   谢知池没管他,自顾自洒药包扎,林笑却不敢挣扎,担心碰到谢知池的伤。   包扎好了,谢知池在一旁坐下,面色惨白神情却如常。他左手翻出干饼随意嚼了起来。   林笑却挪过去,谢知池咬住饼,空出左手拿起一块递给他。   林笑却摇摇头,不要。谢知池直接堵在他嘴边。   林笑却只能接过来,即使满手血腥,身上沾满了血迹,他也慢慢吃了起来。   吃了小半块吃不下了,抬起头望,发现谢知池早没吃了,一直看着他吃。   林笑却抬起了头,谢知池没说什么,把水囊递过来,把林笑却吃剩的饼接过来继续吃。   林笑却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倏地听见风把窗吹开的声响,望了过去。   没有人。只是又落雪了。风雪好大。   他愣愣地说了出来:“好大的雪。”   谢知池头也不抬,只是继续吃饼。那饼并不干净,沾了血污,一口一口,和当初咬林笑却没有分别。   林笑却觉得冷,风太大了,他慢慢往谢知池身旁挪,最后抱住了谢知池。   “云木合在平谷郡,郡内有座寺庙名清安。他在那里等你。”这是约定好的地方,林笑却必须告诉谢知池,有人在等他。   谢知池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吃着饼。   林笑却抬头望他:“谢知池、月生,无论你是谁,活下去总比送死好。”   谢知池吃完最后一口饼,噎得慌,他扼住林笑却,直接咬上他唇瓣,破了口子流出血,谢知池慢慢地舔干净。   林笑却眼睫颤着,疼着,谢知池舔完唇,又开始舐他眼下的泪。   一滴又一滴,林笑却不知自己为何流泪。是因为被咬得疼了,还是为云木合为谢知池为别的人。   风雪越发大,谢知池站了起来。   窗子已经扣不上了,谢知池环视四周,瞧见庙内断了手的巨大菩萨神像。   他走近抚摸片刻,倏地提剑划破菩萨肚肠,神像剥落一大块,里面原是空的。   林笑却冻得发颤,谢知池牵着林笑却钻进了菩萨像里。   窗子在侧面,没有直抵着吹好多了,但林笑却还是渐渐昏沉了起来。   谢知池松开剑,开始解林笑却衣裳。   林笑却蓦然睁大眼,不可以。谢知池并不解释,将林笑却的手拨开继续解。   林笑却慌了,连忙求饶:“我身上不干净,很脏很脏的,我这两天都没洗澡,一定臭死了。”   谢知池仍然不停。林笑却按住他的手:“真的不行,谢知池,真的不行。”   “我不想。”   233连忙提醒:【爱,深爱,爱到无可自拔。】   谢知池终于停了手,林笑却刚松一口气,就被谢知池压倒了。这菩萨像怎么这么大,林笑却倒在神像里望着神像顶,要是小些,谢知池一定施展不开。   昏昏沉沉,林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摸过月生,摸得自身直颤,现在月生要报复他了。   林笑却有些怕,不知道被摸和被咬哪一个更难受。   浑身只剩一件里衣时,谢知池停了手,开始解他自己的衣裳。   而后,覆了上去。   谢知池搂着林笑却,失血过多的体温总比风雪好。   衣衫紧紧包裹着两人。   林笑却颤颤地睁开了眼,望见谢知池坚毅的下颌。   他突然明白,谢知池就是谢知池,不是月生。月生或许出现过,但现在留下的只是谢知池。   谢知池紧紧搂着他,林笑却渐渐觉得温暖,没那么冷了。   外面的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但如果停止的那刻将用血覆盖,林笑却宁愿那雪永远也不要停。   烨京城。   殿外的风雪如鼓如骨,张扬跋扈。   萧倦收到了手指,他仔细瞧了很久,即使那不是怯玉伮的手指。   他照顾怯玉伮那么久,给他穿衣、刷牙、给他洗脸洗手,怎么会认不出来。   一室阴暗里,萧倦大笑起来:“那狗奴要朕独往,好,朕满足他。”   萧倦满眼阴鸷,缓缓松开了手,谢知池的小指落入了炭火盆,很快就燃了,散出人肉的香气。   捉住谢知池,他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而不听话的怯玉伮,他要他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回到他身边。   倏然,太子萧扶凃闯了进来。   张束一边拦一边喊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殿下,您不能擅闯。”   萧扶凃一把推开了他,张束被推倒在地。   太子殿下一向谨慎,怎会突然如此,张束明白,殿下知道了。   张束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跟上去。   殿内伺候的下人早就被挥退了。萧扶凃走进去,压着怒道:“父皇,怯玉伮去哪了。”   萧倦坐在主位上,没有搭理。   萧扶凃上前,踢开炭盆,跪了下来。他抬头道:“父皇,让儿臣去。”   “既然谢知池要报仇,孤是您的儿子,杀了孤一样算报仇。况且孤不会死,孤会杀了他,好好带怯玉伮回来。”人肉的香气过了头,就变得臭不可闻,萧扶凃低声道,“您不敢去,我去。”   萧倦一脚踩在了萧扶凃肩上,萧扶凃独木难支,渐渐跪也跪不稳。   他额生虚汗,手按地强行支撑着不肯趴下去。   但萧倦越发用力,萧扶凃若不反抗,只能被踩到地上。   萧扶凃神思难辨,垂下头眼神发狠,但最终他隐忍了下来。顺着萧倦的力道趴了下去。   萧扶凃的额头砸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头。   “儿臣错了,儿臣不该擅闯父皇寝宫。”   萧倦的脚仍然没有移开。   萧扶凃只能继续磕头:“儿臣知错。”   “父皇,儿臣错了。”   “儿臣不敬,儿臣该罚。”   “多谢父皇教养之恩。”   ……   萧倦终于移开了脚。萧扶凃已经磕出了伤磕出了血。   萧扶凃未再发一言,缓缓站了起来。   额上的鲜血往下流淌,滴进了眼眶里。满眼血红中,萧扶凃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   萧倦紧攥着如墨长发。从谁的头上剪下。   萧扶凃转身离开了帝王的寝宫。   萧倦拿来刀,砸了冠冕,将自己的头发齐肩割断,和怯玉伮的长发融在了一起。   再分不清彼此。   红线绑缚,红绳缠好,萧倦将长发放在了长命锁上。   怯玉伮戴了一把,还剩九十九把。   他会没事的。   ·   望泗郡泉陵山破庙,菩萨像内。   到了夜间,没有烛火便只能接受黑暗。   谢知池一直抱着林笑却,林笑却说他不冷了。谢知池的手该换药了。   谢知池却没动。   “换了药会好起来。我们去庙外,庙外有月光,雪很白,反射月光,”林笑却轻声道,“我能看清你的伤口在哪。”   谢知池仍然没应。   林笑却微微慌乱,摸索着抚上谢知池的脸庞:“谢知池,谢知池,你醒醒,你醒着吗?”   谢知池被唤醒了,他按住林笑却捣蛋的手,放到里衣内,不准他乱动。   林笑却又一次摸到了谢知池的身躯。   上一次还隔着单薄的衣衫,这一次,肌肤相贴,没有阻隔。他把他的手放在了胸膛上,那里暖。   心会跳,跳动会带来暖意。不跳了,冷了,人也死了。   林笑却听到谢知池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咬你。”   林笑却摇头,他说没关系:“谢知池你需要太医。”   林笑却眼眶湿了:“就这样熬下去你会死的。这里不会跳动了,你会变得冷冰冰的,比雪还冷。”   “我去求情好不好,我去求萧倦放你离开。你和云木合归隐,就像话本里那样,你们去过悠闲快乐的日子。”林笑却急促道,“有花有草有云,还有鹤有月,什么都会有,除了血腥,一切都会有的。”   过了好一会儿,林笑却才听谢知池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林笑却心下一颤,他明白,他明白,走过的路怎么可能不留下痕迹。   泥泞的路会弄脏裤脚,踩到水坑了,鞋会湿。如果下一场暴雨却没伞可撑,浑身都会湿透的。   谢知池已经血水洗过一遍,回不去了。   就算干涸,斑驳的痕迹在阳光下只会更加刺眼。   林笑却将手收了回来,他不想触碰谢知池的心跳。那声音震得他疼,如果有一天不震了,他担心自己会发现。   谢知池却以为林笑却觉得胸膛不够暖。   他捉住林笑却的手,手指一根根含进了口中。   林笑却落着泪说脏。   谢知池吐出食指,又含住中指,他舔过就不脏了。   林笑却倏地道:“谢知池,你咬吧。我愿意。”   他不知道谢知池到底怎么染上了吃人咬人的怪癖,可这一刻,林笑却突然不怕了。   谢知池含着中指,牙齿轻轻磨了一下,不疼,只是痒,林笑却轻轻喘了一声。   谢知池一点点将他的手舔干净了。那手上的谢知池带来的血腥,又被谢知池收了回去。   林笑却想去拿水囊,让谢知池漱口,谢知池不准他去。   林笑却只能呆在谢知池怀里,跟他说话,不准他晕过去。   到最后林笑却困得迷迷糊糊,自个儿先睡着了。   谢知池又抱了会儿,将衣衫一件件给林笑却穿了回去。   随后他提着剑,慢吞吞走到了放药的地方,给自己换了药。   水囊里的水有限,谢知池没动。   他走到庙外,抓了一把干净的雪,塞入口中,冻得唇舌都僵了。   他抬头望到月色,过去他很讨厌月生这个名。   浸透了侮辱。   可这一刻,谢知池倏然觉得,林笑却给他取这个名不是为了侮辱,而是真的觉得他像月亮里生出来的人。   谢知池提着剑回去了。   天降陨石打造而成的剑,那陨石会否来自遥远的月亮。   他将拔剑结束这一切。   结束皇帝的命,或是他自己的命。   丢下的尊严、希望、信仰,用鲜血作祭,他自己捡回来。   谢知池浑身发冷,他取出干饼慢慢嚼。小世子已经温暖起来,他可以去抱他的,可以在拥抱中取暖。   但谢知池没有动。   他在菩萨像外守了一夜。陪伴他的除了神像内睡着的林笑却,还有那菩萨拈花的断手。   第二天,林笑却醒来,发现谢知池已经晕了过去。   他背靠神像,盘坐着,右手白布包扎如莲,左手紧握长剑,垂着头一动不动。   可林笑却一靠近,谢知池又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将剑劈砍而去,三寸之遥,险之又险定住了。   林笑却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谢知池收了剑,垂下了目光。   下一刻,谢知池被抱了满怀。   林笑却抱着他,说吓死了,以为要提前见阎王。   “也不知道阎王长什么模样,是凶神恶煞,还是面善如佛。”林笑却轻轻抚向谢知池额头,有些烫,“我做过的坏事我细数了一遍,只有你。”   林笑却说:“我只对你做过坏事。”   “我摸了你,从脊骨一直往下,我摸得浑身发烫。我害你戴口枷,害得你连说话都不能。我旁观你受苦受辱,我是个恶人。”林笑却额头触了上去,额头碰着额头,“你发烧了,谢知池。”   “地狱十八层,你希望我住在哪一层。”林笑却离谢知池很近,两人呼吸都交融,“第一层是拔舌地狱。”   说谎的人应该来到这里。   林笑却曲解了这层地狱:“我被拔了舌,就还了你口枷的罪。”我对你说谎,我对很多人说谎,真真假假,我扮演我装相。   “第三层是铁树地狱,生前喜欢挑拨家中亲友的关系*,我将被挂在满是刀刃的树上。我挑拨了你与云木合的情意。”我害得太子、皇后他们一家不合,父子反目。   “第七层是刀山地狱,我睡在菩萨的空腹天地,我亵渎了神灵。我将赤。裸爬过这刀山,千刀万剐。”   “第十二层是舂臼地狱,浪费粮食会被桩压死*。昨天没吃完的饼,你替我吃完了。我不会来到这一层。”   “第十四层是枉死地狱,自杀而亡,永世不得超生。我当然不会自尽,这也不属于我。”林笑却说了谎。   如果剧情如原来发展,他将提剑自刎。   “第十七层是石磨地狱,生前违背职业道德的人*,会被磨成肉酱,复原,又成肉酱。我没有职业,便不会来此。”   哪一层他都可能去,唯独这层不会。他的职业是扮演角色,从头到尾,他做到了。   “谢知池,我细想一遍,犯下的罪孽太多。等我成了肉泥,你将我吃下,一切……是不是一笔勾销了。”   谢知池没说话,他倏地捧起了林笑却的脸庞,像捧一朵莲花。   林笑却道:“现在就要咬我的话,我也会答应的。”   谢知池没咬,他轻轻地,极轻地吻了上去。   吻在林笑却的眉心,皇后娘娘的一吻如梅花瓣,谢知池却是莲,那青莲朵朵,开遍了池塘。   林笑却阖上了眼,闭上了唇,这一次立地成佛的不是谢知池。   谢知池成了一望无际的青莲,承载着林笑却飘远。   原来那句老话是真的。梦是反的。   他的眼好好地在眼眶,掉的是谢知池的小指。   一根根手指跟零嘴似的,但谢知池没有咬得咯嘣响。他只是含着,将血迹含化了。   唇没被吃掉,咬了一咬,有点疼,但没关系。   好大好大一片血莲湖,装的只有谢知池的血。   他路过此地,无法渡过。青莲载了他一程。   “你会活着。”谢知池离了他的眉心,声如风吹莲池。   林笑却的泪落了下来。   谢知池这一次没有吻上去舔舐。   他用完好的左手,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一点一点慢慢擦。   哪怕擦不干,也要浸入他的泪。   破窗外,阳光照射了进来。   这是第三日。他们还有这最后一日相处的时光。   三日后,谁的死期,谁要去赶赴。   天地茫茫,这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哪怕一瞬,多少人的性命便白白葬送。   朝阳之下,皇帝萧倦在途中,太子萧扶凃拿着弓箭,上了路。   作者有话要说:   标*表示引用,地狱相关引用自网络。 第48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8   谢知池在发烧。林笑却跑到庙外,用衣衫兜来冰雪。   他割断袖子包好冰,覆在谢知池的额头上,又替谢知池换了药。   那冰渐渐融了,从额头上往下滴,像泪水一样。   谢知池不要林笑却忙活了,再过一日,一切将成定局。   谢知池缓缓站起来,去庙外用冰雪洗干净左手。回来后靠在菩萨像上,搂着林笑却要喂他吃饼。   林笑却没有拒绝。他靠在谢知池胸膛,一口一口吃着饼。   谢知池问是不是很难吃。   林笑却说了实话,难吃:“但冰天雪地里,难吃有利于保持清醒。如果太好吃,太温暖,太甜蜜,人陷入梦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笑却让谢知池也吃:“吃饱才能恢复好,恢复好了会看到春天。”你替我看看,“春天的花朵和冬天的雪比起来,到底有哪处相同。一年四季,光阴轮转,不同的太多,相同的需要用心去寻。”   你替我看看这句话,林笑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让谢知池吃,吃好吃饱身体好:“你已经喂了我,谢知池,我也要喂你。”   林笑却拿过谢知池手里的饼,凑到谢知池嘴边,谢知池微垂头,张开口,乖乖地吃下。   一整张饼,两人瓜分着吃完了。   林笑却笑:“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谢知池,若我去了我的江湖,你不要难过。”林笑却望着他道,“那里很宽广,一望无垠,我会好好活着。”   谢知池听了,倏地搂紧了林笑却。   林笑却含泪浅笑,静静地靠在谢知池胸膛,过了很久,他道:“你一路走来,被践踏到了泥里,我是那个视若无睹的人,我自以为你是萧倦的宠姬,我不该管,我不要管,我不能管。”   “可我早就被萧倦拉着,一起踩在了你身上。我还以为我是无辜的。”   “如果从始至终,你我不相识,我确实无辜。可当年烨京城内,你初初踏进皇城,我远远地望见了你。”   “你眼中是这皇城的繁华、走过的民众、即将到来的会试、远在乡间的云哥,你的过去与未来。可我眼中,只是你。”   “谢知池,从一开始,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认识了你。”   “你站在人群之中,风吹动你的头发,小小一缕迷了眼,你没管,你往前走,一直往前。路过我身旁,走到我看不到的远方。”   “这一次,我不要留在原地看你了。我有我的路需要走,这并不是与你背道而驰,只是我该走了。”   谢知池摇头,他紧紧搂着林笑却,他以为林笑却烧糊涂了。   他抚上他的额头,没有觉得烫,反而凉,凉如月夜下的湖。   一定是谢知池烧得太厉害,才会衬得林笑却没有生气。那不该是活人的温度,月湖再美,人步入其中,会淹死的。   谢知池抱着林笑却进了菩萨像内。   他脱了衣裳,用自己发烧的体温温暖林笑却。   林笑却给谢知池盖好衣衫,想着用自己的体温给谢知池降降温也好。   阳光慢慢地西斜,快要落下去了。   肌肤相贴,谢知池的温度,林笑却的温度,一夜池塘冰落雪化,枯荷逢春。   林笑却抚着谢知池左手腕上的疤,抚他的指尖。   谢知池只是抱着他。   天未亮。   山下,伤势未愈的萧倦下了马,锦缎包着十数把宝刀,萧倦提着上了山。   山上,谢知池穿好衣衫,解开了包扎右手的绑带。   “你留在这。”谢知池道,“我或萧倦死了,你再出来。”   林笑却躺在菩萨像内,没说话。   谢知池提剑欲走,林笑却拉住了他的衣角。   但林笑却到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他一指一指松开了。   谢知池并未立即离去,他道:“林笑却,我的恩怨,从始至终与你无关。”   “过去是我牵连了你。”   “倘若我死了,你帮我带句话,告诉云哥,谢知池甘愿投胎,离去时并无怨言。让他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当年我爹的恩,云哥早就还清。这些年来,是我欠了他。”   谢知池话落往前走,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他松了剑,回到菩萨像内。用完好的左手,缺了小指的右手给林笑却穿衣裳。   一件又一件系好,谢知池这才放心了些。   他抚上林笑却及肩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无辜被他牵连斩断。   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长到当初那样长。   谢知池最后望了林笑却一眼,那一眼像是要把林笑却深深地记住。   林笑却并没有回望谢知池,他垂着眸,攥住自个儿的衣角。   谢知池不再停留,起身提剑往外走。   233问林笑却为何不再说些什么。   他看着谢知池的背影,缓缓起了身。   他不会听谢知池的,等到结束再出去。他将靠近,靠近这战局。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下雪了。   林笑却站在破窗前,伸出手接了几粒雪花,微微凉,很快就融了。   他看见萧倦在上山,头发不知为何与他一样,砍断齐了肩。   朝阳从地平线升起,泉陵山开始闪耀。这满地的积雪,波光粼粼。   谢知池提剑拦住了萧倦的去路。   萧倦将备用的刀扔在近处,狠戾道:“谢知池,你最好没有让怯玉伮受伤,否则朕会叫你的九族,都为你的罪行哀泣。落头千万,挫骨扬灰来葬你。”   谢知池道:“心意领了。拔刀罢。”   二人拼杀起来,谢知池剑术平平,但手中利刃锐不可当。三招过后,萧倦的宝刀断了,他就地一滚,攥着地上新的一把凶狠砍来。   谢知池挥剑后躲,左手不够灵活,差点被萧倦砍杀。但手攥着剑一拦,萧倦的刀又断了。   谢知池趁势挥砍,萧倦躲过,双手拿刀再次杀来。   风雪呼啸,林笑却缓缓出了寺庙。他没有靠近,在一座废弃的石像后躲了起来。   林笑却不知,这战局外躲着的,还有一人。   萧扶凃从山后小径爬了上来,一身白在冬日并不起眼。   他沿着枯木林往上,手持弓箭快步往前。猛地瞧见战局,萧扶凃倏地趴了下来,躲在一棵粗壮的枯木后,平复呼吸。   萧扶凃的箭术一向极好,静靶或飞鸟,三箭齐发,箭箭中靶。   他取出箭矢,呼吸渐渐急促。额上的伤未好,萧扶凃想到父亲对他的羞辱,握弓的手一紧,箭矢上了弦,竟下意识对准了萧倦。   但下一刻,他惊得松了手,箭矢掉在了脚旁。   风雪呼啸得很急,连刀剑声都被掩盖。就算萧扶凃此刻走下来,恐怕也没人能听到脚步声。   萧扶凃在高地的枯木林里,萧倦与谢知池处于低地。箭矢砸地细微的声响,自然并未被人听到。   唯有系统233是个例外。   萧扶凃好似呼吸不过来,张着口喘息了好几下,才重新把箭捡了起来。   那是他的父皇,他怎么可能做出弑父弑君的事。刚才只是太累了,一时晃了眼。   萧扶凃将箭矢对准了谢知池。   可一刹那,过往种种被压制的不甘、不快,身为太子却不得不服从的屈辱,父皇高大的身影健壮的身躯,遮住了他的天地。光黯淡,他什么也保护不了。   无论是自己的母后还是怯玉。   只要父皇不在了,他头上再没有一个能压着他跪下的人。   杀了他,杀了父皇,杀了父亲,他就赢了。先杀父亲,再杀谢知池,此后无论皇权还是怯玉,无人能与他争。   他不用再跪下做一个乖顺的儿子。   一个被踩着肩膀压着趴下的儿臣。   风雪里,萧倦与谢知池的拼杀越发激烈。萧倦胸膛的伤口开裂,谢知池左手被砍伤,不得已用上了右手。   每杀出一剑,如同刮骨之痛。萧倦亦如此。   左手刀断裂,萧倦右手继续杀伐。谢知池斜剑劈下,挡住了攻势。   一刹那,萧倦的刀刃断裂,砸地。谢知池剑猛地往下。   萧倦往旁一滚,捉住断刃飞去。   谢知池劈开断刃,萧倦已重新拿上了新的刀。   捉断刃的手血淌,刀把浴血。   这是一把重刀,不够锋利,但十分厚重。   这一次谢知池竟未能一下子劈断这刀,反而被重力反弹得刀身颤手也急颤。   萧倦攻势凌厉,谢知池悍不畏死,十招过后,就在这紧要关头,萧倦的刀再次断裂,谢知池反手挥剑——   就在一刹那,从萧扶凃的角度,他看到的是父亲要被杀死了。   一瞬间,父亲过去所有的影像如疾风掠过。   检查他功课的父亲,指点他做事的父亲,给他讲解朝中关系的父亲……即使父皇从未在生活上关心他,可父皇实实在在稳固了他的地位。   二皇子不过想碰上一碰,萧扶凃还没出手,父皇直接将人驱逐出京,警告所有的皇子,太子只有一个,只能也只会是萧扶凃。   除了太子,权力,谁也不能碰。   萧扶凃移转了箭头,箭矢对着谢知池射了出去。   然而,萧扶凃倏然看到,怯玉从一座石像后跑了出来。   箭矢射中谢知池前,被怯玉挡住了。   萧扶凃的弓箭砸地。萧倦与谢知池的拼杀顿止。   萧倦断刀已经濒临谢知池颈项。   谢知池的剑将要腰斩萧倦腹肠。   可耳畔那隐隐箭矢入身,人倒地的声响,令两人下意识惊骇心乱地望了过去。   “怯玉伮!”   萧倦手刹那软了。断刀砸在了地上。   他什么也顾不得,仿佛灵魂被抽走般奔向林笑却。   林笑却胸膛中箭,血汩汩流淌。他寡淡的唇色被涌出的血沫染红了。   萧倦抱住了他,竟是一时间什么都喊不出来了。   只知道抱着他去找太医,找太医。   谁射的箭,谢知池又是谁,这一刻萧倦全忘了。   他堵住伤口,不让血冒,他要带怯玉伮去找太医。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戴着长命锁,一定会没事的。   可萧倦一摸,长命锁早就当了,换得几两碎银,买了药和干饼。   林笑却血涌呛咳两声,他抬起浴血的手,求萧倦:“放过谢知池,放过他。”   “我没救了,放过谢知池。不然我死不瞑目。”   萧倦将林笑却抱了起来,道:“那就不要瞑目。怯玉伮,你敢闭上眼,我一定将谢知池千刀万剐,叫万民撕咬他血肉,我要他九族一起祭天。”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乌婪在山脚,我抱你去,我抱你去,我们去找大夫。会没事的。”萧倦面色死了一样惨白,他重复絮叨着会没事的。   林笑却知道来不及了,他抚上萧倦的唇瓣,让他闭上了嘴。   “听我说,萧倦,不要滥杀,为我积福。我想投胎做人。你折辱谢知池,害我至此,这是报应,报应。”   “你若不放他,我会下地狱的,地狱十八层一一滚过,我成了肉泥,再也没办法当人了。”   “萧倦,我想转世为人,回到你身边……答应我……”   林笑却声音微弱,说得缓慢,每说一句,鲜血涌得更急。   萧倦不要他说了,他俯下身在风雪里堵住林笑却的唇,得到的只是源源不断的鲜血。   萧倦在血腥里惊乱地松开了。   林笑却不肯就这样死去。   他声音微弱地求道:“答应我,萧倦。”   风雪里,萧扶凃踉跄滚了下来,从高地到此地,跌倒滚了一身伤。   林笑却瞧见萧扶凃,双眼亮了起来。   他抬手,想牵起萧扶凃的手,萧扶凃握住了。   “答应我,殿下,把谢知池应有的还给他。他应该走向朝堂——”林笑却呛咳一声,双眼睁大。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怯玉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射向父皇,你绝不会挡的,我该射向父亲——射向父亲,怯玉一定不会挡——”   林笑却断了气,那问题永远也无法回答了。   谢知池在不远处提着剑,若现在上前,可将皇帝与太子一剑斩之。   但谢知池愣着,似乎望见林笑却倒在地上那刻,就成了一尊死去的塑像。   萧倦合拢了林笑却的双眼。   他拿过刀,向谢知池走来。   谢知池仍然站着,似乎就算萧倦此刻杀他,塑像也只会静静地被杀。   萧倦刀落下那刻,被萧扶凃挑开了。   萧扶凃大笑大泣道:“父皇,杀他做什么。我才是杀了怯玉的凶手。杀了我啊,杀我啊!”   “我为什么要犹疑,我本就怀着杀了你的心思来到这。我是你的儿子,可在你眼中,到底跟那些臣子有什么区别。只要杀了你,我就能保护怯玉,就能保护母后,我就能真真正正站起来。”   “可为什么,为什么……”   “我就该射向你!父皇,我本该射向你!”   “杀了我啊!”   林笑却的尸身孤零零在雪地里。   谢知池终于动了。剑落地,他赤手走向林笑却。   他在林笑却身旁跪坐下来。他给他擦血,胸膛上的血擦不干,他擦唇上的血。   说了不要出来的。   不能出来的。   是他忘了,忘了把门锁起来,把林笑却绑起来。他不该给他穿衣裳,他应该把他衣裳藏起来,让他不敢出来。   他应该用衣裳把他绑在菩萨像内,绑在破庙里,这样林笑却就出不来,就不会流血。   他会困,困了就睡着。睡醒了,那些救他的人就来了。   谢知池擦啊擦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受伤手上的血一直冒,一直冒,怎么可能擦得干净。   谢知池收回了手。   擦不干净没关系。他抱着林笑却到神像旁。亵渎神灵的是他,该下地狱的是他。   把他的命夺去,让林笑却游到江湖里。天大地大,他会活着。会活着。   谢知池想把林笑却抱起来,抱到破庙里去。   这里风雪好大。小世子会着凉的。   但他被萧倦推开了。   萧扶凃被打晕在不远处。   萧倦抱着林笑却离开。   这世上,除了太医,还有一样能治病。   龙肉活死人肉白骨,寻常的大夫没用了,那就剐下龙肉喂。   怯玉伮会活过来,会好好地活过来。   找不到龙,就在皇朝的龙椅上,剐下真龙天子的血肉,好好地喂怯玉伮。满天神灵见证,会让怯玉伮活过来的。   萧倦不信这世上有神,可这一刻,他宁愿满天神佛压在他头上,也要叫怯玉伮活过来。   乌婪嗅到浓重的血腥。一向挑剔的它这一次却没躲。   他乖乖地驮着主子和小世子,一日千里。   萧倦抱着怯玉伮,风吹动怯玉伮及肩的头发,好像他活过来了一样。   可是没有声音。   没有。   只有一如既往的风声。呼啸着。   一百把长命锁,没能多活一年。   怯玉伮还没有及冠,等春天才会及冠。   说好了的,他会给他封王,会有最盛大的宴会,百官都会跪拜。   怯玉伮会活上千岁万岁,是不是他吝啬了,只肯给个千岁的尊荣,上苍才会惩罚他。   万岁好不好,一亿年,海枯石烂,王朝崩塌,所有的人都死去,那么长够不够!要罚就罚他,逮着怯玉伮欺负算什么。世人都恃强凌弱,所谓的神佛也不过如此。   若怯玉伮不活,他要斩尽大邺朝内,所有的神灵。   神像、信仰、香火,焚烧殆尽。   萧倦咬破手指,塞入怯玉伮口中,可根本得不到吞咽。   他明白,一定是时机不对,地点不对。   他没有穿龙袍,没有坐在龙椅上,没有戴上冠冕,所以神灵没把他认出来。   他是帝王,他是真龙天子,睁开眼看看,他会举办最盛大的祭祀。   睁开眼来。   睁开眼看看这世间,他的怯玉伮在流血。   救活他,救活怯玉伮。他会是最虔诚的信徒。   所有的宫殿将成为佛寺,所有的金银塑佛像,他会出家,他剃光头发亲自侍奉佛祖。   只要把他的怯玉伮救回来。   那所谓的神灵佛祖将得到一切,整个大邺,千万里国土,都将燃起信仰的香火。   萧倦抱着怯玉伮,大氅紧紧地包裹着怯玉伮。   萧倦知道,没有神会拒绝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他的怯玉伮会活过来的。 第49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49   烨京城的雪越发大了。   秦泯喂马时有些神思不属。心中莫名一痛,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永远失去了。   秦泯按住胸口坐了下来,那痛意初时缓缓,随着风雪越发急烈,仿佛藏了刀剑收刮。秦泯坐在马厩旁,难道是旧伤复发?   他望着风雪,踏雪突然闯出了马厩,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踏入雪中。秦泯喊住它,喊了好几声才让踏雪停下。   秦泯开玩笑:“你也想见小世子了?”   “等过几天,我把小世子约出来,快过年了,我要准备一份礼物送给怯玉。”秦泯思考起来,“刀剑怯玉有,珠宝亦不缺,尊荣陛下给,细细想来,我竟没有什么能送给他的。”   秦泯想了很久,突然道:“没有什么比团圆重要。团圆、元宵、元宝,正好这几天练练,做得好吃一点。怯玉赏口吃些,也算是圆了我的团圆。”   秦泯是个行动派,说做就要做。立马找了厨子,跟着他学揉面粉。这一揉才发现,做饭并不比打战简单。什么都要恰到好处,做出来的东西才可以入口。   否则就太咸、太甜、太腻、太寡淡。他之于怯玉,大抵就是太寡淡。   秦泯隐隐能感觉到,喜欢怯玉的人很多很多。没有人会不喜欢漫漫夜路里的月光。   夜越是黑,月光越是惹人在意。   那月光短暂搁浅到人们的身上。有的人想要占有,有的人恨不得侵吞,还有的想要把月光也弄脏,这样整个世界就再也不突兀了。只有黑,黑暗里生长出来的人们,畏光。   秦泯却并没有如此想。他不愿占有、侵吞、玷污,他只愿站在那片月光下,手捧碎月,虚虚月影长相伴。   无法相依相守,便成为同行的知交好友,虽遗憾落寞,但心中也生出幸福安宁。   过去秦泯的心是空的。战争、血火、荣耀、报国……他对于权势并不热衷,只愿大国之下有一小家,守着家里安乐团圆。   在那一场雨里,秦泯撞见了想要团圆的人。   本只是路过,一把素伞,几缕清风,从此便成了同行人。   秦泯揉着面团,眼里盈起笑意。只是想到心头那个人,就忍不住唇角轻扬。   可下一刻,心头的痛意猝然更烈,秦泯放下了面团,望向窗外。   风雪飘摇,呼啸而过。怯玉在宫里,怎么会有事。   是他思念太深,入了魔障。   即使如此劝自己,秦泯还是净了手换了衣。准备以觐见皇帝的理由去看看怯玉。   天冷,是不是着凉了。得多加衣,吃点暖和的。想要雪人,他来堆。他可以堆很多很多出来,放在庭院不进屋内,就不会着凉。   他要私心地堆一个怯玉,一个他,再堆一个踏雪,一个追风。春节未到,也算提前团圆了。   秦泯拿着公文,先去陛下那说说公事,说完了就去见怯玉。   也不知他是不是又瘦了。总是多病,总是在床上,没有胃口就会瘦。   秦泯体验过床上养病的缓慢折磨。受了伤,再是提刀上阵的将军,也不得不躺下来静养。   身体的痛绵延不断,没有停歇的时候。乏力、疲倦,一整个人仿佛被天下抛弃。自我的怀疑。   他只是养伤几个月,伤痊愈了就能起来提刀继续上阵。可怯玉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就缠绵病榻乏力疲软,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怯玉是否也想要像别人那样,痛痛快快地活。   而不是碰不得雪,着不得凉,吃各种各样的苦药,药汁浸满身躯。走路只能慢慢走,急了会气喘,会窒息,会倒下。   秦泯过去走得很快,一路爬上来耳畔风声呼啸。现在他不用奔跑,他可以陪着怯玉慢慢走。   怯玉会蹲下来,看一朵无人在意的小花。看蚂蚁洞,看飞走的蜻蜓。   他也会蹲下来,陪怯玉看小花在风中轻颤,那花瓣薄薄几片,战栗着颤抖着也生长着。   看蚂蚁洞,蚂蚁爬来爬去,成群结队,爬进洞里消失不见。看蜻蜓飞远,点了水飞向更远更远的地方,飞到山水之外。   他的怯玉也会长大。开春怯玉就及冠,是个大人了。   他会告诉怯玉,成了大人会有心忧之事,并不是成了大人就能顶天立地。人们小小一个,生活在这世上,忙忙碌碌。大多数人并不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会告诉怯玉,我们都是蚂蚁,没办法超脱我们的世界,抵达神仙的国度。   可是怯玉,再怯弱再微小的人,只要生活在这世上,就是一种伟大。   我们看小花,看蚂蚁,看蜻蜓,我们亦是小花、蚂蚁、蜻蜓。   别怕,别怕。   哪怕巨人踩下,春风来了,一切又将重新发芽。   秦泯骑着踏雪出了威侯府。   雪虐风饕。   一日千里的宝马,半日就抵达了皇宫正门。乌婪跑断了马腿,在宫门倒下。   萧倦披头散发,浑身血污,侍卫们慌乱地迎了上来。   萧倦抱着怯玉伮,暴怒地拔刀:“滚开。”   侍卫们大骇跪下。   萧倦松了刀,不该碰刀,碰刀手冷了,抱怯玉伮,怯玉伮会嫌弃他手凉的。   对,祭祀,不能耽搁了。不能耽搁。萧倦抱着怯玉伮疾奔起来,他要换上龙袍,戴上冠冕,在龙座之上,刀刀血肉,叫怯玉伮吃下。   吃下就没事了。   吃下就醒来。最贪睡了,小猫似的,最贪睡了。   萧倦甚至大笑了起来,最贪睡了。   伤口开裂,血流不止。萧倦疾奔到寝宫,嫌弃小太监们穿衣太慢。自己胡乱穿上,又忧心衣冠不整没用。   他吻吻怯玉伮脸颊,告诉他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快啊!”萧倦站在那里,催促小太监们,慢上一步,叫他们都步入焚炉,天地同葬。   农猗手颤着,脸色煞白快速穿好。头发无法挽,冠冕直接戴了上去。   萧倦抱着林笑却刚离,农猗猝然瘫软在地,再爬不起来。   别的小太监惊慌失措爬了起来去叫张束,去叫张公公。乱了,完了,全完了。   终于抵达龙椅。萧倦抚着怯玉伮眉眼,低声道:“到了,到了,没事。朕这就喂给你尝。”   “诸佛见证,人间帝王萧倦,愿以己身献祭,唯愿林氏笑却存活。其父林从济,为国为民,造福一方。林氏笑却生性柔善,为救人而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朕将在大邺王朝立起七万座佛寺,换他一人百岁无忧。”   萧倦提起匕首,就要剐入左臂。   张束急急连滚带爬冲进殿中。   “陛下,使不得!”张束跪倒在地,“使不得啊!陛下!”   萧倦的刀仍是落了下来。鲜血流淌,浸红了龙袍。   刀剐下一片肉,龙袍亦碎了一片。萧倦攥住自己的血肉,往林笑却嘴里喂。   可一个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吞咽。   萧倦将血肉塞进口中,生嚼了喂给林笑却。   林笑却吞不下,他就抵着他喉舌吞下。   张束跪爬上台阶,热泪纵横,他喊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使不得……小世子不喜欢,小世子不会喜欢的。”   “他喜欢喝清淡一些的粥,喜欢喝茶,茶很暖,喜欢穿青绿的衣裳。小世子说青绿最是生机勃勃,他把春天穿在身上了……”张束泣喊道,“陛下,奴才去给小世子换衣裳。红了,脏了,小世子不喜欢。奴才去煮粥给世子,暖暖的喝下去就舒坦了……”   “陛下!”张束痛泣一声,瘫倒在地,滚下台阶。   他趴在阶下,又重新往上爬,往上爬。铜钱平安结爬的时候弄脏了。   那红红的平安结,平安富贵,平安……   是他瞒下云木合的事,是他没禀报陛下,陛下若是知道小世子把谢知池的童养媳都藏了起来,一定不会让小世子去杀谢知池的……   不去杀谢知池,小世子就不会被挟持,就不会死——是他的错!是他的罪,是他的孽!   喂下一口,也只是堵在那里,为什么不咽。萧倦满口血水,如同怪物。他戳了戳怯玉伮脸蛋,一定是嫌弃左臂上的肉不好吃,怯玉伮最挑食了。   换一块地方,换一块肉,怯玉伮一定能吃下。   萧倦提起匕首,又要剐下。   皇后来了。   楚词招缓缓走进殿,萧倦隐怒地瞧着他。   打扰他的祭祀:“滚出去。”   楚词招双眼泪流,他却并无知觉。   他穿着皇后大典的礼服,缓缓踏上了通往龙椅的台阶,一步两步三步。   “陛下,百姓走到如今,早过了茹毛饮血的时代。您要喂怯玉伮,怎么不先烤了再喂。”皇后笑,“您是真龙天子,有时候却忘了最细微的道理。”   “怯玉伮,不吃生的。”皇后言笑晏晏,国色天香,他道,“燃起篝火,百官朝拜,祭祀冬神。”   “而我们陛下,将献祭己身,来啊,漫天的神灵来尝啊!”皇后神情蓦然狂怒,“来啊!”   楚词招大笑起来:“怎么就是不来呢。”   他笑着笑着渐渐停了,走到萧倦跟前,俯身逼问:“您说说,怎么就是不来。”   “魂归故里!回来啊!”楚词招缓缓覆上林笑却的身躯,“怯玉伮,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是说得太大声了。我轻轻地,轻轻地说。”   “别怕。我把坏人都赶走,把猛虎都赶走,这里没有危险,回来,回来,”楚词招脸颊贴着怯玉伮,“回到我身边来。”   “今年的雪人你还没有堆给我,巴掌大,小小一个。我会放到冰窖里,这一次,绝不会融了。”楚词招浅浅笑起来,“怯玉伮,等到春天,等春天的时候,你来检查好不好,检查我是不是好好护住了你的雪人。”   “犯过的错我再也不会犯了,回来好不好,”楚词招说话轻轻地,“那阴曹地府太冷了,你这样的身子受不住。让陛下替你去罢。”   楚词招倏地举起匕首,朝萧倦刺去。   萧倦劈飞了楚词招的匕首,抱起怯玉伮,一脚将楚词招踢下了台阶。   “疯子,”萧倦道,“怯玉伮只是睡着了,什么魂啊魄啊的,唠叨个没完。”   楚词招滚下台阶,悲泣道:“我是疯子。我疯就疯在没有早些杀了你。”   “早在你折辱状元郎前,我就该把你杀了。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怯玉伮会好好的,他会好好地长大。”楚词招怒泣道,“是我疯了!还是这个王朝疯了!萧倦,是你疯了。”   楚词招爬起来,站起身落着血泪笑:“我疯了,你也疯了。唯有怯玉伮无辜,一个最清醒的人,要被这世间糟践。”   楚词招再次踏上台阶:“把他的尸身给我,我要把他葬了。不要用你的脏血臭肉玷污他。”   “你身上罪孽太多,怯玉伮沾染上了,会投不了胎的。”楚词招疯狂道,“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把你的脏血拿开,怯玉伮不吃,不吃——”   萧倦喝道:“把皇后拖下去,疯言疯语。既然都疯了,朕就不计较弑君之罪。找个太医好好给皇后治一治。”   就在这时,张束让人叫来的太医们忙不迭地赶到了。   但萧倦却拒绝让太医为怯玉伮诊断。   “尔等凡医,医术平平,妄下断言,只会给怯玉伮带来不祥。”   但萧倦也没继续剐血肉来喂了。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这朝堂,朝堂之外,天地空空,哪有什么神灵。   萧倦道:“张束,回宫。怯玉伮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皇座太冷,冷得他谁都不愿搭理。”   萧倦心头的重石落了下来。他终于为怯玉伮的沉眠找到了理由。   草莽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怯玉伮身体弱,必须睡在床褥上。   足够温暖,他才愿意醒来。   回到寝宫,给怯玉伮洗脸刷牙擦身子换衣裳。   头发短了,没关系,还会再长。   拨浪鼓咚咚咚,喜不喜欢听?不喜欢啊,换一个。   长命锁小铃铛叮叮当当,清脆得很。   怯玉伮胸口长出了一朵花,是断箭的模样。   别怕,这就取了。疼就哭出来,没人笑话他。   清理得干干净净,萧倦的泪茫然地落下。   为什么怯玉伮还不醒来啊。   父皇,您托梦给儿,您让他别睡了。   儿再也不逼他成婚生子,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人当官就给那人官做,喜欢听故事,儿也能讲。   不就是嘴皮子功夫,多念几本就会了。   您知道的,儿最聪明了。儿想要什么都能拥有。   父皇,您让列祖列宗帮儿一个忙。   您让他回来,让儿的怯玉伮回来,您就说,儿改了。   儿好像突然明白,人的肉剐下是会疼的。   一个小太监惨白着脸在张束耳畔说了什么。   张束站不稳,瘫软下来。   良久,张束麻木出声:“陛下,丽妃娘娘——血崩了。”   在这个冬日里,丽妃娘娘失去了他的第二个孩子。   好在月份浅,他的性命保住了。   丽妃娘娘只是被吓着了,他也不明白怎么就被吓着了。   无非是怯玉伮死了而已。   无非是死了。   丽妃虚弱地躺在床上,从枕下摸索出了红色的发带。他落下泪来,丢给了侍女。   “烧了,把它烧了。”主人都死了,还留着物做什么。   怎么就被吓着了。   根本与他无关呐。   皇宫宫门口。秦泯骑着踏雪到宫门,看到宫门口的雪上,滴滴洒洒的鲜血。   乌婪倒在雪上哀泣。   它的马腿断了,活不了多久了。   踏雪走到近旁,望着地上的乌婪。   乌婪哀叫停了,死咬着马嘴。   它是为了主人和小世子死的,它虽然挑剔,可它是一匹好马,一匹忠心的马。   还是小小一匹的时候,它来到陛下身边,都说它如此挑剔不好养活,不如放养自生自灭,可陛下偏要养。   陛下说挑剔算什么,他拥有整个王朝,还养不得一匹马了?   打小,乌婪就知道,它是陛下的马。   最雄壮最凶狠,谁也不敢与它相比。   可此刻它倒在这里,马眼里流下泪来。   眼前的白马好高,而它再也站不起来了。   秦泯心蓦地一沉。   陛下的马怎么会死在这里。   他下了马,劳烦侍卫通传。   侍卫们犹豫迟疑,有一个劝道:“侯爷,您过几天再来吧。”   秦泯面色平静,心却被钢丝悬住。   秦泯道:“还请将军指点。”   那侍卫连忙道不敢不敢,咬咬牙,看了看左右侍卫,还是没敢说。   秦泯道:“劳烦通传。若有任何事,吾一力承担。”   那侍卫拧紧眉,他一向敬畏侯爷,侯爷保家卫国……这时候进宫去,不是正撞到枪口上?   那侍卫迟疑片刻,咬牙低声道:“侯爷,小世子去世了。宫中大乱。陛下他……”   后面的话秦泯都听不清了。   好似雷声忽震,秦泯一下子聋了耳。 第5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50   雷声过去,秦泯上了马,回了威侯府,继续揉面团。   春节快到了,他要学好做汤圆,元宵请怯玉尝尝,看他做的是不是味道也还不错。   揉面团要专心,不能东想西想,要专心地揉面团。   加水和面,水加多了加面粉,继续揉,揉到尽头,怯玉就会来尝,会告诉他这汤圆揉得怎么样。   除了汤圆,他还能学会更多更多。一年四季,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蔬果,洗手作羹汤,这一次手上不沾血腥,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来到人间,放下刀枪剑戟,搭建屋舍,点燃炊火,燃起炊烟,烹调出一家的团圆。山下万千灯火,家家户户炊烟。   怯玉吃起汤圆,说很甜:秦泯,真好,甜甜的,一点也不苦。   一点也不苦。   秦泯哀急攻心,倏地吐出血来,染红了面团,浸润了双手。   血流下板案边缘,滴滴往下淌。   幻想中的团圆,在血淋淋中散去了。   帝王的寝宫紧闭。   主子的尸身一日不能安葬,山休就苟活一日。   他蜷缩在主子的床榻旁,泪早就流光,主子去世也已接受。   没什么可怕的。   无非是从人世间伺候,转换到去阴曹地府继续伺候。只要他在一日,就伺候主子一日。人身鬼身没有区别。他是要跟着主子的,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山休回想着跟主子的一切,偶尔还微微笑一下。主子躺在太阳下,跟小懒猫似的。他喂主子吃东西,主子也乖乖地吃。主子还要他陪着一起晒太阳。   太阳可真暖啊,照在活人身上暖洋洋的。可主子现在成了死人,不能晒太阳了,话本里说了,鬼魂在阳光下会灰飞烟灭的。   不能晒太阳,主子该入土了。陛下为什么还要主子受折磨,主子要干干净净地睡在棺材里,要尽快,尽快,不能等到……主子最爱干净了。   主子还爱……还爱……   “山休,这是我最喜欢的物品,就算将来我离开了,这箱子也是要做陪葬品的。”   山休缓缓站起了身,主子还爱那簪子,那簪子好好的,好好的,主子最喜欢了。   他来到木箱前,打开了箱盒,除了簪子,那一封写给萧倦的信也露了出来。   ……   山休带着那封信跪在了帝王寝宫外。   张束将那信呈了上去。   萧倦看完了,良久才道了一声:“你对谁都好,唯独对朕——”   萧倦收好信,抱起了怯玉伮。   帝王的陵寝从登基就开始建造,怯玉伮先住进去,等怯玉伮喜爱的人们,把他杀了,他也算了了这人世的一切。   地府里,寻到怯玉伮了,这一次,他决不允许怯玉伮再喜爱旁人。   没有宫妃,没有孩子,没有谢知池,只有他和怯玉伮,相依相守,千年万年。   所有怯玉伮提到的人,萧倦不允许他们自尽,不允许他们打扰怯玉伮。山休自尽也被监视的暗卫拦了下来。   林笑却穿着龙袍,葬进了帝王的陵寝。   乌婪也葬进了帝陵。   这一天阳光正好,没有风雪。   萧倦的身体自那日起,越发不好了。   本就伤势未愈,又千里奔波。后又割肉喂林笑却,许久没有诊治。   元宵这日,宫廷里挂起许多红灯笼。   寒风中,萧倦咳嗽起来,竟咳出了血来。   张束叫来太医,萧倦并未讳疾忌医。怯玉伮没能活够的那一份,他得帮着活下去。   萧倦面色苍白地靠在榻靠上,张束落着泪,萧倦道:“没什么好哭的。张束,朕好像突然明白了。”   张束哭,并不是因为帝王的威严。或许泪水里有几分,是为了他一直伺候的萧倦而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偏偏过去萧倦不明白。   皇权的习惯将他浸染,他背离冷漠的本能喜欢上一个人。渐渐学着养成新的习惯来爱人时,爱人却永远地离去了。   萧倦赐了许多珍宝安慰小产的丽妃,放任皇后给哥儿们灌输异类的思想,让谢知池回到了朝堂,手里的权力开始下放给太子。   萧倦期待着死亡的来临。   对于皇座与权力,萧倦并没有多么喜爱。他只是天然地认为,那是他的东西,任何人不得染指。他生下来便拥有太多太多,这个世间仿佛只是他脚下的尘泥。过度的餍足带来倦怠与傲慢,脚下的蚂蚁想爬到他的身上,只能得到死亡的结果。   然而有那么小小一只,与别的蚂蚁不同。萧倦甘愿伸出手掌,让蚂蚁爬上来。蚂蚁不喜欢这里,他也可以带着蚂蚁去看看别处的风景。   小小的人爬到巨人的肩膀上,扯着巨人的耳朵说不行不行,去别的地方可以,但不能踩到脚下的蚁群。   “你踩了他们,我也会死的。这就是因果报应。”   “我从他们中走来,我想跟你离开,大大的巨人,请从皇座上走下来,跨过蚁群,跨过江山,我们去山河之外。”   巨人说好。他离开皇座,走了下来。   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到最后巨人不再是巨人了,竟跟蚂蚁一般大小。   他肩头的小小的人在他越变越小的时候,跌落下来死去了。   蚂蚁巨人抱着小小人的尸体,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直到蚁群将他们淹没。   萧倦在堆雪人,他让伺候怯玉伮的小太监们,每天说怯玉伮过去的事。怯玉伮小小一个的时候,长成少年的时候,生病的时候,高兴的时候……   林笑却死了,萧倦才开始学着了解他。   而不是将自以为的好的一切堆在他身上。   蚂蚁虽然小,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是将金山银山堆满,就能叫他开怀。   有小太监私下偷偷说:陛下真是跟世子越来越像了。   萧倦吃林笑却喜欢吃的膳食,看林笑却喜欢看的话本,堆林笑却喜欢堆的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并不是想成为他,萧倦只是想靠近林笑却,再靠近一些……不能够相拥……   那一日,萧倦亲手给林笑却穿好龙袍,整理好头发,送进了棺椁。   棺材盖好。他明白,怯玉伮睡着了。   这一次,不会再醒来。   长命锁、抓周物、寿经、玉兰簪……他们红绳缠绕的头发,尽皆成了陪葬品。   萧倦睡在永安宫里,不知道今天怯玉伮会不会入梦。   梦境里,他们走在这大地上,萧倦把心腔掏空了让怯玉伮住进去。   他走得稳稳当当,心腔足够大,怯玉伮不会跌下他巨人的身躯。   梦境里没有蚁群,他只是带着怯玉伮一直往前走去。   金光红影,怯玉伮说朝阳升起来了。   怯玉伮望向朝阳,而他低下头,望朝阳下怯玉伮红润润的脸庞。   在萧倦沉眠的时候,春风来了。   春风送暖,萧倦堆的两个雪人,一个他,一个他,在风中渐渐融化,水乳交融,不分彼此,流下了窗沿,滴在了墙角的梅花瓣上。   ·   那一场大雪里,萧扶凃醒来后仍然没有动弹。   谢知池把他从雪中带走了。   从望泗郡泉陵山,到平谷郡清安寺。   时隔近一年,谢知池与云木合相见,却仿佛半生已过。   萧扶凃三日未用米粮。清安寺里的方丈不忍生命白白流逝,拜访萧扶凃的屋舍,言谈整整一宿。   次日,萧扶凃开始食用寺庙里的斋饭。自此一生,他再未食过荤腥。   他为怯玉吃斋念佛,他为他拿起权柄。他比过去更加谨慎、安定、沉默。   九皇子被萧扶凃抱走,当做下一代的储君培养。   丽妃娘娘流着泪,让九皇子要乖乖听话,不要淘气,不要调皮,要听大哥的话。   九皇子落泪,跟母妃告别,乖乖地跟着萧扶凃走了。   谢知池成了九皇子的师父,云木合也在东宫帮忙带孩子。丽妃娘娘偶尔来看看。   皇后娘娘清醒后,开始著书立说。荀游璋帮着推广。   哥儿渐渐地,不再戴面纱。十年后,女子与哥儿始有参加科考的权利。   此时,荀游璋已经隐退,而谢知池一步步走来,过往的屈辱沉淀,过刚易折的状元郎长成了坚如磐石的谢丞相。跌宕起伏的一生,终是青史留名。   萧倦面对这一切,只是放任,放任。   张束跪下哭求,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放任下去,必是陛下的死期。   萧倦亲自扶起了张束。   他低声道:“我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怕再晚些,怯玉伮就要把他忘干净了。   张束后退一步,伏地痛哭。   萧倦说这不是死期,他只是要去赴一个约。   十年的忌日当夜。   一盏鸩酒摆在了萧倦面前。后世关于这位帝王到底怎么死的,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太子等不及鸩杀了他,有的说是谢丞相为报仇下了毒,还有的说是这位帝王觉得人间无趣自个儿了断了。   饮下毒酒,过往种种走马观花。   萧倦看见怯玉伮朝他奔来。   “萧倦,我等你好久了。你好慢好慢,走得比我慢多了。”   “萧倦,现在我可以跑了,我想跑多久就跑多久,再也不会觉得疼,不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萧倦,虽然我可以跑,但也有感到累的时候。我累了,你抱起我好不好。”   “就像过去那样。”   “萧倦,没你给我穿衣刷牙,我自己也穿得很好,刷牙刷得很干净。还有还有,你看我的头发长长了。你的——”   “萧倦,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萧倦抱起林笑却,说雪淋得太多头发就白了,他是不是老了。怯玉伮是不是嫌弃他了。   怯玉伮摇摇头:“不会呀,白头到老,吉祥。”   萧倦抱着林笑却往前走,轻轻地“嗯”了声。   “怯玉伮,你在意的人都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他们在世上活得很好,你没活够的年龄,都让他们活去了。”   “怯玉伮,我知道你喜欢看的故事了,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知道你心中想的什么,知道你想要的世界了。”   “怯玉伮,我把那世界还给了那世界里的人们。亿万民众,不是羊群,和你我一样,有喜有哀,盼望团圆。”   萧倦抱着林笑却越走越远,越走越大,蚂蚁巨人重新长成了巨人。   这一次,他会学着顶天立地,而不是遮天蔽日。   朝阳的光里,两人的背影消散在了远方。   帝王——驾崩了。   新皇登基。竟不允先皇葬入皇陵与世子同葬。   张束在封棺当日,磕头不止,新皇漠视。张束撞柱而亡。   一代帝王,终被草草葬入了乱葬岗。   新皇为此被后人诟病。但在他的治理下,大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新皇死后,亦未入皇陵。那一座帝王的陵寝,从始至终,只让一人安寝。   萧扶凃命令身边人,将自己的尸身,葬入父皇所在的乱葬岗。   但萧扶凃驾崩后,九皇子阻止了此事。   萧扶凃被葬入了新的皇陵。   九皇子想去乱葬岗把父皇的尸身迁移到皇陵去。但萧扶凃没有为其立碑,九皇子看着孤坟座座,竟找不到父皇到底在哪里。   九皇子跪在乱葬岗前,磕了三个响头。   他是皇帝了,不是三岁小孩,他不能哭泣。   但九皇子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回到宫中,九皇子接到谢丞相的辞呈。   “师父,你也要离开我吗?”   谢知池纠正了九皇子的“自称”,他是帝王,他该自称“朕”了。   “陛下,臣老了。陛下已经长大,会做得比我们这些老人更好。”   九皇子攥紧辞呈,不得不应,呆看着师父离开了皇宫。   谢知池隐退后,在平谷郡清安寺出了家。谢知池当初斩断林笑却的头发,现在还他。   多年后,一个清晨,谢知池圆寂了。   一望无垠青莲池里,一小舟翩然而来。   舟上少年道:“谢知池,你可让我好等。”   谢知池习惯性念出“施主”二字,在少年的满眼笑意里,浅笑着改了口:“林笑却,你的头发长长了。”   “那当然,”林笑却笑道,“你当我像你,竟成了个秃驴。”   “还不快上来,”林笑却道,“我们到江湖里去。”   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此刻,谢知池选择踏上了小舟,要与少年一起去江湖。   舟行远,谢知池的头发长了出来,面容变得年轻,到最后,也成了一个自由潇洒的少年郎。   ·   萧倦驾崩后,明面上皇后也薨逝了。   从此这世上只有楚词招,没有皇后娘娘。   那一把绝世的陨石宝剑,楚词招握在手中,仗剑走天涯。   楚词招骑在高头大马上,离开了烨京城。   走远,他回头看,仿佛间看见怯玉伮站在城墙之上,向他挥手。   “走罢,词招,走罢。”   楚词招点头,泪水滚落。他回过头来,不再犹疑,驾着马远去了。   ·   小世子死后,荀遂很是发疯了一阵。画了很多很多小世子,却总是不对不对。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明明只是欲望的。可再见谢知池,只觉索然无味。   荀遂回了家,荀游璋给他找了很多个求财的美貌男子,荀遂欣然纳之。   在床上,他压着他们翻云覆雨,在床下,他继续画着小世子。   后世,关于世子林笑却的美貌及各种传言,有荀遂的一笔功劳。   几年后,荀遂遣散了侍妾。   他不再只画小世子,潜心画身边的每一个人。很多时候,他还会上街去,画哥儿画女子画贩夫走卒。   他对爹爹说:“爹爹,压着人干,没有画人快乐。我要把大邺朝的众生百态都画下来。爹爹,我是不是很厉害。”   荀遂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要小世子知道,我也是很厉害的,我才不是不学无术。”   “就算他活着时没能记住我,等他投胎转世了,他在后世也不得不听到我荀遂的大名。”荀遂又骄傲又泣泪道,“我荀遂,从来也不输给任何人。”   荀游璋抱住孩子,轻拍他后背:“想哭就哭罢,别憋在心里,爹爹知道,爹爹明白。”   荀遂闻言,猛然大哭起来。   烨京城的育婴堂里,被丢弃的女婴、哥儿们也在嚎啕。   云木合连忙抱起来哄:“别怕啊,别怕,云爹在。”   云木合拉了几番寻死的山休一把,山休也帮忙哄着。   支撑山休活下去的只有一个理由:只要他在人世间替主子积累下足够多的功德,主子来世一定会无病无忧。   云木合带了几年九皇子,便建言在京城里开设育婴堂,给被抛弃的孩子们一个活路。   萧扶凃应了。   云木合这一生,养大了许多无辜的孩子们。他是含笑而去的。   只是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初的马车里。   他怀里的不是婴孩,而是小世子。   他抱着小世子,给他喂东西,给他擦汗。   小世子吃完糕点,牵起了云木合的手,笑道:“谢知池过得很好,云木合,你的恩还尽了。你愿意跟我走,照顾我一生吗?”   “我也会照顾你的,云哥。”   云木合心中一酸,落下泪来,说了好。   马车滚滚而去,天亮了。   ·   边疆。   将军褪下盔甲,抛下尊荣,在边疆为大邺养马。   追风踏雪喜欢广袤的草原胜过逼仄的烨京。   管家也跟来了。   将军骑着踏雪,望着这一望无际的草原,身后仿佛有一个人靠了上来。   少年靠在将军宽阔的背上,抱住了将军的腰。   “秦泯,我回来了。”少年道,“我让你等了好久好久。”   秦泯不敢回头,生怕只是一场空。他听不到怯玉的呼吸,感触不到怯玉的温度,秦泯只能握紧缰绳。   草原尽头,朝阳升起,金光洒遍王朝。   秦泯在这光芒下温暖了起来,怯玉仿佛生出了温度,就在他身后,正靠着他低低诉说。   分别的这些年,怯玉去了很多地方,可到最后,他还是愿意回到他身边来。   秦泯望着磅礴的光芒,声音极轻,生怕惊跑了怯玉。   他轻声道:“怯玉,回来就好。”   这一次,定是真正的团圆。   ·   月夜里。   所有人都可以妄想与怯玉再续前缘。   唯有他萧扶凃。   一身罪孽无从恕。他只能独自死去。   ——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完。 第5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1   晏弥服了五石散,抱着林笑却暴走行散。   一双木屐踩在庭院里,声音清脆,在月色里如同风铃。   晏弥披头散发,宽袍大袖,抱着林笑却走了很久很久,绕了庭院好几圈,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将林笑却放了下来,继续往前走。   林笑却作为晏弥的书童,只能跟上去,跟着晏弥的脚步往前。看似往前,一直往前,其实只是兜圈子罢了。   晏家祖上是有名的世家大族,但在北朝为官时,被皇帝族灭。   只有十几个晏家人逃到南朝,晏家自此没落。   到了这一代,只有晏巉晏弥晏余三兄弟相依为命。生活难以为继。   晏巉被先皇后看上,入宫当了侍卫。先皇后的族人把持朝政,颇为残暴,损害了很多世家大族的利益。   先皇后又是个狠辣残忍的,皇帝有妃子怀孕了,直接叫人用木棒击腹,打得人流产命丧。   皇帝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先皇后一杯毒酒递上,呆呆地要喝,被晏巉不小心绊倒了。   酒洒了,人也摔了。   先皇后看得生乐,搂着晏巉走了,留了皇帝一段时间。   没多久,世家大族联合起来,把先皇后及其族人推翻且赶尽杀绝,连三岁小童都没放过。   晏巉藏了个小皇子在家,这时候推举出来,世家看人小好操控,也就推举上了太子位。   皇帝仍是痴痴傻傻,有一天问身旁的人先皇后去哪了,怎么好久没见到。   伺候的人说先皇后改嫁了,他也傻傻地信了。   还说要送给先皇后嫁妆,风风光光的,先皇后就不打他了。   又问一二三四五妃子去哪了。伺候的人说都改嫁了。   皇帝赵岑有些迷茫,迷茫一会儿,把自己的玩具搬了出来,说给小花送这个当嫁妆,给小草送那个当嫁妆,送来送去玩具送没了。先皇一边掉泪一边往宫里走。   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狠心丢下了玩具,回宫睡觉了。   第二天赵岑起来,看见自己的玩具就堆在手边,问伺候的人怎么没送出去。   那人说:“娘娘们说啦,陛下的心意领了。但若收了,新的丈夫瞧见了,会对她们不好的。”   赵岑听了,怔了一会儿,轻声道:“朕知道了。”   小太子名赵异,明明不是先皇后的儿子,却莫名有一股先皇后的暴戾残忍。动辄刑杀下人。   小太子总以为所有人都要害他。或许是先皇后留下来的阴影太深,他被先皇后强灌过毒酒,先皇后还以为他死了呢。   没想到没死成,毒酒被晏巉灌了水,毒性没那么强。晏巉把赵异藏了起来。   虽然没死成,到底是伤了身,偶尔会突发性耳聋眼盲,要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来。   先皇后死去,赵岑没多久成了太上皇。赵异登基。   赵异前一阵娶了皇后,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但赵异似乎因为先皇后,对女子有了深刻的阴影,几月过去都未同房,还要纳晏巉为贵妃。   这个时代男风盛行,明面上你情我爱是件风雅事。但要是闹到婚嫁的程度,那就不算风雅了。   世家不允,但小皇帝偏要,推拉几番,世家一想,小皇帝爱干嘛干嘛,只要不胡乱搞朝政就成,不要像晏巉那样,想着搞什么扶持寒门,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样一想,留晏巉在朝堂反而不美,干脆就让他去当那个贵妃好了。   但有些人却持续上奏折,劝诫皇帝不要如此。   这个时代十分崇尚美貌。地处南边的周国更是如此。   原本大周是一个大一统王朝,许多年前十几个王爷内斗,搞得胡人入侵,现今只能龟缩南边。   南边仗着天险,虽喊着北伐收复中原,但到底有心无力。且之前的内斗传统继承了下来。   世家之间疯狂内斗。谁要是冒头,谁就被摁下去。就如先皇后家,也是有名的世家,把控朝政,嚣张狠辣,刑杀其他世家的官员。被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推翻了。   到现在,小皇帝继位,维持了一个平衡。   晏巉要施行扶持寒门的措施,按常理早就被搞死了。   但一是小皇帝护着他,二是晏巉实在容颜惊人,很多世家子都是他的迷弟。   那些持之以恒上奏折,甚至惹怒皇帝被掳了官职的,多是晏巉的忠诚迷弟。   他们可不希望晏巉入后宫,本来晏巉就不爱搭理人,一入后宫更是见不着了。   但真正有实权的大族领头人,希望促成这件事,晏巉也就这样被打包送进了后宫。   婚事举办前,姜清境道:“晏巉,你要是愿入我帐中,这件事我可以帮你推掉。”   “你想施行的新政,亦能徐徐图之。”   晏巉讥嘲地笑了几声,走到了小皇帝的身边。小皇帝牵着他走入了后宫。   刚进贵妃的宫殿,晏巉就扇了小皇帝赵异一巴掌。   赵异眼神凶狠,但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怒吼道:“那些人都想杀你了,我想救你有错吗?”   “当贵妃有什么不好,非要跟那些人作对。你是不是忘了,你晏巉不是孤家寡人。”赵异发狠道,“你死了,朕就把你的那些个弟弟全杀了,给你陪葬。”   晏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赵异发疯。   赵异双眼看不清,摸索着想牵晏巉的手,反而被石凳绊倒,摔破了脑袋。   赵异双眼恢复后,把当时在场的下人全杀了。   太上皇过来找儿子玩,还没走进,听到各种求饶痛叫的声音,惊问是怎么了。   伺候的人说是夏天的知了声叫个没完,陛下一定正心烦。把太上皇赵岑哄回去了。   赵岑回去后,左思右想,说要来捉知了。把知了捉走了,儿子就不心烦了。   伺候的人又道,知了都飞走了。知道陛下辛苦,全都飞走了。   赵岑有些遗憾,他是真的想捉知了,并不只是为了儿子。   伺候的人捧来新的玩具,赵岑玩着玩着也就把这事忘了。   赵异十分厌恶这个傻爹,如果不是赵岑痴痴傻傻,他的母亲怎么会被先皇后打死,他又怎么会被强灌毒酒。   他现在是偶尔眼瞎耳聋了,但赵岑从生下来开始,就没眼清耳明过。   许多年前,大周十几个王爷带兵内斗,王朝四分五裂,胡人趁势入侵,中原战火连年,生灵涂炭。大批世族南迁,在南边重新建起了王朝,但仿佛诅咒似的,皇室开始子嗣艰难,到赵岑这里,竟只有赵岑这一个傻儿子。   赵岑有很多妃嫔,有孕的少,就那么少少几个,还没能生就被先皇后搞死了。   赵异能活下来,也算是命大。   庭院里。月影徘徊。   林笑却追上了晏弥。 第5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2   林笑却还是个两三岁的幼崽时,被拿到街市上叫卖。   乱世里吃人的事不少见,有的乱兵甚至宰杀百姓当军粮。北方礼崩乐坏,变态荒唐的事尤甚。   那一年先皇后及族人把持南周朝政,周国朝野混乱,民不聊生,又发生了大旱饥荒,百姓活不下去。林笑却只是个幼崽,瞧起来却特别香的样子,好几个屠夫愿意出钱买下。   晏巉带着弟弟们路过,于心不忍,将为数不多的钱财掏出来,把林笑却买下了。   那年晏巉不过十三,全家的生活没有着落。先皇后一次出宫游玩,瞧见了晏巉,就把他带进宫当了侍卫。   也是那一年,晏巉把六岁的小皇子赵异藏在了晏家。   赵异六岁到九岁,一直躲在晏家。十岁那年被扶上帝位登基。如今已过去了十年。   林笑却追上了晏弥,晏弥停下脚步,半蹲了下来。   林笑却爬上晏弥的背,晏弥背着林笑却继续兜圈子。   林笑却不知道晏弥要走多久才能够冷静下来。   他趴在晏弥的背上,望了望月色。今天就是晏巉正式成为贵妃的日子。   赵异有个小名,叫鱼蛮子。六岁时的赵异,双眼瞎得厉害。那时候老是欺负小奶娃林笑却。   林笑却一次不小心摔倒哭了,被赵异寻着声掐上来,差点把他掐断气。   是晏弥及时赶到,才把林笑却救了出来。   晏家的小弟晏余与赵异臭味相投,幼时也是十分讨厌林笑却。只因林笑却与他年龄相仿,晏余认为林笑却分走了哥哥们的在意。   为了安抚晏余和赵异,林笑却在晏家的身份定为了晏弥的书童,拨给晏弥照看。   夜色深深,晏余不知鬼混去了哪里。   晏弥走了很久很久,热汗滴滴,五石散发散了,便要去冷水浴。还需食冷食饮热酒等。   林笑却准备了帕子、皂角等,晏弥让林笑却快去休息。   林笑却放心不下,守在了浴池边。   林笑却劝过晏弥,不要服五石散,但晏弥只是摸了摸林笑却的头。   如今南北朝都服这玩意儿,已经成了戒不掉的风尚。   胡人入侵后,内斗得一塌糊涂的皇室不敌,与大批世族逃到了南边。   北边胡人混战,礼崩乐坏,分裂成好几个国家。之后一国吞并其它,形成北朝与南周对峙。北朝汉化,留在当地的汉人世族与胡人世族同朝为官且通婚(晏家人当时是北朝大官,得罪了皇帝被族灭),后来北边王朝出了问题,将要溃散。   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南周想着北伐,但一个北伐刚有了点效果,带头的那人就被换了下来。   胜了几把,后方就开始拖后腿。北伐政治正确,但北伐成功的人不能是你。   错失良机,如今北方分裂成新的两国,两国军事实力强大,而南周一直走下坡路,只能望洋兴叹。   攻守易形,现在是南周防备着北边打过来。   晏弥在浴池里,突然问:“怯玉伮,如果周国亡了,你要去哪里。”   林笑却试了试水温,好凉。他轻声道:“哪里也不去。”   晏弥道:“我不准你出晏家,你怨我吗。”   林笑却沉默了很久才道:“外面也没什么好的。”   晏弥抬起手,抚向了林笑却的脸庞。都说大哥晏巉,是周国第一的美男子。   可晏弥此刻望着林笑却,知道那些人是没有见过怯玉伮,若是见了,晏家大抵是护不住的。   如今男风盛行,豪富之家豢养娈童,不登娈童之床的反倒是少数。   北方的几个皇帝,早就纳起了男妃,还闹出不少荒唐事。   晏弥起身,浑身湿漉着抱住了林笑却。   林笑却回抱住晏弥,轻轻拍着晏弥的背。   晏弥道:“我无能。”既不能帮到大哥,又不能让怯玉伮自由自在。   林笑却又轻拍了会儿,晏弥意识到自己身上全是水,退回到了浴池里。   他望着林笑却湿了的衣衫,让林笑却快去换衣裳。   林笑却道:“夏天,不碍事的。”   晏弥摇头,从浴室起来,披着袍子抱着林笑却去换衣裳。   宫廷里。   晏巉换下了大婚的红色礼服,冷着眼坐在榻上。   赵异道:“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晏巉起身欲走。   赵异讥笑道:“从现在开始,晏巉,你逃不掉了。朕死,你就会死。什么姜清境什么别的子弟,都无法拥你入怀。”   晏巉脚步未停,径自走出了大婚的宫殿。   晏家。   晏余醉着酒回来了。他提着酒闯进林笑却的房间,掀开被子把酒浇在林笑却身上,惊醒了入睡的林笑却。   林笑却睁开眼,见是晏余,又把眼闭上了。   晏余砸了酒壶,踩着木屐爬到林笑却床上,掐住他脸颊逼他睁开了眼:“人人都伤心,唯独你置身事外。要不是大哥,你早就成了包子馒头小肉饼。”   “林笑却,”晏余讥笑,“你这脸瞧上去挺好的,我把你送到宫中去,换大哥出来。”   “你要是知恩图报,现在就跟我走。”晏余扯着林笑却起来,林笑却慌忙穿了鞋,浑身酒湿被晏余扯着走。   走到庭院里,晏余掐住了林笑却的脖颈,他似乎更怒了:“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反抗。”   林笑却倦怠地垂下眸,一句话不说。哪怕晏余掐死他。   晏余笑了几声,缓缓松开手,瘫跪了下来。   林笑却没有多看,酒湿了冷,他转身往回走。   没几步就被晏余抱住了。   晏余紧紧地将林笑却箍在怀里,威胁道:“凭什么你只当晏弥的书童,我要把你带出去,我要所有的人都来看看。”   “都来分一杯羹。把你熬煮了,都来分一杯羹。”   林笑却被抱得很疼,他蹙起眉,说晏余喝醉了。   晏余道:“我怎么就醉了。你本来就是两脚羊,多养你十几年,你也做不了人。”   “大哥把你买下,你该自愿的,自愿被大哥吃下,而不是浪费晏家的米粮。”晏余一边说一边落泪,他胡乱擦了擦,声音发狠道,“大哥的苦,你应当替他受。我把你送进宫,要折磨就折磨你。”   晏余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动弹,只是抱着林笑却,不让他走。   林笑却静静地站着,最后实在累了,拍了拍晏余的手,道:“无论你明天,要把我卖给谁。我今天也得睡觉了。”   林笑却的冷漠无情,彻底点燃了晏余心中的怒火。   他拉着林笑却快步到马厩,骑了匹马就要把林笑却送进宫。   马夫魏壑不知为何没睡,将晏余拦了下来。   林笑却看见魏壑,眼眸微亮。知道自己不会受欺负了。 第5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3   魏壑吹了个口哨,晏余无论如何甩鞭,马也不往前。甚至蹦跶着想把晏余摔下马。   晏余大怒,马鞭一下子甩向魏壑,魏壑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打了魏壑一鞭,晏余倒酒醒了不少。   几年前流民生乱,魏壑救过晏家人,没要重金酬谢,留在晏家当了个马夫。   魏壑是晏家的救命恩人,虽只是马夫,但平日里晏弥对他十分客气。   晏余再是混不吝,这会儿也有些羞愧了。   他扔了马鞭,马也消停了。   魏壑一直注意着,若有危险立即带走林笑却。   这时人与马都平息了,便上前将林笑却抱下了马。   夜深了,下人都睡了。   魏壑烧了热水倒进浴桶里,雾气缭绕。试了试水温,才让林笑却过来沐浴。   林笑却脱了衣衫,踏入了浴桶。   烛火里,他抬眸望魏壑。   魏壑拿起帕子,给林笑却擦洗头发。   “身上一身酒气,他泼你酒了。”魏壑肯定道。   林笑却点了点头。   魏壑揉搓着林笑却的长发,道:“心中难过,也不该朝无辜之人发泄。”   林笑却靠在浴桶壁:“或许我该示弱,我该落泪。”   “不是所有人难过都会落下眼泪。”魏壑道,“晏大公子的事我有所耳闻,这是上层的博弈,晏弥晏余无计可施,旁的人也无可奈何。”   林笑却脸颊蹭了蹭魏壑的手:“魏壑,我好像有些累了。晏余说我应当偿还恩情。若他把我卖给其他人,这份恩是不是就偿还了。”   魏壑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救了他们,是不是杀了他们,这份恩就偿还了。”   林笑却一怔。   魏壑道:“怯玉,恩情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林笑却心下一颤,点了点头。   沐浴罢,林笑却已昏昏欲睡。   魏壑搂着他给他擦头发。湿着头发睡明日会头疼的。   翌日。   林笑却本以为晏余折腾了那么一通,该放过他了。   谁知晏余拿了女子的服饰还有胭脂水粉过来,说要带林笑却去参加宴会。   “我不去,我是晏弥的书童,不是你的下人。”   晏余将林笑却按倒在床:“你永远只会躲在别人的身后,我给你穿,还是你自己穿。”   林笑却推晏余起来,晏余却更用力地扼住他。   林笑却望着晏余,轻声道:“我讨厌你。”   晏余笑:“我厌恶你更甚。”   晏余起身,把衣服丢给了他。   林笑却憋闷着换了衣裳。晏余将他拉到镜子前,亲自给他梳妆。   这个时代的男人傅粉,擦脂抹粉什么的,晏余会。   晏余右手指尖点了口脂,左手掐住林笑却下巴,林笑却瞪着他。   晏余道:“再瞪,我就给你画个大花脸。”   林笑却仍然瞪着。   晏余下手却轻柔,并没有真的给林笑却画个大花脸。   指尖抹在唇瓣上,似破了口子沾的血。   晏余抹完口脂,还沾了金粉,在林笑却唇中一点。   林笑却感受到晏余越来越滚烫的呼吸,挣扎了下。   晏余道:“别动,我看看画好没有。”   又不是近视,需要靠得这么近吗。   晏余喘了一声,倏地离远了。   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后,拿起眉笔给林笑却描眉。   晏余描眉的时候很是专注,仿佛画画似的。   晏余的字与画都是极好的,在世家子弟里受人追捧。   描了眉,晏余还在林笑却眉心细细画了个花钿。   画完了,想起忘了搽粉。但退后一看,一室仿佛陷入了黑暗,只有美人熠熠生辉。   晏余愣了好半晌,心道,哪还用搽什么粉。   挽头发,梳发髻,戴钗环。   林笑却觉得头好重,微微垂下脸庞,钗环轻摇,长睫微垂,晏余又是一愣。   临到出门,晏余扔了个帷帽叫林笑却好好戴上。   “你不要说话,今天你不是晏弥的书童,而是我的暖床婢。明白吗。”   林笑却站在门口,轻声道:“晏弥说了我不可以出去的。”   晏余道:“他醉成死猪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今天乖乖的,我以后就对你好些。你要是不听话——”   晏余没有说下去,他只是威胁林笑却,并没有想好到底要怎样粗暴残忍地待他。   林笑却被如此威胁,反而不肯去了。   他转身往回走,晏余直接上前把他强抱起来,往门外马车走去。   “站着。”   宿醉的晏弥披着一身陈旧而宽大的长袍,踏着木屐从庭院深处缓缓走来。   下人们瞧见三公子要带林笑却出去,急忙禀告了晏弥。   晏余忘了,他不说,林笑却不说,旁的人看见了也会说的。   晏余并未停留,直接把林笑却掳上了马车,叫车夫赶快开走。   二公子在此,车夫不敢。   等晏弥缓步走到了马车前,车夫更不敢开动了。   晏弥道:“晏余,你去哪里我不管,但你不能带走怯玉伮。”   晏余在车内讥道:“几两碎银买来的,我今天给你一百两,非带走他不可。”   晏弥轻缓地笑了:“那你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把我碾碎了,称一称能卖个几两。”   车内晏余吼道:“开车啊,耳朵聋了!”   车夫麻溜下了马车,在一旁跪了下来。   晏弥扶起车夫,让他先离开。   晏余听到动静,掀开车帘,拉住缰绳,就要驾马从自己二哥身上踩过去。   晏弥并不畏惧,仍然孤零零站着,凉风吹饱了他的袖袍。   晏余拉着缰绳,迟迟没有驭马从二哥身上踏过去。   明明他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却似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   晏余低笑起来:“二哥,从小到大,我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怯玉伮不需要他,二哥不需要他,大哥也忙碌着,无人要他。   晏弥听了,望着自己的三弟道:“不是多余,是年年有余。”   “那时候家里苦,没有余粮,娘亲才给你取了晏余的名。她希望你年年有余,填饱肚子,平平安安。”   晏余不领情。娘亲或许是这样想的,但他的哥哥们可不是。   明明幼时没几个钱,还要买下一个小孩。被吃就被吃了,被吃的那么多,买得过来吗。   晏弥缓缓上前,晏余以为他是想靠近些跟自己说话,或是安慰自己,或是像摸怯玉伮的头一样摸摸他的头。   但没有,没有,晏弥只是轻声唤:“怯玉伮,我来接你了。别怕。”   晏余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在期待些什么。   在所有人心里,他就是恃强凌弱,他就是嚣张跋扈,他就是个只会欺负人的人。   他只是想带怯玉伮出去玩,整天被困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他想为昨天的事道歉。   林笑却听到呼唤,掀开了车帘。   晏余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开。   晏弥叫小厮递来匕首,将林笑却的衣角割断了。   晏余抓着残布,双眼发狠的红,睨向自己的二哥。   晏弥没看他。   晏弥抱着林笑却往府内走去。   晏余讥笑一声,松开手,任那碎布在凉风中垂落地面。   到了屋内,晏弥揭开了林笑却的帷帽。   他微微怔了会儿,将林笑却抱得更紧了。   林笑却微仰起头,说自己没事:“他没欺负我,他不敢的。”   晏弥道:“他有什么不敢。跟赵异一样。”   赵异小时候掐过林笑却的脖子,晏余小时候也常常欺负林笑却。   晏弥一个不注意,林笑却就被欺负得大颗大颗掉眼泪。   晏余屡教不改,晏弥心中难免对他有了偏见。   “怯玉伮,谁也不能带走你。”   晏弥微微松手,抚上林笑却的面庞。指尖碰到唇瓣沾了红,晏弥柔抚眉眼,眼尾一道斜红缓缓,晏弥道:“怯玉伮,若你为女儿身,聪慧些,或许还能凭此容颜在乱世里生存。”   “可你是男儿,就免不了被亵玩辱杀。”晏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哥敏慧,却也被逼到了后宫之中,怯玉伮什么都不明白,若被有心人盯上,实在无法应付。   可一辈子藏在晏家,难道就是好法子了?   局势瞬息万变,连晏弥自己也看不清前路。摇摇欲坠的晏家,摇摇欲坠的南国。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晏弥倏地问:“怯玉伮,你是不是想出去。”   林笑却摇头。   晏弥道:“别怕,告诉我真心话。”   林笑却默了会儿,点了头。   晏弥心下一痛,明白自己之前不让怯玉伮出去,反而伤害了怯玉伮。   他端来温水,轻柔替林笑却净了面。胭脂水粉溶入水中,如月高悬,千万年也不可得的容颜露了出来。   晏弥将林笑却抱在怀里,林笑却还穿着女子的衣衫,钗环轻轻晃了晃。   晏弥道:“晏家今日,来了一位远房表妹。表妹身有疾,不可见风,出行必戴长长的幕篱。表妹寡言少语,体弱多病,无法嫁人。晏家对表妹甚是关爱,若外出与人游玩参宴,常常携表妹同往。”   晏弥望着林笑却,忧虑不已,但见到林笑却期待的目光,晏弥最终下定了决心:“怯玉伮,以后,你就是这位表妹。”   若出事,那便是表妹病逝,寻不到人,只有孤坟。   林笑却怔了片刻,浅浅笑了起来。他回抱住晏弥,轻声道:“晏弥,你对我真好。”   晏弥紧紧搂着林笑却:“我不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好坏都颠倒,世事已溃烂。”   “怯玉伮,我只望你无忧无病到白头。”   抱了许久,晏弥取回男子衣衫为林笑却换好。   女子衣衫一件件滑落,林笑却躺在晏弥怀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晏弥从小这样照顾他,晏弥习惯了。   小的时候林笑却尿床,晏弥从来不骂他。   那时候家里并不宽裕,只有两个老仆人。仆人忙不过来,晏弥就自己洗。   七八岁的男孩给两三岁的娃娃洗尿布,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抱怨。 第5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4   这日,晏弥带林笑却出行适应,为了安全,邀请了魏壑一起。   三人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   山幽幽,鸟声清脆。   下人们抱着琴提着茶具酒具跟着。   到了泉边,风清水凉,地毯铺开。   下人们围在外围,若有人来及时提醒。   林笑却躺在地毯上,揭开了幕篱。   他呼吸着山间清澈幽凉的空气,心情悠悠然起来。   他穿着女子的衣衫,并不突兀,反倒有一股妩媚幽远。   在这个世界,主角受晏巉是位万人迷,谁都爱他,除了一个小小的书童。   林笑却需要扮演的人设便是不爱主角受的炮灰攻。   其余的他便不知了。233系统升级,休眠前只告诉了林笑却此事。   快穿部不需要维持剧情,只需要维持人设,文字衍生的世界如同流水,奔流往前。快穿部成员的进入会产生蝴蝶效应,剧情的改变是不可避免的。   但人设必须维持,作为一个火引子来到这世界,只能是火引子,不能变成截然相反的冰碴子。   火引子点燃进化的大火,文字堆里一个个人物鲜活,整个世界滚滚往前。   林笑却思索了一会儿,心道:不爱不代表恨,不爱只是男欢女爱的不爱。   这样一来,在这个世界他是相对自由的。林笑却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谁。   就算爱上谁,只要不是晏巉,那便无碍。   宫廷内。   赵异问太监舒厢,晏巉去哪了。   舒厢貌美,色如春花。他跪下来道:“贵妃娘娘在偏殿宿了一宿。”   赵异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舒厢嘴角流血。   舒厢不敢反抗,赵异又是一巴掌。   舒厢伏跪在地,赵异摸了摸他的头:“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舒厢头垂地,声音极轻:“陛下,舒厢的名是您赐的。您说过,舒厢是舒服的厢房,很舒服的。”   赵异笑了下,拍了拍舒厢的脸,叫舒厢把衣服脱了。   他倒是要试试,这舒厢到底是不是仍如过往,用起来足够舒服。   殿内伺候的下人众多,舒厢脱得并不迟疑,赵异望着赤。裸的舒厢,想起晏巉的态度,更加愤怒,拔了剑就要砍下。   舒厢忙道:“陛下,贵妃娘娘最爱奴才做的糕点了。奴才贱命一条,奴才去给贵妃娘娘做糕点好不好。”   舒厢扯住赵异的裤腿:“您给奴才一个机会,奴才一定把贵妃娘娘哄过来。要是奴才办不到,您再杀奴才好不好。”   “陛下,求您了,”舒厢含泪媚笑讨好道,“陛下……”   赵异听了,笑着垂下剑,在舒厢背上划了个“贱”字。   一笔一划,舒厢咬紧唇不敢出声。   血液流淌,舒厢泪水滴滴砸下。   赵异一脚踹开了他:“去吧。”   舒厢连忙抱着散落的衣衫跪爬出去。   他不敢站起来,他担心惹怒陛下,连一个活命的机会都没了。   舒厢净手做了糕点,往偏殿走去。   还未靠近,就听得激烈如战场的琴声。   舒厢明白,贵妃娘娘现在心情一定很糟,但为了这条小命,舒厢不得不进去。   赵异还穿着大红的婚服,晏巉早换下了。穿一身白,仿佛死了人似的。   舒厢呈上糕点,说陛下有请。   晏巉恍若未闻。   舒厢跪下道:“娘娘,您移步正殿,救奴才一命好不好。救了奴才的命,奴才以后就是您的人。”   舒厢说话变轻了些,他抬起脸,一双眼含情脉脉:“救了奴才,奴才的命,奴才的身子,都是娘娘的。”   晏巉垂眸望着舒厢,那眼神冷漠得令舒厢害怕。   舒厢急忙求饶磕头道:“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玷污娘娘——”   舒厢放下糕点,一巴掌一巴掌狠扇自己,晏巉只是看着。   舒厢打着打着手轻了,毕竟他只是求饶,不是想把自己牙齿打下来。   他肿着脸要去亲晏巉的鞋履,表示真的不敢了。   晏巉挪开了脚,站了起来:“带路。”   舒厢转哀为喜,连忙跪爬着带路。   晏巉蹙起了眉。   “站起来。”   舒厢一惊,连忙站起来讨好地点了点头,迎着晏巉去往正殿了。   赵异见晏巉真的来了,阴戾的眼盈满欢喜。   他小心翼翼走到晏巉身边,跟晏巉道歉:“我知错了。我不该成为他们的刀划向你。”   “晏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不会了。”   晏巉望着赵异,“嗯”了一声,算是和解。   可赵异想牵他手的时候,晏巉躲开了。   赵异顿时暴怒。   晏巉闭上眼,本打算忍着恶心牵起赵异的手。   可自从成了这什么贵妃,晏巉对于人的接触越发恶心。   越是强迫自己去接触,越是感到恶心。   赵异再一次抬起手抚过来的时候,晏巉干呕了一声。   幼时还不这样,可是粘稠的眼神太多,多到要把晏巉淹没。渐渐的,他不知怎的,就再也做不到和人接触。   哪怕只是牵手,都要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赵异见自己被如此嫌弃,甚至惹得晏巉干呕,顿时狂怒起来,拔了剑就把殿内的下人全杀了。   舒厢躲在一个箱子后,跪趴着躲过了一劫。   舒厢浑身瑟瑟发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赵异杀完了,稍微冷静了下来。   “你这病,该找太医治治了。朕又不会碰你,你衣裳穿得好好的,我也穿着衣裳。我能对你做什么。晏哥,我不是那些人,我不会想着碰你的。”   晏巉冷静下来,望着屋内的一地尸体,倏地道:“相比北雍的一堆疯子,你是要好些的。”   北方的两个王朝,西为穆,东为雍。南周称之为北穆、北雍。   赵异讥笑道:“晏哥,你知道就好。”   赵异走过来,强行牵住了晏巉的手,晏巉强忍着。赵异带着晏巉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晏哥,那天你打我一巴掌,好疼。”   “揉一下,朕就不怪你了。”   晏巉只想再打他一巴掌,可现在连扇人巴掌都觉得恶心。   晏巉闭上眼,任由赵异攥着他的手,在赵异脸上揉了又揉,抚了又抚。   在晏巉快吐出来前,赵异终于松开了。   晏巉睁开眼,望着赵异阴狠的神情,道:“你衣裳脏了,换了吧。”   赵异道:“换什么,穿红的正好,白的如你,一身血污。”   晏巉低下头,才发现血早就溅到了身上。   与贵妃大婚时的礼服,赵异不换,下面的人只能赶制了很多套一模一样的。   下面的人担心单做陛下的,不祥,会惹得陛下震怒。赶制了很多套成双成对的婚服。   归属贵妃的,也一并送到了赵异这。   赵异取出一套婚服,要帮着晏巉换。   晏巉道:“赵异,这场婚事只是给人瞧的,你不要当真了。”   赵异笑:“晏哥,你为什么一定要惹怒朕。”   晏巉道:“你不想我死,就不要做出些让我不得不去死的举动。”   赵异阴狠的眼神茫然了一瞬,他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赵异盯着晏巉的唇,想分辨他还要说些什么。   但晏巉只是沉默。   赵异将婚服放下了。   晏巉走后,舒厢慢慢从箱子后爬了出来。   满地的血泊里,舒厢爬到了赵异的身旁。   赵异注意到了他,舒厢仰起脸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来。   赵异也笑,笑得无比狠厉。   他俯下身去,按住了舒厢……   血泊里,赵异进入舒服的厢房,双眼却红了。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幽山里。   晏弥饮着温热的酒,林笑却也想喝,晏弥却摇头,让他饮茶。   晏弥经常饮酒,还得是热酒。服五石散的人,不仅常喝热酒,还需是好酒,不可饮劣酒。   林笑却再一次劝晏弥不要吃五石散了,那不是仙丹灵药。   晏弥道:“我知。”   晏弥斟了一杯茶,递给林笑却。又倒了一盏酒,放到魏壑案上。   林笑却越过茶盏去拿酒,魏壑将酒盏按住,林笑却没能取走酒,反碰上魏壑的手。   林笑却不好意思地想收回手,手指却被魏壑抓住了。   林笑却下意识看了一眼晏弥,好在晏弥望着山水,没有注意。   魏壑拿出帕子,给林笑却擦了擦手,原来是不小心碰到脏污处沾了污痕。   擦干净了,魏壑将酒盏置到林笑却手心,低声道:“酒伤身,少喝些。”   林笑却偷偷笑了下,点点头表示知道知道。   可等他准备喝的时候,晏弥早发现了。   但晏弥没管,假装继续看山水。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怯玉伮想尝尝,尝尝也无事。   只是酒,不是五石散,不会死。   林笑却这具身体没有尝过酒,喝了半盏就有些发晕。   喝完一盏,他躺在地毯上,傻乎乎地笑。   魏壑见他笑得暖乎乎,也跟着笑。   下人把晏弥的琴抬了过来。   晏弥望着怯玉伮,抚上琴弦,助助他的酒兴。   林笑却听着琴声,乐得站了起来,站地毯上没有穿鞋,他微仰着头,身子旋转舞了几下,还有模有样的。裙摆飘扬,好似一朵春天的花落到夏天,终于在泉水上静悄悄地绽放了。   一位砍柴的少年在山林高处偶然看见,还以为是神女下了凡。痴痴地想靠近,瞥见那么多仆人霎时清醒了。   哪里是神女,分明是够不着的世家女。   少年心下发狠,没有靠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世家子,整日游山玩水好清谈。   当官也不理庶务,在意俗世便是庸俗,不理世事才是风雅。   占着高官厚禄不放,却什么也懒得做。   压榨着百姓的血汗“肆情任性”。荒唐。   少年走得更远了些,继续砍柴。   不砍点柴火去卖,要吃不上饭了。   饿死了可没人收尸。   林笑却旋转几圈,笑着倒在了地毯上,头好晕啊。   少年本来砍柴砍柴,使劲砍柴,但听到隐隐的笑声,还是没忍住,又走下几步,在高处透过树林的缝隙望那底下的世家女。   人怎么能长成这样,长成这样怎么还要留在人间。   飞到天上去,他就不讨厌她了。 第5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5   泉水淙淙,晏弥的琴声如同空谷的风,吹起发丝一般拂过人的思绪。   林笑却醉了酒,躺在地毯上仰起头,还想喝一点。   晏弥望着他,那傅了粉的面容,修饰得更妩媚的容颜,一双眼干净澄澈,这世上的泉也好、湖也罢,没有哪一处能与之比拟。   晏弥能舍下所有,唯独舍不得怯玉伮。   在他沉默而无言的时候,心中情绪翻涌,面上沉寂如枯萎的冬,只有怯玉伮会走过来,静静地靠在他的身上。   小小一个的孩子,想安慰他,又说不出太多的言词。慢吞吞静悄悄走过来,想要抱住他,手不够长,就不抱了,那样静静地默默地靠着他。   男孩感受到小孩的安慰之意,转身把小孩抱了起来,哄小孩睡觉。   怯玉伮睡着了,就不会看到他的难过。不会因他的难过而难过。   小小的怯玉伮不睡,胖乎乎的小手捉住他的手指,轻轻摇晃。   那一双澄澈的眼眸,在意地安慰地望着他。   就如此时一样。   林笑却瞧出了晏弥的难过。晏弥喝了很多热酒,可林笑却发觉再热的酒也暖不了他的心腔。   晏弥从不像晏余一样,疯狂而嚣张。他的偏执是静默的,像他的琴声,像此处的泉水,淙淙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林笑却第一次,主动想知道一个人的结局。   在过去的文字堆里,晏弥会走向如何的终局。   林笑却没有开口问晏弥到底为了什么放纵自己沉溺,一个不想开口的人,心中定有万千的顾虑。   忧虑深深,一万个夜晚的焦灼是否将他燃烧成了倦怠的人。   林笑却起身偷酒,当着晏弥的面光明正大地偷喝。   晏弥望着他,眼神沉寂而包容,似乎林笑却就算今天要喝光他的酒,他也选择纵容,不扫兴了。   林笑却给晏弥斟酒,头晕钗环微晃,魏壑连忙起身扶他。   林笑却浅淡一笑,站稳了又给魏壑斟酒。   今天是快乐的游玩之日,大家不醉不归。   一曲尽,林笑却端着酒盏道:“今天不关心天下,不关心远方,今天,只关心杯中酒——”眼前人。   林笑却一盏饮尽,浅笑着,晕眩着,酒盏落到毯上,人也似月泉倾落。   落地之前,魏壑抱住了他。   他道:“怯玉,你醉了。”   林笑却在魏壑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他说:“我没有。”   可两颊薄红,月染胭脂,醉态似水上的灯,春日的梦。魏壑抚上他的钗环,将歪掉的钗环抚正。   林笑却浅浅笑了起来,他不狡辩了:“魏壑,我醉了。”   魏壑抱着林笑却坐了下来,凉风习习,魏壑净了手,喂林笑却吃些糕点。   林笑却推开糕点,他要继续喝。   今天出来高兴,还想喝。   魏壑向晏弥致了歉,随后将带来的酒囫囵喝光了。林笑却没酒可喝了。   林笑却说他是牛嚼牡丹,魏壑说晏弥是对牛弹琴。   林笑却不想做牛,晏弥道:“那你也不能做那朵牡丹。”   话落,三人都笑了起来。   林笑却笑了一会儿,头更晕了,也不知在说什么,胡乱说道:“不做牛,不做牡丹,做一把琴。”   “千百年,弹琴的人没了,古琴还在。吞饱了岁月,后人拨动琴弦,或许能在琴声里寻觅到一丝——我们如今的气息。”   林笑却笑得微微凄然。   魏壑搂紧了他,问是不是风太大了,山中幽凉。   林笑却低低“嗯”了一声。   酒便是如此,酣畅时淋漓,醉到深处却涌满了惆怅。   夕阳快落山的时候,魏壑背着林笑却往山下走。   林笑却晕晕醉醉往旁望,瞧见一个少年背着柴走在他们路旁。   原来是魏壑走得太快,把晏弥和仆人们甩下了。   那少年瞧他看了过来,倏地把脸扭过去了,林笑却迷迷糊糊地笑。   少年扭过去一会儿,把脸扭过来时,林笑却已经望向另一边了。   他背着柴,脚步顿了会儿,魏壑就走出好远。   少年不甘地追了上去。   山脚。   世家的马车上常有各自的标志,少年背着柴,死死盯着晏字。魏壑望过去时,少年才收回了目光,背着柴走远。   少年心中,突然不想就这样草草一生。世家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既然世家女成不了嫦娥,飞不到天上去。为何不能入他怀中。   魏壑扶着林笑却上了马车。   此时晏弥和下人们还未到来。魏壑故意走得如此快,他想趁林笑却昏醉时跟他告别。   清醒时很多话难以出口,借着酒意仿佛就变得不值一提。   魏壑道:“怯玉,我得走了。”   林笑却昏醉着不明白,要去哪。   “北国。”魏壑道,“南周迟早会被打下。我得回到北国去。”   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做一个马夫,手中没有兵马、权势,护不住任何人。   林笑却这才知道,魏壑不是南周的人。难怪说话跟大家隐隐有着不一样。   他靠在车壁上,酒喝得太多了,离别时分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林笑却才道:“我们还有见面的可能吗。”   魏壑道:“会的。”   魏壑靠在车门上,抑制自己推开车门,拥抱怯玉的冲动。   相识一场,临别之时还是不抱了。   推开门,可能就舍不得离开。   山与山不会相见,人与人总会重逢。*   林笑却轻声道:“天高路远,魏壑,珍重。”   这一句后,林笑却更昏昏沉沉了。他已经听不清魏壑说了什么。   晏弥来到时,魏壑已没了人影。   他张开手,想要晏弥抱。晏弥似乎明白了什么,马车里,晏弥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他道:“魏壑非池中之鱼,无论去哪,不会有事的。”   林笑却点点头,将晏弥搂紧。   “弥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唤晏弥了。   “总有一天,你也会离我远去的。”   晏弥抱着林笑却,轻柔地抚过他的碎发,却没有给出否定的答案。   宫廷中。   皇帝赵异得知姜清境入宫找贵妃,竟没有人通禀他此事。   急冲冲拿着剑就往贵妃宫中赶。   赶到时,姜清境与晏巉已交谈完毕。   面对皇帝赵异的质问,姜清境笑:“竟没人通禀,陛下可是把身边伺候的都杀光了?”   “自伤耳目,可怨不得人。”   赵异道:“姜清境,你别忘了,到底谁才是周国的皇上。”   姜清境闻言并未恼,行了个礼道:“陛下说得是,臣这就告退。”   姜清境如此轻描淡写,反惹得赵异暴怒。一下子,他眼睛就看不见了。   他只能听着脚步声,听到姜清境离开了,才摸索着想去牵晏巉的手。   但晏巉不出声,呼吸也轻,他根本寻不见。   “晏哥,他跟你说什么了,你不要信他。”赵异摸索着走出一步,“他们就想着哄骗你,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的。”   晏巉极轻地走远,赵异听到些许声音猛地往前扑去,只叫自己撞上了花瓶。   花瓶碎地,赵异怒道:“你躲在哪里!晏巉!你以为我死了,还有谁能护住你。”   晏巉站在殿门口,异常冷漠地看着赵异发疯。   赵异踩着花瓶碎片继续往前:“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是为了那些下人?我收敛一点,我不杀了好不好,我会乖的。晏巉,你也要学乖些才好。你把我折磨疯了,我先杀了你,再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   晏巉看着眼前的瞎子,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转身离开了。   赵异在宫殿里怒吼着,没有回应。   舒厢慢慢地走了进来,赵异以为是晏巉回来了,高兴得抱住了来人。   舒厢连忙道:“是奴才。”   赵异转喜为怒,一下子掐住了舒厢的喉咙。   舒厢在窒息中挣扎,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哦出声。   赵异笑了下,把手松开了。   他确实不能随便杀下人了,杀光了可没人替他办事。   赵异渐渐恢复了视力,道:“舒厢,叫上禁卫军,把晏巉的弟弟们给我抓进宫来,还有那个书童,叫怯玉伮的可恶书童,一起抓进来!”   舒厢抚着脖子摇头,连忙跪道:“陛下,陛下,这一定会惹怒娘娘的。陛下……”   赵异拔了剑,一刀斩断宫灯。他狂笑几声,道:“也对。不能太粗鲁了。晏哥会生气的。朕什么都没有了,不能惹晏哥生气。那就把书童抓过来吧。”   “好些年没见,也不知那小家伙死没死,没死的话,正好跟晏巉作伴。晏哥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马车滚滚向前。   回到晏宅,总是鬼混的晏余不知为何堵在门口。   他的好二哥终于肯回来了,晏余嗤笑两声:“不是不能出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二哥,这也太没道理了。”   晏弥抱着怯玉伮下来,摇了摇头,轻声道:“他睡着了。”   晏余一肚子的火闷湿在心里,冒烟不止。但他瞧着怯玉伮,还是忍住了,没吵吵嚷嚷。   晏余不吵嚷,但宫里来的禁卫军可不会缄默。   晏弥看着包围而来的禁卫军,连忙将幕篱给林笑却戴上了。   舒厢上前赔罪道:“娘娘在宫里寂寞,念着一个叫怯玉伮的书童,想让他进宫作伴。”   晏余扫了眼禁卫军,道:“什么怯玉伮,不认识。”   舒厢堆笑道:“怎么会不认识,三公子您别为难小的。娘娘心里头念叨着,不过是进去陪伴娘娘罢了。”   晏余嗤笑道:“你让大哥亲自来,我再信你的鬼话。”   舒厢闻言,脸色未变,仍然讨好地笑着,只是说出的话不是那么回事。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贵妃娘娘不会杀他,可带不走人,陛下可是真的要杀了他的。   “麻烦各位将军,搜一下叫怯玉伮的书童在哪。”   禁卫军总体还是忠于赵氏皇族的,自是听命办事。   动静中,林笑却渐渐地醒了。晏弥牢牢地抱着他。   舒厢注意到,倏地问:“这位是?”   可没听说晏家二公子娶妻纳妾的事。   晏余道:“公公好大的威风。”   舒厢讨好地笑:“奴才卑贱,只是想活,没办法。晏三公子原谅则个。”   舒厢说着说着,眼神就柔和许多,柔情似水,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舒厢的勾引没勾着,他也不丧气。静静地等着结果。   晏弥抱着林笑却回了马车。   马车里,晏弥声音极低道:“别出声。”   林笑却按住晏弥的手,轻轻点了头。   过了许久,禁卫军中的一人道:“只知道个名,那些下人都不承认自己是怯玉伮。”   舒厢道:“杀一个试试。什么时候有人承认了。什么时候停止。”   禁卫军也不含糊,拉了个人就要下手。   晏余道:“慢着。无故来晏府搜查杀人,公公是否过分了些。”   舒厢道:“奴才没办法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奴才只能听命行事。”   晏弥将林笑却留在车厢里,独自走了下来。   他道:“要杀人,从我开始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下人犯事,也是由我这个主人责罚。什么时候周国流行起越俎代庖了。”   “二公子言重了,小的把自个儿杀了也不敢杀您啊。”舒厢对一个侍卫使了眼色。   那侍卫慢慢朝马车而来。   舒厢跪下磕头道:“得罪两位公子了。”   磕完头,舒厢抬起头来,笑得明媚:“江六,请不到书童,就请二公子的侍妾走一遭吧。”   话落,江六扑进了车厢,把林笑却捉住了。   林笑却挣扎中幕篱掉了。灯火透过车帘影影绰绰,可江六还是呆滞当场。   林笑却从马车里逃了出来,但马车已被禁卫军围住。   他一惊差点摔下马车,怔愣住的禁卫军们齐齐上前,十几双手接住了林笑却。   林笑却推他们,他们也跟傻子似的。   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半跪下来道:“姑娘,您可有哪里伤到?”   林笑却钗环歪了,那侍卫抬起手想要帮忙扶正。   林笑却连忙后退,那侍卫赶紧举了手:“卑职不会伤害姑娘,卑职手里没有兵器。”   其他的侍卫一听,也赶紧把兵器扔了。   林笑却心道,这些人是傻了吗。   他望向晏弥,晏弥还没开口,舒厢如获至宝。   那什么怯玉伮的书童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把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献上,一定更能让陛下开心。   陛下以前不喜欢女子,是没见过这般的女子。   舒厢说起场面话:“书童到了,二公子的侍妾就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舒厢挥手,叫把人带走,竟一时之间没人响应。   晏弥看着这场闹剧:“够了,让我大哥来。”   舒厢再次道:“诸位将军愣着作甚,带人走。”   禁卫军们回过神来,一个上前就要抱走林笑却。   晏余拔了一把刀,就要冲上前,反倒被其他的禁卫军用剑架住了脑袋。   那侍卫瞧着是个领头的,道:“晏家谋反,贵妃也保不住。”   晏余双眼发狠,欲继续往前,看看这侍卫到底敢不敢杀他。   晏弥按住了剑身,道:“放了我弟弟。书童的事,我会与贵妃娘娘商量。至于我的侍妾小怜,宫中小住几天,诸位将军多担待。”   “她是哑女,无法说话。”   “二哥!”晏余急道。   晏弥按着剑身,那领头的侍卫道:“小的怎敢伤到晏三公子。烦请二公子让让,卑职这就收剑。”   晏弥退后一步,晏余得了自由还要上前。   晏弥拉住了他,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些禁卫军敢一个个杀他晏宅的下人,未必不敢伤了晏余。   他连夜送信到宫中去,请大哥想办法。   林笑却与晏弥遥遥相望,灯火里,他目光柔和,让晏弥不要担心。   晏弥心下急痛,竟不知以前醉生梦死到底为何。   皇室的马车滚滚往前。   车厢里,舒厢赔罪道:“姑娘,您别怕,只是去宫里小住。您的夫兄也在。”   林笑却不说话,装哑巴。   舒厢轻轻抬手,林笑却后退望着他,舒厢微笑道:“金钗要掉了,奴才想帮姑娘整理一下。”   舒厢静静望了林笑却好一会儿,倏地道:“晏二公子怎么舍得让您当妾呢。”   “您这样的美人,可是能换好几座城池的。”舒厢声音轻轻的,“小的若是长这般好,或许就不会被肆意欺辱了。”   舒厢说完静悄悄地笑,渐渐笑出了声。他猛地跪下来,趴在林笑却脚边,抬起脸乞怜:“小的喜欢您,小的伺候您好不好。奴才最会伺候人了。您不要嫌弃小的,您以后去哪,小的都跟着好不好。”   林笑却蹙起眉,他真的很想说话,但还是忍住了。   233,他在心里呼叫,233升级中,呼叫未应答。   进了宫,下了马车。林笑却才走出几步,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卑职背姑娘吧,路远。”   另一个侍卫推开他:“姑娘,我,我,我背得稳。”   又一个吵嚷起来:“小的,选小的,小的最会当牛做马!”   领头的侍卫喝道:“一个二个成什么样子,安静些,去叫轿辇来。”   那领头的侍卫叫段琮,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衫,紧张地咽了口气,才走到林笑却面前来。   他深吸口气,缓缓道:“姑娘您别怕,咱们虽是粗人,但也是知礼的。绝不会伤害您。”   他做好了准备才望向林笑却的面容,可这一瞧,又痴住了。   他见过贵妃娘娘,本以为这辈子不会见到比贵妃娘娘更好看的人。   没想到今夜……不是好看,段琮形容不出,他只觉得史书上祸国殃民的绝世佳人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段琮红着脸心道,或许绝世佳人也比不过面前的姑娘。   宫灯的浮光里,佳人孤单单地立着。长眉轻蹙,让人直想把心掏出来,让她不要难过。   为博美人一笑,毁了江山的故事,段琮这才相信了。 第5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6   小太监们抬着轿辇到了。   段琮想扶林笑却上轿,林笑却躲开了。   段琮意识到自己冒犯,将手往轿辇的方向摊开,放轻了声音道:“姑娘请。”   林笑却微仰头看了下四周,宫墙深深,灯火亮得发烫,眼波流转之间,一整个世界落到他眼中。佳人在侧,灯火似乎更烫了,或许是人心浮漾,散溢了光芒。   林笑却上了轿,抬轿辇的太监们却被禁卫军挤开了。   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抢得了抬轿的差事,抬着林笑却抵达了帝王的寝宫。   到了地点,禁卫军们想到皇帝的作风,骤然担心起来。   段琮紧皱着眉,在轿辇旁道:“有任何事,叫卑职的名,卑职会进去的。”   “卑职段琮。”段琮说完蓦然想起佳人不会说话,是哑女。   他的心揪了起来。   舒厢连忙道:“大人,奴才在呢。有什么事奴才叫您。您放一万个心,奴才死了,姑娘也不会有事。”   段琮退后一步行了个拱手礼:“舒公公言重了。”   陛下如此扭曲,舒厢还能活这么久,想必有自己的本事。段琮让开了路,凝望着舒厢领着佳人进去了。   赵异衣衫不整,头发披散,看起来又是发了场疯。   见来了人,赵异阴戾着眼望过来,凝滞了片刻。   舒厢跪下道:“陛下,奴才无能,奴才没能找到那个书童。但奴才找到更好的了,这位姑娘是晏二公子的侍妾。有这位姑娘在,晏二公子一定会交出怯玉伮的。”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看到赵异。林笑却想起当初赵异掐他脖子,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一步令赵异回过神来,他讥笑道:“一个侍妾,也敢嫌弃朕。”   赵异猛地起身上前,林笑却吓得直接往外跑,赵异一把将他捉住了。   赵异道:“什么东西,也敢嫌弃朕,还敢跑?”   赵异掐着林笑却的脸蛋:“长得这般好,心却一样残酷。朕把你杀了好不好,朕杀了你,你还敢跑吗?”   “你为什么要穿女子的衣衫,朕看着厌烦,”赵异道,“你是男是女,说啊!”   舒厢连忙上前扯住了赵异的裤脚。“陛下,”他仰着脸乞怜道,“小怜姑娘是女子,是哑女,说不了话。”   是个女子,赵异掐住了林笑却的脖子,是个哑巴,赵异的手又松了。   他怔怔地笑了起来:“你是哑巴,哑巴好啊,哑巴好啊。”   他疯狂扯林笑却的衣裳:“不要穿什么裙子,朕看了厌烦,不要戴什么钗环,令人作呕。”   林笑却推嚷着,赵异掐住他下巴:“你慌什么,你再推,朕就把你的骨头抽出来做成琵琶。”   林笑却愣愣的,手上的力度霎时软了。   赵异笑了起来,笑得松开了手,笑得直不起腰来。赵异笑得瘫跪在地,耳朵霎时听不见了。   他眼神发狠,盯着舒厢的唇瓣,舒厢不敢哭,扬起唇角凑过来,被赵异踹开了。   赵异抬头,望林笑却说没说话。   没有,没有,她是个哑女,说不了话的。   赵异心中蓦然感到一种安全,他缓缓站起来,把林笑却头上的发钗一一取下,砸在地上。   又去剥林笑却的衣衫。   林笑却按住他手,赵异瞪了他一眼,把林笑却的手推开。只脱了女子华美的外衣,里衣留着,赵异随便找了件自己的常服丢给了林笑却。   舒厢连忙伺候着穿上了。只是……舒厢心道,小怜姑娘怎么这么平啊。   想到陛下的喜好,又觉得还是平点好。平才讨人喜欢。   晏弥的信送到了宫中。   晏巉看完在烛火上烧掉了。   他披好衣衫朝皇帝的寝宫——承明宫而来。   赵异的衣裳明显大了,林笑却换好了衣衫,赵异又觉得不对了。   明明是个女子,凭什么穿他的衣裳,凭什么扮成这模样。赵异走过来扯开衣衫,怒道:“我要的是那个书童,舒厢,你什么时候耳朵聋了。”   舒厢求饶道:“陛下,再给奴才一天时间,一天时间好不好。晏二公子一定会用书童换回小怜姑娘的。一定会的。”   赵异笑得狰狞:“谁说朕要把他的侍妾还他了?暖朕的床不够格,当朕的洗脚婢吧。”   话一出,新仇旧恨加一起,衣服穿穿脱脱,林笑却直接一脚踢了过去。   赵异没防备,竟被踢倒了。   林笑却再接再厉,直接压他身上疯狂打他。拳打脚踢,把赵异都打懵了。   舒厢也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劝架。   赵异也回过神来,一把就掐住了林笑却的脖子。   就在这时,晏巉到了。   “放开他。”   赵异听着声抬起头,惊喜道:“晏哥!”   “赵异,把他放开。”   惊喜转为震怒,赵异道:“我还以为晏哥是来找我的,没想到是来找这小贱婢啊。”   赵异的声音跟掺了毒似的阴险:“啊,怎么办,朕的手不听使唤,一定要掐死这贱婢才行。”   林笑却被掐着下意识又蹬了他一脚。赵异笑着掐紧。   晏巉走过来,覆上了赵异的手:“乖,他是我二弟的爱妾。赵异,你我既然婚嫁,他便和你我是一家人。”   赵异听了,手缓缓松开了。   他望向晏巉,轻声道:“晏哥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赵异站了起来,浑身凌乱,他拍了拍衣衫,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晏哥,朕做主,从现在开始,她就不是什么侍妾,只是宫中一个低贱的婢女。”   赵异笑:“她敢冒犯皇帝,只是叫她做个婢女,已是轻饶。晏哥,你不会不愿意吧。”   晏巉道:“好。正好我那缺婢女。多谢陛下好意。晏巉心领了。”   赵异道:“给晏哥当婢女,那是高升,可不是惩罚。”   晏巉置若罔闻:“人我带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林笑却站了起来,远远地走开几步。   赵异道:“晏巉!你是不是跟姓甄的做过了。你喜欢女人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女人。”   甄是先皇后的姓氏。   晏巉并未置气,他道:“陛下,自始至终,我只是先皇后的侍卫。”   或许先皇后想着把他养大再享用,但晏巉还没长大,先皇后就死了。无论是先皇后的眼神,还是现在赵异的眼神,都令晏巉隐隐作呕。   晏巉收敛了心绪,道:“这世上无论男女,臣都避而远之。”   “陛下,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晏巉带走了林笑却,这一次,赵异没有阻拦。   他陷入了“避而远之”四字带来的痛苦之中。   凤栖宫。   这宫殿原本不叫这个名,晏巉住进来后,赵异让人改成了凤栖宫。   到了殿内,下人们都退下了。   晏巉一直洗着手。   林笑却没有靠近,衣衫凌乱着,他试探地开口:“大公子?”   进宫前,晏巉因着无法与人接触的心理疾病,另有府邸,并不与弟弟们住在一起。   两人已经几年未见了。   晏巉低嗯了声:“你的事,晏弥与我说了。你先在宫内住下,之后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去。”   林笑却点了点头。   晏巉又道:“接下来你的身份是一个叫小怜的哑女。”   晏巉本想让人把林笑却送到别的寝殿去住,但他抬眸望了林笑却许久。这样的容颜不知是福是祸,毕竟是家里的孩子,晏巉放心不下,还是跟在身边吧。   晏巉叫人进来,伺候林笑却洗漱。   他自己去了浴池沐浴许久,才勉强将触碰赵异手的恶心压了下去。   婢女通常睡在脚踏上守夜。林笑却洗漱完乖乖地在脚踏上睡下。   脚踏小,林笑却只能蜷缩着。林笑却迷迷糊糊睡着了,晏巉才沐浴完。   他瞧见怯玉伮睡在脚踏上,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抱他起来。   但还没碰上,晏巉手就移开了。   怯玉伮小的时候,他抱过也哄过,只是现在怯玉伮大了,他也成了如今这模样。   晏巉垂眸望了怯玉伮一会儿,拿来一把扇子,轻轻戳了戳他。   林笑却睡得死,竟没被戳醒。   晏巉低叹一声,只能先用被子裹住林笑却,再把他抱到了床上。   盖好被子后,晏巉自个儿在脚踏上睡下。   床很大,睡三四个都成,但晏巉仍是在脚踏上睡了下来。   脚踏上还有怯玉伮的余温,不知怎的,晏巉竟不觉得恶心。   夜深人静,晏巉渐渐睡着了。   明明脚踏窄小,睡得不舒服,但晏巉久违地没有陷入噩梦之中。   往常,那些黏腻的目光到了夜晚,就会变成噩梦侵袭。晏巉在梦境中越是痛苦,醒来后越是厌恶与人的接触。   到最后竟到了连自己的弟弟也无法接触的地步。   晏巉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只能搬离了晏宅。   夜色深深。   凤栖宫的人都睡了,承明宫的皇帝却越想越不对劲。   晏哥和婢女现在在做什么,晏哥真的不碰女人吗。平常的女人或许不碰,可那贱婢长得那般模样,说不定晏哥会被蛊惑的。   赵异摸了摸自己的脸,被那贱婢打得青肿了一块,要是别的人,他早就拔刀砍了。   晏哥非要护着,一定是瞧上那贱婢了。   赵异宫里没人,他抱着被子落泪,落完一番他随意擦了擦,冷着脸提着刀就往凤栖宫赶。   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杀了又如何。   下人们见皇帝来了,刚想通报,赵异的刀光就晃了他们的眼。   守夜的下人连忙跪了下来,眼看着赵异推门而入。   赵异提着刀往脚踏赶,正准备拔刀杀之,好险好险,竟是晏哥。   赵异差点惊断了魂儿。   平日里晏巉早该醒了,但今天睡得格外的沉,赵异又偷偷摸摸的,竟没被惊醒。   赵异惊魂未定,循着光影瞅到床上有一人。   好哇好哇,一个婢女竟敢把主子赶下床,自个儿占着主位睡。   看今天他不把她杀了,他就不姓赵!   赵异拔了刀就要砍下,但夜风吹动床帘,露出床上睡得正香的佳人,那小脸蛋怎么能睡得那么香。   赵异疑惑了,刀一时之间没能砍下去。   殿内就留了几盏灯,看不太清,赵异垂下刀,爬上床,凑近些看。   好哇,就是这婢女打了他,竟敢打他,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笑却睡梦中被惊动,手胡乱一抓,就把赵异的头发揪住了。   揪了揪揪不动,好像在梦里啃吃的,舔了舔嘴吃得香香,指定做着美梦呢。   这贱婢,打了他还敢睡得如此之香,奇耻大辱,不杀了她难以泄心头之恨。   赵异举起了刀,就要砍下。   林笑却直觉般惊醒了,脚下意识狠狠一蹬,好似被鹰捉住的兔子绝命反抗,没防备的赵异被一脚蹬下了床,撞到硬物脑袋都磕破了。   这猛地一声,林笑却惊叫起来,晏巉也醒了。   林笑却惊叫几声,想起自己现在是哑女,又猛地闭了嘴。好在哑女是能啊出声的,应该没有暴露。   晏巉听到声响,立马取出藏剑,拔剑喝道:“谁!”   “来人!”   下人护卫刚要进来,赵异流着血吼道:“都滚出去!是朕!”   下人和护卫又按兵不动了。   晏巉道:“赵异,深更半夜,你来做甚。”   赵异竟不想说实话,将刀收回去,掩饰道:“晏哥,太黑了,我怕。”   “我流血了。”赵异咬牙切齿道,“被这贱婢踹的。”   晏巉收了剑,点燃了几盏宫灯,殿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晏巉冷漠地望向赵异:“所以,你是来爬我的床的。”   “不是!”赵异连忙解释,“我只是——”   话没说完,他自个儿停了。   赵异讥笑道:“是又如何。难不成要朕看着你跟这贱婢亲亲我我。”   “他可是把朕的头弄破了,晏哥你瞧,还流着血呢。”赵异摸了一手血,嫌不够惊悚似的,往自己脸上抹。   他笑:“我要让人来看看,晏哥是怎么纵容一个婢女欺辱皇帝的。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贵妃是怎么学起了先皇后,欺压帝王,下一步,是不是要把持朝政了。”   赵异笑了起来,头真的好疼:“晏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晏巉冷眼瞧着,等赵异发完疯,他道:“陛下,你脸脏了。既然小怜弄脏了你,把你擦干净就算赔罪。”   赵异眼泪大颗大颗往下冒:“晏哥,我要你替我擦。”   晏巉没再说话了。   林笑却想了会儿,嫌弃地找了块擦桌子的抹布,凑近赵异胡乱给他擦了擦。   抹布糙得很,赵异一动不动站着,林笑却擦了又擦,陷入痛苦的赵异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林笑却:“有你这么伺候人的!”   脸都快被擦毁容了。   林笑却被推开,更是懒得擦了。慢慢退到晏巉身后,扯住了晏巉的袖子,气得赵异眼神越发狠戾。   但最后,赵异没说什么,带着自己破了的脑袋找太医去了。   赵异一向是命大的,喝兑了水的毒酒没死,磕破脑袋也不会死。   赵异视下人如猪狗,随意宰杀,对太医却算尊重,经常厚赏。   他包了满头的纱布,舒厢凑了过来,在他身侧吹了吹。   说着什么吹吹就不疼了。   赵异本想扇他一巴掌,这会儿不知怎的,竟然手都懒得抬了。   赵异走后,林笑却才轻轻地出声告状:“大公子,他要杀我,我看见刀了。”   晏巉下意识想抱住他,如同抱小小的怯玉伮一样。差一点点碰上,晏巉痛苦地垂下了手,退后了一步。   “怯玉伮,你记着,在他面前不要出声,你是哑女,哪怕女子的身份暴露,你也还是不能说话,先天失语。”晏巉解释道,“赵异突发性耳聋眼瞎,心理扭曲,你是哑巴,他会不自觉关照你。”   晏巉明白,若今天在这里的是其他婢女,赵异早就杀了。绝不会走得如此轻易。   晏巉冷漠道:“即使是赵异这等病态之人,竟也能体会到同病相怜。”   话落,他淡淡笑了几声,似讥似嘲。夜风中几度薄凉。   晏巉抬起自己的手,到现在,偶尔他连自己触碰自己,都感到恶心了。   耳聋眼瞎,尚且能找到同病相怜之人,而他晏巉……   倘若一个人连拥抱自己都做不到,他还能拥有什么。   晏巉上前一步,克制身心的煎熬,抬起手想要抚上怯玉伮的面庞,可手始终隔着一寸距离,颤动着,无法触碰。   林笑却望着晏巉,他不明白大公子为什么瞧上去这般痛苦。   “大公子——”   晏巉合拢手掌,缓缓垂下,道:“叫我大哥吧。”   他也想,哪怕只是口头上,想与他人的关系亲近一些。不带情玉,只是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的亲近。   他过去很喜欢听二弟、三弟叫他大哥,可自从察觉自己连弟弟们偶然的触碰,拍肩膀等都受不了,他就不得不离远了。   林笑却轻轻叫了声:“大哥。”   晏巉好久没听到这一声大哥,这一刻,竟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重新洗漱一番,林笑却看着晏巉睡到脚踏上,突然道:“大哥,我们一起睡床吧。很大的,一人一边。”   林笑却左翻翻右翻翻,翻找到一床被子,卷了卷当阻隔物放在中间:“一人一半好不好。”   灯火里,林笑却浅浅笑着,那目光柔和无情玉,只有清澈如水的善意。   晏巉不知怎的,应了。   晏巉上床躺了下来,林笑却也平躺着,他突然问:“大哥,以后晚上的时候,我可不可以跟你说说话。”   “白天我不会说话的。”林笑却道,“我会讲故事哦。”   上个世界听了很多的故事,现在他也会讲了。他自卖自夸道:“听我讲的故事,很快就能睡着,睡得很香很甜,一觉睡到大天亮。”   晏巉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说:“好。”   林笑却笑得更开怀了,他闭上眼睛,开始讲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乌龟生活在海边,他听说这世上除了这片海还有很高很高的山,他告别父老乡亲,说要去看看传说中的高山……”   可惜故事才刚讲了个开头,他就睡着了。   这一天实在折腾,怯玉伮累了,要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才行。   晏宅里。   晏弥收到了大哥的回信。信上说会找机会把怯玉伮送出来。   晏弥抚着信上怯玉伮三个字,竟舍不得将信烧掉。   晏弥一个不信鬼神的人,竟觉得烧掉带有怯玉伮名字的信是不祥的。   他抚着信,想起怯玉伮说的要做一把琴,半夜寻刻刀,在自己尤为珍惜的琴上,更加珍惜地刻下了怯玉伮三字。   怯玉伮进了宫,也不知有没有人照顾。他一直照顾着的孩子,叫他怎么放心得下。   夜深人静,晏宅里,唯独灯火辉煌。从深夜一直亮到了天明。 第5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7   天亮了。   林笑却习惯性地等晏弥来抱,他总是睡懒觉,迷迷糊糊的时候,晏弥会给他洗脸刷牙,抱着他给他喂粥吃。   等他迷迷糊糊把早膳吃了,晏弥又让他漱漱口,才放他继续睡懒觉。   但现在林笑却伸开手却无人抱他,才想起自己不在晏宅了。   晏巉正准备起身,看见林笑却的动作,还有他微微落寞的神情。晏巉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的怯玉伮。   两三岁的娃娃,走路都走不太稳,却被带到了集市。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多少钱一斤。   屠夫们围着他讲价,要售卖的人便宜点。卖家满脸苦相,说不能少不能少。   娃娃听了,想去牵卖家的手,或许是他的爹爹。可他爹爹躲开了。   “小的有难处,等着钱喂饱自家婆娘。实在没法子咧,诸位行行好,你看这菜娃娃长得多好……”   娃娃那时候听到爹爹的话,也是这样微微落寞。乖乖站在那里,等着人挑挑拣拣。   手也垂下了,不想着去牵爹爹的手了。   有个屠夫有些不忍,劝卖家卖到小倌馆去,卖家赔笑说去过了,太小,人家不收,当奴隶卖也没人要,都说太小了养不活,赔钱买卖。   “家里实在没法子咧,留着也是饿死。命不好,没法子咧。”   小小的怯玉伮垂下眼眸,乖乖站着。有屠夫掐他脸摸他手骨,说肉少了点,好在算嫩,犹豫着想买下。   突然,一个少年推开了屠夫的手,将他牵了起来。   “多少,我买了。”   少年因一时不忍,掏出余钱将他买下。   卖家得了银钱,又喜又哀,忙不迭地拿着钱走了。买了些米粮吃食,还没回到村里,就被盯上他的流民杀了。   少年牵着他走到弟弟们身旁。   两个老仆人一手牵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只是好奇地看着怯玉伮,年龄小的却凶狠狠地瞪他。   少年冲小的摇摇头,将怯玉伮抱了起来,不让他瞧小弟凶狠的眼神。   怯玉伮在少年怀里,倏地听到了233的提醒。   原来少年就是主角受,万人迷万千的爱意,浓稠如尸山血海,所有人都爱他。   唯独怯玉伮不能。   233说系统要陷入休眠升级了,休眠前他一再提醒,宿主是不爱主角受的炮灰攻。   晏家本就没什么余钱了,地一卖再卖,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也都卖了。先皇后和家族把持朝政,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喂养诸多部曲势力强大。   饥荒大旱底层开始吃人了,上层却大摆筵席几天几夜酒肉都臭了。   周国上上下下起义,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把先皇后一族推翻了,立了新皇帝又四处平乱。   甄皇后死之前,望着晏巉,说不该怜惜他年龄小。   “本宫赏你那么多金银珠宝权势土地,想着把你养大了让你当本宫的正夫,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宫的。”甄皇后笑,“晏巉,本宫祝你终有一日,也落得本宫的下场。”   甄皇后没喝鸩酒,没要白绫,一把剑自刎,血染晏巉半身。   十岁的赵异走过来,想牵起晏巉的手离开。晏巉将手抬起来了。   他望着自己的手,说手上沾了血,不祥,让小殿下先出去。等他清理干净再来拜见。   晏巉和世家里应外合搬倒了甄氏,以此作为政治资本入了朝堂。   先皇后赐下的金银珠宝土地,都被晏巉换成了米粮,作为平叛的军粮,救济百姓的粥汤。   晏巉的名声越发的好,周国上上下下都说他是个救国救民的好官,大家的生活也确实好了起来。   人为菜以人为食的情况少了。轻徭薄赋,恢复农生……晏巉到最后竟动了世家的利益,扶持新的力量制衡。   先皇后的诅咒似乎要奏效了。这一次众矢之的不再是甄家,而是这个人人称道的好官。   但晏巉毕竟是万人迷,爱他的恨他的都舍不得他死。   博弈之下,将他打包进了后宫。   由于先皇后实在声名狼藉,晏巉入后宫的举动被宣扬为是学先皇后,想要把持朝政。   听风就是雨的人们,也真的这样相信了。觉得屠龙少年终成恶龙,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他们看错了人。   还有的宣扬晏巉私生活银乱,这些年来一直躺在许多人身下,靠着身体换权势,被玩烂了身子不行了想找人接盘,才主动入了后宫当个贵妃娘娘。   晏巉的美貌之名,不但在南周人人皆知,北雍北穆亦有所耳闻。   北雍一个将军,听说晏巉被玩烂了,颇为可惜。本来还想着打下南周,将晏巉锁入后宅,看看这美名远扬的晏公子是否名副其实。   现在既然被玩坏了,到时候只能充军当个军妓了。这些汉人世家自以为不凡,到时候打下南周,世家女个个为奴,看他们还傲气什么。   寝殿里。   林笑却突然被被子拢住,手也被裹了进去。   晏巉隔着被子拥抱了他。   晏巉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回晏家了。   林笑却抬眸望着晏巉,摇摇头,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   晏巉说林笑却得罪了皇帝,现在若是离开他,恐怕皇帝会下手。   只能暂且呆在他身边,等局势变化了,他会想办法把林笑却送回去。   林笑却想到昨夜禁卫军直接闯到晏宅,说带人就带人,说杀人就杀人。他现在离开了晏巉,没准那赵异真的趁机把他杀了。   林笑却恹恹的,他可不想被赵异杀掉。赵异小时候欺负他的仇还没报完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是君子,林笑却胡乱想了一番,把自己逗笑了。   晏巉看着林笑却一下子又开心起来,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他抬手想摸摸林笑却的头,差一点点碰上,他人的血液与眼神似乎又沾了上来。   晏巉把手垂下了。   这么些年来,觊觎晏巉的不在少数。有克制的也有下三滥的。   有一年,在晏巉参加的宴会上,一个纨绔子弟买通下人,给晏巉下了药。   晏巉头晕目眩,下人说是公子喝醉了,扶晏巉下去休息。   晏巉躺在休息的房间里,那纨绔子弟还没走近就迫不及待边走边脱衣裳。到最后光秃秃地靠近了,晏巉拔出枕下的剑,睁开眼,将那纨绔一剑杀之。   飙出的血液染红了晏巉半张脸。   这件事晏巉不但没有压下去,反而闹得很大,下药的下人也被杖毙。杀了鸡,不儆儆猴岂不可惜。   一路走来,晏巉已经厌倦了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欲。   在某些人眼中,他好似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了某种仙丹妙药。   争抢不休,满足自己的恶欲。   晏巉垂下手,隔着被子抱林笑却。   只有怯玉伮是不同的,除了弟弟们,只有怯玉伮看他的眼神清澈干净。   晏巉问林笑却饿了没有。   林笑却摇摇头:“大哥,我想再睡一会儿。”   晏巉道:“不能睡得太晚,要早些用膳。大哥有些事,大哥先起了。”   林笑却浅浅地笑起来:“好,我会乖乖等大哥回来的。”   晏巉虚摸了摸他的头,隔着一寸的距离虚抚了几下,才道:“我走了。”   晏巉起身,去偏殿洗漱。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躺了下来,还有点困,再睡一会儿。   议政殿。   小皇帝包着一头的纱布听姜清境说政事。   听着听着就烦了,让人去叫贵妃过来。下人刚应命,贵妃娘娘就来了。   姜清境开玩笑道:“后宫不能干政。”   小皇帝赵异道:“君不君臣不臣,姜丞相,朕的后宫你也管起来了。”   姜清境望着晏巉,晏巉还是穿着素日的白衫。倒是小皇帝,大婚都过去这么些天了,还穿着一身婚服肆意招摇。   要不是知道皇帝不敢碰晏巉,姜清境才不会将晏巉送到后宫来。   太多人觊觎,放到宫里外人不得擅入,他也放心些。   “陛下哪里的话,微臣岂敢。”晏巉被隔绝在权力之外,只是听听也不妨事。   “北雍濮阳邵叛了,说要携荆河之地归顺大周。”   晏巉道:“濮阳邵其人,反复无常,不可轻信。”   姜清境笑道:“他跟北雍的皇帝结了私仇,好色成性,跟皇帝的妃子私通。当年就是他,叫嚣着要打下南周,掳夺南周美人——”   姜清境望着晏巉,没有说下去。南周美人,除了晏巉还能有谁。   北雍北穆两国对峙,南周与北雍签过和约,暂时休兵。   此时接纳濮阳邵,无异于当众撕毁和约。但荆河之地——   姜清境行礼道:“不如陛下修书一封,安抚安抚那个濮阳邵,说我大周会带兵援助——”   小皇帝打断道:“他要献就献,朕懒得管这些。”   姜清境被打断,有些不悦。见着小皇帝什么都不管,就要拉着晏巉离开,更加不豫了。   赵异实在受不了晏哥跟姓姜的共处一室。   晏哥自进来,都没看他一眼,他明明把头包得那么显眼,姜清境都问几句,晏哥却一眼都不瞧。   晏巉道:“正事要紧。”   赵异狠戾地笑:“姜清境,你怕是不知道吧。咱们贵妃娘娘在殿内偷偷藏了个绝色美人,夜夜笙箫。”   “昨天朕去找晏哥,还被那贱婢打破了头。”赵异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添油加醋道,“没办法,谁让晏哥宠爱那贱婢,朕想杀了她,晏哥不准,我一向是听话的。”   姜清境的眼神一凝,静静看向了晏巉。   晏巉道:“那是我二弟的侍妾。赵异,你不要信口雌黄。”   赵异笑:“姜丞相,不如与朕同往。朕叫你瞧瞧那贱婢的美貌。你帮朕琢磨琢磨,如此美人,晏哥到底喜欢不喜欢。”   晏巉还没说话,姜清境就应了。   姜清境面色冷了下来,他送晏巉进宫,是要徐徐图之,可不是让晏巉玩女人。   姜清境率先走到凤栖宫,随手拔了一侍卫的剑。   他到底要看看,是何等贱人勾引晏巉。   破门而入,如此大的声响将林笑却惊醒。   姜清境气势汹汹闯进来,提着剑找人。   却看见一人在床帘后缓缓起身,心中更怒,竟然睡到了床上。   姜清境掀开床帘,提剑就要砍下。   林笑却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姜清境的剑停住了。   晏巉赶到,夺了他的剑扔下,斥道:“姜清境,你是否太过分了些。”   赵异姗姗来迟,等着吃瓜看戏呢。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晏哥不让他杀,喜欢晏哥的人那么多,随便挑几个告诉,也会把这贱婢干掉的。   姜清境仍然怔愣着。   林笑却瞧见那后面的赵异,他知道,一定又是赵异在搞鬼。   林笑却缓缓爬上前,姜清境反而后退了一步。   美人似嗔一眼,将床帘放下了。   床帘挡住佳人面容,佳人重新躺了下来,蜷在被窝里睡觉。   姜清境回过神来,笑了笑:“晏巉,本来我还不信的。这下轮不到我不信了。”   姜清境捡起剑,划破床帘,帘后的美人又露了出来。   大半张脸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倾国倾城的眼来。   他好像把她吓到了。   姜清境静静望了会儿,倏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晏巉,你喜欢她,我不反对。”   “只是,你干她,我就得干你。”   这话一出,吃瓜看戏的赵异怒了:“姜清境,那是朕的贵妃!”   姜清境道:“陛下要加入啊,那只能委屈美人用角先生干你了。四人行,确实拥挤了些。也不知这床装不装得下。”   赵异拔刀就砍,姜清境横剑反击。   赵异是真想杀了姜清境,姜清境却不能草率杀了这皇帝。   劈飞了赵异手里的刀,姜清境将剑也扔下了,行礼道:“微臣刚刚一时头晕,竟说了胡话,还望陛下见谅。”   赵异捡起刀还要砍,晏巉道:“够了。”   “闹够了,都滚出去。”   赵异扔了刀,开始掉眼泪,他被姜清境侮辱,晏哥竟然叫他滚。   林笑却缓缓从被窝里起来,慢慢穿鞋,走到晏巉身后,扯住了晏巉的衣袖。   赵异恶毒地看他,林笑却也只是微微一笑。   林笑却是得意的笑,赵异却理解成了讨好。   他心里有些怪,将眼神挪开了。   “不过一个哑女,量她也不敢爬晏哥的床。”   晏巉不能接触人的病有多重,赵异深有体会。看那小贱婢只敢扯袖子不敢牵手就知道了,她一定是被晏哥教训过,活该。   “哑女?”姜清境遗憾道,“竟是个哑巴。”   一个能言善道的绝世美人有很大的用处,一个哑巴美人,除了在床上献媚,姜清境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别的用处。   晏巉说要用午膳,赶姜清境和赵异走,两人却都厚脸皮留了下来。   林笑却洗漱罢,下人们伺候着换上了华服,挽了发髻戴了金钗,林笑却缓缓起身,向三人行了个礼。   洗漱换衣裳时赵异没走,姜清境也不走,晏巉不得不留下来看着两人。   林笑却起身行礼,钗环轻晃,赵异心道,这小贱婢白日看起来更好看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用膳的时候,赵异故意要林笑却当婢女给他夹菜。   林笑却拿着公筷,使劲夹使劲夹,碗都冒出来了还夹。   赵异正准备发怒,晏巉道:“多吃些,长身体。”   赵异一下子被转移了心神,惊喜地狂吃起来。   吃得快吃不下了,林笑却又使劲夹多多夹,什么油腻夹什么,赵异瞪着就要站起来打人。   晏巉又道:“陛下长大了,多吃一些。”   赵异摸了摸肚子,实在有些吃不下,可是在晏哥关怀的目光下,赵异异常痛苦地继续吃了起来。   在赵异埋头苦吃的时候,林笑却偷偷地笑,对上晏巉无奈又纵容的目光,林笑却笑得更开怀了。   姜清境坐在对面,瞥了林笑却一眼,倒没有故意让林笑却夹菜什么的。这肥头大耳的福分,赵异自个儿享去。   姜清境吃了几口,忍不住又望向对面的林笑却。   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这么高兴。不就是让小皇帝吃了个瘪。   小皇帝赵异吃着吃着,再多吃一口他就要当场吐出来。他终于回味到不对,猛地偏过头看林笑却,正跟林笑却的笑脸撞个正着。   林笑却微微尴尬,举起筷子打了个招呼。赵异啪地把碗摔了:“好啊,你!”   林笑却赶紧躲,筷子也砸到了赵异身上。   赵异站起来委屈道:“晏哥,这次你亲眼看到了,是这小贱婢欺负我,不是我非要杀她。”   “不行,”赵异越想越委屈,都气得想干呕了,实在吃太多了,“我也要喂这小贱婢吃。”   赵异捉住林笑却就要喂他,晏巉还没来得及制止,林笑却自个儿张开嘴吃了起来。   赵异喂肉,他就乖乖吃肉,喂朴实无华的饭,也乖乖吃饭。他确实饿了,一大早没吃东西,御膳房的膳食还挺好吃的。   姜清境看着林笑却吃得这么香,也跟着多吃了不少,咦,好像确实还挺好吃。   赵异喂到最后,摔了筷,跟摔杯为号似的,可惜没有人应承他。   赵异道:“到底谁是婢女,自己吃去!”   可没人喂,林笑却又不吃了。在姜清境眼里是这样。   其实是林笑却已经吃饱了。   姜清境心道,真是娇气,娇生惯养,骄纵不堪,娇……还怪娇的。   一顿午膳鸡飞狗跳。   送走姜清境之前,晏巉道:“姜清境,濮阳邵的事要再想想,不要一拍脑袋就做了决定。”   姜清境道:“晏巉,你真是闲不下来,这江山一天两天的垮不掉。你既入了宫,就好好休养,不要操劳。”   “你那病,也让太医好好看看,不要讳疾忌医。”姜清境望着宫墙道,“我虽有诸多私心,可确实希望你好好的。”   晏巉笑:“好好的?”   “国破山河在,我会好好的。”   姜清境也笑:“晏巉,你当真没碰那美人?”   “我可以容忍你不与我接触,可若是让我知道,你碰了别的人,晏巉,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当初与你里应外合的是我,扶持你上朝堂的是我,送你入后宫的仍然是我,或许以后,让你恨之入骨的人,还会是我。”   “我自己都嫌烦了,跟个虱子似的缠着你。”姜清境笑,“我弟弟连孩子都好几个了,我还为你守身如玉。”   “我知道你爱干净,我要是碰了别的人,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姜清净望着天色,一望无际的蓝,与这红墙相称,竟似蓝也囚困,红也糊涂,处处是樊笼。   赵异被气跑了,姜清境也走了。   晏巉终于落了个清净。   他走进来,问林笑却吃饱没有。   林笑却点了点头,小声道:“大哥,我吃饱了的。”   晏巉微微笑了下:“那就好。”   哪怕有一个人是快活的,这天下就关不住他们。 第58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8   姜清境与其他官员商议后,决定接纳北雍叛臣濮阳邵。   南周官民很遗憾当年一统北地的沧国崩塌时,没能分到一杯羹。北伐小有成果打下的土地,也被后来的北雍打回去了。   这次北雍内部生乱,大将濮阳邵在荆河之地反叛,姜清境与其他官员商议着借此机会再次北伐。   上报小皇帝赵异后,赵异没听到一半就厌烦了:“就这么办吧。”   南周撕毁和约北伐,支援濮阳邵。谁知濮阳邵不但向南周投降,还向西边的北穆投降了。   荆河之地只有一块,他却献给两个国家。   北穆派了援军过来,见到南周军队,才知上了当。邀请濮阳邵去军营议事,想给濮阳邵一点颜色看看。   濮阳邵没去,气得北穆直接班师回朝。   南周来也来了,兴师动众的,只能继续支援濮阳邵,让濮阳邵当北伐的炮灰。   北雍派大将讨伐濮阳邵,濮阳邵几胜几败。南周军队在边境拉开战线,小胜几把乘胜追击,谁知追敌过深,北雍埋伏的军队打得南周溃散逃亡。原来前面的胜只是北雍的阴谋。   南周大败,有的将领重整旗鼓还要再战。有的将领贪生怕死,平日里吃着五石散喝着温酒,只会纸上谈兵,一见到真战场,真要死人,把军队丢下自个儿逃了。   军队失了主帅,军心溃散,也跟着逃亡。   赵异知道了大怒,要砍那将领的头,但那将领是世家大族的“名士”,最后降职了事。   濮阳邵那边,为了稳定军心,对手下的兵将说他们在北雍的亲族都被杀了,如今只能破釜沉舟。   谁知北雍那边的战场上大喝,说是叛军的亲族都还好好的,现在投降,弃暗投明,不但不追究罪责,还能保持原有的官位。   此话一出,许多兵将投了降。濮阳邵带着几百亲卫南逃,占据了南周的岱城。   濮阳邵原先许诺的荆河之地,也被北雍收回了。   北伐失败。   赵异气得大骂濮阳邵,修书一封去骂,半路被姜清境截回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濮阳邵占着岱城收兵买马,修书许多封上表自己的忠诚,还说想求娶姜氏高门女子为妻,姜清境也恼了。言辞华丽的修书一封,让濮阳邵去寒门找,高门别想碰。   濮阳邵得罪了北雍北穆,如今只能明面上臣服南周,本想着联姻姜氏融入世族阶层立足,谁知这些世家大族根本看不起他。   濮阳邵一怒,联系了赵异曾祖嫡次子的后代——顺王。顺王早就对皇位有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干脆反了。   顺王在绍京暂时苟着,明面上还是忠臣。   濮阳邵在岱城以清君侧的名义造反,说是姜清境把持朝政、鱼肉百姓、欺压皇族,他不是谋反,他是要替陛下清理祸国殃民的害群之马。   北雍趁乱,又多打了几座南周的城池,随后继续在边境与北穆对峙。   赵异本以为濮阳邵不过一叛臣,兵马也少,很快就能平定。   但很多城池里,皇族和世家鱼肉百姓,没有家世的人又很难往上升迁,平日里还好,遇到战事,不少竟然直接降了。   濮阳邵追求速胜,直捣黄龙。竟不过几月就包围了南周都城绍京。   濮阳邵打到绍京外城,晏弥晏余正巧在外城办事,混乱中,晏余拉着晏弥往外跑。   兵马横冲直撞,百姓避之不及惨死马下,晏弥想往内城跑:“大哥和怯玉伮还在皇宫。”   晏余道:“不到万不得已,濮阳邵不会杀皇帝。现在进去只是送死,不如去他地投奔勤王军。”   晏余见晏弥仍是想去内城,气急了骂道:“二哥,你是能文还是能武!这时候添什么乱!”   急冲冲带着晏弥跑了。   双方混战中,外城的世家豪门们纷纷带着米粮金钱往内城跑。   周军大败,濮阳邵的军队随后便包围了内城。   各地的勤王军四起,纷纷朝着绍京赶来。   濮阳邵的军队在外城烧杀劫掠,百姓惨死者众。女子被掳夺配给军士为奴,男子被驱赶修土山等攻城器械,继续攻打内城。   内城难攻,双方陷入了僵持。   僵持之中,内城与外界断了联系,食盐、蔬果、肉类等开始短缺。   赵异这几月一直陷入暴怒之中,眼盲耳瞎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濮阳邵攻到内城来后,赵异觉得没脸,竟好久没来打扰晏巉与林笑却。   姜清境也没了往日的悠闲自得,之前还能联系上各地的勤王军,现在已全然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狗贼!欺人太甚!”姜清境骂道。   赵异直接扔了砚台砸去,姜清境没躲,额头被砸得出血。   赵异骂道:“朕是懒得管事,让你们管,结果就管成这!你们世家不是自诩高人一等?把晏哥赶到后宫来,结果你们一个个的,打个仗逃,敌军一来,丢下城池,逃。逃逃逃,除了逃命你们还会什么!”   “朕看就依濮阳邵所言,把你杀了换他退兵!”   姜清境抹了把血,冷笑:“把我杀了,陛下以为濮阳邵当真会退兵?”   “我姜家的勤王军很快就到,陛下急什么,不过小贼罢了,迟早剥了他的皮削了他的骨,看他还如何叫嚣。”   赵异笑:“姜清境,朕的江山要是玩完了,你也陪葬去吧。”   姜清境没有多言,擦了擦血,甩袖走了。   快走到凤栖宫,终究是觉得没脸,转了方向出了皇宫。   赵异坐在龙座上,又开始痛哭。   哭着哭着眼睛就看不清了。他这病需要静,情绪波动太大就会耳聋眼瞎。   赵异麻木地掉着眼泪,舒厢走过来,说午膳好了。   没有什么蔬菜,把马都宰了吃马肉。舒厢咽了咽口水,等着陛下说不吃,那他就偷偷吃了。   可是赵异一直没有说话,舒厢正想偷偷夹一块吃了,赵异突然发话要用膳,眼睛也能看见了。   舒厢咽了口冷气,好险好险。   现在皇宫外,都开始吃人肉了。吃人肉了有的患病,成群成片的死。   没有木材,房屋也被拆下来当火烧。   凤栖宫里。   为了保持体力,减少消耗,林笑却时常躺在床上。   晏巉也躺在床的另一边。   林笑却躺着躺着,觉得不对劲,脚一蹬,蹬到个双眼红肿的皇帝。   赵异什么时候偷摸进来了,他竟然没察觉。   赵异回瞪了他一眼,但没说话,蜷缩着离远了些。   晏巉听到动静,起身看了一眼,见是赵异,什么也没说又躺下了。   赵异见晏哥如此,分明是对他失望之极,赵异又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没人安慰他。   林笑却觉得烦了,又去蹬他,想把他蹬下床。   赵异一下子就捉住了他的脚腕,赵异一边哭一边控诉道:“你这小贱婢,越发得意了。朕是皇帝,你算个什么东西。”   “信不信朕断了你的粮,饿死你。”   晏巉冷漠道:“赵异,倘若你过来,就是为了教训小怜。那我真是高看你了。”   赵异哭道:“晏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异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晏巉没问答。   赵异哭着:“晏哥,你抱抱我好不好。我不想死。”   晏巉不动弹,赵异就往前爬想去碰他。   林笑却赶紧爬过来拦住,不准赵异上前。   赵异怒了:“你怎么跟那个怯玉伮一样讨厌,我今天杀了你,还能替晏哥省点口粮。”   赵异哭得厉害,哭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不但没能杀掉林笑却,反被林笑却一脚蹬下了床。   赵异摔得疼,抱着床脚默默流泪,时不时抽噎一声。   林笑却听了半晌,掏出块帕子嫌弃地递给赵异。   赵异抬起眼眸,渐渐清晰的视线里,是一张如月如玉美人面庞。   他怔了片刻,别扭了会儿,接过了林笑却递来的手帕。   赵异擦了擦眼泪,倏地问:“小哑巴,你会写字吗。”   林笑却没搭理他。   赵异揪着帕子:“你要是能写字安慰安慰朕,朕就不怪你了。”   林笑却直接躺回了床上。   赵异爬上来,小心翼翼挤在林笑却和晏巉中间。   床很大,晏巉离远了些。赵异脸色煞白,故意靠近林笑却,想彰显一番他就是为了靠近这小婢女,才没有想着偷偷抱晏哥。   赵异揪着帕子,把帕子还给林笑却,林笑却指尖拎着,无比嫌弃地扔了。   赵异双眼发红,可林笑却瞪着他,红着眼的赵异自个儿爬下床,把帕子捡回来塞到了怀里。   他试探地想抱这小婢女,谁都好,谁来抱抱他都好。   可这小婢女也嫌弃他,推他。赵异一发狠,抱住了小婢女的脚,吼道:“朕给你暖脚行了吧!天冷!朕大发慈悲!”   小婢女蹬蹬没蹬掉,脚确实有些冷,蹬在赵异小腹上取取暖。   赵异躺了下来,抱着小婢女的腿,哭累了竟安心地睡了一觉。   醒了已是傍晚。   下人们端来饭,又是米饭配马肉。赵异嫌弃,可外面的人连马肉都吃不上,老鼠和麻雀早吃光了,兵士都开始马肉掺着人肉吃了。他还能吃纯马肉,已经是皇帝的逼格。   内城围困之前,十几万人,现在就剩几万人还活着。   外城的百姓被命令堆攻城的土山,堆得没力了,尸体也被堆进了土山。   赵异嫌弃地夹马肉给小婢女吃,小婢女咔咔咔吃完了。   赵异眼睛开始冒泪,他看着小婢女,又看向晏哥,默默地把肉推给了他们。   自己吃纯米饭。   赵异干着饭干着干着,泪水和着饭一起吞。   “晏哥,我知错了。”赵异道,“我以后要还是皇帝,我把你放出宫好不好。”   赵异落泪道:“我只是想你亲近我一些,可自从你入了宫,离我越发远了。”   晏巉并不信。如今时移世易,赵异暂时服了软。等他重新拥有了掌控之权,只会变本加厉。   他杀了那么多下人,下人流遍了血,如今他只是掉些泪罢了。   勤王军赶到了绍京,胜了几场,贪功冒进,被濮阳邵打得兵溃将逃。   领头的大将差点身死,经此一遭,佛系了。就在绍江南面驻扎下来,下面的将领要重整旗鼓继续打,他通通压下。   军营里夜夜笙歌,妓妾不断,酒酣耳热。大将老父在内城,登上城墙质问儿。有小兵观测到此事,禀告大将。孝儿大将喝得醺醺然,权当耳背听不到。   有几个将领商量着还是得救,渡过绍江还没扎营,一个将领见着濮阳邵的军队气势汹汹,发挥逃跑的传统艺能,带着手下逃了。   另一个将领不敌身死。活下来的将士们,也都佛了,加入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夜夜狎妓的阵营。   这一支勤王军在绍江南就此驻扎下来。   另一支勤王军也赶到了,准备从北面施展援救。可惜吃了个败仗就跑了。   濮阳邵攻打内城,内城的将领作战经验丰富,跟北雍北穆都打过,濮阳邵长久地打不下来,军粮有了短缺的风险。且各地的勤王军渐渐赶到,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败。   于是明面上修书求和。说他对大周一片赤忱之心,愿拜太上皇为义父,做皇帝赵异的左膀右臂,清除奸佞。   赵异大骂。   濮阳邵又道,说是为表赤忱,他愿班师回到岱城,只要皇帝割让附近其他四城,他立刻就退兵。   赵异累了,答应了。   谁知濮阳邵只是明面求和,拖延时间,争取勤王军短时间不攻打,从而在绍京附近运来了粮食。   赵异修书疯狂大骂,说濮阳邵当初认北雍先皇当义父,现在又认他爹当义父,那么喜欢当儿子,不如当他的龟儿子。   濮阳邵修书回骂,说狗屁世家狗屁皇帝,君不君臣不臣,都是些没本事的卵蛋,才让他打得如此轻易。双方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濮阳邵还能继续僵持,内城却快无兵可用了。   赵异气得拔剑乱砍一通,砍得空气四处飘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从前,别人都是他砧板上的肉,可若是城破了,那砧板上的肉就成了他赵异。   他正乱砍着,他爹不知怎的来了,差点被砍到。   赵异气得大叫:“你身边的下人呢!你胡乱瞎闯什么!”   太上皇赵岑抱着自己的玩具害怕地靠近,他说他饿了,他想吃水果。   赵异气笑了:“江山都快完了,你还惦记着那口吃的。爹啊爹,你真是傻得够劲儿。”   “你这么傻,你为什么要活下来,”赵异拿着剑架到了赵岑脖子上,“你把我娘害死了,你怎么好意思活下去。”   赵岑不解,他嘟嘟囔囔地说:“秀娘改嫁了,没死,改嫁了。”   赵异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爹,你活得真快活啊。”   赵异将剑垂下了,让人把太上皇带回去。   赵岑还问没有水果,能不能吃点其他的,赵异乱砍大叫:“没有!没有!没有!”   把床砍烂了。床帘碎一地,棉花都四溢。   那个疯劲儿把赵岑吓坏了。赵岑吓得玩具都掉了。   他把木雕的小人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轻声说了对不起。   随后慢慢靠近儿子,不舍地抬起手收回去,又抬起手,想要把小人送给他。   赵异流着泪冷笑,夺过小人狠狠砸在了地上,见没摔坏,还用剑砍了两刀。   赵岑见自己的小人被砍断了,哭了起来。   他推开儿子,把小人的“尸体”捡起来好好捧着,哭着跑出去了。   小人救不活了,赵岑难过了很久,挖了个坑埋了小人,还立了个碑。   每个玩具都有名字,他记得的,对不起,他的儿子把小人弄坏了。   赵异笑了几声,在眼盲耳瞎里,靠在了床沿。   他总算知道自己爱哭的毛病从哪继承的了,没继承那傻,也算上天待他不薄。   视力恢复后,赵异去了凤栖宫。   他想见晏哥,就现在,想见见他。   可是晏哥没在,沐浴去了。   赵异只看见那小婢女躺在床上发呆。   赵异一下子就扑上去,抱住了小婢女的腿。他道:“朕大发慈悲,又给你暖一次脚。”   “冬天来了,好冷,哑巴,你冷不冷啊。”   林笑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蹬在赵异的肚子上。   赵异问他,他也不回答。   赵异问:“你听不懂,还是不能说,你认不认字,说啊。”   林笑却闭上眼,权当听不见。谁知赵异握住他脚腕挠他脚板。   好痒啊,林笑却没忍住发出了笑声。   他猛蹬赵异,可赵异发了狠,他竟然蹬不掉。   赵异一直挠一直挠,痒得林笑却快笑哭了。   赵异终于停了。他怔怔的:“原来你能发出笑声啊。”   “哭,哭是不是也一样能发出声音。”赵异怔怔地问,“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一定听得懂,不然怎么会那么记仇,几次三番捉弄我。”   林笑却仍是不答。   赵异静静地躺了下来,抱住林笑却的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这张脸太惹眼了,城要是破了,你就完蛋了。”   “我不喜欢女人,美人也不喜欢,但别的男人不一样。”   赵异冷笑:“你会被玩到大肚子的,到时候生下一窝小崽子。”   “有的聋,有的哑,有的眼睛看不见。”   赵异笑了几声,沉默了下来。他往上爬,突然不想只抱腿了。   谁都好,想有一个人抱抱他。   娘死了,没人抱他,那他去抱好了。   可是小婢女推他,不想他抱。   人人都嫌他。   赵异本来都想松手了,晏巉沐浴完,看见他惹人误会的动作,斥道:“赵异,国要亡了,你还有心情强迫我的婢女。真是明君啊。”   赵异抬眸,见晏巉眼神冰冷,故意地将林笑却抱住了。   “是啊,我是明君,你是忠臣,君臣佳话流芳百世。晏哥,我碰一个婢女怎么了,我疯了,连你一起碰。”   晏巉目光更冷,赵异被剐得血肉淋漓,他笑了笑,抱着林笑却就要离开。   晏巉拔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异冷笑着松了手,放开了林笑却,独自朝剑刃走去。   晏巉没有收剑。   赵异一直往前,剑刃划破肌肤流了血,晏巉倏地将剑收了。   赵异手指轻轻抚过伤口,指尖沾了血,他尝了尝,挺腥的。   赵异笑:“朕还是赢了。你不敢杀朕。”   赵异明白,晏巉是不敢,而非不愿。   纠缠这么多年,他终于看清了,晏巉对他别说情爱,连怜悯都欠缺。   他对那些爱他的人,只有厌倦,厌恶,厌恨。   赵异离开了。   晏巉的剑刃滴着血。   他扔了剑,缓缓走到林笑却身前。   想要抱住怯玉伮,却只是隔着袖子一寸远虚摸了摸他的头。   “别怕。”晏巉道,“我会护着你的。”   哪怕他自己亦是摇摇欲坠。   林笑却点点头,眉眼弯弯,轻声道:“我也会保护大哥的。”   晏巉的心一颤,手垂了下来,隔着袖子摸到了怯玉伮的头发。   但他竟不觉恶心。 第59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09   洗漱罢,林笑却爬到床上睡觉。   床一分为二,中间卷起的铺盖阻挡。   冬天来了,晏巉问林笑却冷不冷。   林笑却轻声说可以忍,下一刻,连人带被子被晏巉抱住了。   林笑却睁大了眼,虽然隔着被子,至少三寸远,但林笑却还是感受到了晏巉的呼吸。   晏巉心中并不平静。   林笑却乖乖地让晏巉抱着,晏巉抬手想要抚摸他脸庞,快要贴近的时候,晏巉的手远了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问林笑却是不是很讨厌赵异。   晏巉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   晏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格外的冷漠,没有半点亲昵存在。   林笑却不知该说什么,赵异毕竟是皇帝,他不想挑拨晏巉和皇帝的关系。   晏巉却掀开了被子,起身将那些华美的绸缎取来,摊开抛洒在床上。林笑却被埋住了。   他想起身,晏巉制住了他。   晏巉隔着绸缎抚上了他。即使有绸缎的遮挡,林笑却还是感触到晏巉并不轻微的力道。   绸缎太多了,林笑却渐渐喘不过气,他轻声说了,晏巉慢慢地剥开绸缎,只将他的唇露了出来。   林笑却张开口,大口大口喘气。   在这喘息之中,他听见晏巉说,赵异会死的,姜清境亦不例外。只是需要等,耐心地再等一段时间。   林笑却心中猛跳。   晏巉耳畔贴近他胸膛,听见了林笑却急促的心跳声,晏巉静静地听了许久,直到林笑却的心跳声平缓下来,他才将所有的绸缎剥开了。   林笑却重见天日,额生薄汗,唇瓣一时之间仍然微微张着。   晏巉的目光落到那唇瓣上,红润似血,牡丹揉烂,汁液滴滴。明明应该厌恶,偏偏内心平静。   晏巉低声道:“睡吧。”   几月前。南周北伐失败,濮阳邵南逃占据了岱城。   晏巉接到密信,站在宫廷之中,思索着破局之法。   手下的势力被分散重组,归了世家豪强,忠于他的将领被外派降职,提拔的寒门被赶出绍京外任……   权势重归世家手中,他在皇宫之中,似乎只能坐以待毙,或是成为世家的床上玩物,得到施舍下来的些许权力。   一路走来,想要玩弄晏巉的不计其数,上到六七十岁老不死的,下到十二三岁刚能人道的。晏巉有时候会怀疑这个世界加诸在他身上的魅力,以及源源不断的恶意。   再是美人,周国不是不能挑出别的,可偏偏见了他跟狼见了生肉似的,一双双亮得渗人的眼,在黑夜里虎视眈眈。   思来想去,不如驱虎吞狼。   只是有时候,虎害大于狼害,后患无穷。   但不破不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晏巉回了密信,让明面上归顺了濮阳邵的岱城将领与谋士,鼓动濮阳邵求娶姜氏高门。   北伐时,濮阳邵手下原先的兵将大都投降回到了北雍。濮阳邵仅仅带着几百亲卫南逃,即使出其不意用计强占了南周的岱城,但手下无将可用处境尴尬。   恰逢寒门庶族出身的将领与谋士真诚归降。其中一位谋士名荀延,对天下形势了如指掌,濮阳邵对其礼遇甚重。   荀延指出濮阳邵尴尬处境,说主公现已得罪北雍北穆,除了南下别无他路。不如联姻姜氏等高门世族,融入绍江世族阶层,再徐徐图之。   濮阳邵深以为然。   谁知一封真心求娶的书信,换来姜清境的肆意羞辱。明里暗里将濮阳邵的跟脚贬得淋漓尽致。   濮阳邵好色成性,不但跟北雍现任皇帝的妃子私通,还与北雍先皇也就是他义父的妾室,颠鸾倒凤。   他义父念在他征战有功,是个猛将,又是义子,没有追究。将妾室赐死了事。   濮阳邵大醉三天,絮絮叨叨念着那妾室的名字,被告发给了先皇,惹得先皇恼了,欲贬濮阳邵出京都。   濮阳邵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负荆请罪,又在义父那里说尽了好话。   恰逢北穆来袭,濮阳邵领兵出征打了好几场胜战,此事也就罢了。   先皇去世后,新皇登基。濮阳邵颇有不满。   他自认自己功高,如今却要与一小儿共事,大醉几天,借着酒劲就跟新皇的妃子搞上了。   酒醒后濮阳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称他是皇帝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不过换着穿了件衣服罢了。   还把自己的妾室送去给了新皇。   新皇大怒,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把那妾室剥了皮油锅烹之。   那不幸被纠缠的妃子,被新皇亲自杖毙,血水流了满地。   濮阳邵暗道不好,连夜出逃到了自己的大本营荆河之地,就此叛了北雍。   北伐失利,南逃岱城后,濮阳邵受到姜清境的羞辱,勃然大怒,扯着打世家清君侧的大旗,一路攻打而来。南周社会矛盾尖锐,失地的流民、被压迫的佃户等,纷纷加入了大军。   攻入绍京外城后,没来得及逃亡的士族惨遭灭顶之灾。除了屠戮外,濮阳邵断绝食粮,许多士族活活饿死。   内城、外城的僵持仍在继续。勤王的援军迟迟不战。   午膳时分。   林笑却望着膳食颇有些难以下咽。   晏巉穿着一身白衣,似披麻戴孝。他长叹一声,戴上昨夜亲自绣好的手套,将林笑却抱在了怀中。   林笑却说自己能吃,晏巉道:“怯玉伮幼时,我也这般喂过你。”   那时候,晏巉还没有不能碰人的毛病。   晏巉昨夜收到密信,不过几月,事态之严重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烧了密信,换上一身白衣,亲自给自己缝了手套。   那些死去的百姓们,或许曾经喝过他救济的粥汤;死去的士族中,也有人曾与他同行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愿做鱼肉,只能拿起刀来,但刀落下的那一刻,变成了一座无法挪开的大山。   山下死去的人有他的政敌,也有无辜的百姓。   晏巉抱着林笑却喂他吃饭。   他喂得很小心,一口又一口,林笑却问大哥怎么不吃。   晏巉说他不饿。   林笑却道:“可大哥早膳也没吃。”   晏巉说半夜的时候,怯玉伮睡着了,他偷偷地起来吃了好吃的,吃得太多,已经饱了。   林笑却笑,不信:“大哥才不会偷吃。”   晏巉微微笑:“那是怯玉伮不够了解我。”   “等有一天你了解了我,恐怕会吓得躲到被子里去,再也不想见大哥了。”   林笑却摇头:“大哥永远是大哥,我是大哥买下的,才不会被吓得躲被子里去。”   晏巉继续喂着,突然姜清境从殿外闯了进来。   晏巉松开手,让林笑却去屏风后躲躲。   姜清境此时狼狈多了,完全没有当初的得意。他提着剑进来,双眼发红:“晏巉,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荀延!你的那条好狗。”姜清境冷笑道,“他跟在濮阳邵身边,我一箭射出,还被濮阳邵斩断箭头救了他那条狗命。”   “他一向对你忠贞,你别告诉我,他是突然叛了你转投濮阳邵了。”姜清境举剑斩断了用餐的木桌,餐盘霎时碎了一地。   其中一片飞溅,划伤了晏巉的脸颊。鲜血滴落,姜清境心中一痛,下意识将剑扔了,欲上前看看伤势。   走出一步,姜清境想起死去的同族,眼神转冷,停住了。   姜清境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晏巉只是垂着眸,不言不语。   姜清境狠笑道:“到如此地步,晏巉,你当真能收拾得了残局?”   “你的美名天下皆知,自求多福吧。”   姜清境转身离开了。   林笑却从屏风后走出来,翻找出药来,欲要为晏巉上药。   但想起晏巉不能碰人的毛病,手顿住了。   晏巉微微笑了下,攥住了林笑却的手指,直接触碰到了伤口,甚至用力地往里挤压,似要把那道伤口撕裂。   林笑却吓得眼泪掉了下来,挣扎着要把手收回来。   晏巉的眼神冷漠,但想起这张脸还有用,最终松开了手,让林笑却得到了自由。   林笑却手指沾了血,果真如晏巉所说,逃到被子里藏起来了。   晏巉不急不缓为自己处理了伤口,用上最好的药才不会留下疤痕。   处理罢,手套也脏了。   晏巉缓缓取下手套,丢在了一地狼藉里。   他转身往床榻走来。   林笑却在被子里躲了一会儿,想起之前说的不会躲藏的话,颇有些羞愧,正准备从被子里爬出来,就被晏巉抱住了。   晏巉隔着被子紧紧地将林笑却抱在怀里。   被子似成了襁褓,他似娘亲一般柔和地微笑,襁褓裹着怯玉伮只露出一张小脸来。   晏巉道:“你怕大哥了。”   林笑却摇头,他刚刚只是被晏巉的眼神吓到了。只是吓到了一小会儿。   那样的目光下,林笑却感到自己成了狼崽子,被晏巉这样的活菩萨强制喂食。他不扑上前啃咬,晏巉都要强迫他张嘴咬下。   瞧着林笑却摇头,晏巉道:“说谎。”   林笑却轻声道:“只怕了一小会儿,但不是怕大哥,只是怕血。”   晏巉听了,微笑问:“是怕大哥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还是怕绍京城里血流漂杵的血。”   林笑却迟疑片刻,答:“都怕。”   晏巉抬起手,想摸摸林笑却的头,快触到才发觉手套扔了。   晏巉的手停顿片刻,径自抚了下来。碰到的那一刻,晏巉浑身战栗,他说不清是恶心是应激还是欢愉。   晏巉额角生汗,林笑却默默看着那汗珠滴落,竟跟血泪似的。   “大哥,你怎么冷得流了汗。”林笑却轻轻地问。   晏巉笑:“大抵是寒冬腊月来得太急。”心还在酷夏滚烫着,身体却在冬日薄凉了。   宫廷里,赵异四处游荡。   前线的兵将还在坚持,抛洒血汗,他却感到无事可做。   走投无路的王侯将相,多有自尽的。赵异不学他们。   这条路还没走到尽头,说不定明天援军就打败了那龟儿子濮阳邵。   赵异连濮阳邵的下场都想好了。要用快刀剐上几千片,油锅炸了,分食给还活着的绍京百姓吃。   百姓缺肉吃,正好用濮阳邵的血肉填了,不用花铜板,免费宴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骨头也嚼烂,咯嘣咯嘣响,叫这濮阳邵去了阴曹地府都找不到头脚,全烂活人肚里了。   赵异嗤嗤地笑了起来,被这想象逗乐了。   笑完一阵,只觉无趣。想来想去,不想找晏哥了,找那小哑巴去。   到了凤栖宫,正好晏哥不在。晏哥比他这个皇帝忙,也不知在忙什么。   赵异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天还很恨晏哥的,伤好了又没那种情绪了。   只是觉得累,想要一个人的爱太累了。他或许快死了,死之前不想那么累,他想找小哑巴。   赵异偷偷走近凤栖宫,看见小哑巴在看书,她果然是识字的。外面这种情况,小哑巴应该不至于到这时候了,还不懂装懂附庸风雅。   赵异猛地跑过去,林笑却被惊动睁大了眼,丢开书就跑。   赵异拦住他,笑:“跑什么,我是来还你的帕子的。”   赵异从怀里掏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喏,我洗干净了。我亲自洗的。先是打来水,我搓啊搓,搓得很干净。”   “搓干净了还要晾起来。”赵异失神了片刻,晾起来,挂起来,脖子一套死翘翘。   “我晾起来,它就干了。”挂起来,魂就飘了。   赵异咬牙切齿恨,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死的一定是那龟儿子,才不会是他。   赵异把帕子递过去,林笑却不收。   赵异恼道:“你还嫌什么,朕亲自洗,普天之下,朕只会让人把脖子洗干净。”   “这次亲手洗了你的帕子,”赵异笑,“是比血干净些。”   “喂,小哑巴。”赵异道,“你不收,我就叫你吞下去,烂肚肠。”   林笑却瞪着他,慢慢伸手接帕子。林笑却攥住一角,赵异反而不放了。   “我亲自洗的,要不你送我吧。”赵异道,“你不会说话,用笔写字,说送给我。”   赵异这样说,林笑却反而非要收回帕子不可。他使劲拽,赵异就是不放。   赵异微笑:“小傻子,我也是。”   赵异倏地松手,林笑却用力过大整个人往后仰,赵异一伸手揽住腰,把林笑却抱住了。   林笑却站稳了推他,赵异却整个脑袋埋进他颈窝,又开始冒眼泪了。   林笑却没流汗,脖子却被赵异的泪水润湿。都说洗干净脖子,哪有用泪洗的。   林笑却推了半晌推不开,赵异死死地抱住他,像是抱一根浮木。   赵异被自己的泪水淹没,快要溺毙,飘来一根浮木,不管能不能救活自己,他是不愿松手的。   林笑却静静站着,当一根木桩,赵异却还要折腾,攥住林笑却的手放到自个儿头上。   他说:“摸摸头,朕会待你好的。”   林笑却给了他一记爆栗,让他清醒清醒。   赵异被敲疼了,倏地抬起脸,湿着眼眸恨恨道:“你在哪里学的认字,叫你摸没叫你敲。朕又不是木鱼。”   林笑却心下好笑,又敲了一下。   赵异捉住他的手,道:“铁定被人骗了,净学些错字错义,你看好了。”   赵异做了个嘴型,发出“摸”的声音,然后攥着林笑却的手摸自己。   林笑却收起指尖,不肯碰。赵异道:“好好学着,摸——”   赵异硬是掰开林笑却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头。摸着摸着赵异笑起来,竟有点孩子气。   赵异力道松了,林笑却收回了自己的手,异常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   赵异本该生气的,但竟不觉得气,只觉有点好笑。   宫女太监病死了不少,被抬出皇城堆在街头巷尾。   大街上尸体都要摆不下了,一具堆一具,纵是冬日,也恶臭难闻。   赵异打来水,给林笑却洗手。   林笑却想起之前赵异说要他当洗脚婢,他心中坏坏地笑了下,洗完手后,踩掉鞋把脚抬起来,轻踹了赵异一下。   赵异目光往下,林笑却单脚站着都要站不稳了,又踹他一下。   赵异怀疑地抬起头:“你要朕给你洗脚?!”   林笑却不说话,不点头,只是踹他。   赵异怀疑人生,刷地要把盆摔了,但林笑却拿着帕子擦脖子,都是他泪水弄湿的。   赵异又把盆稳住了。   赵异偷偷看四周,放下盆,先去把宫门关上,窗子也关上。   做贼似的,赵异蹑手蹑脚回到林笑却身边,发狠威胁道:“你要是告诉别人,朕给你洗脚的事,你就完蛋了。”   林笑却装作听不懂,坐在床榻上,两脚轻晃。   赵异捉住他脚腕,抬眸恶狠狠看他一眼,傻傻听不懂的小哑巴,又把眼眸垂下去了。   脱鞋脱袜,赵异真给林笑却洗起脚来。   他颇有些不服,嘟囔道:“我都没给我娘洗过呢。”   浇水淋了淋,赵异又道:“你这脚怎么比别的女子大啊,胸也很平,还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你怎么不说话。”赵异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窘,改口道,“我是说哑巴怎么了,哑巴也可以学着说话啊。你会说话的口型,朕就能辨别。朕很厉害的。”   赵异突发性耳聋,打小就很不甘心,费了很大功夫学唇语。偶尔听不见怎么了,听不见他也是皇帝。   可现在皇位要轮到别的人坐了。   赵异这般想,又骂起来,那个龟孙王八,全是龟孙王八,平时里自诩高人逸士超凡脱俗,乱军来了全成了猪羊鸡狗。   鸡一窝,狗一窝,鸡飞狗跳,鸡飞蛋打,全成了庆功宴上肉酒菜。好酒好菜招待着,满脑肥肠还流油。   赵异骂着龟孙王八,林笑却指尖一直点他,点点点,赵异瞧见了,骂道:“没骂你呢,回什么嘴。”   “再回不给你洗脚了。”   林笑却真想一脚踹翻洗脚盆,叫赵异尝尝洗脚水的滋味。但他是个乖孩子,不做坏事,也就想想才不会干。   但他的眼神仿佛让赵异察觉了,赵异按住洗脚盆,斥道:“白眼狼,你要是敢踹盆,朕就新账旧账一起算,要你好看。”   林笑却睁着眼,无辜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异怀疑自我,难道是他多疑了?这小哑巴不坏?   怀疑中,赵异给林笑却洗完脚,找不到擦脚帕,直接在龙袍上蹭了蹭,把林笑却脚擦干净了。   反正皇座也快不属于他了,龙袍又怎样,都当小哑巴的擦脚布吧!   赵异大笑起来,林笑却赶紧缩回脚,往床里爬,活像赵异是个神经病。   赵异笑完了,倒了洗脚水,扔了洗脚盆。重新换盆洗了手,道:“喂,小哑巴,你那帕子脏了。”   刚林笑却用帕子擦了泪水湿润的脖子,本来洗干净的,又被赵异的泪水弄脏了。   赵异道:“给我,我重新洗一遍。”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林笑却从怀中掏出来扔出去。   赵异抓住帕子,笑:“哼,小哑巴,你不能流芳百世,也可以遗臭万年了。”   “皇帝给你洗脚,这可是不忠不义的大罪过。朕心善,朕不跟别人讲。你也不可以讲,知道了吗。”   林笑却还是装听不懂。   赵异心道,都说不了话,又能跟谁讲呢。想到这里,竟怪异的难过起来。   赵异离开后没多久,一直找赵异的舒厢找到了林笑却这里。   林笑却躺在床上正继续看着书,舒厢走过来啪地跪下。   林笑却抬眸望去,舒厢怔了好半晌,才道:“小怜姑娘,陛下去哪了。”   林笑却指了指外面,意思是赵异走了。   舒厢似乎领会到了意思,却没有立即离开。   他跪在床榻旁,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林笑却,倏地道:“小怜姑娘,城要是破了,奴才能不能当您的奴隶。”   “你生得这么好,他们一定会留下你的性命,奴才也想活,奴才伺候您好不好。”   林笑却抚着书,安安静静地回望。   舒厢慢慢爬上床来,拿过林笑却手里的书,一个字一个字教林笑却认:“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舒厢笑起来:“您看,我会认字的。”   舒厢抬眸忘林笑却:“生得美,好事;不能说话,坏事;但要是姑娘聪慧,坏事也能变好事。”   “我既可以是姑娘的奴才,又能替姑娘伺候人,床上床下,我都会是好用的工具。留下我,替我换个名。”舒厢翻翻书,翻了好久才翻到两个字,他指着那字样道,“书香如何?”   林笑却没有回答,舒厢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舒厢自己给自己做主,改名书香。   书香色如春花,笑起来很是妩媚,他高兴道:“书香好,做书香,不做舒厢。” 第60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0   书香说完这句话,眼里冒出了泪,他喜悦地笑,泪却茫然地落。   滴到书页上,润湿了纸页,书香一下子惶恐起来。他胡乱擦了擦泪,说会干的,他乞求道:“会干的,奴才拿出去晒,拿出去晒。”   他给自己取名书香,却觉得自己的泪是脏的,一旦将书弄脏,小怜姑娘就不要他了。   他慌乱地爬下床,鞋都忘了穿,捧着书往殿外狂奔,若非好好穿着衣裳,倒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服了五石散。   他想要太阳来晒干他落下的泪,可天空中只飘下了雪。他茫然地将书页合拢了。   林笑却拎着他的鞋出来,走近他,将鞋放了下来。   书香后退一步,跪了下来。他问林笑却收不收他,这时候那茫然散尽,反倒有股狠意。   横冲直撞,像一头被关在囚笼里走投无路的兽。   落雪了。林笑却抬眸望天,雪花飘飘洒洒,寒风呼啸着。   倏地,林笑却脚腕被狠狠按住,书香俯身吻了他的鞋背。林笑却想要后退,但书香按着他脚腕一直往上吻,林笑却蹲下挣扎,想要推开书香。可书香力气好大,林笑却挣扎中坐在了地上。   书香吻到小腿处,没有继续往上。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林笑却:“姑娘,我愿意做你脚下的泥。”   “踩在我身上,你会走得更稳的。”   林笑却眼里冒出一滴泪,书香不明白那是被吓到了,还是厌恶,或是怜悯。   他不在意。   他凝望着林笑却美丽到极致的容貌,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生路。   书香说姑娘不能做妾,妾室是随手转送的玩意儿,一定要做正妻。   书香道:“正妻是脸面,正妻是不能随便送人的。夺人妻子,是死仇;夺人姬妾,只是消遣。”   书香抬起手,想要为林笑却抚泪,可他是尘泥,脏得很,又怎么能触碰天上的月。会把月弄脏的。   林笑却落了那滴泪,便默默地看着书香。   雪花落在他身上,他觉得微微的凉。   书香将手抬得更高,举到林笑却头上,想要当一把伞遮住寒雪。   林笑却蓦然莞尔,温暖的笑,眉眼弯弯。   书香怔了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当你答应了,”书香道,“你收下了我,我会卖命的。”   傍晚的时候,晏巉回来了。   晏巉穿着白衣出了皇宫,去街头巷尾走了一圈。很多路面堆满了尸体,无法通过,晏巉踩在尸体上继续往前。雪渐渐大了,尸体上堆了雪,就显得没那么可怖。   内城的主要街道晏巉都走了一遍,有还活着的小孩认出了他,从房子里跑出来,揪住了他的衣摆。   “大人,是不是晏巉大人。”小孩带着哭腔说,“你不要当贵妃娘娘好不好,你像从前那样当大官。”   “当大官,有吃的,爹娘不会死。”小孩不明白那么多,他只知道晏巉以前当大官的时候,大家的日子过得比现在好多了。   没有那么多尸体,没有兵临城下。   小孩的手很脏,弄脏了晏巉的衣摆。   晏巉垂下目光,并不柔和,只是道:“会好起来的。”   随后拔剑划破衣摆离开了。   小孩揪着手里的碎布发呆。   晏巉回到宫中后,沐浴很久很久才换了干净衣裳。   出宫步行的衣衫鞋履,晏巉丢在空地上烧了。   他本想下命令将街头巷尾的尸体焚烧,但现在还剩的人手都在守城,只能罢了。   内城坚持不了多久,烧尸体的事留给濮阳邵罢。   晏巉沐浴完,回到寝宫来。   林笑却没有睡着,见晏巉过来了,在灯火里轻轻叫了声大哥。   晏巉应了,他戴着新的手套,跨过床上中界线,掀开林笑却的被子,将他抱住。   林笑却倦倦地躺在晏巉怀里。   晏巉解开他里衣,手覆在林笑却肚子上,问他吃饱了没有。   林笑却说吃饱了,他小声说:“虽然有点难吃。”   晏巉说援军迟迟不战,还活着的人坚持不住,或许会有投降的。城破了,外面的东西运进来,就能吃到其他的。   林笑却好奇地问:“为什么援军不战?”   晏巉摸了摸林笑却的肚子,有点痒,痒得林笑却笑了起来。   晏巉在林笑却的笑声里说:“或许想让姜清境死,想让陛下死,或者让我死。”   “我们碍了很多人的眼。前头的不死,后面的起不来。”晏巉道,“也或许,前头那几场败仗,真的吓破了那些人的胆。日夜狎妓比在战场上送命更快活。”   林笑却的思绪却歪到了狎妓上,他问哪里来的妓。   晏巉道:“勤王军也是会劫掠的。”   林笑却惊了下:“勤王的军队,劫掠?”   晏巉给林笑却讲了个故事。之前南周也北伐过,北地的汉民全力支持,结果南周军队一去,直接劫掠一通。   后来南周败了撤离,北雍的军队来了,又是劫掠一通。   “金银、米粮……女人,有什么比抢来得更快。”   林笑却沉默了下来。   晏巉抚着林笑却的肚子:“怯玉伮,你不会生下野种。”   林笑却轻声说:“我不想被人碰,我想换回男子的衣衫。”   晏巉道:“男子沦为玩物,下场会更凄惨。”   林笑却道:“在那之前,大哥把我杀了。一刀而已,不受罪。”   晏巉将林笑却抱紧:“大哥会护着你的。”   隔着手套、衣衫,晏巉感受到怯玉伮的温暖,都说温柔乡英雄冢,他不是英雄,在这一刻却也不想离去了。   承明宫。   赵异又发疯砍了床。但这次没人给他抬来新床了。   赵异扔下剑,想都没想就跑到了凤栖宫。   到了殿门口,才想起晏哥一定回来了。   赵异迟疑许久,凭什么他不能踏进去,反正他不是来找晏哥的。晏哥讨厌他又怎样,他现在还是皇帝,还能耍耍皇帝的威风。   赵异雄赳赳气昂昂踏了进去,但豪迈了几步,就颓丧了起来。   脚步轻轻的,轻轻地靠近,一柄剑拦住了他。   赵异道:“是我。”   晏巉道:“陛下来所为何事。”   赵异直白道:“床被砍坏了,下人不知跑哪去了。”   晏巉道:“去别的宫殿一样能睡。”   赵异道:“你以为朕来找你?朕不喜欢你了,朕瞎了眼,一直瞎眼,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喜欢你。”   晏巉“嗯”了声:“多谢陛下。”   一句话点燃赵异,赵异怒得拔刀,但望着晏哥,这个救他性命的人,赵异很快就蔫了。   他放下刀,绕过剑,从床脚爬了上去。   “床这么大,我睡睡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今天就睡这了。”   然后就被林笑却踹了一脚,差点又被踹下了床。   赵异捉住林笑却脚腕,道:“真是白眼狼,你也跟着晏哥欺负我。”   赵异狠狠打了下脚底板,林笑却恼得又踹他。   赵异笑:“小哑巴,活该,踹不着。”   赵异逃得快碰上晏巉,晏巉一脚就给他蹬下了床。   赵异啪地摔地上,敢怒不敢言。   他默默站起来,恨恨地瞧了晏巉良久,也没说什么。   赵异呆站了会儿,轻悄悄爬到床上,离晏巉远远的,一点也不敢碰他。   他抱住林笑却的脚,默默掉眼泪。   林笑却嫌他,他说:“给你暖脚,你别不识好歹。”   林笑却轻踹了下,赵异抱得更紧。   “朕拿玉玺的手,竟沦落至此,呜呼哀哉。”赵异捉着林笑却脚腕,把他的脚放在小腹位置,横着睡觉。   睡不着,赵异问晏巉:“晏哥,城要是破了,小哑巴怎么办啊。”   “化妆化丑点也没用,是个女人都会被掳走的。”赵异迷茫了一会儿,“留给濮阳邵玩弄,朕是不愿的。”   “晏哥,要不我们烧了宫廷,一起去地府。”赵异唇角微扬,“还有我那傻爹,与其留下来受罪,不如跟我们一起去了。”   “等下了阴曹地府,朕不投胎,朕是皇帝,不投胎他们不能强求。朕护着你们。”赵异轻轻笑着,“朕要一座大宅子,爹死一回会变得聪明,让我爹去干活养我们。小哑巴太傻了,就让她闲着吧。”   “晏哥你也不用做什么,朕亲自去捉小鬼,捉小鬼来让你们吃。吃一个,吃一群,吃下整个阴曹地府的鬼,阎王换人做。不,换鬼做。”赵异乐了,“朕当不了人间的帝王,去阴曹地府当个阎王爷也是很不错的。”   没人搭理他,赵异乐极生悲。缓缓松开手,赵异沿着床外侧默默往前爬,他担心林笑却推他,死扯着被单。   但林笑却快睡着了,懒得搭理他。   赵异成功爬到林笑却外侧,捉到林笑却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林笑却嫌冷,敲了下他的头,赵异埋进被窝里,让林笑却继续摸摸头。   林笑却不摸,他就带着林笑却的手摸。被窝里没有空气,赵异喘不过来气,却觉得就这样憋死也好。   或许在娘亲的肚子里时,也是窒息与温暖的。   他想娘了。   他的娘怀了小宝宝,先皇后让下人拉过来,亲自一棒打到娘亲的肚子上。   娘流产了,死掉了。   流了好多好多血,好多的血。那些下人就看着,看着娘流血。   他想要跑出去,跑出去叫太医,但先皇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贱种,过段时间再收拾你。”   在先皇后嫁过来前,他就已经出生。先皇后嫁过来后,再没有宝宝出生。   他被扇倒在地,往娘亲身边爬。先皇后看乐了,踩在娘亲肚子上:“一个贱婢,生再多孩子也是贱种。”   “你先去罢,你生的贱种很快会来陪你的。”先皇后乐着离开了。   他终于爬到娘亲身边,娘亲流着泪想说什么,赵异凑近听,听到娘亲说他不是贱种。   娘亲让他跑,赶快跑,跑出宫去。   “跑——”娘亲没说完话就死掉了。   娘亲死不瞑目。   赵异没有将娘亲的眼皮阖下,他静静地望着娘亲睁着的眼,就像娘亲没死一样。   被窝里,赵异抱住了林笑却的肚子,他问疼不疼。   林笑却狠狠打了他一下。   要是往下摸,身份就暴露了。   但赵异没有往下,甚至想往上瞧瞧小哑巴为什么胸这么平。   “你以后怎么喂奶啊,”赵异问,“你的宝宝会饿的。”   林笑却忍无可忍开始踹他。   赵异笑:“好嘛,不戳你的痛处了。有金有银有权有势,哪会缺奶娘。”   “说真的,”赵异道,“要是濮阳邵被打跑,朕以后给你请一百个奶娘。不但喂你的宝宝,连你一起喂。”   赵异笑:“喂着喂着,让你重新长一回。”   “重新长一回,喉咙舌头长好了,没准小哑巴也能开口说话。”赵异乐得不行,林笑却心道,他别是疯了吧。   城还没破,皇帝先被吓疯了。   晏巉道:“陛下,你打扰到小怜的休息了。”   赵异道:“晏哥,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们一个赛一个沉默,只有朕叽叽喳喳,龙都变鸟了。”   说到鸟,赵异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朕把林子都烧掉,看他们还怎么跑。”赵异笑得乐不可支。   晏巉道:“陛下若是有心烧毁宫廷,那不要怪臣先了断了陛下。”   赵异沉默了会儿,问:“真不想一起死啊。”   晏巉道:“想死,陛下当初就不要活。”   赵异道:“可是晏哥,那些粗人不像朕,怜香惜玉。你要是被拉去做了军妓,日日夜夜,可就太狼狈了。”   林笑却狠狠蹬了赵异一脚。   赵异险险稳住身形,恼道:“又没让你去做军妓,你慌什么。”   赵异笑了笑:“还是一起去黄泉为好,朕放在心里的人,被那样践踏,朕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朕都没碰过,牵牵手都要被嫌弃,要个拥抱都没有,却被一千个一万个粗人压在身下,玩烂。”赵异笑得开怀,“好疼的。”   林笑却听不下去,坐起来开打。赵异制住了他:“小哑巴,你的命运应当会好些。”   “你能生娃娃,那濮阳邵会把你纳进房中,日日夜夜将你把玩,把你玩透了,叫你生下一堆野种来。”赵异茫然道,“你都没胸,没奶,那些野种会把你咬死的。”   “够了。”晏巉发了话,“滚出去。”   赵异嗤嗤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又不是威胁你们。”   “小哑巴,你赞同放火烧宫就打我。”   林笑却挣开的手停住了,本来是要打赵异的,这会子还不能下手了。   赵异仍是笑:“不打我就代表同意我。”   林笑却恼了,一巴掌拍他脑门上。   赵异被打得倒在床上,笑得泪水哗哗流淌。   过了好久,林笑却听到了他的哽咽声。   赵异头埋在被褥里,声音闷闷的:“又不是叫你们陪葬。是朕陪葬。”   “把这里葬了,我们换个更好的地方住。还有朕的龙袍、龙座,这些人人都想要的东西,朕绣一万件龙袍出来,让你们天天换着穿。龙座也是,朕打一千座出来,保管坐得腰酸背疼再也不想要。”   “他们要,就丢给他们吧。”   林笑却踹了踹赵异,想让他别再嘟嘟囔囔的了,真的好困了。   赵异真是很能说很能哭的一个坏皇帝。   赵异抱住了林笑却的脚,不准他踹。   “好冷,朕给你暖暖脚,小哑巴,坏家伙,不识好歹白眼狼。”赵异嘟囔道,“你的帕子我洗了,洗了好几遍,干干净净的,我晾起来了,还没干。冬天好难干啊,血都冻了。”   “何况一帕子乎?”赵异絮絮叨叨道,“那帕子冻得跟尸块似的。不祥,朕又洗一遍,晾上去又冻成尸骨了。”   “朕想了好久,只能放怀里,好湿好湿,拿出来却臭了。”赵异道,“没办法,朕只能再洗一遍,当成尸块晾上去了。”   困了这么久,人都要活不下去。内城东门,有将领投降了。   濮阳邵带着军队长驱直入。   内城的高门士族被拉出来当鸡牛一样砍,女子被掳夺当奴,男子都砍了。   濮阳邵大笑道:“除了姜氏,姜氏不分男女,全给本将军砍了!”   什么姜氏高门,娶个女人都不行,干脆全杀了,族灭多好玩。   荀延不忍,想上前相劝,被人拉住了。   那人低声道:“濮阳邵其人,你拦着他报被辱之仇,他只会变本加厉更加凶残。”   濮阳邵又道:“下人们、奴隶们,本将军解除你们的奴籍!归降本将军,本将军封你们官做!杀掉你们的主人,睡他们的女人,抢他们的官位,夺他们的金银,本将军给你们这个权力!”   濮阳邵兴奋道:“本将军要当皇帝!”   濮阳邵说完了,回头看他的谋士,大笑道:“荀延,你来做本将军的丞相!”   “这什么南周皇位,早该换人坐了。”濮阳邵骑在高头大马上,甚是嚣张。   一道冷箭射过来,濮阳邵险险砍断,大怒:“负隅顽抗,都给本将军死!”   那射冷箭的被捉了过来,濮阳邵见是个女子,问:“你为何杀本将军!”   女子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濮阳邵笑了笑:“你说得没错。”   叹了一声,命令属下道:“给她一个爽快。”   杀完了,又道:“把她好好葬了吧。是条好汉。”   濮阳邵看着街头巷尾遍布的尸体:“至于其他的,都烧了,别乱堆着。死的人太多,别生了瘟疫,那可不好玩了。”   濮阳邵大笑着,提着槊天戟,骑马向皇宫。   荀延骑马在后,心里一沉,勒紧缰绳赶了上去。   绍京城里,菜市场的空地上燃起大火,一具具尸体投入火中,黑烟滚滚,呛着了天地。 第6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1   书香在宫廷里狂奔,跑到凤栖宫已气喘吁吁。   床上的三人已经睡着了,书香顾不得平时的尊卑,喊道:“城破了!”   三人慢慢转醒,书香扑到放衣衫的地方,赶紧取了给林笑却穿衣裳。   中衣、外裳都穿好了,书香擦了擦林笑却的脸,端来水让他漱了漱口。   书香道:“没地躲,我再给姑娘梳梳头吧。”   现在跑出去只会被乱兵掳走,不如静坐此处,待那濮阳邵来。   书香给林笑却梳头发的时候,赵异披头散发懒洋洋躺床上,躺了会儿他踢倒烛台,差点燃起来时,晏巉一脚踩灭了。   赵异不满:“朕放火,你灭什么。”   晏巉道:“陛下要死,一个人上吊即可,别带小怜与我。”   濮阳邵的军队包围了皇宫。   还活着的禁卫军在跟濮阳邵的军队搏斗,死了不少人,濮阳邵喊道:“投降者保命,不降者千刀万剐,祸及家人。”   渐渐的,禁卫军也降了。陛下也不是什么明君,平日借着陛下的威风耀武扬威很快活,真要为陛下送命时,不少侍卫不愿了。   大势已定,再负隅顽抗,也只是白白葬送了性命。陛下不会因此掉一滴泪,叹一口气,只会骂他们废物。   段琮扔了兵器,让开了道,其他禁卫军面面相觑,望着源源不断的敌军,手一松,武器掉了。   濮阳邵骑马走过,到段琮跟前时,夸了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   濮阳邵居高临下望着段琮,提着槊天戟手发痒,虚晃了一招,没杀段琮。   濮阳邵自己虽反复无常是个小人,但平日里对那些忠心不二的颇为敬重,遇到段琮这样临阵倒戈的,反倒想一戟杀之。   濮阳邵笑着勒马走过,段琮额生冷汗,退了一步。   “小皇帝在哪里,”濮阳邵笑着对荀延道,“他赵氏百年国祚,礼仪之邦,本将军怎能不拜见拜见。”   去了承明宫没找见人,濮阳邵捉到一个宫人询问,宫人支支吾吾濮阳邵将之杀了,又捉了个宫人,这个就听话多了。   “凤栖宫!陛下、娘娘都在凤栖宫!”   濮阳邵听完一乐,把这宫人也杀了。   “都是些软脚虾,”濮阳邵笑,“吓一吓什么都说了。”   “走,荀延,咱去凤栖宫瞧瞧。”濮阳邵好奇道,“晏巉的美名天下皆知,不瞒军师,我确实想见识见识这等绝顶美人的风姿。”   凤栖宫里,书香给林笑却梳好了发髻,戴好了钗环,稍微上了些妆,当真风华绝代。   濮阳邵一行人朝凤栖宫而来。   赵异躺床上,说再不烧宫来不及了。   晏巉道:“你好歹是皇帝,他不会今日就杀你。”   赵异道:“那等粗鄙之人,哪懂什么君臣之礼。朕自尽而亡,反倒落个清净。”   赵异笑:“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也算临到头了英雄一把,免得史书说朕除了残暴昏庸,别无他好。”   赵异笑着拔出了剑:“朕竟是个末代皇帝,下了阴曹地府,也不知列祖列宗如何叱我。”   林笑却梳妆好了,静静转身,缓缓走到赵异身旁,按住了剑柄。   赵异怔了会儿:“小哑巴舍不得朕死啊。”   林笑却没说话。   赵异道:“还是怕朕的血脏了你的衣。”   “你站远些,”赵异道,“朕会让你干干净净地见客。”   “朕的血,流在周国的地上,已经够了。”赵异双眼落下泪来,“我那傻爹,要是能活,小哑巴,让他活下去。”   赵异推开了林笑却的手。   书香上前,将林笑却抱远了些。   林笑却静静地看着赵异,他头发凌乱,龙袍皱了,一把剑在灯火中闪着冷光。   晏巉没有阻拦。   赵异抬起了剑,架到了脖子上,千钧一发之际,一块儿玉佩飞来击中了赵异的手腕。   剑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   书香赶紧抱着林笑却躲到了屏风后。   濮阳邵走了进来,疾呼道:“陛下这是为何?”   他一副忠臣良相的模样:“臣此番前来,只为清君侧。陛下要是自尽了,臣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濮阳邵笑了起来:“禅位的流程没走,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濮阳邵挥了挥手,身后的将领上前,将赵异架了起来。   濮阳邵行了个礼,道:“让咱们陛下多休息,瞧这小脸,都饿瘦了。好酒好菜招待着,让那些长胡子太医过来瞧瞧,别让咱们陛下有个好歹。”   赵异“呸”了一声,推开那些将领:“朕自己走。”   但赵异说着自己走,却没有走。   濮阳邵也不催他,目光放在了床榻的另一侧。   他持着戟缓缓走过来,挑起了床帘,望见晏巉的那一刻,什么天下皇位都忘了。   濮阳邵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道:“果然是晏大公子,本将军见了,竟一时之间不敢妄动。”   濮阳邵笑了下:“贵妃娘娘,换个皇帝,你仍然可以当贵妃娘娘。只需要乖一些,别吵,别闹,安安静静,把衣裳脱了吧。”   赵异大骂道:“朕还没死,贼子,竟敢觊觎朕的嫔妃!”   濮阳邵道:“陛下若是慈悲为怀,就该给娘娘一条生路。”   濮阳邵瞥了一眼赵异的身板,道:“娘娘怕是真正的快活都没体验到,死了多可惜。”   赵异还要大骂,嘴却被一将领堵住了。   濮阳邵望向晏巉,询问道:“娘娘意下如何?”   晏巉取出藏剑,没有拔出,剑鞘抵在了濮阳邵身上。   濮阳邵摸着剑鞘,笑意玩味:“我把床帘放下,娘娘慢慢脱。本将军有耐心。”   荀延倏地上前道:“主公,晏巉进宫之前,曾任周国的太师。官位高,又做了不少实事,周国上上下下对晏巉颇为敬爱。与其收入后宫,不如纳入麾下,为主公效力。”   濮阳邵听了:“美人在前,却不能享用,那本将军当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又道:“曾任太师又如何,还不是被一贬再贬,最后入了宫当了个娘娘。再有本事,也雌伏在那小皇帝身下。小皇帝能碰,本将军不能碰?荀延,今天本将军高兴,你们都出去吧,本将军好好玩玩。”   话落,濮阳邵倏地听到屏风后似有动静。   他握紧了槊天戟,喝道:“谁在那!”   “滚出来!”   屏风被士兵推倒,屏风后的书香与林笑却蓦然露了出来。   满殿的人霎时一静。   殿外初明,朝阳的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恰照亮了林笑却的面庞。   光芒之中,他静静地站着,垂着眼眸,仿若一尊尘封多年的玉像。   尘埃在光芒中浮散,而他静若处子,极缓地掀开了眼帘。   濮阳邵的心一下子就动如脱兔了。   槊天戟掉在了地上,濮阳邵浑若未觉,踩过槊天戟,踩过屏风,走到了林笑却面前。   濮阳邵人高马大,林笑却只及他的胸口。   濮阳邵抬起手,抚上了林笑却的面庞,声音极低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笑却被迫仰起脸颊,他静静地望着濮阳邵,并不回答。   书香连忙道:“我家主子天生失语,无法说话。”   濮阳邵低叹一声:“可怜。”   旋即抱起林笑却,大笑道:“可怜的人儿,当本将军的皇后罢!”   濮阳邵将林笑却抱到了榻上,就要与两位美人颠鸾倒凤。   但林笑却倏地拔出了晏巉的剑,抵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些旁观的将领们一惊,连忙道:“不可!”   有一个甚至飞奔上前,想把剑夺来。   濮阳邵忙退了几步,道:“放下剑来,别舞刀弄枪伤了自个儿。”   将领们惊乱中松了手,赵异得了自由,讥嘲道:“你退出殿去,小怜便不会伤了自身。”   濮阳邵道:“小怜?果真是我见犹怜。”   濮阳邵倏地上前,夺了剑扔下,道:“本将军八抬大轿娶你,明媒正娶,让你当本将军的妻。如何?”   林笑却缓缓躲在了晏巉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来。   晏巉道:“小怜怯弱,将军若是粗暴待之,小怜唯有一死。烦请将军全了各项礼数,小怜自会上轿嫁与将军。”   濮阳邵却道:“你碰过她了?”   晏巉道:“她视我为大哥,兄妹之情,将军不要多思。”   濮阳邵笑:“她怯弱,本将军等一等不是不行。晏巉,你该脱衣裳了。”   林笑却抱住了晏巉,抓住了晏巉的衣领,濮阳邵微恼道:“碰你不成,碰晏巉也不成,难道要本将军碰小皇帝?”   赵异大骂:“混账!竟敢以下犯上。”   濮阳邵大笑:“开个玩笑罢了。”   濮阳邵环视一周,见到了书香,虽不及晏巉小怜,倒也有一番媚韵。   书香乞怜的媚笑,缓缓走了过来,跪在了濮阳邵的身前。   “将军,”书香道,“若将军不嫌弃,奴才愿伺候将军。”   濮阳邵一下子被点燃了,将书香抓了起来,推到了榻上。   林笑却欲上前阻止,晏巉紧紧抱住了他。   晏巉抬手,捂住了林笑却的双眼。   荀延见晏巉无事,松了口气,缓缓退了出去。其余将领架着小皇帝也退下了。   书香一边轻叫着,一边说着将军龙威虎猛,反被濮阳邵掐住了脸颊叫他闭嘴。   濮阳邵发泄一番,心情甚好。将书香推下了榻,躺在床上叹道:“想我濮阳邵当初如丧家之犬,逃到周国来。谁知有此番机遇,还要感谢一番周国的水深火热,让我这条过江龙,一下子腾飞了。”   濮阳邵想摸摸林笑却的小脸,被晏巉用枕头拍开了。   濮阳邵也不气,笑道:“早晚而已。”   濮阳邵起了身,道:“围城这几月,想必你们过的都是些苦日子。以后跟着本将军吃香的喝辣的,有本将军一口肉,就分你们一杯羹。”   “乖乖的,当本将军的皇后与贵妃。”濮阳邵笑,“美人在怀,江山在握,爽快!”   濮阳邵起身去处理事务了。   晏巉这才松开了林笑却。   书香爬上榻,躲过了林笑却的目光,然而沉默半晌,又抬起头仰起笑脸道:“贵妃娘娘,您要试试吗,奴才身子很软的——”   晏巉打断了他:“出去休息吧。”   书香心下一恨,道:“贵妃娘娘嫌弃奴才?”   晏巉未言。   书香道:“都一样脏,娘娘高贵些什么。”   “只可怜姑娘,要和我这等脏人,伺候同一个粗人。”书香浅笑道,“姑娘,不管将来如何,我还是你的奴才。谁都可以嫌弃我,姑娘不能。”   书香出去沐浴了。身上气味太重,确实会熏着人。   书香走后,晏巉抱着林笑却离开了正殿。   偏殿里。   戴着手套的晏巉抚上了林笑却的面庞,林笑却任他抚着,一言不发。   晏巉问他是不是难过了。   林笑却仍然不答。   晏巉笑了下,将手套取下了。他赤。裸的手抚上林笑却眉眼,指尖颤着,他强迫自己缓缓轻抚,即使浑身颤着想要离开。晏巉左手按在右手腕上,不准自己逃离。   他从眉眼缓缓下抚,晏巉额生冷汗,滴滴落到了林笑却的脸颊,湿了妆容。   林笑却眼睫轻颤了一下。   晏巉道:“怯玉伮,耐心等一等,濮阳邵会死的。”   濮阳邵一路打来,那些投降的寒门庶族将领,有不少是晏巉的人。   晏巉松开林笑却,躺在一旁,浑身冷汗。   到底是万人迷,出了汗,那幽幽的体香反倒更诱人,仿若高山上一捧梅雪,似乎唾手可得,转眼又遥不可及了。   “姜清境必须死,赵异亦不能活。”晏巉低喘了两声,道,“我需要一个新的小皇帝,更听话,更难长大。”   浴池里。   往日贵妃才能享用的浴池,书香故意用了。烧了好久的水,一桶又一桶倒进来,书香还把夏日干枯的花瓣也洒了不少下来。   关好门,书香慢慢清洗,时而笑笑,时而又满眼恨意。最后洗干净了,放了水。担心小怜姑娘也用这浴池,书香已经累得不行,还是把浴池重新洗刷了一遍。   一遍不够,书香又洗刷一遍。太累了,书香落下泪来,这下又弄脏,再洗一遍好了。   最后书香躺在浴池底,一根手指都不想抬了。   活下来了,他浅笑起来,竟就这样在浴池底睡着了。   睡得不够安稳,没多久醒来后,书香最后洗刷一遍,一点尘埃都瞧不见,才离开了浴室。   他茫然地走在宫廷里,竟下意识走到了承明宫。   陛下应该是会死的,书香不感到伤悲,也并不快乐。   他走到寝殿里,打开放衣衫的柜子,里面装了好多件大婚的礼服。陛下与贵妃娘娘大婚的礼服,好多套一模一样的。   他就拿一套,没人会发现。   书香摸着那华美的婚服,竟起了立刻试试的心,他关好门,脱了太监服,先是穿了贵妃娘娘的礼服自娱自乐一番。   贵妃娘娘比他高,他穿着礼服有些拖地,但书香仍然很快乐。   他穿到贵人的衣服,仿佛披上一件皇帝的新衣,书香终于快乐了起来。   他想穿着这件礼服给小怜姑娘瞧,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想告诉她,其实他没那么卑贱,他穿上贵人的礼服,也可以变成贵人。   书香穿着礼服爬上龙榻,恶狠狠自言自语道:“陛下,死的是你,我这个贱人却活下来了。你活该,我不难过。”   “我不难过。”说着不难过,书香不知怎的却落下了泪来,他抚摸着赵异盖过的被子,倏地将自己埋了进去。   这龙榻早就被赵异砍得不成样子,书香刚埋进去,还没嗅到赵异的气息,床就塌了。   书香闷哼一声,从废墟里爬了出来。   衣衫划破了。   书香脱了贵妃的婚服,穿上了皇帝的婚服。   这次书香笑得妩媚而快活。兵荒马乱里,书香在皇帝的寝殿里,放声大笑。   笑完了,累了。书香回到现实之中,脱掉华服,穿起了自己的太监服。   想了半天,还是得回姑娘那去。   书香回到凤栖宫,没在正殿找到姑娘,去了偏殿发现姑娘与贵妃娘娘都睡着了。   书香不敢爬上床,在脚踏上蜷缩着也跟着睡了。   赵异被关押在太上皇的宫殿。   太上皇赵岑不明白怎么突然间不可以出去了。   赵岑去问那陌生的兵士,濮阳邵的人,问道:“你站在这里一定很累,你去休息会儿好不好,我想出去,不用拦着的。”   那兵士表情古怪,推了赵岑一把。赵岑还以为兵士在跟他玩游戏,也推了兵士一把。   兵士倏地就拔了刀。   赵异道:“傻子!过来,出去玩什么玩,呆在这。”   赵岑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又想起被儿子砍坏的小人玩具,很是伤心。   一下子就不想出去了。   赵岑搬来自己的玩具箱,这个抱抱,那个搂搂,他轻声说,他会保护他们的。   这只小兔很乖,那只小马跑得快,他的儿子不听话,走开走开,赵岑嘟囔着走开了。   濮阳邵倏地来到。   濮阳邵笑着走进来,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陛下,还请您下旨,让驻扎绍江南面的勤王军都回去。各归各地,撤离绍京。”   赵异冷嗤一声,道:“北地的蛮子,行个礼不伦不类,还叫嚣着撤军。”   濮阳邵也不气,让人把一边玩玩具的太上皇拉了过来。   濮阳邵瞧着这傻太上皇,没忍住笑开了。   笑了好半晌,才道:“本来打算认你当个义父的,傻虽傻,到底做过皇帝。好在你儿子帮忙拒了,不然我现在杀你,岂不是成了弑父?”   “濮阳邵!”赵异发狠道,“放肆。”   濮阳邵拔出了腰间的刀:“陛下,给你十息时间。好好考虑吧。”   太上皇被人压着露出了脖子,他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这种游戏他很不喜欢。   他说不要玩,可往常哄着他的下人病死了,没人哄他了。   这次不是游戏,这次真要死人。   数到一的时候,刀落了下来,赵异大吼道:“撤!我让他们撤!”   濮阳邵利落收了刀,他没准备杀这傻太上皇。杀了名声不好听,只是吓吓这小皇帝罢了。   赵岑被吓哭了。   士兵松了手,赵岑一屁股摔地上,嚎啕大哭。   赵异讥嘲地低笑几声,道:“磨墨,朕下旨让那群废物撤走。”   驻扎这么久,吃几场败仗就不打了。本就没想着勤王,呆在这里又能如何。   濮阳邵竟亲自磨了墨,赞道:“我在北地的时候,听说您残暴无能昏庸无道,是个没本事的,今天一见,没想到竟有如此孝心。以孝治国,陛下以身作则,臣叹服不已。”   赵异险些把毛笔折断。   濮阳邵笑:“陛下乖一些,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一些。您也不想跟那些高门士族似的,被活活饿死吧。”   赵异抬眸,道:“花无百日红,将军,你死的前夕,朕会让你吃个饱饭的。”   濮阳邵仍是笑着:“有意思。”   说罢,揪住赵异的头,狠狠地砸到了墙上。   赵异头破血流,血流进眼眶,一片血红。   赵岑倏地止了哭,立马爬起来打濮阳邵。   濮阳邵烦了,一脚踢开了赵岑。   “本将军不想做得太过分,赵异,除了你这傻爹,别忘了你的贵妃和小怜姑娘,也在本将军手中。”濮阳邵坐在宽椅上,瞧着圣旨叹道,“江山如画,美人锦上添花。你的一切,本将军笑纳了。”   濮阳邵拿起玉玺,重重地盖下了红印。   濮阳邵走后,赵岑艰难爬起来,想看看儿子怎么了。   赵异阖上眼,血流了半张脸。   赵岑惊得大叫,喊太医,太医,士兵也怕皇帝真死了,请了太医过来。   太医倒没被屠戮,他望着陛下,叹了一声,上药包扎。   赵异笑:“你也投降了?”   太医道:“没法子,总得找条活路。微臣只是个大夫,救死扶伤办不到,只能救自己一把。”   赵异低声道:“过去朕待你不薄,你想个法子,让小怜喝上一碗绝育药。”   太医微微摇了摇头:“害人的事,微臣也办不到。”   赵异笑:“害人?”   “当初我真该把晏哥和小哑巴都掐死。把我爹也掐死,再把我自个儿杀了。省得受到如此的侮辱。”   太医左右看了看,士兵都站门口,离得很远。   太医哑着声音,几乎都气音了:“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陛下,活着才有变数。”   太医收拾药箱离开了,等会儿熬好药再端过来。   赵异坐在宽椅上,一头的纱布,他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沉默着。   赵岑害怕地走过来,在赵异脑袋旁吹了吹,说吹吹就不疼了,吹吹就把病都吹走,吹到坏人身上去。   赵异笑:“爹,我就是那个坏人,吹来吹去,还是落到朕头上了。” 第6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2   林笑却醒来的时候,发现殿外下雪了。   腹中饥肠辘辘,殿外风雪飘摇。晏巉已经离去,林笑却爬下床,看见了蜷缩在脚踏上的书香。   书香睡得很不安稳,呢喃着娘亲,林笑却静静望了会儿,走过去想把书香抱到床榻上。   只是一接近,就被书香紧紧地抱住了。   在书香的梦里,他终于抱住了他死去的娘亲。在书香的梦外,林笑却想了会儿没有挣扎,回抱住他。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林笑却在这个世界也有娘。   娘亲会哼唱一些歌谣哄他睡觉。小小的怯玉伮总是笑,总是逗娘亲笑,娘亲最开始也笑的,后来见到怯玉伮的笑,却开始泪流不止。   邻家来过一趟,说要换娃娃,换来娃娃不是养,换来娃娃烹煮之。   虎毒不食子,不能吃掉自己的儿女,那是猪狗不如的行径,可如果吃的是别家的,罪孽好像就减轻许多。   娘亲不愿换,也不想吃别家的娃娃。爹爹想了法子,带着他到城里去,城里贵人多,城里有钱银,去城里把他卖了,爹娘就能活下来。   林笑却有个哥哥,扯住爹的袖子说要卖就卖他,哥哥哭着抱住怯玉伮,说把他卖了,爹娘一样活。   爹爹不愿意,哥哥养得八九岁了,眼见着可以成人。小的这个太小了,养不活的,卖了吧。   卖了一家三口多活一年,卖了小的大的多活半载。   爹爹推开哥哥,带着怯玉伮远去。   哥哥在后面追,娘亲在屋内哭喊:别跑了,别跑了,村外有流民!狗子,回来,回来啊……   哥哥站在村口,涕泗横流,一个流民突然扑上来,要杀了哥哥吃。   哥哥要被掐死之前,邻家听到动静,帮忙打跑了流民。   哥哥满身伤的回去了。   爹爹卖了人,太心急,买了食粮被人盯上,还没回到村里,就被流民杀了。   粮食、银钱都被抢,爹爹这个人也洗刷刷入了锅。   后来先皇后一族倒了,晏巉入了朝,南周形势渐渐好了。   怯玉伮想回到村里看看,晏弥带着护卫牵着怯玉伮回到村里。   但这村已经荒废,人亦不知踪迹。   那一天也是这样下着雪。   晏弥将怯玉伮抱了起来,说或许是逃荒到别处去了。   晏弥抱着怯玉伮走进他儿时的家,破落的,积满灰尘的家。   怯玉伮将脸埋在了晏弥胸口,不愿去看。   晏弥发觉衣衫湿了,他轻拍着怯玉伮的背,没有说他哭了的窘事,只是轻轻地哼唱起歌谣,哄一个孩子睡觉。   林笑却在多年后的如今,突然想起了那首歌谣。   他轻轻地哼唱起来,哄怀里的孩子睡觉。   睡得不安稳的书香,渐渐睡得安稳了下来。   林笑却将书香抱到了床榻上,盖好被子,隔着被子拍了拍书香的背,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书香睡熟了,林笑却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殿外。   他要为自己找一些吃的,太饿了。   人饿的时候,胃肠灼烧得理智全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想吃,想吃。   小的时候,家里有点吃食,爹爹都是让娘先吃,娘不肯吃,非要他先吃。他不吃,娘也不吃。   爹爹就吼他,流着泪说还不快吃。   爹爹和哥哥饿得皮包骨头,他身上还能有点肉。   有点肉,瞧上去好看些,卖也能卖个好价。只剩骨头,别人瞧了倒胃口,不想买的。   娘亲说邻村吃草根啃树皮,还有的吃起了观音土,吃撑了死掉了好多。   娘亲抓起一把观音土,教导怯玉伮这个不是吃的,不能看到有的人吃,就跟着吃,会死人的。   怯玉伮当然不会吃。他明白土用来耕种,土不能进入腹中。   他望着娘亲,娘亲盯着土,怯玉伮心中怯怕,举起小手摇娘亲的手腕,将那把土摇散了。   灰尘进了眼,怯玉伮眼中落下泪来。   娘亲擦了手,赶紧抱起他,给他吹眼里的灰。   这时候娘亲没有对饱腹的极致渴望,只是专注地为孩子吹一吹眼睛。   灰尘随着泪水离了眼,世界变得清晰,林笑却伸出手,雪落到手心,不急不缓地融了。   林笑却走到正殿,没有找到吃的,想走出凤栖宫去,晏巉正好回来了。   身后跟着的宫人们端着吃食,算得上丰富。   正殿里放好吃食,宫人们退下了。晏巉换了新的干净的手套,关好殿门,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林笑却轻声说自己能吃的,不用喂。   晏巉说他需要学着接触人,问怯玉伮愿不愿意帮忙:“有这个毛病,是上不了战场的。”   林笑却问:“大哥要上战场吗?”   晏巉道:“北雍攻占了周国不少的城池。乱世这么多年,君王御驾亲征、带兵打仗、培养威望已是常事。大哥不是君王,但唯有收复失地,才能洗去前耻。”   殿外有晏巉的人守着,晏巉低声道:“清理国内只是第一步。”   晏巉舀了一勺豆腐喂林笑却。林笑却好久没吃到这样清淡鲜嫩的吃食,舌头满足,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他眼里渐渐涌起欢喜,晏巉也跟着心情好了些。   “你愿意帮大哥克服这个毛病吗。”   怯玉伮低声道:“愿意的。”   他仰起脸庞,缓缓回抱住了晏巉。   晏巉手一颤,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前只是怯玉伮,只有怯玉伮,晏巉继续喂林笑却吃的。   林笑却吃了半饱问:“大哥,晏弥和晏余会没事的,对不对。”   晏巉道:“我提前派了人保护他们,不用担心。”   林笑却得到肯定的回答,本应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是沉沉。   他望着晏巉,这个世界的万人迷主角,他是主角,一切会顺利的。   喂怯玉伮吃完饭,晏巉才准备用膳。   放怯玉伮下来的时候,脸颊不慎擦过怯玉伮的手,晏巉一下子捏断了手中的筷子。   林笑却望过来时,晏巉额生薄汗,他笑道:“无事。”   过了会儿,晏巉又道:“摸我的脸。”   林笑却坐在椅子上,一下子坐直了腰杆,没有动。   晏巉道:“不要怕,把大哥当成花瓶,抚摸上来。”   林笑却犹疑很久,想到晏巉方才的话,想到晏弥,最终抬起了手,轻轻地抚上了晏巉的脸颊。   晏巉冷颤了一下,倏地将林笑却打横抱起,送到了床榻上。   床帘放了下来。   林笑却躺在床上,晏巉在他上方,低声道:“继续。”   林笑却指尖本已收回,这下不得不又抚了上去。在这个世界里,晏巉是林笑却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林笑却抚上晏巉的眉眼,高岭之花在他眼前具象化,晏巉额上的汗是雪花融了。   晏巉渐渐地气喘起来,林笑却不想继续了,脱敏治疗需要慢慢来。   但晏巉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一直往下,从眉眼到鼻梁、唇瓣、下巴,晏巉没有往下,就这样的程度,晏巉已经快要晕厥过去。   本能感受到的痛苦,精神上的接纳,习惯性的厌恶,心底里的愉悦,错综复杂,晏巉无法分清。   突然间,晏巉含住了怯玉伮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林笑却疼得落下泪来。   破了口子,尝到血腥,晏巉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瞧见怯玉伮的眼睫微微湿了,泪水从眼尾滑落。明明一样是血,为何他人的只让他作呕,怯玉伮的,却抚平了晏巉对这个世界的厌恶。   好似观音土。吃撑了一样会死。可死之前饱腹,填饱虚无,苟延残喘。   晏巉低喘了几息,将伤口舔尽。他说了对不起,林笑却咬着唇垂着眸,不敢看他。   晏巉道:“怯玉伮,或许终有一日,我会落得一场空。世事无常,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我自小明白。”   “即使如此,大哥还是会往前走,哪怕到最后你认不出大哥。到那时,恐怕我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晏巉起身,拿来药给林笑却包扎,明明只是破了个口子,他却包扎得好似断了根手指。   林笑却摇摇头,一点一点将纱布掀开了。   “晚上就好了,”他说,“大哥不用在意。”   林笑却蜷缩在床上,受伤的手指耷拉着,像一只懒懒的薄薄哀怨的懵懵懂懂的小猫。   连爱恨都弄不清楚,不明白,也不探究。   晏巉用完膳走后,林笑却躺了很久才起来。桌上的热菜凉了,还有些糕点。   宫人要进来撤走,林笑却将糕点留下了。他将几个盘子剩的糕点整整齐齐摆在一个盘子里,随后端到了偏殿去。   几个宫人见林笑却离开了,面面相觑,随即将剩菜剩饭囫囵瓜分了。   他们吃得很急,生怕林笑却赶回来。   撤下去吃也不成,会被抢走的。   吃完了,将盘子撤走。有个小太监叫朽竹的,没有进来抢吃的,他是晏巉的人,他只是看着这些宫人,看了会儿又走到偏殿去守着。   乱逃的宫人都被杀了,活下来的宫人战战兢兢,随便一个士兵都能支使他们做事,不敢不从。   偏殿里,书香仍然睡着。   林笑却将糕点放在了桌上。   飘了雪,绍江南面驻扎的将领军队更是思归。他们从周国别的地赶来勤王,如今都城都破了,有将领说拼一把,瓮中捉鳖。   大将道:“陛下都被捉了,贼子用陛下的性命要挟,你拼就是害死了陛下。”   将领道:“难不成一直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争执中,濮阳邵的使者带着皇帝的圣旨到了。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解散,各归各地,回去过年。   一番争议后,各将领还真离开了绍京。   濮阳邵的兵力消耗了许多,也不想再打下去,如今他只想赶快把朝堂上的人都换成自己的,等彻底掌握了绍京及周围城池,再图谋他地。   许多的官员被杀,濮阳邵安插所谓自己的人,其中一半实则是晏巉的人。   晏巉过去一直提拔不上来的手下势力,如今终于掌握了半个朝堂。   世家在濮阳邵带来的战乱中,损失惨重,周国世族亡了快一半。高门士族如姜氏更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姜氏数百年的财物被掠夺,那些珍贵的珠宝等濮阳邵让全抬到凤栖宫去,作为聘礼。   而珍藏的书籍竹简等,濮阳邵本想烧着玩玩,大冬天取取暖,被荀延阻止了。   濮阳邵笑着全赐给了荀延:“你们这些汉人,嘴里就是些书啊礼仪啊,哪有兵强马壮重要。前头沧国汉化,我虽学了不少,可还是烦这东西。”   荀延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正如将军登基,也需要一步步将礼数全了,才能得到上天和万民的认可。”   濮阳邵耍了耍手中的槊天戟,道:“好好好,都听军师的。”   濮阳邵手下一谋士道:“将军,依我看来,如今不宜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能师出有名。要是直接称帝,就给了其他人打过来的由头。如今军队损失颇重,正当休养生息,招兵买马,以图后事。”   荀延怎会看着濮阳邵休养生息,就是要他称帝,要他自乱阵脚。   正当这时,前头与濮阳邵一拍即合想篡位的顺王来了。   顺王是赵异曾祖嫡次子的后代,早就对皇位有想法。内城投降的那将领,还是他派人劝降的。   顺王自以为有功,来找濮阳邵讨皇位来了。   早先就说好了的,他里应外合,濮阳邵扶持他当皇帝。   谁知顺王刚开口讨要,濮阳邵槊天戟就架在了他脑袋上。   顺王抖如筛糠,道:“将军这是何故?”   濮阳邵笑:“你身为赵氏宗族,享尽荣华富贵,却不知满足,勾结本将军叛乱,实在不忠不义不孝。还想要皇位?”   濮阳邵收了槊天戟,笑道:“来人啊,把咱们这位异想天开的陛下拖下去。不用杀。”   濮阳邵挑了下眉:“关起来好了。”   顺王喊道:“你答应我的,将军,你不守承诺,濮阳邵!”   濮阳邵阴狠下来,瞥了过去。   顺王一下子不敢喊了,乖乖地被拖下去关了起来。   这一番下来,濮阳邵对手下道:“不要背叛本将军,否则,可不是一杯毒酒那么简单。”   “过去周国的世族欺压你们,侮辱你们,皇帝又是个昏庸无道的。你们既择我为新主,本将军便带着你们荣华富贵,将这周国换个天瞧瞧。”濮阳邵笑道,“什么高门低门,高贵低贱,谁站在皇权上,谁说的才是真的。”   荀延却心道,皇权、黄泉,也不知将军到最后,是得到哪一个。   另一个谋士见此,心知主公对皇位是志在必得,劝不得了。   监狱里。   也是巧,顺王被关在了姜清境的隔壁。   顺王真是满心郁怒无处说,见到丞相,叭叭叭地就把这事说了。   “那濮阳邵果然是个北地蛮子!答应本王的事,不但不做,还把本王抓了!”顺王怒道,“什么破将军,能不能有点守诺的意识,本王要是完蛋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姜清境的族人被屠戮殆尽。姜清境抬眸看了顺王一眼,顺王吓坏了。   吓得直往后缩,这才想起来,姜氏一族被灭,也有他顺王一份功劳。   顺王讪讪地笑:“那个,就,嗯,本王只是想当皇帝。本王也没想到会这样……”   说着说着顺王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没声了。   姜清境却笑了起来,目光也变得和蔼可亲:“王爷,您说您这事办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您要是跟我合作,您现在早就登上帝位了。”   顺王一听,忙道:“可你不是喜欢贵妃娘娘?你本就身居高位,怎么可能还跟我合作。”   姜清境道:“自然是为了——”   姜清境默了片刻,道:“为了将贵妃娘娘压在身下。你把晏巉送我,我把皇位送你,两全其美。”   顺王听了,乐哉哉幻想了半天,又沮丧起来:“现在不成了,难兄难弟,没准咱俩一起死。”   顺王脑壳有包,眼睛一亮道:“丞相,不如我们结成异性兄弟如何?当年刘关张桃园结义,要是我们从这里逃出去,也一起谋划天下,到时候贵妃美人都是你的,我只要皇位。”   姜清境道:“莫敢不从。”   两人在监狱里草草结成了兄弟,顺王这才偷偷摸摸地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一个人去讨要皇位。我也有谋士和兵将的,晚上等他们来救咱俩。”   姜清境感激涕零道:“多谢大哥。”   顺王见丞相如此谦卑,在濮阳邵那受的气才稍微顺了。他隔着铁栏杆的缝,拍了拍姜清境的肩膀,乐道:“放心,大哥罩着你,会没事的。”   “你的族人死光了,以后本王就是你的族人。”   姜清境咬得牙出血,将血沫子咽进去了,感激道:“多谢大哥,以后王爷就是微臣的亲人。不仅是周国,北穆北雍,小弟也要帮大哥拿下。助大哥一统三国,筑万世的基业,如此才能报答大哥恩情。”   顺王大笑道:“如此甚好!好!好!”   笑得太大声,惹来了守在外面的牢卫。牢卫敲了敲铁杆道:“别嚷嚷了,死到临头,嚷什么嚷。”   顺王一下子蔫了。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再笑。   到了夜间。   濮阳邵的兵马一直忙着到处搜刮钱财米粮,监牢守卫空虚,士兵无心守牢,暗恨自己没被派去搜刮,几个人正叨叨着,倏地就被杀了。   顺王好歹是王爷。赵异没有兄弟,对这些宗室子弟倒是颇为宽厚。   烂船也有三斤钉。顺王和姜清境还真被救出来了。   但很快,濮阳邵的兵反应了过来。   混乱中,顺王的手下殿后,姜清境和顺王逃出了城。顺王正想喘口气,等手下赶过来,姜清境一刀将他杀了。   “灭我族者,还妄想什么皇位。”姜清境声音狠戾,“顺王,若不是赶时间,我会将你的肉一片片剐下来的。”   顺王不明白他刚收的小弟怎么变脸这么快,刀被拔出,血洒满地。   顺王这下真蔫了。   姜清境收了刀,随意在顺王身上擦了擦,夺马而逃。   濮阳邵刚杀了不少官员,正准备把姜清境拉出来杀了,谁知属下来报,人逃了?   濮阳邵正要发怒,一谋士道:“死得就剩一个了,还能成什么气候。”   濮阳邵想了会儿,笑道:“派人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捉回来,就煮了吧,分给那些奴隶吃。”   荀延得知姜清境逃了,眉头紧蹙,派了一百精锐去追,格杀勿论。   凤栖宫。   许多华美的珠宝摆件锦缎都被抬了过来,宫里根本无处落脚,好些只能暂时收到别宫。   一个小将红着脸说这是将军的聘礼。   凤栖宫正殿被重新打扫了一番,几乎纤尘不染。   林笑却点了点头,洗漱后回榻上躺着。   晏巉回来了,见到处堆了珠宝锦缎,微蹙起眉,正想叫人抬走,小太监朽竹通禀道:“将军来了。”   濮阳邵特意洗干净身上的血腥,又换了衣裳才过来。   他提着戟走进来,笑道:“如何,本将的皇后与贵妃,这么多珍宝,本将军全给你们,喜不喜欢。”   晏巉道:“将军真是兵器不离身。请站远些,小怜害怕。”   林笑却从床上缓缓起身,濮阳邵望过去,见小怜垂着眸,当真不敢瞧他的样子,笑了笑,将槊天戟搁在了一旁。   濮阳邵除了这戟,身上还配着刀。   他笑着瞧了晏巉许久,道:“晏大公子,你不会玩刺杀那套吧。本将军喜欢美人,可美人若不听话,本将军只能忍痛割爱,一杀了之。”   晏巉道:“将军说笑了。正如将军所言,做谁的贵妃不是贵妃。只是当初我也是与陛下大婚后,才有诸多接触。还望将军守礼,待本宫与小怜嫁与将军后,再亲密接触不迟。”   濮阳邵笑着走了过来,想要揽住晏巉,晏巉躲开了。   濮阳邵颇有些恼意,径自走到床榻旁,要去抱林笑却。林笑却也往后躲。   濮阳邵恼道:“怎么了,不给吃,抱抱都不行?”   濮阳邵对林笑却道:“过来,本将军宠你。”   林笑却不上前,濮阳邵欲上床捉他。晏巉绕到床后,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将军,”晏巉道,“我听说军师送给您不少美人男宠,将军龙威虎猛,下午杀了人还碰了好几个。小怜知道了,很是伤心。您这般猴急,小怜口不能言,就算难过,也只能郁结于心。”   濮阳邵听了,又是恼又是喜,他笑道:“听着这醋劲,莫不是晏大公子也恼了。”   晏巉道:“本宫确实不喜与人分享。”   濮阳邵躺在床上,道:“那些庸脂俗粉,不过消遣而已。你俩不让本将军碰,本将军难得瞧上人,也愿意等上一等,给你俩明媒正娶的名分。”   “把小怜抱过来,怕什么,只是来瞧瞧你俩。省得手下的兵将不知礼,怠慢了美人。”   晏巉抱着林笑却,心中隐怒。他望向一旁的剑,但林笑却轻轻摇了摇头。   林笑却明白,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林笑却主动从晏巉的怀里出来了。   缓缓走到濮阳邵身前,行了个礼。   濮阳邵连忙扶起了他。   濮阳邵不知怎的,心又开始乱跳。他望着林笑却掀开眼帘看过来的目光,一下子好似回到年少时候,竟生出些羞意来。   下意识解释道:“我碰那些,只是为了不碰你。我知道你怕,我等等就是了。”   濮阳邵唇角扬起,竟有点傻:“我娘说过,女孩子嘛,需要慢慢相处的。”   濮阳邵抬起手想摸林笑却脸颊,但林笑却伤心地瞧了他一眼,濮阳邵又把手放下了。   他不自在道:“你不会说话,那你会写字吗,你平时怎么跟人沟通。”   林笑却指了指晏巉,做口型道:大哥。   濮阳邵道:“大哥?真是大哥啊,我还以为——”   濮阳邵傻笑,还以为是晏巉小妾呢。   濮阳邵抬手想摸摸小怜的头,又担心把小怜发髻揉乱了,只能垂下手道:“以后,你跟你大哥一起嫁与本将军,本将军不会厚此薄彼。你要是担心你大哥断后,本将军也可以找个女人给他,生几个孩子,让你们晏家不至于没个香火。”   濮阳邵严厉道:“只是,若是让我发现,你和你大哥私通,怀了野种,小怜——”   濮阳邵笑:“那本将军只能把你大哥杀了,把野种摔了,再把你锁在床上。春宫图有多少花样,我不找别人玩了,只跟你一起厮混。”   濮阳邵还是摸了摸林笑却的头,道:“明白了吗。”   林笑却退后一步,竟是已落下泪来。   泪水湿了眼睫,林笑却无声地哭泣,晏巉上前重新将林笑却搂在了怀中,厉声道:“你吓到小怜了。”   濮阳邵心一软:“怎么就被吓到了,你快哄哄她。”   濮阳邵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捧了满手的珠宝上前:“别哭,都给你,都是你的。你摔着玩,听个响,可好听了。”   林笑却摇头不要,扭过脸去。   濮阳邵跟着转圈,将珠宝砸了,道:“我就是个粗人,你打我,还回来,本将军绝不还手。”   林笑却仍是不。   濮阳邵捉住他手,心猿意马了一瞬,拍在了自己胸膛。   心跳得烈,濮阳邵捉住手就不肯放了。但林笑却又开始掉泪。   濮阳邵心道,难道是他的手太糙了,疼着了小怜。   看了看,手腕确实有些红了。濮阳邵没办法,只能松开手,退了一步。   濮阳邵道:“你别哭,你不哭,本将军就离开,让你好好睡一觉。”   林笑却盈满了泪水的眼眸缓缓盈起笑意,他对着濮阳邵温柔地笑了一下。   濮阳邵霎时什么都忘了。 第6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3   濮阳邵对顺王不守承诺,在林笑却这倒是信守了诺言,说了会走,再不舍也走了。   走之前还絮叨了半天,让有什么事吩咐下人,不听话的下人杀了即可,不想动手就派人告诉他,濮阳邵笑道:“我是个粗人,干别的干不好,杀鸡宰猴剥皮抽骨倒算利落。”   濮阳邵本还想说下去,但见着小怜又怯怯地躲在了晏巉怀里,暗自恼道,说什么剥皮抽骨的,小怜口不能言,被吓到了也说不出来,只能躲,躲得都看不见了。   濮阳邵住了口,想上前摸摸小怜的头,又怕吓得她落泪,只能罢了。   濮阳邵走出凤栖宫正殿,准备去找军师再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一直等在殿外的书香迎了上来。   书香在偏殿听说濮阳邵来了,整理了一下仪容就赶了过来。想要进去,濮阳邵守在殿外的亲卫不让,只能站在外面等。   冷得快跺脚了,才等到濮阳邵出来。   “将军,”书香讨好地笑迎过来,“您来了。”   濮阳邵看了书香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来,书香主动地过来想抱住濮阳邵,反被濮阳邵推开了。   “本将军现在没什么兴致,伺候好你的主子,别多事。”濮阳邵下午碰了不少美人,再见书香就觉得乏味,不大想要了。   书香的笑意僵住,濮阳邵一眼都未多看,带着亲卫离开了。   书香望着濮阳邵远去的背影,冻僵的身体和心都快要碎裂,这一刹那,他竟生出了把濮阳邵阉了的念头。   就因为他是太监,就因为他是个阉奴,所以这些贵人们,人人都能踩他一脚。明明已经笑脸相迎了,再低贱不过,跪也跪了,爬也爬了,为什么就是得不到青眼相待,只有蔑视、忽视、无视。   麻木中,书香缓缓走到窗户前,透过灯火看到里面好多好多的箱笼,都快挤得人站不下脚了。那么多那么多珍宝,却没有一颗是他的。   活下来了,应该高兴,可是活下来了,又想活得好一些。美丽的首饰珠宝华服,他也想要。贵妃娘娘的婚服特别美,他想要,陛下的龙袍很精细,他想要。   他的欲望能把自己吞灭,再把这个世界也一同毁灭。   可回到现实里,他仍然只是个小太监。   林笑却缓缓从晏巉怀里出来,蓦然瞥到了殿外的书香。   书香一直盯着箱笼,回过神来时一惊,还没来得及垂下头,林笑却就浅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   外面冷,傻站着作甚。   书香想起醒来时在床上,心中酸涩。好好盖着的被子,温暖,梦里的娘亲,饱腹的糕点……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殿中。   林笑却趴下来,将濮阳邵砸地上的珠宝一颗颗捡起来,擦了擦好好放到桌子上。   随后打开其他珠光宝气的箱子,指了指,示意书香挑。   书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领悟错了,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林笑却只好拿来绸缎,一样挑了些,珍珠玛瑙玉石……仔仔细细包好,打了个蝴蝶结,蹲下来递给书香。   书香愣愣地抬起了头。   林笑却将包裹放到他手边。   书香还怔着,晏巉道:“拿着。”   书香下意识听从贵妃娘娘的命令,将绸缎珍宝捧了起来。   “退下。”晏巉又道。   书香得到珍宝的欢喜一下子散尽了。他垂下头,想起几次对贵妃娘娘献媚,都得到被嫌弃的结果,心中竟隐隐生出了恨意。   但书香什么也没说,捧着珠宝离开了。   小太监朽竹关好门窗,退了下去。   林笑却缓缓站起来,呢喃道:“他瞧上去很难过。”倏地被晏巉抱到了怀里。   晏巉抱得有些紧,林笑却微微挣扎了下,反被晏巉抱得更紧。   晏巉问为何要给他这些东西。   林笑却抬眸,轻声道:“他想要,我看见了,他想要的。”   晏巉道:“此人心术不正,贪欲过盛,有噬主之相。”   林笑却想要为书香解释。   晏巉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他的唇:“除了贪,还有恨。媚笑求生,跪得越低,恨意越浓。总有一天,会伤到你的。别忘了,当初他是怎样把你掳进宫来。”   林笑却摇摇头,覆上了晏巉的手。   晏巉手微颤,阖上了眼。林笑却很轻易就将晏巉的手移开了。   他轻声道:“大哥,别伤害他。他只是想活着。我心中也有贪念,贪生怕死,怕愁贪睡。”   晏巉缓缓睁开眼,心中已决定将书香调走,调到别的宫去。   他额生了虚汗,脱下手套,让林笑却抓紧他的手。   林笑却轻声问是否操之过急,治病需要慢慢来。   晏巉未言,主动与林笑却十指相扣。他没有将所有的念头说出,调走书香,不止是书香的原因。还因为林笑却的在意。   怯玉伮越是给书香优待,越是为书香解释,晏巉越是要让书香离开。别碰怯玉伮,离得远远的,他就懒得搭理。   赵异不过十几岁时,晏巉本是准备了宫女,引导赵异对女子产生心思,而非男子。   可书香却故意借赵异对晏巉的玉念勾引了赵异,惹得赵异从此变本加厉。   后来,书香又试图引诱晏巉。晏巉想到这一点,更是容不得他了。能引诱一个两个,就能引诱怯玉伮。   若某天,他看见怯玉伮上了书香的床榻……晏巉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就抱着林笑却倒在了床榻上。   别的人怎么活,他不管。想碰怯玉伮,不可能。   林笑却躺在床上,晏巉将床帘放了下来。   烛火里,晏巉抱着林笑却翻了个身,让林笑却坐在了上面。   林笑却坐在晏巉腰间,听得晏巉低低的喘息,耳朵发红。   晏巉道:“摸我。”   明明只是摸脸颊,为何心中这般羞赧。   林笑却抬起手,揉了揉晏巉的太阳穴,先给大哥按摩一下好了。   大哥睡着了,他再摸一摸也是可以的。   可揉了几下,晏巉捉住了他的手,从太阳穴缓缓下滑,碰到了柔软的唇。   林笑却指尖被烫到似的,蜷了一下,又被晏巉摊开。   林笑却只好柔柔地抚蹭了几下,从左到右,好痒,不行,受不了了。林笑却想起上个世界,倏地道:“大哥,我给大哥刷牙吧。”   晏巉正煎熬着,听到刷牙,蓦然笑了出来。   晏巉躺在床上,静静地笑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眉眼温柔,安静地凝望了林笑却许久。   良久,林笑却才听到他说:“怯玉伮,怎么这样傻。”   “我不傻。”林笑却轻轻说,“只是治病,治病而已。”   有再多的不可说,也扯了治病的遮羞布。林笑却望向床帘外,灯火晕晕乎乎,他也跟着晕了。   晏巉问林笑却他的唇摸起来怎样。   林笑却说很软。   晏巉道:“我的牙齿很硬,不像唇一样软。牙齿大哥自己刷。”   他说得好像要把硬的能伤人的全留给自己,只摊开柔软的一切让林笑却触碰。   林笑却想起那天,自己的手指被晏巉咬破,轻瞪了他一眼,不搭理了。睡觉睡觉。   十日后,绍京城初定,濮阳邵便自封大丞相、大司马、录尚书事、镇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又给自己手下大封特封。   封完了,濮阳邵让荀延弄个庆功宴出来,濮阳邵笑道:“是时候让底下的人看看,周国的天已经变了。”   “让那小皇帝也出来遛遛,”濮阳邵说得跟遛狗似的,“关了陛下那么久,是时候让他尝尝好酒好肉的滋味。”   “对了,把本将军的皇后贵妃也请过来,这些天太忙,都没去看他们。”   荀延自是应“是”。   太上皇的宫殿里。   书香被调到了这里,又回到了小皇帝身边。   初初回到赵异身边,书香很是惴惴不安,生怕小皇帝想起那日他献媚濮阳邵之事,一刀杀了他。   但赵异根本懒得搭理他。   不被打骂被忽视的滋味,也不好受。书香耐心服侍几日后,没忍住道:“陛下,奴才回来了,陛下不开心吗。”   赵异道:“闭嘴,别嚷嚷。”   书香笑:“奴才洗干净了,陛下要不要消遣一番。毕竟奴才是舒服的厢房,很舒服的。”   赵异挑眉,讥讽道:“什么脏东西,朕再是不堪,也没沦落到用夜壶的地步。”   书香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忍了又忍,但现在陛下自己都是阶下之囚,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书香故意道:“可是贵妃娘娘也被用过了,还不止一次,贵妃娘娘在陛下心里,也成了溺器吗。”   赵异一脚踹倒了书香。   书香见赵异发怒了,竟久违地感受到过去习惯的安心。   他疯了似的,故意激怒赵异:“小怜姑娘可惨了。话都说不出来,却被按到床上——”   赵异没让他说下去,书香也没准备说下去,赵异一脚踩在他脸上,骂道:“舒厢,时移世易,朕是败落了,可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朕。你再敢诅咒小怜和晏哥,朕杀了你,你连贱奴也当不成。”   书香被踩在脚下,赵异松开脚,书香又笑了起来,他问:“陛下,当初你把奴才当晏巉的时候,也曾轻言细语过。”   “为什么不能一直把我当贵妃娘娘。奴才愿意的。”   赵异道:“你配吗。”   “如果不是你,晏哥不会如此厌恶朕。”   书香缓缓爬了起来,擦了擦脸:“奴才只是想活而已。”   书香冷静了下来,低声道:“贵妃娘娘和小怜姑娘都没有事,濮阳邵要明媒正娶。”   赵异刚才讥嘲,现在却暴怒起来。他一下子狠踹到实木桌上,踹得自己脚肿生疼。   大骂道:“一个北地蛮子,也想娶朕的人,他配吗!”   濮阳邵本是派人来喊小皇帝去,可倏然起了兴致,自己来喊了。   走到门口,听到赵异如此言语,大笑着走进来,让人按住了赵异。   赵异被按倒在桌上,恨道:“濮阳邵!”   书香立马跪在一旁,头也垂了下来。   濮阳邵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陛下,您刚才说的,可以重新对臣说一遍。”   赵异未语。   濮阳邵直起身来,道:“赵异,你说说你这是何必。都成砧板上的肉了,还要折腾本将军一手血。”   话落,濮阳邵一脚狠踹上去,人仰马翻,桌子都碎了,赵异猛地吐出血来。   书香见了,赶紧跪得更远。   濮阳邵收了脚,让不慎倒地的亲卫离开。   赵异在废墟里又吐出一口血来。   濮阳邵道:“陛下不要再惦记小怜和晏巉,那是本将军的人,本将军不想听到他们的名字,从别的人口中说出。”   “请陛下放心,如此佳人,本将军怎会薄待。你与其担心本将军的妻妾,不如操心操心自个儿,能不能活到立春。”   赵异擦了擦下巴上的血,本想继续针锋相对讥嘲这蛮子,可想到小怜,想到晏哥……他若是当真刺激了濮阳邵,小怜被迁怒怎么办。   她都没办法说话。   他给小怜暖过脚、洗过脚,给她洗帕子,想要好好养着她的,可现在却让她成了别人豢养的妻妾。   濮阳邵这粗人,一定会吓到她的。   赵异笑了笑,道:“濮阳邵,朕实话告诉你,小怜晏哥,我都没碰过。”   “你要是草率碰了他们,他们会恨你的,恨之入骨。晏哥心有疾,没办法跟人接触。小怜年龄小,是个小哑巴,你要是待她好,她会慢慢接纳你。”赵异笑,“他们都很好,是朕无能,害了他们。”   濮阳邵没想到赵异如此纯情,竟然肯守着佳人不碰。   投桃报李,濮阳邵对这小皇帝印象倒好了些。   濮阳邵笑着扶起了赵异,拍了拍他肩膀道:“陛下放心,就算他们早就被你碰过,夜夜春宵,微臣也不会介意。我娘带着我改嫁好几次,就算小怜给你生过娃娃,对本将军来说,把娃娃杀了即可。小怜,本将军不会嫌弃。”   濮阳邵说起小怜,笑容倒真心了些:“她是个好孩子。本将军喜欢得紧。陛下以后不要惦记了,好好让出江山美人,没准本将军大发慈悲,愿意让你多活些时日。”   濮阳邵松开手,对手下道:“找个太医过来,给咱们陛下看看。还有那晚上的庆功宴,别忘了叫陛下去。”   濮阳邵走后,赵异又吐出一口血来。   书香讥讽道:“陛下如此委曲求全,还真是出乎奴才意料。”   赵异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仰着头瘫倒道:“舒厢,你走吧。去别的地方。”   书香不解。   赵异道:“小怜是小怜,晏哥是晏哥,你是你。你不用与人相比。”   书香更困惑了,他缓缓靠近赵异,不明白陛下是怎么了。   赵异见他靠了过来,一下子翻身掐住了他的脖子。   书香挣扎起来。   赵异在方才的委曲求全里,突然想到对小怜和晏哥有威胁的不止是濮阳邵,还有胆敢诅咒小怜晏哥的舒厢。   过去他愚蠢,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现在沦为阶下囚,却开始防患于未然起来。   赵异毕竟刚受了伤,书香拼死挣扎下,挣脱了赵异。   书香猛地咳嗽,踢赵异几脚,赵异也没力气挣扎了。   在院子里玩玩具,不想玩了的赵岑来看儿子,见到书香踢赵异,连忙跑过去赶书香。   “不准欺负我儿子,走开,走,走开!”   书香见到太上皇,泣笑道:“他要杀我,我只是踢他几脚怎么了。”   赵岑道:“杀我,不踢儿子,杀我,不踢儿子……”   倒在地上的赵异,不知怎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成为阶下囚后,他就不爱哭了,总是笑,笑得讥嘲,笑得张狂。   这还是第一次,又落下了泪来。   书香擦了擦眼,没再做什么,孤零零的离开了。   天下之大,竟没有他容身之处。   他散漫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凤栖宫。   庆功宴的准备下人们很忙,他穿着太监服混了进来。   他突然很想去沐浴,想用贵妃娘娘的浴池沐浴。   陛下说他是夜壶,他不是,他把自己洗干净了。   不但把自己洗干净,浴池他也没弄脏的。不脏的。   书香混进了浴室,浴池里竟正好倒满了水。这是天意。   书香笑了下,缓缓步入了浴池中。   正殿里,下人说沐浴的水备好了,附近的宫人也离开了。   林笑却男儿身,为了不暴露这一点,每次洗浴都是请下人倒好水后远远地离开。   林笑却浅笑着点点头,下人红着脸退了下去。   书香淹没在浴池里,强迫自己不挣扎,不折腾,就这样淹死在浴池。   冬日热气缭绕,浴池里铺了很多很多的干花瓣,林笑却走进浴室,锁好门窗,缓缓脱下了衣裳。   热雾湿润了整座浴室,林笑却步入浴池,却倏地被绊倒了。   林笑却惊吓出声。   自尽的书香睁开了眼,竟潜意识求生挣扎站了起来。   水雾中,书香见到林笑却,本是满心难言又羞愧,可是——   姑娘怎么——怎么——是个男的?   林笑却吓得赶紧跑,他没注意到底是谁,以为是闹水鬼了。   又不敢喊人,只能跑,快点跑。   233没说这个是灵异世界啊!他最怕鬼了。   林笑却吓得险些晕厥过去。   “姑娘,是我,书香。”   林笑却还是差点晕了。   书香连忙搂住林笑却上了岸。   林笑却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书香却安静得像具尸体。   林笑却想推开书香去拿衣衫穿,书香却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去。   “原来不是姑娘,不是小怜,姑娘一直在骗人。”书香想到那日去晏府,一下子串联了起来。   “难怪找不到怯玉伮,原来是书童穿了女装。”书香笑,“原来是这样啊。”   林笑却推他,书香道:“姑娘,你别怕,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林笑却不言。   书香道:“无论姑娘是谁,都是书香的主子。你救了我,这是天意。”   书香按倒林笑却,脸庞缓缓往下:“我会向姑娘证明忠诚。”   书香献媚惯了,表忠心竟下意识还是献媚。   他张开口想要含住,林笑却赶紧逃了。   林笑却想去找大哥,想找晏巉,书香泣泪问:“为什么人人都嫌弃我,书香真的脏到了夜壶的地步,你杀了我好不好。”   林笑却慌乱的心更乱了。   他想了想,咬牙停了下来。   林笑却转身问:“所以,你是来跳浴池自尽的?”   书香笑着落泪:“不,我是来求生的。”   想要一个人救救他,谁都好,请救救他吧。   林笑却迟疑了许久,披了件衣衫缓缓走近了书香。   “你为自己挑选了新的名字,期冀新的人生,也请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吧。”   书香怔了片刻,问林笑却为何不要他。   林笑却道:“你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物件儿,我不能要。”   “情爱之事,我也不喜欢。你要是非得如此,就是强迫于我,我会反抗的。”   书香听了,轻声笑了起来,泪水滑落眼角,他随意擦了擦。   随后道:“奴才打扰了姑娘沐浴的兴致,实在不该。姑娘,奴才想重新回到姑娘身边,安安分分地为姑娘办事。好不好。”   林笑却见自己身份暴露,只能答应下来。   “贵妃娘娘那?”书香问。   林笑却道:“我会说服大哥的。”   书香笑:“好,我等着姑娘的好消息。”   书香离开前,问林笑却担不担心他把这事说出去。   林笑却道:“我不会死。”死的只会是书香。   书香静静地望着林笑却,水雾里,面前人如梦似幻神妃仙子……书香道:“姑娘聪慧,如此容颜,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书香本该走了,却难以挪动脚步。   过了许久,他问:“姑娘,能给奴才一个拥抱吗。奴才死里逃生,姑娘愿不愿意抱抱奴才。”   林笑却默了一会儿,抬起手抱了上去。   书香先是怔愣许久,随即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好似心内近二十载的苦难都流淌了出来。   林笑却的热水沐浴泡汤了,但是书香的泪一样热,更热,烫得人心发软。   他抱着书香,慢慢坐了下来,书香躺在林笑却怀里,林笑却想起书香梦里念叨娘亲的事,学着娘亲一样抱着书香,轻轻拍他的背,低声哼起了歌谣。   书香仰头望着林笑却,眼眸好似水洗一般干净。   在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欲念、贪念、仇怨,他只是躺在了娘亲的怀里,当了一回乖巧的孩子。   书香不愿梦醒,宁愿在这水雾漫天的浴室里,就此度过他微贱的一生。   但林笑却最后累了,没唱了。   这场梦也就醒了。   欲与贪,情与怨,活在这世上,终究是无法彻底摆脱。   书香明白,姑娘不是娘亲,也永远成不了娘亲。 第6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4   林笑却从浴室出来后,颇有些心事重重。   小太监朽竹上前询问,林笑却摇摇头,浅笑示意没事。他提笔写下大哥两字,指了指,朽竹明了,说晏巉一会儿就回来。   晏巉还没回来,濮阳邵来了。   濮阳邵喝了点酒,忍不到晚上才见小怜,扔下一堆杂事赶了过来。   朽竹见濮阳邵突然前来,心中一沉,好在濮阳邵并未做出什么掳人到床上的粗暴之举。   他穿着一身胡服,人高马大的,酒液使他身上的野蛮更加淋漓。   濮阳邵带着醉意,没有之前守礼,大步走过来将林笑却直接抱到了怀里。   “本将军想你了,那些人太不听话,杀得我都厌倦了。还耽误本将军来看你。”   林笑却推他,濮阳邵傻笑道:“力气好小,推不动我。”   濮阳邵垂下脸在林笑却后脑上蹭了蹭,头发有香气,湿乎乎的,分明是刚沐浴还没干透。   濮阳邵斥责下人,说怎么不把小怜的头发擦干,大冬天的易受风寒。   又问晏巉去哪了。   朽竹跪下回禀说贵妃娘娘担忧家人安危,去找弟弟了。   濮阳邵想起传言中晏巉确实有两弟弟,对守在殿外的亲卫道:“去告诉军师,帮忙找找,还活着就封个官做。”   “要是死了,就扒拉出来厚葬罢。”死的人太多,濮阳邵没继续操心,让下人拿来帕子亲自给林笑却擦头发。   林笑却挣扎不开,只能乖乖地呆在濮阳邵怀里。殿内烧着银丝碳,温暖中头发渐渐干了。   濮阳邵傻笑着给林笑却编了辫子:“我们那的姑娘,都是编辫子的,汉人的发髻好看是好看,太麻烦了。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编过辫子。”   濮阳邵蹭了蹭林笑却的脸颊:“那时候,那里的人都说本将军跟姑娘似的,到最后,我长得比所有人都高都壮,威武得不得了,那些小家伙都认我当大哥,再不敢说什么像姑娘的话。”   濮阳邵留着胡子,胡茬刺得林笑却脸颊疼,他抬手推开他脸,颇有些嫌弃。濮阳邵捋了一缕头发编了小辫子,问小怜怎么不说话。   说完想起小怜是哑巴,濮阳邵叹了一番,瞅见桌上的大哥二字,乐道:“会写字啊,会写字好,写写我的名字,本将军的名字十分威武,写出来本将军护着你。”   林笑却不愿意写,濮阳邵捉住他手非要他写,林笑却慢悠悠写完了,字迹跟上辈子差不多,和萧扶凃的很像。同一个太傅教出来,萧扶凃还经常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久而久之也就跟殿下的差不多了。   林笑却写完,濮阳邵看着上面的汉字,突然就起了思乡之情。他说那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胡语),濮阳邵念出的名字林笑却听不懂。   濮阳邵又念了一遍,捉着林笑却的手在纸上写了出来。   “***(胡语),小怜,这才是我的名字。”濮阳邵笑,“娘说,我会是草原上的雄鹰,带着族群走上辉煌。”   那文字瞧上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动物,有头有脚有尾巴。只从文字便能看出,濮阳邵的族群是游牧民族。   濮阳邵背叛北雍时,手下的将领士兵大都投降了,只有那几百亲卫和濮阳邵一个种族,跟着濮阳邵南逃。   濮阳邵此次打下绍京,除了大封荀延等投奔他的汉人将领谋士,也重赏了亲卫们官衔金银美酒美人。   濮阳邵握着林笑却的手,又写下了他娘的名字***,濮阳邵不知爹是谁,幼时常被称作野种。娘改嫁好几回,有两次还是先后嫁给两兄弟,大哥死了嫁给弟弟。   濮阳邵颠沛流离中,学会了以武服人,当他打赢了所有人,他就获得了尊重。   后来遇上北雍先皇,先皇瞧他勇猛无比,收为义子。濮阳邵带着愿意追随他的青壮族人跟着北雍先皇征战沙场。   美酒美食人肉马肉男人女人都玩遍了,血流得够多伤疤够多权势也更多,到最后猖狂到谁也瞧不上,跟先皇的妃子颠鸾倒凤。   他抱着林笑却,把自己的过往浅浅交代了。林笑却又开始挣扎。   濮阳邵笑:“怎么了,嫌弃本将军?”   “有什么可嫌弃的,就算小怜之前有十个八个丈夫,我也照样跟你和和美美过日子。”濮阳邵想起晏巉,“你大哥也一起,本将军护着你俩,不止是绍京,把周国拿下,打回北雍!那疯子皇帝,本将军给他点颜色瞧瞧。”   濮阳邵大笑起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濮阳邵大笑道,“你们汉人的诗词歌赋我也学了,本将军能文能武,那疯子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爹,本将军到时候留他条性命,也免得将来死了跟义父不好交代。”   濮阳邵大笑完,让亲卫抬来了酒,大碗大碗地喝,林笑却想从他怀里出来,濮阳邵非抱着不肯。   甚至举了酒碗要喂林笑却喝。   林笑却本想推辞的,可心中微微忧愁,不如借酒浇愁,端过酒来一饮而尽。   濮阳邵见林笑却真喝了,笑道:“你跟那些汉人女子倒是颇有不同。更美,更爽快!”   “来,吾妻,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濮阳邵酒碗碰酒碗,林笑却已经有了醉意,浅浅笑了下,那望过来的一眼,迷得濮阳邵酒碗都快掉了。   濮阳邵痴了片刻,道:“都说美人误国,本将军偏不信,明明是那些鼠辈无能。本将军就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江山美人,本将军有能力坐稳。”   濮阳邵摔了酒碗,抱着林笑却赴宴去。   林笑却未施脂粉,眉眼含笑,酒液已经晕湿了他的忧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林笑却心中有豪放呼喊的冲动,但面上只是浅浅地含着醉意笑,眼里的笑意是星,唇上的笑意是月。这红墙绿瓦的皇宫被灯火照满,但没有一座宫灯,如林笑却这般耀眼。   濮阳邵的亲卫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更接近于扛。他抱着林笑却的双腿,林笑却不得不搂住他的头,濮阳邵往前走,林笑却却是不断往后退。   濮阳邵迎着灯火前去,而那些灯火,在林笑却眼中不断地飘远。   一个跟着濮阳邵的亲卫没忍住抬起头来。   他望见主公抱扛着的美人,双眼无法形容的迷离,水上的灯火,湖上的虚月,一个不可触及的梦。   美人似乎望着宫灯,又似乎透过宫灯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光影流转,亲卫怔怔地竟停下了脚步。后面垂着头失神的亲卫踩上了他的脚,他也恍若未觉。   两人差点一起摔倒,险之又险稳住了身形,继续跟着主公往前。   庆功宴大厅。   诸将们大多已经到了,见着濮阳邵前来,不管真假忠诚,全都站起来抱拳敬酒喊:“主公!”   “将军!”   还有的喊起了“大司马”“大丞相”这些濮阳邵新得的官衔,濮阳邵一手抱着林笑却,一手接过一碗亲卫倒的酒,一路碰了碰,随意喝了喝,大笑道:“今夜庆功,没有诸位,哪有我濮阳邵如今辉煌!尽情痛饮,不醉不归!”   “多谢主公!”   “多谢将军!”   “主公带领我等打进绍京!若非主公英明,咱们还被那群龟孙压头上!”   本来众将都兴奋地吹捧着,可随着濮阳邵往前走,出现了一个尤为奇特的场面。   前面的还在吹捧感激,后面的倏地止了声,酒碗倾斜酒液倾洒都没感觉,傻傻愣着好似冻僵了。   在这周国最宏伟的宴客厅内,又不是置身冰天雪地,怎的就给人冻僵了。   等濮阳邵坐到主位上,整个热闹喧哗的庆功宴已安静得落针可闻。   酒液滴滴,砸在餐案上。   林笑却轻轻笑了下,不明白热闹天地怎么霎时清净了。   那一笑里,将领们手一松欲上前,酒碗落了地,碎了一片又一片。   还有的竟是用力太猛,酒碗在手中碎裂,酒液混着血液滴落下来。   一个碗碎是清脆,那么多碗碎就是刺耳了。这声音惊着了晕醉的林笑却,他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但身后只有濮阳邵宽阔的胸膛,躲了一下,竟是与濮阳邵贴得更近。   林笑却想要离去,濮阳邵揽住了他,低声道:“是不是吓着了,别搭理那些粗人,来,吃糕点。”   濮阳邵拿起一块糕点喂林笑却,林笑却不肯吃。濮阳邵不解片刻,见林笑却瞧着他手,蓦然明了。   濮阳邵笑道:“汉人仕女就是讲究。”   拿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块,林笑却终于肯吃了。濮阳邵心道,往日嫌弃这些礼数麻烦,可若是小怜喜欢,好似麻烦也成了情趣。   喂完后,濮阳邵道:“都愣着作甚,奏乐!就奏这绍京流行的,让吾妻听听这乡音是否依旧。”   周国的雅乐又一次奏响,只是听的人大不同了。   箫笛琴瑟与琵琶,编钟声里忆谁家。故国仍在,世家尸骨埋,游山玩水之乐于战火中散碎成烟。   千户万户的炊烟杳然无踪,而这战火的硝烟弥漫天下。大雾之下,百姓沉沦,望不见前路,留不住性命,一身的血肉葬了座座的城池。   林笑却端了酒盏,又饮一杯,雅音依旧,乡音难闻。   这酒盏竟似千万人的尸骨重,林笑却饮尽,酒盏便坠了,滚落在这精致华美的地毯上。   濮阳邵搂紧了林笑却,他便没有随着酒盏坠地,靠在了濮阳邵的胸膛上。   林笑却心道,他醉了,却不可与人说。 第6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5   雅乐奏到一半,小皇帝来了。   小皇帝面色苍白,濮阳邵那一脚踹得他内伤吐血本该静养,偏偏濮阳邵非要赵异赴宴,哪怕是腿断了,也要让人抬过来。   赵异白着一张脸,唇色寡淡,过去暴戾躁狂,现在倒是阴郁多了。   赵异被引到濮阳邵右下的位置,赵异笑着落座,还有闲情举杯敬酒。   濮阳邵道:“陛下,您今日怎这样乖巧,倒叫微臣不太习惯。”   赵异道:“阶下囚,图个安生。”   话落,赵异瞥见了濮阳邵身侧的林笑却。   赵异的眼神一下子阴狠下来。毕竟嚣张久了,还不习惯戴张假面,刺激之下,暴露得轻而易举。   濮阳邵早知其本性,笑着将林笑却抱到右边,让赵异更好地瞧瞧,如今小怜到底是谁的人。   醉酒的林笑却倏地瞧见赵异,笑了一下,下意识踢了他一脚。   坏蛋,小时候掐他脖子,长大了给他洗脚的坏蛋。   赵异本来怒气都要炸了,林笑却这一踢,怒气破了口子一下子就散了。   濮阳邵见此却恼了,道:“陛下,微臣的酒盏空了,既然要向微臣敬酒,不如先替微臣满上?”   赵异举杯的手攥得酒盏微洒。附近的将领也一下子安静下来,注视着高位上发生的一切。   赵异脸皮白得快发青。   林笑却静静地看了会儿,摸索上餐案,碰到酒壶就要给濮阳邵倒酒。   赵异蓦然沉寂下来,覆上了林笑却的手,低声道:“娘娘,我来吧。”   赵异的手发凉,许是失血过多,竟冷得像一条蛇。   林笑却想要收回手,赵异的指尖滑过他手心,快速写了个忍字。   手心本就敏感,林笑却觉得痒,好痒啊,又醉了,根本不知道赵异到底写了什么。   林笑却手还没收回,就被濮阳邵攥住了。   濮阳邵摊开林笑却手心,轻轻打了一下,亲昵道:“小怜倒什么酒,那是下人做的事。”   此言一出,连周国的一些叛臣听了都不是滋味。   赵异离开席位,站在濮阳邵餐案旁,缓缓给他斟了一盏,道:“大司马劳苦功高,朕亲自。慰劳,应该的。”   濮阳邵笑道:“陛下心意,臣心领了。”   拿起酒盏与赵异碰了一个,又道:“还不快请咱们陛下入座,一直站着,多累啊。”   亲卫上前,挟持着赵异坐下了。   赵异受伤饮酒,血气翻涌,他眼中隐有被羞辱的泪意,可再一望,哪有泪意在,分明笑意深深,恭敬得很。   只是指尖攥得手心破了口子,滴出血来,沾上龙袍颇为不祥。   雅乐尽,濮阳邵询问晏巉怎的还未至。   正问着,晏巉终于来了。   他一身银白衣衫,温暖的灯火霎时冷了几座山的雪。他走进殿中,许多人的目光变得异样。   与他无关的人颇为直白,与他相关的人藏得幽深。   周国上上下下的高岭之花,无论他人如何诋毁,周国人心中绕不开的朱砂痣。随着晏巉走近,那些目光越发粘稠,各色的玉念翻涌,好好的一个庆功宴倏然成了销金窟,恨不得餐案变床榻,一个个都脱了人皮作虎,虎视眈眈等着分一杯羹,从里到外,从皮到骨,都要剥了尝尝。   明明好好穿着衣衫,一丝不苟系得严实,可在那些目光下,晏巉仿若成了一个不知耻裸身勾人的妖魅。   熟悉的被意银践踏的目光翻涌而来,晏巉竟有了呕吐的冲动。   小太监引着晏巉走到了濮阳邵身边。   主位够大,濮阳邵分明想要左拥右抱,但晏巉站着,并不坐下。   濮阳邵伸手欲揽晏巉,赵异怒得血液上涌,嘴里含血,他望了望晏哥,又把血咽下了。   现在就算打落了他牙,大抵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林笑却倏然抬起手,扯住了濮阳邵的袖子,不让他去碰晏巉。   林笑却逼出一些泪意来,摇了摇头,很是委屈的模样。   站在濮阳邵身后的亲卫心一颤,真想劝主公收收心,佳人在怀,怎还惦念别的,徒惹佳人伤心。   濮阳邵收回手,抱紧林笑却,道:“怎的又哭了,我只抱你,只抱你好不好,别哭。”   濮阳邵夹起肉片喂林笑却,林笑却落着泪不吃,濮阳邵换一道菜,仍是垂泪,濮阳邵道:“今天这宴席谁做的,竟没有小怜喜欢的,拖下去砍了吧。”   濮阳邵说得轻描淡写,林笑却心中却惊涛骇浪,他连忙凑上去咬住了肉,泪水湿着眼睫,狼吞虎咽。   濮阳邵连忙道:“别急,别急,慢慢吃。”   他改口道:“这道菜小怜喜欢,让那厨子记着主子的喜好,别忘了。”   怯玉伮被迫表演,流泪又吞咽,晏巉站在一旁,神色如常,心中却竭力按捺着就此一刀杀了濮阳邵的念头。   濮阳邵瞧晏巉一眼,宽慰道:“你妹妹年龄小,你多包容,不要吃她的醋。”   又问:“你的两个弟弟找到了吗。”   晏巉道:“没有消息。”   濮阳邵叹了一声,让人加了椅子,晏巉坐在旁边。   濮阳邵叫人给他倒了热酒,道:“快暖暖身子。”   又命人打来热水,给林笑却擦脸。   濮阳邵笑道:“小哭猫,就爱哭,还很爱吃醋。”   濮阳邵拿着湿润的帕子,一点点抚过林笑却的眉眼,湿漉漉的暖意拂来,林笑却阖上了眼眸。   再睁眼,面前的宫廷乐队已经换成了濮阳邵的亲卫队。   十几个亲卫脱下汉服,穿着自己民族的服装,并不精致的裘皮,粗犷而原始。他们唱着林笑却听不懂的语言,听起来像是对着草原的呐喊。不同的乐器,更加苍凉的声音,野马与火种,翱翔的雄鹰……   明明听不懂,却莫名想到了这样的画面。骑着马追逐猎物,逐水而居不断迁徙,放牧的牛羊成群……   濮阳邵道:“小怜,这是我的乡音。”   与周国的雅音大不同,濮阳邵听着听着跟着唱了起来。   声音豪迈苍凉,端起酒碗痛饮,尽兴之处,砸了酒碗。   濮阳邵大笑道:“终有一日,我濮阳邵的铁骑将踏过南周,征服北雍,回到故土!”   “到那时——”   “小怜,我们的儿子会是这天下的皇。”   席下的亲卫们听到了,胡琴拉得更是豪迈猖狂,不明语义的歌唱高昂。   林笑却只是浅浅扬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席下的众将领们,忠于濮阳邵的自是豪情万丈,恨不得明日醒来就助主公打了天下,得封万户侯封妻荫子留名青史。   怀有其他心思的面上更是忠诚,为这胡人的歌舞又是痛饮又是拍手叫好,仿佛真的听进去也看进去了。实则心底多有贬低,这北地的蛮子果然是一堆草莽,穿着粗俗滑稽,哪有半分礼仪可言,还妄想着打天下。   也有的汉臣心道,胡服胡俗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周国繁琐的礼节曲高和寡,渐渐倒与百姓越离越远了。   胡舞退,宫廷的舞蹈继续。   酒宴渐酣,倏有一将领喝麻了,醉醺醺晕乎乎。一把将倒酒的侍女揽在了怀里。   将领留了些理智,没有当场行不轨之事,只是向濮阳邵讨赏。   濮阳邵随口便应了。   将领见要得如此轻易,竟说起了胡话来:“大司马,您知道吗,当初晏巉曾为官时,可是立志要攻下北雍,收复中原。”   “一个靠在世家身下求欢求权的佞臣,也敢跟大司马立下一样的志向。大司马为何要怜惜此人,不如赏给军中诸将士,让这佞臣瞧瞧咱们的厉害,看他那张小嘴儿还说不说得出异想天开的胡言。”   濮阳邵还未表示,赵异倏地举起酒碗砸了过去。   将领晕乎乎没防备竟没躲过,被砸得破了相流了血,大怒得一脚踹倒侍女站了起来:“谁?!”   赵异道:“朕砸的,怎么,将军要弑君不成?”   那将领见是沦为阶下囚的小皇帝,怒道:“陛下,当初哥几个忠于大周,陛下却听尽那些佞臣的话,导致如今结局,竟还不知反思。”   将领顶着一脸血上前道:“陛下如今不过是大司马脚下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越过大司马教训微臣。”   将领讥嘲道:“朕?狗脚朕!”   此话一出,惹得濮阳邵大笑起来,本来生出的怒意也在这滑稽场面上散尽了,只觉得无比可笑。   赵异气得脸色煞白。   将领见主公大笑,以为是赞同他,再接再厉道:“这些什么王孙公子,不都是大司马的跨下狗,别说一个晏巉,就算把这小皇帝充入军中,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就太过了。不止诸将,连濮阳邵的神情都微微冷了下来。   天子毕竟是天子,还没从皇位上下来,把一个皇帝当军。妓,那可真要成全天下的笑话了。士可杀不可辱,这是要逼得全周国都反了他濮阳邵。   有一将领打圆场道:“喝醉了哈哈,醉了,他意思大抵是让陛下去军中阅兵,阅——”   场面十分尴尬,将领擦了擦汗,坚强地说完:“阅兵,哈,哈。”   窒息的场面里,一脸血的将领倏地酒醒了,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还未给自己找补,就被濮阳邵一脚踹飞了。   “扈甲病重,口不择言。竟吐出血来,呜呼哀哉。来人,把他拖下去休息吧。”   扈甲被狠踹一脚,倒地吐血,这下酒是彻底醒了。连忙跪下道:“多谢大司马,卑职该死,竟犯了癔症。”   “卑职该死。”扈甲主动离开了。   濮阳邵笑着回到宴席旁,亲自给小皇帝斟了一杯酒,道:“此人犯病,惹得陛下受惊,实在罪该万死。微臣管束不严,竟让此等病重之人混入军中,还望陛下见谅。”   赵异挑眉道:“朕若是不见谅又如何?”   濮阳邵只是客气客气,圆圆场,没想到这小皇帝还敢反驳。   赵异也是气昏了头,明知该忍,可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濮阳邵收敛了笑,俯腰在赵异耳畔低声道:“那就请陛下,在狗和军妓中,任选一样新职吧。”   赵异气得快要晕倒过去,一刹那不但耳朵听不到,双眼也看不见了。   林笑却缓缓站起来,夺过了那杯酒,含笑着饮下。   濮阳邵转移了注意,林笑却又去夺他手里的酒壶。   濮阳邵连忙将酒壶举高,轻声道:“可不能再喝,小怜,你醉了。”   林笑却摇摇头,咬着唇,四下看了一眼,似乎想找找哪里有酒。   一将领竟下意识将案上的酒壶递上了前。   林笑却含着笑,正要接过,被濮阳邵一下子揽入了怀中。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坐回了主位,倒了小半盏酒,亲自喂到林笑却嘴边,低声嘱咐:“只许再喝一点,喝多了头疼。”   “又不能说话,到时候只会哭,哭了我也听不着。”   林笑却仰起头,啜饮着杯中酒。席下众将领突然觉得这皇宫宴厅,成了绿野深林,一头小鹿溪流啜饮,浑不知溪流旁早已埋伏了猎人。   本来主公也是威武雄壮、雄姿英发的人物,可揽着佳人的他,竟显得如此居心叵测,欲行不轨。   林笑却饮尽酒,醉倒在濮阳邵怀里。濮阳邵亲昵地说他是小馋猫。   底下听到的将领心道,主公真是吝啬,不过一盏酒罢了,又没让他烽火戏诸侯,这怎么就算馋了?   要是美人在自个儿怀中,别说只是小小一壶酒,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那也得人踩着人爬上去给佳人取下来。   没有比月亮更大更圆的夜明珠,以此为聘礼,那才叫爽快!   看来将领们也喝得神智不清了,胡思乱想着不搭边的事儿。   赵异耳清目明后,见到的就是林笑却与濮阳邵的亲昵。   他心道,这小家伙,在他面前踹他还让他洗脚,面对濮阳邵却如此卖乖讨巧,真是可怜。   赵异也说不清到底是可怜小怜,还是借着可怜小怜,可怜自个儿了。   活了快二十载,从低谷到巅峰又重重跌入更深的深渊。   赵异心中讥讽,面上却沉寂如一潭死水。   好似从未听到大司马方才的僭越与侮辱。   他望向晏巉,晏巉并未看他,只是沉静地吃着宴席,仿若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赵异心生哀意,去望小怜,小怜倒是与他的目光对上了。   小怜含着笑意,睨了他一眼,似乎嘲笑,似乎同情,又似什么情绪都无,只是不小心看到他了而已。   就这么一眼,濮阳邵都不允许,非要夹着糕点去喂,吸引了小怜的注意。   真是小馋猫。   难道他不比那块糕点重要?再多看一眼又能如何。   明明他是皇帝,坐在高位,却无人问津。   他这皇帝做得,真是清净。耳聋眼瞎,倒也般配。 第6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6   宴席结束后,濮阳邵要抱着林笑却离去。   林笑却摇摇头,醉意的淡红浮上脸颊,他指了指路,示意自己能走。   濮阳邵笑着放开,林笑却走了两步,腿一软,又落入了濮阳邵怀里。   濮阳邵早知会如此,道:“不想抱,本将军背你。”   濮阳邵本想将林笑却耍武器一样甩背上,想起小怜可不是那等铁石。容得下摔摔打打,老老实实蹲了下来。   “快上来。”濮阳邵道,“夜深了,小怜该睡了。”   在濮阳邵蹲下的时候,林笑却望向了晏巉,晏巉回望他,神色清冷。   林笑却垂下眼眸,正准备趴到濮阳邵的背上,就被晏巉抱住了。   冬天好冷,晏巉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将他抱着,林笑却嗅闻到晏巉身上独有的幽香,淡而悠远。   林笑却心中蓦然难过起来。   那个将军说着侮辱晏巉的话,席下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很期待似的。人人都想剥了他的衣裳,将高岭上的雪之花攀折,不管他落到泥淖中是否会融化,哪怕他只剩一副骨架,皮肉被分吃殆尽,林笑却疑心连骨头也不会放过。   如果人不吃,说不定会喂了狗。   233休眠前说晏巉是万人迷,万众瞩目的主角,可为何这样的万人迷恋如此污浊,带给晏巉的阻碍远远比利益繁多。   可晏巉被侮辱,众人却觉得理所当然。为什么?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贵妃娘娘,被剥除了权臣与英雄的身份,成为红颜祸水的代名词;还是因为众人心中的贪念已经将一切淹没,渴望他的皮肉渴望把玩亵玩折辱,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成了一样随意摆弄的玩物。   有主的玩物被侮辱,众人大概乐见其成吧。   晏巉紧紧地抱着林笑却,濮阳邵问小怜怎么还不上来,是不是嫌弃他背太硬。   濮阳邵正要站起来,嘟囔一声:“真不好养。”   林笑却轻轻拍了下晏巉的手,晏巉松开了。   林笑却趴在了濮阳邵的背上,没让濮阳邵回头。   这一切都落入了旁观的赵异眼中。   赵异自嘲地笑了下,靠在了椅靠上,浑身乏力,不想起身了。   濮阳邵背着林笑却高兴地往前,他道:“这周国冬天虽然冷,可比我家乡好多了。”   “小怜要是在我故乡那,铁定要裹好几层,裹得都下不来床。”濮阳邵勉为其难道,“没法子,到时候我也这样背你,想去哪背去哪。我们那里的雪,下得跟刀子一样,满天的箭舞。下多了会死人的。”   濮阳邵说着他幼时族里的小孩被冻死好几个,前一天晚上还乐哉哉一起玩,第二天醒来听说冻死了。   “帐篷被雪压垮了,人也没了。”濮阳邵叹了一声,“要是他们还活着,我封他们官做,大家都住进这温暖的皇宫里,没有人会死得那样憋屈,毫无价值,没人记得。”   濮阳邵说完了,又道:“小怜,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你的世界是不是也像下雪人死一样安静。”   “你小的时候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本将军通通不知道。”濮阳邵道,“我要给你布置一个任务,每天给本将军写信,说说你自己的事,你心里想什么,惦记什么,过去印象深刻的,都要写给本将军看。听到没有。”   林笑却听了,砸了濮阳邵一下。他都这么大人了,轮回几辈子了,怎么还得写小学生日记。   日记都是假的,他还得编造假的给濮阳邵瞧。   濮阳邵被砸了反而很高兴的模样,道:“太轻了,再砸一下,重重的,砸出个威风凛凛来。”   林笑却满足他,猛砸好几下,惹得濮阳邵笑声串串:“再重些,继续,好样的,小怜再来一个!”   砸得林笑却手疼了,濮阳邵都没什么痛意。   濮阳邵笑道:“我钢筋铁骨,小怜柔弱如水,水可砸不破铁,你呀,学学那个什么以柔克刚,你把我浸满了,我慢慢就锈蚀了。要有耐心,不可心急。”   林笑却懒得听。   濮阳邵道:“砸也砸了,说好的信不能不写。娘说了,瞧上一个人得慢慢相处,互相了解。我是掏心窝子都给你讲,你却一言不发,这样可不成。”   “你要是愿意写,本将军就多给你和你大哥一些时间,不急着干那事。等本将军登基了再大婚。你要是不写,那今晚本将军就不走了。”   濮阳邵又似玩笑又似威胁,林笑却打了他一下,思索了会儿,不得不抬起手,在濮阳邵脸上写了个“好”字。   一笔一划,明明碰的是上面,濮阳邵却下面发紧。他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赶紧背着林笑却回到了凤栖宫。   凤栖宫里,濮阳邵让多加了一张床。那些珠宝箱子也都抬到了别处。   等晏巉也到了,濮阳邵道:“你妹妹毕竟大了,男女大防,以后不要睡一张床上。”   晏巉退后一步,离远了些。   濮阳邵笑:“怎么,不高兴了?刚宴会上的事,你别放心上,都是些粗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之后本将军替你教训教训。”   濮阳邵本来想着隔开晏巉和小怜,可一想到小怜那模样,没人看着万一被人欺负……听说太监也是玩宫女的,要是威胁拿捏了小怜……不如就让晏巉看顾着,量他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   濮阳邵回到床榻边,抚上小怜的脸颊,让晏巉也过来。   濮阳邵道:“小怜什么都不懂,依赖你,你可不能欺负她。本将军太忙,没办法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你作为她的哥哥,有义务护着她。”   濮阳邵扫了一眼晏巉的身下:“本将军不玩什么阉割,你留着那玩意儿以后艹女人也不是不成,但小怜你得护好了。别逼本将军断了你家的香火。”   濮阳邵笑着将林笑却搂在怀里:“权势富贵,你伺候好本将军,照顾好小怜,想要什么都会拥有的。”   濮阳邵这一番威逼利诱,晏巉并未生怒,只是道:“将军,您多虑了。能得将军庇佑,是我和小怜的幸运。”   濮阳邵也不知信没信,又搂了林笑却好一会儿,想要吻一吻咬一口又不敢轻薄,省得这小家伙大晚上的掉泪。   想去碰碰晏巉,但小家伙肯定会吃醋,到时候更是没完没了。只能搂搂抱抱解解馋,看小家伙真想睡了,都要睁不开眼,才不舍地离开了。   濮阳邵一走,宫人们打来热水洗漱罢,晏巉让宫人都退下。   朽竹闭好门,退到殿外守着。   晏巉道:“脱了。”   林笑却不解。   “濮阳邵碰过的衣裳。”   林笑却缓缓脱了外裙,晏巉要烧了,林笑却忙道:“关衣裳什么事,绣娘花了好多功夫绣的。”   晏巉抓着衣裳,默站了会儿,大冬天的亲自去洗衣裳。   林笑却随意披了一件跟上去,在外面他就不能说话了。朽竹说主子我来吧,晏巉不,冰水刺骨,他洗得缓慢。   林笑却看了会儿,蹲下来,覆上了晏巉的手。   许是冻僵了,晏巉竟没有以往的各种反应。冒汗、恶心、煎熬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停了下来。   林笑却推开了木盆,捧起晏巉的手,望向朽竹。   朽竹明了,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林笑却摩挲生热好一会儿,才将晏巉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他捧起水,浇在晏巉手背、手腕,朽竹还端来一小竹篮干花,林笑却抓了一把洒下。   花朵的芬芳里,晏巉的手渐渐暖了。   林笑却还要浇水,倏地被晏巉捉住了手。   晏巉捉着他来到水下,花瓣覆盖着,在外人不可知不可看透的水下,晏巉与林笑却十指相扣。   林笑却挣扎了一下,但晏巉握得很紧。   他抬眸看晏巉,晏巉却未看他,垂着眼眸望着花瓣。倏地就落起了雪。   过了会儿,晏巉仍未松手,眼睫上渐渐覆了雪花,林笑却玩心起,凑近吹了吹,想把雪花吹下。   雪花没被吹走,在晏巉的眼睫上融化了。   林笑却做了坏事,明明只是帮忙,却弄得好像晏巉哭了一样。   不是的,他只是想借一阵东风,将晏巉温暖,不让他再玩冰霜。   血肉之躯,本该滚烫,若是冻僵了,会被埋到地底下的。   林笑却不知所措,想要退回来,晏巉终于松了手,却是于下一刻将林笑却抱了起来。   “沐浴。”晏巉对朽竹道。   朽竹便叫宫人去烧水。   林笑却被晏巉抱在怀里,四下看了看没人,气音道:“大哥,我能走的。”   晏巉不答。   水烧好了,浴池氤氲,宫人们退下。   林笑却也想离开,晏巉道:“你帮大哥洗手,现在该大哥帮忙了。”   林笑却说不用的,但晏巉已经开始解他衣裳,只能罢了。   晏巉脱光了林笑却的衣裳,自己却系得严严实实。林笑却颇有些不自在。   晏巉扭过头,想抬手抱林笑却下浴池,竟是无法克服心理上的阻碍。   林笑却微微浅笑,自己踏了进去。   晏巉默坐良久,跟了下来。   衣衫沾了水重如铁石,但晏巉走得并不艰难。   林笑却想要躲,退后了一步,又止住了。   只是治病而已,脱敏治疗,大哥需要我,我只是在帮忙。林笑却这么安慰自己。   上辈子体力不支也是山休帮忙洗的,没什么可害羞的。   晏巉手掌碰上的那一刻,林笑却颤了一下,险些摔入浴池。   晏巉也没好到哪去,只是碰了一下,竟慌得退了三步,赶紧转过了身去。   林笑却望见晏巉的手一直颤,细微的战栗,是太厌恶了吗。   林笑却垂眸望自己一身皮肉,望着望着摸了自己一把,有点痒有些怯,又觉得真好摸,流连忘返又抚了一下。   林笑却玩心起,把晏巉忘了,又抚又洗真的沐浴起来。   蓦然,就被晏巉从身后抱住了。   他声音听起来怪涩的:“别摸了。”   他说:“天冷,会着凉的。”   林笑却被钳制在怀里,不得不道:“我只是试一试嘛,我觉得抚上去还不错,比锦缎光滑,比玉石温暖。”   晏巉闷闷的:“大哥知道。”   氛围更加怪异了,林笑却不得不道:“大哥,我洗完了。你要洗吗。”   晏巉道:“大哥不用帮忙。”   林笑却微窘,他才不准备帮忙,自己洗去。   他想要离开,可晏巉不松手。   他背对着晏巉,也就没有看到晏巉早就红了的脸颊。   他的脸红不是苹果那样的,仿佛是被反复抚摸导致的轻红。有一种滴滴流淌的玉感。   晏巉咬着牙,冰火两重天,生理性的厌恶与精神上的渴求混杂,让他既无法松手,也无法更进一步。   只是抱着,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地抱着。   水渐渐凉了,林笑却没忍住咳了一声,才蓦然惊醒了晏巉。   晏巉倏地松开手,林笑却赶紧爬上了岸。   他的头发长长了,披一件浴衣回望,林笑却微微抱怨道:“下次可不能这么久了。”   就算是当不被吃的药材,那也会累的。   晏巉茫然地望着他,林笑却让他赶快出来,水凉了会着风寒。   晏巉垂下眸,低声道:“若真得了风寒,那也是大哥活该。”   林笑却要下来拉他,晏巉才抬脚准备离开。明明下来的时候,未觉衣衫重,可想要回头是岸,这身上的湿衣就好似成了枷锁,晏巉走得步履维艰。   洗浴罢,头发渐渐干了。   林笑却上床睡觉。殿内两张床,中间屏风隔开,晏巉躺了会儿,突然问林笑却那个故事的结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乌龟生活在海边,他听说这世上除了这片海还有很高很高的山,他告别父老乡亲,说要去看看传说中的高山……”   晏巉问:“怯玉伮,小乌龟看到高山了吗。”   林笑却愣了会儿,他已经不记得了,那只是他瞎编的睡前故事。   想了想,林笑却道:“看到了,好高好高一座山,他爬得好慢好慢。他担心自己爬到死也没办法爬到山顶。”   “可在半山腰的时候,风景一样望得见。小乌龟突然觉得,就算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那也不必遗憾。他一路走来拥有的,并不比住在山顶的动物少。”   “那些鸟语花香,那些风霜雨露,小乌龟变成了大乌龟又成了老乌龟。”林笑却最后道,“他终于爬到了山顶,望见了一览无余的朝阳。原来山顶上根本就没有动物。”   “那块地太小太小,只容得下一个人。”   “它老死了,成了一座石碑,成为一个传说。海边的乌龟一族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会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乌龟……’”   林笑却说完,问是不是太幼稚了。   晏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冷。   林笑却说一定是得了风寒,要去找太医。   晏巉不让他去,只是道:“冷得床都僵了。”   林笑却下意识离开自己的床,绕开屏风,爬上了晏巉的床,想要去摸摸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刚爬上去,就被晏巉抱住了。   晏巉道:“我们都是男子,没有男女大防,怯玉伮,你介意吗。”   林笑却没说话,抬手碰了碰晏巉的额头,惹得晏巉又是浑身一颤。   没有发烧,林笑却放下心来,推了晏巉一下,想要离开。   晏巉静静地望了会儿,松了手,林笑却爬远一步,又被晏巉揽了回去。   晏巉道:“睡吧。”   十日后,位极人臣,总揽朝政的濮阳邵上位相国,总百揆,封地十郡,食邑万户,晋爵燕王,加九赐,冕十二旒。*   这一消息传出后,周国上下人心浮荡。野心家们招兵买马,鹰瞵虎视。   晏巉秘密与荀延见了一面。   荀延道:“赵异苟延残喘,试图联系禁卫军旧臣与一些汉臣将领。”   “濮阳邵重用胡人胜过汉人,引起了一些汉臣的不满。他对那几百亲卫的重赏更是让人眼红。亲卫队横行跋扈,惹得众人不满。”   一些寒门庶族加入濮阳邵阵营,是为了将高门拉下来,而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座新的大山压着。   “原禁卫军被分散打乱到军营,失去权势,心中也十分不甘。”   荀延问是否要放纵赵异的举动。   晏巉道:“随他去。”激怒濮阳邵,正好早日了断。   “濮阳邵被捧得还不够高,他早日称帝,西边的宣王才会按捺不住早日打过来。”   宣王是最有权势的赵氏宗族,一直对皇位很有想法。之前濮阳邵围困绍京,一些勤王军暗地里归属宣王,自然不肯卖力,吃了败仗就逃,实则十分期待濮阳邵将赵异杀死。这样宣王称帝才名正言顺。   晏巉又道:“等双方消耗殆尽,就可以收网了。”   保皇党、世家、宗室……濮阳邵这把刀,还没到折断的时候。   荀延心中虽担忧事情能否如计划般顺利,但并不想在晏巉面前说些显得无能的话。   他道:“主公的两位弟弟,与郡王同在泽兴。”   荀延提到弟弟,晏巉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想念他们了。   泽兴落了雪。   郡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郡王赵璃与皇帝赵异的血缘算近,但他自小并不受重视。   赵璃的父亲宠妾灭妻,竟到了疯魔的程度,纵容妾室谋害嫡妻嫡子。阿娘已经死了,若不是晏哥,他也早就死了。   阿娘死之前牵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报答晏哥的恩情,赵璃记得很牢。   赵璃并不愚蠢,他心中明白,晏哥对他的关心或许并不纯粹。   但他不在意,哪怕真心只有一分,他也愿意做晏哥手上最听话的傀儡。   赵异被抛弃,是他活该。既害了晏哥,不献出一条性命,便算不得忠贞。   这场雪洋洋洒洒,北地也落了。   北穆皇帝病重,望着窗外的雪对弟弟道:“壑儿,吾儿太小,担不起这穆国江山。”   “魏歧狼子野心,吾本想解决了他,谁知功亏一篑,吾先倒下了。这匹恶狼,为兄不得已留给你,你要小心。”   魏壑推辞,不肯受皇位。   皇帝道:“你回来这半年,一直征战在外。你手下的军队从不曾烧杀掳夺,哪怕受饿也绝不抢百姓粮食,仁义之师的名声已经传开。”   “魏歧容不下吾儿,也容不下你。列祖列宗在上,壑儿,你要担起重任来。要想打下这天下,你身上的仁义才是王道。”   皇帝笑道:“东雍的皇帝肆意屠杀臣民,为了取乐甚至把京中百姓当猎物,自取灭亡。”   “南周局势混乱,晏巉此人,虽美名在外,实则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最擅借刀杀人,务必小心。”   皇帝说着说着又吐出一口血来,小皇子啜泣不已。   皇帝捉住小皇子的手,覆在了魏壑的手上:“吾儿与这江山,壑儿,吾都交予你。吾儿资质愚钝,让他做个富贵王爷即可。勿伤他性命。”   魏壑跪地泣道:“大哥——”   “您会好起来。”   皇帝笑:“大抵是不会了。朕活了二十余载,当初没能护住你,让你流浪诸国。壑儿,朕欠你一句抱歉。与魏歧的仇,只能你自己来报了。”   不过几岁的小皇子很多话都听不懂,他哭着爬上父皇的床榻,想要父皇像从前那样,将他抱起来,举高高——   皇帝抬手,想要抱住儿子,可手已经乏力得抬不起了。   他下令让其余重臣进来,当众立下了传位魏壑的圣旨。   太监扶着皇帝起身,递上玉玺,皇帝竟拿不稳。   玉玺盖下,圣旨成,皇帝再也握不住,玉玺摔下,魏壑将之接住了。 第6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7   雪一直落着,整个世界变得干净又模糊。庭院里老树光秃,旁枝横斜,覆雪浴霜,压弯了枝头,徒留棕白两色。   林笑却呼吸之间,都有浅浅白雾,这天是越发冷了。   答应濮阳邵的信每天都在糊弄。最开始林笑却只是画图,画猪羊鸡狗鱼,结果濮阳邵以为他是嘴馋了,膳食继猪羊鸡后,险些害得一条小狗身死。好在林笑却察觉到不对,及时阻止。   他又送去一封信,说濮阳邵净瞎猜,他只是觉得动物可爱,才不是想要吃他们。   濮阳邵回信说,小怜要是不肯明说,他只能瞎猜,还有不许只画图,必须配文字。觉得冷懒得写,就少写些,不强迫多少字,但必须抒发一下感情。   濮阳邵在回信里还说了他这些天做了什么事,杀人的事不好说,净捡些芝麻大小的事扯半天。什么南周一盘菜分量也太少了,不够他几口的,还有这里的锅碗瓢盆都精致得很,绝不肯做大了,生怕人吃饱。   什么都精致,人也精致,好些男人还擦脂抹粉,弄得他总是情玉涌动,濮阳邵写到这里,划掉划掉,这种事不能说。   濮阳邵提笔换行:你别听那些人胡说,我最近忙得都没时间看你,哪有时间干那种事,我的精力除了江山都是要留给你的。可不要胡乱听信些谗言,吃了醋气了身,白费心力。   下面的人不会看事,送了好些美人,我都没享用,我是准备留给你大哥的,让他多生几个娃娃。我可舍不得小怜生太多,伤身得很。   见了你,我对别的女人再没有心思了。   (话说没心思是没心思,心里头不想,身体还是想的,偶尔碰一碰,不告诉小怜就好了。)   濮阳邵继续写:要是有人欺负你,不要憋在心里。我听说汉人重视什么贞洁,我不一样,我比他们好,我重视的是你这个人。   如果有人敢吃你豆腐,故意地欺负你,你不要害怕,告诉本将军,本将军把他们都杀了。杀了划掉划掉,改成都解决了。   要是以前有人欺负过你,你想报仇,也尽可以告诉本将军,本将军为你做主。   林笑却收到信,缓缓看了一番。晏巉走到他身后,将信拿了过来,草草看了,道:“花言巧语。”   晏巉抱住林笑却,握住他的手,摊开一张信纸,攥着林笑却画了一只大乌龟,横批乌龟王八。   晏巉的字不像他这个人清冷,瞧上去十分霸道。   林笑却轻笑:“濮阳邵会认出来的。”字迹不同。   晏巉道:“濮阳邵晋爵燕王,速度可比乌龟快多了,确实诋毁了咱们小乌龟,‘王八’二字,倒是十分贴切。”   王八,又谓忘八,谓忘其礼、义、廉、耻、孝、弟、忠、信八字也。*也可以特指妻有外遇的男子。*   林笑却想到濮阳邵把他当妻,而他现在却在晏巉怀里,又觉羞又觉好笑,道:“确实贴切。”   话刚落,晏巉就把他抱到了床上。   床帘放下,林笑却想往被褥里躲,又被晏巉捉住了。   晏巉最近下猛药,铁了心要治好自己那心理疾病,可苦了林笑却,忍着羞怯耐着性子当他的药材。   晏巉脱得林笑却只剩里衣,将他紧紧地抱怀里,又让林笑却脱他的,别急,慢慢脱。   林笑却轻声道:“大哥,抱得太紧,我手抬不起来。”   晏巉听了,蓦然松开手,整个人躺了下去。   林笑却坐在他腰间,抬手抚上他衣领,指尖颤了下,林笑却扭过脸庞不看他。   “大哥……自己来吧。”声音轻轻的,一阵细烟似的。   晏巉道:“把我的手套脱了。”   只是脱个手套,林笑却应了。   他扭回面庞,垂眸看向晏巉的手。修长的手指被包裹在套子里,明明彰显的是克制,可由于手骨实在生得好,无法雕琢的美,便衬得那手套像是包装盒一样,等着林笑却撕开包装,露出里面的晦涩情玉来。   打开一个礼物般,林笑却拂过晏巉的手骨,捉住了紧贴的手套,缓缓地脱离下来。   手套是白的,素缟一样白,露出的肌肤也是白的,可到指关节处,一种淡淡的粉意蔓延,像是被人把玩揉捏的红。   高岭之花,高岭上的雪是白的,花却含着颜色。   林笑却阖上了眼眸。   晏巉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问他为什么要闭上眼。   林笑却抿着唇,不答。   肌肤与肌肤相贴,晏巉低喘了一声。   下一刻,晏巉将林笑却按倒在怀中:“天冷,只着单衣会着凉,抱紧我。”   林笑却闭着眼往晏巉怀里蜷缩,他说他想盖被子,晏巉不让。   晏巉解开自己的衣衫,只剩单衣后,才抱着林笑却入了被窝。   林笑却说大哥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很快的。   晏巉道:“大哥不急。”   林笑却心下流泪,做一味药材很难熬的,他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着急。   慢慢的,林笑却要睡着了。   殿外朽竹老远就开始禀告,燕王殿下到。   林笑却猛地睁开眼,不知哪里爆发来的力气,刷刷刷离了晏巉远去,上了另一张床盖好被子装睡。   好险好险,濮阳邵走进来时,那床帘都还在晃。   林笑却本来放下心来,又猛地想起桌子上的乌龟王八,心微微提了起来。   濮阳邵一路走进来,直奔林笑却,根本没注意桌案纸张,他大笑着掀开床帘,将林笑却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宗庙社稷,追封先祖。建天子旌旗,用天子礼乐。我将登上受禅高台,接受禅位!”濮阳邵说了接下来的流程,抱着林笑却道,“荀延说什么还需要假作不受,推辞三次,真是麻烦。”   濮阳邵笑:“小怜,登基次日,我就娶你,可好?”   林笑却裹着被子,微微怔了下。   濮阳邵问:“是嫌晚,还是嫌早了。”   林笑却微微一笑,摇摇头,伸出手摸了摸濮阳邵的头。   濮阳邵静静地抱了林笑却一会儿,让晏巉也过来。   晏巉早已穿好衣裳,徐徐走到桌旁,收好了信纸。随后走到近前几步远,道:“恭喜殿下。”   濮阳邵道:“本王本想一起迎娶你与小怜,可一想这对小怜不公平。她从未成过婚,应当拥有独一无二的婚礼。”   “婚事对你来说应属平常,贵妃的婚礼就罢了。晏巉,你可有意见。”   晏巉道:“殿下做主即可。”   濮阳邵望了眼晏巉,笑着夸奖道:“真是乖巧。有人说你心机深擅谋划,可本王见着,你最是乖巧不过,怎么会背着主子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濮阳邵抬起脚道:“帮本王脱靴罢。”   晏巉神色从容,仍是站着,并未听从命令。   “王爷可是听了谁挑拨?”   濮阳邵道:“有人见着你和荀延,从一座假山后先后出来。怎么,身子卖给一个人不够,还想二卖?”   “卖得多了就贱了,到时候当个军妓都不够格。”   晏巉道:“王爷此言,让人伤心。我大概知道是谁了,舒厢对吗。”   “舒厢一直缠着小怜,非要调回凤栖宫来,实在无法,我只能将他调了回来。谁知他不安分,不愿只当个洒扫太监,我让人拦着他,不准他再纠缠小怜。后来就不见人了。原来是去了王爷那。”   那日林笑却绞尽脑汁想让晏巉把书香调回来,谁知胡编乱造的理由还没说,晏巉就答应了。   只是不准书香近身。林笑却应了。   林笑却还没来得及找书香说话,书香就不见了人影。晏巉说他想念赵异,回到赵异身边去了。   原来不是回了赵异那,而是去了濮阳邵那里。   晏巉道:“此人对我与小怜怀恨在心,说出什么话来都不无可能。”   “王爷的一身烂情债,报应在我和小怜身上。真是让人难过。”   晏巉走近一些:“把小怜给我,今天受冤的是我,明日恐怕就成了小怜。”   濮阳邵心中思索了会儿,道:“原来叫舒厢啊,我还以为叫什么小祥子之类。”   “竟吃醋到这份上,胡乱攀扯,你别气,今晚回去我收拾他。”   林笑却心中一紧,未想到书香竟然背后攀扯晏巉,也忧心他会把自己的事说出来。   林笑却抬眼望晏巉,晏巉的目光仍然沉静,落到身上,林笑却一下子就静了心。   晏巉道:“杀了他。”   林笑却怔住了。   濮阳邵问:“小怜的意思是?”   林笑却无法做出决定。   晏巉道:“杀人的事,本就不该在小怜面前说。王爷,今日之事,你该私下与我交流。这下,小怜恐怕要吓得好几晚都睡不着了。”   濮阳邵紧紧搂着林笑却,默了会儿道:“他伺候得还算尽心,杖责一百,能活救活,活不了就埋了罢。”   林笑却蹙着眉,心中沉闷。   晏巉道:“有时候,救人是害己。小怜,吃一堑长一智,下一次,不要瞒着大哥和王爷。有人胆敢威胁你,你应该解决他,而不是让他拿捏。”   那日浴池发生的事,早有人禀告给晏巉。   每次林笑却进浴室后,朽竹都会守在外面,防止有人进入。   明明能轻易解决的人,晏巉却一定要纵容舒厢自己犯错,逼得林笑却不得不放弃他。   晏巉道:“你是宁愿大哥被王爷发配去做军妓,也要继续你对众人的慈悲之心吗,小怜。”   林笑却垂下目光,不敢看晏巉。   濮阳邵道:“你逼她做什么。杀就杀了,本王不过开个玩笑,谁舍得你去做军妓。”   濮阳邵抚上林笑却面庞,安慰道:“别理你大哥。我们的婚事在即,你开开心心的,旁的事都交给我。”   晏巉上前,捂住了林笑却的双耳。   他对一个宫人低声道:“行刑前,先割了他的舌头。诅咒与谩骂,留在他自己心里吧。”   宫人心中惴惴,望向濮阳邵。   濮阳邵道:“让你去办就去,磨蹭什么。”   宫人去了,随后却慌乱来报,舒厢逃了。   早就不见踪影。   濮阳邵大感丢面,松开林笑却,亲自带人去捉拿。   濮阳邵走后,殿门合拢,一室安静了下来。   晏巉见着林笑却那羞愧、内疚、害怕、不知所措的神情,微微笑了下。   他缓缓上前,将林笑却的单衣也脱了。   晏巉抱住他,状似难过道:“你选择旁人而弃大哥。大哥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轻声道:“怯玉伮不喜杀戮,大哥愿意满足你。舒厢没事,我提前让人带走了。”   “但他为了保命,在我的人那里吐露了你的身份。”晏巉低声道,“善心有时,带来的只会是恶果。”   “你之后要记得,能信任的只有大哥。怯玉伮,”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身躯,“你明白吗?”   林笑却抬眸望晏巉,双眼茫然。   脱了衣裳,他只觉得冷,不自觉往晏巉怀里蜷缩。   晏巉抱着他,低声道:“你是大哥的。在大哥怀里,你什么都不用想。”   晏巉拾起被子,裹住了林笑却。   晏巉说了谎。   他告诉下面的人,若严刑逼供之下,舒厢暴露了怯玉伮的身份,就将他杀了。   若没有吐露,就暂且留他一命。   书香还活着,他以为带走他的人是濮阳邵的人手。   他没说,没说。他只是想给晏巉找点麻烦。   好几次,想要靠近主子,都被宫人拦下。他知道是晏巉的命令,他恨,他不甘,只要把晏巉赶走,是不是就能接触到主子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下人,原来不是每一个下人都有资格出现在主子面前啊。   被窝里,林笑却说冷。   “大哥,我有些冷。”   晏巉道:“冷就穿上衣裳。”   林笑却做错了事,不敢。   晏巉问他错在哪。   林笑却想了会儿:“不该瞒着大哥,险些害了大哥。”   晏巉说不是。   林笑却说多管闲事却没办法收尾,识人不明乱发好心害人害己。   晏巉笑,问他再来一次会如何。   林笑却思索一会儿:“迅速穿好衣裳,叫下人进来,把他捞出去。”   “大哥的浴池,”林笑却小声辩解,“死人不吉利的。”   晏巉叹了一声:“我不是怪你救人,也不是怪你差点害了大哥。大哥只是难过,在我与外人面前,你宁愿受外人的威胁,也不愿告诉大哥,让大哥来处理。”   “大哥在你心中,难道是洪水猛兽,一定会杀人吗。”   林笑却摇头。   晏巉拾起衣衫,把林笑却从被窝里抱出来,一件件穿上了。   林笑却垂着眼眸,不太敢看他。   晏巉抚上他的脸颊,迫着林笑却掀开了眼帘。   “怯玉伮,当初我买下你,并不是要你做奴。你不要怕,大哥是你的,你办不到的事,大哥会替你办。”   晏巉抱住林笑却:“学着习惯,而不是躲着我。”   林笑却沉默一会儿,抬起手,回抱住了晏巉。   被触碰的滋味,明明应该是恶心,可晏巉这一回,连半分厌恶也无。   这样正常的亲密,不带有羞辱意味的亲近,竟这般温暖。   晏巉问林笑却还冷不冷。   林笑却说不冷了。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眉眼,他当初买来的孩子竟长得这般大了。   那些污。秽的、不洁的爱恋,不应该出现在怯玉伮身边。   他要给怯玉伮最好的一切。   濮阳邵左拥右抱,自以为深情,颇为可笑。舒厢几次爬床,谁有权势就爬谁的床,实在是不堪。赵异耳聋眼瞎,残暴变态,无能狂怒,这样的人有何资格靠近怯玉伮。   还有那些见色起意的,不提也罢。   泽兴。   晏余望着窗外,心中烦闷。初夏到深冬,已经半年了,也不知怯玉伮和大哥怎么样了。   他听着二哥的琴声,越听越惆怅。   “二哥,大哥和怯玉伮会没事的,对不对?”   晏弥未答,仍是沉浸在弹琴之中。声快声慢声声意。   一旁的郡王赵璃道:“晏哥会没事的。”   晏余瞪了他一眼:“怯玉伮也会没事。”   赵璃被瞪并未恼,反而温和地笑了笑,爱屋及乌,晏哥的弟弟他也会关照的。   晏余叹了口气:“心里实在闷得慌。”   赵璃道:“晏哥很厉害,他想做的事便没有做不成的。晏余,你相信你大哥。”   晏余叹:“我相信大哥,可我担心……”   一语未完,晏余失了说下去的心力。二哥总是吃五石散,他也去拿,晏弥倏地停了弹琴,按住了晏余的手。   晏余道:“怎么,你吃得,我吃不得?”   晏弥道:“喝你的酒去。”   晏余道:“酒已经腻了,喝再多也解不了愁。我来试试你醉生梦死的玩意,是不是真的能解忧。”   晏弥闻言,蓦然将五石散投入了火炉之中。   “二哥?”   晏弥道:“你要是碰这个,就别叫我二哥。”   晏余恼道:“仙丹还是毒药,你这么护食。”   晏弥道:“有时间整日唉声叹气,多练练剑去。强身健体。好过在我跟前愁来怨去。”   晏余被气走了,真练剑去了。   晏弥微微笑了下,继续弹琴。   赵璃倏地道:“北地有人食用五石散过多,病死了。”   晏弥弹完一曲,静了良久,蓦然道:“郡王殿下,你担心你的性命吗。”   赵璃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早就该是个死人。”   “如今活下来,只因我有用。没用了,死了也不值得可惜。我不像你,”赵璃笑,“你有亲人有牵挂,我孑然一身,生死没什么可怕的。”   晏弥问:“不会不甘?”   赵璃怔了片刻,缓缓道:“偶尔,只是偶尔,也想试试有人牵挂的滋味。”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有人牵挂他了。   至于亲手杀掉的父亲,或许午夜梦回之时,会对他牵挂不已。迫不及待想要吞吃他的亡魂。   赵璃希望父亲真的成了鬼。这样死后,还能跟父亲继续残杀,也算是一种斩不断的牵扯。   而母亲……母亲不要留在这世间,早日投胎,投胎到太平年间,不受乱世的苦。   赵璃恨这世道,也恨自己幼时无能,没能保护好阿娘。   他这样的罪人,必须赎罪。阿娘说了,要报恩。他便报恩。   把这一条性命,把所有的用处都捧上去,晏哥挑挑拣拣,全部拿去也好,丢掉一些也罢。这一次,他不要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废物。   晏弥道:“郡王,不管我们来时的路如何,或许到最后,你我殊途同归。”   赵璃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晏哥会难过的。”   晏弥提起酒壶,为自己倒一盏热酒。   赵璃又道:“还有你们口中,经常提到的怯玉伮。”   晏弥斟酒的手停滞,酒液倒得太满险些溢出。   晏弥及时回过神来,放下了酒壶。   他心中的愁绪始终未能抒发,弹再久的琴,见到的也不是本人。   晏弥轻柔地抚上琴身“怯玉伮”三字。   他倏地呢喃:“冬天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自网络。 第68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8   是啊,冬天了。   赵璃望见那琴身“怯玉伮”三字,心中不免好奇起来。   提到晏哥,晏弥波动并不大,提到怯玉伮,却险些失态。   即使晏余时常絮叨,赵璃也无法从他的言语里描摹出一个明确的形象来。   晏余说怯玉伮很笨,很傻,又说他其实很聪明,很无情。   说他像只小猫一样,很懒,什么都不想做,又说他心里蔫儿坏,什么都敢乱想。   说怯玉伮很丑,一点也不好看,你赵璃可不能多想。又不自觉说怯玉伮很美,再没有比他更美的人,那些坏人说不定会欺负他的。   说到这里就开始难过,开始暴躁,拿起剑就在雪地里大肆挥舞一番,舞得手脚都软了才重新坐下来,继续跟赵璃讲:怯玉伮啊……我家的那个怯玉伮……   凤栖宫。   大婚的礼服已经绣好,濮阳邵非要林笑却提前穿给他瞧。   林笑却换了婚服,走到濮阳邵面前,濮阳邵怔了许久,又拿起红盖头,罩在了林笑却头上。   林笑却霎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把被濮阳邵抱在了怀里。   濮阳邵道:“美得我都愣住了,但胸怎么这么平,以后可没法奶孩子。”   林笑却打了他一拳。   濮阳邵攥住他拳头,低低笑道:“没法奶孩子怎么了,你便是个男人,没法生孩子,我也不嫌弃。”   濮阳邵粗糙的大手包住林笑却的拳头,拇指摩挲两下,感叹道:“我也要有个家了。”   “小怜,”濮阳邵道,“受禅的高台已经建好,明日我便接受禅位。”   “受禅台在皇城外,远得很,你就不去了。多休息。后日我们便大婚,到时候——”濮阳邵笑起来,“你别说本将军没给你休息的时间。”   濮阳邵捏了捏林笑却的手,又想捏他脸蛋,但盖头揭下来没准又要看呆,还想多说说话,就不了。   濮阳邵紧紧搂着林笑却,呼吸灼热,林笑却受不了地想挪开,但被濮阳邵抱得更紧。   他听见濮阳邵呢喃着想要。   “我想要你,小怜,就现在,想要你。”濮阳邵的呼吸越发滚烫,手也不老实,摸到衣衫里被林笑却按住了。   濮阳邵轻易就能继续,但林笑却只是松松按着,他也停了下来。   他猛呼吸了两口,脸颊微红:“我不碰就是了,等两天,再等两天。”   可说着不碰,手却不肯取出来,停留了会儿,往上的道路被阻隔,濮阳邵又想往下,林笑却立即按住他。   濮阳邵道:“碰碰你的小妹妹,碰一碰。”   林笑却听了这荤话,当即又是一拳。挣扎着想要脱离濮阳邵的怀抱。   濮阳邵立即将手取了出来,牢牢抱住他,道歉道:“是我犯浑了,被美色迷晕了头,我不碰就是了,等两天,小怜就是我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濮阳邵傻笑两声:“再等两天,到时候你再是阻止,我可不会依你了。”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傻笑:“我的小怜,我的宝宝,我的妻,我要你当我的皇后。”   类似幸福的情感包围了濮阳邵,他沉浸在宁静的幸福之中,不想离去。   “我要给你造金屋,最漂亮最华美的一座,全天下的粮食供养你,我要把小怜养得漂漂亮亮快快乐乐的。”濮阳邵道,“没有谁能越过你去,那些姬妾不能,你的大哥也不能。”   “我对他只是想尝尝鲜,等我尝过了就封他官做,我要与小怜夜夜笙箫,我要你身上都是我的气息。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终有一日,我要带你回到故土,在阿娘的墓碑面前,告诉阿娘,我有妻有子,她不要为我操心,我活得很好,我做了皇帝,我打下了全天下。阿娘的孙子将继承儿子的一切,千千万万年,阿娘的姓氏将永世流传。”   濮阳邵没有爹,是个野种,跟阿娘姓。以前有人说他阿娘跟好多男人厮混,才生下他这个野种,他把那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回去后问阿娘他是不是野种,阿娘说野种怎么了,幕天席地,旷野之息,他是自然的孩子,他是草原的雄鹰。   阿娘抱着他说:“我有很多个男人,但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濮阳邵,不要管你爹是谁,记住你姓濮阳,是我濮阳雅的儿子就够了。”   濮阳邵此时抱着林笑却,笑着对他说起这件往事。   “我娘是个英雄,”他道,“我们的儿子也会是个英雄。”   “小怜,我会喂饱你,你就不要当英雄了,在我怀里就好。你要是碰别的男人,我会忍不住把你关起来,关在金屋里,只有我能瞧。”濮阳邵迷惘道,“我也不是个英雄,正好跟小怜般配。”   濮阳邵说他舍不得走,干脆把小怜也带走,明天再送回来。   这怎么行,朽竹都想去叫沐浴的晏巉出来了。   好在晏巉终于沐浴完,出来才发现濮阳邵偷摸着过来了。   晏巉拦住了濮阳邵。   “依大周礼仪,婚礼前日不能见面,否则不祥。”   濮阳邵不信那些。   晏巉道:“您是北国子民,自然不会有影响。但小怜自小生活在周国,这些习俗不能不遵循。”   “为了婚后如意,婚前再忍一日,王爷难道办不到?”   濮阳邵迟疑下来。   晏巉又道:“舒厢的事就罢了,这件事,还望王爷稍加忍耐。”   那日濮阳邵亲自捉拿,也没找见舒厢,下面的人问要不要派人继续查,濮阳邵想起小怜模棱两可的态度,挥挥手罢了。   “大抵也是因着嫉妒,才闹出这等事来。罢了,饶他一命,自生自灭去。”   又叫人送了不少珍玩到凤栖宫,算是赔礼道歉。   濮阳邵犹豫了会儿,将林笑却放了下来。   盖头还没有揭开,林笑却眼前一片红。濮阳邵倏地隔着盖头吻了吻他的眉心,由于太过突然,晏巉都未来得及阻拦。   濮阳邵吻完了,抚上自己的唇,傻笑道:“也是,不急于这一时。”   “小怜,”濮阳邵道,“等我来娶你。”   濮阳邵离开后,殿门立即合拢了。   晏巉掀开了红盖头,道:“北地的蛮子,不知礼数。”   晏巉将红盖头扔了,觉得濮阳邵太脏,竟俯身吻了下去。   濮阳邵的吻隔着盖头不算贴紧,晏巉吻在眉心,却是实打实的相贴。   林笑却想要退后,但晏巉抱住了他。   “别躲,”他道,“脏东西应该清洗干净。”   林笑却听出晏巉话里的隐怒,不敢躲了。   晏巉并没有继续,他喘息两下,冷静了下来:“去沐浴吧,洗干净就好。”   林笑却去沐浴后,晏巉提笔写信,立即让人送了出去。   荀延白日禀报,赵异联络的人手将在受禅台行刺濮阳邵,询问要不要阻拦。   晏巉说了不用管,赵异那点势力还成不了事。   可方才濮阳邵竟敢……晏巉改了主意,让荀延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行方便之门。   信送出去后,晏巉掐灭了烛火。一室的黑暗里,他任由自己急促喘息。   方才那一吻……晏巉闭上了双眼,他只是想将怯玉伮洗干净,没有别的念头,只是覆盖掉濮阳邵的印迹罢了。   明日的禅位,他也去瞧瞧,看看濮阳邵到底有没有那个命活下来。   明日,不管濮阳邵结局如何,待他归来,趁乱先将怯玉伮送走。   想要与怯玉伮大婚,去阴曹地府妄想吧。   荀府。   荀延接到信后,深思许久。   主公突然改了主意,想必是为了那怯玉伮罢。   美人误国……美人什么都不必做,便被主公放到心里。而他苦心操劳,却永远只是属下。   荀延心下一叹,叫来一人附耳说了什么。   地牢里。   书香奄奄一息。   一人倏地低声道:“舒厢,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连皇帝,也被我们主公玩弄于鼓掌之间。就你,还想要靠近主公的怯玉伮。”   “严刑拷打熬下来又如何,我们主公只会在怯玉伮耳畔,说你再次背主,屡次爬床,肮脏且卑贱。”   那人炫耀似的,将怯玉伮如今对舒厢的厌恶,说得跟真的一样淋漓尽致。   “你呀,苦表忠心一场,可惜你的新主子不需要。”   那人说完,走的时候钥匙掉了。   书香竟顺利地逃了出来,顺利地逃到了赵异身边。   愤怒压抑不甘错付之间,书香什么都说了。   荀延接到消息,微叹一声,蓦地一刀杀了办事的人。   翌日,受禅台。   文武百官皆伫立于受禅台下。士兵们列队在外。   皇帝赵异亲捧玉玺,一步步走上受禅台,将玉玺恭恭敬敬捧给了濮阳邵。   又颁发禅位诏书道:“咨尔燕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随即取下帝王旒冕,跪了下来,口呼万岁。   受禅台下文武百官皆跪拜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濮阳邵道改国号为燕,年号为元兴,大赦天下。   众人又是跪道万岁。   倏然,狂风四起,一箭袭来,濮阳邵险险躲过。身侧宫人取了藏刀砍来,哪是什么宫人,是早就埋伏好的刺客!   濮阳邵急急躲避,旒冕坠地,掀开桌案砸去。刺客躲过,再次袭来。   受禅仪式,濮阳邵手无寸铁。又一刺客追来。   受禅台下,荀延疾呼:“救驾!”   受禅台筑得高,亲卫队们还没得及赶上去。   几个刺客便将濮阳邵逼到了角落,濮阳邵力大无穷,竟直接断取栏杆击去。   两个刺客将要被击飞之际,一直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皇帝猛地起身补了一刀。   仓促之中,濮阳邵都把这小玩意忘了。身中一刀,濮阳邵捉起赵异,就要将他掷下受禅台摔死。   刺客再次袭来,险之又险救下了小皇帝。   濮阳邵的亲卫赶到,双方混战。   赵异台上疾呼道:“贼子濮阳邵重伤,命在旦夕。诸君若助朕讨伐逆贼,既往不咎,高官俸禄,分封诸侯!”   受禅台下一片混乱,原禁卫军脱离队伍,袭上受禅台,护着赵异往下走。   濮阳邵夺了刀不顾伤情杀了刺客,疾喊道:“捉拿逆贼赵异,连同余党杀无赦!”   受禅台下,晏巉低声道:“受伤足矣,濮阳邵还有用。我先回宫,赵异得杀了。”   晏巉周围均是他的派系,荀延低声应了“好”。   但晏巉正准备离去,被濮阳邵看到了。到这关头了,濮阳邵还不忘怜香惜玉,让亲卫兵把晏巉带了过来。   濮阳邵流着血道:“乱跑什么!有什么可慌的,呆在我身边。”   亲卫队驶来马车,濮阳邵上了车,马车急急驶向皇宫。   又有一队刺客袭来,泄愤似的,专杀亲卫。   这些亲卫横行跋扈,有的甚至强抢官员家的女儿,好些积怨颇深的干脆反了!   到最后射来箭雨,晏巉立即带着濮阳邵滚出了马车。   濮阳邵的军队赶来,捉拿刺客。   濮阳邵吐着血开玩笑道:“大舅哥机敏,记你一功。”   场面已经超出了晏巉的预料。   晏巉道:“陛下,您先讨贼,我得去小怜那看看。”   不等濮阳邵答复,晏巉夺了一匹马便向宫内驶去。   本只想给濮阳邵一个教训,顺便逼濮阳邵杀了赵异,谁知赵异还真的笼络了如此多的人马。   晏巉心道,难道有叛徒?   凤栖宫内。   突然闯进来一批人,林笑却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掳走了。   林笑却本想大喊,想起自己的哑女人设,只能作罢。   林笑却被掳上了马车,看见太上皇也在,霎时明了这是赵异的人。   马车一路向前,林笑却跟太上皇赵岑大眼瞪小眼。   赵岑道:“你也来冬猎呀。你长得好好看,你是我儿媳妇吗?”   林笑却不答。   赵岑又道:“你别怕,儿子带我们去冬猎,很好玩的。”   林笑却不知道好不好玩,好玩也不想去。   但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乖乖坐在马车里。   赵岑还抱着自己的玩具,见林笑却闷闷的样子,分了一个给他。   “很快就会到的,不急不急,这是小花,小花陪你玩。”   小花是一匹小木马,林笑却点了点木马的头,玩了一会儿便把玩具还回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被带下去,换了马车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林笑却中途都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环顾四周,手疼脚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被绑住了。   绑得好紧,勒得肉疼。   赵异终于登场。   “怯玉伮,你骗得朕好惨。”赵异一把掐住了林笑却的下巴,“怎么,还要装哑巴?” 第69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19   赵异掐着他下巴,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赵异。   赵异在笑,笑得阴狠,戾气横生,使得那张好看的脸瞧上去都狰狞了。   跟头恶狼似的,好似要扑上来咬死他。   林笑却垂下眼眸,故意地不看他,反惹得赵异更加阴郁。   赵异一手掐着他脸颊,迫使他张开嘴,又一手抚上他唇瓣,重重地抚了两下,赵异两指横冲直撞进去夹住了他舌头。林笑却挣扎躲避,赵异掐得更狠。   “喜欢装哑巴,朕成全你好不好。”   林笑却抬眸瞪他,双眼微微湿润,固执地不肯落泪。   赵异笑:“朕那样照顾你,结果什么都是假的。怯玉伮,你一直在看朕的笑话。你说朕怎么惩罚你才好。”   赵异取出两指,涎水湿润滴答。   他顺着林笑却唇瓣下划,下巴、颈项、锁骨……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男是女。”赵异的手猛地往下,林笑却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赵异玩了会儿松开了:“哭什么。现在就开始哭,过几日哭瞎了多可惜。”   “喜欢装女人,这玩意儿阉了不是正好?成全你当女人的夙愿。”赵异命令道,“舒厢,把匕首拿过来。”   一室黑暗,烛火的照明有限。赵异喊了舒厢,林笑却才意识到这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舒厢将匕首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他看了林笑却一眼,目光中除了遗憾心痛嫉妒外,还有隐隐的兴奋与狂喜。   似乎林笑却也成了阉人,就跟他一样了,再不能嫌弃他了。   他恨不得亲自阉了林笑却,只要主子跌落尘埃,跌落到泥淖里,人人都踩在主子身上,他的卑微也就不显眼了。   舒厢浑身的伤,走得缓慢但坚定。他仍然认为林笑却是他的主子,只是跟过往服从主子不一样,他想要拉主人下马,自己骑上去。   不骑马,骑主人身上。   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宁愿死也不肯吐露,结果主子根本不信任他,晏巉随口一说,就开始厌恶恶心他。   这样的主子应该受到惩罚。   舒厢不想做书香了。书香离他太远,还是舒厢更适合他,安全安心温暖。书本烧了也取不了暖,可做一个厢房,把主子关进去一起烧了,多快活啊。   只是阉了不足够,没有跌落到深渊里,怎么能跟舒厢感同身受。主子应该被侮辱,应该被践踏,所有人都来踩一脚吧,把主子浑身的骨头踩断了,舒厢会过来抱起主子的。   一滩的烂肉,除了依靠舒厢还能怎么活呢。   一文钱就可以上一次的卑贱主子,被玩烂的主子,跟舒厢最般配了。   赵异拔出了匕首,烛火里刀光闪烁。   “阉了你,痛到极点,大概是装不了哑巴的。”赵异笑着缓缓将匕首下移。   隔着衣衫即将碰到的那一刹,林笑却大哭道:“赵异!滚开!”   赵异将匕首抬起来了,划着林笑却的衣衫道:“这么多年过去,怯玉伮,你还是这般让人厌恶。”   “不割下面,割舌头好不好。朕会利落一点,手起刀落,你这令人作呕的声音,从此消失不见,朕的世界也清净了。”   林笑却泪水滚落,眼前一片模糊。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赵异听了,解释道:“朕不杀你,杀了你多无趣。小的时候没把你掐死,是天意。天的意愿朕不违背。”   “朕只是想让你乖一些,说谎的人应该受到惩罚。欺君之罪,祸及家人。朕不牵连,朕只罚你一人。”赵异俯身,在林笑却耳畔低声道,“你该感激,而不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你以为朕会不舍,朕喜欢的只是小怜,而不是你这个欺骗朕的人。”   “小怜多乖啊,话都说不了,朕那样担心他,忧心他被欺负,结果他就是这么回报朕的。”赵异的声音很轻,极低,呓语似的,“你还想当皇后,被濮阳邵按着艹很爽吗,朕让禁卫轮番地干你好不好。”   “把你干成一个傻子,小怜是不是就回来了。”匕首落地,赵异笑着抱住了林笑却。   林笑却闭着眼,落着泪,一声不吭。   赵异抚上他眼下的泪痕,心好似空了一块儿。赵异倏地落起泪来,迷茫不知所措。   威胁了,狠话也说了,可为什么并不感到快活。   赵异蓦然吼道:“舒厢,给朕滚出去!”   他见不得旁人看小怜。   他与怯玉伮的事,容不得旁人在场。   舒厢不甘道:“陛下下不了手,奴才来吧。奴才手轻,很快就能结束。”   赵异蓦地起身,狠狠踹倒了舒厢:“贱人,再不滚,朕杀了你。”   舒厢倒在地上,吐出血来,笑:“陛下,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怯玉伮早就被享用过了。濮阳邵什么德行您不知道?”   “夜夜春宵,都被玩烂了。您在不舍什么。”   赵异一脚踩在舒厢脸上,狠狠摩挲两下:“贱人,怯玉伮你也配叫?朕怜惜你来报信,这次饶过你,下一次,你死的时候别怪朕没有提醒。”   赵异松了脚,舒厢倒在地上痛哭。   赵异捡起匕首,舒厢看着那对准自己的刀光,止住了泪,逃出去了。   赵异划断绑缚的绳索,林笑却终于得了自由。   他睁开眼,想要离开,赵异制住了他。   赵异将他压倒在地上,低声道:“听到了吗,外面的人想要如何待你。”   “舒厢污蔑你,想要阉了你,想要割你的舌头,他成了一头怪物,只有我,只有朕能护着你。”   赵异抱着林笑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骗我、欺我、辱我,我却舍不得骗你、欺你、辱你。”   “怯玉伮,”赵异道,“我们从头开始吧。”   忘记过往的宿怨,一切一笔勾销,从头来过。   马车滚滚向前,林笑却不知将去往何方。   赵异抱着他,擦拭他眼下的泪痕。   他方才如此张狂,像头乱飙毒汁的大黑蛇,现在又一下子安静了。   林笑却被狠狠吓了一通,筋疲力尽,没有力气挣扎,也懒得挣扎。   马车里赵岑也在。   赵岑问赵异林笑却的衣衫怎么破了。   赵异道:“我跟他生娃娃呢,爹,这是你儿媳知道吗,他叫怯玉伮,怯弱的怯、玉石的玉、不材之伮,就是个小废物。”   “我小的时候,特别想弄死他,这小短腿走起路来,特别烦。摔倒了还掉泪。我就直接扑上去掐他,把他掐死了,看他还敢不敢哭。”赵异说着儿时的事,说那时候怯玉伮脸都红了,眼见着要死了,晏弥赶过来把他抱走了。   “我掐他的时候我看不清,等我看清了,他那小脸红得快厥过去。我知道他要死了,正准备松手来着,晏弥过来了,衬得我像个坏人。”赵异笑着抚上林笑却脸颊,“爹,还好没把他掐死,掐死了,你就没孙子可抱了。”   “爹你知道吗,”赵异絮絮叨叨,“怯玉伮小的时候还尿床,我两三岁就不尿床了,他三岁半了还尿床。”   “我把他推倒在湿漉漉的被子上,他还敢哭。”赵异笑,“我拿来刀想把他尿床的玩意儿跺了,他吓得往外跑,摔了个大跟头。”   赵异摸了摸林笑却的额头:“爹,没留疤,好好的,长成这模样了。”   赵岑听了儿子这一通,说儿子是个坏人,是坏蛋。赵岑上来打赵异,让他跟儿媳妇道歉:“坏人,儿子坏,道歉,打你,道歉。”   赵异被胡乱打了一通,将赵岑推开了:“冬猎还去不去了,别推推嚷嚷。为老不尊。”   赵岑被推到原位上,还嘟囔着儿子是个坏人,养坏了,坏了。   赵异双眼微湿:“怯玉伮,你看,我爹多傻。傻人有傻福,也算幸运。”   林笑却垂着眸,不言不语。   赵异道:“真要我道歉啊。我可是皇帝。”   过了会儿,赵异小声道:“怯玉伮,我跟你道歉。我不该欺负你。你骗我是我活该。”   “我不该吓你,刚才吓坏你了。”赵异紧紧抱住林笑却,脸颊去蹭他的脸颊,“我一无所有,抱住的只是空想。我也吓坏了。”   林笑却阖上了眼眸。   赵异道:“你不睁眼,不说话,我就亲你。当着爹的面造娃娃。”   林笑却骂道:“混蛋。”   赵异开心起来,他抚上林笑却的唇瓣:“朕是混蛋,朕活该,再骂两声。”   林笑却骂道:“混蛋、王八、狗贼、乌龟蛋、鸡蛋狗蛋鸭蛋混球——”   林笑却的泪水落了下来:“我讨厌你。”   赵异搂住林笑却:“不哭不哭,我错了。是我错了。”   林笑却哭得更厉害。   “我吓坏你了,我知道错了,怯玉伮,我会护着你,从此以往,我再也不要欺负你。”赵异循着林笑却的泪水往上吻,最后吻住了林笑却的眼帘。   马车另一边的赵岑猛地捂住了眼,羞羞,羞羞,儿子羞羞。   到了一座城池,暂时休整补给。   原禁卫军统领段琮送来吃食。   他见到林笑却衣衫破了,忙问赵异,需不需要采购衣衫。   赵异道:“买什么,穿朕的就成了。”   段琮不着痕迹地多望了一眼林笑却,见着林笑却双眼微红,头发散乱,衣衫又破成这样,胡思乱想了一番,心中失落。   段琮退出去后,赵异抱着林笑却喂他吃东西。   林笑却说自己吃。   赵异不肯。谁知道还能抱多久,就要一直抱着,他在林笑却耳畔低声道:“恨不得把你装进骨子里,快吃,不吃饭,朕会罚你。”   林笑却微恼,赵异才说出口的承诺,什么不欺负了,转眼就忘了。   林笑却张嘴,赵异高兴地喂他,竟从这喂养当中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他道:“难怪晏弥要把你抢去养着,原来这般好滋味,他竟一个人独吞了。”   赵异紧紧地搂住了林笑却:“从此你便是我的,跟其余人再无关系。”   赵异道:“晏哥心怀大志,我不敢要了。怯玉伮,你这个小废物配我正好。我努力养活你,把你养得好好的,你不要惦记别人,我也会学着待你好的。”   “我们去绥东十三城。偏安一隅,当个土皇帝。”赵异道,“绥城易守难攻,是赵氏旧地,根基深厚,他们一时之间打不过来。”   赵异心知自己势力不足,暂无法跟濮阳邵抗衡,去绥地苟一苟也好,他毕竟是皇帝。   赵氏周国传承百年,没那么容易倒下。   皇宫。   濮阳邵得知赵异掳走小怜后,草草包扎一番,带军就追。   手下将领劝主公休息,他们一定会将皇后带回来。   濮阳邵道:“朕自己的妻子,焉有不救之理。不过小伤罢了,征战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那狗贼赵异,竟敢夺朕之妻,此仇不共戴天,朕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晏巉道:“绍京附近的城池,皆在陛下掌控之中。唯有绥东十三城乃赵氏旧地,根基并非一年半载能拔除。要去往绥东,必途经崇川等诸郡,必淌过定源江。若能在前方诸郡拦截,最好不过,最后的防线便是定源江。若放赵异过了江,到时必得攻打城池。”   “若赵异以小怜为质,无论胜败,小怜危矣。”   濮阳邵听了,更是一刻都耽搁不得,率精骑出发。同时传令掌控下的各郡,拦截叛党余孽。   晏巉先前就已传信,命令各地潜伏的将领即刻拦截。   赵异,竟敢掳走怯玉伮!晏巉扶了下额头,竟是头昏不已。   诸将领离开后,议政厅只剩了晏巉和荀延。   晏巉扭动藏得极深、不起眼的机关,和荀延进了暗室。   这么多年来,皇宫早就被晏巉改造过。很多事连皇帝都不知道。   暗室里夜明珠颗颗,隔音极强,就算在暗室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外面的人也不会知晓。   且只要打开相应机关,外面的事能听得一清二楚。   荀延上前一步,低声问:“主公还好吗。”   晏巉道:“赵异哪里来的如此多人马。荀延,我信任你,才将诸事交给你,你令我失望。”   荀延退了一步,跪下道:“主公,此事出乎臣意料。”   “濮阳邵作战勇猛,但实在不是有为之君,根本不懂如何管理朝政。赏罚不公,依照亲疏来厚赏,对胡人亲卫大肆封赏,触及诸将利益,竟惹得一些人又重投了赵异。”荀延道,“您也知道,很多臣子心里实际瞧不起濮阳邵,一个胡人,还想在大周当皇帝。当初世家瞧不上他,难道寒门就能打心眼里服从了?”   “不过是借势攫取利益,并非真的归降濮阳邵。还有那些流民,为非作歹,濮阳邵收编为军,却没有派能人管控。弄得绍江附近城池怨声载道。他是打劫了诸多世家,金银能堆起座座高楼,可民间的百姓饥饿而死的不在少数。”   “而且,”荀延心一狠,说了出来,“连原本忠于您的狄彪也反了。”   “您虽从前贵为太师,可之后一直陷入各种流言蜚语之中,渐渐在诸将心中沦为宠姬之流。所有人都喜欢您,可他们不愿再尊敬您。更有的想把您拉到床上去——”   晏巉的目光沉冷下来。   荀延继续道:“一个传言里被人压在身下玩弄的男宠,又怎么能让诸将心服口服。您的大计虽然恢弘,可很多人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   “现在死忠您的,您当真以为,是看中您的能力吗,是期待着您能带他们飞黄腾达吗?”荀延笑,“有能者何其多,投谁不是投,投您麾下,不过是愿意尊您为主,敬您爱您希望您得到最好的一切。”   “主公,您对很多将领有恩,是您一手提拔了他们。可现在这世道,礼崩乐坏,报恩者寥寥,恩将仇报反而才是大流。”   荀延说完,拔出匕首:“今日对主公诸多冒犯,延以死谢罪。”   话落,荀延便要刺向自己,晏巉随手取下玉佩击中他的手腕,匕首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玉佩落地霎时碎了。   荀延暗叹,主公果然还是需要他的,不会让他死得如此轻巧。   只是主公忘了一点,他们这些人尽职尽忠,即使主公对他们无意,依旧一如既往。   可要是某日得知主公喜欢上了其他男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崩塌就在即刻。   他只是为了除掉后患,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那怯玉伮或是小怜,美人啊……只能为他叹息一声。   夜明珠的光芒里,晏巉双眼平静。   他问了荀延一个问题:“是否无论我做出什么实绩来,无论我对你们有多少的恩情,无论救活多少百姓,令他们安居乐业……我在万民眼中,依旧只是一个可以被亵玩的美人?”   晏巉道:“当初狄彪卖身葬母,是我重金资助,让他投到军中报效周国,到最后竟反得如此轻巧,倒叫我不明白,是我太天真,还是这个世界太荒唐。”   “若非我提拔,你们之中不少人不过是战场上的炮灰,我把你们一个个能人志士挑拣出来,放在合适的位置办合时宜的事锻炼能力,到最后竟是养虎为患,养大了你们的胃口。”晏巉笑道,“赵异亦是如此,当初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谁知最后他与世家联手将我送到宫中。”   “给我一个贵妃的名头,让我安心做一个将在史书上记载为祸国殃民的男宠。”晏巉道,“你们都太让我失望了。”   荀延听了,伏跪在地:“主公……”   晏巉道:“不必再言,吾已倦了。”   荀延心中更是艰涩,他刚才竟说出那样的话来……是他自以为有大功,自以为主公非他不可……荀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站起来道:“再给我们一个机会,主公,我们绝不会背叛您。至于狄彪,我会亲自将他的头颅送到主公案前。”   “不止是周国,这天下,都将送到主公手中。”   晏巉道:“吾要的,吾会自己去取。是我潜伏太久,让你们忘了,吾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   “荀延,别让我继续失望下去。别逼我放弃你。”   晏巉伸出手,荀延跪了下来,让晏巉的手自然地落在了头上。   晏巉道:“荀延,你的命是我救下的,倘若有一天,你叛了我……这条命,我会亲自取回来。”   晏巉说得并不急切,并不激烈,轻轻缓缓如泉水流淌,但荀延的心却如遭重击。   他抬头望,他从少年时就仰慕的人,如果有一天,晏巉当真要他的性命,荀延心道,他大抵是不会反抗的。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这条命,还给他又何妨。   “晏巉,”荀延道,“我这一辈子,不会有二主。自始至终,我只认你是我的君王。”   “国无二主,倘若最终,不是你站在那个位置。我将殉了您的国而亡。也请您,绝不要沦为玩物,宁死不屈。我们来陪葬。”   “这乱世终有结束的那一刻,或许我们看不到黎明,可死在黎明的前夕,也算是得偿所愿。”   荀延俯身,将碎成几块的玉佩捡了起来,连细微的玉渣都不放过,即使他双手淌血,也珍之重之地撕下衣袖包好。   荀延站了起来,攥着玉佩碎片恭敬地退下。   至于那叛主的狄彪,不献出他的头颅,怎么能杀鸡儆猴。   浮动的人心,就用狄彪的血来洗静吧。   荀延离开后,晏巉在密室里沉寂了良久。   果然啊,他心道,这个世界仿佛对他的恶意扎入了骨髓。无论他怎样逃离,怎样往上爬,众人看见的,永远是他可以被把玩的身体。   一个两个想要上他,还能用沉迷美色解释。可千个万个数不清的人,连那些没见过他的人,也想着把他拉到床榻上去,这真的符合人之常情?   一切都有迹可循,唯独对他污秽的迷恋,他竟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源头。   是真?是假?亦真亦幻。   晏巉伸出手,抚摸自己的面庞,一刹那竟想试试毁了这副容貌,是否还有那不可理喻的粘稠情玉落在身上。   但也只是一刹那的念头。   会吓着怯玉伮的。罢了。 第70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0   官道上,濮阳邵领军追杀,但伤口渐渐撕裂,又涌出血来。濮阳邵勒停了马,叫来马车,只能让先锋部队先行追捕,他再三强调道:“不得伤及小怜性命。”   领兵的应是,称一定将皇后娘娘安全带回来。   濮阳邵道:“带回小怜,黄金万两分给诸将士。去吧。”   马蹄扬起的尘沙漫天,濮阳邵上了马车,军医立即劝道:“陛下,需静养。”   濮阳邵面色苍白,额生冷汗,他道:“换药包扎,吃些药即可。坐马车不碍事。”   “可恶!”濮阳邵狠砸了一下车壁,“赵异小贼,竟掳夺吾妻,朕本想多留他活些时日,待朕捉住他,把他一刀刀剐了,喂给他傻子爹尝。”   “一刀刀一片片,吃光了不吐,就饶那傻子一命。”濮阳邵大笑,“否则,就五马分尸下黄泉罢。”   军医连忙劝濮阳邵不要剧烈运动或大笑,濮阳邵不砸车壁也不怒笑了,他躺在马车上,让军医好好换药包扎。   只是心中仍然暴怒不已,恨不得将人都杀了,将赵氏一族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三岁小儿,通通剐了!送赵氏一族到阴曹地府团聚!   岩阴郡。   赵异一行人不断往前,最开始还能安生赶路,渐渐地就有了不少追兵或埋伏。   追兵或伏兵顾忌着林笑却,不敢放冷箭扎马车,真刀真枪地拼杀。   太上皇赵岑听到这些声音,想出去瞧瞧,赵异拉住了他。   “好奇什么,冬猎开始了,这次比较好玩,爹,我们成了猎物。”赵异笑,“你要是出去,可就要被捉起来活剥了皮吃掉。”   “多可怕啊,朕可不敢出去。”   赵异的话刚落,赵岑就害怕道:“我的肉不好吃,不能剥,不做猎物。”   “不做猎物,不烤不烹不剥皮。”赵岑抱着自己的小花木马,“我的小花也不要当猎物。”   “儿子坏,”赵岑道,“儿子故意吓人。”   “小花别怕,我保护你。”赵岑将小木马抱得紧紧的。   马车外刀剑之声,血肉呼嚎,痛叫怒骂。赵异看着自己的傻爹,将林笑却抱得更紧了。   “我爹是个傻子,”赵异在林笑却耳畔道,“可他活得最快活了。”   “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得,人傻了,大概就不会有悲哀,也不执着被爱。”赵异道,“反而是活得聪明的人,深陷泥潭,不得解脱。”   林笑却抬眸望向赵岑,赵岑逃亡也不忘带走自己的玩具,除了小花,其余的他也紧紧牵着。牵着装玩具的木箱,好似牵着玩具们的手。   在赵岑的世界,那不是玩具了,那是他的朋友。   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朋友。人人都当他是傻子,大概是不肯跟他做朋友的。   好在他有小花,有小云,有小小草,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世界。   赵岑说着小花别怕,注意到林笑却的目光,抬起头来道:“儿媳妇也不怕,就算被捉了,你最苗条,要养养才下锅。我先下锅,你别怕,他们把我吃饱了,就不吃你了。”   马车倏地一个剧烈震动,差点人仰马翻。马腿被射中了,需要立即换马车。   赵岑的木箱翻了,玩具洒了一地,赵异左手拉林笑却,右手扯他往外跑。   赵岑念着小花小云小小草,非要先捡回玩具。   林笑却蹲下帮忙捡了小云,赵岑只来得及捡起小花,两人就被赵异左扯右拉扯走了。   兵荒马乱,险之又险一番折腾,坐上了运金银盔甲的马车。   赵岑掉着泪,说他把小小草他们弄丢了。都怪赵异。   赵岑抱着小花,不知所措地哭着。   小云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木制品,不知是什么木头雕的,还散发着隐隐的香气。   林笑却举起小云,说他找回一个。   赵岑将小云接了过去,擦擦泪没骂赵异了。   他问儿媳妇:“小小草他们,会不会被煮来吃。他们被捉住了。”   林笑却摇头:“不会的,他们在那辆马车上,等马重新站起来,他们一起去浪迹天涯。”   赵岑听了,却罕见地没信,他落泪道:“不会的。他们不会动,不会说话,只能我挪着他们走,没人抱着,他们只会孤零零呆在那里。”   赵岑哭完一通,又乐了起来:“没有孤零零,那么多玩具互相陪着,他们只是不想陪我了。我放她们自由。”   “我放小草她们自由。她们改嫁了。早就不在了。”   赵岑捧着小花小云,乐道:“我还有儿子和儿媳妇。”   林笑却湿了眼眶,赵岑或许并没有那么傻,或许他知道玩具只是玩具,只是相比这样的现实,他更愿意相信现实之外的可能。   赵异说傻人有傻福,傻子活得快活,可真的如此吗。赵岑或许不明白,但他一样有喜怒哀乐。   赵岑失去玩具的痛苦,或许并不亚于赵异失了皇位的痛苦。痛苦无法较量,只存在于个人的心中。   蝼蚁丢了几粒米,为何不能觉得那是灭顶之灾的痛;百姓丢了十两银,日日夜夜愁苦心忧难道值得被嘲讽;王公贵族或许丢了爵位才会感到一样的伤心;而逃亡的赵异此刻心中又是否拥有安定。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疲于奔命,为生存为金银为权势。   林笑却望着赵岑,不愿破灭他此刻的期冀,点头道:“嗯,你还有我们。”   林笑却含泪微笑,赵岑初时怔愣,后抱着小花小云跟着傻笑起来。   赵异将林笑却抱在怀里,马车一路向前,赵异倏地问:“怯玉伮,你真的愿意吗,成为我们,而不是你我。”   赵异抱得太紧,林笑却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可以相信,你愿意相信的。”   哪怕现实里一地狼藉,遍体鳞伤,只要愿意给自己打造梦境,小心翼翼不去戳破,大概就可以得到虚假的快活。只是午夜梦回时分,发现骗不过自己时,谁的青衫湿,谁的玉枕凉,这个秘密只能自己独吞。   赵异牵起林笑却的手吻了吻:“怯玉伮,朕不是个好人,朕相信了,就容不得更改。”   赵异笑:“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蔫儿坏,一双大眼睛亮晶晶,我说什么你都装听不懂,我叫你捉蜻蜓我要杀蜻蜓,怎么赶你你也不肯去捉。”   那时候赵异还有个小名叫鱼蛮子。   他的眼睛瞎得厉害,小小的怯玉伮最初是愿意来陪他的。   奶声奶气给他讲故事。   可是听着听着,耳朵也聋得厉害。一旦听不见了,鱼蛮子暴躁得大叫狂吼想杀人。   怯玉伮抱住他,说没听见没关系,他会再讲一遍的。   小娃娃,一个小娃娃凭什么来可怜他。   鱼蛮子更加恼怒,一把将怯玉伮推倒,还踹了他一脚。   反复两次后,怯玉伮就再也不肯跟他玩了。   鱼蛮子故意地去捉他打他玩他,故意地将下人捉来的蜻蜓分成两半,尾巴一捏就断了,将蜻蜓分尸了放在怯玉伮枕边。   看他醒来的时候先被吓到,后又掉泪,特别好玩。   怯玉伮短手短脚,捧着蜻蜓的尸体去挖坑埋尸,鱼蛮子故意去推他,推到泥土里脸上都是灰。   怯玉抓起一把灰,爬起来朝他扔来,他本就不好使的眼睛落了灰,恼怒之下一下子全看不见了。   他大叫着要杀了他,像蜻蜓一样分尸,分成两半,不,分成五瓣,手一捏就捏断,全都杀了杀了。   大孩子晏弥被声音惊动,过来抱走了怯玉伮。   而鱼蛮子一直发着疯,下人都不敢靠近了。   平日里跟他沆瀣一气欺负怯玉伮的晏余,也远远躲着不肯过来。都把他当瞎子聋子疯子,鱼蛮子不愿意承认,那个时候的他,竟然很想念小小的怯玉伮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哪怕没听见,怯玉伮也没有不耐烦,重新把没听到的再讲一遍。   “你连故事都会讲,怎么可能听不懂。晏余都愿意给我捉蝌蚪,我一脚全踩死,可你什么都不愿做。所以我欺负你,我赶跑你,你也真的不肯理我了。”   外面的刀剑声里,赵异紧紧搂着林笑却:“小时候我怎么那么烦啊。”   “以后我给你洗脚好不好,给你喂饭给你穿衣照顾你,你这身皮囊我给你照顾着,你忘掉过去的事,重新走到我身边来。”赵异说着说着,手往下不老实,“我还能带给你快乐。”   为什么一个二个都想放烟花。林笑却制住了他的手,外面在拼杀,里面在谈情,他感到一种微妙的荒唐。   他道:“赵异,你这不是照顾,你是在吃我豆腐。”   林笑却平平静静一句话,惹得赵异爆笑起来。   他笑道:“哪有豆腐,我瞧瞧。”说着说着还玩闹起来,非要在林笑却身上寻找豆腐。   赵岑睁大眼,不确定这是在欺负还是在造娃娃,一时间在打儿子与不打儿子之间反复犹疑。   马车急转弯,装金银的箱子倒了,里面的金银珠宝滚了一马车,还有的掉到了车外。   林笑却在金银珠宝里推开赵异,缓缓起身,他头发早就散了。   长发乌幽幽,林笑却垂眸捋到一旁。   赵异躺在金银堆里大笑。哪怕随时可能有刀剑刺进来,他也张狂地笑着。   “酒池肉林金银堆,脂粉骷髅君王冢,怯玉伮,陪朕走到周国灭亡那一刻,朕就放了你。”赵异笑,“不肖子孙殉国,而美人,去当新国的皇后罢。座座高楼起,躺在别人的身下轻吟浅唱,欢歌艳语。”   “怯玉伮,你愿不愿意和我欢乐一场,”赵异问,“让我做个牡丹花下鬼。” 第7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1   林笑却捋着头发没有回答。   赵岑上前就是一顿打:“坏儿子,果然是在欺负,坏儿子,坏!”   赵异笑着拦住了傻爹的拳头:“爹,你不明白,这是情趣,情趣啊情趣。你就会玩游戏,你跟我娘玩的游戏落伍了。”   “现在,该轮到我和怯玉伮,玩上一场新的光芒万丈醉生梦死的游戏。”赵异推开傻爹,上前抱住林笑却,帮他捋头发。   “怯玉伮,你头发越来越长了。”赵异顺着头发往下抚,从肩背到腰到臀下,林笑却蹙起眉,头不自觉往上仰,这具身体太敏感,他推赵异没推动。   赵异紧紧制住林笑却,亲了他头发一口:“不亲你的人,亲你的发不算逾矩,吻在发上,你感受不到朕,可朕感受到你,好凉的发,好冷的心。”   林笑却道:“没喝酒,怎么竟发疯了。”   赵异道:“大概是突然学会了矫情。”   林笑却被逗乐了。他微微笑了下。赵异瞧见再接再厉道:“大概是突然对自我的认知清醒了些。”   “过去朕从来没想过,朕会有沦为阶下囚的一日。给你说点你喜欢听的。”赵异松开林笑却,重新躺了下来,身下的金银硌得他浑身疼。   “我被暴打,被狠踹,被提着头砸墙,被侮辱,还说什么让我去当军妓,”赵异笑,“不怕告诉你,我那夜做了场噩梦。梦见我真进了军营,被剥光了衣服,剥了皮,眼睛珠子掉一地,血肉片片剐,只剩个骨头架子了,野狗跑过来,嫌弃我的骨头不好啃,又摇着尾巴离开了。”   “我惊醒时分,头疼欲裂,竟很遗憾,吃下我血肉的不是你。”赵异疯了一样继续说,“如果充当兵痞子的是你,上我的时候,没准我会快活些,咬咬牙,真给你碰了也不是不行。”   林笑却道:“我可不愿。”   赵异笑:“天大的恩赐,你竟不情不愿。如果是他人,即使是晏哥,朕都宁死也要反咬一口。”   林笑却也躺了下来,睡在珠宝堆里确实不好受,硌得疼,没准睡下来会一身的青肿。   赵异连忙将林笑却抱到了怀中,斥道:“傻啊你,现成的人肉垫子不要,非得自己受那罪。”   林笑却安安然然躺在赵异怀里,赵岑见了连忙背过身去,儿子儿媳妇要开始玩游戏了,他不能看,不能看。   赵岑连耳朵也捂上了。   车窗外,除了刀剑拼杀声,突然多了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车帘被吹得呼呼作响,雨顺着窗的缝隙滴落进来。   林笑却抬手,去接那一滴雨,接过来还未好好瞧,赵异就将他指头含住了。   林笑却静静地看赵异,即使手指被含住,他也安安静静。   赵异含吮了会儿,缓缓吐了出来,林笑却的指头满是涎水。   赵异低笑道:“朕渴了,见谅。”   一滴雨能解什么渴,林笑却问:“你是想吃了我吗。”   赵异说他可舍不得。   赵异又道:“我知道,你小的时候被拉到菜市场卖,多少钱一斤来着,朕忘了。”   “要是你真被宰杀了,朕却没能分到一杯羹,那会是朕一辈子的遗憾。”赵异笑着抬起林笑却的手,用衣袖仔仔细细擦干净,“可惜你不渴,浪费了龙涎。”   林笑却蹙眉:“赵异!”   赵异说他听着,快骂他,用上辈子下辈子十八辈子的脏话去骂他。   “骂朕恶心,骂朕下流,朕会乖乖听着。”   林笑却懒得搭理他了。   他起身走到另一边,想去听听雨声。雨声混着刀剑扎入血肉的声音,残酷又有一种自带的狂烈与凄凉。   雨渗透进来,滴落进来,林笑却的面庞溅上了雨珠。见着赵异要过来,林笑却竟下意识赶紧擦了脸庞。   赵异笑:“我又不是狗,不会舔你的脸。”   林笑却道:“就算你是狗,也不能舔我的脸。”   赵异笑着说他真绝情,又问不做狗做猫可以吗。   林笑却瞧了赵异一会儿,无情回道:“是你就不行。”   赵异还想耍宝,倏地马车急转,林笑却没站稳就要摔下,赵异一手扶稳了他。   马车外。   荀延带着军队赶到。荀延拔箭射出,狄彪一刀斩断。   荀延三箭齐发,狄彪的坐骑惊乱之下险些将狄彪甩下马来。   狄彪躲过箭后,勒紧缰绳骂道:“废物,这点阵仗都能吓着。”   荀延喝道:“马有求生本能,偏你狄彪自寻死路!”   狄彪道:“我实在受不了胡人的鸟气!他爹的,老子的金银也敢抢,我就是叛了又如何?”   要等主公起来,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带着这小皇帝去绥地,当个大将军也算快活!   集齐军马了,再把皇帝拉下马,他也自封个皇帝当当!   一辈子在主公手下,得不到他的人,也得不到权势,那么多人压在他上头,哪能看到出头之路?   等他势力壮大,吞并各州,逼主公嫁给他当皇后,不比一直在主公手下当个臣子强?   荀延笑道:“狄彪,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我今天就替陛下杀了你。”   狄彪道:“省省吧,就你!荀延,你现在跑还来得及,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懒得去追你。”   荀延道:“别废话了,诸将听令,拿下叛贼首级,陛下万金重赏!”   荀延的军队和先锋部队汇合,赵异一方渐落败势。   狄彪突然闯进马车,把林笑却捉了出来。   他掐着林笑却的脖子道:“看好了,这是你们陛下的皇后,再追,我现在就杀了她!”   赵异喝道:“狄彪!你这狗贼,放他下来!”   禁卫军统领段琮也倏地惊心。   他给禁卫军使了个眼色,若有不对,先救美人。   狄彪抱着林笑却在马上,低声笑道:“陛下急什么,再这样下去,不止是你,我也得命丧此地!只是借借美人的名头,又不是要她的头。”   林笑却被钳制在怀里,暴雨打湿了他的脸颊,雨中林笑却睁不开眼,心道赵异无论到哪,看起来都像个傀儡。   双方的拼杀渐缓,对峙起来。   荀延道:“继续杀!不过一个美人,哪有陛下的江山重要,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狄彪喝道:“诸将可想好了,荀延作为军师最多受责罚,可你们人微言轻,到时候濮阳邵暴怒之下,性命或许无碍,升官发财可就别想了!”   林笑却挣扎了一下,狄彪低骂道:“动什么动,我的手可不听使唤,到时候真掐死了你,美人去了地府可别忘了惦记吾。”   荀延道:“狄彪,你要是杀了皇后,赵异可不会放过你。连逃亡都要带着的美人,你若杀了,赵异必容不得你!到时任你多少算盘,全盘落空!不过是吓唬诸将,投鼠忌器。诸将莫叫奸人蛊惑,杀狄彪者,封千户赏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下着大雨天色昏暗大家又看不太清,刀剑人马混乱不堪,哪管什么美人只管往钱权冲去!   荀延更是拉弓就射,狄彪躲避不及又得护着林笑却,险些中箭。   狄彪骂道:“废物!”   顺手便将林笑却甩进了马车,赵异赶上来接着,两人摔作一团。   双方陷入混战,马车滚滚向前。   段琮趁势带着人马护送赵异,故意将狄彪留下殿后。   他也瞧出来了,荀延的主力朝狄彪而来,在双方的仇恨下,禁卫军护送着马车远去了。   狄彪损兵折将,最后将运金银的马车全部掀翻,大喝道:“金银珠宝在此,想要的来取!先到先得!”   荀延喝道:“杀了他们,金银一样是我们的!”   但是很多小兵被金银晃了眼,下着大雨担心被冲跑,竟真有下马捡金银的。   荀延那方精锐部队还好些,还能维持进攻!纪律不强的,连狄彪自己这方也有小兵心动。   狄彪顾不得其他,带着精锐趁乱逃离。   濮阳邵洗劫了诸多世家,狄彪叛逃也不忘偷运好几车。紧要关头全洒了,保命要紧!   金银嘛,进了绥地再抢不迟。   马车里,赵岑吓得急喘,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挪了个位置,见到一双突如其来的手,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原来是舒厢躲在这里。   他没有资格上赵异的马车,便蜷在运盔甲金银的马车内。   在箱子的角落里,他被惊醒后一直静静地躲着,听到了赵异所有的言语,眼里的不甘快要把自己烧光。   在林笑却被捉出去后,舒厢竟下意识的狂喜,不过一刹那后又免不得成了担忧。   赵异瞧见他,一脚就要把他踢下车。   舒厢连忙从盾牌后爬了出来,跪下道:“陛下,天意让奴才与贵人同乘一辆马车,天意让奴才活下来,您又何必急着取奴才的性命。”   赵异冷嘲道:“你倒命大。”   他想了一会儿,道:“到了绥地,你就自行离去。不要再跟着我们。”   赵异经此一难,仿佛懂了求生的艰难,懒得再跟舒厢拉扯,是死是活自己逃命去,别再扒拉他。   赵异又道:“这车内的金银你尽可取去,舒厢,好自为之吧。”   舒厢笑:“我一个奴才,拿着金银招摇过市,只怕活不过当晚。乱世之中,除了陛下身边,又哪里有活路。”   赵异笑:“没人逼你拿,你怎么跟个苍蝇似的,甩都甩不掉。看来只能将你杀了,一了百了。”   舒厢望向林笑却,问:“主子也是这么想的吗?”   林笑却静静回望,他看见的不是舒厢,而是一个腐烂的人,皮囊好好的,内里已经崩溃。   自卑自残自负,伤人伤己伤心。   林笑却道:“书香,你可以试着不做一个奴才。离开你厌恶的一切,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舒厢笑:“说得倒轻巧。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吗?你活不下去,却要求我独自活。你可以攀附那么多人,为何我不能。你也不过寄生虫罢了,却嫌弃我是苍蝇。”   林笑却道:“人活在这世上不是孤岛,互相有需求,无论情感还是利益,关系便得以建立。”   名利权势之外,人毕竟是人,血肉之躯,喜怒哀乐,会有情感上的需求。强势如濮阳邵,也希望有一个家。他恰好符合了濮阳邵对于妻子的想象,他呆在濮阳邵怀中,愿也好不愿也罢,终归是顺从地提供了一种想象,满足了濮阳邵情感上的需要。   舒厢看到的只有濮阳邵给出的利益:后位、珠宝、宠爱……所以觉得林笑却只是个寄生虫,竟敢获得那么多那么多,而他却一无所获。   舒厢既想成为林笑却,又怨恨林笑却,忍不住痴迷占有,暴虐破坏。到最后,仿佛只要林笑却从此消失,他的生活便可以好转了。   林笑却道:“书香,怨恨会毁了你。恶意是一把刀,杀害他人之前,自己先被撕裂。”   舒厢落泪道:“你讨厌我?”   林笑却摇头:“我不在意你。”   或许曾经有那么一点在意,城破那天,他听着书香在濮阳邵身下的动静,内疚有之不忍有之。   他曾经想过走近书香,他钦佩他旺盛的求生欲,也怜悯他的自轻自贱。   可最后,得到的是书香那一句“陛下下不了手,奴才来吧。奴才手轻,很快就能结束。”   那一刻,结束的不是林笑却的命根子,是那份曾经给出的善意。   人生这条河,只能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舒厢怒道:“你为什么不恨我!难道我卑贱得连恨都不配!”   林笑却垂下了眸,不再多言。   赵岑知他心里难过,捡起一颗珠子塞到了他手中。   林笑却攥着珠子,抬眸望,赵岑傻笑着:“这个漂亮。”   林笑却怔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含笑道:“嗯。”   舒厢仍在质问。   赵异道:“嚷嚷什么,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照照镜子。什么活不下去,你那么爱爬床,找个喜欢你的好好过日子不成?”   “喜欢我的?”舒厢笑,“人人都厌我,弃我如敝履。”   马车内的争吵传到了马车外。一个小将突然敲响了车窗,他是见着舒厢爬到车里的人,他也见过舒厢的过去。   他鼓起勇气道:“是舒厢公公吗,您若不嫌弃,跟卑职凑活过日子,卑职会待您好的。”   舒厢听了,只是发狂道:“滚!”   什么贱人,也敢妄想他,他再是不堪,爬得也是龙床!   赵异讥笑出声,见林笑却沉静着脸,赶紧捂住嘴不笑了。   林笑却静静坐在马车里,攥着赵岑给的漂亮珠宝,望向车窗外。人活在这世上,欲望缠身,求不得挣不脱,在自我的毁灭之中沉沦。   到下一座城池时,赵异将舒厢赶下去了。   舒厢只来得及抓一把金银。   那小将留在后头,说不做夫妻也好,结拜为兄弟,他愿意照顾他。   舒厢擦了擦泪,将金银塞进衣服里,与小将背道而驰。   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做舒厢了。   还是书香好,书香书香,满室芬芳。   林笑却望着书香的背影,不知道他的结局将是怎样。或许,脱离故事之外,他终究找到了自渡的船桨,将要驶向自得其乐的远方。   无论曾有多么绝望不堪的时候,无论被多少人放弃,人自己不能放弃自己。把自己捡起来,擦擦干净,继续往前行。   林笑却回过头,望向将要踏上的前方。   书香停住脚,回头望,他曾经妄想的一切,终究是消失在了远方。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他湿淋淋躺在小怜姑娘的怀里,却觉得那样温暖,那样安心。或许曾经有人想过给出一份善意,是他太着急,是他贪求太过,亲手将那安宁撕裂了。   书香突然明白了林笑却的意思。怯玉伮从没有怨恨过书香,他不愿刀兵相见,只愿形同陌路,从此天涯海角各一方。   书香含泪笑了起来,小怜竟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没有想要践踏他。而他却……   书香回过头来,继续往前。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这一次,或许他可以学着爱自己,善待身边人,好好地活下去。   定源江。   接应的大船已在江边。   赵异一行人下了马车上船。   赵异想到那狄彪,越想越恼怒,这等人要是进了绥城,指不定闹出哪番事来。一再叛主,不可信之人。   赵异命令道:“把浮桥砍了吧,阻断追兵。”   横跨定源江的有一浮桥,不太安全,但也能通过。狄彪等人还未赶上,赵异此言段琮心领神会,他本准备渡过定源江再砍浮桥,可迟则生变,不如早了断。   上了船,赵异心定一半,叹道:“我赵异逃出生天,可悲可叹,可喜可贺。”   船行到江中央,狄彪才带着剩下的精锐赶到。一看这情形傻眼了。   狄彪破口大骂:“赵氏小儿!枉我费心费力护送,竟恩将仇报!”   狄彪大骂道:“先去抢船,这附近一定有渔民!待我渡江,那小儿的性命难保!”   没等狄彪抢船,荀延带着军队到了。   荀延见此情形,大笑道:“狄彪啊狄彪,不是我不给你生路,是你新投的主子不肯让你活。杀了他!”   狄彪浴血奋战,眼见着不敌,喝道:“好歹共事一场,我愿投降!”   荀延笑:“杀了你,你去阴曹地府跟判官慢慢讲。”   狄彪挥刀大喝:“荀延,你别忘了,我可一直顾忌着主公,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你要是逼我太甚,我说出来了,你可就自身难保!!”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出卖真正的主公。荀延叹道:“擂战鼓!让这绥地立起我们大燕的旗帜,响起大燕的战鼓!雷声震震,还待何时!”   战鼓鸣响,荀延喝道:“再狂烈一些,别跟没吃饭一样软了骨头!唱战歌!起!”   狄彪骂道:“荀延,你欺人太甚!”   但在刀剑之声、战歌战鼓声里,将士们根本听不清他在嚷什么。   荀延道:“杀啊!”   狄彪渐渐遍体鳞伤,左手都被砍断了。没想到一腔壮志,满心阴谋,竟断送在这定源江。   还没能进城,狄彪就断送了性命。   将士将他的头颅送来,荀延抓着头发,打量了下:“做个酒杯正好。”   鸣金收兵,赵异的船只已过江大半。   荀延道:“放火箭!”   在箭头处绑上浸过油的麻布等,发射之前,将油布点燃,射出去起到火攻的作用。*   此时阳光明媚,无风无雨,正是放火箭的好时候。   一将士道:“军师不可!皇后娘娘也在那船上!”   荀延斥道:“若不杀赵异,全天下只会说陛下得位不正,大燕形同笑话!放虎归山,又要损伤多少将士性命!一切由我一力承担!”   “杀一人保千军!纵要我荀延拔剑自刎又何妨!”荀延夺了火箭点燃射出!   大船之上,段琮见了,道:“急速前进!”   荀延喝道:“诸将还在等什么!莫非要等那赵异进了城再攻城!到时若以娘娘为质,要诸将性命,难道诸位心甘情愿送死?”美人误国,趁主公情愫未深,斩立决。   一听此言,众将士心中暗叹,美人再好,也比不过自身性命。   火箭漫天,朝着江船而去。   赵异抱紧了林笑却,笑道:“你看,这漫天的火箭,像不像送葬的烟火。”   赵岑也望着,痴痴地说:“真好看,好亮好亮。”   段琮道:“跳江!游过去。”   但这定源江江水湍急,上游冰雪融化,流到此处已是滚滚往前。跳江淹死的可能,远比游过去的机会大。   倏然,一阵疾风狂风,席卷江水,火箭受阻,半程即落。一场暴风雨突如其来。   赵异大笑道:“天助我也!”   这风雨来得急,来得狂烈!竟像是天意不让船上人死。   迷信的周国将士,有许多又对赵异有了信心。看来天子毕竟是天子,不是什么乱臣贼子都可以冒充的!   赵异心道,绥地乃赵氏发源之地,一定是列祖列宗保佑了他赵异!   雨水冲刷着,林笑却睁不开眼,却感受到一缕轻风温柔拂过。   他强行睁眼望去,只望见被风雨砸下的一支支箭矢。   休眠中的233感受到什么,滋滋了两声,终究没能醒来,继续休眠。   荀延站在江边,任他巧舌如簧阴谋阳谋,竟敌不过这天。   荀延提着狄彪的人头暗叹:“晚矣。”   下了船,绥城的将领早已侯在江边。这船只也是他们备下的。   领头的大将名赵玚,并非赵氏宗亲,而是因功获赐皇姓。   那年他击退北雍敌军,立下大功,却还是被人嘲笑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有个诨名羊将军。   说他是两脚羊出身,侥幸未死,一路走到今天,就算做了将军,跟脚也还是那两脚羊,没什么了不起!   周国看重家世,家世胜于一切,羊将军立下如此大功,却还是被讥嘲讽刺。有个小太监当笑话给赵岑讲了。   那时赵岑还是皇帝,不明白这个故事为什么很好笑。他傻傻地说:“羊将军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名没有姓,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他跟朕姓吧,就叫赵玚,是美玉不是两脚羊。”   从此,赵玚对赵岑忠心耿耿。   绍京被围攻的消息传到绥地,当时绥地起了洪灾,绥城自身难保。等绥城好些了,赵玚立即整军出发,但行至一半,绍京城便破了。   赵玚闻言,涕泗横流,下马伏地,朝着绍京的方向痛哭不已。   后赵异派人联系,赵玚得知赵岑未死,立即着手接应。   方才眼见着火箭,赵玚不顾自身,要划小船去救人。好在风雨突来,赵玚湿了满身,大笑着离了船上岸。   赵玚见赵岑下船上岸,连赵异也顾不得,上前拜伏道:“陛下,您终于平安回来了。”   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大雨仍下着,赵岑认出了赵玚,高兴道:“我记得你,但我已经不是陛下了。我是太上皇。”   赵玚泣道:“太上皇也是陛下。”   赵岑扶起赵玚,傻傻地说:“雨好大好大,好凉好凉,进屋进屋。”   赵玚不再耽搁,对赵异行礼后道:“陛下,请。”   下船前,赵异撕了衣袖给林笑却当面纱,遮住了面容。   赵异牵着林笑却的手往前。   绥城城门开,一行人奔波一路,终于如愿进了城。   绥城有赵氏行宫,赵玚一直派人仔细打理着。   即使长久未有赵氏皇族住进来,也依旧一尘不染。   有人劝他去住,说行宫辉煌,将军之大功,如何住不得!   但赵玚始终谨守臣礼,道:“太上皇赐姓,如同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怎可僭越。”   众人渐渐钦佩其忠义,对赵玚越发忠心。   进了行宫,赵玚担心赵岑身体安危,先派人去烧水。   对赵异亦是道:“洗浴换衣,吃饱喝足,再商大计。”   赵异见着林笑却都发寒颤了,连忙道:“将军所言甚是。”   赵异与林笑却进了一殿内,两人都湿漉漉。   赵异从背后抱着林笑却道:“怯玉伮,我们活下来了。”   “这是天意。”赵异笑,“天意要我赵异活。待我重整旗鼓,夺回江山,将那濮阳邵五马分尸,报仇雪恨!”   林笑却打着冷颤,推开了赵异。   赵异道:“是不是太冷了,快换衣裳。热水要一会儿才好。”   下人送来衣衫,竟还是女子服饰。   林笑却蹙眉。   赵异笑着让下人换了男子服装。他道:“以后你不必装哑巴,也不用装女人。怯玉伮,你就是你,不是小怜,不是姑娘,也不是那个小哑巴。”   林笑却抚上男子衣衫,冷颤渐渐停了。室内温暖,林笑却缓了一口气。   他道:“多谢。”   赵异不自觉唇角扬起,心里也乐哉哉的:“我不吃你豆腐,我出去了,你慢慢换。”   等会沐浴了,还得重新换。脱衣穿衣又脱衣……赵异拍了拍自己脑袋,别一天到晚吃人家豆腐,下流! 第7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2   沐浴完,又换新衣。   林笑却随意擦了擦头发,长发已经及臀下,他嫌太长麻烦,寻来剪子要剪断。   赵异换洗完迫不及待赶过来,见着林笑却此举连忙拦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何剪它。”   林笑却道:“太长了,你不觉得很麻烦吗,湿淋淋的。”   赵异笑着把剪子拿过来放到一旁,亲自捧来帕子给林笑却擦头发:“怯玉伮,你忘了,我说过的,我替你照顾这皮囊。”   赵异让林笑却躺了下来,他抚着那长长的乌幽幽的头发,穿梭在其中,湿漉漉的黑森林,幽远的气息,林笑却的面庞莹莹,似一头白鹿,是那山神的化身。赵异穿过黑森林,捉住白鹿,抚上了林笑却的面庞。   怯玉伮穿女装时,浅涂脂粉,还能有点人间的气息。现在一张脸素净,竟似山神一样幽远了。   赵异说林笑却长大了。   怎么越长,越不像凡间的种,倒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林笑却推开他的手,擦头发就擦头发,可不许摸他。   赵异笑:“把我当风,当雨,当露,风雨都能碰你,我也要。”   林笑却道:“风雨无情无欲,自然天成,你是个坏胚,走不了风雨的路。”   赵异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现在跟佛没两样,早重新做人了。   “过去朕滥杀无辜,回想确实不对,都是些不值得在意的玩意儿,杀他们作甚。”赵异道,“传出去又难听,又惹人嫌弃。远远地赶到一边,自生自灭去。”   林笑却道:“佛要是你这样的,就没人会信了。”   赵异问林笑却信佛吗。   林笑却没答。   赵异道:“佛要是你,我就信了。我不但信,我还天天给佛祖擦金身。”   林笑却骂他银秽。   赵异笑着捧起林笑却的头发,一头摔进黑森林,微微的窒息里,他让林笑却多骂些,他爱听。   “我无耻我放荡,我逮着小鹿不肯放。”赵异笑,“我走进春梦乡,抚上佳人身,佳人骂我银乱下流狗贼大胆,我送上祭祀香,三炷香,拜一拜,皈依佛门忘前生。”   赵异说着说着唱了起来:“忘前生——”   赵异倏地抱紧了林笑却:“怯玉伮,前尘往事我已尽忘了。过去朕陷入泥潭不得挣脱,耳聋眼瞎暴虐残杀,朕知道,一切不是放下屠刀那么简单。乱世里,皇帝一个接一个死,百姓一万接一万亡。朕就是个贪图享乐的,我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不碰就不碰,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的傻爹,我和你,偏安一隅的日子能有多久我不知。”赵异本来雄心壮志,一番洗浴后,壮志被浇熄。他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本跟群雄抗衡。   “我们做兄弟,做家人,不做夫妻。”赵异说得艰难,但他自知自己实在不被怯玉伮喜欢,强行干些什么,只会被爹狂打,更会惹得怯玉伮远离。   不就是那事嘛,想要的时候手动也不是不成。他靠近林笑却耳畔,低声道:“你想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   “你知道的,你的这副身体,我会照顾得尽心尽力。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赵异故意说得银秽,故意去勾引人,“咬一咬,含一含,我也豁出去了。”   林笑却起身,一脚将赵异踹下了榻。   赵异摔得没有风度,坐起来手搭膝盖上,倒是颇为风流。   他笑:“真是小神鹿,逗一逗就踹人。”   “让我瞧瞧,这鹿蹄子有没有踹疼。”赵异想去捉林笑却的脚,林笑却赶紧穿了鞋。   他道:“赵异,你脑子里除了那事,是不是没装其他的。”   赵异缓缓起身。   他说他装了,装下七情六欲,装得头破血流。   太满了,就从脑袋里溢出来,溢得多了,人就死了。   赵异把额上碎发捋开:“你瞧,这道疤就是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证明。”   分明是濮阳邵提着他脑袋撞的,他却说是自己没回头。   “我终于撞破了南墙,怯玉伮,站在南墙后的是你。”无论在谁身边,赵异得到的都是不甘怨恨暴怒,他心中充斥着毁灭一切的欲望,贪婪残暴嗜杀,血流满地猖狂,一把刀撕裂了他,从他身体里钻出去乱杀,他看不见也听不清,沉沉的暗夜里连只萤火虫都没有。   他被关起来了,他开始撞墙,撞破了墙,光终于渗透进来。他得到了安宁。   赵异的泪水不自觉落下,他含着笑流着热泪:“怯玉伮,儿时的故事,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这一次,我会安安静静地听,不会突然听不见。”   林笑却默默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奉茶。”   他说得跟李白让高力士脱靴一样,讲故事可以,先让我喝口热茶吧。   赵异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竟抽噎起来,他又羞又喜地背过身,赶紧擦了擦泪,去给怯玉伮泡茶去。   沦为阶下囚时,赵异宁流血不流泪,一旦到了相对安宁的环境,他那哭泣的心又忍不住了。   赵异捧来茶,温度刚刚好,林笑却眼中含笑,没想到赵异真去了。   他接过茶饮起来,赵异道:“不急不急,慢慢喝。”   林笑却道:“品别人的茶,自是不能牛嚼牡丹,喝你的,囫囵吞下得个热乎便罢。”   赵异说林笑却怎么区别对待。   林笑却笑:“我要报仇,谁让你小时候——”   赵异抢话道:“谁让我小时候,狠狠地欺负了你。小时候你落泪,现在我把泪全还给你。你看看,遇上你之后,我掉的泪珠够不够。”   赵异俯身在林笑却耳畔道:“不够的话,晚上来找我,我慢慢哭给你听。”一边云雨一边落,泪珠全掉怯玉伮脸上去。佛祖原谅他,本性难移,他江山都改了,本性就容他多些时日慢慢来吧。   林笑却喝完茶,才道:“浪荡子。”还装林黛玉。   赵异笑:“做不成风雨,风流也挺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人家惦记春水,我惦记春梦,他得到牵机,我又将得到什么。”   赵异接过茶盏,放到一旁,在地上盘坐了下来。   “我将得到佛祖垂帘。”他抬头望向林笑却,仿佛那就是他的佛。没有玉像能比拟,哪有凡尘能沾染……抚一把观音摸一下神鹿,哪怕不得超生。   林笑却垂眸,眼神安静,唇齿轻启,给赵异讲了一个故事。   狐假虎威,剥了兔子的皮,一窝窝一串串,血流满地。老虎不发威,当它病猫。狐狸脑袋落地。虎大摇大摆,横行山林,摔下猎人的陷阱。竹尖扎穿,落了大雨,春日的笋节节长。暴雨狂烈,山崩地裂,猎人埋入土。一阵春风过后,倏地发了芽。   赵异说太血腥了,想听个更温馨的。   林笑却道:“那是另外的价钱。”   赵异笑着上前,要给林笑却脱靴,林笑却赶紧挪开脚:“我的意思是,我饿了。”   定源江畔。   濮阳邵终于赶到。然而为时已晚。   他大怒,要召集各地军队围城,荀延劝了下来:“此刻不是好时机。陛下伤势未愈,军心不稳,况且西面宣王鸱视狼顾。不如休整一番,待到夏季。绥地河流众多,夏季常有暴雨,去岁刚泛洪灾。”   荀延状似悲悯道:“天灾人祸,天灾天赐,人祸我来。引定源江、黑荥河、沛川江……淹没绥地,一举攻克十三座城池。”   “一片汪洋之下,能得几人还?座座空城,不费兵卒。”荀延叹了一声,“虽有伤天和,但可保全我方势力。”   绥地乃赵异赵岑残余势力,必得解决。濮阳邵留着跟宣王消耗。   濮阳邵听了,没管那些百姓,只是忧虑道:“可小怜——”   荀延道:“贵人们会往高地跑,行宫地理位置高,皇后娘娘不会有事。死的只会是下层兵卒和百姓。”   濮阳邵叹了一声:“太过狠辣。”   他望向荀延,军师此举,刷新了他的认识。南周的自相残杀,真是毒辣。   但寻常攻城,若绥城以小怜为质,或杀小怜祭旗,濮阳邵发狠道:“就依军师所言。”   水淹出其不意,届时他亲自乘船接小怜回来。   绥城内,宴席已经摆好。   众人入座了,赵异还未至。   赵岑说他饿了,问赵玚可不可以吃。   赵玚本准备等赵异来了再开席,此刻却道:“陛下,您快吃,开宴,大家都用膳!”   赵岑说他不是皇帝了,不用叫陛下,这一话竟惹得赵玚落下泪来。   赵玚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泪。随即高兴道:“太上皇亦是尊称陛下。陛下,您现在比皇帝更厉害。”   众人正准备开宴,赵异带着林笑却来了。   众人正欲行礼,目光却看到了赵异身旁的林笑却。   他着一身素衣,长发如瀑,脂粉未沾,走在这行宫之中,好似步步生莲。   厅堂的辉煌沦为庸俗,满室的灯火成了陪衬。   绥地常年有祭祀的习惯,祈求大周风调雨顺。每年开春,都会择选少年扮观音,游遍全城。春日的花抛洒,美好的祈愿倾诉……赵玚心道,今年不用再选,没有比眼前少年更好的人选。   赵异倏然牵住了林笑却的手,大大方方向众人介绍:“林笑却,朕的家人。”   赵异此言一出,一些人的目光垂了下来。   宴席后,回到寝宫。   赵异道:“他们看向你的目光,让我止不住想要重蹈覆辙。”   林笑却说:“欣赏罢了。”   赵异笑:“才不是。赵玚或许是,其他人可没那么活菩萨,见着这么一块好肉,哪有不想咬的。”   林笑却懒得搭理赵异。   赵异上前抱住了林笑却:“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你跟我该多好。”   林笑却说,没了其他人,他们迟早会死。饿死、渴死、病死。   赵异说不会的:“饿了吃我,渴了吃我,病了仍然吃我。把我吃光了,你会活下去。”   “那有什么意思。”林笑却推了赵异一下。   “怎么没意思了,”赵异说,“只剩你一个,你就是新世界的造物神。”   “你抟土造人,你是我的女娲,你是所有人的娘亲,我不会咬上你的母乳,我只会爬上你的脚背。巨大的神像,我一路往上爬,钻到你的心里去。”赵异笑,“把你心脏吃空了,我原地坐化,成为你新生的心。”   林笑却问赵异,他怎么变得神神叨叨。   赵异说,他不是神神叨叨,他是疯疯癫癫。   “我的心很静,我眼清耳明,我渴望你,但并不感到绝望。”赵异笑了起来,“我都不明白,过去为什么抓着晏哥不放。”   “明明晏哥不喜欢我。”   林笑却道:“我也不喜欢你。”   “不一样。”赵异笑,“你是一个善人,所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哪怕是舒厢,试图伤害你的人,你也放了他一条生路。”   林笑却道:“我没放他,是他自己放过了自己。”   赵异摇头失笑:“你不肯承认你是菩萨,你不肯承认你愿意照沟渠。”   赵异抱紧林笑却:“那就可怜可怜我吧,以前的罪孽我下了阴曹地府再去赎罪,活在这世上,我就要抱着你,直到我这条命彻底的终结。”   林笑却道:“你只是不够了解我。如果书香真的伤到我,我拿起刀剑来并不会手软。”   林笑却抚上赵异的脸庞:“你也一样。”   这个世界并没有给予他太多的恶意,这使得他的良善得以维持。他不是菩萨,他只是一个没有受到过分欺负的普通人。   赵异覆上林笑却的手:“这样更好,我宁愿你成为修罗,也不要在炼狱里被小鬼吞吃殆尽。”   “贪嗔痴,沾了一样就要沦为恶鬼。有的五毒俱全,有的执迷不悟,唯有怯玉伮,活在这世上却好似无情无欲,我看不出你的爱恨,我只瞧出你的薄情。”赵异笑,“那日舒厢骂你寄生虫,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你真的是寄生虫,多少人愿意冒着腐烂的风险,也要接你到心上来。”   “把我啃成一具白骨,钻入我的骨髓,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朕的亡魂也送给你。”   林笑却抚上赵异额角的疤,他轻声道:“你喝醉了。”   赵异说他没醉,他还想继续絮叨。   方才宴上,那些人的目光越是躲躲闪闪,越是挣扎迷离,他越是喝得厉害。他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叫人把他们都拖出去斩了。   他身上没有兵权。   “酒不会醉人,朕只是说出真心话。”   林笑却浅浅笑了起来,道:“你这样疯狂,不害怕我觉得你,像一个乐子?”   赵异说他本就是个乐子,不怕别人笑话,要是林笑却能感到开心,不要收敛,尽情欢笑。   “我们笑作一团,酒来剑来,情来欲来,你一边剐我的肉,一边吻我的唇。好不好?”   林笑却摇头:“不好哦。”   他笑着收回了手。   赵异想去捉他的手牵住,林笑却道:“酒醉的人,该去睡觉了,不要闹着玩游戏。”   赵异说他想听睡前故事,说着说着还开始掉泪珠,大颗大颗的。   下人打来水,洗漱罢,林笑却道:“你躺着,我就给你讲。你再闹,我只会立刻离开。”   赵异说他不是小孩子,不用哄孩子。   林笑却笑,将赵异推倒在了床上。赵异眼见着他要离开,哽咽道:“真的不可以给鱼蛮子讲一个故事吗。”   他说起了儿时的小名,期望林笑却多一点怜悯。   林笑却回头:“不可以。”   谁知赵岑来了,他嘀咕着他会讲故事,儿子儿媳能不能一起听。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赵岑拉着他坐到了床榻上。   赵岑悄咪咪地讲:“很久以前,我钻过狗洞的。”   “可钻到狗洞里,没有看到狗。”赵岑道,“还有还有,他们说卧冰可以求鲤,我偷偷卧了会儿,冰一点都没化,下着雪冷死了。”   “都说画地为牢,可我画了一个大圈,踏两步就走出去了。”赵岑悄悄说,“言语是会骗人的。”   他傻笑两声:“我也骗了你们,我不会讲故事。”他只是觉得无聊了,想找人一起玩。   小花小云不会说话,赵玚老叫他陛下,他不想看人掉眼泪,他想和人一起笑。   林笑却浅浅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就是会骗人的。越好听的话,骗人越厉害。越疯狂的话,越是虚假。”   “天马行空、浮想联翩,剥开诸多的比拟与形容,剥开那一层层假象,光秃秃如荒原。”   人成不了神,做不了鬼,人只是人。   林笑却给赵岑讲了个温馨的故事,有花有草有太阳,羊儿自在跑,鱼儿潇洒游,万事万物,沐浴在同样灿烂的阳光下。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白昼过去,夜色来临,微风轻轻地吹,小岛上的羊儿鱼儿都睡了。我们也该睡了。”   赵岑问:“会有一只小狗吗?”钻狗洞见不到的小狗。   林笑却道:“会有的。小狗汪汪叫,小猫喵喵喵,锦鲤湖中跳。”   赵岑指了指赵异,低声道:“小狗一定是他,坏蛋汪汪汪,骨头啃不到。”   赵异笑了下,什么傻爹,他听得到的。   赵岑又道:“小猫是怯玉伮,喵喵喵,有爪爪,去抓他。我们一起打坏蛋。”   林笑却问赵岑是什么。   赵岑想了会儿,傻笑道:“我是傻子。”   “傻子是不是超级厉害,比太上皇还厉害。”   他曾经听过一些人说他傻子,他去问了,他们说傻子是最美的词,专门用来形容尊贵的陛下。   赵异听了,火冒三丈:“你当个锦鲤不行?非要当傻子。”   赵岑害怕地躲远了些。   林笑却牵住了赵岑的手,笑:“很厉害的。但是太厉害了,所以我们不能说出口。别人说出口,是想要折你的福。下次有人敢这么说,你就告诉赵异,让赵异咬他们去。”   赵岑笑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咬他们去。”   把赵岑哄睡了,林笑却才离开。   回到寝殿,林笑却微倦地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大半夜的,赵异睡不着,偷偷摸摸起了床,巡夜的侍卫差点以为行宫进了刺客,刀剑亮相一番,侍卫连忙收刀行礼道:“陛下,您怎么——”   赵异赶紧道:“嘘,小声点。”   侍卫无奈,继续巡逻。   赵异终于到了林笑却的寝殿,欲欲跃试爬上床,隔着被子抱住了林笑却。   导致林笑却以为鬼压床了。   林笑却轻哼一声即将睁开眼的时候,赵异飞速下床,睡到了脚踏上。   他可不是来干什么不该干的,他是来守夜的,今夜,他也当一回丫鬟。   林笑却睁开眼,注意到动静,往下看到了赵异,低声道:“安静些,别汪汪,夜深了。”   赵异郁闷:“朕不是狗。”   林笑却不管他,太困了,一下子又睡着了。   赵异心中哀怨,但哀怨的对象都睡了,他只好住了嘴。 第7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3   开春了。   赵玚几次盛邀林笑却扮今年的观音,祭祀祈福。这一次还邀请赵异等人游览绥城的佛窟。   佛窟里,千手观音庄严瑰丽,金箔彩漆剥蚀脱落,然而那一双凝望的眼,似乎透过千年前看到了如今。   赵玚诚心参拜过后道:“去岁绥地泛洪灾,损失惨重。百姓们人心忧思,惴惴不安。今年的祭祀便是强心剂,重新凝聚起民心。告诉大家,周国不会亡,周国的子民也不会有事。”   “寻常的少年担不起这一场祭祀的重大意义,微臣需要一个看起来真如神灵的菩萨。”赵玚对林笑却道,“百姓不懂得那么多,只要看上去是真的,他们就会信。信陛下的到来是一件好事,信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赵玚何尝不知,接纳了赵异便是将战火带到了绥城。但家国天下,无国便无家。   赵玚的目光下,林笑却最终应了。   祭祀那一日。   训练有素的二十余人抬着巨大的礼轿,轿上观音左手持净瓶杨柳,右手结皈依印,眉心一点白毫相,朱砂染就。   礼轿之前,二十位少年少女手提花篮成两列,随着礼乐将春日的花抛洒。   礼轿之后,战车拉着乐人,笛声萧声擂鼓声声,琵琶羌笛琴瑟埙。军队在两侧维持秩序。   相比往年的祭祀,今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断有人往前涌,想要得到鲜花的赐福。更有人想站在更前面,看清今年扮观音的少年。   看清的人倏然失了声,迷了魂,被后面一把推开,如此反复,到最后整条街道都安静了下来,直到那祭祀的队伍走远,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往前追去。   观世音菩萨赐福,今年一定要风调雨顺,去年家里死了亲爹亲娘,今年的儿女不能再亡。听说皇上来到了绥城,听说外面早就乱了。他们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风雨安宁,不要让狂涛骇浪卷走人的性命。   赵异站在高楼上往下看,他瞧见过去小小的怯玉伮一路走来,渐渐长成少年、青年,最后爬到这巨大瑰丽的礼轿上,成了一尊玉佛像。   此刻他站在这里,心里全无亵渎的心思,只有深深的不可细说的悲哀。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怯玉伮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不是活菩萨。人哪能做菩萨,一旦被架上去,再难走下来,生死全在信徒手中。   人们信他,便拜他,不信了,点起一把火,轿子的火会烧得天边通明。火烧云也不过如此。   到了祭天台,祭祀之舞跳起,卜卦者占卜问天,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故意说得吉祥。   跳祭祀之舞的男女们,眼尾一道斜蓝,脸上画着图案,在礼乐之声里,他们试图勾动天地。让占卜者的占卜更加清晰。   然而前路仍然一片渺茫。   占卜过后,舞蹈结束,观音终于走下了礼轿。   他站在祭天台上,台下拥簇着绥城的百姓,他们高举着手,期待获降甘霖。   林笑却右手拈柳枝,净瓶里的甘霖是多日采集的清晨露珠汇流而成,柳枝出净瓶,轻轻挥洒,露珠滴落下去。许多百姓张着嘴好似婴儿嗷嗷待哺。   上苍赐福,顺遂如意,无灾无病,喜乐安宁。   有人甚至抱着自己的娃娃来了。她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孩子,娃娃的哭声汇入了鼎沸的人群中。   周围的人害怕挤压到孩子,纷纷让开一条道来。甘霖蓦然落下,滴落到孩子的眉心。   孩子的哭声倏地停了。他望到了那高高的祭天台上,站着的玉观音。   观音垂眸浅笑,瑰丽庄严,那面容好似泛着莹润的光,在这白日里也显得耀眼。   孩子不懂好看不好看,他只是看得痴了,忘了哭泣。渐渐的,在观音微微的笑容里,清脆地笑了起来。   孩子的笑声让这场肃杀的祭祀变得温情。   台下有人落下泪来,正是人群之中的赵玚。   他向来忧民之忧,与民同乐,此次也不例外地汇入了人群之中。   在这乱世里,没有一片安宁的土地。到最后,绥地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战火之中。   可在那之前,哪怕只有一刻,他也愿意子民们相信,安宁幸福的日子不是妄想。   半晌过后,长笛之声响起,归家的乐声响起,祭祀将要结束,百姓们该回家了。   观音不再挥洒甘霖,他左手持净瓶杨柳,右手结皈依印,仿佛从一个活生生的菩萨,变回了玉神像。   百姓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赵玚走上祭天台,走到林笑却身旁,他望着百姓们远去的背影,叹道:“这一年的春祭日,哪怕他们垂垂老矣,恐怕也不会忘记。”   “怯玉伮,”赵玚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小名,含有怯弱无能之意。其实世人诸多误解,很多人把自己当废物看待,认为自己于世界与他人皆无益,其实很多时候,是他们把自个儿放错了位置。”   “怯玉伮,从来不是无能,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比上战场更宏大的意义。”赵玚问,“怯玉伮,能否为我赐福,就在此时此刻。”   赵玚退后一步,如最忠实的信徒般跪拜下来。   林笑却站在他身前,默默垂眸半晌,右手缓缓拈上了柳枝,将那清晨的甘露挥洒。   甘霖降吾身,年年多喜乐。此番若有不如意,怪不得天神。   许久过后,赵玚才起身。   他安静地望了一会儿林笑却,并未告别便离开了。   ·   赵玚走后,下人上前问是否此刻回宫,林笑却正想应好,赵异不知何时来了。   他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没了人,赵异倏然抱住林笑却,说不要穿这身衣裳了,他不要他当菩萨。   “瞧上去冷冰冰的,明明都开春了。”赵异动手脱林笑却的观音服。   林笑却道:“不要在这里。”   可赵异痴魔似的不听,脱得只剩里衣,赵异身上的大氅系了上去。   赵异拿起那堆衣服,左看右看,瞧到祭祀的香火炉,竟一把将衣物扔了进去,看着它慢燃。   林笑却说赵异这是在亵渎神灵。   赵异说神不需要人间的化身,祂们高高在上,何必再将你同化。   “我做了个噩梦,”赵异说,“我梦见一场大水,淹没了所有。又看见摘星阁燃起了火。”   赵异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他似乎冥冥之中梦见了自己的结局。这是赵氏的祖地,在这里做的梦,赵异不免多信了几分。   “如果朕有一天死了,怯玉伮,你会想念我吗。”   林笑却披着赵异的大氅,这衣上还有赵异的温度,他取着暖说了实话:“不会。”   赵异擦擦眼泪笑了下:“不记得也好。”   他看见那观音服最终燃尽,慢慢走到林笑却身旁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再去一趟佛窟。”   赵异牵着林笑却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天色都黑了,才到了那佛窟。   佛窟里点起了红烛,蜡烛融化好似落了血泪。   赵异虔诚地跪了下来,参拜。拜完了,还去上了三炷香。随即便将看守的人都赶走,独留他与林笑却在这。   赵异道:“我这一生浑浑噩噩,临到死了,反倒聪明许多。”   濮阳邵不会放过他,晏哥亦如此。虽然不想承认,但赵异心知肚明,他斗不过他们。   过去的他太蠢了。   “怯玉伮,我唯独放心不下我那傻爹。”赵异笑,“如果有可能,保下他的性命。”   林笑却说事情还没有发生。   赵异道:“大势已去,不过早晚而已。”   他慢慢走过来,抱住了林笑却:“我梦见死去的皇祖父,他托梦说——”   生灵涂炭与赵氏江山,异儿,你要如何选。   赵异道:“如果我选择做一个英雄,你会记得我吗。”   林笑却没答。   过了许久,赵异深呼吸两口,笑:“我刚才被魇住了,说胡话。我可是皇帝,我不会死,输的不会是我。”   “我要征兵,把囚犯也放出来充军,我要备战。”赵异道,“我会学着当一个好皇帝。”   “老天一定保佑我。”赵异笑着抚上了林笑却的面庞,“终有一日,我要叫你刮目相看。”   “你会说,原来鱼蛮子真的回头是岸了。”人家英雄末路,他是狗熊末路。赵异笑了两下,破釜沉舟,犹未晚矣。   赵异的手肌肤柔滑,没有做过粗活,很少拿起刀剑,抚在脸上并不疼。佛窟的灯火里,赵异好似死去了一半隐没到黑暗中,另一半又似燃着大火正在涅槃。   他的目光癫狂又沉郁地落下,慢慢将林笑却推倒在地上。满室的神佛里,他拾起林笑却的一缕头发,亲吻不已。   林笑却没有望他,只是望着窟顶。窟顶上雕刻着壁画,讲的是传道的故事。   亲吻了头发,赵异仍不满足,隔着衣衫亲吻林笑却的身体。赵异仿佛知道,脱了衣衫林笑却一定不允,可隔着这大氅,离他的身心有一段距离,他累了,也就懒得搭理。   赵异亲到的只是一嘴毛,他骗自己那是怯玉伮变成了小猫,他这条粗鲁的狗舔上猫毛,高贵的猫咪望都不望他一眼。   其实不是毫无感觉,赵异太能闹腾,亲好似咬般猖狂,可林笑却望着窟顶的壁画,沉迷于那个故事。   赵异倏地捂住了林笑却的眼睛,如果不看他,也不能看别的。   林笑却让他松开,赵异就不松。   林笑却没有力气折腾了,扮观音太累,他一根手指都不想抬。本来腿没怎么动,但赵异非牵着他一路走过来,有马车也不坐,现在腿也差不多废了。   在他能容忍的范围内,他宁愿当一个玉石像。   赵异扯断衣袖当布条,覆住了林笑却的双眼。   人一旦看不见,其他感官就会特别明显。他不能做得过分,他只能增加怯玉伮自身的敏感度。   赵异抬起林笑却的手,慢慢亲吻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遇到指关节还轻轻含咬一番。   湿乎乎的,又热,林笑却推他。   赵异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的手脏了,我在帮你擦手。”   赵异将手放了下来,放到怯玉伮的小腹上,轻轻戳了戳他的小腹:“佛祖面前,你可不能乱想。你今日扮了观音,需要远离七情六欲,什么都不要想,我只是在帮你,洗下一身的尘埃。”   赵异说完,真的出了佛窟打来热水,将刚刚自己含吻过的手又一一地洗干净。   在温水之中,他抚上怯玉伮的指尖,轻轻摩挲,怯玉伮的手指忍不住蜷缩。握起来也不碍事,赵异抚上了指根,力度极轻。他就那样打着圈地说不清是在亵玩还是在清洗。   太痒了,林笑却咬住了唇。他不再忍,收回手就要取下遮眼的布条。   赵异按住了他。   赵异的呼吸离林笑却的唇瓣只有一寸之隔,他威胁道:“怯玉伮,不知是朕吻下去的速度快,还是你取布条的速度更快。”   林笑却缓了会儿,骂道:“混蛋。”   赵异笑:“我就是故意的,牵着你走了好久好久,怯玉伮一定很累了。鱼蛮子不做什么了,不故意耍花样,我给你洗完澡,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林笑却道:“休想。”   赵异的眼泪开始冒:“怯玉伮果然不准,那我洗洗头发总可以了吧。”   林笑却道:“回去要坐马车,否则你就滚蛋。”   赵异破涕为笑,应了好。   赵异让人端来浴桶,倒满了热水,他试了试水温,竟自己脱了衣衫进去了。   他将怯玉伮扶起来靠在桶壁,将怯玉伮乌幽幽的长发捋进浴桶,心道:不能与怯玉伮共浴,与怯玉伮的头发共浴也是好的。   但说是共浴,赵异并没有清洗自己,而是仔细轻柔地将林笑却的头发洗干净。最后清洗一遍时,赵异知道自己不干净,赶紧出了浴桶,打来新的水清洗了。   林笑却听着水声,不知道赵异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但或许是最近赵异太蠢了,总是做出些糗事,最开始他还生气要踹他,到最后也懒得理会了。   赵异睡了很多天脚踏,眼下乌青乌青,赵岑以为他要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脚踏太小实在睡不好。   赵异还下令,让把皇宫内的脚踏都改大,全天下的脚踏都改大,丫鬟也是人,凭什么不能睡大脚踏。   一个下人提醒道:丫鬟夜间是要伺候老爷夫人的,不能睡安稳。   赵异惊疑:玩那么花?   下人讪讪地笑了下,不明白赵异想哪去了。   赵异没管下人,内心异常纠结。难道怯玉伮也是想跟他玩花样?   夜间的时候,赵异就开始不安分,穿着一身丫鬟的服装四不像,掐着嗓子说我来伺候老爷~   惹得林笑却以为闹鬼了,一脚正踹赵异脸上。   第二日,赵岑见赵异不但眼下乌黑,脸还青肿着,难过地问:“儿子,你是不是得了大病,快去治快去治,一定能治好的。不要死不要死。”   赵异抬袖捂脸,含混道:“糟老头子乱说什么,吃你的饭去。”   水声哗哗,林笑却恍惚的心神收了回来。   他问:“困了,还要多久。”   赵异道:“就好了,头发去马车里擦。”   “怯玉伮,”赵异笑,“这里有红烛,我们要不要拜个天地。佛祖作证。”   林笑却道:“胡言乱语。”   赵异说不是的,他只是看着这里,突然发现除了这些不能动的佛像,就只有他俩了。   “我们做什么,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就算你跟我拜堂成亲,你出去了还是那个观音。”   林笑却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那日赵异说了,不做夫妻,做兄弟做家人。   赵异道:“怯玉伮说过的,越是疯疯癫癫的话,越是虚假。我刚才只是说了句假话。走,我们该回家了。”   赵异的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林笑却取下布条走了几步,赵异就上前将他抱了起来。   到了马车上,赵异还在滴滴答答,他拿来帕子,慢慢给怯玉伮擦头发。   好长好长,乌幽幽乌幽幽,好喜欢好喜欢,湿哒哒,湿淋淋,下雨了,把怯玉伮的头发淋湿了。   如果能再来一回,他乖乖做一个傀儡,晏哥爱怎样就怎样,只要把怯玉伮给他。   他带着傻爹,牵着怯玉伮,在皇宫里过自己的小天地。   权势伤人,刀兵见血,暴虐令他耳聋眼瞎。   他只想养一只怯玉伮那样的小猫,再养傻爹牌锦鲤,如果能救下娘亲就好了。   娘亲一定会喜欢怯玉伮的,会像傻爹那样唤他:我的儿媳妇……   情绪波动下,赵异一下子看不清了。   他阖上眼,继续给怯玉伮擦头发。把小猫擦得干干净净,小猫总有一天就会离不开他。   绍京。凤栖宫。   一室的灯火里,一张恶鬼面具尤其猖狂,光影透过它,斜长的影好似现出了魑魅魍魉。   自怯玉伮离去后,晏巉对于活人的厌恶之心变本加厉。   且不再是过去那样完全内化为对自己的厌恶,他发现他产生了杀心,想要杀了那些用银秽目光看过来的人,而不是杀了自己。   他令人打造了这样一张恶鬼银面,晏巉已经不准备除掉自己的疾病。   或许他永远不能接触人,除了怯玉伮。   只要将怯玉伮夺回身边,其他人,用战场上的血洗净。   每夜,他抱着怯玉伮穿过的衣裳才能入睡。   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蓦然失去,才发现早就扎入身体,离不得了。   草率离去,没了人堵住,血流满地,生出一颗恶心来,如同这银面。   晏巉拿起面具,戴了起来,灯火里,他好似和魑魅魍魉长在了一起。   不能接触人又如何,盔甲造得再厚些,面具再狰狞些,上了战场,血肉横飞,那些污秽的眼来不及看过来,命先丧。   许久过后,晏巉才将面具放了下来。   他回到床上,搂着怯玉伮的衣衫。愤怒暴虐的心渐渐沉降了下来。   很久以前,晏巉没想过什么权势皇位。只想着让自己的弟弟们吃饱吃好就足矣。   晏家在原来的沧国,权势已到极致,可最后依然一朝毁灭。   晏巉明白,这世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就算站在峰顶,也有的是人想把他推下去,自己爬上来。   他不想着国不想天下,只想自己这一小家和和乐乐。   可太多的人觊觎,哪怕他只是个孩子,那些目光依然会落下来。   晏巉从此明白,他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往上,不断往上,走到跌坠的那一刻。   晏巉抚上怯玉伮的衣衫,这样的华美,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他的怯玉伮会是例外。   他会好好活着。 第7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4   承明宫。   濮阳邵养着伤,瞧着小怜之前给他写的信。   信件最开始满是糊弄,根本不想与他交心。在他的强迫下,才开始有了只言片语。   在那只言片语里,他窥见小怜眼中的世界,那么多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事物,在小怜眼里却弥足珍贵。   小怜说那一天的云好白,好软,瞧得人直陷进去,陷入一个香软的梦境。   小怜说今天的雪落得急,她来不及看每一片掉落的轨迹,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混入了污泥。   小怜说傍晚的饭特别美味,她喝下汤,肚子便暖暖的,身体也发暖,风刮得再烈,也刮不到她的肚子里去。   濮阳邵摩挲着这些信件,其中一些还有小怜画的各种小动物,她似乎没有偏见,蚂蚁、猪狗和猫咪在她眼里一样可爱。   小怜眼中的世界,是一个平和的世界。可在云雪之外,无人能独善其身。   小怜与世无争,还是被人掳夺了去。   濮阳邵阖上眼,等把小怜接回来,他会为小怜打造一个甜美柔软的梦乡,在皇宫之中,用金银权势堆出平和,小怜不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不需要听到充斥着恶的言语,她会在他怀里安全快乐度过一生。   春末。绥地落起雨来。   荀延在距离绥城最近的沱城,笑看天时地利。   定源江江水汹涌,赵玚派军队出城整修堤坝,荀延得知后并不急迫,道:“修建难维护难,毁却只需一旦。”   又问:“舰船是否造好?战船不可或缺。”到时候水淹绥地,即使沱城一面的堤坝未毁,沱城也很可能受到影响。荀延下令修建土山,届时若有不测,驱逐全城百姓去土山上躲着。   荀延叹道:“我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役。寻常围城攻城,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到最后缺粮缺盐,百姓仍然死得只剩十之二三。何必受这样的罪,一场洪流便能带走一切。”   荀延手下有小将不忍,暗地里将消息传递给了晏巉。   晏巉得知后,沉思良久。周国内耗至此,民力衰竭,再这样下去,离亡国也不远了。   晏巉即刻传信薛仪,命其尽力劝降绥东十二城。   至于绥城,晏巉叹了一息。   薛仪本就是绥东人士,得知此事后,快马回到故土,声嘶力竭陈词:“天下是他们的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去岁已经死了不少人,绥地除了绥城哪还有再战之力。明知如此,还要为了那昏庸无能的赵异送死!想想你们的爹娘,想想膝下的孩子,战乱若起,能得几人还?”   有将领道:“我们不是为了赵异送死,赵玚将军爱民如子,去岁带着军队救援绥地,救下多少人的性命,灾后重建,放粮救人,防治瘟疫,赵玚将军亲力亲为。陛下若是不幸死了,披麻戴孝便是。可赵玚将军若是去了,我们有何颜面见父老乡亲!”   薛仪道:“你们不是在救他,是带着百姓的性命陪葬!只要绥东投降,我薛仪可以担保,若是没能留下赵玚将军的性命,我薛仪以死谢罪,死后不入宗庙,不入祖坟,不得超生。”   相比荀延的赶尽杀绝,薛仪更愿意化为己用。只要赵玚投了主公,何愁绥东十三城不卖命。   赵玚声名远扬,更能衬得主公才是明主。   且那么多的百姓,他自小生长在这里,怎能容忍荀延丧心病狂将绥东摧毁。北国内乱不假,但南周也好不到哪去。   百姓死绝了,哪里还有天下可言。   荀延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不顾后果,只看眼前。   薛仪道:“战乱下去,不仅你们死,你们爱戴的赵玚将军也逃不过。为何不潜伏下来,待将来择一明主投之?”   有将领道:“薛仪,你是为了谁来当这个说客。”   薛仪道:“我不是为了谁,我是为了绥东千千万万的百姓。权势在上面的人手中,葬送性命的却是底层的百姓。”   薛仪又道:“赵玚救了百姓,难道忍心百姓因自己的抉择无辜赴死?”   将领叹息一声,道:“我们会好好想想。薛仪,你出去这么多年,嘴皮子功夫越发见长。”   薛仪敬酒道:“再是口舌愚笨之人,大难当前,也会竭力高呼示警。”   “将军,时间紧迫,还望您早日定夺。”话落,薛仪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夏初。   一封降书送到了濮阳邵案前。   只要濮阳邵承诺,军队不犯秋毫,不伤军民,不掳钱粮,绥东十二城便投降归顺。   濮阳邵想到小怜,心中竟生出了怜悯。   阿娘说人活之不易,羊羔也想为自己找到生路。杀孽太重,终究不是好事。   濮阳邵答应了。   荀延得知后,讥道:“妇人之仁。”   绥城自此成为了一座孤城。   连日暴雨,绥地各城池都在竭力修整堤坝,加固城池。   绥城也不例外。   自收到其他城池投降的消息后,赵玚便明白,绥城的陷落不过早晚。没有援兵,没有多少余粮,去岁救灾,绥城多年的积粮几乎见底。他不怪那些城池投降,明知是死,仍要赴死才是愚蠢。   英雄末路,心中悲凉。赵玚又想起了今年的春祭日。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灵,请睁眼看看底下的百姓,民生多艰,到底何时是个头。   行宫里,赵异说又下雨了。   好大的雨。   他让林笑却出来,他笑着道:“我们站在暴雨下,试试没有广厦千万间,只能浴雨的滋味。”   林笑却默了会儿,走了出来。   赵异牵起林笑却的手,一起站在庭院中任暴雨冲刷。   他还嫌不够爽快,又叫人抬了酒来。   赵异痛饮一碗,酒水混着雨水下肚,他问林笑却喝不喝,林笑却摇头。   赵异放下酒碗,抚上了林笑却的脸颊:“好湿,雨把你淋湿了。”   夏季很热,可雨水冲刷下来就变得凉了。赵异的手像白骨一样冰冷。   林笑却这么说了,赵异笑:“我不会留下白骨。不会死在水中。”   “我做不了鱼,到不了江海。”只会是江山下的骨灰。   赵异问林笑却,他可不可以吻他。   大雨中,林笑却说他听不清,只要没有听清,他的答案便是否定。   赵异笑着端起酒碗,又喝一碗:“你听清了,你只是不愿意。”   “怯玉伮,和我同醉吧。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疯癫。”赵异拿起另一个酒碗,给林笑却倒了一碗。   也没个遮掩,雨水混着落,赵异问是不是嫌弃不干净,林笑却没说什么,端起来一口喝尽。   他喝得急,差点呛到,赵异抚上他的背轻拍。   最开始只是为了止咳,最后却贴在了薄薄的湿漉漉的夏衣上,赵异笑:“我在吃你豆腐。”   赵异的手掌渐渐温暖起来,或许是动了玉念,他贴在林笑却的背上,跟烙铁似的滚烫。   林笑却分不清是赵异发了烧,还是他自己受了寒。   赵异没有挪动手掌,只是贴在那里,很久后他道:“想碰碰你的,想全身碰个遍,可是你不喜欢。”   赵异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忍耐与克制,哪怕他现在就想把怯玉伮推倒在桌上,大雨中剥光他的衣裳亲个遍,怯玉伮会娇声地叫着,小猫咪似的不要。   他脑海里幻想了一亿遍,现实里却迈不出第一步。   赵异倏然抱住了林笑却,头垂下来,倒在林笑却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声。   “你跳得一点也不急,不像朕,都快跳墙了。”狗急跳墙,他大概是飞不出去了。   林笑却不肯给出丝毫的反应,赵异突然就恼了,横生一股勇气扫了酒碗酒坛,将林笑却推倒在桌上。   赵异爬上桌,继续躺着听怯玉伮的心跳。   林笑却喘息了两下:“赵异,你喝醉了。”   夏衣好薄,赵异滚烫的体温从他的身躯传递过来,连暴雨都无法阻挡。   一旦躺下,林笑却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他只能阖上双眼。赵异的任何动作都变得明显。   赵异不但听他的心跳,还摸他的头发,那样长的头发,不止三千的烦恼丝。   他听见赵异说,能不能在他死前骗骗他。   “骗朕,你会记住朕。”赵异的心提了起来,明知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林笑却道:“赵异,史书会记住你。”   赵异笑了起来,气喘吁吁,跟条野狗似的:“朕能想到,那些人会如何书写朕。末代君王,遗臭万年,朕算是做到了。”   他还想着重整旗鼓,濮阳邵直接釜底抽薪,留座孤城,又能活到几时?   这一次,濮阳邵必不会放过他。   眷念、遗憾、不甘……暴雨痛打落水狗。赵异趴在林笑却胸膛上,轻声呢喃:“我们明明认识很久了,打小就认得,可为什么长大了才相见。”   穷途末路,他才遇见他。   “怯玉伮,我想醉倒在温柔乡,倘若你愿意杀了我,我想必是乐意的。”   林笑却侧过头,躲雨水,赵异抚上他面庞:“亲亲我好吗,我好冷,鱼蛮子好冷。”   林笑却道:“你明知,我不愿意的。”   “为什么,”赵异笑问,“我都快死了,你就要自由了,一个吻换一把钥匙,很划算的。”   林笑却没有回答。   赵异笑:“你总是沉默,这沉默是你的善良,是你的怜悯,还是你的无视与不在意。”   赵异笑了会儿,把林笑却抱了起来,他说太冷了,他快要冻僵了,去沐浴,去殿内,去温暖的被窝里,不问不听不看。   沐浴罢,赵异爬上了林笑却的床。林笑却擦着头发,没有阻止他。   赵异拿过帕子帮忙擦,擦着擦着他拿来剪子剪下了一缕。   林笑却默默看着他。   赵异笑:“我很坏。”   赵异把自己的头发也剪了一缕下来,随后从怀里掏出红绳,将两缕头发握在掌心仔细绑紧。   “我怕我转世了,认不出你来,绑紧点好,”赵异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我其实很胆小,怯玉伮,我比你胆小,我不想死,但我必须死了。”   他想给傻爹一条活路,给赵玚一条生路。人家接纳了他,他总不能恩将仇报。还有禁卫军们,虽然叛过他,可最后也一路护送他到这。   春祭日,绥城的百姓那样信观音,他们认定了观音会赐福,认定了会好起来,他不能让怯玉伮扮的观音不被信任。   “我好怕,人死了会去哪里,朕回想一生,实在没做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去了地府去折磨,真恐怖。”赵异说完又否定了前言,“我是皇帝,朕是帝王,没人能审判我。”   赵异绑红绳的手在发颤,林笑却覆了上去,稳住了赵异的手。   赵异含泪笑起来:“你终归是对我……对我有一点怜悯在的。”   “怯玉伮,我好想回到小的时候,重新开始,学着做一个好人。我不会去杀蜻蜓,也不去踩蝌蚪了。人死是会疼的,动物也一样。我不该那么可恶,人家生活得好好的,没准有父母有爱人,我偏偏去杀它们踩它们,我真可恶。”   “如果我能回到小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蜻蜓飞,去看它们点水,我带你看一窝蚂蚁搬家,我绝对绝对不会推你,不会闹你,也不会发疯。”赵异说到这里,不太肯定,改口道,“我会努力不发疯。你做我的锁链好不好,把我绑住,做我的牵引绳。”   “怯玉伮,我不想离开——”赵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绑红绳绑了很久才绑好。   哭完了,他说自己实在太狼狈了,想去做一个英雄,可还是哭得跟狗熊一样。   “朕才二十岁出头,朕没活够。”赵异笑,“可我该长大了。”   赵异将那缕绑好的头发放入了怀中,他慢慢爬下床,他不得不离开。   “赵异,”林笑却倏地道,“赵异……”   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这两声呼唤,赵异回过头来,已经足矣。   赵异落着泪笑:“怯玉伮,我好高兴与你重逢。好高兴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里安宁,眼睛不怎么瞎,耳朵也不怎么聋了。”   “可不可以骗骗我,骗骗我你喜欢我。”赵异害怕看到怯玉伮不愿的神情,背过了身去。他本来想等等听听怯玉伮会怎样回答,可是太害怕竟然听不见了。   过了许久,赵异终于能听见,可得到的只是一室的安静。   赵异问林笑却能不能再说一遍,一遍就好。   他不知道怯玉伮到底回答没有。   林笑却说骗了一次,第二次还是罢了。   赵异泪如泉涌,原来怯玉伮真的说了喜欢啊。可他没有听见。   “我哭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再哭,喜欢也要变不喜欢了。”赵异擦干泪,笑得灿烂,望着怯玉伮道,“我要走啦,你好好保重,你会没事的。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要像我,这一辈子活成一个笑话。”   赵异说完,凝望了林笑却许久才转过身去。   他往殿外走去,走出了林笑却的生命。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   摘星阁里已入夜色。   摘星阁是行宫最高的阁楼,听说很久以前,他的皇祖父也曾在这里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俯瞰天下。   他如今来到这里,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帝王冠冕,却看不见星辰也看不到天下。   赵玚到了。   他跪下行礼道:“陛下唤微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赵异笑:“没什么要事,只是劝你投降。”   “陛下?!”   赵异笑:“还有,照顾下我的傻爹。”   赵异取出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赵玚道:“罪己诏。”   “朕将自焚于摘星楼,自愿禅位给濮阳邵。把这圣旨给他,他想要我的命,我一并交给他。”赵异扶起赵玚,“将军,不能因我一人,害了绥城百姓千万。”   赵玚落泪道:“不!陛下,绥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微臣连夜护送您与太上皇离开。”   赵异道:“将军,连日暴雨,先祖托梦,我这条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君主。临死之前,我也想试试做一个英雄的滋味。”   “杀我一人,换民安生,有何不可。”赵异心道,他还是不那么在意百姓,他只是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不如为傻爹为怯玉伮积点福。   赵玚还要再劝,赵异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别回头了。”   “赵玚,照顾好我爹。我这个不孝子,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别告诉他。你就说——我远去了。”   赵异让人拉走了赵玚。   下人们抬来酒,赵异让他们也都离开了。   只剩下赵异一人后,赵异抱着酒坛子笑,终究是怎样来到这世上,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也要怎样离开。   赵异抱着酒坛喝,大半都洒下了。喝得醉了就不会那么疼。   没喝的全洒在地上,火要燃得快些,再快些,让那些贼人都看看,他们的敌人自尽了。   赵异笑着扔了剑,推倒灯盏,火燃了起来。   他在高楼唱,唱他的打油诗,一句又一具,一声又一生。   绥城外,荀延的军队准备摧毁堤坝,引水灌城。   突然,他们望见绥城内最高的摘星阁,燃起了大火。   那大火烧得旺盛,好似将天烧破了一个窟窿。   摘星阁外,赵玚攥着圣旨伏地痛哭。   突然,有小将来报,荀延的军队已乘船到定源江,踟蹰不前,似要引水灌城。   赵玚大骇,立马道:“开城门!投降——”   陛下已经……不能让陛下的苦心付诸东流。赵玚泣道:“我这就去,备马,这就将陛下旨意传到濮阳邵耳中。”   “耽搁不得,一刻也耽搁不得。”赵玚捶胸苦泣,痛道,“微臣无能,害陛下至此。”   并非陛下昏庸,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无能。   摘星阁燃起大火,绥城民众皆惊慌不已。   林笑却在庭院里望见那大火,不知不觉竟湿了眼眶。   赵岑也赶了过来,他被吓着了,他要找儿子和儿媳妇。   赵岑看见林笑却,赶紧跑了过来,他指着那火道:“可怕!可怕!烧起来了,不做烤乳猪,不当猎物,不要剥皮我不好吃。”   赵岑嘟囔半晌,疑惑道:“儿子呢,都起火了,还睡觉!懒猪,懒猪,坏。”   林笑却听到此言,怔怔道:“他不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走到这尽头,本性未尝不会改。可惜……太迟了。   摘星阁里,赵异紧紧攥着那缕红绳缠好的头发,望向摘星阁外。   许是大火烧亮了天,他竟然看到了星辰。   好烫,怯玉伮……这里烫得跳脚,你远远地走开,离我越来越远,不记得也好。   濒死之际,赵异似乎回到了下午。   他背对着怯玉伮,突然就听到了那一声——   “赵异,我喜欢你。”   赵异听到自己问:“这是骗我的吗。”   他听到怯玉伮说:“不是的,赵异,我喜欢你。”   “喜欢你,打小就喜欢,长大了更喜欢,耀眼喜欢,狼狈也喜欢。赵异,我喜欢你。”   摘星阁里,赵异笑了起来:“怯玉伮,你看,我多耀眼呐。”   他最后留在世人的眼中,耀眼得照亮了夜空。   怯玉伮不会忘掉他的。   庭院里,赵岑没找到儿子,突然心中恐慌,他问林笑却:“儿子是不是在跟我玩游戏,躲猫猫,捉迷藏,太黑了,我找不到儿子。”   “找不到儿子,”赵岑哭道,“我找不到儿子了,儿媳妇,你帮我一起找,一起找好不好。儿子坏,大晚上不睡觉,跟我们躲猫猫。”   “火一点也不好看,不好看,睡觉,找到儿子就睡觉,等天亮了,天亮了再跟他玩捉迷藏。晚上我看不见。”   ……   绥城投降,荀延叫停了引水灌城的系列举措。   当他得知那火竟是赵异自焚后,久久没能回神。   赵异此人,贪生怕死,昏庸暴虐,无能狂怒,耳聋眼瞎,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自焚了?   他下意识想到,一定是赵玚绑了赵异,将他杀了,以火焚之,掩盖自己的弑君之罪。   为了百姓,赵玚做得出来。为了百姓,赵异自焚?笑话。   终是一代帝王,落得如此下场,荀延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惋了一番。 第7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5   沱城。   赵玚将圣旨奉上。   濮阳邵打开看来,叹息一声。   他上前扶起赵玚道:“将军之名,朕早有耳闻,今将军归顺,朕必不会薄待。”   赵玚不肯起,泪流满面道:“陛下,我赵玚万死之身,唯有一个乞求,愿陛下能放太上皇赵岑一马。他痴痴傻傻,留他一命,于陛下的江山不但无碍,还能收拢周国旧臣之心。”   濮阳邵叹道:“朕素来以为,赵异此人昏庸无道。未曾想他竟能有此决心,朕心中亦觉钦佩。他既禅让于朕,他的父亲朕必厚待之。”   “来人啊,朕亲自前往,收敛尸骨,厚葬帝陵罢。”既逼死了赵异,死后的面子工程还是要做做的。   本想走完禅位流程,再杀了赵异,如今闹这么一出,史书上的恶名是少不了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他要亲自去接小怜回来。   濮阳邵的大军入了绥城。   相比当初攻破绍京,血流漂杵,进绥城就显得安宁许多。   但濮阳邵并未放弃戒心,精锐的骑兵开道,绥城将士皆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行宫内,林笑却换了一身素白衣衫,赵岑问他为什么要穿丧服,林笑却道:“天太黑了,白的显眼。”   赵岑落着泪,茫然地说他也要穿。   换完了白衣,赵岑指着摘星阁说,火快熄了,要烧光了。   摘星阁独立于其他建筑,为了防止火势扩大,开始浇水救火。   没浇几下,下起大雨来。   林笑却站在庭院中没躲。赵岑问他为什么不躲雨,会发烧的,会像火一样烧起来。   赵岑拉着林笑却走到了房檐下,他捂着胸口,说他心里好疼,疼得快受不了。   儿子不出来,太淘气了。   林笑却不顾脏污,坐在台阶上,雨水滴落下来,继续砸他身上。赵岑躲在房檐下,看到一只蜘蛛,往常他一定会吓得大叫,可今天他只是呆呆地问:“小蜘蛛,你看没看见我的儿子。我那个坏儿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林笑却抱住了自己,雨淋得他有些狼狈。   濮阳邵来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在发抖了。雨水好凉,砸得人心直颤。   濮阳邵顾不得其他,立即下马来,阔别半年,他终于寻回了小怜。   濮阳邵解下披风,裹住林笑却,将他抱了起来。   林笑却抬眸望见是他,并无言语。   濮阳邵抚上他脸颊,多种情绪交融,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   濮阳邵侧过头去,不让小怜发现自己的脆弱。   他会是她的丈夫,他会无坚不摧。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来到摘星阁废墟,将领们只从里面寻回一具烧焦的尸骨,有人疑虑这不是真的赵异,但盘问下人后,又找不到疑点。   那么多人看到赵异来到摘星阁,下人又抬了这么多酒,不是他还能是谁。   赵岑傻傻地跟来了,见到那具尸骨,不知怎的就止了泪。   他走过去,蹲下来,戳了戳尸骨,傻笑:“儿子,原来你在这里,你也变成小花小云了。”   小花小云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他的儿子也不能说话了。   赵岑回过头找儿媳妇,儿媳妇成了战利品,在别人的怀里。   他眼泪刷地落下:“儿媳妇,你看,儿子去陪小草他们了。那匹马会开动的,他们要去浪迹天涯。”   林笑却的眼泪蓦然落下。   濮阳邵抬手,擦拭小怜的泪。半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濮阳邵甚至做好了小怜已经怀孕的准备。   赵岑回过头来,继续看儿子。儿子的手攥得很紧,他不知道儿子到底想攥紧什么。   赵岑试着去掰,又怕直接掰断,大雨仍然落着,攥着的红绳与头发早就在掌心成为灰烬,和他的皮肉一起,跟着摘星阁成为废墟。   这身焦骨,哪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赵岑看不到儿子的眼睛,看不到他的鼻子,看不到他那叭叭的嘴,赵岑要走进废墟里,把儿子的眼睛、鼻子、嘴全都捡回来安好,像木偶一样,掉了就捡起来,安上去,儿子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虽然坏,虽然说着很多他听不懂的话,可那才是他的儿子,这具乌漆麻黑的焦骨才不是他的儿子。   这一场冬猎,一直猎到了夏天,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子不是猎物,不该是猎物。   赵岑被人拦住了。   赵岑痴傻道:“我要进去找我的儿子。”   将士叹了一息。   林笑却推了推濮阳邵,从他怀里下来了。   他拔了一士兵的剑,濮阳邵疾呼道:“小怜!”   林笑却含笑:“我不是小怜。”   少年的声音让濮阳邵愣住。   林笑却提起剑,濮阳邵急道:“不管你是谁,先把刀放下来。人死不能复生——”   林笑却含泪斩下了自己的发,他再是无心,见了赵岑如此,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林笑却扔了剑,攥着自己的头发,走到赵异尸骨前蹲下,他像过去赵异牵他一样,牵上赵异的手,大雨之中,赵异紧紧攥着的手打开了,林笑却将头发放到他手中合拢。   “赵异,你做了一回英雄,”林笑却道,“前尘往事已了,投胎去吧。”   林笑却缓缓起身,雨中擦了下泪,走到赵岑面前抱住了他:“赵岑,那里面没有你的儿子。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终有一日……会重逢。”   ……   赵异的尸骨收敛下棺。   林笑却一头长发终及肩。   寝殿内,灯火辉煌。濮阳邵吹灭了几盏。   他看向床榻,道:“半载过去,物是人非,小怜竟变成了少年。”   濮阳邵笑了一下:“你一直在骗我。”   “哑巴、女子,不能表达,柔弱无助。”濮阳邵笑着阖上了眼。   他紧蹙着眉头,好似有刀收刮心腔。   “我不在意男女,可我不能容忍欺骗。”濮阳邵睁开眼,解下佩刀扔了过去。   “自尽罢,陪你的赵异去。我愿意给你个痛快。”   林笑却望着佩刀,缓缓抬手抚上去,还没碰到刀鞘,濮阳邵就将刀一脚踹开。   他悲问道:“你当真打算自尽!”   林笑却笑:“我只是瞧着这刀鞘好看。”曾经他有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刀鞘,不知到最后那刀鞘会是怎样的结局。   濮阳邵望着林笑却,咬牙抑制:“想自尽,不可能。你会说话也好,省得我以后瞎猜。”   他上了床榻,抚上林笑却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当真够狠心,留了那么久,一刀斩断。以后,这钗环是再也戴不上了。”   濮阳邵说到此处,竟似哽咽般低沉。他的小怜,他怀中的小怜,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那么多的钗环,那样好看,小怜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会带着妻子回到故土,会告诉娘,他拥有一个家,他的妻子不会说话,但她很好,很好。   濮阳邵抱住了林笑却:“你一开始就不该骗我。你不该亲手给我造出一个梦来,又亲手毁之一旦。”   濮阳邵掐住了林笑却的脸颊:“小怜,不,你不叫小怜。”   “我该叫你什么,赵异的男宠,还是娈童。”   林笑却垂下眸,并不答。   濮阳邵笑:“你宁愿做一个玩物,也不愿做我的妻。小怜,我会用对待玩物的方式对待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濮阳邵推倒了林笑却,要脱他的衣裳,林笑却躺在床上道:“濮阳邵,你也不过如此。”   濮阳邵笑:“我本来就是个北地蛮子,你们汉人不都瞧不起我这粗鄙。我学你们的文化、礼仪,想得到你们的认同,可到最后,我在你眼里,依旧是那个蛮子。我成全你,做你目光中的我。”   林笑却笑了起来,濮阳邵问他笑什么。   林笑却笑:“你今夜继续下去,我不会原谅你。濮阳邵,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濮阳邵俯身下去,却没有继续。他趴在林笑却身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嘶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濮阳邵落了滴泪,砸在林笑却眼帘上。   林笑却不知道占尽上风的他,为什么要湿了眼眶。   “怯玉伮。”林笑却阖上了眼,“就这么叫我吧。”   濮阳邵抚上林笑却的眼尾,过了许久,林笑却才听到他唤了自己的小名。   如此艰难,嘶哑,低沉。   ·   在南周内乱之际,北雍也好不到哪去。   皇帝跟个疯子一样,不但贪图享乐,还随意屠杀官民。有一次把自己的妃子都活活地烹了,还打老母杀兄弟,肆意压榨百姓,闹得北雍四处起义。   一年前,一个砍柴的少年本准备到北穆去,谁知中途遇到战乱迷了方向,不知不觉走到了北雍。   少年本准备改道离开,但当街遇到一纨绔子弟强抢民女,少年憋着一股气,没忍住直接上前将那纨绔子弟杀了。   手上沾了血,自是惹来追兵,少年七躲八藏,步入山林之中,竟把追兵一个个都解决了。   一小将不信邪,亲自追捕,少年设下陷阱,伪造自己一路痕迹,小将果然中了招。   少年持弓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下辈子投胎记得,穷寇莫追。”   小将掉在深坑里连忙道:“山大王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再要我的命不迟!”   山林中没人,小将也不藏藏掖掖了:“山大王,您这样厉害,说实在的,做个穷寇可惜了!如今天下乱相再起,正需要您这样的英雄人物!”   “那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沾点儿皇亲国戚的边,平日里为非作歹,父老乡亲们早就想将他结果了,只是害怕朝廷的军队到来。如今眼见着交不起赋税,做不动徭役,不反也是个死字,不如反了,咱们陉州还能拼出个活路来!”小将声嘶力竭,慷慨陈词。   少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拖延时间,蒙混于我。”   小将道:“山大王要是不信,随时能将我杀掉。我家里有黄金百两,壮士杀了我,去家里取得钱银,就此远去。只愿壮士将来若一朝得跃龙门,勿忘我今日赠金之谊,看顾我那弱妻蠢子一二。”   小将把自己家在哪,家里的钱藏在哪全说了。   少年道:“你倒不怕我把你全家都杀了。”   小将笑:“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能当街为一民女鸣不平者,绝不会是个滥杀之人。”   少年在林间笑了几声,道:“罢,信你这一回。”   小将丢盔卸甲扔了兵器以示诚心,少年将他拉了出来。   左手拉人,右手却持匕首背在腰后,若有变,即刻杀之。   小将一上来,感激涕零道:“不知壮士姓名,我这就将黄金百两奉上。”   少年笑道:“裴一鸣,一鸣惊人的一鸣。至于你那黄金,自个儿留着罢!”   裴一鸣果然如同他的名字般,在接下来的造反中一鸣惊人。   小将将他引荐给沾亲带故的上司,上司不信这少年竟有此大材。军中设宴叫来好汉,一一地与他比试,少年力压群雄,劈断了对方的木枪后,随手一扔,断枪飞向上司,在三寸之距扎入土。   少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此别过。”   上司胆战过后,连忙亲捧好酒奉上道:“少年英雄,不必着急。”   压低声音道:“留在此处,封王拜相,无所不允。”   几日后,上司谋反,夺取了陉州,拥兵自重,自封为王,拜裴一鸣为骁骑将军。   占据了陉州,上司不断往外扩张,裴一鸣逢战必胜,到最后竟陉州外九座城池一并落入了手中。   北雍这才重视起来,先后派军围剿,若是遇到其他将军,倒多是胜仗,可要是遇到裴一鸣,定是折戟沉沙。   不过几月,裴一鸣的名头便传到了北雍都城。   有大臣分析道:“陉州索滦拥兵自重,聚众谋反,看着声势浩大,但其手下除了裴一鸣,没有可堪大用之人。若以离间计,招抚裴一鸣,不但陉州平定指日可待,还能招降如此一大将,送上西穆战场,为大雍攻城掠地。”   皇帝道:“那么麻烦,派十万大军去,将他们全杀了!”   大臣道:“不可!西穆虎视眈眈,若将重兵调离边境,不出十日,西穆的大军将长驱直入。届时再仓促调回,兵马疲惫,军心不稳,乃行军之大忌!”   大臣道:“一山不容二虎,只需为裴一鸣造势,索滦自会疑他。”   不久,都城里就传出了将招抚裴一鸣,封洺侯,嫁公主,食邑万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消息。   这消息越传越远,最后陉州地界竟鲜少有人不知。   裴一鸣得知后,暗道不好,当即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索滦在军帐里苦思良久,裴一鸣功绩太过,而他自己的儿子却吃了好几次败仗,损兵折将仅以身免,惹得军中对他索家越发不满。   即使这消息是假的,可再放纵下去,裴一鸣继续得势,势必威胁到索家,届时他索滦定将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那推举裴一鸣的小将祁岭求见。   祁岭跟索滦是远亲,寒暄几句后道:“王爷,自古江山能人得之,此时骑虎难下,不若退后一步,让裴一鸣当这个活靶子。”   索滦听了,恼道:“你是让我推举裴一鸣当领头的,让他当王?”   祁岭道:“非也,如今传言满城,军心不稳。不若釜底抽薪,直接绝了朝廷招安的念头。”   索滦怒笑:“祁岭啊祁岭,来人,把他拖下去关起来!”   祁岭被押下去后,索滦心道不能再耽搁了,就今夜,绝了裴一鸣的命!   但裴一鸣直接逃了,还劫囚祁岭,把其家人儿女一起带走。   祁岭来之前就道:“一鸣,倘若我申时未归,索滦定是动了杀心。你带着我妻子逃罢。”   裴一鸣劝道不用当这个说客,索滦必容不得他。   但祁岭执意要试试,裴一鸣放了他远去,同时搞了一批好酒好肉慰劳看守囚狱的牢卫。   裴一鸣平时就没什么架子,冲锋冲在最前,吃喝跟士兵一样,又屡战屡胜,军中众人佩服不已,牢卫并无疑心。   祁岭被押下来时,看见裴一鸣在跟牢卫们称兄道弟,眼睛瞪得老大。   不久,牢卫们中了药昏睡过去。裴一鸣脱了牢卫囚服,让祁岭换上。祁岭的家人也早就马车拉出了城。   索滦还未摆好鸿门宴,裴一鸣便与祁岭快马离开,数百精骑兵忠心追随裴一鸣,一并远去了。   那使出离间计的大臣名叫公仪恒,一直密切注视着陉州。   得知裴一鸣叛逃行踪,竟是要到西穆去,亲自赶到前面的城池拦截。   公仪恒为示诚意,身不披甲,来到裴一鸣马下招抚。   公仪恒自报名姓后,裴一鸣笑道:“鼎鼎大名的公仪恒,你害得我仓促出逃,竟还敢独自来见我。”   公仪恒道:“将军大材,索滦心胸狭窄,必容不下将军。恒有幸让将军早日看清了事实。”   “陉州能吞并附近城池,不过是靠着将军的威武,且仗着朝廷暂时腾不出手来。大雍百万大军,陉州平定不过早晚,助将军弃暗投明,非恒之过,乃恒之功也。”公仪恒笑道,“若将军愿归顺大雍,为大雍立下功劳,王爵之位,荣华富贵,更有公主佳人在怀,喜事也。”   一万大雍精骑兵蓦然前来,憾天动地,公仪恒道:“若将军不愿归顺,恒性命自是在将军手中,可将军及诸位兄弟的性命亦是难保,哀事也。”   裴一鸣笑着垂手,一把捉住了公仪恒,挟持起来。   公仪恒临危不惧:“杀出一条血路,未必不能逃出去,可是娇妻弱子老人,哪里还有活路。”   祁岭的几个孩子在马车里吓得哭了起来。   祁岭之妻捂住孩子的嘴,喝道:“纵是妇孺之辈,亦有一颗报答之心,岂可成为负累。将军逃罢!”   话落,祁岭之妻竟是要夺刀自刎。   裴一鸣喝止道:“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活路!祁岭待我如此,我今日独自逃亡,他日有何颜面封王拜相。罢了。”   裴一鸣松开了公仪恒,叹道:“投了你们便是。”   “不过,”裴一鸣道,“公主便罢了。我心有所属。”   裴一鸣想起那日空山初见,唇角微微扬起:“此生,非她不娶。”   公仪恒笑道:“英雄配佳人,将军既心有所属,恒祝将军早日抱得美人归。”   公仪恒心中笑道,这裴一鸣即使战场老辣,但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不要公主要美人,殊不知二者兼得的道理。   公仪恒的骑兵大军到了,公仪恒利落上了马,盛邀道:“化干戈为玉帛,将军请,今夜盛宴,不醉不归!” 第7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6   南周。   濮阳邵重新派了官员管理绥东十三城,原来的大将如赵玚等,进京入职。   大军凯旋。华贵的马车上,林笑却独自躺着休憩。   倏然,车窗被敲响,林笑却缓缓起身,掀开了窗帏。   荀延骑在马上,看了过来。   林笑却抬眸与他相望,一言未发。   沉默一会儿,荀延道:“你倒是命大。”   林笑却望了一会儿,欲把窗帏放下,荀延倏地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想杀了你。”   林笑却只是看着他,并不回答他。   荀延笑:“那么多人喜欢你,想杀你的是否只有延一个。”   马车向前,荀延不快不慢地驭着马。林笑却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这是荀延头一次听到林笑却的声音,和他的外貌一样,清泠不似凡间人。只是这声音,就让人忍不住听他说更多,绝世佳人大抵就是如此,全身上下,从皮到骨,没有一处不极致。   只可惜了那头长发。荀延望着那及肩的发:“要多少年,你的头发才会长成从前那样。”   竟莫名有些惆怅,荀延收敛了起来,道:“我来是想警告你,不要试图蛊惑晏巉,你会害了他。”   林笑却听了,蓦然一笑:“荀延,晏巉不需要你为他做主。你管得比定源江水更宽。”   荀延望了那笑微怔,良久他侧过了头,不再看林笑却:“延可以管得更宽。”   “你也是男子,难道就甘心在不同的人身下流转,做一个史书上记载的红颜枯骨。”荀延道,“为了家国天下出一份力,不比浑浑噩噩度日好?”   林笑却听了笑得缓缓倒在了马车厚重的地毯上:“美人计?”   “荀延,你长得也不错,我相信群雄会喜欢你的。”   荀延道:“可惜,延的脑子比身子有用。”   荀延的傲慢渗透了这个人的骨子,林笑却不再多言,伸手欲放下窗帏,手却被荀延抓住了。   荀延看向他,冷静道:“不过红粉骷髅,再像天上人,也活在这凡间。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一张美人面,又能笑到何时?”   林笑却讥道:“比你久就好。”   林笑却挣扎,荀延松开了他。那样纤长美丽的一双手,放下了窗帏,再不见佳人,唯余夏风吹得窗帏轻响。   绍京。   濮阳邵领着大军回返。百姓们远远地见了,赶紧跑回家,来不及跑的就在道两边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   马蹄声声,尘沙漫天。等到大军通行而过,百姓们才猛松了一口气。   宫廷大摆庆功宴,降将功臣皆有赏。   宴厅上,赵异留下的圣旨传阅了一圈,又回到了濮阳邵的手中。   濮阳邵喟叹一声,为赵异上谥号为烈,叹道:“临到头,他倒恢复了几分烈性。也罢。”   濮阳邵封赵岑为成安公,赐绍京别宫居住。   他一边饮酒,一边揽住林笑却,除了其他赏赐,将先前承诺的,寻回小怜便赏万两黄金的赏赐也分了下去。   一箱箱金子抬到宴席上,濮阳邵道:“本是家事,有劳诸君。”   在一声声万岁里,赵玚抬头望首席的林笑却,竟有泪水难忍之感。   物是人非,春祭日的菩萨到了这盛夏,终是走下神坛,落入了王侯怀中。   赵玚抬袖遮掩一番,收敛了神情。   到了夜晚,濮阳邵并不放林笑却回凤栖宫,而是强留他在承明宫。   濮阳邵道:“能骗我一次,就能骗我二次。你跟晏巉到底什么关系,朕懒得追究了,只是以后,不要与他再见面。”   林笑却坐在床榻边缘,不言不语。   濮阳邵将他揽入了怀中:“朕会准备大婚事宜,大婚过后便由不得你。”   濮阳邵胸膛起伏,气息并不平稳,林笑却道:“我无法生儿育女,你还是娶别人吧。”   濮阳邵笑了起来:“你以为朕只会有你一个,怯玉伮,你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正妻,朕纳一堆的妃子,日日夜夜揽她人入怀,让她们生孩子,封她们的孩子为太子。而你什么都不会有,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分。”   “朕死了,朕放她们活路,唯独你,朕要你殉葬。”   濮阳邵说着掐住了林笑却的腰,抚上了他的小腹。林笑却推他,濮阳邵反而用力更狠。   林笑却蹙眉说疼。   濮阳邵笑:“疼啊,那朕给你快乐尝尝。”   濮阳邵手往下,林笑却本挣扎着,倏地不敢动了。   濮阳邵笑着:“你想碰女人吗,怯玉伮。”   林笑却喘息着:“放开。”   濮阳邵拒绝了他:“朕是愿意帮你的,只要你听话。怯玉伮,朕愿意让你有孩子,朕甚至能视若亲子。”   “可你想要的一切,只能从朕手里讨,你要是胆敢私自见别人,朕不会轻饶。”濮阳邵道,“朕会修建一个华美的宫殿,专门藏你。你会得到最快乐的一切,什么都不必想,凡尘俗世自此远离。”   烟花盛放里,林笑却渐渐在濮阳邵怀里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濮阳邵忙朝政去了。   一身的狼藉无人收拾,殿内没有宫人。林笑却想要出去,也被人拦住了。   膳食有人送,洗漱的热水有人打,但宫人只是送到就走,并不停留。   林笑却恹恹地躺回了床上,什么也不做,披头散发也不愿洗漱用膳。   殿门关上,烛火摇曳,林笑却在床上蜷缩起来。   倏地,他听见轻微的响动,难道有耗子?林笑却抬眸看,竟是晏巉从密道里出来了。   阔别半载,晏巉瞧上去似乎阴郁许多。偶尔一眼,甚至觉得有几分阴鸷。仿佛高岭之上夜色降,把那雪花也衬得幽暗了。   林笑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晏巉抱住。   “怯玉伮,”晏巉声音低哑,“你终于回来了。”   “半年,这半年太久,日日夜夜,冬去春来。”   或许是分别太久,林笑却觉得生疏,抬手欲回抱,别扭的劲儿里,又将手垂下了。   喜乐翻涌里,晏巉渐渐注意到了林笑却身上的狼狈,还有室内未散尽的气息。   晏巉的手一下子攥紧:“他碰过你了?”   林笑却难以启齿。   晏巉沉默一会儿,沉郁道:“把衣裳脱了。”   林笑却不肯,轻声道:“大哥,我回来了,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吗。”   晏巉缓缓垂下了手,眼神幽暗。林笑却发现他没有戴手套。   晏巉道:“大哥只是想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本来就没发生什么,只是放了场烟火,有前车之鉴,林笑却虽厌倦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太累了,林笑却道:“我自愿的,大哥不用管。”   “自愿的?”晏巉笑问。   林笑却道:“对啊,就像赵异自愿自焚,我也自愿享乐。”   “你在怪我。”晏巉道。   林笑却摇头:“不,我只是不想被当做一个物品,大哥看过来的眼神,就像我脏了一样。”   晏巉默了一会儿,道:“怯玉伮,大哥不是觉得你脏,是这个世界太脏了。”   晏巉的声音那样嘶哑,听起来很是难过。林笑却想起小时候,是大哥牵起他的手,救了他的命,心软了下来。   他说了实话,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放了场烟火。   晏巉问:“你喜欢?也是,你大了。”   “怯玉伮,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林笑却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大哥,你想哪去了。”   “想男人?”   林笑却一下子钻进了被窝:“都不是。我什么也不想。”   晏巉道:“你想要,没什么可耻的。只是不能是别人。”   晏巉上床,缓缓抚上了林笑却的脸颊,肌肤贴着肌肤,没有外物的阻隔。晏巉抑制住颤栗,连同激荡一起藏入心间。   “怯玉伮,你要的,大哥给你。濮阳邵不配碰你。”   林笑却百口莫辩。   窘迫里,林笑却羞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他轻轻推开了晏巉的手,坐起来道:“真的不要。我昨天只是太累了,懒得再跟濮阳邵纠缠。”在他可以容忍的限度里,他愿意容忍。   晏巉道:“你可以选择妥协,大哥会杀了让你选择妥协的人。”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晏巉道,“怯玉伮,濮阳邵是色中饿鬼,你的妥协并不能自保。”   晏巉试了浴桶里的热水仍然温热,道:“过来,我替你洗干净。”   林笑却垂下眸,大白天的,他实在不愿。   但在晏巉的眼神下,林笑却还是踏了进去。   又一次烟火,林笑却彻底失了力。他想到晏巉说,要杀了让他妥协的人,那晏巉会杀了他自己吗。   晏巉将林笑却抱了出来,安慰道:“不怕了,不怕了,干净了。”   林笑却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暴雨淋透,他歇了好久才怔怔道:“我以后不敢了,不要了,谁都不要了。”   晏巉笑:“傻瓜,大哥不是在惩罚你。大哥只是教你,要懂得爱惜自身。”   林笑却喘息笑道:“歪理。”明明就是惩罚,偏偏说成关爱。   晏巉道:“大哥只会惩罚外人。”濮阳邵的那双手,应当一指指砍下来。   晏巉缓缓抚上了林笑却的眉眼:“怯玉伮,你得记住,你是大哥的。”   林笑却笑着,并不回答。大哥好像真的变了,但具体哪里变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见证赵异的死亡后,他好像也有些变了。   晏巉走后,林笑却笑了起来,或许是乐的,或许是哀意,他也分不清。   向下滑落的快乐,一路直坠深渊。   在林笑却的笑声中,233终于结束休眠,升级成功。   【宿主,发生什么事了。】   林笑却听到这心声,微微一怔:【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233显得成熟了许多,声音也是如此,不再是电子音,更像一个人类。   林笑却道:【你想当人类?】   233心道,不是的,他只是想距离宿主更进一步。越是升级,情感越丰富,秒速之间,233回顾了宿主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他心中蓦然揪了起来,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233道:【宿主不一样,宿主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这只是一场经历,大梦过后,一切又重新开始。】   但世界结束后,他就成了他自己。他说:“在世界里,我无名无姓,无身无性,什么容器都装得下;世界外,我有名有姓,有身有灵,我只是个世界的过路人。”   林笑却听了,微微感慨,他说自己做不到。   233当然不可能让宿主去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世界,他甚至私心地想宿主永远不爱人。   林笑却微叹,问233升级了有没有什么福利。   233道:【可以播放电影了,娱乐版块增多。宿主就算被关禁闭,也不会无聊。】   傍晚,濮阳邵回来的时候,听说林笑却一天没吃东西。   濮阳邵怒道:“你是在跟朕反抗?”   电影123部,林笑却看入了迷,忘了吃饭。   林笑却躺在床上,缓缓起身,他将错就错道:“濮阳邵,你关我一日,我就绝食一日。关我一年,留你一具枯骨成婚,也算我仁慈。”   濮阳邵笑:“你以为朕会在乎?朕要什么没有,会怕你的威胁?朕就是要关着你,要叫你忘了什么赵异狗异,只记得我。”   林笑却微微笑道:“你跟其余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让我臣服。你曾经说过会护着我,可到最后,是你拿着刀要杀了我。”   林笑却下了床,靠近濮阳邵,拔了他的佩刀:“也罢,濮阳邵,我提前成全你。”   林笑却横刀于颈,濮阳邵惊乱之下,直接抬手捉住了刀刃。血液顺着刀身滴落,濮阳邵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濮阳邵阖上眼,笑了几声,沉默下来。   林笑却问他手疼吗。   濮阳邵道:“手不是最疼的。”   林笑却道:“我们可以做朋友,何必非得做夫妻。濮阳邵,你对我不算差,你有那么多宠姬,这种事并不稀奇。我们和谐相处,不玩刀不玩血,好不好。”   濮阳邵松开了手,睁开了眼,他望着怯玉伮,隐隐约约看到了过去的小怜。小怜不带刺,怯玉伮长满了荆棘。   濮阳邵道:“我要和你成婚,至于床事,你不愿便罢了。”   “我不会关着你,只是怯玉伮,别让我失望。”在手掌的刺疼里,濮阳邵明白,怯玉伮不是一个任由他捏的娃娃。小怜的影子渐渐淡了,他望着眼前的人,夺下刀扔了,抱住了他。   “你该吃饭了。我会喂饱你,以后,不要再做出这等事来。”濮阳邵传膳,抱着林笑却喂。   林笑却不肯吃:“你手上的血,把饭菜溅湿了。”   濮阳邵垂头,叹了一息。重新上菜,濮阳邵包扎好了自己的手。   这次林笑却终于乖乖吃了,濮阳邵蹭了蹭他的脸颊,林笑却嫌弃地躲开:“扎人。”   濮阳邵大笑道:“我明天就剃了,你断发,我剪胡子,也算般配。”   林笑却也笑了起来:“我伤了你的手,我给你剃吧。”   用完膳,林笑却不等明天,今晚就剃了。   一刀刀轻轻刮,濮阳邵觉得痒,林笑却掐着他下颚,不让他乱动。   濮阳邵便静静坐了起来,他安安静静望着林笑却,唇角渐渐扬起。   林笑却问他笑什么,濮阳邵道:“还是这样好,没有那么多爱恨仇怨,我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   “昨天是我犯浑了,学起那些男人臭脾气,搞什么非得从一而终。不行就关起来。实在可恶。怯玉伮,我跟你道歉,以后我不会了。”濮阳邵道,“要我娘还在,知道了,一定饶不了我。”   林笑却听了,安安静静给濮阳邵刮完了胡子。没了胡子的遮掩,林笑却瞧见濮阳邵下巴上一道疤,濮阳邵紧张问:“是不是很丑。”   小时候被人打得满地爬,后来大些他虽打回去了,但下巴上那道疤还是留下了。   林笑却道:“不丑,你人长得还挺俊。添了这疤,更显威武。”   濮阳邵笑着将林笑却抱到了怀中:“这样真好,不要争锋相对,就这样过日子。”   “我赏些钱给那些宠姬,把他们都遣散,你大哥我也不要了。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失而复得,濮阳邵笑道,“世道实在混乱,朝不保夕,赵异落得如此下场,我心中实有物伤其类之感。”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改嫁罢。学我娘那样,不管死多少个丈夫,也要活得好好的。”   林笑却笑:“我才不嫁给你。”   濮阳邵用刮完胡子的脸颊去蹭林笑却:“不行,就这点我不答应。我一定要娶你。”   林笑却推开他的头:“你这叫强取豪夺。”   濮阳邵大笑:“江山我都夺了,还怕这个不成。我要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叫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娶了怯玉伮!以后史书会记得,你是我濮阳邵的皇后!”   “千千万万年,只要有我的名字出现,就一定绕不开你。怯玉伮,这才叫真的绑在了一起。而不是赵异那小贼,捉住几缕头发就想绑住你,妄想!”   林笑却不明白濮阳邵怎么这么在意赵异,话里话外都要跟他比。   他并不喜欢赵异,濮阳邵也一样,他只是个过客,再多的情意,不过虚情假意。   大婚积极地筹备当中。   这日,林笑却逛园子喂鲤鱼,撞到了荀延。   林笑却瞧见他,就当没瞧见,路过他。   荀延捉住他的手腕,挥退了下人。   荀延低声道:“知道你无能,竟不知你如此愚蠢,要嫁给一个死人。”   林笑却道:“你从定源江管到绍京皇城,不怕步子迈大了扯着胯?”   荀延显然没想到,林笑却会说出这般粗鲁的话。   他怔了一会儿,瞧见林笑却满眼笑意,皱眉道:“如果不是主公在意你,延才不会管这等事。”   倏然,林笑却抚上了荀延的眉心:“大人,你怎么这么爱皱眉,老头子似的,死气沉沉。”   荀延彻底僵在那里,惹得林笑却大笑起来。   林笑却收了手,无所谓地端着鱼食继续喂鱼。   荀延跟了上来:“你在蛊惑我?”   林笑却摇头:“我只是瞧你好笑,逗你一番。你管我闲事,我把你当乐子,彼此彼此。”   “把延当乐子,我怕你玩不起。”荀延道,“好自为之。”   荀延放了狠话,却没走。林笑却瞅他两眼,意思是你这人还杵着干甚。   荀延招来下人,也拿来一碟鱼食:“延也喂鱼。”   林笑却看他那心不在焉的模样:“你要把它们喂死了。”   荀延道:“那就让它们死。”   林笑却覆上他的手,抢过了鱼食:“杀欲如此重,你也好自为之。”   林笑却端着两盒鱼食离开,荀延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果然是妖魅祸国,难怪主公……荀延皱起了眉,想到林笑却方才举动,又赶紧把眉松开了。   戒了!皱什么眉?给人看笑话。   回府后,荀延想了想,不能再拖。加紧了周国西面的布置。   赵异自焚而亡的消息传到了宣王耳中。   宣王为赵异悲叹一番后,与谋士道:“磨刀霍霍,本王终于等到了出兵的时机。”   “陛下死得如此凄惨,身为大周臣民,怎能不为陛下报仇雪恨!那濮阳邵不过一北地蛮子,竟妄想在周国称皇。”   “那么多英雄好汉,能人志士,岂容他在大周放肆。来人啊,即刻出兵,攻打庐舆!”   谋士亦是道:“天赐良机,王爷兵强马壮,粮草丰足,上下一心。正是继承陛下遗志,一统周国的好时机。”   绍京皇宫。   新的婚服做好了。这次不是女子样式。   林笑却轻抚着婚服,发现绣的不是凤凰,而是五爪金龙。   濮阳邵在一旁笑道:“我想了想,凤凰浴火重生,人却不能。还是金龙好,呼风唤雨,翻云覆雨,巫山云雨——”   眼见濮阳邵越说越离谱,林笑却睨了过去。   濮阳邵笑:“好,大白天的,不说荤话。”   “这次不用盖头,我要看着你,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濮阳邵正声道,“怯玉伮,我会是你的丈夫。”   233道:【痴心妄想。】   他这一笑,满室生辉,濮阳邵大步上前,将林笑却揽入怀中:“荣华富贵,与你共享。生老病死,我独自担。”   林笑却靠在濮阳邵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与呼吸,轻轻“嗯”了一声。   濮阳邵闷笑:“你就这么答应了?”   林笑却道:“濮阳邵,倘若你真死了,可不是我咒的。”   濮阳邵大笑道:“朕做下的承诺,朕自己扛。死又何妨,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你还是一枝花,我再来追求你,可不要嫌弃我脸生。”   林笑却望着濮阳邵,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的结局。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参与。   万事万物,顺其自然,一叶扁舟,随流飘远。 第7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7   婚期就在明日。   夏日莲荷开了。林笑却乘一小舟,在宫廷之中的莲湖悠游。水面映衬着天地的倒影,模糊影绰看不分明。   他在小舟上躺了下来,阖着眼睡午觉。   进宫汇报事项的荀延,在养锦鲤的池塘没有瞧见他,竟鬼使神差寻了起来。   离莲湖不远的时候,荀延暗道,真是莫名其妙,寻那狐媚干甚。明日就是婚期,想必是在着手准备。   荀延正准备离开,眺望那一眼瞧见了湖上小舟,荀延下意识走近……莲荷片片,舟在湖央,狐媚真是好强,连莲花也要比过,逼得人眼只能瞧见他。   另一小舟划进了莲湖,水痕泛开,小舟向前,逼近湖央。   两舟相接,荀延离了自己的小舟,跨入林笑却的船。   林笑却惊醒,见是他,恼道:“扰人清梦的贼子,上船来想偷什么。”   荀延道:“非但不偷,反而给你一个忠告。”   “不想成为寡妇,就把婚期推迟几日。”   林笑却闻言浅浅笑了起来,也不起身,就那样睨着荀延:“多管闲事。分不清鳏夫寡妇。”   说完,林笑却阖上眼,继续睡午觉。   荀延偏要扰他:“你还想当丈夫,男子汉大丈夫,你一个在男人身下求欢的狐媚子,当个寡妇都是抬举你。”   林笑却笑起来:“怎么,你嫉妒啊。”   “胡言乱语!我嫉妒他什么了,不过是将死之人,不足挂齿。”   林笑却笑得头微仰,脖颈露得更清晰,荀延的目光不自觉望去。这怯玉伮在别人面前,也是这般毫不顾忌自身吗,摊开给人瞧,不怕人掐碎了他。   林笑却道:“我说你嫉妒我,你嫉妒濮阳邵做什么。嫉妒我贪图享乐,嫉妒我比你更得晏巉喜爱,嫉妒我成天懒散却享荣华无边。”   “而你,蝇营狗苟奔走钻营,又能换得什么。”   荀延道:“我能换得什么,我能要你的命。”   林笑却笑:“来啊,我现在就给你。”   荀延道:“你莫以为我不敢。若非天公不作美,我早杀了你。”   “我就躺在这里,你要做什么,我没有还手之力。何必等天公作美,过来,我教你怎么杀了我。”林笑却缓缓睁开眼,那双眼里的情绪,叫荀延一下子看痴了。   荀延这个没有看过后世电影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双眼就能叫人痴愣。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靠近,身体覆上,撑着手掌,离林笑却几寸之遥。   林笑却望着他,蛊惑道:“掐上来。”   荀延却莫名听成了亲上来。   他涨红脸,斥道:“不知羞耻。”   林笑却道:“话说得利索,让你真掐了却磨磨叽叽。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是你这样,天下人都羞于做丈夫。”   荀延昏了头,竟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这么长的句子,只挑了些字沦陷进去,掐,掐哪……磨,不能磨,叽,叽啊……   荀延浑身像要烫化了一样,撑着的手微颤,他跳脚似的,立马起了身。   小舟成了烹炉,把他一颗骄矜的脑子烧成了猪脑子。   荀延为了降温,竟一头扎入了莲湖之中,溅起好大的水花,把林笑却都淋湿了。   林笑却微恼,见荀延往岸上游,故意地划船去追,用木浆戳他打他。   骂道:“既然你不杀我,轮到我杀你了。你要是做了水鬼,去阎王爷那别忘了倾诉,是你自找的。”   荀延被打了几下,一下子捉住了木浆,林笑却拔河似的与他抗衡,荀延故意用极大的力,随后一瞬松手——   “咚——”   林笑却后仰摔进了湖里。   荀延笑道:“跟延玩游戏,你玩不起。”   可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骂声。荀延慌了,大喊:“林笑却,别装死!”   没有回应。   荀延一头扎进水里,睁大眼湖下寻。   眼见着那人下陷,荀延什么也顾不得,立马往下游接住了他。   荀延揽着林笑却的腰往上游,一直游到了岸边,喊道:“太医!”   太医一时半会赶不过来,荀延惊乱之中想到自己以前看过的医书,他什么都看,算是博览群书。   荀延的手压了下去,唇也下移,林笑却缓缓睁开眼,偏过了头。   荀延吻在了脸颊。   林笑却咳嗽几声,虚弱骂道:“你这浪子,滚。”   荀延做了那么多坏事,这还是头一次做好事被人冤枉。   他起身道:“我干干净净一人,为了维持身心纯净为主公办事,手动都没有过。今天,全被你毁了。”   “倒是你,不知跟多少男人鬼混过,我若是浪子,你简直是没有言辞可以形容的银荡。”   林笑却呛咳几声,笑而未答。   荀延瞧着他,以为是自己的话伤到了他,又扯不下脸来道歉。扭过脸道:“今天这一朝,算是彼此彼此,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我懒得杀你,你也不要去主公面前招摇。”   荀延道:“再美丽的身躯,也无法成为安身立命之所。你愿意当主公身下的玩物,我不撕了你,也有的是人要杀你。”   林笑却听了,唇角微扬并不答。   过了好一会儿,林笑却问:“你怎么还不滚。”   荀延道:“等太医。延也病了。”   莲湖的水没能给他降温,他背过身去,手不知不觉抚上了唇瓣,真是糟透了。   他苦苦维持二十余载的清白,竟栽在了这个午后。   “你不要告诉别人。”荀延背着身道,“主公若是知道,我肯定没机会了。”   林笑却道:“你以为我像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爱谁恨谁要谁求谁,还不如一滴雨水更令我在意。”   荀延垂下了手,不再抚唇,方才的感觉他会竭力忘记。那肌肤湖水浸得微凉,从来没有过的触感。   美人罢了,美人多得是,没什么值得在意。   “你不在意就好,我比你更不在意。你是什么,不过一场风流水荡,你以为延会记在心中不成?一切不过阴差阳错,而延多管闲事去救你。你这白眼狼,我不在意你。”   林笑却笑:“扰人清梦,害我落水,倒成了救命之恩。荀延,你做的这场白日梦,该醒醒了。”   林笑却慢慢爬了起来,懒得再搭理荀延,他回宫去。   一身的水意,步履沉重,荀延听到脚步声,想要回过头去,他捧住自己的脸颊按住,不准回头,可脸颊发烫,烧得手都烫起来。   手一烫,十指连心,心好像也灼烧了。   他一定是受了风寒。   还看什么,还在想什么,他也该走了。   临走之前,荀延还是没忍住,回过身去望,但那里哪还有什么美人白骨,只有未干的水痕脚印。   林笑却说他会做水鬼,笑话,他从来不会输。到最后,分明是林笑却做了水鬼。一步一步,上了岸,要到人间寻替死的鬼。   他才不会上当。   他只会看着,看着林笑却到底还能勾引多少人。他不信,到最后这世上只剩他荀延一人厌他恨他弃他瞧不起他,根本不可能想要亲近他。   荀延仓促回了府,落荒而逃似的。   他回到府中翻找出玉佩碎片,当时他作势自尽,晏巉砸向他手腕的玉佩救了他,他一直珍之重之地藏着。   主公才是他要爱要敬哪怕为之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的人。他爱晏巉而恨林笑却,慕主公而鄙怯玉伮,他自幼认定的挚爱之人,绝不会有丝毫更改。   他荀延认定的路,哪怕满地荆棘,走得遍体鳞伤,也绝不回头。   可下一瞬,荀延突然想到,他都着了风寒,那林笑却自是更加不堪。看来,明日的婚事要泡汤了。   活该。那么想当皇后,吹吹风落落水,正好清醒清醒。   傍晚。   林笑却躺在床榻上,咳嗽不已。   头昏沉,嗓音哑。他骂道:【那混账。】   233道:【祝他千刀万剐,祝他五马分尸,祝他日日夜夜寝难安。愿他头足异处,愿他粉身碎骨,愿他鸟尽弓藏受凌迟。这混账,天诛地灭。】   233又祝宿主逍遥自在,悠然自得,年年岁岁心清净。   233不知道系统的祝愿有没有用,但这一刻,他好像懂了人间,为何有些人明知无用,也要献上祝福。   明知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欢乐,始终存在束缚,自得难,自在难,逍遥难寻难忘。可依旧希望,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能簇拥在那人身旁。   而不是一群渣滓,在那里妄想他的宿主。   233翻阅了那夜的事,电影一般,他看见宿主面上的神情,欢愉的、茫然的、带着痴与无所谓。他在下坠。   越是离人心近,233感到越疼,他说不清这般的疼痛是否可以用数据衡量,能否成为固定的程序消除与重现,他放纵这般的体验,越是疼,离他的宿主便越近。   隔着现实的距离,他可以与宿主的灵魂这般贴近,却永远无法触拥宿主的身躯。   233能给予和得到的,只是这苍白的言语。   濮阳邵赶来喂药。   婚事前日落水,濮阳邵直觉不祥。抱着林笑却喂完药,道:“难不成是我的命太硬,克了你?”   濮阳邵心下不安,当即便召人卜卦。   不管卦象如何,解卦的人倒会看脸色,只说是天作之合,柔能克刚,皇后娘娘不会有事。   今日小灾过后,便是大福大吉。   濮阳邵心下稍安,重赏了卜卦者。   卜卦者松了口气,端着金子离去。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抚上他脸颊,低声道:“你会没事的。”   “我去把那湖填了,竟敢捉你下水,朕要那莲湖寸草不生。”   林笑却连忙道:“是我自己贪凉,不小心翻了船。人家鱼儿莲荷怎么就惹着了你我,平白无故叫它们丧命,反倒会折了我的福。”   濮阳邵道:“原来是做船的匠人,杀了!学艺不精也敢卖弄,将来还要害了多少条性命。”   濮阳邵迫切为这桩事找缘由,仿佛只要找到源头,解决掉,之后便会真的如那卜卦者所言,大福大吉。   林笑却制止道:“你杀谁我管不着,但濮阳邵,倘若是为了我要杀谁,先把我杀了,免得令我徒添罪孽。”   濮阳邵沉默良久,克制了下来:“不杀便是了。喜事在即,大赦天下。”   濮阳邵搂紧了林笑却:“不要再有事,不会有事,一切都会顺利。”   “怯玉伮,你要好好的,”濮阳邵感受着怀中虚弱的人,祈求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濮阳邵不信神佛,也不知该向谁求,最后落到了自己身上。求人不如求己,他会竭力的。 第78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8   濮阳邵搂得太紧,下巴蹭到了林笑却的脸庞。他的胡子长得真快,一下子又有胡茬了,刮蹭到林笑却的面颊,又痒又疼。   林笑却推他的脸,咳嗽了两声。   濮阳邵连忙拿起被子,裹在他的身上:“是不是冷?”   林笑却笑:“大夏天的,我怎么会冷。”   濮阳邵道:“你落到水里的时候,一定很冷。”   林笑却说水下是不一样的,他看到了莲荷的根,水下的杂草,游过的鱼:“都说水下阴凉得有水鬼,但我没有看见鬼,濮阳邵,我不觉得冷,万事万物都在生长,你的胡子也一样。”   濮阳邵摸了一把自己的胡茬,他问是不是蹭疼怯玉伮了,他现在就去刮。   林笑却说不用,他道:“濮阳邵,跟我讲讲你的娘亲吧。你老是念起她,我也好奇起来。”   这是第一次,林笑却主动询问关于濮阳邵的事。过去濮阳邵说要互相了解,可林笑却从不肯主动了解他。   濮阳邵抚上林笑却脸颊,眼里的情意与往常相比,添了几分柔软。   濮阳邵给林笑却讲了起来。   他说他的娘不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但生机勃勃到严寒与饥荒都无法摧毁。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丈夫死了,帐篷倒了,羊群生疫病一把火烧光了,她都能从零开始,重新开始。   “她很强大,”濮阳邵道,“当儿子的自愧不如。”   林笑却说濮阳邵也很强大。   濮阳邵道:“空有一身蛮力,我不懂的很多。但我会学着像我娘那样强大。”有了想保护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肆意嚣张,虽然说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到底渡过了黄泉,这人就不再是前一世的人。   怯玉伮也认不出他了。   过了几日,林笑却渐渐好了起来。   婚礼前夕,按照旧俗双方不见。   也是这一日,分三路攻来的宣王军队,先后攻下了庐舆、州栗、南涉,宣王乘胜进兵,渐有威逼绍京之势。   宣王打出为赵异及世家报仇的旗号,号称三十万大军汹涌而来。各地残存世家闻风响应。更有豪强杀了当地官员献城投降。   宣王粮草丰足,兵强马壮,相比久经战乱的东周各地,一直屯兵屯粮的宣王,就等着赵异死了师出有名,占了大义立下大功,顺势登基。   城池陷落的消息入夜终于传到了濮阳邵耳中。   宣王来势汹汹,根本耽搁不得,濮阳邵须得即刻领兵前去。   明日就是婚礼,可这婚事好似上天有意阻挠,难以达成。濮阳邵望着夜色,竟有不祥之感。   前方危乱,本该将怯玉伮留在绍京。但濮阳邵自知不得民心,忧心大军出征,官民反叛,又有赵异前车之鉴,竟执意带怯玉伮一同前往。   荀延劝阻一番,濮阳邵固执己见。   他道:“不瞒军师,城池陷落的速度比朕想象得快,朕没有完全的把握,必不能将怯玉伮独留绍京。无论成败,朕都带着他。”   “不必多言,”濮阳邵道,“天亮便开拔。”   濮阳邵并未先去见林笑却,而是聚集自己的几百亲卫,道:“你们跟随朕南征北战,享尽荣华也饱尝流亡之苦。”   “此番大军压境,大燕国内民心不附。那日大军凯旋,百姓竟是慌不择路狼狈逃窜,仿佛归来的不是皇帝而是贼寇。朕本想大赦天下,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以换民心,但这乱世不肯给朕留时间。天亮大军便开拔,诸位愿与朕同往,朕必不忘你们多年的功劳,若思归故乡,朕也备了金银,拿上包袱趁夜离去罢。”   濮阳邵拍了下手,金箱银箱烈酒都抬了上来。   一亲卫未望那金银烈酒,跪下铿锵道:“陛下待咱们如此厚恩,怎能碰到点难事就逃亡!我达奚克誓死追随陛下!”   其余亲卫也齐齐跪下,厉声道:“我鲜于亨誓死追随陛下!!”   “……誓死追随陛下!”   濮阳邵大笑着分了金银,又端起烈酒与亲卫共饮,饮罢,砸了酒碗道:“一宣王尔,大燕还轮不到他嚣张!天亮大军开拔,统一西地在此一举!”   半夜,林笑却已入梦乡。   濮阳邵一身酒气大笑而来,进了殿却蓦然静默起来,轻手轻脚靠近林笑却。   他掀起床帏,殿内只留了两盏小灯,不够明亮的光线下,他看着床榻上的怯玉伮,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匹敌的珍宝。   濮阳邵无法容忍再一次失去他。   濮阳邵将林笑却抱在了怀中,酒气使得他没了轻重,林笑却在疼痛中醒来。   见是濮阳邵,呢喃道:“天亮了?”   濮阳邵摇头:“没有。”   林笑却说婚前一日不见面。   “顾不得那许多,”濮阳邵抚上林笑却的脸颊,“开战了,怯玉伮,我要你随我上前线。”   “你不会有事,你与军医呆在一处,不上战场,只在后勤。”濮阳邵低声道,“杀了太多人,绍京我难以服众,我在时,尚且有人敢夺你而去。我不在了,只会变本加厉。”   “你不要怕,我不会败。不会有刀枪伤到你。”濮阳邵将林笑却紧紧抱入怀中,“相信我。”   濮阳邵身上的酒气浓重,他激昂的情绪使得胸腔起伏,一室的安静里,林笑却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急促的,滚烫的,燃烧一般烫着了他。   林笑却道:“我不是豆腐做的,军医能呆,伤员能存,我也能。”   濮阳邵得到了首肯,大笑着将林笑却抱了起来。他的笑声震得室内的灯火都摇晃颤动。   233问为何要答应他。   不过是高高兴兴跟着走,与哀哀怨怨被带走的区别。   天快亮之际,晏巉来了。   他得知消息后,开门见山道:“陛下,臣不同意怯玉伮上前线,刀剑无眼,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您能自保,怯玉伮却未必。”   濮阳邵抱着林笑却坐在榻上,沉声道:“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别说你是他大哥,朕查过了,怯玉伮只是你们府里的书童。”   晏巉道:“书童身份只是为了安抚赵异,我买下怯玉伮,晏家养大他,不是为了让他去前线送死。”   濮阳邵道会派亲兵保护。   晏巉笑:“您的亲兵,您当真不知他们在绍京都做了什么?你高估了他们的道德,低估了他们的贪欲。”   濮阳邵笑:“晏巉,这句话,你该送给自己。”   晏巉见濮阳邵执意如此,阖上了眼,遮掩阴鸷的情绪。   良久,晏巉道:“陛下坚持,那请允臣同去。臣不上战场,贴身保护怯玉伮。无论如何,我会让他活下来。”   濮阳邵道:“你莫不是忘了,你那张脸,进了军营还想得以保全。”   晏巉道:“臣自有办法。”   濮阳邵抱着怯玉伮,沉思良久,允了。   天亮,军队开拔。   濮阳邵将大婚的礼服一并带走。   林笑却坐在马车里,马车混在后勤辎重之中。   晏巉陪同,没有戴那骇人的恶鬼银面具,戴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具遮掩。   林笑却躺在马车里,乏力得什么也不想做,什么都不愿说。   晏巉问是不是在怨他。   林笑却摇头:“为何怨大哥。不怨。”   晏巉道:“我自以为……谁知早入了泥潭,和那些人没两样。怯玉伮,你该怨我。”   林笑却抬眸望他,问他为什么马车内也戴面具。   晏巉说他无颜面对。   林笑却道:“挺快乐的一件事,我也享受到了,大哥没什么可自厌的。”   “你在说谎。”饮酒不会消愁,寻欢难以得欢,晏巉道,“我自私地在你身上发泄情绪,卑劣不堪。怯玉伮纵是享到那一刹的欢愉,烟火过后,也什么都不剩了。”   林笑却默了一会儿,问:“大哥既然如此认为,那以后还会做类似的事吗?”   晏巉许久未答。   林笑却浅笑着:“我不在意的。只是,晏巉,我不会爱你。”   晏巉缓缓揭开了面具。   他静静地望着林笑却,眼神让人难以看清,林笑却不知道是不是这马车里太黑了。   他想去掀开窗帏,手腕却被晏巉捉住了。   “那就恨我吧。”晏巉低声道,“恨我,恨到骨子里,和爱倒也没什么差别。”   “克制,远离,”晏巉沉声道,“大哥试过了,大哥做不到。”   “大哥只想亲手剥下濮阳邵的皮,一刀一刀砍下他的手指,叫他知道碰了怯玉伮的下场。”晏巉攥着林笑却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颈项,“而我这条命,你可以来取。随时……随地。”   林笑却望着他,想收回手,可晏巉攥得太紧。他也就不挣扎了。   “大哥,”林笑却道,“你高估我了,我学不会你死我活那一套。”   晏巉自掐着颈,微仰着头,他望到车厢内雕刻的花纹,望到那壁灯,望到许多许多,唯独望不见怯玉伮的真心。   许久过后,林笑却也没有用力,晏巉想要他掐上去,他偏不,只是搭着,触着,直到晏巉怔怔地松开了他的手。   马车滚滚向前,林笑却在车里躺了下来。   233怕他无聊,放电影看。233挑了一部爆笑喜剧片,林笑却憋笑憋得脸都红了,233赶紧换成悲剧片,林笑却又开始忍泪。   233开始播放轻柔的助眠乐曲,一声声呼吸渐渐平缓。林笑却睡了过去。   那样太疼了,他无法分担,他只能瞧着。   晏巉也躺了下来。他躺在林笑却的身旁,想去牵他的手,犹犹豫豫,指尖碰上了林笑却的肌肤,惊弓之鸟似的,晏巉将手收回。   林笑却没有醒来。   晏巉为自己这举动感到滑稽。明明厌恶所有人,不能接触所有人的,现在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忍不住想要拥抱。开始嫉妒、怨恨、杀意,恨不得杀绝了天下人,只留他与怯玉伮。   晏巉按住自己的心,不要跳了,跳得太急他喘不过气来。   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一口气支撑他走到如今,在这车厢里,他竟然刹那觉得散了也好。   林笑却睡熟以后,233按停了助眠乐。   他试探地自己开口,轻轻地哼唱,哼了两句担心吵醒宿主立马停了,但宿主睡得很香,没有醒,233感受了会儿宿主的心跳,又轻轻地哼唱起来。   他希望他这合成的声音里,也有人一样的感情,能够表达温暖和安宁。   在这个混乱的血腥的世道里,233希望自己是一片清净之地,做宿主的安身之处。   【怯玉伮……】233极轻地说出了口,宿主可以指代太多太多人,可怯玉伮只是他的宿主。他听着那些人,一个又一个这样亲密地唤宿主,不知不觉竟也起了这样的念头,【怯玉伮……】念起来就像观音的名,又像小猫的昵称。   他的宿主应该晒晒太阳,不要被这些爱意湿了身心。   千千万万的爱恨,不足以销毁这一刹那的光阴。   世事流转,生死之间,万事万物都在改变。而宿主的灵魂,233会小心保管,直到宇宙的尽头,一切都毁灭,连233也不得不湮灭之际,怯玉伮与233才会成为历史的尘埃。   233查询到在宿主原来的世界,233是哈哈大笑的意思。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早在233产生之前,宿主诞生之前,命运早已注定,他会绑定林笑却,一起度过欢乐的大笑的永生。   怯玉伮睡得很香。晏巉起身,掀开了窗帏,这时候的阳光不烈,懒洋洋地照进来。   他靠在车壁上,将面具戴好。   此一去,濮阳邵不会逃掉。怯玉伮会伤心吗。   晏巉看不出怯玉伮是否讨厌濮阳邵。   或许是不的,与喜爱无关,没有人会讨厌来自他人的善意。   听说赵异死后,怯玉伮也伤心了一阵。自焚应该是很痛的,他不知当年那六岁的孩子,走到如今是怎样鼓起勇气杀了自己。   本以为绥城保不住,免不了血流成河。   没想到赵异竟……听说葬入了帝陵,也好,死得干净决绝。   晏巉望向窗外,军队行进马蹄声声,运辎重的车轮滚动,光在人之上,影在人之下。   晏巉戴上白金丝织成的手套,心道,濮阳邵不会逃掉,宣王亦陪葬。   这局棋下了太久,他快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晏巉望向怯玉伮,阳光照在怯玉伮的面容上,温暖和煦,怯玉伮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像偷吃了糖果的猫。   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棋子,包括他自己,唯独怯玉伮不能。 第79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29   八月。濮阳邵分三路拦截宣王。   宣王在沛水上游放火船,火船顺流而下,意图烧毁下游桥梁,阻止濮阳邵进兵岷州。   濮阳邵派人乘小舰,用铁索拦截了火船,大军顺利通过沛水,进兵岷州。   双方主力自此在岷州开战。   濮阳邵着人挖地道至岷城墙下,放火烧之,上方梁木烧毁,城墙轰然垮塌。   宣王派兵出击,精骑兵在濮阳邵阵营内横冲直撞,更有大将直冲中军而来,擒贼先擒王。   濮阳邵一刀杀之,整顿兵马反击。   双方互有损伤,暂时休兵。   宣王使者擂鼓大喝,道是濮阳邵不过一贼寇尔,流亡南周,陛下收留了他,贼子却恩将仇报杀了陛下,此等不忠不义毫无廉耻之人,纵兵劫掠,残酷嗜杀,绍京多少百姓命丧其手。诸将生长南周,不思报效国家,反而投降叛敌。   今宣王立志复仇,诸将若此时归顺,助王杀敌,犹未晚矣。届时不但官位保留,还另有重赏!   濮阳邵召人回骂,道是南周世家豪族宗室,欺压寒门庶族黎民百姓,致使百姓无地流亡,庶族屈居人下,上层酒肉美酒肆意挥洒,底层人人相食只为求存,如此惨况,岂有长存之理!大燕陛下如昔日武王伐纣,大周非他夺之,乃天意也!   况周烈帝自知罪孽深重,临终前禅位于陛下,后于摘星阁自焚祭天,尔等却倒行逆施,扯了大旗再起战事,居心何在?不过是妄图恢复旧制,踩着累累尸骨重获荣华!   大燕诸将一路征讨,将尔等亲族一并杀之,投降之言妖言惑众,届时诸将性命难保,悔之晚矣。   又喊话岷州城内,道是杀了宣王者,封王,开府仪同三司,赏万户食邑!   宣王使者又骂,说是濮阳邵一介蛮子,必会薄待汉人。   濮阳邵使者回骂,说是高门联姻盘根错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宣王身边全为昔日大周高官亲族,若让其得势,南地又将重蹈覆辙。况昔日沧国帝王汉化,如今胡汉融合大势所趋,大燕陛下自是平等待之,有功者封王侯,赏重金,娶汉人皇后,拜汉人为相,何来薄待一说?   宣王使者再骂,濮阳邵使者继续回骂,两个使者一城墙上,一城墙外,骂得口干舌燥,谁也占不了上风。双方鸣金收兵,择日再战。   夜晚,濮阳邵派精兵偷袭,宣王谋士早有预料,城墙虽垮塌,但城墙内修建了营垒,士兵不间断巡逻,偷袭失败。   双方对峙一月,损失惨重。   九月,天降大雨,河水暴涨。濮阳邵退军高地,派人修渠引水灌城,宣王大骂贼子,弃城先逃,留一大将继续守城。   说是好好干,马上派遣援军里应外合,左右夹击,必叫濮阳邵有来无回。   濮阳邵带精兵追击,反中埋伏,损兵折将,怒而强力攻城。   岷城内大水淹没,吃饭烧火都要将锅炉吊起,死者众,尸体飘浮无人收敛,城中又起疫病。守将抵抗半月,左等右等等不来援军,开城投降。   濮阳邵大军乘战船,靠近城门之际,残军射箭抵抗,竟是诈降。   濮阳邵手下两员大将未有防备,中箭而亡。   濮阳邵大怒,下令屠城。   荀延并未阻拦。他就是要双方消耗殆尽,打得越狠越是能达到目的。   他总是让忠于濮阳邵的人当先锋冲锋陷阵,忠于晏巉的人则保留实力。   此消彼长,濮阳邵在劫难逃。   但晏巉得知后,觉城中百姓无辜,命其建言阻止。   荀延这才劝阻道:“大燕内乱,不止于明面攻伐,更有民心之争。百姓不会体谅陛下屠城的缘由,只会畏惧抗拒满怀恨意,届时那宣王大肆宣扬出去,敌军所占城池必负隅顽抗,殊死一搏。收复失地,将事倍功半。”   “且各地早有献城投降者,此势若起,则大势去矣。”   濮阳邵只好作罢,杀了守将了之。   十月。濮阳邵病倒军中,竟是染上了疫病。   军中疫病蔓延,只能将尸体焚毁。军医研究多日,献上药方,疫病得以阻止。   但宣王在周地大肆宣扬濮阳邵已死的谣言,各地不少听信了谣言的守将竟直接献城投降。   濮阳邵刚痊愈,未有休养时间,便不得不领大军到蛟沃,与宣王正面迎战。告知天下他活得好好的,投降投得未免太早了些!   驻扎蛟沃,修建营垒,濮阳邵叹道:“早知疫病损兵折将至此,当初应直接泄洪,火烧了那岷城。军师误朕矣。”   濮阳邵急调各地大军支援,宣王亦是调兵蛟沃,双方决战。   清晨双方列阵对峙,宣王骂道:“你倒是命大,竟没死成!”   濮阳邵回骂:“弃城而逃,跑得倒快!”   宣王道:“鼠辈嚣张!水淹岷城,害了诸多百姓性命,患疫是你的报应!叫你逃过一劫,是天意要我亲手杀之,为先帝报仇雪恨!”   濮阳邵道:“囫囵话说一堆,面子上磨得光,报仇是假,想当皇帝才是真,废什么话,开战!”   双方大战,濮阳邵带军直冲宣王而去,拉弓射箭,射中了宣王宝马,宣王跌落马下。濮阳邵拉弓再射,一大将斩断箭矢,救了宣王回营。   濮阳邵令人大喝宣王已逃,众将还不束手就擒,宣王阵营军心大乱,阵列被骑兵冲溃,纷纷逃窜。   宣王惊魂未定,又听说士兵逃亡,大怒,要把逃兵都斩了。   但谋士劝道:不可!此举只会加重恐慌,整兵再战才是上策!   但宣王差点身死,心中竟生了惧意。留一大将断后,自己带兵逃了。   自此宣王不肯再上前线冲锋陷阵,坐镇后方调兵遣将。   双方混战至十二月。雪飘万里。   军马疲惫,损兵折将,谁也没能讨得好。   但各地一直有城池投降宣王,濮阳邵疲于奔命,颇感大势已去。   宣王占了大义的名头,赵氏又在周国经营百年有余,前几代注重教化,地主豪强皆视赵为正统。濮阳邵虽占了绍京,可还未来得及拉拢各地豪强,收拢民心,又有绍京大肆屠戮的先例,各地得了机会,归顺宣王之势如火燎原。   荀延自不会看宣王坐大。   宣王的阵营里,也有晏巉的卧底。那些人开始鼓动宣王,说是濮阳邵大势已去,何不一雪前耻,亲手杀之!   又重金收买了宣王的嫔妃吹枕头风,吹久了宣王真以为自己天神降世,区区一濮阳邵算什么!   待他带领二十万大军,直逼苑城,一战擒杀!如此大义大功,足够他立即登基。   况且乱世以来,君王大多亲自带兵出征,军政一体。战事全交给手下人,宣王忧虑将领趁机坐大,取而代之。   乱世忠臣少,想杀皇帝的臣子倒不少。   宣王诸多思量之后,带军兵临苑城。   然苑城地狭,宣王怕死又带了太多人马,首尾难顾。前头的命令想传到后头都需要不少时间。   在其他人畏惧宣王兵马众多之时,唯荀延微微一笑道:“此战必胜,一战擒之!宣王之乱就此平定矣。”   现在真的忠于濮阳邵的将领势力已经消耗得几乎见底,荀延自是不愿损伤晏巉的人马,他道:“宣王军阵臃肿,首尾难顾,只要派出精骑兵,杀了前头的威风。混乱散开,后方军士不明所以,必慌乱溃逃。一旦逃亡成势,宣王的命令难以下达,擒杀宣王易如反掌。”   濮阳邵听从了荀延的建言。   次日清晨,宣王的军队排开叫阵,让濮阳邵出来决一死战。   荀延道:“不急,以逸待劳。”   到了中午,宣王的军队滴水未沾,濮阳邵也没有出来。有将领劝鸣金收兵,翌日攻城,晏巉的卧底却笑道:“濮阳邵分明是怕了王爷!正是趁势扬威的时候,岂有退兵之理!”   宣王也大感解气,派使者出列将濮阳邵大骂特骂。   午后,位处后方的许多士兵连阵形也不维持,纷纷放下兵器坐地休息。   正在此时,濮阳邵带着自己的亲卫及一千精锐骑马杀出,杀得宣王措手不及!   濮阳邵挥舞着槊天戟,所过之处敌军人头落地,亲卫精锐亦是骁勇无比。   荀延站在城墙之上,暗叹:是猛将,却非明主。   城楼下宣王阵营果如荀延所言,一旦前方溃败,慌乱蔓延,后方许多士兵不是维持阵形杀来,而是慌不择路地逃亡。   宣王岷城之战时见势不对便逃,十分惜命,他阵下的士兵自是有样学样。   濮阳邵大胜,大军出城追击,宣王被擒。   濮阳邵问他临终有何感言。   宣王死到临头倒是英勇了一回,骂道:“我不过给你打个样,今日本王若遭不幸,明日就是你濮阳邵的死期!”   “你这贼子,当真以为能安坐天下?一贼寇尔,人人得而诛之!”   濮阳邵一刀砍下了宣王的头,血沾半身。   宣王一死,不少投降的城池又投了回来。濮阳邵并未追究罪责,反而大赦天下。   宣王的兵众有的降,有的负隅顽抗,又有各地起义,濮阳邵继续带兵征伐。   三月。大燕基本平定。   明明局面一片大好,濮阳邵内心却隐隐不安。   开春,濮阳邵带领大军凯旋。   庆功宴后,濮阳邵右手将林笑却抱在怀中,左手抚着新绣好的婚服。   金龙威严华贵,高不可攀。濮阳邵道:“我本来想着,若是战事不利,临死前穿上婚服与怯玉伮成婚,也算是死而无憾。”   无论去到何地,濮阳邵一直带着婚服。   岷城之战后,他患了疫病,急忙遣人将林笑却送到附近安全的城池。疫病之中,濮阳邵抱着两件婚服挺了过去。   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穿上婚服,隔着山川江河洒酒祭拜娘亲。   他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一个人拜了天地和高堂。   有将领劝把皇后娘娘接回来。言下之意,若有不测,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濮阳邵严词拒绝,并不准人再提此事。   当初就说好了,倘若他身死,怯玉伮好好活下去,怎能再把怯玉伮往火坑里带,本就身体不好。他能扛,生老病死他一个人扛就够了。   后来濮阳邵熬了过来,但那贴身穿过的婚服却不得不烧掉。   他看着两件婚服在火焰中燃尽,心中竟似有悲鸣般,令他一时之间,好似回到了大雪压垮帐篷的年幼之时。   那时候,他从雪中爬了出来,看到玩伴僵死的身躯。   听到遍布的悲鸣。   他手足无措,他无能为力。   红色的喜服在大火中燃尽了。   两次,两次试图大婚都失败,连婚服也烧尽。   都说事不过三,濮阳邵抚着新绣好的喜服,心道,这一次,一定会顺利的。对吗? 第80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0   三月末还有些冷。   濮阳邵松开了婚服,双手抱住林笑却,他说林笑却的头发长长些了。   林笑却抚上自己的发,一直抚到发尾:“是长些了。”   “身量也高了些。”濮阳邵抱着林笑却站了起来,“以前只到我胸膛,现在快到下巴了。”   林笑却说:“我可不矮,是你太高,我以后还会长的。”   濮阳邵笑着摸摸林笑却头顶:“当然会长,这么久了,我竟然忘了问怯玉伮多大。”   林笑却反问濮阳邵,濮阳邵迟疑了很久,他说不记得了。   阿娘死后,他便懒得过生辰,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乱世里年号也混乱,他懒得记。   “约莫二三十了,比你大得多。”濮阳邵抚上林笑却的脸颊,“这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林笑却抬眸笑:“你吃不着,我也不是草,我当牧童。”   濮阳邵笑着把林笑却举了起来,直接放自己肩上,一般只会这么放小孩,林笑却高多了,吓也吓死了。   濮阳邵大笑着说别怕,他撑着他的腰,不会摔下来。   林笑却坐在濮阳邵肩上,手上没有支撑,他说真的不行,会摔下去,这牧童一点也不好当,他不当了。   濮阳邵笑着说不会摔,才走出几步,林笑却揪住他头发里扎的小辫:“再走就变秃牛,还不快放我下来。”   濮阳邵问:“真的怕?”   林笑却闷了一会儿,低低“嗯”了声:“太高了。”   无依无靠,全凭濮阳邵支撑。他对他没有信任,自然会怕。   濮阳邵将林笑却放了下来,重新抱在怀中:“本来把你当大孩子,看来还是只能当奶娃娃。”   林笑却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的兵器,不能到处乱甩。”   濮阳邵笑:“这细胳膊细腿的,我可不敢拿你当兵器。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我不干。”   林笑却笑着说濮阳邵烦人。   濮阳邵故意用自己的胡茬去蹭林笑却:“不烦,我不烦。”   林笑却推开他的头:“烦。”   濮阳邵跟个孩子似的犟劲,又去蹭林笑却的脸颊:“不烦,就不烦。蹭到怯玉伮不烦为止。”   林笑却到最后拿他没办法,只能改口:“好,不烦,不烦就是了。”   濮阳邵笑了起来,听起来挺傻的。   他抱着林笑却倒在了床上,他说他好高兴,心里满满的,还有点酸酸涩涩。   他说他没文化,问怯玉伮能不能找到词语形容。   林笑却道:“我可体会不了,你大概是吃撑了。”   濮阳邵说不是肚子撑,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不是宰相。他说他的心很满:“汉族常说月有阴晴圆缺。我现在大抵就是晴与圆。又道人有悲欢离合。我与怯玉伮是欢与合。至于酸涩……怯玉伮,阴与缺,悲与离,不会属于我们的。”   “如果我们从小长在一块儿,我就保护你,走哪都把你带上。”   林笑却说他不是挂件。   濮阳邵笑:“不是挂件,住在我心腔,把你装进去,温暖,不会受寒。”   林笑却作势捂住耳朵,说濮阳邵说胡话。   濮阳邵偏要捉住林笑却的手,说更多的胡话给他听。   “不想住在心里,那就住在脑袋里。只是害怕脑袋里把你装满,我就成了傻大个。”濮阳邵笑,“傻大个活不到春天,会在冬天的大雪里冻僵。”   “我冻僵了,你会不会从我的脑袋里走出来,走到别的地方去,钻到别的人心中。”   林笑却捂住了濮阳邵的嘴:“你在讲鬼故事,我好好一个人,放着房子不住,偏要住人那狭窄的身躯。岂不是自囚自困。”   “天下那么大,濮阳邵,你装不下我。”   濮阳邵捉住林笑却的手,笑道:“我在学汉人讲甜言蜜语,怯玉伮怎么不受用。”   林笑却也笑:“你说得太恐怖了,不甜,瘆得慌。”   濮阳邵叹:“毕竟不是我自己的语言,没办法应用得很好。很多细微的词,我分辨不出它们的区别。我想用我的语言告诉你,可你听不懂。”听不懂的告白,未免太狼狈了些。   林笑却道:“我听个声也是好的。”   他听不懂猫咪的叫,听不懂鸟鸣花香,看不懂岁月的年轮,可他能听个响。泉水淙淙,冰锥子砸落清脆,小雨淅淅沥沥,大雨滂滂沱沱,一整个世界都淹没。   尘埃落下,树叶摇晃,他听见那声响,仿佛自己也成了雨。落到这个世界,并不管落脚处到底是屋檐还是廊下,花团或是泥潭。   只是落,只是往下坠跌。   濮阳邵搂住了他的腰,在林笑却的耳畔说了好长好长一段话。陌生的言语,陌生的音调,林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可他明白,濮阳邵这段话里,或许有甜言蜜语,或许……更多的他探寻不到了。   濮阳邵夜间很想留宿,但林笑却不允。濮阳邵开始学会尊重林笑却,却也免不了花言巧语,说他不会做什么的。   “只是想搂着你,”濮阳邵低声道,“我都好久没碰那些花里胡哨的,憋得慌,就搂一搂绝对不做什么。”   林笑却笑:“不可以,快离开。”   濮阳邵在林笑却耳畔,压低了声音蛊惑道:“我可以帮你。这么大了还没碰过人。”   濮阳邵的手抚上了林笑却的小腹,林笑却赶紧按住了他:“不行,你快走。”   濮阳邵说他不走。揉着林笑却的小腹,试探地想做什么。   好痒,林笑却笑得不行:“你就当我是和尚吧,我不需要。”   濮阳邵手乱动,林笑却捉住他,捉不住只好十指相扣,扣在胸膛上。   濮阳邵这下不乱动了,微微埋怨道:“我是秃牛,你是秃驴,倒也天生一对。”   “谁跟你一对,”林笑却道,“你色心不改,混蛋得很。”   濮阳邵说这可冤枉他了,疫病前还有点心思,疫病后真的只想守着怯玉伮过日子。   “我拜了天地和高堂,已经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我濮阳邵有担当,说不干就不干。”   林笑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濮阳邵不甘愿道:“驷马难追。”   他心想,婚后再慢慢磨,他不信了,一定是怯玉伮没体会到这种事的好来。一步步慢慢来,总有一天……濮阳邵在脑海里乱想了一通,脸上红彤彤的乐意叫林笑却十分嫌弃。   “你在乱想什么。”   濮阳邵傻笑:“我没有想你,没有想春天,绝对没有贪欢。”   濮阳邵不打自招,这下无论说什么,林笑却也要赶他走。   濮阳邵只好道:“那我明天再来。晚上记得想我。”   太黏糊了。林笑却道:“忙你的去,我无梦到天亮,谁也不会想。”   濮阳邵摸了摸林笑却的脸蛋:“无梦也好,睡得香香的。我真走啦。”   林笑却不看他,脸埋在被窝里,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显得闷闷的:“快走,快走。”   濮阳邵说他慢慢走,林笑却仍是道:“快走。”   濮阳邵隐隐听到一点哭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依照林笑却所言,快快地离去。再呆下去,怯玉伮真要恼了。   细水长流,不急不急,不能急。   濮阳邵走后,林笑却才抬起了头,竟已是不自觉泪流。   233说这是濮阳邵的命,杀人者人恒杀之。   【我会有一种负罪感,仿佛成了帮凶。】   233道:【不,宿主,你只是过客,只是这一场乱世悲欢的见证者。】   眼睫湿润、沉重,他睁不开,挣不开。   233又道:【我们没有干预这个世界。一切由他们自己在欲望情愫中沉沦。宿主,我们只能路过。】   233心道,宿主早就与常人不同。灵魂不灭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近常人口中“神”的层次。   系统播放轻缓的音乐,纾解林笑却的情绪。   林笑却静静地听着,蓦然听到了脚步声。   系统停止播放,是晏巉从密道里出来了。   系统有点滑稽地想,真像偷情。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而他是那个听墙角的。   系统摇摇不存在的头,胡思乱想什么,一会儿程序要错乱了,一堆的bug要死机了,不气不气。宿主跟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可即使这样劝自己,系统也忍不住生出了嫉妒之心。莫名其妙,这嫉妒胡搅蛮缠,竟然要缠上一个系统,让一个无情无欲的系统走上成人之路,太坏了。   晏巉走出来,林笑却缓缓睁开了眼眸。   晏巉瞧见他眼下的泪痕,瞧见那湿漉漉的眼睫,像一场雨,把受伤的小鹿淋得湿淋淋,哀哀的,血、泪、雨一起淌,在小鹿的身下淌成了小溪。   晏巉是另一头猛兽,走到小鹿身旁没有吃那鹿肉,而是垂下头舔舐那小溪解渴。   晏巉抚上林笑却脸颊,垂下身亲吻了他的眼眸。   林笑却觉得痒,想要后退,晏巉搂住了他。   他轻轻地往下吻,沿着泪痕,将怯玉伮的小溪啜饮。   一干二净了,他才松了手,退后一步,问:“怎么哭了。”   林笑却垂下眸,说冻的。   “说谎。”   林笑却抬眸:“那你给我想一个理由吧,想一个说得过去的,你相信的理由。”   晏巉道:“你舍不得了。”   林笑却反驳:“我舍不得谁了?”   晏巉道:“别逼我回答。”   林笑却微笑:“你先逼我的。”   晏巉倏然脱了外衣,上床将林笑却紧紧抱在怀里。   林笑却挣扎:“放开,我不做你的药材。”   晏巉压在他身上:“那就杀了我。”   林笑却仰头看他,泪水又落了下来:“我讨厌你。大哥,我讨厌你。”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泪:“大哥不会反抗。”   “大哥欺负你心软。”   林笑却哭得哽咽,晏巉将林笑却紧紧搂在了怀里:“别怕,别怕,他会死得干脆利落。我会让他死得没有太多的痛苦。”   去岁夏离开绍京,今年三月回到绍京,这段时间以来,晏巉一直贴身陪在林笑却身边。   林笑却再不想承认,也早就习惯了晏巉的陪伴。   那些血与火,晏巉从不让他看,明明靠近战场,却还是呆在晏巉打造的无菌环境里。没有尸体,没有拼杀,没有饥饿,晏巉甚至有闲情给他缝衣裳。   点上蜡烛,晏巉对着火光穿针引线。   林笑却惊讶他还会这个。   晏巉笑:“当大哥的,如父如母,弟弟们馋新衣裳,有钱买布料,没钱请好的绣娘。”   “我跟着老仆学了几招,还算学得不错。过来,”晏巉道,“大哥量一量尺寸。快十九了,还能长一长。”   林笑却过去,说是量尺寸,晏巉却抱着他就不撒手了。   “这里太多人了,”晏巉道,“大哥感到恶心。怯玉伮,大哥有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有点意思。”   林笑却还想挣扎,听到这话就乖乖地让晏巉抱着。抱得林笑却都打哈欠了,晏巉才将林笑却抱到了床上,摸摸他额头:“睡吧。”   林笑却迷糊着,想睁开眼说说话,但在睡意的催促下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晏巉垂下身,亲吻林笑却的眉心:“怯玉伮,怯玉伮……”   第二天,林笑却醒来的时候,新衣服已经摆在床边。   晏巉嫌弃针脚不如绣娘,说让林笑却将就穿穿,林笑却说已经很好看了。   晏巉道:“不是最好的,不该穿在你身上。大哥以后只给你做里衣,里衣穿着,外人瞧不到。”   宫殿里,林笑却的哭音渐渐止了。晏巉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别怕,一切都会过去。   晏巉拍着拍着,就开始解林笑却的衣裳。   林笑却按住了他。   晏巉道:“大哥看看,大哥绣的里衣是不是被恼得扔了。”   林笑却道:“我从来不对物发泄。”   晏巉还是要解,林笑却只能随他。   解开了,晏巉抚上了里衣,里衣薄薄一层,跟抚林笑却没有太大区别。   林笑却恼他,说痒。   晏巉让林笑却复仇。   林笑却道:“我才不摸你。”   “你为了濮阳邵,是不是要一直跟大哥犟下去。”晏巉抚上衣领,“哭得领子都脏了。”   林笑却犟道:“那你拿回去,我穿不起你做的衣裳,弄脏了弄破了这么珍贵的东西,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晏巉道:“那我脱了?”   林笑却瞪他。   晏巉笑了下,摸了摸林笑却的头:“好了,不闹了。等濮阳邵死了,大哥接晏弥晏余回来。”   “只是,”晏巉道,“亲疏有别,怯玉伮,我们是主,他们只是客,明白吗。”   林笑却道:“什么时候大哥的弟弟也成了大哥的客人。”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颊:“不是大哥把他们当客,怯玉伮,是你要把他们当客。”   林笑却真恼了,翻身把晏巉压在了身下。   晏巉笑着纵容了他。   “我不要你管,你管太多,我会远离你的。”林笑却警告道,“你与赵异,你与濮阳邵,我不插手,你也不要逼我做什么。”   晏巉躺在林笑却的身下:“你可以插手,你想救他,现在就去说。只是我保证,他会死得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不怕?”   晏巉笑:“不怕。”   晏巉抬手,抚上林笑却的脸庞:“怯玉伮,我只是舍不得你。”   “哪怕我也变成那些人,想要碰你侮辱你,你也还是如此吗?”林笑却故意刺他。   晏巉道:“我希望你如此。那样我就有了开战的理由。我会像野兽一样对待你,吻遍你全身,咬得你身上都是印子,每一口,每一个齿印,都让你羞于见人,只能在我面前,赤。裸。裸,毫无遮掩。”   “可怕。”林笑却点评道,“我的肉不好吃。”   晏巉笑,说林笑却是傻子:“大哥不吃你的肉,大哥只想吞噬你的灵魂。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你的目光便是我的目光,你的世界也即我的世界。”   “你自己的世界很糟糕吗?”林笑却问。   晏巉搂住林笑却,将他拉了下来,林笑却被按倒在胸膛上,他听到晏巉的心跳声,也听到他说:“糟糕透了。”   “糟糕到你想杀了自己?”林笑却问。   晏巉默了会儿,笑着说了实话:“糟糕到我想毁了这个世界。”   “真可怕。”林笑却点评道,“比吃了我还可怕。”   晏巉紧紧搂着林笑却,胸膛起伏,呼吸灼热:“留在大哥身边,大哥不会变得可怕。”   “你能保证这一点吗?”林笑却听着晏巉的心声,不准他说谎。   晏巉说他会竭力的:“如果有一天,大哥害人害己,大哥会自我了断。别担心,大哥不愿意做一个坏人。”哪怕他已经是了。   林笑却道:“论迹不论心,我只是不希望大哥滥杀无辜。赵异曾是那样的人,他的结局不该属于大哥。”   高岭之花,应当于寒霜中绽放,而非于烈焰中焚毁。   晏巉说一把火倒也干净,只是他嫌弃竟还剩下焦骨:“大哥只愿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哪怕一粒骨灰也不要留下。”   因果循环的道理晏巉明白,他已经波及那么多人的性命,大抵是逃不过了。   只是舍不得……舍不下……   晏巉抱紧怯玉伮,安慰说:“睡吧。”   “大哥不吓你了。”   林笑却骂他坏,晏巉也欣然接受。   林笑却说今天一个二个,都想给他讲鬼故事。   晏巉问还有谁。   林笑却顿时不说了,呢喃道:“睡了睡了,我睡着了,不能说话了。晚安晚安,大哥晚安。”   晏巉笑,摸摸林笑却的头,低声应了好。   无非是那濮阳邵,必死的人,他还追究什么。   竟敢吓怯玉伮,还讲鬼故事,死了也不冤。   脑海内的233听到一个二个,嫉妒得想当第三个。程序就要点开鬼故事时,233猛然从嫉妒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真是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人类伤害宿主。   坏蛋那么多,233才不要当坏蛋。他要鹤立鸡群,他要当对宿主最好的人,陪伴宿主最长久的系统。   233点开了助眠的舒缓音乐,轻声道:【夜深了,宿主晚安。】   晏巉摸着他头说知道了,快睡。   233心道,不要脸,那句晚安是对系统说的,才不是对主角受说的。   安安静静,放空放空。晚安。 第8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1   北地。西穆。   侍从梁讷禀告道:“大司马并未生疑,已进宫来看小殿下。现已步行至含章门。”   自接下皇位以来,魏壑并未与大司马魏歧直接冲突,而是处处忍让、放纵,大封特封。   魏歧在大穆经营多年,势力深厚,与先帝的身死脱不了关系。   魏壑只能装作愿当傀儡的模样,使得魏歧越发张狂。其部下肆虐横行,将王公贵族也不看在眼里,压榨百姓,欺压豪族,朔京城里怨声载道。   在与东雍的战争中,魏壑欲调兵遣将,魏歧自不会让魏壑立下军功收拢军心,全部驳回自己战去。   谁知遇上那东雍的大将裴一鸣,损兵十万,大败而归。   魏歧的势力受到重挫,本疑心魏壑会对他下手,谁知那魏壑好似真的被流亡的日子磨灭了心性,整日不理朝政搞什么木雕,好似要立志当个匠人似的,惹得魏歧大笑道:“此子废矣!”   魏歧大败反而要求赏地赏财,魏壑只是道:“大司马的要求,无有不允。小侄但求一清净之地,安度余生。”   魏歧笑:“瞧你,混成这模样,好歹是我魏歧的侄儿,也罢。”魏歧让人去寻上好的木料,送给自己这安生的侄儿当礼物。   先皇唯一的皇子名魏凌,年龄小每次生病,魏壑必手足无措,请求魏歧进宫与他一起看顾祈福。   魏歧最初满心疑虑,必带好手执刀兵跟从。   次数多了,心有怨烦的同时,也放松了警惕。   魏歧对谋士道:“不过一个小皇子,还要本王每次进宫去照看祈福一番,要不是为了洗脱毒杀先帝的嫌疑,又彰显彰显本王的爱侄孙之情,谁愿意跑前跑后的,又不是本王的爹!”   谋士劝道:“王爷新败,还请暂且容忍一番。待洗刷了败绩,届时凭军功逼那魏壑禅位,至于小皇子到时候是死是活,也不过王爷一言尔。”   魏歧闻言咬牙切齿道:“东雍那该死的裴一鸣,挡本王的路,本王必将他挫骨扬灰。”   魏歧进入含章门后,倏然宫门闭合。   四周屋檐之上早有埋伏,乱箭齐发。   魏歧以随从人尸做盾牌,还是中了一箭,慌乱东逃,逃入宫殿北的密林。   魏壑命人围拢密林,纵火焚烧,黑烟滚滚,终将魏歧逼出。   密林外有湖泊,引水熄火。   魏歧被捉后不甘道:“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没本事才玩这等阴谋!”   “枉本王以为你是本王的好侄儿,未料到竟是这等阴狠鼠辈!”   魏壑道:“你买通厨子给皇兄下毒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堂堂正正。”   魏歧道:“胡说!”   魏壑道:“去了地府,自去跟阎王分说。”   他下令道:“送大司马上路罢。”   魏歧挣扎道:“我是你的亲叔叔啊,魏壑!你忘了小时候生病,叔叔还给你带糖果吃……前朝宗室相杀的后果你忘了吗!”   魏壑笑着让人取来蜜饯,亲自塞了一颗到魏歧嘴里。   “叔叔,一路好走。侄儿不送了。”   魏壑拿来刀,亲自砍下了魏歧的头。   血飙射出来,沾了魏壑半身。魏壑站在焦土之侧,叹:“皇兄,弟弟为你报仇了。”   在纵容魏歧的同时,魏壑暗地里培植好手,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   魏歧骄矜自大,张狂跋扈,自取灭亡。   魏壑传令道:“魏歧叛乱,闭拢朔京诛杀余孽,不得有误。去罢。”   魏歧的儿子孙子尽皆被杀,最幼之龄不过襁褓。魏歧的残余势力拼死反叛,惶然无措逃出了朔京。   魏壑大赦天下,道是只要投降,便不追究罪责。   有的降了有的继续反叛,冥顽不灵者,魏壑派直系军将追杀,两月余,基本肃清了魏歧的势力。   最大的奸臣铲除,魏壑一改之前痴迷木雕的面貌,励精图治,重塑秩序。   整顿朝纲,改革军制,收拢君权。文武朝政重要的职位上都换上了自己的人马。   朝政稳定后,有大臣劝魏壑娶妻纳妃。魏壑驳回,将侄儿魏凌立为储君。   下朝后,他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前迷惑魏歧日日夜夜雕刻的木雕好好地摆放着。   那是他过去的生活,有马有景有夕阳,还有怯玉伮。   魏壑拿起雕刻的怯玉伮塑像,天人之姿难以描摹,故魏壑并没有按照实际来雕刻,而是取其神态写意般,有的像是后世的Q版娃娃,有的是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睡觉的怯玉伮,开心的怯玉伮,忧伤的怯玉伮……   魏壑想他了。   侄儿魏凌慢吞吞走到了帝王的寝宫,奶声奶气地推辞储君之位。   “侄儿愚笨,有一封地就藩已是大幸,怎敢占据储君之位。”魏凌不过四岁,平时话都说不太利索,魏壑问他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魏凌说是自己想的,没人。   魏壑抱起了他,宽慰道:“告诉侄儿也无妨,朕喜欢的是一男子,不会有后代。娶妻纳妾非我所愿,只愿与他相守一生。凌儿,这王朝的继承人只会是你。不要怕,皇叔是你的后盾。”   自此,魏壑亲自教养魏凌。   有人劝魏凌早做打算,说魏壑将来必会杀他。   魏凌并未听从,将此事告知了魏壑。   魏壑问魏凌不怕受到牵连吗。   魏凌摇头说不怕:“侄儿不说,之后必有人挑拨,皇叔若心有芥蒂,反倒是叫那些人得逞。”   “侄儿不怕皇叔,皇叔是家人,皇叔会护着侄儿。侄儿只怕那些外人,把侄儿当刀枪戏耍皇叔。”   魏壑听了,摸摸魏凌的头,道:“你做得对。凌儿,你记得,不要偏听偏信,用心去看,用心去听。”   “身处皇室,身处乱世,周遭想谋利者众,献真心者少。打着旗号为你着想的手下,也不免有自己的私心。别偏听他们的话,去看他们背后的利益。”   魏凌乖巧点头,记在了心里,临走前依依不舍地看向那些木雕摆件,他知道这是皇叔亲手所刻,珍贵不已,再想要也没有吵着要,收回了不舍的目光。   魏壑拿起一匹黑马木雕,叫住了魏凌:“有些重,你能拿住吗?”   魏凌惊喜不已,连忙点头。   魏壑将木雕递了过去,木料极好,雕刻的木马果真很重,魏凌双手捧着路都走不太稳,但是走了几步就越走越稳。宫人要帮忙,他也拒了。   “皇叔所赐,侄儿亲手端回去。”   魏凌想要的其实是猫,但皇叔给的是马,他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没有提出用马换猫的请求。   他心里隐隐明白,皇叔待他再好,有些东西,也不是他能要的。   这年夏,南周宣王举兵与濮阳邵相争。而北地西穆的君王铲除了权臣,开始大展拳脚。   东雍。   裴一鸣归顺后,没多久便在与西穆的战争中,力挫敌国,立下大功,封万户侯。   然而,枪打出头鸟,他出的风头太大,惹得皇帝犯了疑心病。   权臣弑帝,仗着军功拉帝王下马的事,在乱世中并不少见。   皇帝的宠臣也看裴一鸣不顺眼,进谗言说裴一鸣诸多僭越之事,不能容许他坐大。   朝堂之上的公仪恒为裴一鸣说话,反惹得皇帝疑心更重。   公仪恒的妹妹位居皇后之位,公仪恒本就是外戚,如今还与大将交情匪浅,莫不是想逼宫?   皇帝的宠妃为了搞倒皇后,与宠臣结盟,时不时吹吹枕头风。   皇后又素来对皇帝瞧不上眼,看不上他暴虐嗜杀的行径,惹得皇帝当众鞭笞。   皇帝骂道:“哪天活剐了你,也是你自找的!”   皇后咬牙不肯痛哭求饶,宠妃又来煽风点火,皇帝气上了头竟将皇后鞭笞至死。   打死了皇后,皇帝酒醒了,悲从中来,说都是这宠妃进谗言,命人烹之。   又道:“都是这酒害的!竟让皇后落到如此下场……”皇帝给自己找借口,先前他就因鞭打老母亲的事,惹得朝野震荡,这下直接打死了皇后,皇帝想到公仪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调兵围了公仪府。   说是皇后与其兄勾结谋反,族灭之。   又派人在军中暗杀裴一鸣。   而裴一鸣的至交好友祁岭一家,当初公仪恒为了让裴一鸣卖命,将之扣留公仪府,好酒好肉招待,只说是战场刀枪无眼,不如留在都城他帮忙照看。   裴一鸣心知肚明,公仪恒分明是怕他叛逃,留下人质,但局势如此,只能容忍。   那天灭族的命令还没下达,公仪恒还在家中与祁岭饮茶下棋,期待裴一鸣凯旋,就被冲进来的禁军杀了。   公仪恒全家包括孩子,祁岭一家,连丫鬟仆人都没放过。   公仪府,没留下一具活口。   公仪恒擅长谋略,是被倚重的大臣,妹妹又是皇后,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疯癫至此。   再是能谋能算,也算不出一个手执权刃的疯子的心思。   是他自大了。竟没有早下杀手。   公仪恒流血倒地,那声叹息还没出口,就断在了肺腑。   军队之中,裴一鸣躲过暗杀,顾忌祁岭不敢逃亡。   光明正大凯旋,却得知祁岭一家并公仪恒早就下了黄泉。   他敬重的嫂子,那几个可爱的孩子,一路追随他的祁岭……裴一鸣悲愤之下,想要手刃仇敌。但被手下告发,裴一鸣带着几百人马逃出了都城。   皇帝派兵追杀,各城池拦截,到最后还没到雍穆边界,裴一鸣身边就只剩了十几人马。   裴一鸣悲愤道:“是本将对不起你们,害得你们一个个死的死,亡的亡。我来时想求那王侯霸业,到最后却害得尔等尸骨累累。”   “你们各自离去,不要跟着我了。我——我一个人逃命去。祁岭尸骨未寒,就此死亡,我不甘!”   追随的人不愿离去,道:“我们跟着将军,不只是为了功名利禄。大丈夫来此一世,怎能危难之中弃主将而逃。将军,你去西穆,我们断后!”   裴一鸣怎肯让将士断后,将士亦不愿逃亡。十几人马继续往西奔逃。   然而东雍大军还是赶上了。一万精骑兵追来,再是英雄盖世,也走到了末路。   恍然如梦般,裴一鸣这一刻想的不是野心与复仇,而是回到了那一个午后。   他只是砍柴的少年,只是南柯一梦,梦见了一位神女。   这场梦……该醒了。   在裴一鸣陷入绝境之时,西穆大军压境。   五万兵马急速进发。东雍兵马听见那地动山摇的声响,惊疑不定,不敢上前。   裴一鸣调转马头,看见那大穆的帝王骑在黑马之上,迎光而来。   魏壑得知裴一鸣被暗杀后,就起了收服裴一鸣的心。派人密切关注的同时,他亲领大军出发,正在此时,救下了裴一鸣。   东雍的兵马被逼退,魏壑此来,并不是为了开战。他刚铲除魏歧,国内还需休养生息。此次来,只为收服这声名远扬的大将。   回到军帐中,裴一鸣认出了魏壑。   “你救了我和我部下的命,我会报恩。”但神女之事,他裴一鸣不会相让,只会公平竞争。   终究不是南柯一梦。   仇要报,他定在大穆立足,领着大穆的军队踏平东雍每一寸土地,为祁岭为嫂子报仇。   而那初心……亦不会忘。   来时的路一路走来,牺牲至此,不反省不放弃不甘心不回头。   大帐内的将士都看着他。   裴一鸣给出了臣服的态度,跪下参拜行礼道:“陛下。”   魏壑望了他一会儿,亲自扶起了他。   夜风中,裴一鸣随大军回西穆。   他活下来的十几个部将跟在他身边。   他回头望,望不见故人,唯余夜色茫茫。   当初的把酒言欢,当初的豪情壮志,潇洒肆意,自以为天下不过如此。是他高看。   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牵连至交至此,无颜无能逐鹿天下。是他低估。   走上这条路,从一开始,他所肩负的就不只是他自己的命。   裴一鸣回过了头,看向西穆的方向。   ·   南周。   婚期临近。   濮阳邵让林笑却提前穿婚服给他瞧瞧。   林笑却说总是能看到的,不想提前穿。   濮阳邵不肯,挠林笑却痒痒。   林笑却笑得不行,眼角都隐隐带泪,只好从了濮阳邵。   换好婚服,濮阳邵怔怔的,像个大傻子。   林笑却这么骂他。   濮阳邵笑着说:“那你就是大傻子的小媳妇。”   “小媳妇,”濮阳邵上前将林笑却抱了起来,高兴得旋转,“我的小媳妇!”   林笑却说要晕了。   濮阳邵说要高兴得晕了。   林笑却说真晕了。   濮阳邵说是真高兴。   他缓缓停了下来,与林笑却相拥:“怯玉伮,我真高兴。”   林笑却在濮阳邵的怀里,回抱住他。   濮阳邵问林笑却高不高兴。   林笑却没办法回答他。   林笑却抬眸看他,濮阳邵发现他眼里的泪意,不明白怎么竟喜极而泣。   他问怯玉伮是不是喜欢上了他,很期待很期待这场婚礼。   林笑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濮阳邵一点儿也不泄气:“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林笑却阖上了眼,眼眶里的泪落下。   濮阳邵抚着他脸颊说别哭,要是当真不情愿,他濮阳邵可以等。   林笑却摇头。   “我只是觉得,乱世里什么都变得太快了。”林笑却低声道,“快得人还没反应过来,物是人非……事事休。”   濮阳邵,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吗。   林笑却掀开眼帘望他,可濮阳邵只是为他拭泪,只是从字面上看意义。   濮阳邵说:“我会陪着你的,我不会变。”   濮阳邵还以为林笑却婚前生出恐惧,他一再保证他不会变,绝不会欺负怯玉伮。   “生老病死,沧海桑田,哪有什么不会变。”林笑却道,“我想歇歇,你快走吧。”   怯玉伮又赶他走,昨天也赶他走,他不想走。   他想多呆一会儿。   “皇权霸业虽然好,可最近不知怎的,就想跟老婆热炕头。”孩子他都不要了,就想抱着怯玉伮走一辈子。   “我这是不是儿女情长了,是不是不够威武。”濮阳邵搂着林笑却傻笑,“可在妻子面前,不用威武。我就是我,不是皇帝,不是将军,我只是濮阳邵。”   “一路走来,遇见怯玉伮,心开始满,满得要溢出来。我真自私,不知道是贪恋这份满,还是贪恋你,不想走。”   林笑却说他不想听。   濮阳邵说他没有讲鬼故事,是不是这些词有哪些他学错了意思:“怯玉伮教我,我牢牢记住,下次不会说。”   林笑却要酒。   濮阳邵问要酒做什么,交杯酒不能提前喝的。   林笑却笑:“我要壮胆。”   濮阳邵便让人上酒,他看着林笑却一杯接一杯地喝,拦住了他:“我替你喝。”   林笑却推开他:“我今天就是要喝,你别拦。”   濮阳邵道那我陪你。   可林笑却不准他喝。   濮阳邵道:“看着你喝,心里难过。”   “不准说,不准喝,”林笑却笑,“听着。”   林笑却望着他:“你该走了。”   林笑却说不出让他逃命的词,他本就杀了太多人,林笑却不能说出口。   在那一刹,在林笑却的眼神里,濮阳邵回忆起近日种种,回忆起最初最初。   回忆起征战时的各种异样之处。   下一瞬,他什么也顾不得,抱住林笑却就开始往外奔跑。   他大喝道:“达奚克、鲜于亨,备马!”   他带着他的妻及亲卫逃。   几百亲卫征战下来,只余百人。他们一逃,晏巉立即明白是林笑却那出了问题,垂眸道:“追,杀了他们。”   禁卫出动,皇城军出动,濮阳邵一众被逼到了绍江河畔。   大军包围了他们。   晏巉走到大军前,望向怯玉伮。 第8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2   三月末的绍江河畔,风吹得人心颤。   那股冬日的风没有散尽,从那一头直吹到这一头。   林笑却听到晏巉让他过去。   濮阳邵倏然搂紧了他。   林笑却阖上眼眸,晏巉又唤了一声:“怯玉伮,过来。”   荀延也赶到了。   濮阳邵看着包围他的人,其中不乏他重用的将领,以及他从未怀疑过的军师。   南逃至周国,许多人从那时起就跟着他征战。庆功宴上举杯共饮,篝火堆旁酒肉肆意,攻城掠地征战天下……   将领们呼喊着胜利的喜悦,大碗酒大块肉刀光火光之间,说要建立一个寒门庶族、流民下人也能往上站的国。   濮阳邵听着他们醉酒痛骂过去的不得志,痛骂一个个尸位素餐的高官,濮阳邵与他们同饮,喝道这周国的天该变了!   他们一路打来,从岱城到辽通,从辽通到丘定……一路打进绍京,将这周国的天掀翻!金银赏,官位赏,他濮阳邵当了这皇帝,也不吝啬给手下封王侯。   他们当初要的,要重用要官位要名要利要豪情壮志崭新国度,他们得到了。   宣王反叛,他濮阳邵哪次征战不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横戈跃马斩关夺隘。   可到最后……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濮阳邵大笑道:“你们是最后叛了,还是一开始,就等着朕上钩。”   荀延出列,行了个臣礼:“陛下,英雄末路,何必牵连无辜。”   “臣始终记得,当初攻打绍京,是陛下砍断了射向臣的箭。只是……各为其主。您将怯玉伮放回来,臣定竭力保留您的尸身,葬入帝陵,陪葬九鼎。”   濮阳邵闻言,望向那些曾表面追随他的人,群将纷纷低下了头。   濮阳邵笑:“到了这关头,军师,朕留一具尸身何用。”   “放了朕的亲卫,放他们回故乡,朕束手就擒。而怯玉伮,”濮阳邵抚上林笑却脸颊,低声道,“你穿婚服真好看。”   “我穿的时候,你不在。你穿的时候,我也要不在了。”濮阳邵搂紧林笑却,“怯玉伮,不是你的错,这一切与你无关。你要好好活下去。”   林笑却眼睫湿润,濮阳邵抚上他眉眼:“成王败寇,不值得可惜。”   林笑却望向他,唇瓣微颤,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   荀延道:“可以,先放怯玉伮过来。”   濮阳邵大笑:“错信一次便罢,哪能一错再错。晏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是否答应。”   晏巉沉寂地唤怯玉伮。   林笑却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在江风之中,晏巉下令道:“拉弓。”   荀延惊疑,沉声道:“林笑却还在那。”   晏巉喝道:“拉弓!”   士兵闻言,听命取出弓箭搭上了弦。   一把把弓,无数的箭对准了叛逃的濮阳邵一行人。   晏巉夺了身旁士兵的弓箭,亲自对准了林笑却:“濮阳邵,你以他为质,我就先杀了他。”   “既然他背叛了我,这条命不应该留下来。”   濮阳邵挡在了林笑却身前。   两人的目光对峙。   濮阳邵笑道:“你在逼我。”   晏巉也笑:“晏巉平生最恨威胁。瓮中之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晏巉的箭射出,濮阳邵挥戟砍断。   晏巉笑:“或许,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亲手杀了怯玉伮,我答应你,把你的亲卫都放了。”   濮阳邵的面色冷了下来。   亲卫也开始躁动。   晏巉笑:“不过如此。我数十息,万箭齐发。你要放怯玉伮生路,还是放亲卫生路,好好想想。”   “十。”   “九。”   一亲卫倏然暴起,想去擒林笑却,濮阳邵挥戟阻拦,喝道:“鲜于亨!”   鲜于亨道:“主公,我们想活。征战太久,想回家了。”   达奚克喝道:“鲜于亨,走到现在什么没享受过,陪主公死怎么了,活着跟主公征战,死了去地底照样潇洒!”   晏巉插话道:“急什么,我说的是濮阳邵亲手杀,没让你们杀。想活,可以啊,献上濮阳邵的头颅,我就让你们北归。”   鲜于亨望着这么多的追兵,问:“当真?”   晏巉道:“既出口,便没有不应的理。”   达奚克没有容忍鲜于亨问下去,一刀杀了他。   达奚克泣笑道:“谁要叛主公,我先杀了谁。”   鲜于亨的尸身砸在地上,极重的一声压在亲卫的心头。   鲜于亨的弟弟见了,跪下覆上哥哥死不瞑目的眼,站起来拔了刀。   濮阳邵护着林笑却,望向晏巉,此人竟是要逼得他临到死众叛亲离。   鲜于亨之弟杀了上来,濮阳邵没有回手,达奚克冲上前将之反杀。   亲卫顿时乱了起来,誓死追随的,不甘愤懑的,惶然无措的。   双方拼杀起来,濮阳邵牵着林笑却的手站在江畔,反而成了置身事外的人。   他明白,晏巉谁也不会放过,除了怯玉伮。   无论他今天说什么做什么,这些亲卫的命,晏巉都要了。除非……   林笑却身上沾了血,许是鲜于亨的血。   婚服本是红的,沾了血红得过盛,盛极而衰,倒像是为了赶赴一场丧事。   脸上也沾了几滴,濮阳邵用指腹擦,怎样也擦不干净。   他笑:“我这个混蛋,到最后还是把你弄脏了。”   林笑却的眼泪落了下来。   濮阳邵道:“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投胎,怯玉伮,你今年多大,你还没告诉我。”   林笑却说十九。   濮阳邵笑:“十九好啊,我今日死了,若能投胎,十五年后再来见你。”   “我还能到地府里去跟娘见一面,跟她说起你,说说她儿媳到底有多么好。”   “是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濮阳邵在林笑却耳畔低声道:“你回到晏巉身边后,就说是我逼的。我逼迫你威胁你吓着了你,又给你灌酒,你才不小心透露。”   濮阳邵道:“做丈夫的无能,不能带给你安生的日子,反倒要你委屈求全。”   “怯玉伮。”濮阳邵笑,竭力笑得灿烂,他不希望自己最后留下的印象,竟是跟孩子似的哭得很难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憧憬着成为大人,他现在成为了,不走回头路,只能往前去。   濮阳邵牵着林笑却的手,绕过拼杀的亲卫,将他送到了晏巉身边。   濮阳邵一靠近,侍卫们便挡在晏巉身前,警惕他伤了主公。   晏巉无所谓地挥退了侍卫,让濮阳邵走到近前。   哪怕真要杀了他,晏巉好似也不会反抗了。   他只是看着怯玉伮,看着他眼下的泪痕。   侍卫们不敢退到身后,手执兵器簇拥晏巉身旁。   濮阳邵松开手,摸摸林笑却的头:“去吧。”   林笑却不肯走,濮阳邵推了他一把:“去,活下去。”   林笑却往前跌了一步,就被晏巉紧紧扣住,搂在了怀里。   晏巉的力气像要杀了他一样,令林笑却窒息发疼。   濮阳邵道:“遵守你的承诺。”   晏巉道:“你做了最好的选择,濮阳邵,金口玉言,我不会违背。”   濮阳邵想跟林笑却告别,嘴角都扬起来,笑得很高兴很灿烂,没有阴霾没有凄楚,可他望到晏巉。   心中明白,不能再给怯玉伮添麻烦了。   他是个将死之人,可怯玉伮还得活下去。   不要看不要说,转过身去。   生路已经走到尽头,他只能独自踏上自己的归途。   濮阳邵朝着亲卫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扔下槊天戟,陪他征战南北的兵器。   扔下佩刀,砍断敌人头颅颗颗漫山遍野。   扔下盔甲,这为他挡下诸多刀枪的甲胄。   他来时没有刀枪,去时也不必拿。   他径自走到拼杀的战场上,这一次却手无寸铁。   亲卫的刀砍在了他的背上,达奚克大喝:“不!”   濮阳邵道:“是我连累你们,取我项上头颅,回家去吧。”   那辽阔的草原,那低低的青草地,离家十余载,他想家了。   达奚克急赶,却被拦在反叛的亲卫之外。   达奚克涕泗横流:“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没说回去!共患难的时候,却杀主公。叛徒!叛徒!有何颜面回故土啊!”   誓死追随的继续拼杀。   反叛的亲卫略有迟疑。   濮阳邵道:“身死异乡者,我一人足矣。达奚克!停下,住手,你要还当我是主公,就停手。不要再杀你的兄弟。”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   达奚克不肯,可他拿起刀,对面是共同作战多年的亲族,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怎么到最后,还杀了自己的族人。   达奚克跪了下来。刀也落地。   他泣道:“我陪主公去,我陪主公。我的人头,你们要的,就拿去罢。”   濮阳邵主动求死,反叛的亲卫倒不敢下手了。   濮阳邵大喝:“还在等什么!”   话落,他强忍转过身去的渴望,想再看看怯玉伮,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   一眼就好——   还是罢了。   一亲卫咬牙泣泪:“都是人,都想活!主公,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这辈子,借你好头颅一用!”   亲卫一刀斩下了濮阳邵的头。   那身躯没有刀枪剑戟的支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想念的家,想要牵手回家的妻,都离他远去。   林笑却气喘不已,喘不上气,眼泪不知不觉地落。   晏巉紧紧桎梏着他,喝道:“提头者,赦免北归,好马一匹,金银若干,回乡去罢!”   一个头怎么分,晏巉又道:“提手脚亦可免死。心肝肺,剐下来,那就是你们回家的免死金牌!”   有将领不忍道:“主公,不如——”   晏巉睨向他。   那将领顿时不再言语。   本来准备杀了那亲卫抢头颅的人,这下都忙着去分割濮阳邵的尸身,有人砍下手,有人砍下脚,有人掏了心,有人挖了肺。   最开始砍头还让亲卫畏惧,不敢,可有了开头的,渐渐这尸身跟主公还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剥羊皮吃羊肉砍羊腿,两脚羊,一群羊,数羊数不清,等回家去,回家去就什么都忘了。   绍江一场屠戮梦,回到北乡全忘了。   离家十余载,家里的牛羊成群,该回家了。   没有亲卫去杀达奚克,他的命不值钱。那些分割了尸身的亲卫,果真得了马匹金银,大喝道:“都在等什么,快啊,快和我们回乡去!”   达奚克闻言,拿起刀,好似也要去分尸而回。   他走到主公身旁,已经看不出主公的人样。最凶狠的猛兽席卷而过,也不过如此了。   达奚克拿起刀,自刎而亡。   他的尸身倒在濮阳邵残存的碎尸旁,马上的亲卫们,攥紧了缰绳。   誓死追随的,上前阖上了达奚克的眼。   捡起他掉落的刀,自戕身亡。   剩余十余人,望了马上的族人们一眼,望向北面的苍穹。   一人道:“既选择回去,便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顾我娘。”   话落,自刎陪葬。   他们中有吃过人肉的,那时也不觉得残忍,同样是为了活,可到最后要他们掏主公的五脏六腑,却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只是想念故土,想念娘亲的歌谣,孩儿不孝……孩儿做不到。   剩下的人想着能杀敌一个是一个,得替主公报仇,没有自戕,拿着刀剑向外杀去,万箭齐发,还没靠近就死绝了。   马匹上的亲卫们扬起马鞭,背起行囊,向北而去。   荀延问:“当真要放他们一马?”   晏巉道:“这些人已经废了,我说到做到,放他们北归。”   荀延应了,眼神好似不经意掠过晏巉怀中的林笑却。   不知为何,荀延竟觉得心揪了起来。   马蹄声声,林笑却阖上眼眸,泪水如雨。   “我娘啊,很强大,我也会学着强大,”濮阳邵过去的声音仿佛替代了亲卫回乡的马蹄声,“我要保护你,我要和你成婚。怯玉伮,我守着你过日子,你也守着我,这是不是汉人所说的相依相守。”   “我喜欢相依相守,不喜欢相敬如宾,我就是要抱着你,时时刻刻都抱着你才安心。我不要做你的宾客,怯玉伮是濮阳邵的家人。我娘死了好久,我濮阳邵终于又有家人了!”   ……   患疫病的日子里,濮阳邵写下好多想给怯玉伮看的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劫,他突然变得好唠叨,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嘱咐,天冷了要多加衣这样的絮絮叨叨都不自觉写了好几遍。   写完了,手下问要不要送出去,怎么能送出去,他这双染病的手写下的东西,只能在烛火中燃灭。   信纸在焰火中成了灰烬。   他突然好想看怯玉伮曾经写给他的信,上面画了可爱的小动物,还有怯玉伮喜欢的小云朵,那些不长的言语,并不是甜言蜜语,可那一刻,濮阳邵竟什么也顾不得想去翻找出来。   可碰到箱子的那一刻,濮阳邵停下了。   不能打开,一旦打开,怯玉伮的信便留不下。   还是藏着好,藏着好,等他活下去了,再一遍一遍地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不,等他活下去了,看什么信啊,他要看怯玉伮,濮阳邵笑着,想看多久看多久。   一年一年一辈子。   ……   林笑却挣开了晏巉。   晏巉攥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林笑却道:“把这身婚服,还给他。”   “你会做噩梦的。”相比眼前的生死,晏巉只觉得怯玉伮看了会做噩梦。   林笑却道:“有始有终,不是噩梦。”   晏巉松开了手。   荀延道:“我可以代劳。”   林笑却没有理他,只是向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解婚服。   这大红的衣裳早就血污。   可相比破破烂烂的濮阳邵,这衣裳还是完整的。   林笑却走到了濮阳邵的残躯残骨身边,真是看不出个人样了。   林笑却闭上眼,泪水落下。   半晌后睁开眼,看见的还是这残躯残骨。   林笑却将婚服覆了上去。   沿着身形,沿着他猜测的身形好好盖好。   三月末,有点冷,濮阳邵的衣衫都碎了。   盖好后,林笑却站起来,天暗了,不知何时早就暗了。   傍晚的夕阳快要坠跌落下。   林笑却道:“把他埋了罢,和这喜服一起。也算是衣冠冢。”   荀延走了过来,他说这些亲卫是忠臣,而陛下亦对大周有恩。   他会命人好好埋葬。   “你不要太难过了。”荀延道,“人都有一死。”   “只是陛下……死得凄惨了些。”荀延道,“一把刀,被用得四分五裂。”   “或许……”将来有一日,他也得不到什么好的结局。   “回去吧。后事我会料理。回去好好睡一觉。”   林笑却太累了,走了几步竟倒了下来。荀延及时接住了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多接触一会儿,晏巉便从荀延手里将林笑却夺了回去。   荀延望着晏巉的背影,很奇怪的,想到的却是主公抱着的林笑却。   主公……太心狠了。   而怯玉伮触犯了主公的逆鳞,荀延突然生出了担忧之心。   荀延站在江畔,吹了很久的凉风,想不清想不透。   不想了。   荀延将濮阳邵扔下的槊天戟、佩刀、盔甲,拖到了濮阳邵尸骨旁。   他坐在一旁,对濮阳邵道:“如果你只是将军,我只是谋士,而我们的主公是同一个人,那该多好啊。”   也曾跟陛下喝酒痛饮,一起指点江山,不止是这周地,还剑指北国。   从南地一直展望到北,展望至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   陛下说他是草原的雄鹰,他会带着族群崛起。大雪无法淹没他们的尸骨,牛羊不该一片片的死。   陛下让人带着金银回到族里去。   陛下说,族里的小孩子们生活好多了,他们都很崇拜他,都想要长大了效忠他。   陛下说,他要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无论胡人汉人,无论世家寒门,都可以活下去。   陛下说以前他没有这些想法,可奇怪的,遇见怯玉伮后,渐渐地生出了太平之心。   那时候的荀延只觉得陛下跟林笑却呆久了,变得妇人之仁。   可现在回想起来,不知为何……荀延拍了拍濮阳邵的盔甲:“下辈子,别生在乱世。再见了,濮阳邵。” 第8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3   林笑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任何一个他熟知的地方。   这里未点烛火,夜明珠的光不算明亮。他想要起身,疲惫、乏力,晃了晃头才坐了起来。   这一动,林笑却听到铃铛的声音,叮铃铃轻响。林笑却又动了下,循着声响望去,发现自己的脚腕上扣了脚环。   林笑却抚上脚环,发觉没有钥匙根本取不下来。   尝试取脚环,只是碰得铃铛响个不停。   倏然,一只红烛被点燃,一道鬼影斜长落下。   林笑却惊喘了两声,掀开了床帘。   骤然瞧见那狰狞张狂的恶鬼面具,林笑却吓得往后倒。   晏巉看着他倒下去,一言未发。   林笑却惊魂不定喘息不已,他攥住被褥胸膛起伏,缓了好久才认出了晏巉的身形。心稍定,他乏力道:“我要出去。”   过了许久,晏巉才道:“出去做什么,住在这里谁也瞧不见。清清静静,你应该高兴。”   林笑却不回答,往床沿爬下了床,到处找出口,遍寻不得。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林笑却没有找到一双鞋履,裸足翻找,只有金银珠宝,没有钥匙没有开关。   暗室里铃铛叮铃清脆,晏巉只是瞧着他,并不帮忙,也不阻拦。   林笑却回头,又说了一遍:“我要出去。”   晏巉缓缓上前,攥住了林笑却的手腕,将他一路直带到床边推了上去。   林笑却倒在床榻上,纵是铺得够厚够柔软,他也还是觉得疼了。说不清到底哪里疼。   晏巉道:“你说过你不会插手。可你告诉了他。怯玉伮,大哥不想纵容下去了。”   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无数次。可以是为了濮阳邵,也可以是为了别的人。   “大哥在这里陪你,忍饥挨饿,受苦受难,困死在这里,一了百了。如此,”晏巉笑,“你就没有机会背叛我。”   林笑却倒在床上,听到晏巉低低的笑声,揪住了被子,他道:“我不管你的,我饿了,我要吃饭。”   晏巉说他出不去的。   林笑却道:“你想死,我不想死。我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困了就睡觉,伤心了就落泪,我想背叛你,我就背叛你。”   晏巉听了,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了林笑却的手边。   林笑却听到他说:“可以,杀了我,我就放你出去。”   林笑却头埋在被子里,湿润的眼眶凝聚不出泪滴,他闷闷道:“我不想杀你,就不杀你。”   “那就一起死在这里。”晏巉道,“死得毫无价值,死得像个笑话,用最痛苦的死法做一个饿死鬼,当你学会了贪婪,学会了抑制不住的贪求,或许你便能与我感同身受。成为我,而不是濮阳邵的妻。”   晏巉不需要林笑却成为他的妻子,只要成为他,把他吞没,这也算是完好的结局。   林笑却抬起头,骂他:“你个疯子。”   晏巉戴着那狰狞的鬼面,声音好似也沾染了鬼气。   倘若从一开始,他心中只有恨,活下去倒也算恨得快活。可偏偏要他尝到几分甜,几分爱意,再告诉他那不过是妄想,不过是人人可得独他不得的情,在所有人恩恩爱爱你情我愿的戏码里,他倒成了突兀的怪物。   破败不堪的世界,凭什么给了又夺回去。他宁愿毁灭所有,也要骗过自己是真的拥有。   晏巉跪坐在床榻上,将匕首塞到了林笑却手中。他的指尖缓缓划下,带着匕首鞘脱离。   “杀了我这个疯子,你就得到自由。怯玉伮,我不会反抗。为濮阳邵报仇,为你自己的自由杀了晏巉。”   林笑却握着匕首落下泪来,他说他看不见晏巉,他看见的只是一头恶鬼。   林笑却攥着匕首轻轻划上那面具:“这面具太骇人了。”   眼泪落下,匕首划下浅淡的刻痕:“我毁了你的面具,你重新做回晏巉好不好。”   “我饿了,我渴,落了好些泪我需要喝水。大哥,我不喜欢自相残杀,不喜欢杀戮,我没有杀你的理由。”   烛火下,大哥一针一线给他缝新衣裳;素手做羹汤。随军的条件不好,大冬天的,他想吃鱼,大哥骑马跑到冻结的河边,凿冰取鱼。   他出来看的时候,鱼儿还鲜活着。大哥让他退后些,大哥要去除鳞片剥除内脏,一片片鱼鳞掉落,活鱼成了鱼片,大哥端上热汤来,问他好不好吃。   林笑却点头,说下次不去了,冬天冷。   大哥洗了手,换了衣,将怯玉伮抱在怀中。他说他觉得快乐、安宁,近似于幸福。   “大哥好久没感受到了,不冷,心里暖得跟火炉子似的。噼里啪啦,火星子没完没了,寒冬腊月也冻不着大哥。”   林笑却靠在晏巉怀里,不明白照顾人为什么觉得安宁快乐。他是受照顾的那一个,他自然享受,可大哥真的不冷吗。   林笑却让大哥也吃:“鱼肉好嫩好滑,又鲜又暖。”   他换了筷子夹起一块,晏巉低头含住尝了。林笑却问他是不是很好吃。   晏巉笑:“还有需要精进的地方,你喜欢对吗。”   林笑却点头说喜欢。   晏巉搂紧了林笑却:“喜欢就好。”   仿佛他问的不是这汤喜不喜欢,问出口的被评判的好似成了他这个人。   “我也喜欢。”晏巉将林笑却搂得太紧,他都没法吃东西了,“喜欢到了无法放手的地步。”   林笑却说不用放手,喜欢就一起吃,太多了他吃不完的,要趁着鱼片鲜嫩趁着热乎乎赶快吃到肚里去。   “等我们都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睡一觉战争就结束,春天就来临。大哥,我也跟你学学刺绣吧,我想给你缝一副手套。”做衣服太难了,他从简单的做起。   但晏巉拒绝了他,不准他做任何事。晏巉抚上林笑却的指尖,他说这双手不该拿刀枪,也不必拿针线:“大哥养着你,刀枪大哥拿,针线大哥用,只此一份,没有怯玉伮的份了。”   他不需要怯玉伮为他做什么,只需要他就这样在他怀中,而不是看向别的人。而不是为了别的人背叛他。   “理由可以有千万个,怯玉伮,”暗室里,晏巉握上了林笑却的手腕,带着匕首下移,划破衣衫直抵胸膛,“这面具跟人长在一起,摘不下了。”   林笑却摇头,不肯往里刺,晏巉没有用力,一切抉择交给怯玉伮。   泪水砸在交握的手上,林笑却缓缓摇头,挣脱了晏巉的手,匕首砸在了床榻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他谁也不愿搭理,慢慢爬到床榻另一边,钻到被子里去。   三月末有些冷,他觉得冷了,更甚于饥饿,他想睡觉。   梦乡会很甜软,梦境没有死亡,他不愿搭理尸身或杀戮,他只是一个人活着,必将永远活下去。   晏巉垂眸望着掉落的匕首,缓缓阖上了眼。   他突然想起两三岁时的怯玉伮,被带到菜市场上,想去牵爹爹的手,可他爹爹躲开了。   这一躲,小小的怯玉伮什么都明白。垂下手,垂下眼,乖乖地当一个将被屠戮的菜娃娃。   怯玉伮不会逃的,也不会杀人,他只是站在那里任人挑挑拣拣,哪怕那些人讨论的是他的肉值不值那个价钱。   晏巉落下一滴泪来。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将匕首慢慢地合拢在鞘里,搁置一边。   他取下狰狞冰冷的面具,抛弃一旁。   脱了外衣,爬到被褥里,抱住了怯玉伮。   对不起。晏巉紧紧抱着他,摸他的头,摸他的脸,对不起。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手,十指相扣,对不起。   “一切都过去了。”晏巉道,“我带你出去吃饭。怯玉伮饿了,我们吃饭,过去了,过去了。”   晏巉掀开被子,光芒刺破了黑暗。   晏巉抚上林笑却脸颊:“等我。”   晏巉拿来钥匙,解开了脚环,扔到一旁,铃铛叮当响。   他牵起林笑却的手,带着他找到机关,打开了暗室的门。   他们手牵着手一直往外走,往外走,天亮了。   四月。   赵璃一行人抵达绍京。   晏巉立赵璃为帝。晏巉进位为大丞相,都督九州中外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   周国各城池尽皆收复。   北地。   西穆厉兵秣马,养精蓄锐。而东雍越发的荒唐。皇帝宠溺佞臣,肆意屠杀大臣,强抢大臣之妻,把都城百姓当牲畜,狩猎不去郊外,就在都城内狩,随意射杀百姓。   东雍各地起义,摇摇欲坠。   西穆朝堂上,君王下达了征战东雍的命令。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发兵三十万,分三路进军东雍!”   南周。   朝堂之上,有人主战有人主张休养生息。   一大臣道:“周国连年内乱,已无力北伐。当以休养生息为重。”   另一位道:“岂能眼睁睁看着西穆拿下东雍!西穆若统一北地,大周离灭亡也不远了!”   又一人道:“坐山观虎斗,有何不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一位笑道:“渔翁?大周死了这么多人,粮仓见底,生灵涂炭,哪里来的大网去当渔翁!”   荀延出列道:“陛下,大周虽内乱,但战力有保留。曾被东雍占据的领土该拿回来了。但与西穆相争,免不了两败俱伤。不如遣使者与西穆结盟,共同攻打东雍。”   “既能分一杯羹,又不用此刻就对上西穆。战后双方皆需休养生息,必不会短时间内开战。”荀延道,“若让西穆独吞了东雍,整顿势力粮草兵马,不出几年,西穆的铁骑就将南下。”   “西穆为了断绝双面开战的可能,必会答应结盟。”   赵璃高坐龙榻之上,询问道:“丞相的建议是?”   晏巉道:“遣使者结盟,签订战时合约。”   赵璃思索了一会儿道:“就依丞相所言。”   晏巉又道:“臣将亲率大军出征,收复大周失地。”   赵璃担忧道:“丞相,居庙堂之高,何须亲自征战沙场。”   但晏巉已经发话,如今这朝堂和他的一言堂也无甚差别。他敲定的事,皇帝亦无法反对。   赵璃只得顺从。   丞相府还未建好,晏巉仍居住在宫中。   下朝后,晏巉回到寝宫,扶起怯玉伮给他喂药。   林笑却生了场病,虚弱乏力。晏弥晏余已回京一月,双方却仍未见过面。   晏巉最开始说是车马劳顿,晏弥晏余需要休养几日。等林笑却不慎病了,又改口说是怕他的病情牵连了晏弥。   林笑却心里明白,晏巉就是不希望他见晏弥。   住在这皇宫之中,无诏不得入。晏弥就是想见他,没有晏巉的准许,也没办法见到他。   林笑却喝了几口药,问晏弥怎么样了。   晏巉说他很好。   林笑却乏力道:“快五月了,我们一家团团圆圆,聚一聚,大哥觉得如何。”   晏巉继续喂药,等林笑却喝完了整碗药,苦得不行,他又端起蜜饯喂。   林笑却推开了他。   “我不可能永远不见人,大哥,我容忍你,你也容忍我,但这不是你把我和其他人隔开的理由。”林笑却道,“我要出宫,我要回家住。”   晏巉道:“哪里是你的家?”   林笑却不答。   晏巉笑:“你就这么想回到晏弥身边,想到连我也不顾。他过去照顾你,你依赖他。现在我照顾你,怯玉伮,你该依赖的是我。”   林笑却垂眸:“大哥,我对你只有兄弟之情,对晏弥亦是如此。大哥不要多想。”   晏巉取一颗蜜饯,自己尝了。唯有如此,才能稍微填补心里的空洞。   尝完甜,晏巉净了手,不用帕子,只用指腹去擦拭林笑却的唇瓣。   林笑却想躲,晏巉道:“大哥帮你擦一擦,你怕什么。怯玉伮——”   “你在怕什么。” 第8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4   林笑却垂眸,晏巉的指腹抚上他的唇瓣。他还是不自觉往后躲,晏巉把他掐在了怀里,没办法躲了。   晏巉的力度并不重,碰着他的唇轻轻地擦。可是越擦,晏巉离林笑却就越近,晏巉的呼吸越来越烫,林笑却说干净了,不脏了,不擦了,晏巉额头碰到了他的额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林笑却手指抓住被褥,他垂着眸说不可以。   “我不愿意。”   晏巉捉住了他的手,捉住他指尖碰到自己的唇上,晏巉低头从指尖缓缓吻到指根,林笑却侧过头去,说这样也不要,不想要。   晏巉从他的手心缓缓吻下去,最后咬住了他的手腕,有点疼,林笑却湿着眼眶喊疼,晏巉不肯松口。   林笑却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晏巉脸颊:“大哥,我疼。”   林笑却缓缓摸他的额角,摸他的眼尾试图安抚他,可是没用。   林笑却道:“你咬吧,把我咬死你就不生气了,我也不疼了。”   “我就是要见二哥,就是要见别的人。我不喜欢你,晏巉,不喜欢。”林笑却不再安抚他,而是用手打他,打他的背,打他的肩,打得他越疼越好。   晏巉松了林笑却的手腕,将他压在了床榻上。   林笑却泪痕滴滴:“你还要做什么。吻也吻了,咬也咬了,你太过分我绝不会原谅你。”   晏巉缓缓抚上他的泪痕,并不回答他。林笑却挣扎,晏巉按住他不准他离开。   林笑却说讨厌他,很讨厌,不喜欢大哥了。   晏巉压制得林笑却动弹不得,随后俯身慢慢地舐吻他的泪滴。   林笑却想哭,不敢哭,哭出来又要被捉弄。   晏巉吻在眼下,吻在脸颊,吻他的下巴,那些泪水留下痕迹的肌肤,可即使如此,晏巉仍是不满足。   晏巉说他想要,他喜欢,他一点都不讨厌,喜欢得魂魄都要融化了:“怯玉伮,我想吻你。”   他看着怯玉伮的唇瓣,那样柔软,他想要吻下去,想要吻进去。水乳交融,唇齿相依。   林笑却薄红了脸,羞意与泪意一齐上涌。   “真的不行,大哥不要,”林笑却呢喃,“不行,我累了,大哥我想睡觉。”   晏巉让他睡:“怯玉伮睡怯玉伮的,大哥吻大哥的。”   晏巉说唇瓣擦干净了,唇瓣里面没有,里面一定很苦,大哥继续擦,擦得甜甜的。   林笑却闭紧了唇,咬紧了牙齿,不肯给晏巉任何机会。   晏巉笑:“原来是怕这个。”   林笑却瞪他,湿漉漉的一双眼,森林里想逃跑又不敢跑的小鹿,晏巉垂头吻上他眉眼:“大哥不逗你了,快睡吧。”   林笑却哪敢睡,晏巉抚着他耳垂,威胁道:“你睡我就不吻你,不睡,大哥就要做更过分的事。”   林笑却说他不讲理,完全不讲道理。   晏巉说怯玉伮可以报复回来。   林笑却咬唇道:“好没道理,我不跟你说,你走,你走开。”   晏巉说他累了,走不动了。   林笑却让他坐轿子去,反正别呆在这,惹人心烦。   晏巉放下了床帘,下人早就退了出去。   晏巉说心烦可以做快乐的事。   林笑却想起烟花,窘得直往被子里钻,晏巉笑着捉住他:“怕什么,大哥可不爱伺候你。”   林笑却犟道:“我也不会。”   晏巉捉住林笑却的手,笑:“当然,大哥担心累着你的手。”   林笑却脸一红,怀疑晏巉内涵他不能一夜七次郎,倔强道:“胡言乱语,你的手也会累着,累得笔都提不起来!”   晏巉抱住林笑却笑作一团,不断唤着他的小名:怯玉伮,怯玉伮……   林笑却捂住耳朵,不想听,不想跟晏巉说话了,一直在捉弄他,脸红得快发烫了。   晏巉捉住他的手,非要在他耳畔唤他:“怯玉伮,你好傻。”   林笑却道:“你才傻,你是世上最傻的人。”   “我最聪明,我大智若愚,我会装傻。”林笑却闷闷道,“你不懂我的聪慧之处。”   晏巉将林笑却抱着,脸颊吻了又吻,林笑却嫌弃地推他,晏巉道:“知道你聪明,不吻你聪明的小嘴。瞧瞧你这冷脸,大哥帮你暖暖。”   “我的脸不冷,”林笑却喃喃道,“烫得都要冒烟了。”   晏巉笑着倒在床上,如瀑的乌发倾洒,说既然不冷了,不吻就是了。   “傻瓜,”晏巉说他,“好好的欢乐成了胡闹。”   林笑却低声反驳:“明明是你在胡闹。你不来,我一直很欢乐。”   晏巉抱住他,不准他嫌弃,说还不睡大哥真要帮忙放烟花了。   林笑却堵住他的嘴说他不要脸,自己也有的东西,偏要玩别人的。   晏巉任由他的手堵着嘴,反倒是林笑却碰了会儿,觉得手心发痒。晏巉的呼吸存在感太强烈,哼,不管他了,怯玉伮要睡觉。   林笑却收回手,爬到床榻另一头去睡。晏巉挠他脚板痒痒,林笑却笑得眼角生泪,说着这就回来,这就爬回来,不要挠了。   晏巉这才松了手。   林笑却迫于威胁,不得不回到晏巉这一头,被晏巉拉着一起睡。   他满心恼意,不肯就这样罢休,他要报仇。林笑却摸到晏巉的小腹上,故意地挠啊挠,晏巉不反抗,笑得泪水润湿了眼睫,林笑却停了,问他为什么不反抗。   晏巉倒在床上胸膛起伏,笑音仿佛还余留在空气中。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哥活该,怯玉伮怎么对大哥,大哥都受着。”   林笑却心里闷,说出来的话不像是耀武扬威,反倒很难过似的:“你倒有自知之明。”   晏巉倒在床上,刚刚笑得汗水都出来了,额发湿湿的,眼角还残留泪意,那长发浓密乌幽地流淌,瞧上去不像是高岭之花了,像沾了血的妖。   明明脸色苍白,可那汗泪融合的绮丽叫苍白成了妖异的美。看上去很虚弱,可一旦靠近,被吃的一定是怯玉伮。   林笑却也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   晏巉说又不吃他,躲那么远作甚。   林笑却说不吃但是会咬人,可怕。   晏巉笑,说以后不咬他了,问他手腕上留没留印子。   林笑却摸了摸:“没出血,一会儿就好了。”   林笑却警惕道:“你想吃我的血,我不会给你的。”   晏巉说他不是妖鬼,不吃人血,林笑却说那面具戴着,分明就是妖鬼。   晏巉笑了会儿:“那是为战场准备的,大哥不吃血,但大哥需要敌人的血造就登天的梯。”   他需要军功,需要统一军心。他已经厌倦了当权臣。   站在这个位置上,不进,就只能等人把他拉下来。   他已经尝到过走下去的滋味,不准备重蹈覆辙了。   晏宅。   晏弥邀请赵璃到晏宅一聚。   赵璃心里明白,他是为了怯玉伮的事。   回京一月,别说赵璃没有见到过林笑却,连晏弥晏余也不得见。   晏巉拒绝了晏弥的几次求见,明明是兄弟家人,可晏巉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是将怯玉伮如珠如宝地藏着,不给人瞧。   晏弥心下越发地担忧。晏余也十分不解:“大哥拦着我们作甚,分别这么久,大哥都不想来看看我们吗?”   “快两年了,”晏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蹲在地上,“明明都活了下来,怎么非弄得生离死别的模样。”   晏余心有怨言无处发泄,既不能怨大哥,又怨不得怯玉伮,最后道:“都是这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叫人烦。”   赵璃来了。   晏弥踢了晏余一脚,示意他站起来,蹲着像条狗似的,成什么样。   晏余不情不愿站了起来,迎上去道:“你来啦,今天好酒好肉,不醉不归。”   赵璃穿着常服,十五岁了,个子比之前高了不少。   他道:“我今天就是来吃酒吃肉的,若是让我办别的事,朕恐怕爱莫能助。”   晏余道:“陛下,天下都是你的,哪有你办不成的事。”   晏余迎赵璃到宴上,亲奉碗筷道:“我们只是想知道,怯玉伮到底如何了,大哥连我们也不见,心里实在急得慌。”   赵璃搁下碗筷,缓了会儿道:“听说生了病,问太医说快好了。许是因着这病才没见你们。”   晏余还想追问,晏弥道:“先用膳,陛下,除了泽兴的膳食,也做了绍京口味的,您看看绍京的合不合胃口。”   赵璃尝了一口道:“有些吃不惯,但也挺好的。树挪死人挪活,无论去哪里,过段时间也就适应了。”   赵璃安安心心地做着傀儡皇帝,并不试图争夺权柄,也不忧虑将来如何。   晏哥一定要去战场,他担忧了几日,也放下了。吉人自有天相,顺着命运的河流往前,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怯玉伮的事,我有留心。”赵璃道,“我听说了他与晏哥的一些事,我想着,许是晏哥太在意了,在意得容不下别的人。”   “我担心……”赵璃垂眸心道,丞相到时候上战场,没准会把怯玉伮一起带去。   他抬眸看到晏弥平淡无波的眼神下,隐隐的激荡与痛苦,相处近两年也算是朋友,赵璃道:“我可以帮忙,晏弥你和我进宫,偷偷地见怯玉伮一面。”   晏余忙道:“那我呢?”   赵璃笑了下:“恕我无能为力。”   晏余暴躁,晏弥道:“晏余,你先下去。”   晏余:“二哥?”   晏弥道:“下去。”   晏余愤恨地猛吃了几口,端着酒下去了。   场面只剩两人,晏弥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口茶,茶水暖心间凉,晏弥道:“大哥他……”   赵璃继续吃着饭,咽下口中餐食后才道:“时间会改变一切。晏哥受的苦,我们并不能感同身受。晏弥,我会带你进宫,但我不希望你做出多余的事来。”   “晏余太冲动,朕不会带他进宫去。”   晏弥默了会儿,轻声道:“我明白。”   他不会与大哥争什么,他没有资格。大哥养育他和三弟,如同再生父母。他只是担心怯玉伮过得不好,担心怯玉伮受欺负。   担心大哥把自己当刀,伤害自己也伤害怯玉伮。   五月中旬,林笑却的病本来都要好了,昨夜贪凉又加重了些。   他躺在床上,下人去叫太医。   太医还是那个太医,跟在太医身边的药童却不一样了。   林笑却瞧见他,眼泪不自觉就冒了出来。   林笑却让下人都下去,太医诊断完后去熬药,把药童留在了这。   药童脱下帽子,眼中含泪,上前轻柔抱住了林笑却:“怯玉伮,我回来了。”   “晏弥,”林笑却回抱住他,“快两年了,我都长高了。”   晏弥说长高好啊,长得比他高了就是长大了。   林笑却哽咽道:“晏弥长太高了,我可能长不到你那么高。”   晏弥抱着林笑却,摸了摸他的头:“不长大也好。怯玉伮,我担心你。”   林笑却擦了擦泪,说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   晏弥在床榻上坐下来,抚上他脸颊,替他擦泪:“我不知道,我只是无法控制的担忧。怯玉伮,人人都拿刀,唯独你手无寸铁。”   晏弥蓦然发觉林笑却的头发短了,问是谁剪了他的发。   林笑却说自己剪的:“太长了好麻烦,我就剪了,反正你也不在。”   晏弥不信这个说辞,他声音低沉,说自己是个废人。   林笑却笑:“那我也是。”   “我们不去伤害别人,对于拼杀来说,我们是废的,可对于平和安乐,我们是最好的。”林笑却抱住晏弥,“不要再吃五石散了,伤害自己也是一种可恶的行为。”   “你继续可恶下去,我就不见你了。”林笑却说得轻声,并不斩钉截铁,他这个人就跟铁没有关系。   一缕风、一小片月光、溪与泉,总是轻微的,不肯太决绝。   “你喜欢弹琴,那就去弹琴,去谱曲,我想听,晏弥,我想听。”林笑却哽咽道,“天下总会太平的,人们需要琴声需要曲声,哪怕现在的人不需要,留给以后的人好不好。”   耳鬓厮磨,晏弥阖上眼眸落下一滴泪来。   “怯玉伮,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那你呢?”   “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生,我知那是件好事,可我感受不到。”晏弥搂着他,恨不得用力些,可害怕抱疼了怯玉伮他还是那样轻柔,“如果能把我的命续给你该有多好。”   林笑却道:“我不会见你了。”   晏弥说也好。   林笑却道:“我讨厌你。”   晏弥说不要在意他。爱恨都缺乏。   林笑却心中酸涩,好像在下雨一样,他明明听到晏弥的呼吸,却听不到他的生息。   晏弥一下又一下地摸着林笑却的头,像把他当小孩哄一样。   小的时候,晏弥有时会拿着拨浪鼓转啊转,声音咚咚咚,他站在那头,转着拨浪鼓鼓励怯玉伮走过去。   “走得稳稳的,不急,慢慢走过来。”   林笑却小短腿慢悠悠,晏弥的拨浪鼓晃啊晃,晃得夏天的蝉鸣过去冬天的冰锥子砸落,他终于走到晏弥身旁,他长高了,腿长了,不比晏弥矮多少了。   可晏弥不转拨浪鼓,也不要夏天和冬天了。   “晏弥,”林笑却改了口,“我还是要见你,我们偷偷地,偷偷地见,不给人知道。”   林笑却笑:“就像话本里私奔一样。”   “我要看着你弹琴,看着你谱曲,不准你吃些怪东西。”林笑却道,“人本来都会变成尘埃,你却提前吃石头散,这跟自己吃自己有什么区别。”   “夏天快来了,莲池的荷花要开了。我想在莲池上听你弹琴,我什么都不做,我就听你弹。我倒要听听是风声雨声好听,还是你的琴声——”   林笑却哽咽了一下。   晏弥轻拍着林笑却的背安抚道:“怯玉伮,别难过。”   “重逢本是喜事。”   林笑却推开了他:“至少你我同处一座城池的时候,你好好活着。否则,晏弥,我真的不准备见你了。”   晏弥望着怯玉伮,没办法不答应。虽然想着不见也好,可一想到此生再不能相见,竟不知余生的意义何在。   “好。”晏弥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怯玉伮在的方圆百里,他要好好活。   林笑却含泪微笑:“答应了,不能失言。”   晏弥抚上林笑却脸颊:“好。”   “我好想你,”晏弥搂住了林笑却,“想我们年少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其他人,只有彼此。那时候晏弥觉得幸福。   他带着怯玉伮住,照顾怯玉伮不假人手,他在小孩的目光里感到自己的价值,即使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   怯玉伮爱笑,笑起来眼睛里落满了美好,晏弥只是瞧着,心也乐了。   现在有太多的人隔开了晏弥和怯玉伮,有太多的事像一条跨越不了的长河,无舟可渡,只能站在这一头远远地望。   芦苇丛飘荡,有时候望也望不见,耳边只有江风刮过水面。   林笑却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有次外出游玩碰到一头大狗,吓得林笑却直往晏弥身上躲。   晏弥一把将他举起来,说就算咬也咬不着怯玉伮,别怕别怕。   林笑却说傻,快跑啊,狗,大狗牙牙尖。晏弥举着林笑却,与恶狗对视。   说不怕不怕,他比狗还凶狠,比狗还牙尖嘴利。狗绝对不敢扑过来。   恶狗瞅了瞅眼前两人,跟看傻子似的,它只是路过好不好,又没叫又没吼,瞧这胆小样。   恶狗摇着尾巴走了,晏弥松了口气,将林笑却抱在怀里,林笑却望着恶狗的背影,惊讶道:“晏弥,你真的把它吓跑了,你好厉害。”   晏弥自夸道:“当然,就算打不过,我也会好好举着你的。不叫那恶狗咬你。”   林笑却说起这段往事,说他们好傻啊。   “我好坏,”林笑却道,“把你当树一样爬,爬上去就不管你了。”   晏弥笑:“猫猫会爬树,狗是不会的。那恶狗干瞪眼。”   林笑却说牛头不对马嘴,晏弥说不做牛马。   林笑却笑:“不跟你斗嘴了,你这两年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晏弥说他在泽兴衣食无忧,远离战乱,过着好日子。   “你和大哥在绍京……”晏弥语气低沉。   林笑却说谎道:“我们也过得很好,大哥一直护着我,而大哥很厉害,所以我们不会吃亏。”   晏弥道:“当真?”   林笑却答:“真的,比珍珠玛瑙玉石都真。”   晏弥低声道:“你也会说谎了。大哥若是一直护着你,怎么会不让我和晏余见你。他想把你当雀一样圈养,让你活在他的掌心吗?”   倏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又如何。”竟是晏巉提前回来了。   有人发觉不对去报信,晏巉放下手中事务赶了回来。   “偷偷摸摸闯到宫中来,晏弥,这就是你的教养。子不教父之过,爹娘死得早,今天,由兄长代为教训,让你长个记性。下次,”晏巉声音低冷,“别再犯了。”   晏巉让人将晏弥绑了起来,绑到了专门罚人的架上。   他令人拿来马鞭。   林笑却阻拦道:“大哥,你在做什么?”   晏巉道:“你可以请求我,要求我,命令我,却不能私底下偷偷摸摸的。你把我当什么了,阻拦你和晏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妖魔?”   林笑却咬牙道:“我们只是话话家常,我不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们不是一家人吗,都是兄弟,哪里来的有情人。”   晏巉笑着抚上林笑却的脸颊:“作为家主之妻,可以代施惩罚。你打他十鞭,此事便罢了。”   林笑却望着他,难以置信。   “你背叛我,我可以容忍。除此之外的人,哪怕是亲兄弟,我也不想忍了。”晏巉紧紧地抱住了林笑却,“他想夺走你,想把你偷走,我要是回来得再晚一步,你们是不是要私奔了?怯玉伮,你可以厌恶我恨我,恶劣粗暴地对待我,唯独不能离开我。”   “我会怕。”   晏巉说着他会怕,可他的眼神里看不出半分怕来。林笑却才是怕的那一个。   他摇头说不是的,他不会逃,不是那样的。   放了晏弥,放了他:“大哥,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大哥很疼家人的,为什么要罚他。我跟你道歉,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林笑却越是求情,晏巉越是暴怒。   心里的野兽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晏巉攥着马鞭狠狠地甩了过去。   林笑却想去挡,晏巉牢牢地将他扼在了怀中。   晏弥受了一鞭,衣衫碎裂,皮开肉绽。   他没有发出痛喊的声音。   只是那一刻,晏弥的呼吸好似停滞了般,林笑却听不到。   他看见晏弥身上流出了血。   而晏巉攥得马鞭越发的紧。 第8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5   晏巉将林笑却搂得几乎密不透风,林笑却听见他说:“这是第一鞭。”   林笑却呢喃着够了,不要闹下去了,够了。   晏巉又甩了一鞭,晏弥咬着牙,嘴角渗出血来,一定是太疼了。   晏弥从不碰刀剑,也没有习过武,他就是被人诟病的世家子,就算小时候做过一点活,随着晏家处境越来越优渥,他也是养尊处优的,哪里遭受过这样的痛楚。   晏巉问他,为什么要跟大哥争。   晏弥抬起头来,说让怯玉伮进去,别看着,他不疼,大哥打是应该的。   晏巉又是一鞭,晏弥忍痛的声响令林笑却受不了了,他攻击晏巉道:“你疯了。”   晏巉道:“我养大你们,不是让你们把我逼成疯子。”   林笑却眼含热泪:“放了他,大哥,我们进屋吧。放了他。”   晏巉看着自己的弟弟,爹娘死得早,他一力撑起这个家,从来无所求,只希望他们安好。他遭受的苦难,遭受的侮辱,从来不对弟弟们诉说。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他垮了,谁来遮风挡雨。   可是他也会累,也会倦,也想有一盏灯是为他照亮。   他如今寻得了,可弟弟却要夺走。活在他的庇护下,却要夺在他在意的一切。   晏巉笑了起来,他扔了鞭子,道:“叫太医,治好了送回去。晏弥,别再来了。”   晏巉松了手,林笑却得了自由。   他下意识往前想去看晏弥,晏巉拉住了他的衣角:“你是不是宁愿选任何人,也不肯站在我身旁。”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他不能往前,不能火上浇油。   晏弥被放了下来,身上三道鞭痕狰狞。   他望向他,晏弥扬起微笑来,安抚怯玉伮自己没事。可他嘴角还沾着血,疼得牙龈都咬破了。一定疼死了。   他穿的衣衫一向薄,素净的旧衣上沾了血、破了洞,穿不了了。   林笑却垂下眸,转过身,牵起了晏巉的手。   “大哥,我们回屋去。”林笑却轻声道,“我不会跟人走的,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们进屋去。”   晏巉望着林笑却,不要骗他,他会当真的。   林笑却笑,含着泪笑:“还不快进去,好冷。大哥,我觉得冷了。”   晏巉抱住林笑却,说了好。   进去,进屋去,谁也偷不走他,谁也带不走他。   晏巉要带着怯玉伮进屋去,没有金屋没有银屋,有怯玉伮就是家。他想要家。没有家,没有国与天下。   林笑却转过身后,晏弥手掌按在刑架上支撑身体,他望着大哥抱着怯玉伮远去,有那一刹,晏弥什么也不想顾只想留下怯玉伮。   可他不能留,不能说出口。   大哥累了,他不能做那个往大哥心口扎刀的人。   殿门阖上了。   晏弥再也瞧不见。   太医来了,想为晏弥医治。   晏弥推开了他,礼貌地说不用了。   晏弥按着皇宫里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出了宫。   每一步都牵扯到伤口,皮开肉绽血迹斑斑,晏弥在这疼痛里总觉得怯玉伮就在身旁。   满头冷汗,他不敢往旁望。   “晏弥,我们回家去,就像过去只有我们两个,别的人只是别的人。”   “晏弥,我想你,我想我们的家,我想念家里的花,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花开着还是败了。”   “大抵是败了。敌军占了那么久,他们不会珍惜我们的家。家里的老树是不是被砍掉了,家里的花瓶瓷器少了多少。我埋下的蜻蜓在夏天的时候会重新飞起来吗。”   “晏弥,我们回去,只有我俩,只有彼此。”   晏弥忍不住往旁看去,他想看看怯玉伮,想看看他说话时的神情……可那里哪有人。   竟是疼出了幻觉。   怯玉伮不在这。不在。   晏弥扯着嘴角笑,不疼,他不疼。很快就到了,很快就回家了。   到了晏宅,晏余焦急地等着,却等到二哥这般回来。   他想问,急得一团乱麻,可晏弥推开了他。   晏弥大步走到房内锁上了门。   他取出琴来拨弦弄声,声声不断。   可是没用,没用,晏弥取出了五石散。   “你答应我的,要好好活着。我在的方圆百里,你不要吃这怪东西。”   “从皇宫到晏宅,才没有千里远。你要是吃这怪东西,你就食言了。”   “你食言,我就不见你了。”   “晏弥,我想见你。”   晏弥洒了五石散,抱着琴倒了下来。他轻抚着琴身“怯玉伮”三字,疼痛中近乎晕厥。   他呢喃着怯玉伮,他说他不食言,别不见他。   面色惨白如鬼,一身的冷汗。晏弥昏了过去。   晏余实在担心,喊了大夫来焦急等在门外。等琴音没了,动静消了,晏余再也忍不了,直接破门而入。   看着二哥倒在地上,衣衫破血淋淋,晏余恨道:“到底是谁!竟敢打丞相的弟弟。下手如此狠毒,别让我找见他!”   宫廷内。   晏巉抱着林笑却来到床上,殿内其余人都让退下了。   晏巉脱下林笑却的鞋履,用被子紧紧裹着他,问他还冷不冷。   林笑却摇头,说不冷了。   晏巉说他说谎,不冷为什么要冷颤。   林笑却垂眸,老实道:“大概是吓着了。”   不至于晕过去,但也不觉得好受。心里堵得慌。   “没有死人,怎么就吓着了。”晏巉笑着抚上林笑却的额头,“不烫,没发烧。”   “我打他,不打你。”晏巉连被子带人一起抱住,他在被子外也觉得冷了,掀开被子缠住林笑却,一起倒了下来。   “怯玉伮,”晏巉在林笑却耳畔道,“有时候还不如彻底疯狂,而不是疯癫过后清醒过来,看见那一地的狼藉。”   林笑却乏力道:“打人的是你,你却要推脱到疯癫去。大哥,你刚刚吓着我了,怎么说你都不听,非要打二哥。”   晏巉说他冷,要林笑却抱住他。   林笑却不想抱,他说他也冷,两个人抱在一起取不了暖的,只会冻得慌,把人都冻僵。   晏巉强硬地捉过林笑却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他说他冷静下来了,林笑却说他可怕,赶他走。   林笑却自认欺软怕硬,晏巉疯的时候他只敢安抚,冷静下来却敢赶人了。   晏巉不走,将林笑却搂怀里说自己大抵是好不了的了。   林笑却冒眼泪:“你把晏弥打伤了,你却说你自己好不了,好没道理。”   林笑却翻旧账:“你之前还想关着我,你谁都欺负,你不是大哥了,你就是晏巉,一个叫晏巉的人,才不是大哥。”   晏巉抚上林笑却面庞,说就叫他晏巉,不叫他大哥,他不想做谁的兄长,他突然只想做他自己了。   林笑却偏不从,大哥大哥地喊他,晏巉笑:“再喊我就堵住你的嘴。”   林笑却打他砸他说就喊就喊怎么了,就喊。晏巉低下头就要吻下去,林笑却赶紧躲开了。   “你不讲道理,你发疯,走开走开。”林笑却道,“你打得人疼死了,你还若无其事,你还想弄我。”   林笑却踹他,晏巉压住他的腿说别乱踢。   “踢你怎么了,我要替二哥报仇。”林笑却湿朦着眼瞪他,突然间晏巉就吻了下来,吻他的眼角吻他的鼻尖,气息灼热得不像话,刚还说自己冷,就会骗人就会打人,大哥变成坏蛋变成恶魔,林笑却就不让他亲。   晏巉按住他的手,胸膛剧烈起伏,心脏跳得跟打仗一样,鼓声雷鸣,山摇地动,林笑却说他把床都要震坏了,打了人又去搞床,什么都要弄坏,滚蛋,滚,滚蛋。   晏巉说只是心跳声,慌什么,又开始怕了。   他手里没拿马鞭,不会把怯玉伮绑上去,瞧把晏弥打得皮开肉绽的,怯玉伮是不是心疼了。   林笑却骂他混账,恨不得学一万句脏话去骂他,骂得他狗血淋头,骂得他再也不敢打人,还打晏弥,没本事的家伙,仗着自己会舞刀弄枪就去打人家弹琴的。   233及时搜索了一万句脏话,完全不带重复的供林笑却参考,林笑却闭上眼望到那些脏话,又不肯说出口了。太脏了太可恶了不能这么骂人,骂出口遭殃的一定是他自己。   林笑却挑了几句刚想说出口,倏地就被堵住了嘴。   林笑却蓦然睁开了眼。   晏巉眼里微微笑意,仿佛在说是你自己闭眼的,怪不得他。   林笑却挣扎,晏巉吻得更深,他把林笑却死死地压在身下,让他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只能被动地承受他。   林笑却的一万句不带脏骂人的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口中。   233在脑海里快爆炸了。他是为了攻击这晏巉才搜索了骂人的话,结果这晏巉趁宿主闭眼学骂人的时候,竟干起了偷亲的活。混账混蛋死妖怪王八蛋王八犊子不要脸!   迷迷糊糊,他突然想起上辈子的事。上辈子被咬了唇瓣很疼,现在怎么浑身发软啊。   他这样问了233,233更气了。   他说晏巉嘴里有毒,藏了软骨散。宿主要是尝多了以后都爬不起来了。   林笑却说233在说谎,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这样的话吓着。   林笑却说他明白,话本里好像也是这么写的。他说233忘了,他可是看过春宫图的人。   233自闭了,一句话不想说了。   林笑却红着脸说生理激素太奇怪了,他问233他是不是脸红了,他不想脸红的,他其实很愤怒的。   233不想看的,可他要回答宿主的问题,就像看电影一样,晏巉怎样亲吻,宿主怎样承受,233看得一清二楚。   林笑却毕竟是个正常男人,被这么亲自然……晏巉说可以帮忙。   林笑却喃喃着不可以,不准,晏巉说看来是他亲得还不够。习过武的人确实比不运动的人厉害,林笑却已经晕晕乎乎了,晏巉看起来还能亲上一万年。   晏巉又问要不要帮忙。   林笑却支支吾吾还是说不要,不可以。   晏巉再接再厉,林笑却实在喘不过来气,只能投降了……   烟花在他眼前盛放,就像万花筒一样,人们看到的是四散的花火,而他眼前却一片斑斓,色彩丰富得把他砸晕了。   晏巉不准他晕,说他应该多锻炼,林笑却都想哭了,他真的受不了了。   晏巉让他主动亲上去,主动亲上去就不吻他了。林笑却不肯,怎么可以亲人,他可是不爱晏巉的,被迫是被迫,主动是主动,他才不会主动亲上去。别想别想,不可能。   晏巉又要亲下来,不过看怯玉伮真的快晕过去,他及时停了下来,晕了就不快乐了,他要怯玉伮多感受感受,等习惯了快乐就不会畏惧,不会想着逃离。   林笑却说他脏,晏巉说是怯玉伮把他弄脏了。   林笑却掉眼泪,一颗又一颗,说不是故意的。   晏巉的手要碰上来,林笑却赶紧说不要不要,晏巉笑了下,低下头慢慢地吻上去,像啜饮一条小溪,把怯玉伮的泪擦干净了。   林笑却晕晕乎乎,不知什么时候被晏巉抱到了浴池里清洗。   晏巉说那可是他的初吻,问晏弥有没有吻过林笑却。   林笑却嘟囔着没有。   晏巉又问他是不是第一个吻他的人。   林笑却想到上辈子的谢知池,不吱声了。咬算是吻吗,林笑却问233,233不回答,林笑却拿捏不准这个答案,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晏巉带笑的眼阴沉了下来,问是谁。   林笑却心道这可不能说,事关他投胎转世的秘密,林笑却脑海里翻找半天没找出合适的词拼成一句话,支支吾吾道:“没有。”   晏巉道:“现在说没有,晚了。”   林笑却只好拿赵异当挡箭牌,心道对不起赵异,看在我陪葬长发的份上,借你名头用用。   晏巉听到这个答案,心狠道:“除了吻你,还做了什么。”   林笑却迷茫:“还能做什么……”   晏巉这才稍稍冷静了一点。他道:“赵异其人,死得不冤。”   林笑却低声道:“人家都去了,别说鬼的坏话。”   晏巉笑着说不怕,赵异要是敢来寻仇,就叫他灰飞烟灭。   林笑却眼见着晏巉又要发疯,连忙找补说只是吻了嘴角:“赵异我躲开了,我也躲你,但没躲开。”   听着林笑却微微埋怨的话,晏巉摸了摸他的头,林笑却嫌弃地后躲,晏巉说手洗干净了,你自己的东西,害羞什么。   林笑却脸红得跟晚霞一样,不准晏巉说荤话。   晏巉道:“等你习惯了吃肉,到时候不给你吃,你反倒吵着闹着要。”   林笑却连忙躲,说晏巉以后要是再敢不经他允许就吻他,他一定不会原谅他。   晏巉道:“大哥现在想吻怯玉伮,怯玉伮的回答是。”   “不可以!”林笑却腿软,差点滑倒在浴池,晏巉接住了他。   晏巉笑:“好,那就不了。”   林笑却惊讶于晏巉怎么这会儿这么好说话。   233道:吃饱喝足了,当然愿意哄哄你。渣男!   233再次自闭,说看了会长针眼。林笑却连忙移开了目光。   晏巉耐心地给他擦头发,林笑却在晏巉怀里东倒西歪困得不行。   晏巉搂住林笑却,跟他道歉,说今天把他吓着了。   林笑却道:“晏弥的伤?”   晏巉道:“他要是想打回来,我站着让他打。”   林笑却伤心地说:“你明知他不会的。”   晏巉继续擦着头发:“他不该偷偷摸摸地来。”   林笑却说是晏巉的错,如果不是晏巉故意阻拦,哪会偷偷摸摸地进行。   晏巉抚过林笑却湿润的头发,像走在山林里兜头的雾,晏巉恨不得自己做那座山,让怯玉伮永远生活在他的身上。   啜饮的小溪是他的血,吃的野果是他的眼,把他整个人吞到肚里去,叫怯玉伮再也不能无辜。   晏巉低沉道:“大哥只是怕。”   怕什么,怕怯玉伮和晏弥的感情太深刻,怕怯玉伮一去不回头,怕亲弟弟把他的珍宝偷走,连一小片影子也不留给他。   晏巉自知性情残缺,比不得他人圆满,怯玉伮一旦跟更好的人接触久了,就会发觉他的大哥处处不堪。   晏巉不能忍受。   林笑却说晏巉才不怕,他就是嘴上这么说,真正怕的人才不会打人。   晏巉说怕的人一旦疯起来,远比无畏的人疯起来可怖。   “一个人拥有的感情太少了,唯一那份也将失去时,整个天地也恨不得随之毁灭。”   林笑却说那么多人爱大哥,大哥拥有的怎么会少。   晏巉道:“那不是我选择的。”   林笑却想嘟囔:你也不是我选择的。想了想没敢说出口,这一天太折腾了,他受不了晏巉再疯一次。   晏巉擦完头发,林笑却想睡了,晏巉让他再等等。   林笑却问他等什么。   晏巉有些羞赧的样子,让林笑却猜。   林笑却说他大晚上的,还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自己有手自己搞。   晏巉说不会劳累怯玉伮的,他只想再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林笑却打着哈欠想骂他,但没力气了,就这样在晏巉怀里睡着了。   晏巉还想再亲亲,亲亲怯玉伮的脸蛋,软乎乎的,咬一咬,把怯玉伮咬醒,咬得怯玉伮张牙舞爪地来骂他,小猫爪爪挠他,反正生龙活虎的样子,不要这样安安静静没声了一样。   晏巉只能贴近,耳朵贴近怯玉伮的心脏,他要听怯玉伮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跳得有力些不快不慢跳着,跳得晏巉的心跟着平静下来才好。   晏巉将林笑却放在床榻上,他听着怯玉伮的心跳,并没能让自己的心平静,反而越来越急促起来。   他想,今天应该是成功把怯玉伮留下了。亲也好,烟花也好,累着了怯玉伮就不会计较太多。   懒乎乎的怯玉伮,很好哄的怯玉伮,忘性大的怯玉伮,难过是一时,高兴是一时,很多事不往心里去。   这样也好,要开开心心的,不要总是哀伤。   只是偶尔,晏巉会觉得林笑却离他好远,远得他无论怎样疯狂都无法触及,好似分离在两个世界里,只能看见,无法相拥。   林笑却睡熟后,晏巉去洗换下来的床单。   晏巉不喜欢别的人碰,太晚上的自己在那里洗。   洗着洗着笑起来:“真是只小坏猫。”   小坏蛋,惹他急,惹他疯,又捏着他空落落的心往里面灌暖风,明明吃到的只是西北风,却好似饱了肚子一样。   身体还冷着,灵魂却暖了。   晏巉洗完床单晾起来,又去洗漱一番才上床抱住林笑却。   “不准逃。”晏巉极低的声音回荡在林笑却耳边,“捉住你了,逃不掉。”   “不给你笼子,可以放养,但不准逃。”晏巉道,“大哥打天下,大哥什么都给怯玉伮,金银珠宝,锦衣玉食,亭台楼阁,晏弥不给你,晏余不给你,万事万物都可以拥有,但人——”   “你只能拥有我一个。”   晏巉在林笑却耳畔威逼利诱他,可惜林笑却早睡熟了,晏巉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唯有233在那里气得默念一万句不带脏话的诅咒。   不敢出声,会吵着宿主的,只能憋在心头。   233的内心跟蝉鸣一样。   六月初,派往北穆的使者回来了。 第8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6   出使北穆的使者带来了结盟的合约。   一直整顿兵马的南周丞相自此带军出征。   二十万兵马兵分三路,荀延领左路五万兵马攻打讷宁,赵玚领右路五万兵马攻打鞍景,晏巉率中路主力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沿途攻克十三座城池,收复南周旧地。   东雍兵马救援,双方对战苑门。南周军中盛传东雍择选猛士为精锐,以一敌百,又有神箭手百发百中。晏巉得知后,于对峙之际命猛将出击。   猛将单骑冲出,一神箭手出列军阵张弓欲射,猛将骑马急猛,大刀挥掷出击,正中神箭手头颅。神箭手倒地,又有十数猛士出列,猛将换槊尽杀之。   东雍势气顿挫,东雍将领正准备重整旗鼓,晏巉一张恶鬼面,乘胜出击,率精锐冲入东雍阵中,所到之处血肉挥洒,东雍阵列混乱,军阵被撕开一个大口。南周主力紧随而上,东雍大败,将领单骑逃亡。   东雍再派援军,晏巉整顿兵马以逸待劳,坚守苑门。众将士主张乘胜立即开战,晏巉道:“东雍新败,正待一雪前耻,急求速战。吾军应避其锋芒,待东雍势气回落,兵疲马劳,粮草消耗之际,一击即克。”   晏巉又派人阻断了东雍援军的粮草,坚壁清野,东雍的马匹连树皮都要啃光想着率兵北归之际,晏巉率军出击。   东雍连日攻城不克,军中怨言横生,又是一路从北向南,粮草见底却没有得到补给,本就军心涣散。本以为晏巉当了缩头乌龟,谁知大军突如其来,东雍大败,兵士溃逃,丢弃的器械军帐绵延数百里。   晏巉本打算率军继续北上,但时值八月,暴雨冲垮桥梁,东雍与南周之间汹涌的长河阻断了南周大军行进的步伐。   暴雨越来越烈,近有泛洪之势。搭建浮桥失败,正准备乘船北上。八月末,绥地传来消息,洪流冲垮城池,百姓无以为继,亡者十之六七。今年的粮草本来能够丰收,在这场暴雨洪流里,庄稼尽数淹没,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   晏巉不得不暂停了征伐,操持国内各项灾后事宜。   东雍与南周的战事告一段落,东雍集齐大军应对西穆。   西穆先前便接连攻克丰新、姚定、涧州、平顺等地,一路深入东雍腹地。大军直抵东雍军事重镇昌丰。   昌丰乃东雍起源之地,若是攻克此地,一路长驱直入,则都城危矣。   东雍皇帝先前遭到两国夹击,力有不逮,得知南周洪水泛滥南周收兵,大悦道:“天助我也!”   集齐兵马与西穆开战。   西穆包围了昌丰,大将裴一鸣领两万精锐率军攻城,半月后攻克城池。   但东雍援军十万兵马突如其来,裴一鸣率军坚守,月余东雍仍未克。   西穆皇帝魏壑亲领五万兵马救援,从后夹击,久攻不下的东雍士兵本就势气低落,后军溃败之际,裴一鸣打开城门,率一千精兵一马当先反杀阵中,所过之处敌军头颅落地,东雍士兵前军亦溃。   魏壑下令乘胜猛攻,东雍大败,士兵溃逃。东雍皇帝险些身死,收拢残兵屯驻武延,又调兵马驰援。   但东雍皇帝听闻魏壑大军即将抵挡,而援军才走道一半,心中顿时起了逃的心思。   他又是带着宠妃出兵,昌丰之战本带着宠妃围观,谁知此战大败,自己也险些被捉到。   宠妃大骇,吓得急求皇帝退离前线。   皇帝本就想退的心思更加坚定,不顾群臣反对,留下大将坚守,自己逃回都城。   皇帝一走,本就大败的东雍军队势气一蹶不振,魏壑大军抵达当夜,武延城中有将领开城投降。   皇帝宗族及时率军杀了叛将,守住了武延。   但在之后的战役中,宗亲王战败,投降之势难以遏制,武延失守,宗亲王被杀。   魏壑趁势宣告东雍:凡是投降归顺的东雍官员,皆进官加爵!   一时之间东雍投降者如火燎原。   东雍的皇帝本就因滥杀失了人心,前头又杀起了功臣,公仪一族被灭,有战功的将领也被皇帝疑心赐了毒酒,东雍上下早已摇摇欲坠。   皇帝的临阵逃亡,加剧了东雍国灭的速度。   此时已到十二月。   寒冬腊月,河流结冰。   南周晏巉终于腾出了手继续北伐。   荀延劝罢了:“南周已无力北伐,固守成果休养生息,应对与北穆将来的战事。”   晏巉道:“若不趁此北伐,让北穆一国坐大,南周灭亡只是早晚。东雍的粮仓就在眼前,南周没有的,东雍未必没有。先攻下粮仓,补充军需,以战养战。趁西穆牵制了东雍大部分兵马,急速前进,攻下都城!”   但西穆早就防备着晏巉吞食战果,晏巉的大军还未至粮仓之地,西穆大将裴一鸣先行占领。   双方对峙,合约在前,且粮草告急,晏巉没有攻城的时间,只能带着大军换道北上,每破一城必劫掠养战。   越发艰险之时,留重军屯守平慈,平慈易守难攻,粮草充足,晏巉将林笑却留在此地,随即率孤军深入。   南周军队破城劫掠,以战养战;而西穆大军自开战以来对百姓秋毫未犯,渐渐人心倒向西穆,畏南军如敌寇。   魏壑手刃把持朝政的权臣后,下令释放沦为奴籍的人口,抑制佛道,僧侣还俗,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又改革军制,免了军士的赋税,调整军功爵位制度,屯兵屯粮,国力日渐雄厚。   魏壑征讨下的城池也一并如西穆制度,释放奴籍人口,减免赋税等。一些城池无力抵抗选择投降,王师至,果真未犯秋毫。乱世以来军队破城多劫掠伤民,饱受压榨的东雍百姓从未见过这等王师,人心渐渐倒向西穆阵营。   都城内,东雍皇帝自知大势已去,竟传位给儿子,让年仅九岁的太子留守都城,自己做太上皇带着宠妃北逃投奔突厥。   太子慌得不行,刚登基听说又一城池破了,找来了宗室兄弟,想把这皇位禅让给他,两人推脱来推脱去,晏巉的大军到了。   而太上皇被魏壑的军队拦截于化兴郡。太上皇的宠臣被斩杀,魏壑昭告天下为公仪一族及被鸩杀的功臣平反,收拢东雍臣民之心。   东雍都城怀京。   晏巉的精锐之军包围攻城。新登基的小皇帝在母妃怀里泣道:“我竟成大雍的亡国之君。父皇害我也。”   其母妃亦是气愤不已,皇帝丈夫直接带着宠妃逃了,留他们孤儿寡母留守怀京,不但等死,还要让她儿子在史书上留下个亡国之君的名头,实在是不堪无耻!   半月后,南周攻克怀京,捉住小皇帝斩杀,大雍立国数十载,就此灭亡。   但很快魏壑的大军也到了。   魏壑兵临怀京,阻断了晏巉的归路。   晏巉留守平慈的援军欲北上夹击,但随即便被裴一鸣阻拦,不得前往。   双方对峙月余,晏巉派出使者将先前的合约陈列,魏壑手下将领道:“我们只是包围了怀京,又没有开战。反倒是你们南周,抢夺战果,虎口夺食,未免失了礼义。”   又一将领不忿道:“我们辛辛苦苦打下!你是什么档次,也敢抢我们的东西!西穆对战东雍的时候,你们南周忙着救灾,西穆要把东雍打下了,你们倒是有空闲北上了!”   使者道:“东雍民不聊生,我大周率师攻下都城,本是等待穆军庆功,再商讨之后事宜,谁知尔等来势汹汹不顾先前合约,到底是谁失了礼义。”   使者又道:“大周另有大军屯驻平慈,若穆军执意攻城,双方内耗开战,东雍死灰复燃,届时两国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使者道:“东雍淮王在东北之地集齐大军,随时南下,虎视眈眈。周穆两国以和为贵,何必逞一时之口快伤了和气。”   西穆将领喝道:“先攻了都城,再杀那淮王不迟!南周若此时南归,大穆让开道路夹道欢送!”   双方争执对峙月余,终于讲和。   以渭河为界,渭河以南三分之一的东雍领土归南周,渭河以北三分之二的东雍领土归西穆,其中包括都城怀京。   在这对峙的月余里,裴一鸣留大将留守,领一万精锐北上力挫东雍淮王,打下了东北之地。   但由于消息的迟缓,平慈的主将担忧晏巉安危,趁裴一鸣远离,私自进兵西穆,攻下兴宜、石浦、娄樊,一路进逼怀京。裴一鸣得知消息后,即刻回援。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正在讲和的周穆两国局势紧张。   西穆攻下的东北又起祸乱。   魏壑心知此时不是与南周开战时机,责令南周归还兴宜、石浦、娄樊。主将不应,裴一鸣直接带军攻打,拿下了这三座城池,生擒了主将。   平慈城内,见南周主将被擒,百姓开城投降。并献上了一个美人。   两月前,晏巉执意带军北上,为了防备后路,留重军屯守平慈,并且将林笑却留在了此地。   前进之路艰险,晏巉担心自己被穆军围困,并未让林笑却继续随军北上。   本料想无论如何,平慈主力足够,不会有碍。谁知主将冒进,平慈直接开城投降。   平慈失陷后,荀延领导的左路军与赵玚领的右路大军即刻朝怀京而来。   两国形势紧张,谈判议和陷入僵局。   怀京城。   晏巉得知平慈失陷,主将及林笑却被俘虏,顿时大怒。   拔剑就要带军冲出去,被将士拦下。   而裴一鸣看到平慈献上的美人,陷入了惊愣之中。   惊喜、惊吓、怔愣、困惑……梦中的神女落了地,变成了男的? 第8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7   春三月。   在庆功的宴会上,一个美人被献上。   据说是南周丞相晏巉的男宠,倾国倾城,晏巉爱不释手,打仗都要带着。   席下的美人戴着面纱,席上的少年将军不屑道:“倾国倾城,名声倒大,不就一个男人。”   好男儿志在四方,缠绵他人床榻之辈,怎能与城与国相比。更何况……裴一鸣想到心中神女,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这几年想给裴一鸣说婚事的不在少数,裴一鸣皆以天下未定不成家为由推脱了。   既想迎娶神女,断没有身边莺莺燕燕的道理。一生一世一双人,裴一鸣一个人甜蜜地畅想着,突然席下美人的面纱被摘下了。   献礼者说:“虽是男子,但当世再没有容貌可比肩者。还请将军笑纳。”   裴一鸣心不在焉地望去,心中惦念的人蓦然出现在眼前——   一身素衫,脂粉未沾,没有那华服与钗环。   裴一鸣的眼神如星辰一般亮了起来,可还未喊出“神女”二字,方才所言“男子”便回荡脑海。   裴一鸣困惑地望着眼前人:“座下何人。”   美人不言,旁边献礼的代答道:“听闻叫怯玉伮。”   裴一鸣又问:“家中可有亲眷,同胞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妹妹。”   献礼的讪笑道:“如此佳人,怎会还有同貌者。将军若是嫌弃男儿身,献给陛下也未尝不可。只是美人难得,还请将军勿伤他。”   “国家大事,与其无关。”   裴一鸣走下席位,献礼者不自觉往前挡了挡。   裴一鸣推开了他,直视林笑却道:“当年空山鸟语,着女装遇砍柴郎的是不是你。”   裴一鸣想起南周有的世家子那嗜好穿女装的怪癖,又想起那刻有“晏”字的马车,晏巉的男宠……如果是,一切都说得通了。神女不是世家女,一直是晏家人的娈童,穿女装不过是满足世家子的情趣。   裴一鸣放轻了声音:“别怕,告诉我,当年那人是不是你。”   林笑却望着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他。   好看的人总是能留下个影子,哪怕那日他醉了。   林笑却道:“那日我醉了,记不得了。”   蓦然,裴一鸣抱住了他:“对不起,我来晚了。”   少年将军的怀抱温暖,在这还有寒风的春日里,林笑却不明白裴一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没有回抱他,只是静静地任由裴一鸣抱着。   裴一鸣感受到怀中人的单薄,悄然红了眼眶。   裴一鸣以为他是晏家的世家女,不会吃苦,以为他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谁知竟是献媚卖笑求生的男宠。   神女变成男子的落寞,比不过对梦中人遭遇的心疼。   裴一鸣压下泪意,拉林笑却坐到席上,他说林笑却瘦了,一定是饿的,夹好多菜给他吃。   献礼者见林笑却没有被欺辱,心中放心了些,退到一旁入席。   怀京城内。   晏巉得知林笑却被俘,欲不管不顾冲出去却被拦住,晏巉心神震怒下,蓦然吐出血来。   他突然找不到胜败的意义。   突然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执着生存的意义。   若怯玉伮有事,打下这天下又如何,当了皇帝又如何,从始至终,非他所愿,不得已一步步走上来,杀人也好,害人也罢,哪怕遗臭万年,他受着。只是不要夺走怯玉伮,他受不得。   庆功宴上。   林笑却心忧晏巉,食不知味。   大哥被围怀京已两月,不知情形到底如何了。   裴一鸣问是不是不合口味,又道:“莫不是吓着了。军营里都是些莽夫,一个二个不识礼数的,”又笑,“我也是。”   重逢的欢喜重新涌上心头,裴一鸣给林笑却倒酒,倒了半盏,又让人上茶。   那半盏酒他自个儿喝了,给林笑却倒了热茶。   “我叫裴一鸣,一鸣惊人的一鸣。以后,你愿意的话,我会护着你。不管以前遭遇如何,都已经过去。”裴一鸣道,“往前看,怯玉伮对吗,我们往前看。”   林笑却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身在敌营,他只能点头。   裴一鸣高兴,不自觉就喝了许多。酒到酣处,笑问林笑却想不想看舞剑,他料想怯玉伮身在南国歌舞看了许多,不如舞剑助兴,好让他好吃一些,不要蹙着眉心忧模样,叫人瞧了忍不住心疼。   裴一鸣又有一种少年郎想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冲动,叫怯玉伮瞧瞧,他裴一鸣不再是当年籍籍无名砍柴郎,他战功赫赫,剑术高超,魏壑甚至亲自教过他。   林笑却不清楚如今形势,只要是可以容忍的他都会答应。   少年豪朗一笑,接过手下递上的剑,在席下空地舞起剑来。招招利落,不华丽但风声赫赫,席下将领叫好之声阵阵,如游龙如骄凤,林笑却渐渐也看了进去,手腕挪移剑随意转,看到精彩之处,连茶也没喝,更别提吃饭。   裴一鸣想让林笑却多吃一些的念头落空,但确实在林笑却面前出了风头。   林笑却瞧见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唇角微微扬了起来。没有人不爱春日蓬勃的生机,叫好之声此起彼伏,最后连林笑却也加入了其中,轻声道:“好。”   说了一声并没有怎样,林笑却隐隐的惊怯退去,笑道:“好!”   裴一鸣听到了他的叫好之声,剑一扔入地三寸,裴一鸣吹了个口哨,一匹黑马闯入了席下。   裴一鸣道:“诸将继续宴饮!我先告退了!”   他手下的将领虽嫉妒但也为将军高兴,心照不宣道:“大将军去便是!我们可不会替将军省粮,继续吃继续喝!”   将领以为裴一鸣是等不到晚上,要拉着美人共度春宵了,将军虽厉害,但毕竟是个毛头小子,连妾室暖床也无,见到佳人心生欢喜,再合理不过。   裴一鸣奔到席上,笑着抱起林笑却:“我带你骑马去!”   林笑却被带到了马上坐着,微微惊吓靠着裴一鸣的胸膛。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比林笑却小了三岁,但长得比林笑却健壮多了。   经常上战场的男人,手上的茧很厚,手臂有力,年龄小还在长身子,没有那些大汉魁梧,也与瘦弱无缘。   既有少年郎残余的纤细,又步入了大将的魁梧,身上那清冽的气息里融入了血火的硝烟,稚嫩只是年龄的残留,战场上的手段早已娴熟。   攻破东北淮王,裴一鸣只领一万精锐,轻装上阵,丢弃重甲,一路疾驰而去,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快得那淮王还没反应过来,就破了好几座城池。   淮王虽兵众多,可战场并非人多就能胜,裴一鸣领精锐之力一战破淮王,力挫其势,初初平定东北,又传来平慈附近城池失陷,由于正在和谈,裴一鸣本只想拿回失陷的城池,平慈投降是意外之喜。   被生擒的南周主将作为和谈的筹码,而怯玉伮,裴一鸣可不会还回去了!   裴一鸣勒紧缰绳,抱紧怯玉伮疾驰而去,傍晚至,天边落日倾倒红霞无边,裴一鸣道:“平定东雍只是第一步,将来陛下一统天下,我裴一鸣不会就此歇着,我将征战草原打得突厥溃逃,带你去看草原的落日!”   “从那日山中见你,我便不愿草草一生。怯玉伮,你是我的起点。”裴一鸣道,“也会是我的终点。”   裴一鸣驭马太急,在风声中林笑却无依无助只能依靠着他,少年的声音在风的刮蹭中有几分失真,但那烈性与壮志不曾减少半分。   林笑却在急速中心跳得能听到呼吸,好快,太快,这将军在战场上也胜得如此快吗。不过初相识、再相遇,林笑却竟感到裴一鸣话里的真心,疾速带来的惊吓里他不得不听着裴一鸣说的每一句。   夕阳落下,红霞残余,黑暗来临。   军营里燃起火把,裴一鸣的马飞奔了一圈回到军营,放慢了速度,吃起地上的野草。   方才纵马疾奔的时候,在急促的风声中裴一鸣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会儿安静下来,他倒羞怯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自个儿耳垂,脸颊微红呼吸灼热,林笑却就靠在他的胸膛上,裴一鸣呼吸越是不稳,胸膛起伏的幅度越大,渐渐林笑却也感到不好意思了。   现在马在吃草,林笑却自觉不会摔下去,坐直了腰背,不靠着裴一鸣了。   裴一鸣颇感失落,他问林笑却是不是他身上出了汗,一身的汗臭熏着了他。   裴一鸣嗅嗅闻闻,没嗅出什么来,倒嗅到林笑却身上的幽香,浅浅淡淡入鼻腔,裴一鸣感到自己真如登徒子,只见两面便说些狂词浪语,一定是吓着了怯玉伮,裴一鸣赶紧下了马,独留林笑却在马上。   身后彻底没了支撑,林笑却喘了两下,有些害怕。这马好高,他垂眸望野草,马头吃个不停。   又去望裴一鸣,望见火光里裴一鸣红着的侧脸,坚毅的眉骨鼻梁,林笑却道:   “没有。”   裴一鸣望向他。   林笑却轻声道:“没熏着我。”   他看见裴一鸣蓦然一笑,爽朗清澈干净,欣喜自在与欢喜,那双亮起来的眼睛比他身后的火把明亮多了。   裴一鸣笑:“我是个粗人,但我洗澡很勤,很爱干净。你不要怕我。”   他说他身上的血和汗都会洗得干干净净。但长途跋涉征战的时候是个例外。   “那时候性命都顾不得,更管不得干净,我知道应该冲下去,无所顾忌不顾一切冲下去赢得胜利。我在前方冲锋,跟着我的将士自会无畏往前,无论面前的刀枪战火有多烈,赢下来的总归是我。”   裴一鸣抬起手,笑着接林笑却下马。   林笑却望着他的笑,望着他火光里布满细碎疤痕与厚茧的手,静静地将手搭了上去。   裴一鸣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腰,带着他下了马。   下马后,裴一鸣握紧了手,手心竟出了汗。碰了心上人的腰,不,不是碰,他只是扶,只是扶了一把。   裴一鸣呼了口气,脸颊红手心烫,该说些什么脑子怎么不转了。   林笑却回头望他,浅浅一笑,火光里那笑容如梦似幻,裴一鸣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   他突然问:“你喝酒吗?”   那个时候他只能在山林间偷偷瞧着怯玉伮与别人喝,共饮欢畅酒意琴声,他不会弹琴,但他学会了唱歌,那些军队里的战歌、思乡之歌,他也跟着会唱几句。   喝酒的间隙学会了打拍子,一拍一和,唱乡间的田舍唱战争的必胜,唱苍茫的天与云与广袤的土地。   林笑却点了头。   裴一鸣牵起他的手,对黑马道:“回去啦,别顾着吃,吃草料去。”   回到军帐中,裴一鸣看见自己扔得乱七八糟的里衣,脸一红要把林笑却推出去,说半刻钟,半刻钟就收拾好。他平时都很干净很整洁的!   林笑却说没事,林笑却走过来要帮忙收拾,裴一鸣红着脸摇头,将林笑却请到一旁坐好,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一鸣刚松口气,就看见不知是哪个混账送了男男春宫图摆在桌上,就在林笑却的手边。   林笑却即将翻开,裴一鸣瞅见封皮飞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   大开大合的春宫图出现在两人眼前,裴一鸣看见那不可描述的动作不可描述的画面,脸红得急退三步,说他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他过去从来没想过。   “我虽然在军营,军营里全是男的,但我绝对绝对对男子没有非分之想。”裴一鸣急得说了实话,“我根本不喜欢男人!男人有什么好的,奇奇怪怪,南周才喜欢这么玩!”   话出口想起心上人就是男的,裴一鸣心哗啦哗啦碎了一地。重逢的喜悦后,裴一鸣不自觉看向自己身下,他有的,怯玉伮也有。   裴一鸣安慰自己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男的女的没什么不同,再说了他也没碰过男人女人,什么都不懂还搞嫌弃那套,岂不是固步自封井底之蛙。   裴一鸣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都不喜欢。我就稀罕你。”   林笑却看他一眼,垂下眸将春宫图又翻了一页。   裴一鸣走上前,好奇地跟着瞅瞅,又是不解又是意动又是羞赧:“哪个混球送上来的,又不是新婚之夜,看多了猴急,不看了。”   裴一鸣在林笑却身侧坐下,手搭在春宫图上不准林笑却看了。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道:“你过去……”   裴一鸣不想揭林笑却的伤疤,但有些话不得不说:“不管你过去过着怎样的日子,在我这里,你不用学这些取悦人的东西。”   林笑却有点好奇裴一鸣脑补了什么,问:“我过去?”   裴一鸣道:“不必说,我明白。”   林笑却道:“我过去确实看过很多春宫图。”上辈子的事。   林笑却推开裴一鸣的手,抚着画上人的脚环铃铛道:“这个我也戴过。叮叮当当,声音清脆。”   林笑却见裴一鸣眼眶有点红,明白裴一鸣脑补的什么了。   林笑却想了想,如果让裴一鸣知道晏家看重他,拿捏他为筹码威胁晏巉……不如让裴一鸣以为他不过是个以色取人的男宠,丢了也就丢了。   林笑却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服侍主人,主人宠爱几分。锦衣玉食,珠宝华服,我吃得饱穿得好,日子过得挺好的。”   “可他们逼你穿女装,逼你戴这什么脚环,他们根本不珍惜你。”裴一鸣甚至想,晏家三兄弟,是不是个个都拿怯玉伮当玩意儿。   在裴一鸣心中怒意叠生的时候,林笑却故意娇媚讨好地笑了一下:“他们买下我,养大我,我喜欢穿女装。将军,你俘虏了我,可我确实没什么价值。”   裴一鸣望见林笑却这样的笑,心中突然很难过。   他红着眼眶,眼眸湿润了一层,水盈盈的光,他说不要这样笑,不想笑可以不笑,他不需要讨好。   裴一鸣抱住了林笑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或许在晏家人眼里,你只是漂亮的男宠,可在我心里,你是不可侵犯的神女。怯玉伮,别难过,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裴一鸣道,“我会保护你,竭尽全力。”   裴一鸣拿起春宫图,丢在火盆里,点火一把烧掉:“我绝不会轻贱你。”   小兵把酒送来了,裴一鸣道了谢,提起酒壶给林笑却倒酒:“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我是大将军,我有权有势有金有银,怯玉伮会过得比从前好。”   裴一鸣递上酒盏:“我保证。”   林笑却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情真意切。不过两面而已,真能生出真情?   林笑却想了想自己的价值,除了威胁晏巉还有何用。   可少年的目光是少见的清澈与干脆,盈满一腔的激情与热烈。   林笑却望向酒盏,迟疑片刻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裴一鸣陪饮,两人喝了半壶,林笑却醉意上涌,笑:“你为什么要心疼我。”   裴一鸣垂下目光,红着脸说不为什么,又抬眸安安静静看林笑却半晌,轻声道:“你醉了。”就像当年那样。   渐渐的,裴一鸣意识到不对,怎么身体这么热……这酒……   好心送了春宫图又送了助兴酒的将领,深藏功与名。   裴一鸣抬眸望林笑却,林笑却已经醉得哼哼唧唧在脱衣服了。   裴一鸣赶紧道:“不可。”   裴一鸣抱住林笑却,不让他脱:“不可以,不可以,太急了,太猴急了,这不行。”   “这得成婚才能做。”可渐渐裴一鸣也……他晃晃脑袋,清醒,要清醒,他千杯不醉,区区助兴酒也不过如此,才不会,才不会…   …   林笑却脱不了衣,眼角落泪说不舒服,好不舒服,要人帮忙,还胡乱喊起了晏巉的名。   裴一鸣听了又是醋又是怒,林笑却摸裴一鸣的脸,哭着说大哥我不舒服,大哥帮忙,甚至喊起了上辈子的名,裴一鸣越听越恼火,到底多少人欺负过怯玉伮!总有一天,他要他们都——   裴一鸣还没怒完,林笑却的手就抚上了他的唇瓣:“大哥怎么不说话,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都是你。我好热,我需要太医,太医,需要沐浴,我好热——”   “晏弥,我好热,好热,我要晕倒了,好不舒服。”林笑却低声啜泣起来,头好晕,好热。   裴一鸣渐渐也受不了了,让人去喊军医来。   军医来了说纾解一番就好,熬药没什么用。   裴一鸣恼怒不已,说到底是哪个混账多管闲事,本将军又不是不行,别让他找到到底是谁!   军医都来了,那将领也来了,很快就请了罪,瞧着怯玉伮红通通的脸,暗道难道是他猜错了?将军真的不喜欢男人?   将领羞赧道:“大将军要是不喜欢,要不、要不、赐给卑职?”   “滚!”裴一鸣道,“滚滚滚!”   帐内没了人,裴一鸣抱着林笑却,心道只能互相帮帮忙了。   但那事不能干,等明天酒醒了,要是怯玉伮发现——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互相帮帮忙,帮一帮,军中也有这种事,没事的,只是兄弟之间帮帮忙。   裴一鸣抬起了林笑却的手……自己的手也……   过了半夜,裴一鸣让人烧了水。   沐浴的时候,林笑却仍然晕醉着,但已浑身乏力。   他笑得迷乱,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裴一鸣凑进去听也听不懂。   突然就被林笑却揪住了耳朵,林笑却揪着道:“坏,讨厌,坏。”   裴一鸣听清了这几个词,颇感罪过,将领管教不严就是他的罪,他承认了自己很坏很讨厌的事实。   见他承认得这么快,林笑却颇感无趣,松开了他的耳朵。   讨厌道:“你把我的手累着了。好痛,手腕痛。”   裴一鸣连忙抬起林笑却手腕捏了捏,按摩按摩,说明天让军医来看看,都是他的错,他坏,他太坏了,明明说好了不轻贱的,可是还是……裴一鸣红着眼眶说对不起,他刚才昏了头了。   林笑却说不准哭。   裴一鸣说他没哭。   林笑却说也不准难过。   裴一鸣道:“那你能不能原谅我。”   林笑却另一只手抚上裴一鸣的眼眶,晕醉着笑着:“我也快乐了,你也累到了,公平的事。”   裴一鸣说没累到。   林笑却生气了:“就是累到了。”   裴一鸣说真没有,他还放轻了力道。   林笑却很生气:“你就是累到了。”   裴一鸣愣了会儿,恍然大悟,偷笑着说起谎来:“没错,我好累,我明天也得让军医看看手腕。”   林笑却这才满意了,他抚着裴一鸣微红的眼眶,问他还难不难过。   裴一鸣抱住林笑却,呜咽了两声,说怯玉伮怎么这么好,小菩萨一样。   林笑却道:“不是狼,别嚎。”   裴一鸣说不嚎了不嚎了,一点也不难过。   林笑却说还要酒,裴一鸣说那可不能再喝了,伤身。   林笑却说要普通的酒,不让人发热的酒,不会干坏事的酒。裴一鸣笑着说:“怯玉伮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没醉。”林笑却说没醉。   裴一鸣问:“那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林笑却说了一堆,裴一鸣越听越怒,越听越伤心,最后林笑却笑道:“我骗你的。”   “我故意的。”林笑却骄傲道,“我也坏。”   “我故意骗了你,”林笑却醉着小声道,“骗了你。”   裴一鸣说没骗他,就是不知道他什么名字,早就忘了,压根儿不肯记在心里。   林笑却说的不是这件事,他脑子好乱,乱七八糟的好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可是他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很好记的。   “裴一鸣,一鸣惊人的一鸣。”林笑却轻声说出了口。   裴一鸣愣愣的,随后笑了起来。干净的、喜悦的、被人珍视后温暖的笑。   和帐内的烛火一样,滚烫耀眼。   裴一鸣低低地“嗯”了声:“我叫一鸣,我想在你面前一鸣惊人。”   受伤的时候,落魄的时候,被暗杀的时候,这念头如同信仰,一直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   兄弟一家被牵连,追随他的将士命丧,被大军围攻,几次冲出重围又几次被围,生死一线之际,他想着我叫一鸣啊,绝不能就此偃旗息鼓。   不服,不甘,不愿!鹏程万里,一鸣惊人,砍柴的少年一路走来,就应该耀眼下去,而不是不到弱冠就折戟沉沙。   要于神女面前一鸣惊人,让她的目光再不能挪移。   必为兄弟复仇,叫该偿的罪孽偿还。   不会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里。冲,冲下去,哪怕前方是绝境。   裴一鸣抱住林笑却,声音嘶哑:“我会做到的。”   林笑却醉意深深,痴笑着重复:“会做到的。”   裴一鸣哽咽了一下,将林笑却抱得更紧,再不愿松开。 第88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8   怀京城。   晏巉醒了过来,太医说是怒急攻心需要静养,晏巉笑了下:“静养?”   他起身,心肺撕裂一般,晏巉咬牙坐了起来。穿上衣衫,穿上甲胄,小兵送上来的药一口饮尽。   搁下药碗,晏巉道:“和谈我亲自去。派人去准备吧。”   士兵忙道不可,晏巉道换个地方,让西穆的皇帝亲自来。   倘若不成,南周便跟西穆决一死战。   晏巉笑着说:“被困怀京不是长久之策,去吧。”   小兵愣了下,下去禀告将领。   没了人,晏巉双手撑在桌上,又吐出一口血来。他不在乎这天下,不在乎是否再起战乱,不在乎中原四分五裂,过去他在意的,可是他累了。   没了怯玉伮,晏巉已经厌恶到想毁了一切,这个卑劣的粘稠的无法脱身的世界。   把他自己也烧得干干净净。   赵异放的那把火不够大,不够长久,才会让自己留下骸骨来。   晏巉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他的那把大火应当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晏巉用手去擦桌上的血,沾得满手血腥。   怯玉伮在的话,一定会过来抱住他的,不准他再胡乱动弹。   会捧起他的手慢慢地擦,会红着眼眶说不准吐血,血吐多了人会死的。   晏巉说不会:“我不吐了,是不是很脏。别擦了,快去休息,把怯玉伮的手弄脏了。”   晏巉说完面前哪有人呐,连声音也无,晏巉笑着说没关系。   他随意擦了擦手,躺在床上说没关系。   晏巉抱住被子,说怯玉伮没关系,他可以忍耐,不过是如同过往一般,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刻钟,一时辰,一日一夜一月一年,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娘去世之前说对不起,家里的担子都要晏巉扛了。   两个年幼的弟弟也只能由他带大。   十岁的晏巉落着泪说不行,他承担不起,娘亲不能去,留下来,留下来。   娘亲抚上他脸颊,说巉儿,娘留不下了,只是苦了巉儿,娘对不起你。   “你要是能养,就养着他们,要是自个儿活不下去,就把他们卖了吧。”娘亲双眼含泪,忍痛浅笑,“娘不怪你,本就不该是你的担子。”   晏巉跪在床边,泪水滚落,他说会养大弟弟,会养大的,不会抛弃不会舍弃,娘留下来看着,看着他养大弟弟,他要是做得不好,娘也能指正。不要留他一个人,不要。   “娘,孩儿怕。”十岁的晏巉茫然无措,两个幼弟跟着哭泣,晏巉垂下头,“孩儿不想如此。”   “孩儿要娘留下来。”   娘亲想要抬起手,抚上晏巉面庞,给孩子擦擦泪,可她办不到了。   晏巉躺在床上发起了烧,一会儿想到娘亲,一会儿想到怯玉伮。他心中对两个弟弟其实是有怨的。   二弟沉迷五石散醉生梦死,三弟纨绔子弟醉酒贪欢。他一路往上走来,做侍卫做官做贵妃做丞相,其中苦楚没有人能分担。   置田产买铺子金银珠宝,一堆堆地供养,可是娘,我也会累。   他们已经长大了,孩儿不想养下去了。   孩儿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孩儿想要怯玉伮在身旁,孩儿别无所求,娘,您让他回到孩儿身旁吧。   孩儿千错万错,罪孽难消,愿早逝愿病痛缠身愿不得好死不得超生,只要活着的时候,给孩儿一点甜头。孩儿就心甘情愿地去死。   恍惚之间,晏巉以为怯玉伮回来了。   林笑却爬上床,抱住了他:“大哥,你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你瘦了。”   “瘦得若是只有一把骨头,抱着硌人的话,我就不抱你了。”林笑却轻声道,“我没有说谎,我说到做到。”   晏巉不允许。   林笑却道:“那你就得好起来,大哥,你要好好来接我回去。”   晏巉问去哪。   林笑却笑:“去我们的家啊,大哥,你烧糊涂了。”   晏巉说你不是怯玉伮,他闭上眼,沉重而迟缓地重新睁开,眼前果然没了人。   他知道的,怯玉伮不想要和他的家。   不是一个家,没有我们,只是他强求,他贪求太过,而怯玉伮选择忍耐。   如同他忍受这日日夜夜年年。   军营里。   天亮了,林笑却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浑身无力。   想掀开被子,发现手特别疼,手臂、手腕连着手指都没力,抓握迟缓酸软。   昨夜发生的一切回荡在脑海,林笑却顿时清醒了。   他往身旁看,正看到裴一鸣那张英毅残留稚气的面容,林笑却抬脚就是一踹,可惜还没靠近,裴一鸣就乍然醒来擒住了他的脚。   “疼疼疼——”   裴一鸣下意识面对危险的动作顿缓,他赶紧松开了林笑却。   “哪里疼哪里疼,是不是捏疼了,我没注意是你,怯玉伮我看看我看看。”裴一鸣掀开被子去捉林笑却的脚要看,林笑却骂他登徒子。   裴一鸣道:“不能讳疾忌医,我这就叫军医来。”   林笑却拉住了他的衣角:“不!”丢的脸已经够多了,他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裴一鸣轻轻动了动,林笑却扯着他衣角不放:“不准去。”   裴一鸣问:“那你疼得厉不厉害。”   林笑却抽着冷气说不厉害。   “说谎。”裴一鸣道,“我不去叫军医,跌打损伤我也会,我去拿药酒给你搓。保管一搓就好。”   林笑却攥着衣角:“真的?”   裴一鸣笑:“真的。”   林笑却这才松开了他。   裴一鸣翻找出药酒,临到头林笑却不好意思了,说自己擦就好。   裴一鸣道:“都是男子,不兴不能看脚那套。”   林笑却看着裴一鸣拿药酒的手想起了昨夜,脸又红又羞,整个人埋进了被子里:“说不要就不要。”   裴一鸣笑着爬上床:“怕什么,我真会,没骗你。我可不是那等庸医,保管药到病除。”   林笑却隔着被子踢他,裴一鸣掀开被子一下子就捉住了他脚。   林笑却还要挣扎,裴一鸣道:“药酒洒了很可惜的。”   林笑却想想也是,不能浪费,就不动了。   裴一鸣一颗心简直要化了,怯玉伮怯玉伮,心中疯狂叫着林笑却小名。恨不得扑到林笑却怀里牢牢抱住,狠狠抱住,摸摸头揉揉手,不怕不怕,不疼不疼,很快就会好。   裴一鸣倒了药酒在手心,按着林笑却脚腕揉了起来,林笑却说都红了,裴一鸣就是得揉红。   林笑却哀叫了两声,说裴一鸣力气好大,裴一鸣放轻了力道,放缓了速度,问现在还疼吗。   林笑却怨他:“你说呢。”   裴一鸣头凑了过来,蹭了蹭林笑却的头。林笑却要躲,裴一鸣继续蹭,林笑却说你头发不要蹭我嘴里,裴一鸣笑着离开:“才没有。”   林笑却问裴一鸣哪学来的习性,不准这么蹭他。   裴一鸣说动物都可以,人也可以:“我不亲不逾矩,就想跟你亲近些。”   林笑却脸微红:“什么亲近不亲近,不准说了。”   裴一鸣笑了下,有点小坏蛋的意味:“不快乐吗?”   林笑却脸更红:“不准说。”   裴一鸣也跟着脸红,想摸摸耳垂手上沾了药酒,摸了摸林笑却的小腿,说这么瘦,还不多吃些,吃那么一点点难怪长不胖。可不兴南周宽袍大袖弱柳扶风那套。   “要你管。”林笑却道,“我就不吃。”   裴一鸣跟孩子似的斗嘴:“我就管,你就吃。”   “我不吃。”   “你就吃。”   “不吃不吃就不吃。”   “要吃要吃就要吃。”   两人斗嘴斗得越离越近,裴一鸣的呼吸烫烫的,一下子烫醒了林笑却,林笑却赶紧侧过了脸。   裴一鸣也红着脸停下了。   两人的距离很近。   近得裴一鸣的呼吸吞吐在林笑却的面颊上。   林笑却想踢他一脚不知怎的又没踢。大概是脚真的疼了。   过了半晌,裴一鸣越来越近,林笑却赶紧叫停:“嗯,那个,脚疼,还不快给我搓搓,嗯,嗯那个药酒。”   裴一鸣也赶紧后退,掩饰道:“是是是,刚才,刚才我,我看见,对对对,有蚊子飞过,我想赶蚊子来着。它它,它,嗯,飞走了。”   林笑却笑了起来,扭过脸看着裴一鸣笑:“你怎么结巴了。”   这下轮到裴一鸣扭过脸去了,林笑却看到他的耳垂红得跟上了胭脂似的。   林笑却都想摸摸看看,是不是能摸出一手的胭脂粉。   裴一鸣侧着脸,呼吸呼吸,没关系,他还是很神勇的,没有丢面子没有丢脸,他的形象还是很高大的。   裴一鸣冷静了下,咳嗽一声:“嗯,口渴了。”   林笑却笑着顺手将桌上的茶盏端了起来,里面的茶早冷了,他笑着送到裴一鸣嘴边:“口渴啊,快喝。”   裴一鸣低头就喝,林笑却来不及送,裴一鸣咬住茶杯头一仰一口饮尽,大半都倒脸上去了。   林笑却看着他茶水湿淋淋的半张脸,赶紧用衣袖擦过来:“你怎么这么傻。我捉弄你呢。”   裴一鸣咬着茶杯没法说话,林笑却将茶杯接了下来:“太傻了。”   裴一鸣说不傻:“你一笑,我当时什么都没想。”不就是喝残茶浸茶水,掉脑袋的事都没办法犹豫了,色迷心窍。裴一鸣呸了自己一把。   “你快坐着,我给你搓药酒,药性一发挥就好了。”   林笑却这下不使坏也不挣扎,安安静静地让裴一鸣按摩搓药。   裴一鸣最开始是好好地正正经经地揉搓着,可怯玉伮的脚怎么这么好看啊,这脚腕,这小腿,裴一鸣唾弃自己色胆包天,又在那胡思乱想胡瞅乱看,一点儿都不君子,妥妥小人一个。   裴一鸣强行收心好好地揉搓完,林笑却果真觉得好多了。手也疼,林笑却不客气地把手递了过来。   裴一鸣拍了下他的手,问:“玩游戏?”   林笑却轻瞪他。   裴一鸣想起昨夜,怯玉伮哀哀怨怨呢喃手疼,一下子坐规矩了:“明白,揉揉就好,不疼不疼。”   要揉上来了,林笑却低声说刚揉过他的脚。   裴一鸣说怎么嫌弃起自个儿,香香的才洗过。   两个人一起洗的,他亲自洗的,洗得香喷喷干干净净。   林笑却说都怨他。   裴一鸣主动承认错误:“都怨我没约束好下属,他们竟自作主张。你放心,我自有处置。”   林笑却不管,让裴一鸣洗手了再来。   裴一鸣笑着洗了手,又端来一盆干净的水:“知道你爱干净,我要当着怯玉伮的面再洗一次。”   林笑却说真烦,他可不想看。   裴一鸣道:“该看的都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这可咋怎。”   林笑却摆烂:“不怎么办。我和你没关系。”   裴一鸣笑:“和我的手有关系。”   林笑却说裴一鸣再说,他真的要恼了。   裴一鸣说怯玉伮想哪去了,他的意思是他洗好了,现在就来给怯玉伮的手上上药酒。   林笑却分不清裴一鸣到底什么意思,只能坐那里任由他把手揉来揉去。   揉得重了喊疼,揉得慢了说快点,好不容易揉好了,林笑却眼泪都出来了。   裴一鸣想抬手擦去那滴泪,但手上沾了药酒,又不敢去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滴泪滚落,滑到下巴滴落在衣领子上。   林笑却见他怔怔的,说不疼。   “说谎,骗我。”   林笑却心一紧。   “明明就疼。”   林笑却松了口气,原来说的是这事啊。   裴一鸣用头蹭了蹭林笑却的头:“让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太低落,又落寞,林笑却不忍道:“没有的。”   裴一鸣松松抱住了林笑却,手腕提着,沾了药酒的手没有碰到他:“以后不会色迷心窍了。”   林笑却想到自己也半斤八两,两个人都那个了,怎么能只怪裴一鸣一人。   他轻声道:“我也不了。”   裴一鸣惊疑:“我在怯玉伮眼里,算‘色’吗?”   林笑却看了裴一鸣几眼:“勉强吧。”   裴一鸣英气又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能够得上,我心满意足。”   林笑却见他笑得这样叫人心软,一时之间没有推开他。   裴一鸣沾了药酒的手牵上林笑却上了药酒的手。   他说:“再给你揉揉。”说着揉揉,却是十指相扣。   他那粗糙的、有细碎疤痕和厚茧的手,扣住了林笑却一双几乎没做过粗活的手,他的手指仿佛浸入了玉泉,竟有种捉不住的触感。   “怯玉伮。”裴一鸣低声唤林笑却,却没有下文。   在这一刻,裴一鸣好像回到了过去,他永远是那砍柴的少年,永远只能远远地看着神女。   酒声泉声与笑声,都离他太远太远。   林笑却瞧他安安静静的样子,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过了许久,林笑却低低地“嗯”了一声。   裴一鸣惊喜地抱住林笑却,原来神女真的到他怀中了,不对,不是神女,是怯玉伮就是怯玉伮。   “怯玉伮。”裴一鸣又唤。   林笑却:“嗯。”   “怯玉伮?”   林笑却烦:“在。”   “怯玉伮!”   林笑却恼:“太大声了。”   裴一鸣只能小小声地唤:“怯玉伮。”   这声太轻了,轻得林笑却几乎听不见。   “我喜欢你。”   这声更轻,林笑却本该听不见的。都怪这军帐太大太安静,他什么都听清了。   但他只能装作没听见。   “什么?”林笑却问。   裴一鸣安静了会儿,笑:“我是说你的手还疼不疼。”   疼和喜欢可不相通。但在裴一鸣此刻的心里,雪水交融般相通了。   林笑却让裴一鸣松开,牵着他的手,他没办法知道疼不疼。   裴一鸣很乖地松开了。   林笑却转了转手腕,握着拳头又松开。   “好多了,”他对裴一鸣道,“多谢将军。”   裴一鸣想说叫我一鸣,那军衔人人都能得,我的名才是我。   但他咽了下去,他察觉到林笑却的疏远,不想再做登徒子了。   蓦然,军帐外士兵大声道:“大将军!”   裴一鸣神情一凝,以为是有了军情,立马道:“进来。”   很快又改了口:“等等,我出去。”   裴一鸣出去后,得知并非军情,而是陛下得知他收复兴宜、石浦、娄樊,又收降了平慈,给他送了一个礼物过来。   那便是东雍曾经的皇帝,危难时传位给儿子做了太上皇的元新稷。   其欲北逃投奔突厥,被魏壑的军队拦截于化兴郡。   魏壑杀了他身边的宠臣为东雍忠臣平反,收拢人心。唯独元新稷的命,魏壑留给了裴一鸣。   元新稷被锁在囚车里,落魄不已。   而今时移世易,元新稷瞧见了裴一鸣,心中又骇又故作镇静。   “原来是裴将军,裴将军真是越发威武。”元新稷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学着过去宠臣讨好他的样子试图说几句缓和缓和关系。   但裴一鸣看见他,只是神情冷静地拔出了刀。 第89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39   刀身的光晃着了元新稷的眼。   元新稷慌乱道:“你要做什么,你曾是大雍臣子还想弑君不成?裴一鸣朕跟你无冤无仇——”   裴一鸣笑了下,一刀砍破囚车,笑语:“陛下,您先逃。”   元新稷不知道裴一鸣玩什么花样,顾不得多说慌里慌张往外逃,裴一鸣等他跑了几步才提刀砍去,元新稷的左手断裂,他痛叫不已,呼嚎声震动了军帐内的林笑却。   林笑却缓缓走了出来。   元新稷涕泗横流痛叫冲天,裴一鸣道:“这一刀,祭祁岭。”   裴一鸣提刀又将落,元新稷顾不得断手四处逃窜,裴一鸣就那样看着他,故意让他逃开些却逃不出这军营,裴一鸣提刀走去,砍断了元新稷的另一只手,手砸在地上,血染红裴一鸣的半张脸。   血往下滴,裴一鸣道:“这一刀,祭嫂子。”   元新稷面色惨白,求饶道:“给朕个痛快,朕不逃了,不逃了!”   裴一鸣提着刀,静静地望他,元新稷改口骂道:“裴一鸣你不得好死!乱臣贼子,朕要杀你朕杀你全族,朕——”   裴一鸣断了他的腿,元新稷满身血污,眼泪鼻涕混着血,他怕了,趴在地上往外爬,留下一道道血痕。   “这一刀,祭孩子。”   元新稷絮叨着:“朕是皇帝,朕是皇帝,皇帝怎可受此大辱,裴一鸣,你将遗臭万年,不得超生——”   元新稷爬不动了。   裴一鸣给了他最后一刀:“祭死去的将士。”   元新稷的头颅滚到一旁,死不瞑目。   终于手刃了仇人,裴一鸣心中却并未得到解脱。残肢断臂,鲜血淋漓……故人的音容笑貌……一幅幅画面冲荡着他的脑海。   他抬眸望,大穆的将领士兵都站得远远的,似乎被他的残忍惊骇。   他一望去,士兵便低下了头。   杀皇帝是没有这么杀的,大多数鸩酒白绫了事。可皇帝杀无辜之人时,可有给他们体面?   他就是要将元新稷五马分尸,他忍不下痛快的死法。   东雍的皇帝临死前,应该感受一下无辜之人曾遭遇的无端痛苦。   祁岭喊他将军,有时喊他裴兄,祁岭的孩子们叫他一鸣哥,他称祁岭的妻子嫂嫂,祁岭总是笑着说乱了辈分。   嫂嫂笑说那么拘泥作甚,各喊各的不冲突。   孩子们也捣乱说就要叫哥哥就要叫哥哥,祁岭笑着说好好好,就叫哥哥就叫哥哥。   嫂嫂会摊饼,做好的饼总是让祁岭送一份过来。那饼特别香特别甜,裴一鸣的爹娘死得早,他已经好久没吃到这样的饼了。   他跟祁岭说起心上人,祁岭从不觉得拒绝与公主的婚事有多么遗憾,嫂嫂也说就是要跟爱的人在一起,不能将就。   祁岭牵着嫂嫂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孩子们依偎在身旁。   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东雍的皇帝手中。   他只恨让其死得太轻松。   裴一鸣紧攥着刀,满身血地站在营地中间。   蓦然,林笑却缓缓走了过来。   裴一鸣看着怯玉伮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旁,抬起袖子想擦去他脸上的血。   他说:“太脏了。”   林笑却说:“擦干净,就过去了。”   裴一鸣的泪水滚落下来,手中的刀砸落地上。林笑却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慢慢地擦。   林笑却擦得那样认真仔细,好似裴一鸣脸上沾的不是血,只是沾染了尘灰,擦一擦就好,擦得亮晶晶的,再也没有苦与伤。   那些断肢残臂犹在,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在不远,林笑却知道自己或许会做噩梦,可是他想走进来。   大抵是见不得裴一鸣孤零零的,提着刀仿佛被丢弃了一样。   人人都怕,他也怕,可他相信裴一鸣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   不知全貌,不加揣测,方才将军给他上药酒,他便为他净血污。   这样才算公平。   有了第一个,将士们也冷静多了。收拾残局的收拾残局,处理公事的处理公事,本就是陛下送来的礼,大将军如何处置是大将军的自由。   东雍皇帝四散的躯体被收拢一旁,将领不知道该拿去喂狗还是拿去埋了,只能等大将军清醒后再做处置。   溅在军帐上的血也开始有小兵清洗,一切井然有序,林笑却牵着裴一鸣的手回到了军帐之中。   裴一鸣安安静静的,林笑却牵着他坐下他就坐下,林笑却打来热水给他擦拭,他也乖乖地坐好。   眼睫上都沾了血滴,林笑却让他闭眼,裴一鸣闭上眼,温热湿润的帕子覆了上来,裴一鸣不知怎的又开始落泪。   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还没及冠,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给他擦拭,脸上擦干净了,整盆水都红了。   头上也沾了血,得去沐浴。   浴桶抬了进来,小兵倒了一桶桶热水,军帐内热气缭绕,仙宫一般。   裴一鸣倏地抱紧了林笑却。他是来到天宫了,他见到了他的神女。他的小菩萨。   裴一鸣不肯松手,抱了好久好久,林笑却说水要冷了。   “我身体好,”裴一鸣声音嘶哑,“我洗冷水澡。”   林笑却听见他这样回答,浅浅地笑了下:“身体再好,也要热水洗着才舒服。快去吧。”   裴一鸣不要林笑却走,他不想去,林笑却说他就在这等着,哪里也不去。   裴一鸣这才肯去沐浴。   林笑却在榻上躺了下来,背对着裴一鸣。   洗浴的水声里,林笑却渐渐睡了过去。这时候那后怕才爬到心头来,血腥的一幕令林笑却睡得很不安稳。   他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清醒过来,又被拖入了睡梦之中。   一个个死去的人,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千刀万剐,林笑却睡梦中落下了泪来。   清醒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都忘了。无非是他生命里的过客。   可睡着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所有经历的一切都会在他心头刻上印痕,他无法遗忘,只能淡漠。   不去在意,不去回想,让时光冲刷而去,滚滚向前。   裴一鸣湿淋淋的,随意擦擦就穿了里衣。   他爬上榻来想抱住怯玉伮,却发现怯玉伮眼角泪痕。   一定是吓着了。   裴一鸣抬手抚上他眼角,将那滴泪揩去,泪珠湿润他指尖,裴一鸣含入口中,原来小菩萨的泪也是咸的。   没有人能超脱人世。   裴一鸣将林笑却抱到了床上,穿好衣衫打来热水擦擦脸,盖好被子,怯玉伮要睡觉了。   不怕不怕,他陪着,他陪在这里,牛鬼蛇神不得近身。   他拿起的刀,只愿为怯玉伮放下。   林笑却醒的时候,裴一鸣已经将所有的情绪收敛,他不愿自己像一个妖魔般叫怯玉伮生畏。   裴一鸣一直守着他,滴水未沾,嘴上都起皮了。   林笑却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夜色已深。   烛火里,林笑却瞧见他,缓缓起身,说他怎么不喝水。   裴一鸣说不渴。   林笑却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你渴了,只是你没喝。”   “我陪你喝,将军,我也渴了。”   裴一鸣端来了饭菜和茶水。净了手,问林笑却是不是头疼,他刚刚看见他揉了。   林笑却说有点晕。   裴一鸣先喂林笑却喝了点水,又去按摩按摩他的头。林笑却好些了,只是没力。   裴一鸣要喂他,林笑却摇头:“我们一起吃。”   都饿了,该吃饭了,生死大事面前,也得吃个饱饭。   怀京城。   最终双方和谈定在了怀京城外的古亭里,双方皆带兵马。   晏巉见到了这西穆的皇帝,竟是南周的故人。   皆屏退左右,晏巉道:“魏壑,好久不见。”   魏壑亦是回道:“晏大公子,久违了。”   晏巉坐在石凳上,笑:“你救过我的弟弟,如今我怎能对恩人刀兵相向。”   魏壑坐在另一面,提着茶壶给晏巉倒了杯茶,晏巉接了过来,却没有喝。   他看着杯中茶叶浮浮沉沉,道:“此时开战,于大周于大穆皆不利。既然我手下的将领占据的城池已经还回去,不如就此罢了。按照先前的和谈进行。”   魏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啜饮了口,想起曾经那个小家伙不喝茶专讨酒,喝得醉意深深,脸颊薄红,说起迷迷糊糊又清醒的话来。   他想他了。这样的场合不该想怯玉。   可一见故人,压抑这份心就变得困难。   魏壑道:“不是还回来,是朕手下的将领攻打回来。平慈亦投降。晏大公子,你是为什么而来,不妨直言。”   冒险出城,就为了说这些话,魏壑不信。   晏巉笑:“是裴大将军吧,他俘虏了一些人,我希望他们安安全全地回来。大周大穆和谈就会进行得很顺利。如若不然,我宁愿拼尽大周之兵,也要咬下你大穆的尸骨。”   晏巉如此讨厌他手下的将领,又怎么会为了将领的安危不顾天下大势。魏壑看着他,倏地问:“怯玉伮在哪?”   晏巉不答。   魏壑蓦然明白了。   “你竟带着他上战场,”魏壑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刀枪无眼,营地随时可能被围,一路奔波他怎么受得住。”   “若是你被困城池,难道要怯玉跟着你一起受罪。”魏壑放下茶盏,“我以为你们晏家会对他很好。”   魏壑回到北国,周身豺狼虎豹,他的身边不安全。在没有彻底肃清之前,他不会贸然接怯玉来大穆。   晏巉笑:“你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怯玉伮的朋友,晏家的恩人,还是西穆的君主。”   魏壑瞧着晏巉苍白的面色,眼神中自毁发狠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道:“你病了。”   晏巉道:“生了病的人是不理智的。魏壑,你要天下就得把怯玉伮还回来。否则,鹬蚌相争之下,谁也讨不得好。”   魏壑道:“周国的衰弱自你之前便开始,又有饥荒洪灾,年年的灾祸年年的内乱,只剩个空壳罢了。纵是勉强支撑着,也是无力回天。”   天下各地起义层出不穷,若现在就与南周对上,大穆免不了伤筋动骨。纵是先后吞并东雍南周,若无法镇压各地叛乱,天下又将重回大乱。   魏壑道:“举国投降,天下归一,晏巉,你可以做我大穆的丞相。”   晏巉笑:“你登基没几年,大穆的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去。国内的余孽肃清了吗,不听调防的彻底服从了吗。魏壑,你杀的人不够多,坐得不够稳。”   魏壑道:“你杀的人太多,内耗至此的大周又还剩下什么。”   晏巉微笑了许久,没有回答。   他曾经想过联合所有的力量,而不是自相残杀,可是被送入宫中做什么贵妃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些人永远不会臣服他。   只想着将他压在身下,给予的权柄仿佛是那卖身钱。   晏巉不卖这个身,便只能杀了他们。   晏巉咽下口中的鲜血,腥得令人作呕。   他垂下头,将杯中的茶喝了。有毒又如何,无毒又怎样,咽下此刻的腥甜即可。   魏壑道:“我不会给你下毒,如此卑鄙的手段,怯玉不会原谅我。”   “晏巉啊,大周早晚会亡,回头和朕共建新国。晏家是怯玉的家人,我不愿伤到他,便不愿伤到你们。”魏壑说的是真心话,晏巉是有才的人,只是满身泥淖缠身,为何要苦苦在死地挣扎。   晏巉放下了茶杯:“魏壑,将怯玉伮还回来,和谈继续。不还,那就用更多的性命去填。”   晏巉喝下茶,本是要压下腥甜,可心情激荡之下,晏巉又吐出了血来。   双方士兵顿时对峙起来。   晏巉笑:“老毛病了。”   魏壑见着晏巉如此,竟感到悲凉。   “我会尊重怯玉的意见,他若想回到晏家身边,我不会阻拦。他若不愿,请恕我无能为力。”魏壑道,“晏丞相,先回去看看太医罢。”   此次和谈,无疾而终。   临走之前,晏巉道:“早日接怯玉伮过来。”相比怯玉伮不知被俘虏到谁手里,晏巉更放心魏壑。   晏巉心知魏壑是怎样的人,此次前来,纵是没能讨回怯玉伮,也绝不能放任怯玉伮留在危险的处境当中。   魏壑道:“我会护好他。”   晏巉道:“记住你的承诺,他若有事,我会毁了一切,绝不让这天下安宁。”   晏巉笑了下,他已经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了,弟弟自生自灭,他自己大抵也活不到老。跟一个疯子还能讲什么道理。   魏壑没有反驳或刺激晏巉,对于病人应当有耐心和容忍之心。   他瞧着晏巉渐渐走远的背影,转身道:“派人去裴一鸣那,让他护送怯玉伮到怀京。”   “大名林笑却,男,二十岁,倾国倾城模样。别让蒙混了去。”   护卫应声道:“是。”   心下却想,真有倾国倾城的男人吗?林笑却、怯玉伮……护卫念叨了几遍,退了下去。   晏巉回到怀京城内,军医诊断后说是牵扯旧伤,不能再动气动怒动情,需静养静心。   那旧伤是诛杀姜清境的时候留下的。   姜清境当年逃到了北雍,北雍的皇帝赏赐了他官做,姜清境一直筹谋着复仇,鼓动北雍皇帝打南周。   元新稷听得烦了,将姜清境赶到北雍南周边境,让他做了个太守。   晏巉此次北伐,便对上了他。   姜清境兵败被活捉,晏巉亲自审问的时候,姜清境不知何时竟藏了匕首,刺中了晏巉。   没有性命之忧,姜清境到最后也舍不得下手,临到头偏转了方向。   姜清境随后被斩。   死之前他说,本想与你做对亡命鸳鸯,可我的亲族不会答应的。   他们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媳。   罢了,我独自回到族人身边,带了你,他们反而生气。   晏巉,你最好活得久些,要是死得太早,被地下的亡魂生吞活剥了,可别怪我也要分一杯羹。   姜清境又瞧见了林笑却,笑道:“小哑巴,你还活着啊。”   “还活着,真好。”他没那个机会了。   晏巉捂住了林笑却的双眼,下一刻,姜清境人头落地。   晏巉惨白着唇道:“这条性命,终究还是落到了我手中。”   “怯玉伮,我答应过的,赵异和姜清境都会死,我做到了。”   林笑却被捂着眼,明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可头颅落地的声音他不是第一次听,脑海中自动想象了出来。   林笑却从来没有要求晏巉杀他们。   从始至终,想杀掉那些人的只是晏巉。   林笑却靠在晏巉怀里,问大哥的伤还疼不疼。   晏巉说不疼了。   可晏巉分明是很疼的,即使疼,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怯玉伮。哪怕伤口会撕裂出血来,他也渴求拥抱怯玉伮的温暖。   他只恨两个人不能变成一个,只恨怯玉伮太心善,不肯将他整个儿吞下。   就算水乳交融,就算巫山云雨,也满足不了晏巉想要融为一体的贪求。   这是喜欢吗,这是爱吗,晏巉不知。   他应当作为信徒把自己献祭,可他受不了神灵只是高高在上。   他把神灵拉下来,坐在他的餐宴上将他享尽,吃下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灵魂,让他填满怯玉伮的五脏,叫怯玉伮的心跳成为他的心跳,如此大抵便算是怯玉伮爱上了他。   晏巉收回思绪,对军医说谎说他的心很静。   某种程度上,也不算说谎。心如烛灭,自然没了声息,也算是安静。   军医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晏巉看着那药,明明就是假药,能救他的,从始至终只是怯玉伮。   只有怯玉伮。   怯玉伮不想做他的药材,那就做他的食客,享受他生命的消逝,做一个残忍的无情者。   不爱他,那也不要爱上任何人。   自始至终,无情无义,方得逍遥。   晏巉挥退了军医,他觉得药苦,这些假药都太苦了。   他的怯玉伮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等着。 第90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0   魏壑的命令传到了大将军的军营。   在裴一鸣的逼问下,护卫将南周要回俘虏的事说了,又道:“陛下应是与怯玉伮认识的,大名林笑却。只是让大将军先护送怯玉伮去怀京,之后的事之后再定夺。”   裴一鸣闻言道:“可惜你来晚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他。不会将他送回南周。”   护卫霎时站直了身体:“大将军可是要抗旨不遵?”   裴一鸣道:“陛下无非是此时不想与南周开战,给我十万兵马,我一定打下南周。还请章护卫回去通禀,臣并非抗旨不遵,只是怯玉伮已经成了臣的妻,哪有将妻子送人的道理。”   护卫闻言,道:“不如将军亲自向陛下通禀。”   又劝道:“只是先去怀京,大将军,咱们为人臣子,断然不能违抗圣命。您若不愿护送,卑职带了些人马也足够了。”   军帐外,林笑却突然闯了进来。   他道:“我要回去。”   护卫瞧见眼前闯进来的人,蓦然明了陛下所说倾国倾城的含义。   他未能看多久,就被裴一鸣请了出去。   林笑却感染了风寒,头晕眩身体虚弱,但他看着裴一鸣,一字一句坚定道:“我想回去了。”   裴一鸣不解:“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害怕,我会护着你,你不用回去做男宠。”   林笑却看着眼前的人,相比晏巉、晏弥,裴一鸣鲜活得多,他身上有蓬勃向上的生机,哪怕遭遇苦难,也并没有变成一个厌世的人。鲜活、自由、潇洒、肆意,多么耀眼的少年郎。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轻松快乐、打打闹闹,好像那些烦忧从来不存在。   可是……可是……救了他的是晏家人。   他会担忧大哥,也忧心晏弥,他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了。   无关情爱,但多年的感情不是说一句不爱就可以放开。   林笑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裴一鸣立即上前抱住了他,脱下披风披在他的身上:“还冷吗,快躺着,我去叫人熬药。”   林笑却摇摇头,眼含泪意:“对不起,我骗了你。从始至终我不是男宠,晏家待我很好。大哥买下我,二哥照顾我,我健健康康地长大,衣食无忧,从来也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林笑却总觉得不祥,他担心会出事。就算命运无法挽回,他希望能陪他们最后一程。   而不是离得远远的,仿佛当真无关紧要。   “我只是担心你用我威胁大哥。”林笑却落下泪来,他浅笑道,“我不想成为累赘,不想拖累任何人。”   “我骗你,一开始就没信任过你。”林笑却咳嗽了几声,继续道,“你在大穆,我在大周,阵营对立,我大哥是大周的丞相,我怎么会信任你。”   裴一鸣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眸黯淡了下来。   裴一鸣没说什么,先把林笑却抱到了床上去。   脱了鞋,被子盖好,不能着凉。   裴一鸣掖着被子道:“原来你叫林笑却。多好的名字,你本该多笑笑。”是他不好,总是让怯玉伮伤心。   裴一鸣掖着掖着倒了下来,隔着被子抱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裴一鸣紧紧地抱着,头埋在被子上,不肯看不肯听不肯承认。   原来他的小菩萨只是虚与委蛇,根本不想呆在他身旁。   过了许久,裴一鸣道:“倘若我不肯放手——”   他的声音近似哽咽,他努力压下去了。强装出来的威胁如窗户纸般一戳即破。   林笑却虚弱道:“裴一鸣,我只是你的一个梦。”   “只是一个梦。”他缓缓道,“梦醒了,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   裴一鸣咬牙道:“你明明就在我怀里,却非要说自己只是梦。你明明触手可及,偏要我捞水中月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肯认。”裴一鸣掀开被子自己也躲了进去,他抱着林笑却依偎着他。一切应该有始有终,而不是半途而废。   林笑却抬手摸了摸裴一鸣的头,他知道裴一鸣难过了。难过得不敢抬起头,担心他瞧见他红了眼眶。   裴一鸣觉得那不够威武。他想做林笑却的盖世英雄,无坚不摧,不应该满眼泪痕。   裴一鸣低声道:“你只是病了,病得头晕说胡话。怯玉伮,我会照顾你,我们喝药就会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说这些好不好。”   林笑却闭上眼,过去种种浮现,他道:“我也有想守护的人,只是我不能。我只能看着他们……”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幸福充盈在每个人心间。没有纷争,没有战乱,人们度过一个个日夜,有吃有喝有住,不必颠沛流离。   但他只是一个懦弱者,不愿走到这世界来。他想要的祝愿,也如尘风一般。   爱恨纠缠,阵营敌对,纷繁复杂的一切……他只是活下去。   “裴一鸣,你会青史留名。你将创造不世之功。你可以照顾天下百姓。而我,我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林笑却道,“放我走吧,我想回家了。”   爱他,他并不能回报什么。而爱百姓,历史会记得。   这天下乱了太久,应当由明君能臣统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林笑却抚上裴一鸣面庞,抚上他的眼眶。裴一鸣固执地不肯松手,他所追寻的一切,怎么能够就此罢休。   “我先照顾我的妻,随后才能照顾其他人。”裴一鸣道,“我们成婚吧。”   林笑却侧过头去,不看他。   裴一鸣就是要靠着他,耳鬓厮磨。   林笑却没有推开他,也不曾相拥迎合。   他心里软而涩,像捏住了一颗烂熟的果。裴一鸣亲吻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耳垂,再次求道:“怯玉伮,我们成婚,成婚好不好。”   林笑却不答他。   裴一鸣抱着林笑却坐了起来,两人裹在被子里,像一只茧。   裴一鸣直视着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林笑却。”   林笑却的心一刹那跳得急了些。   裴一鸣道:“过去或许是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可我们相处过了,你知道我的名,我也知道你的,将来你会知道我更多更多,我也会了解你更多更多。”   “你家人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会竭力保住他们的性命。你想守护的人,我作为你的丈夫,会陪你一起守护。”裴一鸣道,“这天下百姓我会努力去爱,但那需要努力。可爱你——”   “怯玉伮,这不需要努力。”裴一鸣眼眶微红,按住自己的胸膛,“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满脑子的念头……它们告诉我,爱你不是一个梦。”   林笑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有一万种方式去拒绝,去质疑,去怎样都好,可他此刻说不出口。   过了许久,林笑却虚弱道:“不必了。”   他侧过头去,呼吸艰难。身体的虚弱让他只是呼吸都觉得疲惫、迟缓,拖曳了太多的重量,怎能让别的人扛起。   他自愿沉沦,就不祸害旁的人了。   林笑却掀开被子,走出了茧,在一旁背对着裴一鸣躺了下来。   他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身体跟着一起颤。   裴一鸣留在被子里,见不得他这样受苦的模样,抱着被子覆上去好好盖好。   他说:“我去熬药,一会儿就好。别怕,会好起来,好起来就不难受了。”   裴一鸣下了床,转过身那刹,忍不住眼角泪滴落下。   裴一鸣没有抬手去擦,他不想让怯玉伮知晓,原来他是这么无用的一个人。   他从来不曾无坚不摧。血肉之躯,会疼,好疼,装满了苦果子涩得不知所措。   他想去找祁岭参谋参谋,到底该怎么挽回心上人的心。   想去找嫂子问一问,要怎样求娶心上人才会答应。   裴一鸣走出了军帐,看见眼前的一切,才恍惚想起故人早就离世,他没了可以问询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如果他的一腔欢喜,心上人不愿要该怎么办。   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那些最美好的词汇,如果不属于他与怯玉伮,该怎么办。   裴一鸣出了军帐后,随意擦了擦眼眶,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得去给怯玉伮熬药。对,熬药。他去熬药。   林笑却生着病,裴一鸣以此为由搪塞了魏壑派来的护卫。   奔波劳累不利于养病,护卫只好传信给陛下,禀明此事。   魏壑得知后,留大将驻守,带人赶赴平慈。   这日天气好多了。   林笑却这病缠绵不去,总是躺着人也要躺坏了。   他披上衣衫,缓缓走出军帐,恰碰上裴一鸣采了好多野花回来。   他捧着一大捧花,多得快要将他淹没。   他低头嗅着花香,心道怯玉伮一定会喜欢的。   是他操之过急,追求人应该徐徐图之慢慢来,一上来就说什么成婚的话,实在太过孟浪。   裴一鸣低头嗅着,浅笑着,差点就与林笑却撞了个满怀。   林笑却叫住了他:“将军。”   裴一鸣蓦然抬起头,看见是他,浅浅的笑一下子比朝阳初升还灿烂。   那背后的光成了漫天的金,光芒万丈里,裴一鸣捧着花靠近他一小步,只是这一小步,他们已经近得触手可及。   中间拥堵着花,裴一鸣问林笑却怎么起得这么早。   “总是睡着,不知不觉就醒了。”   裴一鸣笑着道:“醒了也好,你闻闻这花香如何。”   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林笑却低头浅嗅,那幽香入鼻腔,像是一整个春天将他扑倒,花摇摇叶颤颤春风入暖,山中的清泉泠泠过,嫩芽破土竹笋疯长,一场场春夜喜雨。   “春天的味道。”林笑却说。   裴一鸣低头又嗅了嗅,笑道:“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林笑却正想拒绝,可裴一鸣看过来的目光满是期待。   林笑却低头望,裴一鸣的鞋履沾了泥,裤管也染了些,一大早没去练武,不知道跑了多远才摘下这么多的花。   林笑却抬头又看见裴一鸣的头发上缠了几片碎叶,整个人像是从花草丛里滚了遭,不是泥就是碎花碎草碎汁液。   裴一鸣天不亮就起了。   春天的花开了,怯玉伮却呆在军帐里养病看不着。他要去寻花,摘下各种各样的春花送来,让怯玉伮看见春天来了。   他骑着他的马,配着他的剑,一路奔驰。过往冲锋陷阵杀敌的马与剑,现在成了他追求心上人的帮手。   祁岭和嫂子们已离去,他更应珍惜当下,珍惜想要保护的人。   他拍了拍马头,哼着很久以前哼过的歌谣,甜蜜、酸涩、春风起,他疾驰着马,风吹得袖管鼓囊囊,乘风欲飞去,天宫摘花来,送给小仙子,还望勿嫌弃。到了山谷里,漫山遍野的花草,裴一鸣寻到了答案。   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爱就用真心温暖,恨就以血肉洗清。   仇已报,恨已了。爱不该踟蹰不前。   裴一鸣下了马,在山谷里疾驰狂奔,拔出剑,借这春地的花朵一观。   如同剑舞,他捋过花枝花瓣,杀敌的手足够粗糙,花的枝节伤不到他。   要快,冲锋要快,采花也要快。要在怯玉伮醒来之前,将目之所及的春花送到他身边。   在清晨的花香里醒来,而不是苦涩沉闷的药味。   剑划过泥土地,手取下春花枝,马儿吃着草看着主人疾奔狂跑。   春天的露沾了他一身,昨夜的雨湿了他鞋袜,他捧着花狂奔上马:“驾——”   天渐渐明朗,太阳初升,裴一鸣一手抱花一手驭马,马儿快些快些,跑出三百里加急的气势来。快些快些,让鲜花的清香浸满苦药的军帐。   快些快些,他想念他的心上人,下一刻,下一息,下一瞬,他将出现在心上人的面前。   让心上人看见他。   林笑却望着眼前的花与人,低低地“嗯”了声:“好。”   裴一鸣的心蓦地暖了,暖得快要融化。   林笑却接过花,可这花太多太多,他抱不住,裴一鸣连花带人抱住。   花香与裴一鸣的气息交融,他的呼吸声、他的心跳,急促热烈如过早的夏,春夏交融,金红的光影里,林笑却纵容了这一刻的相拥。   许久过后,林笑却蓦然意识到花要被挤坏了。   他赶紧让裴一鸣松开。裴一鸣松开后,见好些花挤得不成样子,有些难过。   “都怪我。”   林笑却浅笑安慰道:“都是花,长在土地里是花,被摘下来后是花,盛艳是花,被挤坏了还是花,一样的香,一样的好看。”   林笑却低头一嗅:“你瞧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大朵大朵,有的花瓣欲坠不坠,我瞧着挺好的。很喜欢。”   他道:“快来,帮我把这些花插到花瓶里去。”   裴一鸣一扫阴霾,高兴地低“嗯”:“这就来。”   军帐内的花瓶插满了,不够装下这些花,裴一鸣又去翻找了个花瓶顶上。   两人忙忙碌碌,花香四溢,最后都倒在榻上笑。   林笑却问他哪里摘了这么多。   裴一鸣笑答:“快把山谷摘光了,罪过罪过。”   林笑却笑着,也跟着说罪过罪过。   不知哪里觉得好笑,两人又笑了起来。   林笑却最后彻底乏力了,裴一鸣赶紧起来,说得喝药了。   先吃饭再喝药。   林笑却抱怨说不想喝。   裴一鸣说他陪着,裴一鸣低头就要饮,林笑却叫住了他:“你这海口,别把我的药喝光了。”   “一口也不准尝,我自己来。”   林笑却接过药碗,豪爽地一口饮尽。   裴一鸣赶紧端来漱口茶,林笑却漱完口,还是那浓重药气。   裴一鸣又端来蜜饯果子,林笑却笑:“你这一大早,全陪着我瞎忙活了。你去忙你的,我没事。”   裴一鸣道:“就剩下些杂事琐事,手下的人能办。”   “但陪你的活,”裴一鸣道,“任何人也别想代劳。”   林笑却踢了他一脚:“说胡话。”   裴一鸣笑:“真心话。”   林笑却不服:“就是胡话。”   裴一鸣不认,林笑却抬眸瞪他,裴一鸣笑:“不想对你说谎。”   林笑却低下了头。   裴一鸣蹲了下来,仰望着他。   林笑却扭过脸,裴一鸣跟着动。   林笑却说他烦,裴一鸣说不烦不烦。   林笑却被逗笑了,躺在榻上笑:“真的好香,裴一鸣,这花香得我晕头转向了。”   裴一鸣缓缓站了起来,道:“转我怀里。我会好好抱住,绝不会摔倒。”   林笑却不理他,翻转身子头朝下。   裴一鸣坐在榻旁摸摸他的头。林笑却说不准摸。   裴一鸣说就一下。   摸了一下又一下。林笑却笑着往里躲,裴一鸣跟着来。   林笑却说不准跟。   裴一鸣这下真停下了。   林笑却抬眸望他,裴一鸣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有没有好一些,还晕不晕。   林笑却想说晕,但他最会说谎了,所以他说:“不晕。”   裴一鸣笑:“真的?”   林笑却老实道:“假的。”   裴一鸣立即不玩闹了,去洗了手说要给林笑却按按。   林笑却想躲的,可真的好晕啊,没躲掉还是没躲他分不清。   他枕在裴一鸣的大腿上,裴一鸣按按他的头,按按他的肩,揉揉手,拉拉手臂,林笑却笑说裴一鸣怎么什么都会的样子。照顾人十项全能一样。   说到这,不知为何,林笑却想起了自己身穿的里衣。   那还是大哥给他做的。   林笑却轻盈的心一下子跌了下来。   他阖上眼,好似在静静享受,可是裴一鸣瞧见了他眼尾隐隐的泪。   裴一鸣问是不是力道太重了。   他放轻些,更轻些。   裴一鸣已经足够轻柔,是他的心太重,一块块碎石往上垒。   也不知是要为谁人建墓立碑。   平慈外。   魏壑带着五千精锐快马疾奔,终于到了平慈。 第9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1   林笑却躺在床上又想睡了,总不能让裴一鸣一天到晚都陪着他,林笑却要把他赶走,裴一鸣摸摸他头。   “那我去视察一番,中午要好好吃饭,不能不吃。我顺便捉几条鱼回来,晚上做鱼汤给你喝。”裴一鸣自夸道,“特别鲜,肥美多汁,咬一口跟豆腐似的。我把刺都剔了,绝不会伤到你。”   林笑却呢喃道:“我又不是奶娃娃,哪用费那么多功夫。”   裴一鸣低下身蹭了蹭林笑却的脸蛋:“就是我的奶娃娃,我照顾你,把你照顾得胖乎乎暖乎乎。”   反正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裴一鸣抱住了林笑却不想撒手:“真想跟怯玉伮就这样窝在被窝里,管他春夏秋冬日月轮转。”裴一鸣浅浅笑了下,眷念地亲亲他头发:“我不撒手。”   林笑却觉得冷,裴一鸣蹭过来的时候会温暖一些。他的手很糙,但脸没有那么糙,还是个少年仍在长身体,经历许多也没到风霜年纪。   裴一鸣紧挨着林笑却,说要是冬天就好了。冬天会很冷,到时候他跟个火炉子似的滚烫,怯玉伮一定舍不得推开他,他想走怯玉伮都不愿他走,就想他抱着,温暖着,暖乎乎睡懒觉。   “我们陷入冬眠,相依相偎。”大雪覆盖,他们看着世界白了头,仍窝在并不金贵的被窝里,抱着取暖说说闲话。   说哪只鸟儿快冻僵了,哪头熊胆敢闯入他们的领地,哪只小狐狸偷食吃,哪朵梅花悄悄地盛放。   在动物与植物之间,他们的小屋永远温暖。火炉子噼啪响,鱼汤鲜美鱼肉入口即化,等怯玉伮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他再牵着怯玉伮的手走出去。   他会配上刀带上箭,任何豺狼虎豹都只能远远地绕开。   怯玉伮踩在雪地上,冒腾的雪压实声音吱哑,他牵着他的手,哪怕有冰地打滑,怯玉伮也绝不会摔下。   他们走在漫天雪地中,看枯木瑞雪春风来。   怯玉伮走累了,他就背着他,怯玉伮指个方向,他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怯玉伮想睡了,他就带着怯玉伮回家。   小木屋的火未熄,添点柴火又燃起来。   冰天雪地安静得如世界都陷入沉眠,他的怯玉伮昏昏欲睡也要睡着了。   裴一鸣亲吻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角,低声道:“我走了,中午记得吃饭,记得吃药,不能忘了。”   林笑却迷糊地“嗯”了两声,裴一鸣忍不住亲了亲林笑却脸颊,林笑却太累了,这药喝了好想睡,一时之间懒得推他。   裴一鸣笑着掖好被子:“真走啦。”   林笑却点了下头,说好。   裴一鸣亲亲额角,亲了又亲,林笑却要推他了他才起身:“我走了,别贪凉,药要趁热喝,放冷了一股土腥气。苦就吃点果子,我洗干净放那。”   林笑却迷糊地继续“嗯”。   裴一鸣去洗了果子,摆好蜜饯,又对军账外的小兵吩咐了几句才离开。   等人真走了,余温还在脸颊额角,林笑却抬起手抚了上来。   没有人不贪恋温暖。他抚着自己的脸颊,直到那余温彻底散去。   林笑却蜷到更深的被窝里。   他困了,他要睡觉,浮生若梦,一枕贪欢。   午时。   林笑却饥饿醒来。却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脱盔甲。   陌生的身形。是谁闯入了大将军的军帐。   林笑却正想喊人,那人转过了身来。   林笑却望见那英武的面容,眼眶不由得湿了。   时隔三年的重逢——魏壑变得更高大了,身上带着说不出的贵气,血火的浓烈隐隐。   魏壑解下锋利的配剑,脱下冰冷的盔甲,这才走到林笑却身边来。   他坐在床榻上,抬手想抚上林笑却面颊,又把手放下了。   “听说你病了。”魏壑低声道,“我……”   魏壑道:“怯玉,我回来了。”   魏壑忍不住抚上林笑却面颊,林笑却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泪滴在魏壑虎口,魏壑蓦然将他抱在了怀中。怯玉瘦了,以前也瘦,但不像如今这般,周身萦绕着哀。   是他来迟了。   “怯玉……”我好想你。   我走过好多地方,看见好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如你,连半分相似也无。   怯玉,我好想你。   千里万里路迢迢,终与君重逢。   林笑却含泪道:“魏壑,能再见到你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物是人非,本以为此生难以再见,未想到……那些在晏宅的日子里,无聊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魏壑那里去,央着魏壑讲故事。   魏壑走南闯北,知道许多许多,温一壶酒,煮一壶茶,魏壑喝酒他饮茶,他总是喝着喝着就要偷喝魏壑的酒。   林笑却喝一点就醉,魏壑不让他多喝,渐渐也改为了喝茶。   林笑却说他小气,怎么酒水都不肯给了。   魏壑笑着递过茶盏:“怯玉海量,千杯万盏仍不醉,壑只好换成茶水。”   林笑却笑着接过,打趣道:“那我要是茶水也千杯万盏地喝,你是不是只给我喝白开水了。”   魏壑笑:“茶喝多了睡不着觉,白开水好。”   林笑却本想说寡淡,但又怕白开水自惭形秽,只好闭嘴不言。   魏壑笑着又给林笑却说起故事,林笑却听得津津有味。在那些无聊的时光,无人陪伴的时候,魏壑总愿意留一盏茶给他。   林笑却回抱住魏壑。不过三年而已,怎么就像过了一生般,太长了。   大抵是太多的人寿命短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这个经历了三载的人,也算是寿命悠长。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更多,小兵送来了午膳和药。   用完膳,林笑却端起药一饮而尽。   魏壑说他不怕苦了。   林笑却摇头道:“怕的。”只是不想任性了。   毕竟过去三年,初见的激动过后,林笑却不免觉得生疏。   魏壑给他说起了自己的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跌宕起伏,林笑却听着听着渐渐勾勒出了魏壑的轨迹。   大穆的皇帝……大穆?   包围大哥的人。   林笑却的心蓦地一颤。   他抬眸看向魏壑,魏壑并不瞒他,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留下来,”魏壑将林笑却抱入怀中,“怯玉,我想带你回大穆去。”   魏壑的胸膛宽阔,林笑却靠着他,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快要忘记当初的不舍。   林笑却道:“如果我选择回到南周,你会放我走吗。”   军帐内霎时安静,魏壑良久没有回答。   林笑却道:“魏壑,我也想回到从前,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太迟了。”   “我很担心大哥,很担心晏弥,我想回去,不能再耽搁了。”   魏壑抚上林笑却面颊,英武坚毅的面容上,有许多的不舍。   他不愿放手。   但也不愿隐瞒怯玉。所有的一切应该告知。   魏壑道:“晏巉可以成为大穆的丞相,晏家在大穆会过得更好。乱世几百年,死的人太多了。怯玉,统一的步伐我不会停下来。”   林笑却含泪笑:“不要停下,魏壑,不要因为任何人停下。”   “大哥若不愿降,做你该做的。只是我,我想陪他们一程。”或许去大穆能够得到温暖与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他怎么能一个人独自去。   晏弥从没有放弃过他,大哥也总是护着他,临到头,他怎么能一人逃亡。   大哥快成了疯子,晏弥走上自毁的路,纵是他无能什么也做不了,也想陪他们一程。   “我想去劝劝大哥,魏壑,放我去吧。”   魏壑阖上眼,过往一幕幕……良久他道:“等你病好了。”   林笑却等不到那时候,人是自私的,他担心再拖下去他舍不得走了。   林笑却道:“就现在。魏壑,带我走。带我去怀京。”   “轻装简骑,就像过去那样,你说过的,你想带我骑马。魏壑,就现在,不等了。”   魏壑紧紧搂住林笑却,他说去了大穆什么都会有,所有的一切交给他,他会努力护住晏家人。他会竭力。   “怯玉,你太累了。”魏壑心如刀绞,捧着林笑却的脸颊,“交给我,怯玉去休息,吃好喝好睡好,什么也不必想,都交给我。”   林笑却摇了摇头,含泪笑:“不了。”   这一辈子总是躲避,他站在空中楼阁里,不去望脚下的尸骨。   可是他突然,不想躲了。   他也是晏家人,他怎能隔岸观火。   哪怕那场大火烈得人成为焦骨,一家人也该团圆。   “魏壑,”林笑却抬起手,抚上魏壑面庞,“听着,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命运。”   “你要走下去,我也得走下去。”林笑却想笑,笑得明媚一些,可泪水先滚落下来。   “倘若天下走向太平,死去的人就不会白死。”太多的白骨一层层垒上去,这通向盛世的梯……“你得走下去。”   魏壑将林笑却紧紧扼在怀中:“倘若我不放手——”   林笑却道:“我不会恨你,魏壑,我会恨我自己。”   魏壑心如刀割,他宁愿怯玉恨他,而不是自厌自恨。   魏壑雕琢了那么多怯玉的猫猫雕像,他希望怯玉无忧无虑,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快乐,只是自由,只是无边无际的快活。   可人活在这世上,又哪能什么都不想。   魏壑声音低哑:“怯玉,你决定了吗。”   林笑却点头:“决定了。”   魏壑抱着林笑却,压下了哽咽,他竭力平静道:“好。”   “我放你回去,但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会竭力护住晏家人的性命。你若被晏巉伤害,晏家的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魏壑道,“他们是你从前的家人,可不该绑缚你一生。”   “他们救了你,你若以性命偿还这份恩情。别忘了,我也曾救过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魏壑带着林笑却上路。   临走前,林笑却看着天色,午后的光温暖和煦。而裴将军的鱼汤,他终究是喝不到了。   不留了。   也不要告别。   成婚只是戏言。他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只是一时迷恋。   林笑却抱着魏壑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魏壑,谢谢你。”   魏壑覆上他的手:“我会后悔,可我无法拒绝你。怯玉,抱稳,我送你回家。”   魏壑松开手,握住了缰绳。   林笑却紧紧抱着他,相依相偎。   裴一鸣傍晚回来时,提着两条鲜活的大鱼,这鱼肉一定很香。   裴一鸣笑着走进军帐,没有看见怯玉伮。   去哪里了?去玩了?   裴一鸣问小兵,小兵说是跟着陛下走了。   裴一鸣提着的鱼落在了地上。   鱼还蹦着,裴一鸣已无心去杀它们。喝汤的人走了,还生着病就离开。   裴一鸣不信,他跑到马厩去,骑马进怀京。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进了城。   晏巉拒不投降,林笑却的劝言无用。和谈达成,南周割舍了一些成果,大穆的军队放周军南归。   裴一鸣单骑入周军,想见林笑却一面。   林笑却拒绝了。   南周有将士说,趁此将裴一鸣杀了,以绝后患。   但大穆的军队就在旁边,最后不了了之。   裴一鸣骑着马,茫然无措。   周军南归,林笑却掀开一角窗帘望向他,裴一鸣心有察觉,侧过头来,但晏巉握住林笑却的手,将窗帏放下了。   裴一鸣只瞧见那春风将窗帏吹动。   马车里,晏巉咳出了血来,他笑:“你喜欢他?”   “是啊,身体健康,年少有为,英勇耀眼,”晏巉低笑,“我这残躯怎么比得过。”   林笑却拿过帕子,去擦晏巉下巴上的血,晏巉躲过了:“你是不是喜欢他。”   林笑却乏力道:“重要吗?”   晏巉攥住了林笑却的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林笑却说:“你病入膏肓了。”   “我没疯。”晏巉笑着攥着林笑却的手,擦脸上的血,“我只是贪求太过。”   林笑却落下泪来:“大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家都能活下来。”   南周已经无力再战了。   晏巉擦了擦血,将林笑却抱在了怀里:“我不认输,哪怕最后落得一场空。”   林笑却嗅闻到晏巉身上的血腥,不知道那是从他心里还是从灵魂里散溢而出。   “大哥,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林笑却问,“你救了我,我不会反抗。”   “这条命,本就是晏家养大,如父如母,我不会反抗的。”   晏巉紧紧搂着怯玉伮,他说怯玉伮说的不对。他不是父不是母,他只是怯玉伮的孽。   “我深陷泥潭,非要拉你下来。你恨我,应该的。”晏巉吻着林笑却的眉心,恨他吧,只是不要离开他。   林笑却流着泪,晏巉去吻他的泪,林笑却问:“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活。大哥是这样,二哥也是这样。”   晏巉低声回答了他。   “我太贪婪,而晏弥,没有活下去的渴求。”   林笑却轻声问:“我只能陪着你们是吗。”   晏巉低笑:“谁让怯玉伮心软。”   233安慰,这个世界过去也就过去了。   “我不会去独享那快乐。”林笑却道,“我知道那很好,可我总惦念着你们。二哥不知道如何了,大哥又积病至此,晏余不知事,想来想去,我得回来把家扛起来。”   “一切未定,一切都说不准。大哥,我们回家。我给你们做吃的,不准晏弥乱吃东西,也不准晏余再胡混。”林笑却含泪笑,“你也是,不可以再疯下去了。”   “小的时候,你们养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们。”林笑却泪水落下,“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晏巉蓦然泪流。他扭过脸去,说他不值得。   林笑却捧起晏巉的脸颊,慢慢擦他脸上的泪。   林笑却的神情那样专注,就像是在粘合一个破碎了的瓷像。   晏巉想让他放手,别白费功夫了,碎了就是碎了,何不远远地丢弃,再也不见。   可他就是那瓷像,他说不出口。   被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太温暖了,而废弃之地只有终年的寒凉。   可晏巉忘了,瓷像的碎片是会伤人的。   捧在手心,血会流得满手。   233说宿主不必如此。   【大哥过得苦,可我以前花着他的钱,仗着他的势,却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些什么。】   【他从菜市场牵走我,避免我成为餐食的命运,那在故事结局之前,也请让我牵起他的手,温暖他哪怕一刻。】   【恩报了,我才无愧于心,走向下一个轮回。】   【我不会爱上他,可我会学着爱护他。】   林笑却擦干净晏巉脸上的泪痕与血迹,笑:“干净了。”   “我刚说错了,大哥不是疯了,大哥只是太清醒。”林笑却道,“这个世界对大哥真坏,大哥人很好,大哥太清醒了,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   “不怕不怕,”林笑却抱住晏巉,将晏巉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大哥睡吧,你太累了,睡一觉。”   晏巉不肯闭眼,他攥着林笑却的手,不肯闭。   怯玉伮会走的,一定会走的。他是疯了,他早就疯了。   他自私自利自毁自败,他咎由自取。   怯玉伮为什么不离开。   晏巉抓得林笑却很疼,林笑却咽下疼痛的哽咽,轻柔笑道:“我会陪着你们,我不会走。”   他拥有时间的长河,愿意停留这一瞬。   时光荏苒,他及冠了,长大了,长大的孩子应该扛起责任来。 第92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2   回到南周那日,林笑却迫不及待去看晏弥。   晏巉这次没有阻拦,跟着一起回到晏宅。   这几年的时光逝去,晏宅好些地方变了样。当初的老树被濮阳邵时期住进来的人砍了,那些看上去值钱的摆件也早就不在了,许是遭到劫掠,换成了新的。一样好看,甚至更值钱,只是不似过去了。   晏余接见了他们,却怀着怨恨。   林笑却提到晏弥,晏余腾地站起,眼里满是红血丝,他对晏巉道:“如您的意,他快死了。”   晏巉手里的茶盏一下子碎裂,碎片刺入血肉,鲜血滴滴流淌。   南周北伐的时间里,晏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好几次大量服用五石散却又没有行散,最危险的一次险些身死。   晏余这才知道五石散竟危害至此,将家里所有的五石散都搜出来烧了,又把家里的财政捏在手里,把家里的下人全部教训了一顿,再不准这物出现在晏宅。   只是已经晚了。   晏弥形如枯槁,重病在床,皇帝赵璃专门派了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说是伤到了根基,没办法了。   林笑却要去见他,可晏弥不见。   林笑却站在门外敲门,晏余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别屋里:“二哥不想见你,你不要打扰他了。”   林笑却泪流如雨:“为什么不见,我生病的时候晏弥照顾我,他生病了我也要照顾他。会好起来的,会的。”   晏余红着眼眶道:“不会了。”   晏余抱住了林笑却:“怯玉伮,不会了,不会了。”晏余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正是因为和二哥一样喜欢怯玉伮,正是因为这份心,他明白,二哥不愿意自己如今的模样被怯玉伮看到。   二哥希望,他留给怯玉伮的印象永远是当初那个名士君子,宽袍大袖如松如竹,而不是这般枯朽模样。   应当如山间泉、空谷琴,而不是衰败至此。   他想成全二哥,他过去不知事,老是跟二哥争这个要那个抱怨这个骂骂那个,从来也不曾真正注意过二哥,保护二哥。   他怎么这么坏啊,晏余泪流满面,纨绔子弟,无能暴躁,应该死的是他才对。   晏弥不肯见林笑却,只见了晏巉。   晏巉走到那屋子里去,药气已经浸透了。   晏弥衰败不堪,躺在榻上,虚弱至极,仍然扬起笑来:“大哥,你回来了。”   晏巉一下子湿了眼眶。   心似要撕裂般,过去种种,他养大的孩子,他在娘亲病榻前发过誓,要养大两个弟弟。可到最后他都做了什么。   晏巉侧过身去,咽下了口中的鲜血。他擦了擦嘴角,不想让晏弥看到。   可他的手没有包扎,手用力太过,伤口又撕裂流出了血来。   晏弥看着大哥,落泪道:“大哥,自小我和晏余就是这个家的累赘。”   “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逃避厌世,是大哥撑起这个家。”晏弥缓缓坐了起来,咳嗽两声,“大哥,我走到今日这地步,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大哥无关。”晏弥说得缓慢而虚弱,他必须临死前见大哥一面,告诉大哥,从来就与大哥无关。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早在很久之前。   晏巉走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他此来,本带着怯玉伮的信,在离开绍京前,怯玉伮给晏弥写了信,托侍卫送去,但是他拦下了。   他那时候满心郁怒,决意让怯玉伮与晏弥断了联系。   拿到信也未看,本准备直接烧了,迟疑半晌留了下来。   等他现在想把信给二弟,已经晚了。   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没关系,晏巉抱住了晏弥,二弟,没关系。大哥杀了太多人,大哥会用性命来偿。   “二弟,别怕,大哥明白。”年幼之时,他也曾这样抱过二弟,只是渐渐长大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接触。   此刻他没有戴手套,没有穿盔甲,他突然发现二弟就是二弟,不是什么别的人,他不感到恶心了。   他抱过、养过、哄过的弟弟,从来就不是累赘。   “二弟,大哥做错太多事了,大哥不求原谅,见怯玉伮一面吧。”   晏弥默了会儿,笑:“我不敢,我活得太糊涂了。哪怕怯玉伮不会嫌弃。”   晏弥回抱住晏巉:“大哥,听我说,我已经晚了,你还有时间。大哥,不要以为我这样是你的错,我会死不瞑目。”   “大哥跟怯玉伮好好过日子,别学我。等我真的落到如此,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会后悔的。”晏弥流着泪浅笑,“我——我想他——”   想见怯玉伮,想见见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他小,怯玉伮也小,他背着怯玉伮,抱着怯玉伮,他无光的世界里,怯玉伮在他怀里做了萤火,亮了他前方的路。   他本以为会这样走过一生,即使这个世界不值得眷念,可怀中的怯玉伮他放不下。   他本以为会这样度过一生。   不理世事,什么都不理,就只是两人,就只是两捧灯火。一簇挨着一簇,一路挨着一路。   他想见他,想抱抱他,想告诉怯玉伮好好活下去,别学他。   可是他不敢。   他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又怎能再拥萤火入怀。   怯玉伮应该飞远,远远飞去,飞到天上去,做谁也够不着的明月。   就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别落到泥淖中来,太苦了。   晏弥渐渐乏力,喘息不已,晏巉将晏弥好好放回床上,满眼血丝:“我去叫他过来。”   晏弥拉住了晏巉的衣角:“不,大哥——我不值得,我不想——不愿,不愿到最后看到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   “大哥,我不配做你的弟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晏家,对不起阿娘。到最后,我还是成了重重的担子。如果一开始,我没来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幸福许多。”   晏巉泪如雨,他侧过身去擦了擦,不能哭。不要哭。   晏巉从怀中取出信来。   “二弟,是我拦下了怯玉伮给你的信。你从来不是担子,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晏巉道,“大哥不是好大哥,我——二弟,”晏巉笑了下:“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晏巉给出了信,走了出去。   天明明亮着,他却看不清了。   晏巉口吐鲜血,走出屋门十几步后,倒在了庭院里。   好累啊。阿娘,我累了。   晏弥抚摸着信封,抚了许久才将信打开。   晏弥:   我要出发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才会结束。想了想,总是放心不下。你之前说我在的方圆百里,你会好好活着。   我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实在太残酷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方圆百里,为什么不能是千里万里。哪怕生死两端,你也该好好活着才是。   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世界无趣,觉得你自己无关紧要,觉得生与死没有太大的差别。   活着似乎总是痛苦的,快乐总是难得。你一直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内心的痛苦,我却无法感同身受。晏弥,只是我想,即使我无法感同身受,即使我什么都不懂得,即使我并不能真的为你做什么,可是我……在我眼里,晏弥从来就不是无关紧要。   晏弥,我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来。   也请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山未至,还有那么多的曲未谱,泉风雨雪,春夏秋冬,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物我们还未亲眼见过。   晏弥,倘若你厌倦了这个世界。   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新的世界。   你会看到春天的风怎样拂来,夏天的花热烈盛放,秋天田里的庄稼金黄,冬天雪来了,小火炉子红通通噼啪响。   一日有一日的欢喜,一月有一月的安乐。我们不管世事,只在当下活着。   晏弥,倘若你厌恶了人的事,没有关系,仍有万物等待我们去亲历。山风清露,朝阳晚霞,芦苇丛飘荡,莲花池芬芳……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一起去。   在信的最后,林笑却画了一家四口手牵手的火柴人画。   在留名旁,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晏弥抚着林笑却的名字,泪水滴滴不经意润湿了信纸。   晏弥赶紧将信挪开了。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冬天。   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雪。   他说冷,会冻僵的,不准怯玉伮出去玩雪。   但怯玉伮说不会的,他真的很想出去玩,他说你看那雪好白好白,我们去堆雪人去滑冰好不好。   他拗不过怯玉伮,最后还是出去了。   先是堆雪人,他不知道堆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是怯玉伮很喜欢。他堆了五个雪人,有大哥有他有怯玉伮自己,连很讨厌的晏余赵异都堆了。   小小的五个。   怯玉伮也小小的。   他说雪人虽然总有一天会化掉,或许在冬末,或许在初春,可是晏弥你看,现在他们一个摆一个嘿嘿,都在我这里。   堆完雪人又想滑冰,找了个大木盆,怯玉伮坐进去,让晏弥推推,晏弥说很危险,怯玉伮非要推推,推推。   晏弥推了,不敢使太多的劲,木盆就在冰湖上遛出好远。   怯玉伮高兴地大叫出来,还要晏弥推推,晏弥又去推了一下,怯玉伮享受速度的时候,晏弥只是看着。   最后怯玉伮拉着晏弥一起坐到盆里去,都还是小孩子,坐得下。   坏心的赵异路过,一脚狠踢盆上去,木盆遛出好远,怯玉伮惊吓出声,晏弥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风声、雪花、叫声、赵异的笑声,晏弥抱着怯玉伮遛出好远好远。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往后退,而他抱着怯玉伮一直往前。   不知不觉,他竟笑了出来。   还有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牵着怯玉伮去踏青。   带了好多零嘴儿,遇到好多的人。怯玉伮长得跟小金童似的,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怯玉伮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有自来熟的小孩,过来让怯玉伮跟着一起玩。   怯玉伮牵着他走入孩子群,一起玩游戏,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的,说说笑笑闹闹。   最后许多的零嘴儿分了出去,孩子们都在笑,他也不知不觉扬起了唇角。   记得那次过年,饺子里包铜钱,怯玉伮一定要先用开水烫,又用烈酒浸泡。最后吃到的是赵异,结果晏余使坏,说是怯玉伮用童子尿泡过,弄得赵异立马眼瞎耳聋闹个不停。   怯玉伮不理赵异晏余,牵着他离开屋子,牵到自己的房间里,掏出礼物给他。是一个如意结。   怯玉伮自己亲手编的。   他说不够好看,编得不好。   可晏弥收到那刻,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摸着那红色的结,愿如意盼如意……   后来那如意结被赵异偷走烧了。   晏弥抚着信,他要见怯玉伮,现在就要见到他。 第93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3   晏弥终于肯见林笑却。   林笑却进得屋来,明明说好不要掉泪不要哭不要晦气,可……林笑却侧过脸赶紧擦干净。   他浅笑着疾跑几步,扑到晏弥身上抱住他:“我回来啦。”   晏弥瘦了好多,瘦得快要见骨头。林笑却只是抱着他,泪水就如雨,想要止住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肯让晏弥看见,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晏弥回抱住林笑却,他的怯玉伮,长高了长大了,以后的日子他看不到了。晏弥摸着林笑却的头,怯玉伮以后一定要过好日子,开心的日子,没有阴霾没有苦难没有不好的一切,愿如意盼如意得如意,怯玉伮……晏弥陪不了你了。   林笑却紧紧抱着晏弥,以前晏弥总是抱着他背着他牵着他,小时候觉得晏弥好高大好高大,等长大了,才发现晏弥已经枯瘦成如此模样。   晏弥背不起他了,他可以背晏弥,可以抱着他,可以牵着他去很多很多地方。走不了路就坐马车,乘小舟,他会学会如何驾驭如何划船,在那些大道上在那些水面上,尘土飞扬涟漪散远。   “晏弥,我们吃药,吃药,”林笑却哽咽道,“吃药就会好起来。”   “夏天来了,莲花要开了,池塘里的鱼等着我们去喂。还有秋天,庄稼要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好多好多的稻麦,好多好多的米粮,我们能吃好久好久,吃上一辈子,吃到七老八十牙齿都掉了。”林笑却竭力压下哽咽,故作轻松,只是失败了,“等到冬天,今年我们还没去堆雪人,还没去打雪仗,我会欺负你的,我要捏上很多很多的雪球,砸在你的身上。你会感到很疼,你会忍不住奔跑向我,抱住我——”   “捏住我的手,说我坏,说我调皮捣蛋——我会反驳的,我会拉着你倒在雪地里。晏弥你看,冬天会落雪,雪花会落到我们的脸上慢慢融化,我的手牵着你的手,我的头挨着你的头,我看见你的呼吸成白雾——”而不是一堆冷冰冰的白骨。   “晏弥,不要怕,我们好好吃药,慢慢就会好起来。你好好休养,我哪里也不去,我在这里陪着你。”林笑却努力笑道,“我会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一个一个慢慢讲给你听,绝对绝对不会觉得无聊——”   “晏弥,你要听我说下去,好不好。一直听我说下去,听得我们的头发都白了,跟雪一样的白——”林笑却想欢笑也失败了,他带着哭腔泪如雨下。   “怯玉伮,”晏弥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怯玉伮的背,就像儿时哄他睡觉,“怯玉伮,我只是会睡一觉。”   晏弥虚弱道:“我——”我想陪你,想和你走下去,可是太晚了。   “怯玉伮,不要学我贪睡,不要学我。”晏弥抚上林笑却的脸颊,眼眸微微湿了。   “怯玉伮,别哭。”晏弥微笑,“我不疼,我不怕,我只是要睡一觉。”   他说他不疼,他不怕,可林笑却望见他眼中落下泪来。   从前那些日子,一日又一日,林笑却不觉得孤单。晏弥会弹琴,会谱曲,会烹茶。这世上再没有人弹的琴比他更好听,再没有那么暖那么暖的茶让怯玉伮解渴,还有那些曲子,应该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晏弥,”林笑却泣道,“你活下来好不好。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可能,绍京的太医不行,我们就请别处的大夫来,一定会有人能够让你活下来。”   晏弥擦着林笑却眼下的泪,浅笑道:“不哭不哭,我没事的。怯玉伮,等我睡着了,你不要难过。”   “你要记得,要记得,不,要把我忘了。”那些过去,数不清的从前,都忘了罢。   别让他死了还缠着怯玉伮,缠着大哥,缠着晏家。   晏弥抱住林笑却:“怯玉伮,不管将来世事如何,你要活下去。纵使南周国灭,纵使家破人亡,你要活下去。”   “怯玉伮,我看不到的那些风花雪月,你替我看,别难过。”晏弥流泪道,“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死在微不足道的今天。这一辈子,能生在晏家,能遇到你,我觉得幸福。”   晏弥乏力了,靠在林笑却的肩膀上。   林笑却急喊道:“大夫——大夫——太医!”   晏弥慢慢抬起手,碰着了林笑却的唇。   他不想最后见到的是不熟悉的大夫,他想怯玉伮陪他最后一程。   他自私,要带给怯玉伮噩梦了。   林笑却流着泪,亲了亲晏弥的指尖。   晏弥笑:“怯玉伮,有你真好。真好。”   “我们那一年……我们那些年……怯玉伮——”晏弥声音微弱,“下辈子,我不要当人了。”   “我想当一缕风,来到你身旁。夏天的时候带来凉爽,冬天的时候我就躲着,春天的时候,带来花草的清香,秋天我会悄悄告诉你,田里的稻麦熟了。”   “你走到金黄的麦地里,麦子摇晃的时候,就是我来了。”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怯玉伮,好好活着,答应我。”   晏弥抬起手想摸摸他头,却没力气了。   林笑却握住他垂落的手,放到自己头顶,流着泪乖巧笑道:“我答应你。”   只是再没有人应答了。   林笑却攥着晏弥的手摸摸自己的头:“我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晏弥浅笑着阖上了眼眸。   林笑却知道以后,再没有一个叫晏弥的人会牵着他的手,一路走下去了。   林笑却蜷缩在床榻边,他觉得好冷,明明夏天来了,怎么就冻到了骨子里。   封棺下葬那日,绍京城的权贵几乎都来了。皇帝亦是亲至。   晏巉撑着病体送二弟最后一程。   披麻戴孝,敲锣打鼓,翻飞的纸钱……晏弥葬在了一个据说风水极好的宝地,下辈子大富大贵无忧无虑。   林笑却愣愣地望着棺材入土,他想,晏弥要的不是富贵荣华,他只想做一缕风,他不会轮回人间了。   回城的路上,下了暴雨。   晏巉倒了下去。   林笑却推开众人,将晏巉抱了起来。   他道:“回府,请太医来。”   大哥不喜欢别的人碰他,他会抱着他,不让别的人碰。   夏末的时候,晏巉的身体总算好了些。   晏弥去世已经三月。   晏巉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大改军制、科举取士、改铸钱币、推崇儒学抑制佛学……   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周国又发生一次叛乱。   不少曾经拥簇在晏巉手下的人,以皇帝为旗帜聚集起来想要囚了晏巉。   可惜皇帝不肯站在他们那一边。   荀延劝:“这样下去,大周迟早亡国。”   晏巉只是笑:“那就让它亡吧。”   冬末又发生一次刺杀事件,牵连到了皇帝身上。   晏巉问赵璃真的想要杀了他吗。   赵璃答:“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晏哥,你随时可以取去。”   晏巉将毒酒倒了:“不要让我失望。”   赵璃逃过一劫,不但不躲,反而亲临丞相府。   晏巉未在,赵璃又一次看到了怯玉伮。   梅花林里,仿若神仙妃子。赵璃忍不住靠近了几步。   林笑却看到了他,缓缓行礼道:“陛下。”   赵璃连忙道:“请起。”   林笑却说晏巉不在,赵璃说:“不在也好。”   “朕可以和你同游这片林吗?”   林笑却道:“陛下请。”   林笑却始终退后赵璃半步。   赵璃笑:“不用讲那些规矩。”   “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前晏弥在的时候,他好歹有个说话的人,晏弥不在了,他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了。   “怯玉伮,你或许不相信,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将你的名字记在了心里。”赵璃道,“那时候我很好奇,一个晏弥晏余都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发现晏哥也爱你。我就想啊,你的命真好,想着想着,你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怯玉伮,”赵璃退后一步,“我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晏哥再是宽容大度,也不会容忍三番四次。只要他活着,他坐在皇位上,就威胁着晏哥。   权臣做到头,不进则退。赵璃心里明白。   “陛下万岁,不会的。”林笑却安慰道。   赵璃苍白地笑了下,上午的毒酒未入口,以后可能就不是毒酒了。毕竟做过一回天子,他不希望自己死得太狼狈。   赵璃折了一枝梅花送给林笑却,林笑却不敢接。   赵璃笑:“你能帮我也折一枝吗。”   林笑却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轻声道:“这样不好。”   赵璃微微失落:“晏哥不会知道的。”   林笑却退了一步,说是可以让下人来。   赵璃笑了笑:“不了。那我走啦。”   赵璃攥着没能送出去的梅枝,慢慢将梅枝背到了背后:“那——那朕走了。”   赵璃转身欲离开,林笑却的手碰上一枝梅却未折,他不能,他会害了他的。   赵璃没舍得离开,转过身来笑着握住林笑却的手,将梅枝折下。   他道:“失礼了。”   林笑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入了一枝梅。而他折下的那枝,赵璃捧在手心低嗅:“高山流水觅知音,我想,我好像能明白晏弥的心思了。”   哪有不爱的,只是无法说出口。不能以男女之情说出口,只能做兄弟,做兄弟罢了。   赵璃笑得明媚:“好香,这里的梅一定是大周开得最好的梅。”   “怯玉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赵璃道,“我叫赵璃,琉璃的璃。”   琉璃易碎彩云散。赵璃笑着跟林笑却告了别。   “朕走啦,不用送。”赵璃捧着那枝梅,哼着阿娘给他唱过的歌,他得回宫去,回宫继续做一个傀儡皇帝。   坐在那冰冷的高高的皇座上,任人摆布。   赵璃的眼神微微阴沉了下来。   这件事被下人看到,禀告给了晏丞相。   晏巉得知后,叹了一声。赵璃终究是生出了异心。   人的胃口是会被养大的,纵是最开始还念叨着恩情,可到最后,有什么比权势、美人、性命重要。   除掉一个恩人,权势落在手中,美人留在怀中,性命再无忧。一本万利。   赵璃似乎找死般,经常与林笑却“偶遇”。   渐渐逼得林笑却不敢出门。   赵璃这次趁着晏巉不在拜访入府。   林笑却道:“你在挑战大哥的耐性。”   赵璃笑着说了实话:“我发现我变了,在我变成怪物模样前,我得先逼晏哥杀了我。”   “我答应过娘亲,我会报恩,我会保护晏哥一辈子。”他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眼里的情意。   他要是害了晏哥,娘亲不会原谅他的。   可人或许都想自保,都贪恋美好之物,那梅花最终还是凋谢了。即使如此,赵璃也舍不得扔。   他现在能控制自己,以后会怎样,他说不清。   与其做个忘恩负义的帝王,不如成为晏哥的刀下亡魂,无愧阿娘无愧本心。   赵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林笑却,微笑道:“怯玉伮,我也是真的想见你。”   找死有那么多办法,在晏哥眼皮子底下勾结作乱刺杀还会死得早些。   可他不想死得太早,也不想就那样死去。   赵璃送出了自己的礼物,他亲手绣的荷包。   “三月三了,我跟宫女学的。绣得歪歪扭扭,你不要嫌弃。”   荷包的针脚很细密,并不歪歪扭扭。赵璃绣了很多个,技艺越发精进,最终才绣出拿得出手的这一个。   阿娘也绣过一个荷包,但是没有送出手。   他不想像阿娘那样遗憾。 第9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4   林笑却望着那荷包,荷包上绣着梅花,这红梅好似血色染就。   赵璃说冬日的梅迟早会败,可这荷包上的梅不会败。   林笑却只是望着,没有接过来。   他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璃抚着梅花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线,细细密密的时间:“没有礼,没有义,没有是是非非,我只是想送给你。”   林笑却垂下了眸:“陛下,天快黑了,您回宫吧。”   赵璃攥着荷包,过了许久才道:“那你帮我烧了。”   就当是提前烧给地下的他。   早晚而已,早些也好。   赵璃抚了抚,缓缓松开了手。   荷包落到桌上,赵璃起身离开。   林笑却叫住了他:“陛下,您的东西忘拿了。”   赵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莞尔一笑:“春天虽来了,还带着冬天的冷。添柴加火,能带给你几分温暖,也算是值得。”   拿来用和拿来烧,又有什么不同。赵璃眼眶里渐渐涌出泪意,在真的落泪前,赵璃转过了身去。   他可是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也不能这般不堪。   走出厅堂,外面的阳光很是明媚,赵璃也学着笑得明媚。   要赶在夏天之前,夏天尸身腐烂得很快,他还没及冠,离衰老还有很远很远,尸身也不要腐得太快才好。   回到宫中后,赵璃写下了禅位诏书。   晏哥应当名正言顺地走上来,而不是作为乱臣贼子,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不愿让权势蒙蔽了这颗真心。   当初晏弥说:“郡王,不管我们来时的路如何,或许到最后,你我殊途同归。”   倒是一语成谶了。   赵璃让人上酒。   晏巉来了。   赵璃笑:“晏哥,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劝我的。”   府里的事没有能瞒过晏巉的。他来还荷包。   “怯玉伮年幼无知,望陛下收回厚礼。”   晏巉将荷包放到了案几上。   赵璃望着那荷包,问了晏巉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娘对你的情意。”   娘亲被救下时,已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而已。   她望着救下她的少年,眼里的光没有人能够忽视。   晏巉道:“知道。”   “你厌恶吗?”赵璃问。   晏巉摇了摇头。赵璃的阿娘从不曾说出口,也从来没有逾矩过。   赵璃笑了下:“那就好。”   想必怯玉伮也是不厌恶的。   赵璃将禅位的诏书递了过去。晏巉说不必如此。   赵璃道:“周国如今看着已是气数将尽。晏哥,这是个烫手山芋。”不接会死,接了也会死。   “你可以带着怯玉伮去北地,就说是皇帝不公刺杀你,在新国照样富贵荣华。史书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中原乱了数百年,百姓生灵涂炭,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尸骨堆积。晏哥,我不希望其中有你。”不希望怯玉伮也在其中。   晏巉道:“陛下可是听信谗言?臣尽职尽忠,怎会逃亡。更不会做出叛国通敌的事来。”   乱世里,谋士权臣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转投他国或是手刃主公都是常事。大大小小的国,此起彼伏的灭。   也有君主求贤若渴,愿意接纳他国降臣。   赵璃听到晏巉此言,明白他是不会走了。   临到头,还是不想死。晏哥若是离开,他也能多活几年。   酒呈了上来。   赵璃望着那酒,说了实话:“这是毒酒,晏哥,我喝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能结束了。”   晏巉未答。   赵璃倒了一盏,手忍不住微颤了下。他强行抑制住了。   他希望有个人能阻止他。   可晏哥只是远远地站着,不看不听不问。   赵璃便明白,晏哥不想他活着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为什么真的要赶赴黄泉时,他竟然好不舍。   甚至想放手一搏。   赵璃抬眸看晏巉,是跟晏哥斗个鱼死网破,还是就此了此一生。   赵璃端起了酒盏。   那滴竭力压下的泪落了下来。赵璃一饮而尽。   喉舌腹肠如火烧。   酒盏落地。   赵璃垂手攥住了没能送出去的荷包。   水中月,杯中酒,梦中人。那日的葬礼,他虽是难过,可也忍不住望向怯玉伮。   他到底是喜欢上了怯玉伮,还是喜欢上了怯玉伮对晏弥的那份牵挂,他不知道。   偶尔,只是偶尔,他也想试试有人牵挂的滋味。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母亲的遗言他会遵循。   母亲想用她的一生去偿还恩情,可她的一生太短暂了。   儿子接下这份责任来,儿子说过的,会用一生去偿还,儿子做到了。   晏巉捡起诏书,缓缓走出了宫殿。   赵璃没有去望他,他攥着手心里的荷包,猛然吐出了血来。   他爬向柜子,那里面装了好多他绣失败的荷包。   他不需要别的陪葬品,赵璃打开了柜门,一个个荷包掉了出来,赵璃抱住它们,只要它们陪葬就好。   不,还有——还有那枝枯败的梅枝。   他留下来了。想必怯玉伮的那枝,已经扔了罢。   “阿娘,”赵璃痛苦地呢喃,“好疼,原来喝鸩酒这般疼啊——”   下辈子,他不愿生在王侯之家。   就做个太平盛世里的寻常人。   赵璃想爬起来,想将枯败的梅枝取下,爬不起来了。太疼了。   三月三的夜晚,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驾崩。   四月初,晏巉登基,改国号为楚,改元永兴。   晏巉着手清洗势力,那些背叛他的人,夷灭三族。   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敢用曾经那银秽的目光看向晏巉。   他们怕了。   连荀延也开始收敛,许多次称病想要卸职归家。晏巉皆是挽留。   荀延望着自己曾经爱慕的人,不知何时,那份爱慕早就随风散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大楚的皇帝而已。   荀延行了大礼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感激涕零。”   晏巉不放人,荀延就不能走。   离开议事殿,荀延鬼使神差走到莲池那。   夏天来了,他想看看林笑却是不是又来泛舟游湖了。   林笑却好像很喜欢莲花。   他才不像那些人那样,很亲昵地喊什么怯玉伮。他又不喜欢他,那么亲昵作甚,连名带姓地喊才好。   湖面上有莲有叶,就是没有林笑却。   荀延该走了。   但他想等等,没准等一会儿林笑却就来了。   还真让荀延等到了。   林笑却瞧见他,转身就要回去,荀延叫住了他:“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躲我做什么。”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   荀延绕到他面前,低笑道:“说真的,我还在这莲池救过你。那时候你准备和濮阳邵成婚。说起这个名字,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笑却道:“你这救命之恩,我不认。”   荀延笑:“果真聪慧,不是个傻子。”   林笑却也笑:“你招惹我,不怕晏巉杀了你?”   荀延笑容缓缓:“想想我最肆意的时光,竟然是在濮阳邵手下做事时。他很信任我,什么都放手让我做,他真的很傻,而我们聪明多了。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反被聪明误。”   林笑却道:“要保命,就离我远些。”   荀延站在林笑却面前,不肯让路:“我算尽别人的命,却忘了给自己算算。林笑却,和我再泛一次舟吧。这一次,我不会害得你落入湖中。”   林笑却看着荀延,缓缓摇了摇头:“你要当水鬼,我不奉陪,我得好好活着。”   答应了晏弥,他不会食言。哪怕这只是他的旅途,只是轮回之一。   荀延道:“那不泛舟,只是在这里看看莲荷,我离你远些,好吗?”   林笑却不解:“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交情。荀延,你有遗言,也不该跟我讲。”   荀延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道:“为什么你在别人面前都跟个菩萨似的,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难道他们是你的信徒,而我不信你……”   荀延望着那不远处的莲荷:“如果我也选择信奉你,割肉献祭——”   林笑却打断了他:“你要游湖,好,我陪你游。”   荀延微微笑了下,怯玉伮始终是怯玉伮。   两只小舟,各划各的,荡开层层涟漪。   荀延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林笑却划了会儿就躺下装睡。   荀延笑了下,也躺了下来,认认真真睡个午觉。   今日的阳光不烈,刚刚好。慢慢的,荀延竟真的睡了过去。   时光仿佛倒流,他回到当初上了林笑却小舟的时候。   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做贼似的抱住了他。睡梦之中,荀延真诚多了,也不说什么厌恶讨厌的话,非常诚实地遵循本心抱住了林笑却。   不敢逾矩,亲亲脸都不敢,只是羞红着脸抱着。   林笑却醒了,竟没有骂他,而是叫他延郎,一声声延郎叫得荀延心都化了。   荀延说着以后的打算,等回家归隐了,就著书立说,不搞什么权势纷争战乱害人了。   他说他这身本事除了搅动江山朝堂,还有很多很多的用处。   他说就算不当这个官,他照样不会少吃少穿。   梦中的林笑却叫着他延郎,认真地听他说话。   荀延红着整张脸说他没有说大话,不信的话,林笑却亲自跟着他,检验他见证他,到最后就会明白,荀延没对林笑却说谎。   “延郎,我信你。”   荀延做着他的美梦,现实里的林笑却见他睡着了,赶紧划船离开。   岸边晏巉已经等在那里。   林笑却上了岸,晏巉将他抱到怀里,没问什么,牵着他手走了。   荀延这一觉睡到了夜深也没人来叫他。   大晚上的湖可不好受,冻得荀延着了风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荀延醒来后,咳嗽好几声,望见四下一片寂静,才明白原来是梦啊。   回府后,荀延将珍藏的玉佩碎片埋入了土中。   荀延亲自挖坑亲自埋,一铲铲土落下去,尘灰飞洒,荀延道:“从此以后,陛下是陛下,臣是臣。都过去了。”   他还是会尽忠,也只有忠了。   晏巉牵着林笑却回到了凤栖宫。   在这座宫殿里,承载了许多的回忆。   用完膳,洗漱罢,晏巉抱着林笑却上了床。   傍晚的余光里,林笑却突然发现晏巉有白头发了。   林笑却抚上那根白发,晏巉也注意到了。   他笑:“明明没老,好像又老了。”   林笑却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   晏巉望着怯玉伮,蓦然道:“如果,大哥想跟你成婚,你会答应吗。”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   晏巉将林笑却抱进怀里,突然不愿见到他拒绝的神情。血液上涌,口腔里满是血腥,晏巉道:“如果大哥也死了,怯玉伮是不是就原谅大哥了。”   林笑却心中酸涩:“大哥,我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该成婚的。”   “如果我跟大哥成婚,那晏弥该叫我嫂子或哥夫?好奇怪的称呼。”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你还是在怨我。”   林笑却湿朦着眼,说没有。   晏巉道:“你可以杀了我。”   林笑却垂下眼眸:“大哥在说丧气话。”   晏巉笑,虚弱道:“我只是在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相爱若不能,相杀也是好的。   “怯玉伮,”晏巉低笑道,“你没看见朝堂上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望着我了。”   “怯玉伮,我终于走到了尽头。那些豺狼虎豹都变得顺服。他们低下头颅,不敢用饕餮的目光享用我,而是跪下去,畏惧地逃避地跪下去。”   “我好像赢了,又好像失去更多。”晏巉抱着林笑却,轻拍着他的背,“在我的怀里睡下吧。”   林笑却缓缓闭上眼,试图陷入沉眠。   晏巉再也无法强忍,吐出了血来。林笑却想要睁开眼,晏巉捂住了他的双眸。   太狼狈了,他不想怯玉伮看到如此狼狈的大哥。   林笑却泪水落下,他道:“大哥,请太医罢。”   晏巉道:“我的身体我有数,死不了。”   “怯玉伮,除非你愿意杀了我,否则我是不愿死去的。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会害怕。”晏巉轻声道,“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只有一个,没办法分。如果他们疯了,把你五马分尸会很痛苦的。”   “有的人捧着你的头,有的人牵着你的手,有的抱住你的腿,四散的肢体,一人一份,可怯玉伮再也没有了。”晏巉声音更低,“我把他们都杀了——”   “留你一个好不好。”   林笑却抱住晏巉:“大哥,你多想了。没有人会害我。”   晏巉道:“不对,是你太善良,不懂人心险恶。”被人惦记的滋味他受够了,怯玉伮只是太傻,不明白背后的可怖。   晏巉将林笑却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会害了你的,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林笑却说疼,晏巉也不肯稍微松开些。   “怯玉伮,大哥该拿你怎么办。大哥快死了。你愿意跟大哥一起去吗。在那黄泉路上,我会背着你慢慢走,孟婆汤我会倒掉,”晏巉低声呢喃,“一口也不喝。”   晏巉慢慢松开了手,林笑却重见光明,他赶紧取出帕子给晏巉擦血,他以前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是给晏巉擦得久了,就习惯了。   林笑却对外喊道:“请太医来。”   晏巉没有阻拦。   很快太医便来了,诊断后两人靠在一起,等药熬好了,林笑却亲自端过来喂晏巉。   一勺又一勺,晏巉喝得很慢,他贪恋这时候的温暖,便不畏惧口中的苦涩。   他看着怯玉伮,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和他这个已经腐朽了心的人一起离去。   他害了太多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像他这样的人,大抵是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第95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5   转眼入了秋。   大楚举办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中选者多是饱读诗书的富裕子弟。这年头活命都难,普通人家又哪有时间哪有钱银去买笔墨看书本。   晏巉对此有所预料。其他的举措也并不能立竿见影,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   而晏巉没有多少时间了。   入了秋,天气转凉。每逢下雨天,旧伤就疼得厉害。   当初受了伤,也没能好好休养。战事紧急不等人。   大楚又有地方起义,世家豪强推举了赵姓宗室,打着复国的旗号席卷。叛乱虽最终平定,但国库几乎见底,好在今年夏没有闹洪灾,今年秋百姓的收成还算不错。   晏巉召集有才干的臣子修律法,谱史书。有个臣子毫不避讳地将晏巉的一些事写了进去,晏巉看了,懒得杀了。   后世任人评说。   林笑却看了,纠正了其中一点,说赵异不是畏罪自尽,他是真的想为绥地做些什么。   他将绥城的事一一说了,臣子听后退下了,也不知改没改,后续的事林笑却没再管。   晏巉抱着林笑却,问他是不是想赵异了。   林笑却不明白晏巉怎么会这么想。   他道:“不是想,只是觉得他虽然……但死之前不是那个人写的那样不堪。”   晏巉紧紧抱着林笑却,赵异死之前没有那样不堪,那他呢?   晏巉心里明白应该放手,应该让怯玉伮去过快活自由的生活。   只是他舍不得。   他好像陷入了漩涡,一会儿觉得所有人都要害怯玉伮,一会儿又觉得他才是害怯玉伮的人。反反复复,和旧伤的疼一起翻涌。   “明明怯玉伮就在大哥怀里……”可为什么离他如此之远。   “怯玉伮,呆在我身边你是不是很难过。”和一个病人呆在一起,健康的人也会染上枯萎的气息。   晏巉望着林笑却的面庞,明明正值青春,怎么就跟着他掉入泥淖了。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颊,浅笑道:“再陪大哥一会儿,等秋天过去,田地里金黄的庄稼成了漫山遍野的大雪,天寒地冻……”他联系北穆,将怯玉伮接走。   怯玉伮过去说他像高山上的雪花,雪花只会在春天融化,在那之前,他会送走他的。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长兄如父,他这个当大哥的就不要继续祸害弟弟了。   晏巉笑:“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就是从菜市场牵走你。怯玉伮,你应该去看看辽阔天地,而不是在这逼仄的皇宫里,陪一个将死之人数日子。”   晏巉说得缓慢而虚弱,林笑却侧过脸:“不要说丧气话了,什么死不死的。”   晏巉擦了擦林笑却眼下的泪,将他搂在了怀中。   人在康健之时,总觉得眼前只有羊肠小道可走。但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天地皆宽,只是再想往前,已经晚了。   随着病情的加重,晏巉仿佛成了一个虚弱的老人。   他看着怯玉伮,蓦然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是担心怯玉伮的以后。   怯玉伮一生还长,要怎样才会过得快乐,要怎样才会一生平安无忧。   还好没答应嫁给他。还好和他的牵连不深。不爱他也好。他走时,便不会那么难过。   晏巉回顾一生,那些杀伐果断的时刻仿佛离他远去。   曾经那么多人的性命葬送在他手中,他不过披麻戴孝一番,便继续往前。   他现在没力气往前走了,走得越来越慢,刀都快拿不起来。   当初的他一定会留下怯玉伮同葬。   可现在的他……晏巉摸了摸林笑却的头,还是个孩子,那么长的岁月不该葬送在他手里。   夜间,晏巉抱着怯玉伮睡觉。   半夜晏巉突然发起了烧,一声声地喊着阿娘。   林笑却将晏巉抱起来,一边请太医过来,一边学着娘亲那样哄他。   轻轻拍着晏巉的背,林笑却湿着眼眶笑:“阿娘在,别怕,阿娘在。”   大哥头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一根可以拔掉,十根慢慢忽视,渐渐鬓角都白了。   林笑却只能看着他的时光飞速流逝。大哥一下子就成了朝菌蟪蛄,好好的人活不到百年。   晏巉抱住了阿娘,又开始喊二弟,林笑却流着泪:“二弟也在,大家都在。”   晏巉说他对不起二弟,阿娘不会原谅他。   林笑却哄他说:“会的,一定会的,阿娘在,阿娘从不怪巉儿。”   晏巉迷蒙睁着眼,将怯玉伮抱得更紧。林笑却回抱住他:“别怕,我在,怯玉伮也在。”   晏巉说二弟不会原谅他,让怯玉伮拿着当初的马鞭打他三十鞭,这样就算了了。   “说胡话,”林笑却流着泪,“大哥又在说胡话。”   晏巉烧糊涂了,一定要罚自己。林笑却不准他乱跑,药怎么还没熬好。   林笑却道:“我打,我打就是了。”   林笑却拍了拍晏巉的手:“打你一下又一下,你坏,我罚你了,这事过去了,都过去了。”   “大哥还是我们的大哥,最好的大哥,养我们的大哥。”林笑却紧紧制着晏巉,过去他是制不住的,可是晏巉越来越虚弱,这个在战场上杀敌的恶鬼将军,连他都能制在怀里了。   大哥还年轻,却已走到迟暮。   林笑却问太医,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大哥。   太医说陛下郁结于心,心存死志,如果能重燃希望,好好休养,或能有所好转。   秋末的时候,林笑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他跟着大厨学了好久,大厨说他没有天分,但是很认真,认真的人做出来的饭菜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一桌子饭菜吃不完,大哥不准人扔掉,他连吃两天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说:“怯玉伮,以后不要做饭菜了。”   林笑却说是不是太难吃了。   晏巉摇头,眼眶微红:“我舍不得。”   林笑却擦了擦眼眶,故作高兴笑道:“大哥,我们成亲吧。”   太医说了,心情好身体就会好。只是成亲而已,大哥不会做别的。名分上而已。他愿意。   谁知晏巉拒绝了。   晏巉望着怯玉伮,心中绞痛。   他不能,他不能够。   怯玉伮年轻鲜活的生命,不该与他有更深的牵扯。   晏巉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怯玉伮身后,垂手搂住他。   “你还年轻,你还小,怯玉伮,不要因为怜悯与同情葬送你的一生。”晏巉俯下身,亲吻怯玉伮的头顶,一滴泪落在他的发间。   冬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   休沐日里,晏巉跟林笑却呆在被窝里,谁也不想出去。晏巉是疼的,林笑却是懒的。   林笑却缩在被窝里,说外面下雪了。窗子开了一扇,他拍拍晏巉让他也看:“大哥,你看,下雪了。”   晏巉抱住林笑却,说外面冷,再想出去玩也要等雪停。   林笑却笑:“我又不傻,被窝里这么暖和,我才不想出去。睡懒觉睡懒觉,不睡到中午不起来。”   林笑却笑着伸手到晏巉脖颈间,想冰冰他冻冻他,可是晏巉竟然不觉得冰。   林笑却望着他,轻声道:“大哥,你的体温好凉。”   晏巉说是怯玉伮太暖了,林笑却说不暖,有点冷。   晏巉将林笑却的手被颈窝里拿出来,捧在手心哈气,呼呼地吹,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林笑却说好多了,将晏巉抱住。宫人端药上来,热乎乎的,林笑却要起来喂,晏巉拉住了他。   “我自己喝,你别起来了,冷。”   林笑却没管晏巉,披了件衣裳照样起来。端过药,“啊”张嘴示意。   晏巉笑:“你把我当孩子了。”   林笑却也笑:“我现在比大哥康健,大哥就是孩子,我才是大人。”   晏巉不跟他争:“好,怯玉伮是大人,怯玉伮长大了。”   一口又一口,味道古怪的苦,是用了好多药植好多药虫的尸体熬的,林笑却只是闻着,都苦得簇了眉头。   晏巉喝完了,漱完口,问怯玉伮他身上还苦不苦。   林笑却笑:“药苦,不是大哥苦。”   晏巉问:“没沾气味吧?”他害怕被嫌弃。   林笑却猛地将晏巉紧紧抱住:“哪有。”   晏巉笑着回抱:“没有就好。”   林笑却又往被窝里蜷缩,拉着晏巉一起:“你平日里太忙了,今天休沐我们什么都不要干,只是躺着就好。”   “你看那雪花,还在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完。也许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休息的时候,而春天到了,又都不见了。”林笑却微微湿了眼眶,他在被窝里蹭了蹭脸,就看不出啦。   晏巉也往被窝里蜷缩,两人到最后完全被盖住,四周都没有光,乌黑一团,呼吸灼热。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下没有权势没有纷争,就只是两人,只有两人彼此紧挨着。   晏巉摸着黑抚上林笑却的面庞,多么想就这样度过一生。   所有的不好的一切都散去,怯玉伮在他怀中,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他们会上街去,买几串糖葫芦,听几曲绍京歌。   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又说起了一段故事,怯玉伮挪不动脚,支着耳朵想听下去。   那就不走了。   晏巉牵着怯玉伮走到酒馆里去,听别人的传奇故事,那些跌宕起伏那些生死荣辱都只在故纸堆里。   他与怯玉伮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地路过。   晏巉抚着林笑却的脸颊:“怯玉伮,再过几日,陪我巡边吧。”   终究有掀开被子的一刻,白日的梦清醒得太早,晏巉低声道:“去边境看看。”   他已经与魏壑通了书信,他快死了,护不住怯玉伮了。   离开,离开这里,去别地,那里柳暗花明,那里春风送暖。   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新天地,淡忘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而他,只能送他一程。   林笑却听了,覆上晏巉的手,轻声道:“不去,我不去,你也不去。”病成这样了,怎么能远行。   “派别的人去,那么多大臣,总不能没有一个能用的。”林笑却道,“要是信不过他们,还有晏余,他现在不纨绔了,懂事了,派他去一样能成。”   林笑却轻声道:“你不能去,太冷了,大哥,我怕冷。”   晏巉抱住林笑却,耳鬓厮磨。大哥也不想,但大哥必须如此。   “晏余会去,赵岑也去,怯玉伮还愿谁陪同,告诉大哥。”晏巉笑,“我们提前踏青,出去走走,没事,多带些人,不会着凉的。”   被窝里的空气稀薄,林笑却渐渐喘不过气来,他掀开了被子,头发乱糟糟的,正想说什么,才发现晏巉红了眼眶。   林笑却慢慢意识到不对,他轻声道:“大哥,你想做什么。”   晏巉摸摸他头:“胡思乱想,怯玉伮睡懵了。”   “大哥只是觉得疼,大哥得喝药了。”晏巉声音微弱,林笑却的心一下子忧急起来,赶紧去叫大夫,方才的不对劲被抛到了脑后。   喝完药,林笑却搂住晏巉,轻轻擦嘴角,问大哥还疼不疼。   晏巉笑:“不疼了。”   “大哥说谎,”林笑却抱着他,“这世上没有见效这么快的药。”   晏巉浅笑着:“是,大哥说谎了。”   声音微颤:“大哥还是很疼。”   林笑却说他吹吹,吹吹没用,吹吹还是很疼,但还是吹吹。   晏巉缓缓抬起了手,手心面对着林笑却的嘴唇一寸距离。受伤的不是手,林笑却还是吹了吹。   风暖暖的,晏巉合拢手掌,想将暖意留住。可阖上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冬末。   晏巉执意带军巡边,大臣们如何劝也无济于事。   林笑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晏巉一定要去,他只能顺着他。   太医随行,各类药材都装了一车。   林笑却忧心忡忡。   马车滚滚向前,驶向这个世界的尾声。 第96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6   马车很大,铺得很厚实。   晏巉抱着林笑却,问他冷不冷。   林笑却轻声说不冷。   马蹄声、车轮声、甲胄之声,林笑却静静地听着,晏巉嫉妒地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胸膛,马蹄声渐渐远了,林笑却随着晏巉胸膛的起伏听他的心跳声。   听着很是虚弱,林笑却执起他的手,按住他手腕上的脉搏,按得越深,脉搏的跳动越明显,一下又一下,混着车轮与马蹄声,仿佛来到没有硝烟的战场。   林笑却问是不是该喝药了。良药苦口不能不吃。   晏巉说真的好苦,再缓缓。   林笑却抬手掐晏巉的脸颊,笑:“大哥也怕苦了,大哥成了小孩子。”   晏巉脸上根本没肉,林笑却掐不起来,抚上他的鬓角,白了。   晏巉白了好些发,林笑却抚上那些夹杂的白发,晏巉问是不是老得不能看了。   “怎么会?”林笑却浅笑,“大哥你看窗外的白雪,洋洋洒洒多自在。我喜欢白色。”   “大哥是高岭上的雪花,我把你从高山上带了下来……”雪花感到温暖的那一刻,也是消逝的开始。   “你要不要怪我。”林笑却抚着他的鬓角,温柔地望着他。   晏巉低笑:“说什么傻话。”   晏巉将林笑却抱到了怀中,觉得不够真切,解下扣子,一件件只剩里衣,他抱着他:“你在说傻话。”   林笑却呢喃道:“没有。”   无情的人能活得更久,是他把大哥从高岭上拉了下来,走在尘世中,走一路融一生。   “大哥,如果没有我,晏家是不是会更好。”   晏巉额头紧挨着林笑却的额头:“你再乱想,大哥不喝药了。大哥什么都不喝,你在惩罚大哥。”   林笑却说没有。   晏巉说他乱想他难过他伤心就是在惩罚大哥。   晏巉捉着林笑却的手,藏在里衣内,他问现在还冷不冷。   大哥是不是已经不能够给出温暖了。   林笑却摇头:“不,没有,我觉得很暖。”   “大哥,”林笑却笑,“我给你哼首曲子吧。”   “怯玉伮哄大哥睡觉,睡一觉再喝药好不好。”林笑却的声音带着欢喜,强堆起欢声笑语。   晏巉不想睡觉,他担心他没有多少时光可留住。但他想听怯玉伮给他唱歌,哄他睡觉,这让他觉得怯玉伮是爱他的。   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有那一瞬,出于同情与怜悯,共感了他的爱。   晏巉说好,缓缓阖上了眼。   林笑却哼唱起小时候的童谣。他听别人家唱过。   他牵着晏弥的手,走过的那些街头巷尾,那些孩童哼唱起歌谣。集市上卖的红糖馒头,好软好软,他吃上一口,肚子就变得好暖好暖,他让晏弥也买一个,晏弥不饿的,可为了陪他吃,也买了一个。   他右手拿着馒头啃,左手牵着晏弥跑,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一个馒头才不够。吃不下可以带回家。   想要一串糖葫芦,想要一个泥偶娃娃,那里人好多好多,在耍杂耍呢,快过去快过去,牵着他的手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晏弥就跑丢了。   林笑却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缓缓合上。   晏巉阖着眼,摸索上他的手,强硬地将手指挤进指缝,十指相扣,扣在心间。   林笑却湿着眼眸继续哼唱。   晏巉装作自己睡着了,他放缓呼吸,装作他早就睡着了。   哼了一遍又一遍。晏巉骗过了林笑却。   林笑却倦了,躺在马车里,躺在晏巉身旁慢慢睡下。或许是马车里太温暖,他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晏巉听着他的呼吸声,没有睁开眼睛。   他将他抱到怀里,怯玉伮,怯玉伮……等到了北国,远离他这个将死之人,一切就会好起来。   会的。一定会的。   北穆与南周的边境有好多座城池,即将抵达顺漳这日,林笑却觉得晏巉不对劲。   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答。   军队在顺漳城门前停了下来。   林笑却掀开窗帏,问晏巉怎么停下了。   晏巉不回答他。   林笑却自己看,他往城门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往远处看,看见隐隐约约千军万马,马蹄声渐渐撼天动地。   林笑却惊道:“大哥,敌袭?”   晏巉不说话,却将他揽入了怀中,不准他看了。   “怎么了,大哥。”晏巉抱得好紧,勒得林笑却很疼。   他喘了两声:“大哥?”   “怯玉伮。”晏巉声音虚弱,“怯玉伮,没什么,不会有事的。”   “只是客人来了。”晏巉轻笑了声,松开手,牵着林笑却下了马车。   站在大地上,晏巉看见林笑却的衣衫皱了,蹲下来给他整理衣衫。   头发也乱了,又站起来整理头发。   林笑却不明白。   晏巉笑:“你喜欢的人来接你了。”   林笑却闻言,蓦然就要往马车里钻,晏巉抱住了他:“怯玉伮,听我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大哥护不住你了。你还小,你需要人照顾。”   林笑却挣扎:“我不走。我又不是一个礼物,你想送人就送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晏巉低声道:“那你留下来干什么,怯玉伮,继续当大哥的累赘吗。”   晏巉哽咽了声,缓了片刻道:“你以为朕需要你,朕是帝王,朕已经厌倦了。不想要你了。当初能把你牵走,现在也能把你送走。”   “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在意。”   林笑却轻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以为这是搭台子唱戏,随便说几句我就得接着往下演。大哥,你的戏码过时了。”   晏巉抱着怯玉伮,阖上眼,抑制哽咽:“我这辈子唱的戏够多了,怯玉伮,我不需要你了。你明不明白。”   明不明白,大哥活不了多久了,大哥没办法。   怯玉伮得活着啊,得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那样好那样长的时光,不能陪着他葬送。   他已经害死了二弟,怎么能又害死——不能。   林笑却眼眶微湿,他往上看,呼了口气,不生气不生气,大哥说胡话,大哥就是想推开他。他偏不走,偏不离开。   他是大人了,他不耍脾气:“大哥,我们快进去吧,天冷,你还没吃药。”   一转眼,大穆的军队已经到了。   魏壑和裴一鸣都来了。   晏巉低声说:“怯玉伮,大哥放你走,你怎么反而不走了。你是想大哥杀了你,你才觉得好受是吗。”   林笑却道:“你不要再说胡话了,你说那些伤人伤己有什么用。”   晏巉对身旁的士兵低喝道:“先把赵岑和晏余送过去。”   林笑却闻言道:“所以一开始,你就打算好了,把我们送走。然后呢,留你一个人在楚地自生自灭吗。”   林笑却呼了口气,不哭不哭,没什么,大哥病糊涂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陪在你身边。晏巉,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贪生怕死。我过去是怕,可我长大了,我不怕了。”林笑却侧过身,牵起晏巉的手,“我不怕。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走。”   晏巉一点一点挣开他的手,冷漠道:“自始至终,你只是一个书童。怯玉伮,你姓林,我姓晏,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家人。”   林笑却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他赶紧擦了擦,没事的,大哥只是在演一出离别的戏,没事的,只要他不上台,他就不会被送走。   南楚那么大的地方,皇宫空荡荡,没有怯玉伮,没人哄大哥吃药了。   大哥一定不会乖乖听太医的,他就是知道,大哥不会听。   晏巉背过身去,不再看林笑却。他命令道:“把他也送走。”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林笑却挣扎,还是被扛了起来。   “大哥,我不走!”林笑却伸开手,要去抓晏巉,但士兵走得太快了,他没抓住,“大哥,我不走,怯玉伮不走,大哥,晏弥已经走了,晏余也要走,如果我也走,你身边就没人了。”   “大哥——”林笑却哽咽道,“晏巉,你在发什么疯!你一天到晚药不好好吃,就会发疯!天这么冷,北穆会更冷的,我受不了,大哥,晏巉,你转过身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笑却泪如雨下,他狠砸着士兵的背:“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你算什么,有本事跟我单挑,你们几个人围上来,我根本就逃不掉,你根本不是英雄好汉,放我下来——”   没人肯放他下来。   他离晏巉越来越远了。   晏巉始终背对着他。   两三岁的时候,明明是晏巉主动走过来牵走他的,明明他把他带走,现在怎么可以就这样将他送走。   “晏巉!晏巉——”林笑却道,“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是大好人,你以为你这是行善积德,我没让你放手,你就不可以放手。”   “晏巉——”林笑却伸着手,什么都抓不住了。   他明白,大哥这是铁了心要他离开,不会更改了。   林笑却缓缓合拢手掌,什么都没能留住。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泪眼模糊。   大哥停在原地,他却渐行渐远。   林笑却蓦然喊道:“大哥,你要保重!要保重——”   “要记得好好吃药,不要怕药苦,要好好吃饭,再忙也不能不吃,大哥,你要好好的。大哥——我,我走了,我也会好好的。”   林笑却泣不成声。   马车旁,晏巉攥住手心,他不能转身,不能回头。   他怕他看过去,就舍不得怯玉伮走了。   晏巉嘴角渐渐渗出血来,口腔里满是血腥,这冬末的大雪太辽阔,空得装不下一个人。   晏巉一步步走进了马车。   刚走进去,他就一口血吐了出来,倒了下去。   “怯玉伮……”他低声呢喃着,不敢说得太大声,怕怯玉伮听到。   “怯玉伮……”这些年的时光,一日日一幕幕,被迫入宫相依相伴,在他跌落的时候,怯玉伮拉住了他。   可他太重了,满身的罪孽,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怯玉伮拉不住他了。   他只能放手。   粉身碎骨的事,从来就与怯玉伮无关。 第97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7   转眼冬去春来。   林笑却在北穆病倒了。这病缠缠绵绵,大穆皇宫里的太医来来去去。   魏壑下朝后总是陪着他,连奏折都在他宫里看。   魏壑封赵岑为寿安公,赐了朔京城里的宅子,晏余也封了爵位,赐下金银若干,安排护卫保护,跟赵岑一起在朔京城里住了下来。   大将军裴一鸣时常请令进宫来,魏壑并未阻拦。   此时,他抱着林笑却,喂怯玉喝药。太医说了,郁结于心不利于养病,谁能让怯玉快乐,他可以选择忍让。   在南国的时候,林笑却竭力做一个大人,到了北穆生了病,好像一下子又成了小孩子。   这里没有人需要他的照顾,没有人需要他去操劳,他蜷在魏壑怀里,故意地不想吃药。   魏壑搁下药碗,从旁取出一个木雕,是他雕的猫猫。   憨态可掬,林笑却忍不住抚上去。   魏壑一下子把手抬高:“喝了药,才是怯玉的。”   林笑却不管,就是要,魏壑举得更高,林笑却没力气,争又争不过,轻声道:“你要说话算话。”   魏壑笑着将手垂了下来,送到了林笑却怀中:“提前给怯玉。”   林笑却捧着猫猫木雕,浅浅笑了下,爽快地拿过药碗一口饮尽。   魏壑问要不要养只猫,林笑却摇头拒绝了。   他不想再送走一条生命。   木雕就很好,林笑却捧着抚了又抚,很可爱,而且能存在很久很久。   喝完药,林笑却又想睡觉,魏壑说他睡太久了,他背他出去透透风,看看风景。   林笑却浅笑着说了好。   上了魏壑的背,魏壑背得很稳,林笑却趴在他肩上,听他讲朝堂上的趣事。   林笑却偶尔被逗笑,更多的时候只是乏力地趴着。   逛到一半,遇到了魏壑的侄子魏凌。   魏凌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已经是小大人模样了。   魏凌并不抬眸看林笑却。天下盛传,南楚的皇帝为求和,将自己的亲弟弟和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送到北穆为质,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美人听说是转手了好几遍,最开始呆在那自焚的赵氏皇帝身边,随后落到南燕的濮阳邵手里,没几年又成了南楚皇帝的宠妃。   到现在,到了大穆,又成了帝王和大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物。   朔京城里就没有不好奇的。   有的说是女子,有的说是男人,有的说是雌雄同体。又有人说,南周世家公子哥有爱穿女装的,没准这美人也一样。   先前一次家宴,魏凌见过林笑却,那些流言蜚语本该只是过眼云烟,可人都有好奇心,魏凌再是装出大人模样,也免不了偶尔的好奇。   家宴里。   林笑却穿着素衣,梳着男子的发髻,就坐在魏壑身旁。裴一鸣、晏余、赵岑都在。   魏凌耳听着裴一鸣说是要接到将军府去养病,又听到皇叔婉拒。   那南周的痴傻太上皇,夹了桌上的糕点凑到林笑却身旁,还喊着他儿媳。   晏余只是远远地看着,带着恼怒。   林笑却用碗接住了,随后还拿了空碗夹了好些菜给赵岑。   赵岑心里明白儿子死了,不回来了,伤心地支持儿媳改嫁。   赵岑拍拍魏壑的肩膀,说虽然没有他儿子好,但瞧着也不错。   魏壑并未生怒,裴一鸣先恼了:“老人家,您看我如何。”   赵岑傻笑,仔仔细细看了几眼:“也不错,也不错,都伺候儿媳妇。”   话一落,旁观的晏余怒了:“还不快过来吃饭,饭菜要凉了,不可以浪费。”   赵岑偷摸道:“儿媳妇,那个不成,那个脾气坏,不要他伺候。”   林笑却浅笑着说了好,将菜碗递过去:“快吃饭,不要饿着。”   赵岑端着满满一碗离开,转过身就开始难过起来。   如果儿子还在,一定会闹得满桌子饭菜都遭殃的。可儿子不在了,儿媳妇得过上新的生活。   坐到晏余身旁,晏余一碗热茶递过来,低声道:“吃你的吧,不要乱说话。这里是北穆不是南楚。”   赵岑傻笑,改口说晏余也不错。   晏余懒得搭理赵岑,晏余才不跟傻子计较。   魏凌望着这一切,所有的人里,传言中的美人无疑是中心。   倾国倾城不假,颠沛流离也是真。   他只是凝视得稍微久了些,皇叔的目光就看了过来,魏凌缓缓垂下了眼眸。   魏凌清楚地明白,皇叔喜欢这个男人是一件好事。毕竟男人是生不了孩子的。   他甚至希望皇叔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越深越好,深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将军对林笑却的喜欢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没有后代,某种程度上可以解决很多麻烦。   可男人。妻妾成群是常事,倘若皇叔某天纳了女子,生下儿子,魏凌不但地位岌岌可危,性命亦是难保。   偌大的基业,有亲生的儿子,怎么会传位给一个侄子。   魏凌虽敬重爱戴皇叔,心中也不免有根弦一直紧绷着。   御花园再一次碰上林笑却,这比传言里还要美的男人。   魏凌垂眸行礼,魏壑问了他几句功课,魏凌对答如流。   魏壑道:“不要松懈,但也不要太过劳累。你还小,还在长身子,心中的压力不要太大。朕是你的皇叔,朕永远是你的后盾。”   魏凌道:“侄儿明白,多谢皇叔。”   魏凌问:“皇叔,侄儿该怎么称呼您的,嗯,这位公子。皇婶?”   林笑却听了,扯住了魏壑的头冠,低声道:“不可以。”   魏壑笑:“不必,叫哥哥就成。不,叫叔叔吧。”   哥哥差了辈分。   魏凌认认真真喊了一声叔叔,燥得林笑却微微红了脸。他拍拍魏壑肩膀,魏壑将他放了下来。   既喊了他叔叔,便得给个礼物,林笑却摸了摸,身上什么都没有。   魏壑笑着搂住林笑却:“不用见外,自家人。”   林笑却也笑:“那可不成。”   随后解下腰间的平安结送了出去,前些日子无聊时编的。   林笑却笑道:“好好读书,平安吉祥。”   魏凌接过来,乖巧地笑:“谢谢叔叔。”   林笑却摸了摸魏凌的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魏壑是大人,他会保护你的。”   魏凌说了好,笑着行礼告退。   等离开了御花园,魏凌脸上乖巧的笑渐渐淡了。他看着手心的平安结,他倒是希望这个男人平安些,活得更久一些。   这样皇叔才不会腾出手来娶妻生子。   魏凌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传言里转手好几次,可根本不会察言观色,不怕皇叔也不敬着皇叔,就不怕哪一天皇叔腻了他?   魏凌将平安结系在了腰上,长辈所赐,好好戴着。   希望一切真能平安如意吧。   前些日子,魏凌不慎感染风寒,有大臣竟迫不及待劝陛下接别的宗室子弟进京来。明面上说得好听,背地里都是自己的盘算。   即使那大臣遭到了贬斥,魏凌又收到皇叔送来的小马驹,魏凌仍然觉得不够安全。   人心易变。   小小的孩子长了七八个心眼,没办法用亲情填满。他只能克制。   春末的时候。   南楚皇帝病入膏肓滥杀朝臣的事,传遍了天下。   有的说是臣子谋反,有的说是南楚皇帝报私仇。具体如何,外人不得知。   南楚。   荀延心知晏巉活不了多久了。   而怯玉伮早就送到了北国避难。   这大楚的天,一天比一天黯淡。   以前的荀延自以为,他愿意陪葬。可现在的他,不愿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搅弄风云的手,也该如他的梦般,捡起笔墨纸砚隐居山林去。   晏巉在放他与杀他之间犹疑。   最后还是放了荀延一马。   荀延临走前跪拜道:“陛下,您多保重。”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陛下好。这些年死了太多的人,不该往里面继续添尸加骨。   这火烧起来,天地都将烧穿。   夏初的时候,晏巉几度陷入昏迷。   局势渐渐无法把控。   晏巉陷入疯狂般,将那些意图推翻他的人都杀了。   一些大臣说着晏巉病了,需要好好休养,不要再操心朝堂上的事。   一切他们来就好。   晏巉只是笑着,当场拔剑杀了领头的人。   鲜血飙射出来,晏巉咽下口中的血,笑道:“朕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朕活一日,你们就该效忠一日。背叛的人,陪葬罢。”   晏巉扔下剑,走到皇座上慢慢坐了下来。   有人当场就要反叛,被执迷深爱的人押了下去。   不少追随者跪下道:“陛下,是您救我们出苦海,我们会陪您直到最后一日。”   “那些胆敢刺杀谋反的叛徒,唯有千刀万剐,才能消除他们的罪孽。”   晏巉苍白着脸,消瘦如薄冰碎裂,带着残忍的神经质。   他笑了下:“乖,平身罢。”   他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议事。   所有的改革继续推进,科举也好,兵制也罢,除非他真的死了,才会停止下来。   畏途巉岩不可攀,他也攀了。   哪怕一切只是无用功。   大楚局势动荡,晏巉撑着病体处理朝政。   直到一日,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这一天,他并没有似往常般,旧伤疼痛难忍,吐血不止,如同回光返照,面色都红润了些。   临下朝前,他罕见地说了句:“辛苦诸君了。”   随后笑着离朝。   笑声里竟有几分洒脱的意味。   小睡一会儿,到了傍晚时分。   今日没有梦到怯玉伮,也罢。   天边红霞席卷,黄昏四合而来。   晏巉让宫人上酒。   他说今天是个吉日,得好好庆祝一番,宫中最好的藏酒全都抬上来。   有太监劝圣体不宜饮酒,晏巉挥了挥手,太监只能依言而行。   一坛坛好酒抬了上来,晏巉让宫人们都退下。   等没了人,晏巉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看向天边的红霞,不知道怯玉伮此时在做什么。   怯玉伮此时会不会在想他,在想大哥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好好吃饭。   还是已经睡了。   北穆会比南楚黑得更快些吗,怯玉伮。   今夜不必梦到我。   晏巉望着天边渐渐消失的红,取出暗格里的鸩酒缓缓饮下。   人之将死,应当自己选择体面的死法。   留下尸骨,任人摆布,实在太过不堪。   再华贵的墓葬,   也只是冷冰冰地藏着他。倒不如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也算是彻底了断。   人间的路走到尽头,怯玉伮,大哥去陪阿娘和二弟了。   勿忧勿念,勿牵挂。   晏巉缓缓笑了起来,拔出剑砍破一坛坛酒,酒水声破碎声,仿佛与许多年前诞生之初,婴儿的啼哭声交融在了一起,晏巉撑着剑勉强站稳,最后望了一眼天地,便将烛火打破,叫宫殿燃烧。   天际的火熄了,在夜色彻底来临之前,他贡献另一把火,燃到天将明时。   赵璃饮的毒酒他饮了,赵异尝的火刑他亦尝了。   燃烧到极致的苦痛,将他彻底燃尽罢。尘埃也不要留下。   这一场大火烧得天地都红了。这一片高岭上的雪花在炽热中彻底消散。   随后便是一场三天三夜的大雨。   晏巉执迷的追随者们陷入刺骨的绝境。   南楚自此拉开了厮杀的序幕。   南楚的消息传到北穆后,林笑却彻底病倒了。   但他没哭,一次也未曾。   只是哪怕躺在床上养病,他也披麻戴孝一身的白。   魏壑想了很多法子哄他,连裴一鸣也被拉过来出谋划策。   林笑却明白他们的苦心,只是他太累了。   南楚大乱,战事又起。   裴一鸣出征,临行前,林笑却为他践行。   一年后,南楚平定,天下一统。   这乱了数百年的世界,终于统一。   大哥离世的时候,林笑却没哭,天下平定的消息传来,林笑却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魏壑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低声地哄他,林笑却终于哭了出来,嚎啕得跟个孩子一样。   “魏壑,魏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魏壑念起了死去的人,魏壑一直听着,一直抱着他,擦着他的泪,端水给他喝,哭完喝水,喝完又哭,到最后哭得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没有纷争恩仇,梦里死去的人都活了过来。   士兵们安全回了家,百姓们余粮好多好多,今年的庄稼一眼望不到头,没有洪水没有疫病,大家都开怀地笑着,街头巷尾,乡间小路,深宫大院……都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好好的。   林笑却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来眼睛都肿了。   他换下一身的丧服,好好洗脸,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他对魏壑说:“我得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他们。”   魏壑牵起林笑却的手,低声说了好。   大将军裴一鸣凯旋。   朔京城门,裴一鸣下了马,奔向了林笑却。   魏壑抱住了林笑却。   裴一鸣口里喊着陛下万岁,不负所望。   手却固执地牵起了林笑却的手,十指相扣。   林笑却浅笑道:“都放开。”   两人再不愿,也听他的。   林笑却浅笑着一手牵一个,牵小孩子一样,回宫啦,家宴正热乎着,好好吃顿饭。   答应了他们,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他会好好活着。   林笑却眼眶微湿,含笑压下。   多年后,魏凌登了基。   他抚着腰间的平安结,坐稳皇位。   众大臣跪下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凌望着朝堂与天地,再一次抚上了腰间的平安结。   这么多年了,有些褪色,但长辈所赐,魏凌不会丢。   盛世来临,魏壑提前退位。   天下之大,山川河流,林笑却与知己好友赏清风看明月。   这日他们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看到一座破败的寺庙。   走进去,灰尘飞散。   林笑却笑着道:“不知道多少岁月过去,还是被我们惊扰了。”   他作揖,对破败的神像表示歉意。   黄昏的光透过破窗照射进来,尘埃浮荡。   魏壑望着怯玉,目光无法挪移:“无妨。菩萨慈悲,不会怪罪。”   裴一鸣走到怯玉伮身旁,跟着作揖,道:“来者是客,没有不欢迎的理。”   林笑却闭上眼祈愿,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每次林笑却看到庙里有神灵,不管是什么神,总是忍不住走进来。   希望有神灵能够保佑故人。愿大哥和晏弥来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幸福快乐。   怯玉伮过得很好,不要惦念我,不用担忧我。   真有孟婆汤,一定得好好喝,把怯玉伮彻底忘掉。   下一世,没有负担地活。   祈愿完,林笑却直起身,望着眼前的神像。   用什么献祭,林笑却取出他摘下的清晨的果子献上。   擦了擦供台,摆上祭品,林笑却便与魏壑、裴一鸣离开了破庙。   三人一路游览,说说笑笑,走到夜尽天明。   朝阳万里,天地一清。金光红影,岁月流淌而去。   ——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完。 第98章 现代三重奏01   他叫戚南棠一声小叔,但跟戚家实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在十六岁之前,他跟外婆住在一个小城市里,家境并不好。   外婆卖豆腐为生,林笑却放学回来跟着卖豆腐。一块又一块整整齐齐等着人买过去,赚不到什么大钱也饿不死。   他家还算好的,他邻居谢荒家日子几乎过不下去。   谢荒他爸酗酒、家暴,老是打谢荒,还不肯给谢荒生活费,学费一分也不给。   好在谢荒成绩好,学校免了学费,补贴生活费,也就继续上着学。   很多时候,谢荒宁愿帮他卖豆腐,也不愿回家去。   他爸下手没轻没重,喝得醉醺醺就开始骂谢荒贱人,跟他娘一样贱。总是说着他娘跟谁谁谁跑了,不要脸的娘们。   谢荒最开始听到这种话,老是跟他爸干架,被打进医院了没钱治,是林笑却的外婆拿着棺材本出的钱。   后来谢荒就沉默了。   他爸骂什么他都当没听到。即使如此,他爸也不肯放过他。逼他辍学去打工,谢荒不答应,他爸就一分钱不肯出,还把他赶了出来。   嘴里骂骂咧咧道:“那死老太婆不是心疼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滚去她家!臭娘们!”   他爸提着酒瓶子喝,见谢荒站在门口不走,气得直接将酒瓶子砸了过去,还剩半瓶没喝,砸得谢荒头破血流。   酒液顺着血液滴下来,谢荒将书包捡起来拍了拍,突然问:“爸,你是不是只会打人。”   “我很高兴,妈妈离开了你。”谢荒微笑着对他爸说,他眼眶微微湿润,但他爸醉酒看不清,以为谢荒在挑衅在忤逆,顺手拿起晾衣杆就要过来继续打,林笑却听到声响赶紧跑出来,攥着谢荒的手要离开。   谢爸谢建德不管不顾,才不管是不是别家的孩子,拿着晾衣杆一起打过来。   外婆见了连忙急喊,但还是晚了一步。   晾衣杆重重地打在了林笑却的身上,林笑却一下子眼泪都冒出来了。   谢荒将林笑却推开,猛地捡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暴起刺向了自己的亲爸。   骂骂咧咧的谢建德倒了下去,痛得大叫。   谢荒的手被碎片扎得入骨,额头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落着,他的眼睫都被血弄湿了。   谢荒道:“我会反抗,你打我,我就杀了你。”   谢建德一巴掌扇过去:“老子死了,你去坐大牢,贱种,打120!”   谢建德最后没死,但谢荒也彻底被赶了出来。   外婆拿钱给谢荒治伤,谢荒额角还是留下了疤,好在挨着头发不是很明显。   外婆见不得孩子被这样糟践,将谢荒留在了林家。   那个沾了血迹和酒液的书包没扔,外婆洗了很久晾起来,还是有遗留的痕迹。   谢荒的手也伤了,沾不得水。林笑却给谢荒洗了次头,谢荒不喜欢麻烦人,花几块钱找老大爷把头发都剃了。   这下学校里的同学都说谢荒跟劳改犯似的。   即使谢荒长得很好。谢荒眉骨鼻梁恰到好处的高,光打下来小片阴影,嘴唇抿起的时候很有压迫感,整个人像是夜色里燃烧的荒原,璀璨绚烂烧空一切只剩灰烬。   同学们都躲着他。贫穷倒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林笑却也穷,但一个二个同学都爱往他身边凑。   同学们只是觉得谢荒有点渗人,把自己爸都打进医院了,平日里也是一副沉默不好惹的模样。   还有谢建德那大嗓门,到处宣扬谢荒妈妈跟人跑了,有时候更过分,说是下海当鸡了,一边喝酒一边骂,咒谢荒妈妈一身病被抛弃。   摊上这么个爹,谢荒的名声在这小城市里也好不到哪去。   小学的时候,就有人当面问他,你妈妈是不是真的当鸡去了,当鸡能赚那么多,你怎么还是穿这破衣服。   谢荒提起板凳把那同学打得惨叫连连。   最后谢荒也被他爸打了个半死。   谢荒的野蛮行径受到学校严厉批评,但此后也没人敢当着谢荒面说他妈妈坏话,除了他爹。   上了高中后,谢荒被赶出来住在林家。   林家也穷,三十几平的租房摆不起那么多床,谢荒就跟林笑却睡在一起。   林笑却卖豆腐,他也帮着卖豆腐。   谢荒说话不多,谢建德还敢来找麻烦,他直接拿菜刀应对。   谢建德有次把豆腐摊子掀了,惹急了谢荒,他直接拿起菜刀就要冲着谢建德砍。   谢建德被逼得不得不掏钱赔了一摊子的豆腐。   谢荒阴郁道:“我未成年,你再敢来,我就杀了你去坐牢,反正不会死。”   谢建德嘴巴颤着想骂人,但菜刀就在谢荒的手上,谢建德爬了几步跑了,之后很少来找林家麻烦。   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谢荒,有的报了警,谢荒的近处除了一大滩烂豆腐、几张钞票,就只有林笑却了。   林笑却走过去抱住了谢荒,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谢荒垂下了手,林笑却覆上他的手,将刀拿了过来。   谢荒道:“我去哪里,都是麻烦。”   林笑却说不是:“明明是谢建德的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傻子的做法。”   “谢荒,你替这些豆腐讨回了公道,你是英雄。”林笑却捡起地上的钞票,笑,“我们辛辛苦苦赚的,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林笑却将刀放了回去,拿来扫帚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外婆去走亲戚了,这两天不回来。   警察来了后,林笑却解释了一番,谢荒家的事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警察没有为难很快就走了。   林笑却牵着谢荒,给他洗了手,第一次奢侈了把,带谢荒去吃了纸杯装的奶油蛋糕。   谢荒不肯吃,林笑却说:“我可不吃独食,这是你赚的钱,是你请的我,你都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谢荒捧着手中的纸杯蛋糕,拿起勺子慢慢吃了起来。   谢荒哭起来也是不声不响的,眼泪往下落也跟没事人一样,林笑却瞧见了,也当没事人一样。   他明白,谢荒此刻不需要安慰。   在学校里,老是有人给林笑却送吃的。   林笑却不敢要。   总是将所有的零食放到老师的讲台上交。   只因有一次,林笑却实在饿坏了,那巧克力看起来又是那样的香甜,他没忍住吃了,结果放学后,送巧克力的校霸找了上来,要林笑却做他的朋友。   林笑却还不上巧克力,校霸步步紧逼,最后是谢荒出来拉着林笑却走了。   回家后,林笑却老老实实跟外婆承认了错误,外婆没怪他,拿出钱来给他,让他买了巧克力还回去。   外婆说人穷志不穷,吃人嘴软,下次饿了也得忍着。   林笑却内疚地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谢荒说总有一天,他会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到时候笑笑不会再挨饿。   林笑却说:“不要,吃人嘴软,我自己也能赚。”   谢荒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林笑却笑着说谢荒是傻子,净做亏本买卖。   谢荒说他不傻,他知道谁对他好。   林笑却说:“我对你才不好,你就是没见过金山银山,才觉得这里的豆腐金贵。”   谢荒没有选择反驳,他在黑夜里牵起了林笑却的手。   “我会给你,给婆婆最好的一切。”   可后来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   谢建德一次喝醉酒,又上门找麻烦。那时候林笑却和谢荒推着小推车到处卖豆腐脑,不在家。   谢建德推推嚷嚷,外婆就那样去了。   两个人推着小推车回来,数着赚到的钱,正想给外婆瞧,但是没找到外婆,只听到周围的人说闹出人命了。   外婆的丧事期间,谢荒拿刀去报仇,但谢建德已被收押,坐大牢去了。   谢荒再也没有回来。   他什么都没拿,就攥着那把刀不知道去了哪里。   外婆的丧事办完,林笑却浑浑噩噩,家里没有半分钱。学校组织同学给他捐款,林笑却没要。   他呆在三十几平光线贼差的出租屋里,这屋子死了人,房东颇有微词,但就留下个孩子,到底也没说什么。   林笑却不知道多久没吃饭,饿得只能躺在床上,即使饿到了这地步,他也不想起来。   班长带着同学们的心意来看他,见到他这样赶紧煮了粥喂他吃。   林笑却不想吃,班长道:“煮都煮了,你不吃只能浪费掉。”   外婆说过,不能浪费粮食。林笑却眼泪哗哗往下落,混着泪水吃完了那碗粥。   没过多久,林笑却的亲妈终于收到了消息,从外地赶了回来。   林笑却的妈妈未婚先孕,坏了名声,丢下林笑却就离开了,好些年没回来,了无音讯。   这次是警察找到她的通讯,说老人去世了,只剩个孩子没人愿养,林柔这才顶着风言风语回家来。   林柔回来后,大哭了好几场,把林笑却带走了。   林柔当年去外地后,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后来遇到死了妻子的富豪戚文诚,就跟了他。   戚文诚给钱不给名分,林柔也认了。   十余年下来,多少有了感情,林柔把林笑却带到戚家,戚文诚没说什么,接纳了这个拖油瓶。   但戚家的小少爷戚御白不干了。 第99章 现代三重奏02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笑却穿着洗得泛黄的帆布鞋,鞋底很低,鞋面上洗得再干净也残留着淡淡的污痕。   戚御白站在楼梯上,瞥了一眼说:“姓林的,戚家不是废品站,别什么垃圾都往这里带。”   林柔很是窘迫,她浅笑道:“御白,你回来啦,那个,这是我儿子。”   林柔推了一把林笑却,把林笑却推到前面来,那张脸就那样露在了戚御白的眼中。   戚御白的眼神微暗,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林柔不自觉退了一步。   林笑却仍然站在那里,戚御白离他几步之遥,就那样看着他。   林笑却抬眸回望。   戚御白道:“怎么,一个吃白食的不够,林姨是要把亲戚都搬到我戚家来。”   林柔道:“没,这还是得看文诚的意见。孩子他爹死得早,外婆也去了,这不还未成年,于情于理,我也得管。”   戚御白挪开目光,望向林柔:“被包养得登堂入室,还敢带人进来,林柔,你当真以为你是戚家的女主人了?”   林柔脸都红了,在儿子面前被揭老底,是个人都不好受。   她还不能拿戚御白怎样。   林柔牵起了林笑却的手,往外走道:“那个,我给你在外租个房子,再给你请个保姆,你,嗯,就这样吧。”   多年没见,林柔对儿子不是很亲近,只觉得尴尬。   走到门口,戚文诚回来了。   林柔捋了捋头发,松开林笑却的手,娇羞地迎上去:“文诚,你回来啦。”   戚文诚听了林柔的一番话,做主将林笑却留了下来。   晚宴的时候,戚文诚甚至给了见面礼,一张银行卡递了过来。   林笑却婉拒,林柔笑着打圆场接了过来。   戚御白见到这和乐融融的场景,直接在二楼,投篮般用篮球砸了整个晚宴。   一个个篮球抛砸下来,碗碟碎裂炸开,戚文诚退开的时候将林柔揽入了怀中,林笑却退得不及时,手被碎片划伤了。   血液滴落下来,戚御白还在玩投篮的游戏,戚文诚怒了,让保镖过来将戚御白抓住关了禁闭。   戚文诚道:“谁也不准去送餐食,饿他一天。”   林柔面上应承,私底下却让林笑却去送吃的。   私人医生将林笑却的手包扎了,林柔看着儿子柔声道:“妈也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你不要怪我。就算戚御白伤的是我,我也只能忍下去。”   “文诚虽然面上那么说,但也不能真饿着亲儿子。你去给他送些吃的,没准关系就缓和了。”林柔抬手想摸儿子头,总觉得不自在又把手收回去了。   林笑却浑浑噩噩,抬头看母亲。母亲的轮廓跟外婆有几分相似,柔和纤丽,听说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   丈夫死得早,也不愿改嫁,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   结果女儿不知道怎的弄大了肚子,小城市里一下子流言蜚语,女儿受不住丢下孩子跑了,再无音讯。   林笑却看着那几分相似,渐渐湿了眼眶。   他垂下眸,应了好。   佣人准备好了食盒,林柔递过去的时候没忍住解释了几句:“我不是那些什么小三,遇到文诚的时候,他妻子已经去了。我们是正常交往,只是戚御白不同意,也就一直没有扯证。你不要听外人胡说。”   林柔这话真真假假,不是戚御白不同意,是戚文诚根本就没打算跟她结婚。   但在儿子面前,林柔不肯承认这一点。   最开始来到这座城市,林柔除了长得好什么都没有,为了养活自己刷碗端菜的活什么没做过,后来运气好当了前台,有好些想包她当二奶,她有时候也波动过,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做什么不是做。   但想到自己的妈,咬咬牙还是拒绝了,直到遇见戚文诚。   她打听他老婆去了,也没有女友什么的,这才使了些手段在他面前露了几次面。   生活是好些了,但到底没有名分,算不上见光,林柔本就是跟母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争口气跑出来的,这下子也没增光添彩,咬咬牙干脆全忘了。   就当她死了吧,也好过说她在外面怎样怎样了。   林笑却接过食盒,低声应了。   林柔抠了抠手指,轻声道:“你去呀。”   林笑却捧着食盒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背对着林柔问她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回来。   “外婆很想你,”林笑却说,“外婆很后悔当初跟你说那些话。”   林柔蓦然湿了眼,她掩饰笑道:“她也没说错什么,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反正给她丢脸,还回去做什么。”   林柔笑完又冷声道:“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要为你付出什么,以后别跟我提你外婆。吃你的饭,做你的事,成年了给我滚蛋。”   林笑却捧着食盒离开,林柔忍不住跟了几步,下意识想要解释,她刚才只是一时气话,但最后看着林笑却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林柔擦擦泪,可不能哭,哭老得快,她还得多捞几笔。   真情值几分钱,这么多年的情分,也没见戚文诚娶她。保不定外面还有女人。   就算有女人又怎样,她才是住进戚家的人,她才是……林柔蹲了下来,蓦然泣不成声,隐隐约约好似喊了几声妈。   林笑却端着食盒来到了关禁闭的地方。   看守的保镖见他端着吃的来了,也没阻拦,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这是一个套房,各项设施一应俱全,戚御白拿着手柄在玩游戏,见来的是他,一把将手柄扔了过来,砸在了林笑却的脚边。   “垃圾,怎么,想来讨好我?”戚御白笑,眼神毫不掩饰的阴鸷,“姓林的让你来的吧。”   戚御白皮肤很白,混血儿一般的面部骨骼,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白得发冷的牙齿,好似随时盯着猎物的鲨鱼。   林笑却垂眸看被砸坏的游戏手柄,将餐盒搁在了餐桌上就要离开。   戚御白随手又抓起一个砸过来:“回答我。”   林笑却仍是往外走,戚御白从沙发上暴起,一把上前捉住了他。   林笑却被戚御白暴力推倒在了床上。   戚御白笑得肆意,用床单绑住了林笑却。   戚御白头发微卷,他制住林笑却道:“垃圾,跟你那个妈一样,长得几分姿色就出来卖弄。”   林笑却倒在床上喘着气:“你有这心,不妨自己去卖弄。我和我妈就不奉陪了。”   戚御白眼神微暗,拿来胶布堵住了林笑却的嘴。   戚御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这个世界同性可婚,男男女女都不稀奇。   “家养金丝雀,”戚御白笑,“出卖姿色换几两钱。卖身钱好用吗?”   林笑却被胶布堵住了嘴,没法说话。   他干脆阖上了眼,拒绝跟戚御白交谈。   戚御白非要他睁开眼看着他,掐着他后颈迫使他睁眼。   “我会赶走你,绝不让林柔得逞。”戚御白将林笑却裹着被子抱了起来,抱到门口敲了敲门,“开门,送饭的要出去。”   保镖没开门。   戚御白道:“还真是多谢,特意给我送了个沙包过来。”   保镖闻言立马开了门,戚御白冷笑一声,连被子带人扔了出去。   保镖将人接住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   保镖剥开被子,林笑却在被褥里微微生汗,后颈濡湿着头发,长似凤羽的眼睫惊魂未定地轻颤了一下。   保镖连忙转移了目光,挪到那床单打的结上,这绑人的结还是戚御白当初跟他学的,越是挣扎绑得越紧。   保镖费了些功夫才将林笑却解救出来,撕胶布的时候,疼得林笑却眼眶一刹那红了。   保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他。   意识到不对,连忙将手背到了背后。   “你快回去吧,”保镖道,“手腕肿了,去找医生看看。小少爷就这脾气,以后你别搭理他,躲得远远的。”   林笑却站了起来,脚腕也红了,他道了谢,却没有去看医生,而是转身朝戚家外走去。   这里太大了,林笑却身上连手机也没有,他分辨不出方向,只能朝着路一直往外走。   走了很久到了大门,安保的人问他是出去玩吗,可以配车,林笑却摇摇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安保给林柔打了电话。   但林柔手机静音,正忙着事没有接到。   林笑却从夜色一直走到了天明,靠着问路终于找到了警察局。   他说他要回家去。   回到那个十八线小城市,继续读书。   警察没有送林笑却回小城市,而是买了面包端了热水让他先吃着。   查询到这孩子母亲的电话后,就直接打了过去。   林笑却被送了回来,离家去警察局的事戚文诚也知道了。   戚文诚让人押着戚御白过来道歉,戚御白只是笑着,白牙齿冷得渗人:“又没打死,只是打跑了而已,我道什么歉。”   积压起来的愤怒让戚文诚一巴掌扇了过去,戚御白被扇倒在了地上。   戚文诚看着他道:“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说了多少次,要叫林柔林姨,不是姓林的姓林的。”   “顾及你,我也没生别的儿子,可你竟是这副丧心病狂的模样。”   戚御白倒在地上,满眼血丝,他笑道:“你生啊,没叫你不生。我妈才走半年,你就跟这姓林的勾搭上,林姨?我呸!”   林柔连忙打圆场,说是御白也不是故意的,笑笑外婆刚去,他心情不好才会离家出走,都是她的错。   林柔推了林笑却一把:“说啊,这不关御白的事,是你自己要跑,谁赶你了。”   林笑却垂眸望戚御白。   在林笑却出口之前,戚御白道:“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买一送一不成?大的伺候老子,小的伺候小子,这买卖还真划算。”   戚文诚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拿来家法让人押着戚御白,那么宽那么重的戒尺就要打在戚御白身上,林柔挡了上去。   她哭道:“算了,文诚,都是我的错,我把笑笑送走,我把他送回去。”   林笑却看着这场闹剧,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   戚文诚让人拉开了林柔,狠狠地打了戚御白十下,他道:“早就该收拾你了,无法无天。”   戚御白本就冷白的脸一下子跟冻僵了似的,冷汗往下淌,仿佛冰雪融化。   他咬着牙不肯叫,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痛叫起来。   林柔深知再打下去,戚文诚怒气过了,一定会对她和她儿子心有怨言。   林柔挣开下人,抱住了戚文诚:“文诚,孩子们没有错,是我不好。”   林柔梨花带雨地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文诚。”   戚文诚的怒火渐渐散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扔了戒尺:“送医院去。”   林柔忙道:“笑笑,你也跟过去照看。”   林笑却被保镖带着一起去了医院。 第100章 现代三重奏03   天彻底亮了。   戚御白趴在担架上,头朝下,额头上的汗滴往下落,鼻尖也滑落了一滴。   他脸色惨白,咬着牙不肯发出痛呼,但那不稳而粗重的呼吸声,他满眼血丝的眼睛暴露了一切。   林笑却坐在加长车的角落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戚御白突然就问他是不是得意了。   林笑却缓缓抬眸看向他,摇了摇头。   戚御白笑:“我不会认输。”他的地盘他自己捍卫。   他说一句话就要喘好几口气,夹杂着冷汗与压抑而忍痛的呼吸。   天亮了,外面就好多的车辆。各种的声音,川流不息。   戚御白让把窗关上。   车窗一闭,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他细碎轻悄的痛吟更明显了。   戚御白缓了几息,又说透不过气,让把车窗打开,别开太大。   他可不想别的人瞥见他这狼狈样。   终于到了医院,林笑却等在病房外,等了会儿保镖给他买了份粥回来。   林笑却以为是给戚御白的,保镖说:“你先吃些,请了护工,等会儿离戚少爷远些,省得他拿你发脾气。”   林笑却道了谢,接过来慢慢地吃着。   粥很暖,一口又一口,林笑却冷了一夜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保镖说以后不要跑那么远了,林夫人会担心的。   外面突然下起暴雨来,时值暑假,本来以为暑假卖豆腐脑的钱,足够他和谢荒接下来宽裕些,谁知道……   林笑却透过医院的玻璃窗往外看,雨下得好急,打得窗户作响。   外面的知了都没叫了。   原来的出租屋很小,小得谢荒只能和他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光线不好,就算是大晴天,那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照进来。   总是昏暗的色调里,总是拥挤而嘈杂,本该很令人厌恶的,可是因为有外婆在,有谢荒在,好像也不那么难以忍耐了。   外婆租了个小小的门面,专门做豆腐卖,一张帘子挡住内外,那里光线好,有时候和谢荒忙累了,就直接在那里睡下。   谢荒从废品站那里,花很少的钱得到了一辆已经有些锈蚀的自行车。偶尔的时候,他会坐在后座上,谢荒骑着自行车带他兜风。   在那一条条熟悉或不熟悉的道路上,谢荒穿着起了球的衣服,不合脚的鞋,蹬着自行车载着他往前。废品站的阿姨心好,偶尔捡到尺码合适的,会送给谢荒。   谢荒拿过来洗了又洗,晾起来也能穿。   经过河面,河边的风会把柳树和其他不知名植物的清香吹送过来,林笑却抱着谢荒的腰,浅笑着看着柳枝晃荡。   小推车卖豆腐脑的时候,也遇到过闹事的。   一个开着豪车的男人拦住他们的小推车,抽出几张钞票请林笑却去吃个便饭。   林笑却说他还未成年,男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看了林笑却几眼,又说只是交个朋友。   谢荒从推车夹层里取出了刀来,眼神阴狠地盯着男人。   男人不肯退,谢荒进了一步,男人夹钞票的手有几分微颤。   他咽了咽口水,将钞票扔在了推车上。   “算了,今天心情好,爷做好事。”   男人转身就走,林笑却将那几张钞票拾起来,要还回去。   谢荒说:“我去吧。”   男人已经进了车。   他将刀放下,拿着钱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打开后,谢荒故意笑得要杀人般,在废品站的二手光碟里,那些杀人狂也是这般笑的。   废品站的阿姨喜欢收集光碟看电影,谢荒和林笑却有时候也会带着豆腐去蹭电影看。   谢荒学得比光碟里更渗人,笑着将钱扔了进去。   “你的钱掉了,别忘了带回去。”   男人立马关上窗,开着车溜走了。   几个黄毛的人看到这一幕,打趣起哄道:“行啊,哥们!”   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里,也有几座工厂。   那些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许多直接进了厂。他们染着夸张的各色头发,穿着小脚裤和亮得显假的皮衣,在下工的时间里成群结队地游玩。   谢建德当初就是想逼谢荒退学进厂。   彩色的头发会褪色,大多数时候都会变成黄毛。他们围了过来,并不是找事,而是拿着钱一人来了碗豆腐脑。   领头的说谢荒真够男人,又添钱买了碗,说是要带给妹妹吃。   “我妹妹成绩好,”黄毛骄傲道,“她是要考大学的,我带回去给她补补脑。”   林笑却很快就打包好,浅笑着递了出去。   黄毛见到那笑,脸红彤彤的,接过袋子支吾两声没说出话来,其他黄毛拥着他离开了。   他们商量着要去染个新的色,有的想染蓝色,有的想染红的,还有的说要染太阳的颜色。   “我们可是朝阳初升,”那黄毛笑,“祖国的花朵。金灿灿的最靓!”   另一人推了他一下,笑:“还祖国的花朵,杂草还差不多,够了够了,染个狗屎黄自个儿乐去!”   一行人吵吵嚷嚷走远了。路过的人都刻意避开了他们。   周末或放假,林笑却和谢荒就会推着推车走街串巷。   一天下来累得手都不想抬。   回到昏暗的小屋里,两个人倒在狭窄的床上,林笑却笑着说赚了多少钱,谢荒挨着林笑却听着笑声扬起了唇角。   他牵起林笑却的手,说要给他按按。   “你也累了,”林笑却说,“咱们都歇着。”   谢荒没有歇着,他知道林笑却爱干净,去烧了水,倒在洗脸盆里端过来,给林笑却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林笑却乏力地呼吸着,谢荒突然就抱住了他。   林笑却问怎么了。   谢荒在昏暗的屋子里安静着,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们会好起来。”   林笑却摸了摸谢荒的头发,他的头发蛮硬的,像他人一样,是个硬茬。   林笑却“嗯”了声:“想给外婆更好的生活。”   外婆舍不得花钱,生病了也不肯去医院,总是随便小药房里买些药吃吃。   外婆牙齿掉了,安假牙要花很多很多钱,她总是说不花那个冤枉钱。可稍微硬一些的东西都没办法吃了。   外婆其实喜欢吃棉花糖。   听说在很久之前,外公追求外婆的时候,也曾送过外婆棉花糖。   不贵的,可外婆每次路过都不买。   一次林笑却买了,外婆说了他几句,怎么也不肯吃,让林笑却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锅炉子里棉花糖越转越大,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小贩将棉花糖递过来,林笑却送回家,到最后全落入了自己肚中。   吃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沾着脸,棉丝丝的甜。   那年放学,校霸挡在他的面前,说要跟他做朋友。   谢荒背着破旧的书包出来,牵起林笑却的手,一步步路过校霸。   擦肩而过的时候,校霸说那样的巧克力还有很多很多,进口的很好吃的巧克力。   只需要跟他做个朋友,不止是巧克力,其他糖果也会有的,球鞋会有的,丰盛的午餐也会送来。   校霸转身问:“这样都不可以吗。”   林笑却说他会还的,那颗巧克力的价钱。   后来去还的时候,校霸不肯要,还推给他一书包的零食。   林笑却摇摇头,将钱夹在他书里后走出了高年级的教室。   回家的路上,谢荒拿着攒到的钱,给他买了一个红糖馒头。   五毛钱一个,谢荒没买第二个。   林笑却撕开馒头,和谢荒一人一半。林笑却两眼弯弯,说比巧克力好吃多了。   两人开开心心地走过了巷道,即使路面上坑坑洼洼,淌满了污水。   那份开心直到谢荒回家后,谢建德的打骂声喧嚣了很远。   时间再往前,小学的时候他们同班。   那时候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趋势。光鲜亮丽的孩子是班级里的中心,他们不嫌弃林笑却身上的旧衣服,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群体。   林笑却没有加入那场游戏,跟谢荒同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初识时还有三八线,谁也不越过谁的桌面,最后那三八线黯淡,界限再不复分明。   林笑却的橡皮不见了,会借谢荒的擦,谢荒的笔芯用完了,林笑却也大方地将多余的笔芯推过去。   画画课上,铅笔的笔尖粗了。   前桌说林笑却喊他一声哥哥,就把卷笔盒借给他。   林笑却不肯喊,谢荒直接将铅笔拿过去,取出小刀来削得很认真很仔细,并不比卷笔盒削出来的差。   前桌瞪了谢荒一眼,直接将卷笔盒放到了林笑却桌上:“送你了。”   林笑却不要,还了回去。   前桌有些生气:“林笑却,你为什么跟他玩不跟我们玩,我可以给你好吃的。”   林笑却说了谢谢,只是说不要,他不饿。   前桌气鼓鼓地转过头去,被老师叫了起来:“路人甲!读读论述第一段。”   路人甲腾地站起来,但根本不知道老师说的哪一篇。   林笑却小声地提醒了番。   老师直接道:“林笑却,你站起来读。”   林笑却脸有些红,站起来认认真真读完了,老师看着他那乖巧模样,气顿时消了,笑着让他坐下。   而可怜的路人甲被罚站到墙角。   下课后,路人甲可怜兮兮地走过来,说罪都受了,礼不能不收,他掏出书包里的新橡皮擦,拿过林笑却的铅笔盒,好好地装了进去。   但是递过来后,林笑却打开铅笔盒,又把橡皮还回去了。   路人甲正要生气,林笑却摸了摸他的头,一肚子气就这样憋红了脸,他坐在那里红着脸蛋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放学后,林笑却和谢荒背着书包回家,路人甲跟了几步,喊道:“明天放假,林笑却,去不去公园玩啊,我们溜冰玩。”   林笑却说不啦,他要帮外婆看摊子卖豆腐。   路人甲又喊:“那我也去卖豆腐,你家在哪啊。”   林笑却挥了挥手,说着不用啦,就和谢荒走远了。   路人甲穿着崭新的衣服,背着帅气的新书包,脚上的鞋在馒头只要五毛的时候卖大几百。   他妈妈来接他了。   路人甲牵着妈妈的手,说自己想跟一个同学玩,但同学不跟他玩。   妈妈安慰了路人甲一番,又去给路人甲买了好些玩具。   路人甲本该开心的,可还是有些难过。   他攥着没能送出去的卷笔盒和橡皮擦,眼泪一滴滴落下。   男子汉不哭不哭,他擦擦泪,认认真真写起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日记。   后来一个暴雨的午后,老师读到了路人甲的日记,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一场暴雨从八年前一直落到了今天。   戚御白各种检查处理过后,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但林笑却刚踏进病房,戚御白鬼使神差醒了过来。   林笑却是来送午饭的,也是粥,递给护工便要离开。   戚御白叫住了他:“站住。”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心平气和地问:“怎么了。”   “姓林的让你照顾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戚御白声音虚弱,他故意说得大声,但中气不足。   林笑却道:“你自讨苦吃。”   林笑却转过身来,从护工手里接过粥就开始喂。   怼到戚御白嘴边了,戚御白抬眸看他,眼神怪凶狠的,可惜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整个人趴在病床上,抬头的弧度高了都会疼,戚御白恶狠狠道:“烫,你看不着?”   林笑却收回了勺子:“不吃就算了。”   戚御白吸了口气:“我会赶走你。”   林笑却笑:“多谢了。”   林笑却笑得随意,并没有散发任何的善意。可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在这暴雨之中,戚御白莫名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好急,他怀疑不是受了皮外伤,连内脏都开始疼了。   都怪这什么笑笑哭哭,他恨他,一定会赶走他。   戚御白伸出了罪恶之手,故意打翻了热粥。   林笑却的手和小臂连着衣服全沾了上去,他急忙后退,保温壶砸在了地上。   林笑却的手本就被戚御白的砸蓝球游戏划伤了,医院里的护士刚给他换了次药,现在又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护工见了,着急地跑过来,竟下意识忽视了主人家,带着林笑却去叫医生。   病房里没了人,戚御白见着一地的狼藉,他的手也沾上了,挺烫的,这护工一点也不称职。   好在只是温烫,不是滚水,带着林笑却处理了一番,护工才回来收拾狼藉。   戚御白问林笑却哪去了。   护工故意说得严重,省得这小少爷折腾人:“烫伤了,那白嫩嫩的皮肤哦,真是可怜。”   戚御白瞪着护工,这睁眼说瞎话的狗护工,正想一个电话辞退,林笑却回来了。   他手上擦着烫伤药,提着一篮子水果。   “我走了,你自己休息吧。”   林笑却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戚御白又开始找事:“又没烫死你,你摆什么脸子。”   林笑却回头问:“所以你是故意的?”他还以为戚御白想自己端着但没拿稳。   戚御白疼得吸气,他笑得倒是灿烂:“就是故意的,你又能怎样。”   林笑却的回答是顺手开了矿泉水,走到戚御白面前,直接朝着他头倒了下去。   医院外在下暴雨,病房内在落阵雨。   戚御白微卷的头发一下子淋成了落水狗。   他抬起一双湿透的眼,偏执地盯住了林笑却,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护工一个不注意就又出事,她赶紧过来劝架,林笑却向护工道了歉,随后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投进了戚御白手边的垃圾桶里,仿佛回敬他初见日的投篮之礼。   “戚少爷,我先走了,您随意。”   林笑却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只是道别时应有的礼仪,但在湿哒哒的戚御白眼里,那分明就是挑衅! 第101章 现代三重奏04   戚御白让他站住,但他只是朝前走去。   戚御白动的弧度太大,牵扯到了伤口,他满头冷汗,却故意张狂地笑:“你跑不掉的。”   林笑却刚出病房,戚御白就给林柔打电话,勒令林笑却做他这段时间的护工。   林柔东扯西扯了半天,试图打圆场,戚御白开始威胁,林柔这才说是会让林笑却照看一下。   快挂断电话的时候,林柔想起来林笑却根本没有手机。   林笑却出了病房,衣服上的湿痕快干了,残留着粥的痕迹。   保镖买来了新的衣服,林笑却婉拒了,跟保镖说下去散散步。   办完外婆的丧葬,林笑却全身只有几十块,他在便利店买了把最便宜的伞,撑开透明的伞,在雨中散起步来。   暴雨会让整个世界变得安静,裤脚渐渐湿了。   不知道散了多久的步,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保镖来带林笑却回去,保镖把周围找了个遍,才在这不显眼的角落里找到他。   “手该换药了。”保镖没有给林笑却拒绝的机会,他收了大伞,躲进林笑却的小伞里,“回去吧。”   保镖小半个身子都在伞外,林笑却不得不靠近他,遮住风雨。   回到医院,保镖再一次递上换洗的衣服,林笑却接受了。   他裤脚都湿了,实在不算好受。   保镖还递上一双鞋盒,说是不知道多少码,估摸着买大了一码,应该能穿。   林笑却还穿着那双洗得泛黄的帆布鞋,暴雨里散步已经淋湿。   林笑却接了过来。   伤口缠着防水的材料,林笑却在另一间病房里洗了个澡。   穿衣的时候,发现连袜子都买了。   破旧的鞋与脏掉的衣服林笑却没扔,装在了鞋盒和衣袋里。   傍晚林柔亲自过来送饭,拉着林笑却进了戚御白的病房。   戚御白抬眼看到他,问他滚哪去了。   林柔的脸色顿时僵住。戚御白完全不给她面子,当着她面就开始欺负她儿子。   戚御白连林柔一起骂:“有怎样的妈,就有怎样的儿子。”   林笑却从林柔手里接过食盒搁在一旁,牵着她手就要离开。   林柔不走。   不就一个毛头小子,当初端盘子的时候什么侮辱没受过,她偏要留下来。   林柔故意温柔道:“御白,当妈的好欺负,儿子也好欺负。我们娘俩命不好。”   “来。”林柔甚至学着良母的样子给戚御白喂晚饭。   戚御白又打翻了。   这在正时,戚文诚过来看到了这一幕。   林柔狼狈得不知所措,戚文诚将林柔拉退了几步,一脚蹬上床沿,病床往后急滑,戚御白差点滚下床去。   “你就是这么对待林柔的。下午还把小林的手烫伤了,你除了害人,还会做什么。”戚文诚打了儿子本是后悔,可见戚御白如此暴狂模样,那份愧疚化为了更深的怒火。   戚御白抬眼,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戚文诚见他如此,更是隐怒:“你让我很失望,戚御白,多少年了,还是这副德性。”   戚文诚拉着林柔走了。   林笑却没有跟上去。   戚御白垂下头,趴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林笑却没理他。   护工去休息吃饭了,病房内只有两人。   良久,戚御白问这场笑话好看吗:“你很得意吧,和你妈一样,你以为我稀罕他的臭钱。只有你妈才会不知廉耻,为了钱攀附戚文诚。”   林笑却问戚御白骂够了吗,戚御白抬起眼眸,湿着眼眶说没骂够。   林笑却懒得搭理,站起来就要离开。   戚御白叫住了他。   “护工,我饿了。”他垂下头,用床单擦了擦眼,一头微卷的发淋湿又干涸,毛躁躁的。   林笑却说:“我去喊人。”   戚御白说:“我已经饿了。”   “给我削个苹果,我就不骂了。”戚御白妥协了一步。   林笑却停顿半晌,拿起了水果刀,慢吞吞削苹果。   戚御白抬眸望着他的手骨,突然道:“这里只有我们,你要杀了我为你妈报仇吗?”   林笑却垂眸瞧他:“我不是傻子。”   戚御白笑:“我倒是希望你是。”   “你看林柔多聪明,她对我从来只是表面讨好,实际一门心思去钻戚文诚的心。你呢,你要去钻谁的心。”   林笑却快速削完苹果,堵住了戚御白的嘴。   一整个大苹果直接塞,戚御白没躲,闭着嘴像是亲了苹果一口。   他抬眸看林笑却,就那样慢慢吃着林笑却手里的苹果。   一口又一口,林笑却问戚御白的手是不是断了,戚御白没有回答他。   吃完了苹果,林笑却丢了核,满手的汁液。   戚御白拿过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   又拿一张递给林笑却。   林笑却没接。   戚御白道:“吃白食的,就得打白工。拖油瓶没有拒绝的余地。”   林笑却退了几步,坐到沙发上,戚御白趴在病床上没办法上前。   他将纸巾攥得皱巴巴,又擦了擦自己的嘴。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手上的汁液干了黏糊糊的,林笑却才走进洗手间仔细地洗了下手。   戚御白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才发现外面的暴雨已经停了。   透过磨砂玻璃,他看见林笑却影影绰绰的身形。灯光是冷白色的,那身形却令戚御白觉得发暖。   护工回来后,又给戚御白带了些吃的。   戚御白这次没有打翻,老老实实地吃干净了。   高中已经开学,戚御白过了一段时间才好全。   林笑却的学籍转入了这座城市,跟戚御白一个学校一个班级。   戚御白本以为像林笑却这样的背景会受到排挤。   可事实相反,即使戚御白已经说了林笑却不是什么亲戚,只是个情妇的拖油瓶,那些人依然前赴后继。   戚御白问狐朋狗友,林笑却到底哪方面出彩了,一个个眼睛都长他身上似的。   狐朋狗友脱口而出道:“哪方面出彩?他站那里就是璀璨得晃瞎眼啊,我也想好好学习,可戴着墨镜也想看过去,这真不能怪我。”   戚御白问:“你想娶他?”   狐朋狗友红着脸:“我是想,最好毕业了就结婚,可我爸妈不可能答应。”   狐朋狗友又道:“除非你爸跟那个女人结婚,他的身份成继子,这还有点可能。”   戚御白的回复是一拳打过去,狐朋狗友早有准备,笑着躲过去了:“开玩笑开玩笑的。”   林笑却初来这学校就轰动了,高年级低年级的都往戚御白的班级跑,戚御白嘲讽林笑却是猴子,专耍猴戏给人瞧。   林笑却懒得搭理他。   上课时老有人瞅着林笑却瞧,他的座位一调再调,最后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戚御白也没管老师怎样安排,搬着桌子就堵在角落里,跟林笑却做了同桌。   每次有人想给林笑却送东西,戚御白直接抢过来扔垃圾桶里,随后价钱照赔。   那些情书也从来没被林笑却看到过,戚御白通通扔掉。   家长会上有家长表达不满,明里暗里说林笑却狐媚子,老师打了圆场,家长会刚散,骂人的就撞上了来送作业本的林笑却。   整个昏暗的天地里,他像坠入暗夜的明月。   家长的眼神直直望过去,等人不见了才恍惚回神。   林笑却被调入了免学费拿奖金的贫穷学霸班级。   这里的学生虽然也免不了多看他几眼,可学业的压力牢牢地压在他们肩头,并没有闹出什么追求的事来。   可这天,林笑却午睡醒来,身旁的同桌换成了戚御白。   他的目光往前,原来的同桌被调得远远的,在林笑却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看过来。   但同桌仿佛受惊似的,他没有想到林笑却会找他,他连忙回过了头,盯着书本瞧,心思却不在了。   “你来做什么。”林笑却趴在桌子上轻声问。   “怎么不去休息室休息。”戚御白没回答林笑却的问题。   林笑却也没接他的话茬,只是让他回自己的班级。   “我换班了。”戚御白笑,露出刷得很白的牙齿,带着些威胁感,“我得盯着你,免得你做出些你妈那样的事来。”   林笑却望着他,警告他不要再拿长辈说事:“这会显得你很没有教养。”   这句话的攻击性很强,戚御白一下子阴沉下来。   上课铃响了,但戚御白直接攥着林笑却走出了教室。   林笑却差点摔倒,戚御白一直拉着他直到楼下的小树林。   他把林笑却一把推到了树上。   林笑却撞得脊背疼。   “我是没有教养,”戚御白低笑,“我妈死得早,我爸养情妇,我没爹教,没妈养。哪比得过你,有亲妈在旁言传身教。”   林笑却靠在树上笑,一直以来听着戚御白对林柔的侮辱,再不济那也是他娘,林笑却故意刺激他:“你活该。”   戚御白一拳打了过来,林笑却闭上了眼。   拳头落在了树干上,拳风带起了林笑却耳边的碎发。戚御白用的力很大,手擦伤流了血。   戚御白就在林笑却身前,他道:“你别以为长了张好脸,就能得到一切。无论别人想给你什么,我都会叫你彻底落空。”   “你妈不会得到戚家的财产,你也别想嫁入豪门。”戚御白攥住了林笑却的头发,逼得林笑却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邪门歪道,咎由自取。”戚御白说着骂人的话,可他的呼吸离林笑却太近了。   近得两人的呼吸缠作一团。   林笑却让他滚。   突然,追下来躲在树后的同桌跑了出来,他有些惊慌,但竭力镇静道:“我已经叫老师来了。”   这件事老师通报给了家长。   树林里有监控,录像里看起来就是戚御白单方面的施暴,还有人证在。 第102章 现代三重奏05   录像从某些角度看起来,甚至有些暧昧,仿佛戚御白捉了人下去,是要行不轨之事。   老师询问的时候,林笑却如实答了,没有打到,私人纠纷。   戚文诚没有出面,派了个律师处理此事,最后录像被删除清空。   人证被警告不要胡说。而林笑却还没等到放学,就先被学校放了假。   老师也很为难,但这是一所私立学校,背后控股的是戚文诚的集团公司。   戚御白接到了戚文诚的电话。   “再给我惹事还被拍下来,我就把小林送回他原来的地方。”   戚御白道:“是我打了他。”   戚文诚不在意道:“他会换个学校。”   戚御白重复:“是我打他,我走。”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戚御白听到他爸说:“戚御白,你才是我的儿子。”   戚御白突然觉得很荒谬,他并不感到丝毫的惊喜。   戚文诚道:“我给你林姨珠宝华服,给她优渥的生活,接纳她的儿子……这一切并不代表他们要胜过你。御白,你该长大了。”   戚御白不信,戚文诚明明为了林柔打他,可真的是为了林柔吗?   或许只是因为他顶撞了戚文诚,违背了他的命令,损害了他的威严。   电话挂断后,走廊上的戚御白看见林笑却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林笑却总是很爱惜身边之物,戚御白不明白为什么。   林笑却当初换下的旧衣和旧鞋,后来带回去洗干净了,明明扔掉就好,林笑却却好好地放进了衣柜鞋柜里。   戚御白总是跟他作对,闯进他房间看到这,自然是要扔掉。   林笑却从垃圾桶里捡回来,又重新洗了一遍。   戚御白问他那么缺钱吗,小家子气。   林笑却不回答他。   戚御白捣乱,把衣服取下来扔地上踩了一脚。   “脏了,扔了,赔你十件。”   林笑却蹲下来,冷声道:“抬脚。”   戚御白不抬,林笑却直接踹他。   戚御白不解又愤怒地抬起了脚,林笑却捡起来重新洗干净。   明明有保姆,但他的衣物从来都是自己洗。   林笑却慢慢洗着衣服,思绪渐渐回到过去。   这是谢荒送他的礼物,稍微买大了一点点,长高了也能继续穿一阵。   谢荒说林笑却的衣服都是耐脏耐穿的颜色,他不希望林笑却所有的东西都是因为耐用而存在,他买了白色的T恤,白色的帆布鞋,不实用,可是很好看。   那时候谢荒笑得很腼腆,林笑却笑得很灿烂,他没有推脱这份礼物,他在谢荒骑自行车带他出去逛的时候穿。   在那小小的城市里,他们也有游玩的时候。   没有家暴,没有贫穷,就只是春叶秋风。   一辆不知道几手的自行车,载着两人行远。   生活很累也很穷,可空气不收钱,春风不收钱,他们只要走到外面去,一样能得到自由与快乐。   那一天,林笑却一直洗着衣服,不搭理戚御白,他们不欢而散。   这一天,戚御白看着林笑却背着鼓囊囊的书包出来,那些上学的用品并没有被扔掉。   林笑却没有看戚御白,径直路过了他。   戚御白上前拉住他:“我没有狡辩,我承认了一切。”   林笑却“嗯”了一声。   戚御白解释:“真的,我没有让律师那样做。”   林笑却道:“知道了,请放手。”   戚御白不肯放:“我也走,你去哪,我去哪。我反正是要盯着你的。”   老师和律师走出办公室,见戚御白还如此,律师走了过来。   戚御白放了手,敌视地看着律师。   林笑却趁此走了。戚御白要跟上去,律师拦住了他。   “戚少爷再追上去,或许他换的就不是学校。”换个城市那就太远了。   戚御白停下了脚步。   林笑却走到拐角下了楼梯,戚御白站在走廊上攥紧了手。   过了会儿,戚御白从阳台往下望,正看见林笑却出现在视野里,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从阳台上俯视,戚御白突然发现林笑却变得好小、好淡,像一滴墨落在了水里,很快就晕染散去了。   晚上的时候,戚御白敲响了林笑却的房门。   林笑却打开门,看见他端着素净的瓷盘。瓷盘里摆了一个苹果。   “我自己削的。”戚御白的脚抵在门口,不准林笑却将门合拢。   “你自己吃吧。”林笑却后退一步,懒得搭理戚御白。   戚御白顺势推开了门,毫不见外地在书桌旁坐了下来。   林笑却看着自己的书,戚御白看着他,过了许久,林笑却抬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我来送苹果。”戚御白低声说,“你吃完我就走。”   林笑却望了他一眼,洗了手将苹果拿了起来。   戚御白没有切块,一整个苹果林笑却慢慢咬着,戚御白望着他的手,望他开合的唇瓣,戚御白蓦然转过了头去。   透过窗玻璃的反光,他看到林笑却玻璃里的影,模糊而闪着细碎的微光。   林笑却吃完了苹果,说戚御白可以走了。   果核投入垃圾桶里的声响,戚御白回过了头来。   “我没有想过,”戚御白停顿了片刻,“没有想过用这种卑鄙的方法赶走你。”   “我只是生气了,”戚御白道,“我没有控制我的怒意。”   林笑却站了起来,手太黏了,他要去洗个手:“我明白,我要睡了,请你离开。”   戚御白也站了起来,他亲自来示好,所以得到的就是这?   戚御白捉住了林笑却黏湿的手,林笑却让他放开,戚御白不放。   林笑却另一拳打了过来,戚御白学过散打,一下子将林笑却反绞压在了床上。   他的呼吸很沉:“我在对你道歉,你听不出吗,林笑却,你别以为我会过意不去。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感到抱歉。”   手没有洗,苹果的汁液沾湿了戚御白,他胸膛起伏牢牢抑制着林笑却的挣扎。   林笑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戚御白也不知道,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混乱的脑海和无法挪开的眼神,他知道有什么正在发生改变,他本该制止这场改变,离开,现在就离开,而不是将林笑却制伏在这里,试图把他的不驯一并制伏。   “你说过的,”戚御白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我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   “一个没有教养的人做事不需要缘由。我想欺负你就会欺负你。”戚御白故意恶狠狠地威胁,试图用暴力手段掩盖不清楚的心绪,“就算把你当沙包,你妈也不会为你出气。你以为她在意你?”   “她只在意她身上的珠宝,手里的存折,你就是一个拖油瓶,没有人会在意你。”戚御白笑,“我是没有人教养,你呢,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林笑却让他滚。   戚御白不滚,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长着人的腿,滚不了。”   林笑却小声说了什么,戚御白没听到,他不得不凑近去听,手也不自觉放松了,趁着这时,林笑却挣脱了他。   林笑却狠狠地踢了一脚,戚御白滚到了床下。   林笑却气息不稳,双眼微微厌倦。   戚御白从地板上坐起,正对上了林笑却厌倦的目光。   仿佛被针扎了般,戚御白垂下了眼眸。   一人在床上喘息着,一个人在床下沉默着。   灯光照在两人身上,以及那灰茫茫的影。   戚御白离开前,抵着床角望床上的林笑却:“换个学校而已,我还是会盯着你。”   “你妈妈一日不离开,你就无法摆脱我一日。”戚御白笑得张扬,“大人有大人的游戏,我和你,也该玩一场。”   林笑却抬眸看他,重复了午后刺激的言语:“你活该。”   戚御白的笑意淡了,他不在意般:“你也一样。”   “晚安,做个噩梦吧。”戚御白走了出去,忘了盘子没端,又倒回来端走盘子。   林笑却觉得有些滑稽,戚御白也颇感怪异。   他又不是侍应生,端什么盘子。   戚御白一下子砸进了垃圾桶里,瓷盘应声碎裂,戚御白笑:“送你的,碎碎平安。”   戚御白挑衅地走了出去。   可回到自己房间后,他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望着窗外的夜色,脑海里却全是林笑却吃苹果的模样。   夜色无法浸染驱赶红,戚御白在那一刻放纵了自己,不去想纠缠的一切,就只是任由思绪流淌。   他要走了,要到别的学校去。   又要招惹一大堆的人来瞧他。   不过是长得好看的人猿,不过是穿上衣服的动物,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他一定和他的妈妈一样,一定是想得到什么。戚御白打开手机,转给之前加的私人侦探一笔钱,让他去查林笑却的过去。   戚御白不信人没有弱点,林笑却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恰恰是掩藏了最在意的东西。   光是明面上的驱赶太小儿科了,戚御白要重创林笑却才行,要叫他知道,戚御白对他从来只有厌恶与嫌弃。   才没有看着他发呆,才没有丝毫的同情与怜悯。   才不会跟他有什么牵扯与联系。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戚御白罕见地没有捣乱,并且叫了林柔一声林姨。   林柔心里突了一下,莫名觉得渗人。   而戚文诚以为他的儿子开始长大了。   戚御白并不是想做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跟林柔较劲很没有意思。   说到底,她只是戚文诚的情妇,是戚文诚纵容了一切。   戚御白叫了一声爸,乖乖坐下吃了早餐。   早餐结束的时候,戚文诚叫住了戚御白,递给他一张新卡:“拿去花,你想要的车,我叫助理先买下。”   戚御白接过了自己乖顺的报酬,问:“爸,你不会跟林姨结婚吧。”   戚文诚摸了摸儿子的头:“不会,去上学吧。”   秋雨凉,蚂蚁踉踉跄跄,蜻蜓飞入尾声。   林笑却转入了一所寻常的学校。   这里没有那么多大富大贵的二代,但氛围也并没有轻松起来。   这所学校放学晚,戚御白每次都来接他。   林笑却改成住校,戚御白就直接闯入他的宿舍将他带走。   校园的路上,林笑却推开了他,戚御白突然就问:“谢荒是谁。”   林笑却抬眸:“你在查我。”   戚御白笑:“是啊,你过得真是可怜,原来是垃圾堆里的孩子啊。”   林笑却一拳打了过去,戚御白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林笑却再打,戚御白制住了他:“我受伤了,你也讨不得好。”   林笑却说他无耻。   戚御白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像你这样愚蠢,守着一个找不到的人。”   谢荒消失后,林笑却报了警,只是没有消息。   跑了好几趟警局,仍旧没有消息。   市面上洋洋洒洒的传闻那么多,林笑却不相信有一个真的属于谢荒。   林笑却道:“戚御白,你无非是觉得我占了你的东西,用了你的财产。以后我会还你。”   “一分分一厘厘,不会差分毫。”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林笑却不知道谢荒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戚御白故意往人的伤口戳:“他爸害死了你外婆,你还关心他,林笑却,你有没有良心。”   林笑却直接跟戚御白打了起来,毫无章法,雨越下越大,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最后是学校的保安制止了两人。   林笑却感冒了,戚御白强行把他的衣物从学校宿舍里带走。   林笑却搬回了戚家住。   收拾的时候,戚御白看见那白色的上衣,和那旧帆布鞋,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衣服问:“戚家是没给你钱?叫你去讨饭吃还是翻垃圾了,你穿这衣服是要告诉所有人,我们在虐待你?”   林笑却去抢,戚御白直接用打火机烧。   推嚷间林笑却撞到了床架,戚御白一下子扔了衣服去看他伤到哪了。   林笑却红着眼尾推开他,灭了衣服上的火,但已经烧穿了洞,没法穿了。   林笑却将衣服抱在怀中,如果外婆知道谢荒这么作践自己,外婆一定不会开心的。   从始至终,该坐牢该负罪的只是谢建德。   外婆已经去了,难道谢荒以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就能挽回一切吗?   林笑却摸着那焦灼的破洞,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   外婆,他想回去了,想回到过去,那时候外婆在,谢荒在,贫穷如影随形,但欢乐并没有彻底消散。   如果那一天他在家,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陪着外婆,一切不会如此。   奔波在生活里,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现在终于不劳而获,靠着妈妈的关系不用再奔袭,可为什么并不觉得有多快活。   戚御白蹲了下来,他说他会赔偿,一百倍一千倍,赔一屋子的衣服。   林笑却只是让他滚。   戚御白将那破衣服从林笑却怀里抢了出来,他道:“你回去我就还给你。你不回,我会寄给你一盆灰烬。”   戚御白攥着衣服走了。   林笑却骂了戚御白几声,戚御白转过身,一下子将林笑却强制背了起来。   林笑却砸他,他也不吭声。   学校放学了,铃声叮铃铃,室友们快回来了。   林笑却安静下来,趴在戚御白的背上。   学生们朝着宿舍走来,而戚御白背着林笑却背道而驰。   将林笑却放进车里后,戚御白又回到宿舍,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那双旧的帆布鞋也在,但他这次没有搞破坏。   戚御白拎着行李箱带着林笑却回了戚家。   戚文诚忙病了在医院里,林柔跟过去照看,都不在戚家。   戚御白此刻拿着药丸和温水,叫林笑却吞下。   林笑却接过了水杯,却一杯水全泼在了戚御白的脸上:“狗拿耗子,装什么好心。”   戚御白用火点燃,林笑却以水回之。   戚御白手心里的药丸淋了水,糖衣化开,再吞下去就只剩苦涩。 第103章 现代三重奏06   戚御白沉默了会儿,将药丸当糖豆般一颗颗嚼烂吃掉了,林笑却冷冷地看着他。   戚御白夺过他手里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水,将嘴里残余的苦涩咽了进去。   “不识好人心的耗子,没有资格吃我拿来的药。”戚御白道,“等你烧成个傻子,我就把你赶出去捡垃圾。”   “反正你最喜欢留着那些破烂了。”戚御白喝完水,嘴里怪异的苦味并没有消减太多,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捕猎般盯着林笑却。   林笑却让他滚。   戚御白道:“急什么,我要看着你烧成傻子。”   林笑却将手边的抱枕砸了过去,戚御白一手接住了。   两人谁也不肯服输,想要干掉对方般对视着。   直到林笑却真的发起烧来,烧得脸红目眩,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戚御白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叫医生的,可他停留了一阵。   他走到床边去,伸出手问这是几。   林笑却小声地骂了他一句。   戚御白摸了摸林笑却的额头:“还没烧坏啊,你怎么这么坏呢,给你拿药还泼我水,你要是别的人,信不信腿已经断了。”   林笑却敌视地看着他,戚御白浅笑:“开玩笑的,法治社会,我遵纪守法好公民。”   戚御白掏出手机,给家庭医生打了个电话。   挂断后,他道:“不是说一分一厘都要还?记住今天的医药费,别忘了。少一分我都不会放过你。”   “你要我做葛朗台,我成全你。”狠话放了,医生来了,吃了药挂了水,戚御白还没走。   医生都走了,戚御白还等在这里。   林笑却叫他离开,不想看到他。   戚御白爬上了林笑却的床,说他是债主,债主是不会离开的。   “我在放贷,高利息,黑生意。”今天守林笑却一夜,以后林笑却就得守他一千零一夜。   戚御白这么跟林笑却说了,林笑却说他不要脸:“你挡在这里,挡住我眼前的风景,还找我讨利息,无耻。”   戚御白不以为耻:“你见过哪个做黑生意的慈悲为怀?一个比一个残忍,我都能算菩萨了。”   戚御白给林笑却盖好被子,不准他动,手上的针好不容易扎进去,脱了针再扎再扎,扎成刺猬。   林笑却乏力了,懒得再跟戚御白折腾,慢慢合拢了眼睡觉。   戚御白静静地呆在他身旁,等林笑却真睡着了,才想着回敬他。   竟敢泼他水,不识好歹。戚御白端来水,拿来棉签。棉签沾湿了慢慢地戳林笑却的唇瓣,不识好歹的拖油瓶,这下子还不是任他宰割了。   戚御白又戳了下,活该,你才活该,活该被我这么对待。   戳了会儿,唇瓣都戳红了,戚御白愣愣地望着那抹红,鬼使神差靠近了些。   水杯洒了,戚御白回过神来,将棉签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怪林笑却浑身病毒,将他传染,叫他脑子也不清醒了。   这个房间一下子成了毒窟,他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应当远离,空气中都飘浮着毒素,要叫他的细胞分离血液干涸。   他好似也发烧了。   烧得晕头转向,目眩神迷,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光源认路。   他寻着最光亮处探去,把万花筒里的晕眩与折腾后的乏力一同扔进明月里,叫林笑却赔偿。   笑笑,林柔叫林笑却笑笑,他偏不。   他们的关系才没有那么亲近。   笑笑,他怎么没有看到林笑却怎么笑,面对他只有冷言冷语冷眼旁观冷声冷气。   分明是只小雀,一只小麻雀,吱吱喳喳咿咿呀呀不肯说点好话给他听。   这么冷的秋,毛绒绒的雀羽全冻成了刺,他一靠近就是一手的血肉淋漓。   戚御白躺在了光源旁,低声说着小麻雀还是保护动物呢,吃不得。   他碰了下林笑却的肩,问到底是什么在发光,你这只小雀,为什么要跟漫天的光混在一起,璀璨得瞎了他的眼,好难看清。   戚御白闭上眼,取出手机打电话,又得麻烦医生了。   他快烧糊涂了。   戚御白也挂上了水,医生想留下来看着,戚御白不喜欢他在这里,想赶走他。   医生不跟小屁孩计较,坐在沙发上拿了本书装作看着。   戚御白瞪了一眼医生,实在是乏累,懒得赶人了。   床的左右两边都挂着输液瓶,一个属于林笑却,一个属于戚御白。   液体慢滴滴地进入体内,戚御白的晕眩并没有好些。   他没挂水的那只手慢慢下移,他也不知道想抓住什么,又没有萤火虫在飞舞,也没有蚂蚁攀爬,他不痒不疼不觉得冷,却牵住了林笑却的手。   好烫,是谁在发烫,戚御白分不清了。安安静静,没有争执,没有立场,就只是一张床上的两个病人。   第二天戚御白先醒了,他身体壮好得快,感觉已经差不多了。   林笑却还迷迷糊糊着。   戚御白给两所学校打电话请了假,林笑却的老师多问了几句,戚御白没有平日里的嚣张,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回话。   他下意识不想给林笑却带去麻烦。   林笑却睡着不醒,厨师熬了粥佣人送来,戚御白叫他起来吃饭。   林笑却缩在被窝里不起来。   戚御白说:“吃了饭吃药,越拖越难治,小心到时候还不上药钱。”   林笑却还是不起。   戚御白微恼地靠过去,发现林笑却眼睛都还闭着,迷迷糊糊的不太清醒。   “吃饭。”戚御白重复。   林笑却晃了晃脑袋,呢喃着什么。   戚御白靠近再靠近,心砰砰的,面上如冰原,心中已战火绵延,一万发子弹横冲直撞,撕裂地响。   近得林笑却的呼吸拂在耳畔,戚御白终于听清了。   林笑却要红糖馒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腻得慌。   但戚御白还是让厨师做了。   馒头做好端上来,热乎乎的挺讨喜,戚御白戴上手套,拿起馒头去喂,林笑却不肯张口。   馒头触着林笑却的嘴,他死活不吃。   戚御白问到底要吃什么,别吞吞吐吐。   林笑却扭过脸去,迷迷糊糊说要吃五毛钱的红糖馒头。   “五毛钱?”戚御白觉得林笑却是穷疯了,五毛钱能买什么玩意,还买馒头。   戚御白气笑了,大厨做的不吃,要得稀奇古怪,今天不吃也得吃。   他一手揽起林笑却,一手硬往他嘴里塞,林笑却就是不吃。   戚御白说:“我给你五万,把这个吃了。”   林笑却迷迷糊糊睁开眼,认出了戚御白,呢喃着让他滚。   五毛钱要捡好些空瓶子才能攒到,谢荒从来不怕羞。   五毛钱换的馒头热乎乎。哪怕衣衫单薄鞋也凉,吃下去就暖得人心发烫。   走过街道,听到笑闹纷扰,他们背着旧书包吃着热馒头往出口走去。天光大亮。   戚御白又把馒头凑了上来,林笑却骂着他还没闭上嘴,叫戚御白得逞了。   绵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戚御白狠笑着说他下毒了。   “你完蛋了,”戚御白眉眼飞扬,“你要被毒成傻子了。”   林笑却看傻子一样看戚御白。   戚御白笑得张扬,林笑却夺过馒头自己吃,一口又一口,吃得急噎着了。   戚御白赶紧端了水过来,林笑却好不容易咽下去,还要听戚御白的风言冷语。   “送得又不是毒苹果,怎么装了番白雪公主,”戚御白脱了手套,摸了摸林笑却的头发,“让我瞧瞧,有没有乌木般的头发,雪白的肌肤,鲜血一样的红唇,哟,还真像。”   林笑却打开了他的手,翻身蜷进被窝里。   戚御白紧随其后,跟着躲进被窝里。   林笑却打他,他制住了林笑却:“你住的是我的地方,我想去哪去哪,你管不着。”   林笑却要踹他,戚御白直接翻身而上压住了林笑却。   他笑:“你一个病人,跟我逞什么强。小耗子想躲进老鼠洞里,没门。”   林笑却想骂他,脑子晕得找不到词,半天憋出一句乌龟王八。   戚御白制着他的手,低声说:“我不姓乌也不姓王,你骂得毫无道理。”   “说起乌龟,你才是乌龟,背着重重的壳活在过去。”戚御白又一次质问林笑却,谢荒到底有什么值得在意。   “捡垃圾的人,又脏又臭,一个穷鬼瘪三,你记着他做什么。”   林笑却手脚被擒住,直接用头去撞,戚御白躲开了:“还嫌脑子不够浆糊。”   林笑却说谢荒没有捡垃圾,不脏也不臭,虽然穷,但不是鬼:“我们活得堂堂正正,比你像个人。”   “我们走街串巷,推着推车卖吃食,灶台干净,碗筷干净,帕子干净,与脏臭没有分毫的关系。”林笑却轻笑,“而你卑鄙得不值一提,你凭什么调查我的过去。”   戚御白沉默了会儿,掀开了被子。   光线一下子涌入,戚御白这才发现林笑却的眼角有泪。   他伸手去接那滴泪,林笑却想躲,但戚御白不给他躲避的空间。   “林笑却,你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戚御白望着湿润的指腹,“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戚御白离开了床榻,林笑却倒在床上喘息。   戚御白沉默了会儿,转过身来,把被子整理好不给林笑却盖。   “冻死你,冻成傻子。”被子叠成豆腐块儿,戚御白直接扛了起来,“什么都不给你,什么我都拿走。”   林笑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戚御白真拿走了。但没过多久,他把自己的被子扛过来了。   一把扔在林笑却身上。   “扔垃圾,垃圾扔进垃圾厂。”林笑却被砸得歪倒,戚御白忍不住上前展开了被子好好盖好。   “处理垃圾,我很心细。”戚御白盖好被子,站了起来。   见林笑却瞪着他,戚御白道:“睡你的,没有人会来吻醒你。”   一个假的白雪公主,才不会等到王子。   戚御白离开了,过会儿想起还没吃药,又回来逼林笑却吃药。   吃完药走了,又想起自己承诺的五万块没给。   为了有点震撼感,戚御白让人取了现金,五毛的一块的零碎的越多越好。   戚御白提了个小箱子过来,一把摊开:“你要的五毛钱,给你了。”   林笑却望着那满满一箱的零钱,叫戚御白拿走。   戚御白笑:“你以为谁都像你,我可用不出手。”   戚御白合拢箱子,说密码是林笑却的生日。查资料时一并查清了。   林笑却不要,戚御白将箱子踢入了床下:“随你,反正我就要放这里。”   戚御白强调了这是他家,他无论放到哪里,林笑却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医院里。   戚文诚这次病得有些严重,照顾戚文诚林柔一直亲力亲为。   戚文诚让她回去,护工就可以,林柔心道,衣食父母就在这里,她才不会离去。   她不想一辈子当个没有名分的情人,人生病的时候最是脆弱,平日里戚文诚一颗铁心她啃不出口子来,这下子病了苍白了,正是她的机会。   林柔满眼爱意地注目着戚文诚,戚文诚分不清是真是假,平日里愿意当假的,这会儿却想当一回真了。   “你要什么。”戚文诚问。   林柔柔声说她什么也不求,文诚给的够多了。   “我也老了。”林柔侧身慢慢靠在了戚文诚的腿上,“不求了。”   戚文诚抬起手,慢慢抚上了林柔的头发。   哪里老了,保养得宜,还跟当年一样。   十余年没生病,这一次发作得厉害,戚文诚直接躺到了冬天。林柔日日夜夜陪伴,好像有了点效果。   回戚家这天,戚御白发现林柔手上戴了戒指,好大好闪一颗,刺得他眼睛不适。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发现父亲正望着林柔,目光竟称得上温情。   戚御白心里一沉。 第104章 现代三重奏07   晚饭过后,戚御白敲响了书房的门。   敲了两下直接进去。   戚文诚放下钢笔,问他有什么事。   戚御白开门见山:“爸,你答应我的事,不会食言吧。”   戚文诚有些不悦:“你是来质问的吗。”   戚御白关上门,在沙发上坐下,将一旁的文件拿到手里随意翻了翻:“我不接受,我不可能接受。”   “妈妈去世前,你说过的,不会娶别的人。只会有我一个孩子,只会有妈妈一个妻子。爸,”戚御白放下文件直视戚文诚,“您不可以食言。”   戚文诚让他滚。   戚御白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按在了桌面上,进攻的虎豹般盯着戚文诚:“除非爸不要我和我妈了,把我赶出去,您自娱自乐多潇洒。”   戚文诚道:“看来你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这么说话。”   戚文诚看着自己的儿子,大病一场懒得动怒:“不会,滚吧。”   戚御白得到了答案,但并不觉得安心。   还没走出书房,林柔端着补汤来了。   戚御白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道:“你别得意。”   林柔笑容更加柔和,她得意什么,这小崽子无非是投了个好胎,她不但要跟文诚结婚,还要再生一个孩子。   这才哪到哪,她当然不得意。   戚御白走出书房后,看着门缓缓合上,好似被抛出了书房内的世界。   戚御白走出了戚家,什么也没带,他要去妈妈的墓地看看。   走一路,摘花一路,那些路边的小花,并没有买来的绚烂,可妈妈喜欢。   戚御白的手上沾了泥土,沾了草的汁液,裤脚也沾了泥点。   妈妈离开很久了,可有时候总觉得还在他身边。   只要他叫一声妈妈,她就会到他梦中来看他,他在梦里变得好小好小,腿短短的,手胖乎乎的,走在看不清黑白的路上,妈妈在尽头微笑着让他过去。   他走着走着想跑,一下子摔倒了,妈妈的影子在淡化,戚御白顾不得疼站起来继续往前跑,他学会了奔跑,可还没跑到尽头,妈妈就消散了。   他想去拥抱,可没有回声。他只能捧着手中的花去墓地看她。   他不会让父亲结婚的,那是不忠。他不会有第二个妈妈,父亲也不能有第二个妻子。   通往墓地的路戚御白走了很多很多遍,不需要导航靠着记忆往前。   这一路变了好多好多,原来空旷的地起了高楼,原来的公园被废弃,路过一条河,河水再没有小时候干净,他继续往前走,沾着泥捧着花去见妈妈。   妈妈死的时候很年轻,墓碑上的照片那样美丽。   但黑白色隔开了缤纷的现实世界,那是一个戚御白青春年少无法抵达的地方。   或许有一日他垂垂老矣,才能等到重逢。   那时候他都可以做妈妈的爷爷了,一脸皱纹微微佝偻着腰背去见妈妈,也不知道妈妈能不能把他认出来,会不会嫌弃他。   希望他的牙齿没有掉光,希望他的头发花白得帅气……   林笑却放学回来,今天是司机去接的。   以往戚御白总是在车里等他,今天没见到他人,林笑却自得清闲。   但到了戚家,上上下下的紧张气氛,令林笑却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佣人过来接书包,轻声说戚少爷不见了,让他先躲一躲。   但戚文诚就在大厅的沙发上,林柔也在,好像哭过,林笑却经过时被叫住了。   已经报警,暂时没找到人。   戚文诚问他有没有见到戚御白,林笑却说没有。   戚文诚压抑着焦灼与怒意,让他去睡觉。   林柔叫住他,让他一起等消息。   天快亮的时候,戚御白终于回来。   他在墓地睡着了。   戚文诚见到他,质问他去哪了,手机不带,甩掉保镖,是等着人绑吗!   戚御白轻描淡写:“去见妈妈了。做丈夫的可以忘,做儿子的不能忘。”   戚文诚苦等一整晚,在各种无法自控的糟糕可能里深陷,打了多少电话,拜托了多少人,就得到戚御白一句冷嘲热讽。   戚文诚一脚踹了过去,戚御白躲闪不及跪倒在了地上。   他抬眼,满眼猩红,直接跟戚文诚打了起来。   戚文诚气炸了,让人拉开了他:“你竟然敢还手,好,好!好!林柔,带上你的证件,我们结婚,现在、立刻、马上!”   戚御白闻言剧烈反抗,被人牢牢地按住。   他笑道:“你去啊,你去!你有本事去!”   戚御白怒意下挣脱了一只手,随手抓了什么就朝戚文诚砸去:“你配不上我妈!你配不上!”   戚文诚没躲开,花瓶砸在身上落地碎裂。   戚文诚踩着碎片上前,一巴掌扇倒了戚御白:“混账,我怎么有你这样混账的儿子。”   “林柔,”戚文诚看了过去,“你还在等什么。”   林柔慌乱去拿了两人证件,林笑却叫她一声,林柔没管,小跑着跟着戚文诚出了戚家。   她又慌乱又惊喜,小崽子还真是助攻。戚文诚走得很快,没叫司机,自己开车,林柔上了副驾驶座。   正好,这么匆忙的情况下,婚前协议也不用签了,林柔简直惊喜得要得心脏病,她面上一脸担忧,但手都在颤,喜悦的、狂喜的、她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得到了。   妈妈,林柔心道,妈你看,我可不是那个胡乱搞大肚子的学生了,你看,我可是要正经地成家立业了。   你怎么不来看看,看看我现在多风光,我以后会更风光,我要生孩子,生孩子分财产,才不用一天天吃豆腐,太寡了,妈,太难吃了,我不想吃了。我住豪宅,我买一栋楼,我吃山珍海味,我再也不用挤在没有落脚处的房间里,穿着破旧的衣服被人嫌弃被人看不起。   车快速前进,在很多年前,戚文诚也是玩赛车的,今天开得好像回到往昔岁月。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妻子了。   他把她的东西全都锁了起来。   人无法回到过去,无法深陷泥潭却不挣扎,他开着车急速往前,往前,冲破了一整个黑夜。   天亮了。   朝阳升起,光芒倾合而来……   翌日。   车祸的消息上了头版头条。   急救失败。   戚御白疯了一样。   林笑却蜷缩在医院的走廊上,整个人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   戚御白在撞墙,痛苦已经将他撕裂,好几个医生护士联手将他绑缚起来,拘束在床上,打了镇静剂。   他的额头出了血,血滴落下来,濡湿了床单。   他眼睛睁得很大,只是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被乌云罩住了。   镇静剂的药效过去后,戚御白去看了戚文诚的遗体,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浴室里。   林笑却听着水声哗啦哗啦,热气应当在蒸腾,外面的道路都结冰了。   这是一年最严寒的时候,医院门口还需要扫雪,否则冻着的雪会让来往的人都摔倒。   一个人一对脚印,一群人雪就被踩成了冰。   哗啦哗啦的水声太久了,林笑却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血色。   他站了起来,敲浴室的门,没有回应。   再敲,还是没有回应。   浴室里,戚御白望着腕上血液流淌,不时又划上一刀……   林笑却开始踹门,猛踹,终于踹开,戚御白已经几近昏迷。   脸色白得像水鬼一样。   地板上都是血渍,有些都发黑了。   林笑却叫医生,戚御白呢喃着什么,林笑却急喊着医生。   等戚御白被急救下来,林笑却才隐隐回忆起那嘴型——“我活该。”   “我活该。”   “我活该。”   戚御白一声一声呢喃着,麻醉了都还说着活该。   林笑却从医院的椅子上瘫软了下来,他抱着自己,垂着头一动不动。   有护士问要不要去看遗体,快火化了。   林笑却不知道。   他好像不敢去了。   林柔总是很美丽很漂亮的模样,他不知道她的遗体有没有被整理得很好。   林柔的手是有温度的,她牵起他的时候其实有点紧张,他明白她的紧张与不自在。   她在他面前有时候什么面子都不要,就是一副老娘就是这样,就是不够真善美。   有时候又很想证明自己其实没那么糟糕,她从来就没破坏过什么,她追求的一切天经地义。   人人都爱钱,她为什么不能。   她不要林笑却提起外婆,但很多时候又忍不住问林笑却外婆的事。   “她是不是一直守着那破豆腐摊子,能赚几毛钱啊,豆腐有没有涨价,哦,包子要五毛一个啦,我那时候一块三个,两块七个,涨得真快。”她忍不住跟林笑却说起过去,但说着说着眼眶就开始红了。   掩饰般扭过头去,赶林笑却走,警告他下次不准再提。   但到了下次,林柔还是忍不住主动提起。   还会问林笑却过去是不是捡废瓶子卖,她说她卖过,赚不到几个钱还被同学嘲笑,又问废品站那阿姨是不是老了,是不是还爱到处搜罗几个光碟看。   问起林笑却的老师,林笑却说起有个老师,林柔笑:“她啊,当初教我语文,说什么我有天赋,老夸我写的作文,说我一定能考上——”   林柔停了话茬,给自己扇了扇风:“害,没什么可说的,都过去了。”   她用那保养得宜指如削葱根的手给自己扇凉风,试图降下眼眶里的热意,她不能承认她后悔过。   那是对她这十几年人生的背叛。   林柔在最接近得到的时候,砰然坠落了下来。   林笑却最终还是去看了遗体。   她不再温暖了,她变得好冰好冷,唇都冻僵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林笑却轻声喊了一句妈妈,她没有回应。   妈妈睡着了。 第105章 现代三重奏08   戚御白醒来后,仍然没有消停。   他完好的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无法控制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他撕毁绷带,血液又渗了出来。   林笑却听见他的嘶鸣,像一匹被剥了皮的马,猩红着眼无法安放自己的肉身。   好几个医生护士把他按压下来,束缚起来,只能继续打镇静剂。   戚御白张着嘴撕裂了嗓子一样,镇定剂注射进去,林笑却分不清他是在嘶吼还是在喘息。   医生都出了场热汗,还得处理戚御白左手上的伤口。   一个医生道:“再这样下去,你手要废了。安静,安静。”   戚御白没办法安静,他眼睛睁得很大,但却失了神。   他失神的眼看向了林笑却。   林笑却就在这病房内,却置身事外得好像远到了冰原。   眼前狼虎熊的战场和他这个局外人无关。   另一个医生注意到了戚御白的视线,侧头对林笑却道:“家属过来,安抚一下。”   林笑却望着戚御白,脑子里满是林柔冰冷的尸体,眼泪无知觉地落,他没有走过去。   林笑却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戚御白又开始挣扎起来,但在束缚与加强镇定剂的效用下,他无法自控地昏睡了过去。   沉浸在混沌的暗夜里,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争执对死人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人会再回应他了。   他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爸爸陪他堆积木的场景。一块一块垒上去,可只要一推就全倒了。   大厦倾颓,滚落满地。   他坐在废墟里,再也等不到父亲将积木捡起来。   踏着雪,林笑却回到戚家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凌乱一地,乱了又重新整理。   整理着整理着,他在满地的物品中瘫软了下来。   他喘息着,抓着烧了破洞的旧衫喘息。   他突然站起来打电话去警局,询问有没有谢荒的消息。   他想离开了,带着林柔的骨灰回到往昔。   他手颤着等待警察的消息,得到的是没有踪迹。   挂断电话的那刻,林笑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发现自己把窗户和门都关着。   他把睡觉的地方变成了监狱。   林笑却跑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光芒一下子涌了进来,将他焚烧如明火绚烂。   他在光芒之中像座沉寂的雕像活了过来,一下子软倒下去,没学会人类行走的姿势。   过了许久,佣人敲响了门,说饭做好了,有他喜欢吃的。   林笑却问有没有林柔喜欢吃的。   佣人说可以去做。   等厨师把林柔喜欢吃的做了一大桌子,林笑却安安静静地下了楼,平平常常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安静,佣人和厨师试图安慰他,但不知道怎样开口。   林笑却微笑:“我没事。”   佣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了下背过了身去。   林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直到夹了口饭发现有咸味,才发现是自己先落的泪。   过了一段时间,林笑却冷静了下来,去殡仪馆带走了林柔的骨灰。他得把林柔带回去,葬在外婆的隔壁。   林柔该回家了。   离家这么多年,她该回去了。   但林笑却被拦了下来。戚御白不准他离开。   戚文诚的财产转到了戚御白的名下,那些想为林笑却求情的被重金解雇了。   戚御白回到家中休养。   林笑却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戚御白惨白着脸,说会赔偿的。   “我会赔偿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戚御白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破开头皮,有些神经质。   林笑却说不需要。   戚御白得到这样的回答,再也无法隐藏无法掩饰,他就是个混蛋,他就是个只会发脾气闹着爸爸妥协的混账,他就是个害死人的囚犯,他该偿命的,可他偿过一次为什么没死成,太疼了。   刀滑在手腕上很疼,血流出来很疼,留下的疤很碍眼。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留下了生机,懦夫。   “我那天如果不跟爸吵架,是不是就不会害死他们了。”戚御白发着冷颤,“我没想过的,我没想害死任何人,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妈妈不该被忘记,爸应该记住她记住她,如果他忘了,我也忘了,妈妈不会回来了。”   戚御白睁着眼泪水滚落得比雨还快:“我没想害死你妈妈,我知道有妈妈好没妈妈很糟糕,我没想的。”   “我只是,我只是——”他闹着让所有人满足他,得不到就闹就吵弄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戚御白笑,“那天爸应该打死我。”   “他会后悔的,没能早点弄死我。”戚御白睁着眼失神,泪水仍然在落,“他没办法告诉我了。”   小时候爸爸给他讲题,他明明会,硬是装着不会,他希望爸爸能够多陪陪他。   不要再忙了,不要不见人,晚上好黑好黑,爸爸,我会怕。戚御白这样骗着戚文诚,他打小胆大,他连雷电都不怕,怎么会怕黑。   他打小就会骗人了。   这样欺骗爸爸,爸爸就会回来得很早,就会带着玩具陪他玩。   学校里的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妈妈,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妈妈,是不是被抛弃了啊,他每次回答的方式都是拳头。他在学校里打架,老打架,反正爸会收拾一切。   打得再也没人敢问他妈妈的下落。   妈妈会回来,小小的戚御白明白,妈妈会回来。   但现在妈妈不会回来,连爸也离开了。   林笑却静静地看着他落泪,他垂下眸许久,最终还是递出了纸巾。   “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欠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不能代表任何人选择原谅。   “你不需要赔偿我。”林笑却道,“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   “戚御白,你活着吧,活下去。”林笑却道,“我也得回家了。”   那个破败狭小的家里摆满了零碎的物品。   每一样都有过去。   一个好看的花瓶是废品站的阿姨送的,她说拿来插花多好,屋子里带有香气多自由。   十几张奖状是学校发的,外婆贴在了墙上,即使很少有客人来,外婆看着也高兴。   还有一个破了又被外婆缝好的布偶,还有外婆的针线盒。   外婆眼神不好,都是林笑却帮忙穿针引线。   外婆会织毛衣,外婆织得特别快,线团变成衣衫。   外婆还给谢荒织过一件,蓝色的,谢荒穿起来很好看。   堆在墙角的厚纸箱里,林柔的日记本也在那里。   林笑却不小心打开过,林柔的字迹最开始圆乎乎的,写的字很大一个,跟汤圆似的。   后来字变小了,锋利杂乱,一团又一团野草冒着地皮要挣扎出来。   中间撕了好几页,林笑却抚摸上缺口,纸屑并不能变成刀枪,林笑却却感到心针扎一样。   密密麻麻,藏满了蜜蜂的尾针。   那是他的过去,一件又一件,他想回家了,带着林柔回家去。   戚御白不肯放手。林笑却可以报警的,他与戚御白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监护人已经离去,他随时可以走。   可坐在他对面的人瘦得眉骨刀一样,手腕上的疤痕冷白得渗人。   戚御白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眼静静地望着林笑却。   明明身上没有伤口了,林笑却却错觉戚御白已经浑身血淋淋。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我留下来并不能做什么。”   “你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林笑却道,“他们比我有用。”   戚御白还是那句话:“我会赔偿你。”但他没有哭泣了,只是麻木地僵坐在那里。   林笑却递出的纸巾戚御白没有用,他攥在手中又慢慢摊开,想叠成一只小千纸鹤,爸教过他的,可这纸太软,戚御白失败了好几次,纸巾也破了。   他面上的泪痕像两把隐藏的竖刀将他切割,他只能坐在那里维持人形。   接下来的相处并不如意,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只是两个痛苦的人互相折磨。   戚御白还是让林笑却离开了。   他说这里已经成为魔鬼的洞窟:“应该受惩罚的人是我。”   戚御白扯着嘴露出苍白的笑来:“你是无辜的。”   林笑却走那天,戚御白没有试图挽留,他坐在那里一整日,一直望着林笑却离开的方向。   林笑却带着林柔的骨灰回到了曾经的小城市里。当初走得急,东西没法搬走,林柔交了足够的租金保存物品。   林笑却重新躺回了狭小昏暗的床上。   像一个梦,梦境惨淡收场。   躺了很久后,林笑却起来办了葬礼。没联系什么远亲,没有锣鼓喧天,只是做儿子的送母亲一程。   葬礼办完后,林笑却重操旧业,卖起了豆腐。   一块又一块的豆腐成型,在这样重复性的劳动中,林笑却渐渐获得了平静。   他不知道戚御白来看过他,躲在另一边,不敢靠近。   戚御白提着那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想去买豆腐,但他靠在灰墙上,抽了支烟走了。   戚家的事传到了主家,戚御白一直不办葬礼,主家帮忙办了,还要带戚御白去首都。   戚御白不愿意离开自我惩罚的别墅,把主家派来的人都赶走了。   其中一个律师道:“家主有事未能归国,他是您的小叔,等他回来,他会照看你的。”   “您父亲虽然脱离了家族,可永远是家族的长子,是家主的兄弟。您作为侄子,也是戚家的一份子。”律师收拾了文件,“企业生意上的事我们帮忙办了,有什么别的,随时联系。”   戚御白苍白着脸点了下头:“多谢。”   律师道:“言重了。”   等没了人,这空荡荡的房子清净了下来。戚御白上楼睡到了林笑却曾睡过的床上。   他寻找活人的气息,寻找一份生机。   他开始抛洒钱财交些狐朋狗友,请他们进戚家来把这空荡荡装点出人气来。   音乐震天地响,他酗酒抽烟,他沉迷涣散。   他以为这样浪费自己,就能得到救赎。但他失败了。   狐朋狗友逾矩招漂,花着他的钱银乱他的屋,戚御白把他们通通赶走。   没了人空荡荡的。他的五脏六腑也消失了一样。   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怪异的声响。   他总是听到些什么,但总是听不清。放着最大的音乐才能稍微压下。   在人群的喧闹之中,他个人的罪孽就被隐没。   他想再找批新的朋友来,围绕在他身边,笑闹喧哗,让他耳朵里的噪音迷失。   可他躺在林笑却睡过的床上,突然不想那样了。   他提出了床下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穿上齐整的衣衫来见林笑却。   但在靠近之前,戚御白选择了止步。   他点了一支烟,橙红的微光慢慢地燃尽。   靠在灰墙上,墙面的灰脏了衣衫。他那微卷的头发在风中颤栗,他苍白的肤色像一条干涸的透明鱼。   戚御白提着箱子离开了,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幽灵一般。   最后他打听到林柔的墓地,摘了鲜花去祭拜。   对着黑白的照片,戚御白停留很久却没说什么,后来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地方。   写完遗嘱,寄出一封信,戚御白去花园里的秋千上荡了荡。   荡到最高处的时候,他望着雾气弥漫的天色,失神地阖上了眼。   第二日天未亮,他开着父亲死亡时同型号的车,驾驶在同样的路上,在同一个失事地点献祭了自己。   小城市里。   这天林笑却收完工,却被人找上门来。   警察让他配合调查。   戚御白来这里找他后,回去就驾车自杀了,人还在医院里急救。   遗嘱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林笑却。   “他还去祭拜了你的母亲,不能排除教唆自杀的嫌疑,请配合调查。”   一直为戚文诚办事的律师报的警,他不承认这份遗嘱,怀疑是被逼迫被教唆写下。   律师甚至找人恶意报道,消息传得越来越离谱。   由于林笑却身边短时间死了太多的人,又加上那过分的美貌,流言蜚语恶意揣测层出不穷。   林笑却配合完回家后,发现摊子被砸了。   他慢慢收拾干净,收拾着收拾着眼泪颗颗冒了出来。   一地的豆腐残渣,沾了傍晚的霞光,血肉模糊了。   事情发酵得很快,警察还没有调查完,他已经成了流言里的罪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上门来,问那么多的钱是不是真的归他了。   被绊在国外的戚南棠终于解决了仇敌归国。   管家将戚御白的信交给了他。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一辆车开进了破旧的小巷。   林笑却提着蔬果回家,被司机叫住。   司机撑着伞下了车门。   林笑却回过头去,摇下半扇的车玻璃里,那人看了过来。 第106章 现代三重奏09   小雨如针,再透明也能看清。而那人的目光望不见底,看不见他情绪。   林笑却退后一步,手下意识松了,蔬果袋子掉了下来。   白菜落入泥潭,苹果砸在地上,橘子翻滚停下。   林笑却垂下目光,蹲下来捡买来的蔬菜果子。   他手上沾了泥,裤脚沾了泥,循着掉落的踪迹捡去。   一双一看就不该踩在这破巷的皮鞋出现在了眼前,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   金红的橘子就在他脚边。   林笑却伸出的手微顿。   戚南棠垂手,捡起了橘子。泥浆弄脏了他的手,一旁的保镖呈出帕子,戚南棠没有擦手,将橘子慢慢擦干净。   手也在这仔细的擦拭中洁净。   林笑却抬头望他,他只是望着手中的橘子。   彻底清洁后,他垂手将橘子递给了林笑却。   小雨如柳絮飘摇,林笑却接了过来:“谢谢。”   那日过后,林笑却便被带到了首都。   关于林笑却的报刊报导都被撤了下来,网络上林笑却的肖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戚家父子离奇死亡的恶意揣测与流言彻底绝迹。   戚御白没死,但也醒不过来,他成了植物人。   林笑却看戚御白的时候,戚御白正做着一个梦,梦境里的一切比现实好上许多。   林笑却守了他许久,渐渐也趴在病床上入了梦境。   时间退回到戚御白第一次自尽的时刻。   林笑却守在床榻边,看见他合拢的眼流出泪滴。   林笑却准备离开的时候,戚御白没受伤的那只手捉住了他。   他不知道戚御白想抓住什么,可戚御白用的力很大,林笑却能看见戚御白手上的青筋,山峦重叠,脉络生长。   林笑却坐了下来。   戚御白伤好之后,左手腕上留下了好些白色的疤痕。他本就白,可那疤比他的肤色更白,冷浸浸的渗人。   遗体已经火化,戚御白却不肯办葬礼。   他说还不是时候。   他请了很长很长的假,带着一箱子五毛一块的钞票,说要到林笑却以前的小城住。   林笑却随了他。   当初的房子林柔续着租金,所有零碎的东西都还在。   戚御白说这房子真小,不像是人住的,蜗牛应该住进来。   林笑却说他可以住到别的地方去。   戚御白摇了摇头。   他从箱子里掏出五毛钱,问林笑却五毛钱的馒头在哪里买。   林笑却说涨价了,那是小时候的价格。   戚御白掏出两张五毛,还想取出更多,林笑却按住他的手:“够了。”   “你回去吧,”林笑却说,“我会申请把学籍调回来。你回去你的城市。”   戚御白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林笑却松开了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已经离去。   林笑却不能代替任何人说原谅。   戚御白还是留了下来。   他住得很不舒服,很不习惯。这房子一个月的租金,不够他一顿饭。   他第一次意识到贫穷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两个字。噪音、气味、光线、破旧的陈设……他甚至觉得房间是腐烂的,爬满了虫蚁,只是人的肉眼看不见。   他问林柔是不是打小住在这里。   林笑却回答了他。   他突然变得很沉默。   过了会儿,林笑却听到他的呕吐声从厕所传来,他好像得了一个毛病,经常性地干呕。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眼就到天亮。   他躺在谢荒曾躺过的床上,并不敢伸出手来牵林笑却。像一具尸体一样,怎样躺下怎样合眼,第二天又怎样睁开。   林笑却做豆腐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学会了,跟林笑却一起做。   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儿,他不舍得卖,他那天吃到快吐了。   林笑却问戚御白有没有玩够。   戚御白说没有。   “我不会醒来了。”眼下乌黑,他苍白着脸笑了下,“林笑却,我们逃吧,只要逃得够远,噩梦就追不上我们。”   在戚御白睁眼到天亮的日子里,林笑却也好不到哪去。   戚御白忽然抬起手,抚上林笑却的面庞:“你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你快死了。”   林笑却瘦了很多很多,戚御白说他们不能再等死了。   戚御白去买了辆摩托,邀请林笑却一起走:“走到哪算哪。”   摩托车轰鸣,林笑却回头望了一眼过去,那狭小的屋子里摆满了零碎的物品。   每一样都有过去。   戚御白将头盔递给他:“走吧。”   林笑却望着那头盔,慢慢接了过来。   人不能活在过去,过去会将人溺毙。   他戴好头盔,坐上了摩托。   “抱紧。”下起了毛毛小雨,戚御白的声音混着雨水湿淋郁热。   林笑却抱住了他,戚御白开得挺快,在雨中一往无前。   疾风小雨,林笑却打开护目镜,让风雨灌进来。   风灌得人脸疼,雨吹得人眼疼,摩托跃过石头震颤,林笑却下意识搂紧,不肯让自己摔下去。   摩托的声音在小小的城市里蝉鸣,一个个行人打着伞背离,好多伞都是买东西送的,印着大大的logo,有的是卫生巾品牌,有的是洗衣液。小城市里的大人不在意,小孩在意或不在意都得用。   也有的孩子打着小鸭小熊小兔耳朵的伞,背着不大不小的书包,几个孩子路边笑闹跑着,被摩托车甩远。   挑着菜来城里卖的阿姨,山上摘了果子和鲜花卖的少女,一捧山茶花,几块钱一把,花香满堂走街串巷。   嫩生生的叶墨绿了天地,阴蒙蒙灰缠绵雾抛气洒,几个陀螺旋转,这过时的游戏永远有人钟情。   林笑却不问戚御白去哪,他知道他没有目的地。   无法承受选择逃避,逃离,所有的愁怨抛到身后去。   加油站加了一次油,戚御白蹲在一旁像条小狗。   林笑却跟着蹲在一旁,戚御白突然说:“那些人染的头发很奇怪,我们也去奇怪一把。”   工厂下工时间,头发五颜六色。   林笑却问:“你也需要虚张声势吗?”   戚御白打开护目镜,他说他需要。   林笑却问他要什么颜色。   戚御白没想好,问林笑却喜欢什么颜色。   林笑却鬼使神差想起那件蓝色的毛衣,他说蓝色。   戚御白低笑:“那我就染蓝色,蓝色好,亮眼。”   加好油摩托车开动,戚御白真去理发店染了蓝毛,还问林笑却要不要加入。   林笑却坐在飘着细碎头发的沙发上,看着戚御白漂头发,林笑却问疼不疼。   戚御白说有一点。   林笑却说不了:“我怕疼。”   理发师极力推荐林笑却染个颜色,说不怎么疼,染出来很靓。   戚御白阻止了:“他不染。”   理发师讪讪笑了下,染完头发结费用时显然宰客了,但戚御白还觉得便宜。   天已经黑了,这下子更清净。   两人走在道上,戚御白摸了摸林笑却的头发,说长了些,林笑却拍开他的手,说戚御白眼下有碎头发。   很短很短的一根,戚御白怎么也拨弄不下去。   林笑却让他别动,一下子就拨了下来。   只是弄个碎头发,戚御白却闭上了眼,一副等人亲的样子。   林笑却说他的头发在暗夜里蓝得快看不清了。   戚御白说没关系,等天亮了就会很清晰。   他又问林笑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太晚了,买堆吃的上旅馆吃去。   林笑却说吃零食好了,不健康的那些,可乐雪碧薯片辣条,吃得人浮胀起来。   戚御白说真可怕,他不自觉牵起了林笑却的手,朝小卖部跑去。   这里没见到大型商超,只看见一个个小卖部。   戚御白要了个大袋子,什么都拿些,看店的男孩很是热情。   男孩妈妈炒饭去了,男孩在这里边做作业边看店,等妈妈把饭送过来。   好些零食戚御白从没见过,看起来也很没有食欲,廉价的包装袋,油腻腻的手感,但没有什么不能尝试。   他还拿了好些酒,提着大袋子付了钱。   开着摩托找到个旅馆,卫生很是糟糕。戚御白不想踏进去,地面上是不是有蚂蚁和苍蝇他看不见,但墙角的脏污收费表上的划痕艳俗的招牌他看见了,只是别无选择,只能踏进去。   旅馆老板开了房间门,递了钥匙。戚御白将袋子放下,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很快压下,舒展眉头走了进去。   林笑却在床上坐下,戚御白关上门,将零食从袋子里倒了出来。   一桌子的吃喝,他让林笑却快来吃。   林笑却喝了口雪碧,觉得味道不对,仔细瞧了瞧,买成假牌子了。包装一样,品牌名相似,他笑着又喝了口,真是奇怪的味道奇怪的人生。   好多好多的杂牌,奇奇怪怪的口感,戚御白吃不下。   酒倒是真的,两人喝了口酒,听到隔壁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还有人从门缝里塞小卡片进来,卡片上印着暴露的女郎,感官刺激的文字,以及一串串联系方式。   戚御白捡起卡片瞧了眼,扔进了垃圾桶里。   戚御白问这是林笑却过往的环境吗。   林笑却喝得有点醉:“一点点。”   就算是在这小得可怜的城市,也有富人和穷人。   缺乏管教的学校里,十几岁的孩子可以展现出极端的恶劣来。   还有许多的留守儿童,家在更偏远的山村。没钱没势没父母长得还不好看的孩子,是学校里的欺负对象。   “有个女同学叫美丽,但模样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丽,男同学嘲笑她,我走过去讲理差点被打,谢荒揍了他们。”林笑却喝着酒笑,“谢荒打架可厉害了,好几个人都打不过他。”   “美丽说,她妈妈希望她美丽并没有错,取这个名更没有错,可她还是哭了。很伤心地哭。”林笑却歪头失神,“我把我的纸巾都给了她。”   他的过去并不灿烂,零零碎碎布满了人,好人坏人傲慢的人伤心的人。   “我想看电影,”林笑却说,“过去老是去阿姨那看电影。”   废品站总是杂乱的,可阿姨的废品站收拾得很整洁。阿姨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她守着她的废品站,来来往往多是老人,少数小孩。   没有生计的老人会翻垃圾,缺零花钱的小孩会捡瓶子。   有些老人虽然捡垃圾但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有些老人家里都成了垃圾场走到哪里都散发臭气。   阿姨欢迎前者也不嫌弃后者,她说她就是个收废品的,卖废品的人是香是臭和她无关。   她不压称不作假不缺斤少两,大家都爱来她这卖。   林笑却细细碎碎地说着过去,戚御白安安静静地听着。   隔壁已经没叫了,戚御白和林笑却躺在一张床上,他望着林笑却的侧脸,蓝色的头发在灯光下亮眼。   林笑却摸了把他的头发,染发膏的气味残留,和这满桌的食物一样奇怪。   但这发色倒和戚御白意外地很搭,林笑却揪住他的头发,戚御白有些疼,林笑却笑着放开,过会儿又揪住。   “蓝毛,”林笑却说,“你成蓝毛了。”   林笑却的思绪连绵:“我曾经有一个蓝色的风筝。”   谢荒做的,用废纸砍竹条,在春风秋风的季节,放飞到空中。   后来坏掉了。   戚御白问是不是把他的头当风筝了:“头发成了你手中的线。”   林笑却笑了下:“太可怕,那我成——”杀人犯三个字咽在了口中。   他不想刺激戚御白。他不想性命多余地抛洒。   林笑却清醒了些,他说睡吧。   戚御白说睡不着。   “我会梦到大海。”戚御白低声说海水灌入了他的耳朵。   林笑却揪住他的耳朵瞧了瞧:“没有,你的耳朵里没有海水,养不了小鱼。”   戚御白说海水在他的脑子里。   林笑却说戚御白是豆腐吃多了:“明明可以卖的,你偏要一直吃,吃得人都成豆腐了。”   戚御白和豆腐一样白,林笑却摸摸他的脸,要他红起来。   “成为苹果,别做豆腐,吞下智慧的果实,别碎在模具里。”林笑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笑着,尽力笑着,别露出悲伤的脸来。   戚御白眼眶里泛起泪意,很快就聚成了水滴。白日里接的雨水够多了,林笑却不在意他的眼眶为什么红了。   红也好,总算是有了色彩,不在暗夜里苍白得吓人。   戚御白的泪濡湿了碎发流落在床单上,隔壁的人挥洒杏玉的液体,他抛下情感的泪滴。   “我们明天去看电影。”他说。   “好啊。”林笑却回应。   “你喜欢看什么。”戚御白问。   林笑却想了会儿:“我不挑食。”   贫瘠的世界里,什么样的色彩都是绚烂的。   隔壁的消停了,楼上又开始,戚御白捂住了林笑却的耳朵。   “快睡。”戚御白轻声道。   林笑却说还没刷牙,不能睡。   戚御白信不过这里的洗漱用品,大晚上跑出去买牙刷牙杯牙膏。   矿泉水漱了口,戚御白取出湿巾给林笑却擦脸又擦脚。   林笑却说他变了。   戚御白问哪里变了。   林笑却没说,过了会儿说头发变了,好蓝好蓝。   戚御白说林笑却醉了。   戚御白以为他是重复第二遍,不知道他把想说的藏在了心间。   第二天下午两人去看电影。   一部名不见经传的电影上映,空空落落的席位,黑暗的空间,外面又落起了雨。在春天的季节里落一万场的雨,填饱野草的肚子。   大屏幕上印着演出来的悲欢离合,戚御白渐渐睡着了。他一整晚没睡,睡不着,听着四周时有时无的声音,伴随着夜风的呼啸。   他总感觉爸爸回来找他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什么都没有,更没有那草原的呼啸声。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睡不踏实,站在高楼之上坠落的那一刻,变得好长好长,一生那么长。   他挣扎着醒来,电影正好放映到了尾声。主题曲在影院里唱响,天花板的灯打开了,林笑却问他为什么哭,是不是太感动了。   戚御白不知道这电影到底讲了怎样一个故事,他对林笑却说谎。   “嗯,太感动了。”   林笑却取出纸巾递给他,戚御白愣愣的。   林笑却干脆给他擦了擦,擦完还抱了抱他:“没事,已经看完了。”   他知道戚御白说了谎,他不去揭穿。   “我们应该看部喜剧的。”他说,“听说喜剧会让人快乐。”   戚御白哽咽了一下,他咳嗽一声压了下去,工作人员来收拾了,戚御白牵起林笑却的手往前走去。   他走在前面不回头,外面的雨遮住了他的情绪。   他牵着林笑却走了好一段路才意识到把林笑却拖下了水。   雨已经淋湿了他们。   戚御白问林笑却有没有恨的人。   林笑却说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   “包括我吗?”戚御白问。   林笑却睁着湿润的眼睫,雨继续淋,什么都湿透,他说包括。   戚御白一下子走不动了,他浑身瘫软蹲了下来。   林笑却听见他压抑不住的哭声,林笑却希望雨下得更大些,席卷一切。   但雨越来越小,遮不住戚御白的生息。   林笑却蹲了下来抱住了他。   哭完了,戚御白问他的蓝头发有没有掉色。   林笑却摸了摸,指尖穿过他绚烂的蓝发,阴云密布的天色里,这抹蓝是暮夜坠跌了。坠跌在有路灯的地方。   “没掉,好蓝好蓝。”   戚御白又问:“帅气吗。”   林笑却失笑:“你还在乎这个。”   戚御白点了点头。   林笑却又摸了摸蓝毛:“帅气。”   戚御白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来,只是那双眼还红肿着,他背过身去,说要背林笑却。   “去哪啊。”林笑却问。   “我也不知道。”戚御白答,“我想,总有一个地方,我们都可以好好的。”   戚御白把林笑却背了起来,要走多久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只是往前走去,走入夜色深处。   林笑却趴在床边眼角湿润,他醒过来哪看到那绚烂的蓝,戚御白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黑色的发苍白的脸,冻僵了一样。   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林笑却垂手捡了起来。   窗帘打开一道窄缝,林笑却正好处在那道光芒之中,而戚御白沉浸在灰暗里似乎要永恒地沉默了。 第107章 现代三重奏10   一转眼,林笑却已经上了大学。   思索起来,明明那些往事并不能倒退多少岁月,可现在想起来却有些恍惚了。   戚御白仍然躺在医院里,戚家当初强行把林笑却留了下来。   戚御白的遗嘱得到了戚南棠的首肯,作为代价,林笑却被留在戚家监管起来。   林笑却拒绝过,他不要钱,不要那些股份与房产,那不属于他。他要回去,回到那座小城市里攒些钱后继续学业。   戚南棠没有回答,他只是走过来按住了林笑却的手,他攥着林笑却在协议上签名。   “我侄子的信里说了,要我照看你。”戚南棠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躺在病床上,做小叔的不能不答应。”   林笑却挣扎着,但戚南棠轻而易举就把他的挣扎消磨,他身体轻颤着:“先生,我和您并无关系。”   “我……我受之有愧,您把这些收回去,我不能要,我想回家了。”   戚南棠并不顺从他的言语,“林笑却”的名字签在了协议书上,林笑却不觉得这样的签名有效,可那么多的流言蜚语那么不堪的报道在网络上消散无踪,戚南棠既然能做到前者,一个签名或许只是明面上的过场。   戚南棠要给,林笑却只能咽下。   林笑却身体的轻颤触动了戚南棠,他终于松开了手。   他提示道:“看一看这份协议。”   钢笔滚落在桌上,林笑却喘了两息,翻开协议,这才发现财产归属的方式是要他和戚御白结婚。   结了婚,戚御白又躺在病床上,财产自然归属了林笑却。   林笑却没有看下去,他说:“我不接受。”   他放下协议往后退,却撞到了戚南棠身上。他往旁的地方躲,但书房的门锁住了,他只能躲在角落里。   “您这是非法监。禁,”林笑却有些发烧,他喘息着,“戚御白还活着,他的遗嘱不作数。”   “我跟戚家没有关系,戚先生,”林笑却靠在墙上,“我很感激您洗脱了我的嫌疑,可出卖自由换取钱财并非我本意。戚御白会醒过来的。”   林笑却头天夜里着了凉,情绪激荡下头更晕了。他睁着微微茫然的眼往前望,光似绚烂的花火斑驳陆离。   戚南棠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但状似好心地提醒道:“不要着急,法定结婚的年龄是22岁,你有足够的时间接受。”   林笑却撑着身体,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停顿几息,问:“先生,您也觉得戚家的事是我的错,所以要以此惩罚我吗?”   戚南棠没有回答他。   林笑却轻笑了下,转过身敲门,竭尽全力敲门,他要出去。   不知何时,戚南棠走过来掐住了他的手腕,戚南棠人很高大,将林笑却完全覆盖,他低声道:“你该叫我一声小叔。”   他强硬地将林笑却的拳头摊平:“我会照看好你。”   林笑却敲得重,手已经红肿。戚南棠抚上那红肿的痕迹,头一回不觉得柔弱是一种不堪。   林笑却的挣扎尽数消磨于戚南棠的强硬里,他眼眶微红:“早知如此,我宁愿受万人诋毁,也不会跟着你来到这里。”   戚南棠只是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戚南棠松开手,退了几步,叫了人来把林笑却请下去。   保镖要来拉林笑却,林笑却摇头,微嘲地笑了下:“我自己走。”   林笑却病倒了。   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养了好些天也没好。   他试图离开这里,但到处是佣人与保镖,他根本无法逃离。   他报警,但戚家出具了他精神上的病历。   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父母双亡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戚家因着他母亲的缘故愿意代为照看,是多么慈善的一件事。   林笑却蜷在被窝里,拒绝了佣人端来的晚餐。   戚南棠亲自来看他。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戚南棠坐在床沿,静静地注目着林笑却。   戚南棠很安静,好像只是在看一个价值不错的花瓶,随意地想花些钱买下,装些花放在他侄子的病房里。   可这只花瓶不听话,非要摇摇晃晃摔下来,碎一地的残渣。   过了许久,戚南棠才道:“你可以继续上学,过与其他人无甚差别的日子,唯有一点,守着戚御白,直到他醒来。”   林笑却只是讥嘲他伪造病历。   “我根本没有精神疾病,也不需要人照看,在我们那里,辍学打工的孩子一大把。我很好,我自己过会更好。”   戚南棠抚上了被角:“安静,你病了,只是你不知晓。”   “林笑却,或者,”戚南棠停顿片刻,生疏地叫起更亲昵的称呼,“笑笑,一桩婚约而已。你不想赎罪吗?”   林笑却一下子泪水翻涌,他强行忍住,扭过头去,竭力止住呜咽。   戚南棠掖了掖被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既已无家可归,那便留在戚家陪着御白吧。”   戚南棠有权有势,林笑却哪有拒绝的余地。   “戚先生——”林笑却话没说完,就被戚南棠打断了。   “叫我小叔。”林笑却还没与戚御白结婚,戚南棠就迫不及待当人家的小叔了。   林笑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麻木,过了许久,他听话地叫了声“小叔”,而原本想说什么,他已全忘了。   戚南棠垂手摸了下林笑却的头:“好孩子。”他说得跟奖赏狗咬到骨头没什么两样。   摸头的举动不含分毫温情,仿佛只是驯服的轻悄之举。   林笑却往被窝里蜷缩,试图躲过戚南棠的手。   但戚南棠按住了他,缓缓地又抚了下:“还在哭?”   似乎有些困惑。   他已经做出了安抚的举动,林笑却为何不能即刻恩受。   林笑却不会回答戚南棠,他只是往被子更深处躲去。   戚南棠分神之间,让林笑却得逞了。   被窝里鼓起一大块,戚南棠收回了手,恩威并施已经完成,他本不必再留,可忆起佣人所说,他便让人重新做了晚饭端来。   林笑却仍是不吃。   戚南棠挥了下手,佣人将餐食放在了桌上退下。   戚南棠抚上被角,缓缓掀开被子,林笑却跟他拔河似的,输得个一败涂地仰倒在床上。   戚南棠看着额生微汗的林笑却,给了他第二个选择:“打吊瓶灌营养液也能活着,呆在病床上和我的侄子作伴。”   林笑却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我说过了,戚御白自杀的事与我无关,我的母亲是受害者。”   戚南棠垂眸望,林笑却紧攥着床单的手无力松开,苍白泛红。戚南棠道:“这是你还活着的理由。”   “倘若你真做了害人的事,”戚南棠竟微微笑了下,“把你做成标本也是好的。”   戚南棠说着骇人的话,面上却没有威胁的意思,仿佛这是多么公道正义的一件事,是纲理伦常不值得介意。   林笑却看疯子一样看着戚南棠:“你——”   戚南棠再一次打断他:“叫我小叔。”   “笑笑,”他唇齿间把玩着这两个字,“你母亲想要拥有的一切,戚家都能给你,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收敛那颗不情愿的心。”   戚南棠抬手端起晚饭,真要做个贴心长辈似的,他舀了一勺羮肴,让林笑却过来尝。   林笑却垂下眸,犹豫了很久,在戚南棠目光的威慑下,还是过去了。   入口即化,味道是很好的。但林笑却没有吃的心思。   他说:“我自己来吧。”   戚南棠没有阻拦,任由林笑却将碗端了过去。   林笑却吃了几口,戚南棠还没有走。   时势比人强,林笑却乖乖地叫了声“小叔”。   戚南棠这才放过了林笑却,他平缓暗含夸奖道:“好孩子。”   这次戚南棠没有再摸林笑却的头以示安抚,他很忙碌,本不该在林笑却身上花太多功夫,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旁人去做,或许是戚御白的那封信,叫他多了几分看重,毕竟是大哥的儿子,既这么想要护着一个人,那便锁在御白身边好了。   总有人需要为戚家人的沦亡付出代价。   大哥当初自请离家,放弃主家的继承权,到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竟不知是可悲或是可笑。   戚南棠起身离开了,林笑却没有望他离去的背影,只是慢吞吞地往嘴里塞东西。   他饿了。   半月后,林笑却转入这座城市的学校继续学业,又过半年高考结束,分数出来后,林笑却本想报一个离这座城市很远很远的学校,被戚家拦下了。   就算再忙碌的冲刺阶段,林笑却每周都会被送到戚御白的病床前陪伴一整天。   戚家不会允许他远离,林笑却没有太多的反抗,只是黯然了会儿。   在戚家的日子并不算难过,许是戚南棠的嘱咐,戚家上下都把他当小少爷对待,很多东西他不要也照样送来。出门有司机,耽误的功课有家庭教师,衣食住行没有哪样短缺,和同学们玩也并不被阻拦。   只是很多时候没了选择权,戚南棠说什么,他的生活便成了什么。   大学敲定在这座城市,许是为了安抚他,戚南棠让人给他举办成人礼宴,庆祝他终于成年。   林笑却不明白这晚宴有什么意义,他不需要。管家没有说出他不识好歹的言语,但目光隐晦地表达了这一点。   成人礼宴那天,林笑却穿好西装,领带却怎么也系不好。   助理要上前帮忙,林笑却退了一步,故意地系来系去,系不好也不让别的人代劳。   戚南棠按住了他的肩:“耐心些。”   林笑却侧头望,戚南棠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没有发觉。   戚南棠抚上他脖颈,林笑却被冻着似的要躲,戚南棠抚上他后颈,不让他有躲避的机会。   林笑却眼睫颤了下:“我自己可以。”   “又在闹脾气。”戚南棠一言定性,把林笑却剥开了似的点评。   林笑却抬眸望他,戚南棠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注目着领带缓慢而庄重地系好,仿佛真成了他的长辈,为他的成年感到欣慰。   领带系得刚刚好,林笑却故意说紧了,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戚南棠明白,林笑却说的不是领带,而是这戚家让他喘不过气,让他觉得不自由。   可底层人哪拥有所谓自由,贫穷的自由难道会更好受。戚南棠并不觉得亏待了林笑却,只觉得这美丽的花瓶不懂得自己易碎的道理,总想着跟钉子板斧硬碰硬。   戚南棠摸了摸林笑却的后脑:“笑笑,生日快乐。”   身后的助理打开礼盒递上,戚南棠从盒子里取出表来,掐着林笑却的手腕戴上。   这镶嵌了蓝宝石的手表价值高昂,戴在这腕上,越发衬得手腕清冷霜白。   林笑却不想要,戚南棠却说:“又不是手铐,慌什么。”   林笑却分不清戚南棠是开玩笑还是真切的威胁,他拨弄了下手表,沉默了下来。   宴客厅里灯光璀璨,演奏的乐声绕梁飘散,与会的客人非富即贵,林笑却大多都不认识。   戚南棠把他领入那个世界,仿佛他真成了戚家的小少爷。   一直到深夜,这晚宴才散尽。   收到的礼物堆满了一屋子,林笑却只觉得疲惫。   他想要休息,戚南棠让他站着,那一刻林笑却真想将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表演给戚南棠瞧。   他从来不是什么戚家的乖孩子,戚南棠也从来不算他的长辈。   戚南棠带有枪茧的手抚上了林笑却的脸庞:“谁吻了你?”   指尖触到的地方,是一个鲜明的红唇印。戚南棠摩挲着,唇印的边缘晕染,倒像是有人把他给咬了,咬得血肉淋漓,咬出了暧昧且血腥的痕迹。 第108章 现代三重奏11   林笑却侧过脸庞:“礼节性的贴面吻,不值得在意。”   管家递上手帕,戚南棠却没取,他用指腹缓慢地擦拭着那红痕,越擦越是一团糟。   “疼。”林笑却退了一步。   戚南棠的手悬空,他合拢了手掌,问林笑却还记不记得:“你的未婚夫躺在病床上。”   林笑却闻言笑了下,轻悄而带着讽意:“您是想说,我不够守贞?”   戚南棠没有回答,让人拿来了口红,林笑却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转身就走,却被保镖按住了。   一笔一划,戚南棠在那晕染的红唇印上写了个“戚”字,口红质地很软,并没有伤到林笑却,不像刻刀那般叫人疼得惨叫,但侮辱的意味没少半分。   林笑却眼睫轻颤,眼眶微微湿润,戚南棠问他为什么要感到难过。   “这也是一种礼节,”戚南棠用林笑却的话堵他,“不值得在意。”   林笑却抬眸固执地看着戚南棠。   “小叔,”他眼里的泪落了滴下来,“我疼。”   戚南棠的手顿住,过了会儿,他松开了手,口红砸在地上,膏体像血肉般生腐融烂。   “不哭,”戚南棠抱住了林笑却,“好孩子,你长大了,不要哭泣。”   这一天的生日宴以混乱收尾,林笑却顺手端了一旁的蛋糕砸在戚南棠身上,还固执地要用蛋糕写个“林”字出来。   保镖来拉他,戚南棠制止了,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林笑却的力气敌不过练过刀枪的戚南棠,但戚南棠不知怎的,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   林笑却把他按倒在地上,一边落着泪,一边用满手的奶油在他脸上写字,写完了最后一笔,林笑却才惊醒过来,心中生出了害怕的情绪。   戚南棠摸了摸他的头,问还疼吗。   林笑却咬住了下唇,不吭声。   戚南棠说那礼节性的贴面吻,该给小叔一个。把这脸上的奶油吃尽,他就饶过笑笑。   戚南棠那矜贵的西装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沾着“林”字奶油,他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是真的想要惩罚林笑却。   林笑却眼泪落着,不甘与识相来回交杂,最终仍是服了软。   领带手表与口红,总比锁链手铐刻刀好。   林笑却垂下头,一点一点舔舐着戚南棠脸上的奶油,像只嗷嗷待哺的可怜幼兽,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咽难以入口的尸油。   戚南棠一直缓缓抚摸着林笑却,从头顶到后颈更深处抚去,林笑却仿佛成了骷髅架子,戚南棠在脊骨上寻觅往生的痕迹。   戚南棠问林笑却奶油甜不甜。   林笑却喃喃地说难吃死了。   他慢慢起身,坐在戚南棠腰间,茫然无措。   戚南棠抬手去抚他唇瓣,林笑却受惊躲开,戚南棠坐起来,林笑却往后倒,跌落在地前被戚南棠抱了起来。   抱一个孩子似的。奶油的甜香混着满身的狼狈,像一座坍塌的城堡残留的余晖。   十二点的钟声已经过了。   戚南棠说记得明日去看戚御白:“你陪着他,等他醒了,你也不用做个活寡妇。”   林笑却不想搭理戚南棠,很讨厌,但戚南棠沾了奶油的手捧上他面颊,声音低低的:“回话。”热得人发慌。   凭什么一定要回话,不回答难道戚南棠又要欺负他。   林笑却垂眸望他,明明表情冷冷的,可脸上一塌糊涂全是戚南棠造成的,倒有点不伦不类的美与委屈。   戚南棠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林笑却蹙起眉,扭过脸庞:“知道了。”   “我想睡了。”林笑却想要戚南棠离他远远的,不要跟他处在同一个空间呼吸同样的空气,他本来对戚南棠满心感激,但被迫成为囚犯与花瓶后,他只想与这顽固不化的戚家分隔两地。   戚南棠最终放过了他。   第二天落了雨,林笑却在豪华的病房内隔着窗子往外瞧,雨砸在玻璃上丝丝缕缕,他看得出了神,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跟戚御白说说话。   他挑了些无伤大雅的事讲,说着些场面话,可到底觉得虚假,也许说些深刻的事戚御白更愿醒来。   于是他说自己过得不好,这不好仅限于精神层面。物质的极大丰富催生了他更多的向往,他回过头望向病床上的戚御白:“醒过来吧,你有你的人生,我也当去过我的日子。”   病床上的戚御白没有反应,林笑却从窗边走到了床沿,他慢慢在床边趴了下来,想要睡一会儿。   “我不怪你。”林笑却的声音很轻,“戚御白,你不应当做一个懦夫,醒过来,我需要你。”   慢吞吞地呢喃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戚御白是一头蓝毛,和他现实里的黑发不一样。   戚御白背着林笑却往前走,走得天都黑了。   林笑却问他累不累。   戚御白摇头,他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我想多陪你一会儿,林笑却,你能不能也多陪我一会儿。”   林笑却拍拍戚御白的肩膀,让戚御白把他放下来。   戚御白不肯。   他说他放下来了,林笑却一定会离开的,会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他一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林笑却的半分身影。   他说我只能看见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剩我一个人了。   林笑却说他不会走的,他只是觉得戚御白累了:“我想陪你走一程。”   戚御白固执地不想放,但他好想看看林笑却的模样,背着人是看不到模样的,他害怕一切只是空想。   他浑身战栗,像是淋满了一整个夏天的雨。林笑却安抚地环住了他的颈:“如果这么痛苦,那不放也好。”   “戚御白……”林笑却呢喃着,“别害怕。”   戚御白的眼里也下雨了,他不想发出抽噎的声音,黑夜很安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隐瞒过去。   林笑却离他如此近,与肌肤相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他听到了戚御白的哽咽,压在嗓子里几次三番试图咽下去。   林笑却趴在戚御白的身上,问戚御白:“我是不是一座大山,要把你压垮了。”   戚御白说不是,他缓了好片刻才让泣声消散无踪。   “笑却,”他说,“你是我的壳,没了这壳我会死的。”   林笑却说得无伤大雅:“如果我不愿意呢。如果我宁愿你死得不沾边。”   “才不要当乌龟的壳。”林笑却故意刺他。   戚御白没有难过,而是认真道:“那也好。”   “能把我煲汤炖了更好。”戚御白唇角甚至泛起笑意,“林笑却,把我吃了吧。”   林笑却揪住了戚御白的蓝毛,说他睡糊涂了。   “我根苗正红普通人,餐风饮露也不吃人。”林笑却揪了两把,戚御白笑意更灿烂,他背着林笑却狂奔起来。   这不要命的速度让林笑却不得不抱紧戚御白,他说前面太黑了,别跑那么快。   戚御白说不怕,我会垫背的。   黑夜中的风将头发吹得狂乱,林笑却笑着让戚御白滚蛋:“我没那么弱,顾好你自个儿。”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如果前面是悬崖?”戚御白问。   林笑却笑意不减:“粉身碎骨也罢。”   戚御白夸林笑却豪气,脚步却慢慢缓了。他一个人无忧无惧,但林笑却会疼的。   他已经施加了太多不该有的疼与苦,这一次,就不了。   梦境如雾散去,林笑却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停了。天地湿润了一遍,要足够的炽热才能够干涸。   趴在病床上的他起身,不知谁给他盖的薄被落到了地上。   林笑却俯身捡拾,恰与保镖的手撞到了一起。   保镖叫蒙暨[jì],戚南棠安排守在林笑却身边。   林笑却不喜欢蒙暨,大概是出于迁怒,觉得蒙暨跟牢头似的,将他时时刻刻的看守。   林笑却松了手,不捡那被子了,大夏天的那么热还给他盖被子,一定是想热晕他。林笑却故意曲解保镖的好意,对于戚家的厌恶牵连了面前人。   蒙暨将薄被捡了起来工工整整地叠好,林笑却不与他说话,将面庞扭到一旁去。   蒙暨问林笑却饿不饿。   林笑却不回答他。   蒙暨自顾自拿手机点了餐。   餐送到了林笑却也不吃,蒙暨将餐食摆好筷子摆好,寡言道:“该吃饭了。”   林笑却说:“我不饿,你站了那么久应该累了,你吃吧。”   蒙暨没有听从,他劝告道:“家主会知道的。”   林笑却微笑:“所以,我的一言一行你都要告密。”   蒙暨摇头,朝着监控的方向看了一眼。林笑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低声道:“难道戚南棠是个变态,他没有别的事可做整日就盯着我了?”   林笑却不等蒙暨回答,浅笑着走到了蒙暨的身旁:“诶,你说说我和古代童养媳的区别,你说得好听我就顺着你意,把这些全都吃了。”   蒙暨望着身前人,他明明笑着,眉梢眼角都带笑意,可看上去像被雨打湿了打得清澈明透又冻人。   监控监视着,医疗仪器的声音滴答,房间里还躺着一个沉睡不醒的第三者,蒙暨什么都不顾,径自半跪下来。   他抬起眼前少年的手,轻柔地吻了上去。   他说着生日快乐,还说他不会告密。   林笑却惊着退了一步,蒙暨没有挽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站在餐桌前给林笑却倒了杯茶。   茶的香气氤氲四散,林笑却没有心思细嗅,他将手背到背后反复擦拭,蹭得衣服都皱巴巴的。   蒙暨抬眸看他,让他别害怕。   林笑却反驳:“我怎么可能怕,戚家的人都是疯子,我不怕。”   蒙暨摇了摇头,他没有反驳,只是让林笑却吃饭。一会儿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蒙暨不是一般的保镖,他管理着戚家一些不在明面上的业务,回来述职时看见了那样一个少年,仿佛被命运牵引着主动来到他身边。   僵持了一会儿,林笑却坐下乖乖吃饭。   蒙暨等他吃好了,拿了湿巾要为他擦手。   林笑却躲开了:“我会跟戚南棠说的,他会调走你。”   蒙暨摇头。   林笑却笑:“怎么,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   蒙暨道:“他们不会纵容你,我会。”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不愿再回应蒙暨。可想到过去的人与事,他在恍惚间将心事说出了口:“帮我查个人,我就既往不咎。”   他要找一个人,无论生死,他要知道结局。   当初谢荒拿着把刀就跑到了天涯海角,消息在路迢迢中淹没了。   夜色里燃烧后的荒原不该只有灰烬,死去的人已经太多,林笑却不想添一个谢荒上去。   林笑却摸过谢荒的头发,那样硬那样扎手,谢荒的命最好也要硬些,如果就此认输了,林笑却不会怀念他的。 第109章 现代三重奏12   大学的生活本该普普通通,可不知是谁拍了林笑却的照片发在论坛,他经常去的地方仿佛成了打卡点,成群结队的人群涌来。   寝室楼下,昨夜今夜不同的人捧着鲜花告白,室友问他要不要下去看看。   林笑却坐在座位上说不了:“明天还有课。”   室友笑着翻出一堆情书,问林笑却怎么办:“他们叫我转交给你,你不收我扔垃圾桶了?”   “你收的,你自己处理,不必告知我。”   室友将一堆的情书砸进垃圾桶里,走到林笑却书桌旁,手按到了他书上:“你生气了?”   林笑却抬眸看他:“没有,不过,你挡着我的光了。”   室友没听到似的,不但没走开,反而将指尖指到的段落念了出来:“我的舌头在伤口周围舔了一圈,仿佛给它增添了一圈灰色的光晕。*”   林笑却试图将书合拢,室友的力气很大,硬是按在那里继续念:“有好几次,我从嘴里吐出泥土和碎炉渣。*”   林笑却打断了他:“你喜欢的话,你先看吧。”   林笑却收手,将书留给室友支承宣。支承宣这下又对书没兴趣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笑却的眼睫上,那样长的眼睫竟然颤也不颤一下,只是冷漠得仿佛被绑到了雕塑里。   陶泥淹没口鼻,造出一个泥像来,过河难保。   周末回到戚家,林笑却还没怎么休息,戚南棠便来了。   门也不敲,就这样进来,许是觉得午后他该睡着了。   林笑却从床上坐起来,问戚南棠什么事。   戚南棠问他学校生活如何。   “挺好的。”林笑却加了句,“谢谢小叔关心。”   戚南棠抚上被角,开门见山:“笑笑,你学校里的事我也听说了些,住校对你来说不安全。”   戚南棠让林笑却改为走读,他会派人接送:“夏花太盛,蜂蝶太多,惹人厌烦。”   林笑却笑了下,并不乖巧的笑容,带着刺,像冬天的冰锥砸在地上碎了一地,地面的薄冰也裂了:“我,小叔,我是不是你的囚犯呀。”   戚南棠思考了会儿:“如果你愿意,我不介意。”   林笑却笑容慢慢淡了,归于平静:“我不愿意。小叔,我只是你未来的侄媳妇,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您应当对我宽容些。”   戚南棠望着林笑却,突然将他搂在了怀里,林笑却毫无防备倒在了他怀中。   “怎样宽容,”戚南棠低头看他,“像这样抱着你,哄着你,把你当孩子宠溺?”   “你虽然成年了,”戚南棠抚上他面庞,“却还是这样天真。”   林笑却试图躲开他的手,戚南棠掐得更狠,林笑却抬眸凝视他:“小叔,你这样对我,我会有些乱。伦的恐惧。”   戚南棠说他只是学着对林笑却宽容。   走读的事戚南棠退了一步:“学校附近有戚家房产,你住那上学很方便。”   他说得轻缓,抚林笑却脸庞的力度也轻缓不少。方才掐的那一下已经留下了红痕,他问林笑却疼不疼。   林笑却说血肉之躯,自然是疼的,可长辈教训晚辈,应该的。   戚南棠问林笑却怎么突然听话了:“刚才笑笑眼睛里满是怒与厌,现在又乖乖地当个晚辈了。”   林笑却垂下眸,不愿看戚南棠,他转移话题说太累了,他想要睡个午觉:“小叔,我还在长身体,我会长得很高的。”   戚南棠微微笑了下:“真乖,你应当喝杯牛奶。”   戚南棠让人热了杯牛奶上来,他递给林笑却要他喝光。   林笑却说不渴。   戚南棠只是一个字:“喝。”   低沉的,不带情绪的命令。   林笑却望着戚南棠,僵持了一会儿将牛奶接了过来。   他小口小口饮着,没有力气一口喝光。   戚南棠望着他染了牛奶白的唇,夸林笑却像小羊羔。   “虽然长了爪子,到底还是温顺的。”   林笑却不搭理他,继续喝牛奶。   戚南棠有些自讨没趣,见林笑却喝得艰难的样子,让他不要喝了:“跟喝毒药似的。”   林笑却心道:牛奶很香甜,只是眼前的人让一切难以下咽。空气都变得稀薄,只有那傲慢又自大的人杵在那里装上帝。   到底是亲伯侄,跟以前的戚御白一样令人讨厌。   林笑却没有管戚南棠第二道命令,他继续喝着牛奶,香甜温暖淌进胃肠,他要喝到底,喝到玻璃杯倒不出最后一滴。   他说:“挺甜的,跟毒药不一样。”   “小叔,我喝完了。”他将杯子倒过来,目光凝望杯沿,“您瞧,喝得一滴都不剩。”   他像是在凝望一簇燃不起来的火苗,明明没有蜡烛在烧,却照亮了他小半张脸庞。原来是窗外的光透过玻璃漾在他面容之上。   戚南棠的指尖极轻微地颤了一下,仿佛要去捉一只蝴蝶又在清醒中选择停下。   戚南棠没有看他,起身将窗帘拉上了。   外面的光被遮住大半,余晖透过玻璃与窗帘满室盈漾,戚南棠背对着林笑却说他该睡了。   “小叔,”林笑却突然问他,“等御白醒来,你会祝福我们的,对吗。”   林笑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他望着落地窗前的高大人影,那企图遮天蔽日的戚南棠,他轻声地问了一句。   “御白?”戚南棠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叫得好亲密。”他陈述般说出了事实。   “当然,”林笑却故意地带着一点温柔的笑腔,仿佛他跟戚御白情意匪浅,“御白会是我的丈夫,他醒过来我就能离开戚家了不是吗?小叔,新人的小家里不需要长辈时时刻刻教导。”   “那时候我是不是就算真正长大了。”林笑却轻声说着,“小叔也能安安生生养老。”   戚南棠的强势插手林笑却不是不怨的,没有人喜欢被如此管控。他不得不乖顺的同时,也忍不住去寻找玫瑰的刺与树的荆棘,能稍微刺痛一下戚南棠也是好的。   哪怕只有蚊子叮咛的悄然,那也比毫无伤害好。   事实上戚南棠与老字完全不沾边,或许是权势金钱资源的泛滥,在世俗的一切里他相当从容,连天生的样貌也占上风。   他大概很难尝到失败与得不到的滋味。   面对林笑却的挑衅戚南棠并没有生气,他转过身来:“等御白醒了,你们的婚礼会无与伦比的盛大。笑笑,戚家不会亏待你。”   他似乎收拾好了那一瞬的恍惚,将眼前的人重新归入了小辈圈里。可他没有回答林笑却离开戚家的问题,他下意识忽视了林笑却想要逃离的心。   林笑却没有回避:“如果御白醒不来呢?”   戚南棠望着他,目光称不上温和:“戚家会养你一辈子。”   林笑却想要微笑,最好将讽刺宣泄得淋漓尽致,可他没有那个力气了,他静默了会儿:“我不愿意。”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他说他想睡了。   他在下逐客令,戚南棠明明领悟到了偏偏不成全。   戚南棠走到床沿坐下垂手摸他的头发:“笑笑。”   戚南棠低喊一声就没了下文。   林笑却望着戚南棠,希望自己在这一刻牙尖嘴利到能把戚南棠伤害,但很可惜他只是个普通人。   “小叔,”他慢慢阖上眼,“午安。”   他乖乖地道别,展示他的礼节。戚南棠望着他长长的眼睫,终于顺从了他的一点心意。   戚南棠没有回一个午安,他独自起身离开了林笑却的房间,不急不缓,没有回头也不曾停留。   戚南棠去了地下一层,拿着枪练习打靶,几乎每一发都中了十环,他把子弹打光看着那一个个空洞,很意外又不意外地想起了林笑却。   一只不够乖顺的摇摇欲坠的花瓶,让他坠落也罢,根本不用多费心思。   戚家能摆上成千上万只花瓶,笑笑在其中除了美貌些没有区别。   戚南棠拒绝观看林笑却的灵魂。只是侄子的玩具,不算昂贵,也没付出多少代价,不值得珍惜。   可在这明亮的灯光下,戚南棠又一次想起林笑却。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孩子,如果当一个靶子,一定会顷刻间四分五裂。   花瓶会哭的,哭得令人觉得可惜。   如果试图捡拾,手心的血会沿着碎片的边缘滴至笑笑的身躯。   还是算了。   林笑却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他睡得太久,睡得忘记了时间,脑袋昏沉眼前昏黄,还没起身听到了敲门声。   “请进。”他缓缓起身,进来的是蒙暨。   蒙暨关上门,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帘拉开,天地的黄昏洒了进来,林笑却望到一轮红得太过以至于不够真实的夕阳。   蒙暨将查到的信息交给了林笑却。   林笑却接过报告,慢吞吞看起来。睡意缠绵着他,他晃了晃头清醒了些。   报告里说林笑却在林柔城市的时候,谢荒回来过。回到那座小城市里找林笑却,但没有找见他。   私家侦探从买到的监控录像里截了图出来当做证据。   林笑却抚上那不够清晰的影像,谢荒还是谢荒,只是把头发都剃了,跟囚犯更像了。   看不清他眼神,看不清他脸色,模糊的人影模糊的衣衫,但林笑却知道那就是谢荒。   报告说谢荒没有找见人,去了外婆墓地祭拜,呆了一天才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暂没有结果。   看守墓园的保安说那人阴戾戾的,餐风露宿一整晚,保安第二天上班时还在,他拿着手机都想报警了那人才离开。   报告里还有保安的口证:“真是吓人,比电影里那些连环杀人犯还吓人,还好这墓地里没啥值钱东西。”   林笑却抚着“吓人”两字,墓地里吓人的应该是鬼,怎么能是谢荒呢。   谢荒明明是个大活人,成绩很好的好学生,跟杀人犯一点都不沾边。谢建德的罪孽,不该落到谢荒身上。   林笑却将报告合拢,眼眸湿润。 第110章 现代三重奏13   天际的夕阳落得太快,林笑却抬起头时只剩了小半轮。   那不够恢弘的余晖残留,无力将周身的层云浸润,只剩那么薄薄的一层光,打在林笑却面庞上时显得温柔又落寞。   蒙暨问林笑却怎么突然难过起来。   那里面的报告蒙暨事先看过了,蒙暨摩挲着谢荒的字样,感到丁点的不愉快。爱慕者如神像,披上了名为谢荒的薄纱,蒙暨想要见祂的赤。身。裸。体,而不是被阻隔在轻纱之外。   在蒙暨与林笑却相遇之前,林笑却已经沾上了别人的印痕,一抹抹一层层,蒙暨想要洗去,可林笑却觉得冷,他不愿意。   林笑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茫然带着些无措地望那轮夕阳。   夕阳很快就跌空了,蒙暨靠近床榻去拿林笑却手中的报告。   林笑却捏得很紧,纸张泛起褶皱,他不肯给出去。   蒙暨松开手:“谢荒没有事,只是不知去了哪里。小少爷,你不要难过。”   蒙暨试图安慰,林笑却向他说谢谢:“麻烦你继续查下去。”   蒙暨答应下来,又说这报告最好不要继续存在下去:“家主知道了会生气的。”   林笑却突然有些叛逆:“那就让他生气,他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要把我绑到病床前锁起来。”   蒙暨没说话,过了许久低叹了一息。   门突然被敲响,管家说该用晚餐了:“小少爷,家主在等您。”   林笑却不想去,他说自己不饿,但管家仍是重复家主等您的言语。   林笑却微咬下唇,很想把戚南棠咬出一个窟窿来。他没有吃人的习惯,可戚南棠实在太过讨厌。   林笑却最终还是下了楼。   他不言不语地用饭,懒得夹菜几乎就在吃白米饭。戚南棠的眼神下,佣人给他舀了碗汤他也不吃。   他固执地跟戚南棠作对,每个细枝末节都要彰显他对戚南棠的怨与厌才好。他才不想跟戚南棠其乐融融一副家人的怪模样。   戚南棠挥了下手,佣人们陆续退出了餐厅。   他们脚步很轻,并没有打扰到林笑却。但林笑却还是搁下了筷子说吃饱了。   戚南棠微微笑了下:“笑笑,你的食谱未免单调了些。”   林笑却站起来,故意忽略戚南棠的言语,他提前道了晚安便要离开。   “站着。”戚南棠命令道。   林笑却偏不听。   不听的结果是被戚南棠强硬地搂在了怀里。   “放开。”林笑却挣扎了几下,戚南棠抱得很牢,跟这世上最坚硬的牢笼没什么两样。   “小叔,放开。”林笑却声气软了些,他说他真的吃饱了。   戚南棠不信他,右手并不轻缓地抚上了林笑却的小腹。   林笑却霎时不动了。   他穿得不厚,戚南棠手掌的存在感太强,他不喜欢。   戚南棠隔着衣衫抚林笑却的小腹,过了会儿说林笑却说谎:“明明饿着,撒谎自己饱了。”   林笑却按住戚南棠的手,他下巴微仰着,不适地扭过脸:小叔,您放开吧,我会再吃一点。   戚南棠离他太近了,呼吸几乎喷洒在林笑却脸庞。   戚南棠说:“晚了。”   他拿起勺子要亲自喂给林笑却尝。   林笑却不肯吃,戚南棠掐住了他脸颊。   戚南棠问他为什么不听话。   林笑却没有回答,被强制进食了几勺后,他好似听话多了。但戚南棠再一次喂食时,林笑却低头咬住了他的手腕。   林笑却咬得特别狠,咬得牙齿都疼了,破了皮血液流进唇舌之间,怪腥的。   戚南棠没有喊叫也没有疼痛般放纵着。勺子早掉在了地上,碎成两半。   太腥了,林笑却不想咬了,他觉得牙齿都开始酸疼。他想抬头想起身,但戚南棠将他牢牢地按着。   “舔干净。”戚南棠嗓音低沉。   林笑却不想舔,他又不是食人饮血的怪物。   戚南棠另一只手抚摸着林笑却的后颈,力气突然加大了些:“笑笑,乖。”   林笑却没有听从,他合拢唇瓣,就那样磕碰着他咬出来的伤口。   戚南棠微微叹了一息。   他松开手,换了个姿势将林笑却抱在怀里。   伤口还流着血,戚南棠抬着手腕抚蹭林笑却的面颊,把干干净净的林笑却弄脏了。   耳垂沾了血,眼下沾了血,唇瓣更是血滴滴的。   林笑却低垂着面庞,任由戚南棠施为。   他这会儿乖巧多了,似乎被吓到了。戚南棠望着林笑却血液浸润的肌肤,莫名有种亲上去的念头。   真是奇怪,难道他失血过多,要将血液舔回来。   林笑却眼眸微微湿润,他低垂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血太腥了,他只是想给戚南棠一个教训,想告诉戚南棠他才不是任人捏的泥娃娃。   戚南棠指尖碰上了林笑却的唇,这么软的唇,那样利的齿,可惜只能咬出血来,咬不断他的骨头。   “笑笑,”他说,“没关系。”   他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林笑却。事实上他对疼痛并不敏感,天生的,他不觉得林笑却的啃噬有多疼痛,他只是喜欢这血色沾到肌肤上后笑笑无措的模样。   咬人的狗不应该流泪。   戚南棠抚上林笑却眼眶,迫使林笑却的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   林笑却望着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狼狈极了。   在成人礼那夜,脸颊上还有口红划下的“戚”字,戚南棠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抚蹭,摩挲得林笑却肌肤生疼。   戚南棠没有搭理林笑却微簇的眉头,直到脸颊上红痕似晚霞明显,戚南棠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他道:“搬回戚家。”   他后悔了之前的宽容,他不该给林笑却自由的空间。   林笑却应当住在戚家,像花朵扎根一样。   林笑却眼睫颤了颤:“不,您说过的,我可以住在学校附近。”   戚南棠微笑:“那是之前的主意,现在,我变更了。”   林笑却抬眸凝视他,眼里的脆弱化为了恼与怨,他又一次牙尖嘴利起来:“我咬你,你活该。”   戚南棠并不生气,他抚上林笑却的头发,缓慢而血液轻滴:“小叔不介意你再咬一次。”   “不过这回,”戚南棠攥住他的一缕发,“我要笑笑都舔干净。”   林笑却望着他,眼神微微冷了,不顾被抓着的头发挣扎起来,戚南棠松开了他。   林笑却从戚南棠怀里出来后又把头低下。   “我不是狗,”他说,“小叔,我要睡了。”   那日过后,林笑却从住校变更为走读。学校附近戚家的房产仍用着,白昼没课的时候休息,但晚上戚家会派人将他接回去。   渐渐的,戚南棠越来越过分。 第111章 现代三重奏14   学校里总有些活动不在白日进行,一些社团一些聚会,需要占据夜晚的时间,可戚南棠不允许。   这天林笑却故意地不回去,跟着同学去酒吧,还没喝上几杯戚南棠就来了。   他走进这不算繁华的酒吧,人们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身上。衣冠楚楚一副人上人的模样,仿佛这里的地界配不上他踩上去,应当如摩西分海自动绕到两边。   有长相精致的男孩端着酒杯试图迎上去,还没靠近便被保镖拦了下来。   身旁的同学低声说着:“你看那人,就那人,看起来好——”   林笑却顺着同学指引的方向望去,目光与戚南棠交汇的那刻,同学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了。   他只是知道,戚南棠一定生气了。   林笑却心中反而泛起些快意。他就是见不得戚南棠波澜不惊的模样,扰乱他的生活仍无动于衷的样子让人只想破坏。   林笑却端起酒杯示意,隔着人群浅笑了下,随后在绚烂又昏暗的灯光下一饮而尽。   喝完酒有些晕乎乎的,没一会儿戚南棠就走到了身旁,林笑却还想打招呼来着,没说出口就被戚南棠强硬地带走。   同学想拦着,保镖解释了两句同学就退缩了。原来是家长来抓人了,林同学被管得可真紧,也是,长那副模样家长不会放心的。   被带到车里,戚南棠的手劲很大,攥得林笑却手腕疼。他倒在车座上,回头似怨似恼地凝望:“小叔。”   他喊了声小叔,又不肯继续说下去。   那微微迷离的目光叫戚南棠不快,林笑却不该用那样涣散的目光望他,被别的东西分心了似的。   车门阖上,前后座的挡板升起,戚南棠单膝扣在了林笑却腰间,林笑却爬不起来。   “小叔说的,笑笑全忘了。”戚南棠没收着力道,林笑却觉得腰都快断了。   他低声呼疼,戚南棠没有半分怜惜,抚上他的后颈问:“以后还来吗?”   林笑却微笑:“来啊,当然要来,小叔,你已经是老古董了,你不知道,年轻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年轻人?”戚南棠低笑了声,似乎在嘲笑林笑却的天真。   他把笑笑当人,笑笑才能当人。不把笑笑当人,笑笑只能当玩具。   一只美丽的花瓶,不该惹得他动怒,他应当教会笑笑戚家的规则,把身上貌似锋利的刺主动剔除。   乖乖地守在戚御白身边,做一个无知无觉的玩偶。   戚南棠抚上林笑却的发,如此不堪一击却试图激怒他,做事从来不思考后果的傻孩子。   戚南棠思考着应当如何惩罚,该给笑笑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跟旁的人在灯红酒绿里沉湎。   戚南棠还没有思考出结果,林笑却的身体自个儿不对劲了。   他觉得好热,发热,热得人身体都要灼烧起来,像一只被点燃的香氛蜡烛,散发出诱人暧昧的幽香。   他控制不住地低吟出声。   戚南棠发觉不对,移开了膝。就这么一小会儿,林笑却快跟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出了好多汗,后颈上也湿漉漉。   戚南棠将林笑却抱了起来,抚上他额头,烫得人心惊。   戚南棠犹豫了会儿:“发烧了?”   林笑却没有回答,双手控制不住地往下,戚南棠捉住了他:“别乱动。”   戚南棠让司机回戚家,将医生叫来。   但林笑却显然等不了了。他忍不住低声啜泣,浑身湿得一塌糊涂,脸蛋像被人狠狠掐过一样红。   他说他要。   戚南棠不明白他要什么。   林笑却茫然无措咬上了戚南棠的手,那可恶的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没办法要。   可惜林笑却的力气太小了,他浑身乏力失了劲,一点都不像在咬,反倒跟亲吻像了十成十。   戚南棠的眼睫微颤了一下,目光也幽沉下来。   戚南棠明白林笑却要什么了。他一边制住林笑却,一边吩咐人去刚才的酒吧查,查出是谁下的药。   “傻子,”戚南棠骂他,“愚蠢。”   戚南棠攥住林笑却的发,迫使他抬头将那张玉念的脸完完整整地露出。   他小声呢喃着“疼”。   戚南棠只是教训他:“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的人,若是被人干透了,你以为我会为你出头?”   “笑笑,小叔很生气,你最好祈祷你的清醒来得更晚一些。”戚南棠放着狠话,但林笑却眼泪真往下掉时,他反而松开了手。   戚南棠将林笑却放回了座位,他目光冷沉地望着林笑却的动作,不阻拦也不帮忙,只是冷冷地看着。   但林笑却哭得太难过了,戚南棠竟然有一点不忍心。   他抚上了他的头发,这一次力度很轻。   “就快到了,”他说,“医生已经来了。”   “不行,”林笑却呢喃着不行,他咬着唇喊疼,在后座上蜷缩得像个被捏坏的泥娃娃。   戚南棠沉寂了很久,在他竟然动了帮忙心思的时候,戚家终于到了。   戚南棠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遗憾,他将林笑却的衣衫整理好,将他抱到了怀中。   林笑却哭泣的声音很小,像个刚出生的幼崽,又想要又得不到,只能无力地低唤。   服了药浸在冷水浴缸里,林笑却轻颤着喊疼喊冷,戚南棠抚上他的脸庞,教训他:“你应得的。”   林笑却湿漉漉的一双眼更伤心了。   戚南棠怔了会儿,竟然莫名其妙走入了浴缸中。   他将林笑却抱到怀中,紧紧地抱着他,问他现在还冷吗。   林笑却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幼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窝,他靠得紧紧的。   即使这窝一点也不暖,阻隔不了滔天的洪水。   在这冰冷的浪涛中,林笑却抱着自己的窝不撒手,戚南棠静静的,不再试图言语,只是静静地任由怀中人依靠。   很奇怪,戚南棠分不清自己的心绪,像是一团缠绕的蛛丝,本来应该用来捕猎,现在却成了毛线团,任由幼崽抓来玩去。   第二天林笑却真的发烧了,烧得厉害烧得快晕过去。   戚南棠此刻却不在戚宅。   下药的人捉到了,是一个经常混迹夜场的男人,见着美貌少年动了坏心思,趁人不备下了药。   此刻这人黑布蒙着脑袋惊惧地跪着求饶。戚南棠从保镖手里接过棍棒,发了狠劲一丈断了手。   这男人惨叫起来。   戚南棠踩在这人脑袋上,制止了他难听扰民的叫声。   这时保镖收到了林笑却发烧的通知,低声告知了戚南棠。   戚南棠低叹了声,将人留给保镖们,自个儿打道回府。   戚南棠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烧糊涂了。他左手吊着吊瓶,右手抱着自己,像只被剥了皮毛只能靠抱自己取暖的小猫崽子,声音低低的含混地喊着什么妈妈。   戚南棠走过去,靠近了些。他居高临下看着林笑却,一时之间什么也没想,只是瞧着。说不清是冷眼旁观还是科考般的细研,他把林笑却全身瞧了个遍,嫌弃被子挡住半截还把被子掀开了。   打盹的医生清醒过来,嫌弃又不敢说地看了眼戚南棠的手,真是讨嫌,怎么能掀病人的被子。   林笑却觉得冷,但没能睁开眼睛,他呢喃着妈妈外婆还喊了声谢荒。   又是在叫谁,都病了还不安生,都签了合同卖给戚家了,还要喊别人的名字。是他爸还是他什么亲戚,什么慌啊怕啊,什么妈妈外婆,都是死去的人,活着的还惦记什么。   戚南棠坐下来,坐在床沿就那样看着林笑却。   一个大活人自是比空气温暖些,林笑却迷迷糊糊就沿着热量攀爬上去,但是太累了没力气,他爬到一半爬不上去了。戚南棠帮了他一把。   戚南棠搂住林笑却的腰背,说不清是在抱一只狗崽子还是在抱小孩子,两者他都没抱过,也不知这姿势算不算正确。   林笑却又在喊妈妈了,喊得那样惹人怜惜,一旁的医生都想应了,管他真的假的,病人的要求需要满足。   可戚南棠铁石心肠,在这关头还要逼林笑却叫小叔。   他说没有什么妈妈,只有小叔。   他摸着林笑却的头发,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侧过头看医生,医生一激灵说没有大碍。   戚南棠问:“不会烧成傻子?”   医生连忙说不会。   戚南棠没说这好还是不好,掐上林笑却的后颈力度又放轻了些。   “本就是个傻子了,再傻点也是应得的。”   他教训着林笑却,林笑却好像听懂了,有点害怕:“妈妈,我不傻。”   林笑却边说边往戚南棠怀里钻,眼睛湿哒哒的睁不开,好热好烫好昏啊,天与地都黑了,他的眼皮吊了两座小山,太重了,睁不开。   戚南棠抚了下林笑却的后背,抚着又拍了两下,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哄人后,戚南棠立马改抚为掐。   他掐着林笑却的腰,说林笑却喊错了,要叫小叔。   掐的力气不重,但太讨人嫌了,林笑却神智慢慢恢复了点,他意识到这声音不是女性的柔软,带着一贯的冷意,惹人嫌惹人烦。   林笑却不肯叫小叔,他顶天立地般顶起两座小山,睁开眼看到的果然是戚南棠。   厌倦,林笑却烦透了,怎么都生病了昏成这样子了,眼前晃悠的还是这讨厌的人啊。   林笑却晃晃脑袋,变变变,变出其他人来好不好。   戚南棠按住了他的头:“还嫌不够昏?晃什么。”   林笑却很委屈地说:“把你晃走。”说话还带着哭腔。   戚南棠没生气,有些好笑故意般:“走不了,林笑却,你把你自己卖给我了。”   戚南棠这一刻忘了,合同上该成为林笑却丈夫的不是他,是他的侄子。 第112章 现代三重奏15   怀中的人毫无杀伤力,轻而易举就能了断,只要力气加重些,他一定会疼得低声呢喃,想脱离又逃离不掉,想找个窝却只能找到一个把玩着牢锁的债主。   戚南棠抚上他的脸庞,逼问他:“林笑却,你听到了吗。”   林笑却晃晃脑袋,徒劳无功,疾病生出的眩晕只能麻痹自己,麻痹不了现实,眼前的人仍然是戚南棠。   “没有。”他没有听清戚南棠在说什么,讨厌的人说什么他都不要听,但戚南棠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   林笑却低低呜咽两声:“不是,没有,没有卖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逃,但他健健康康时都挣脱不了戚南棠的束缚,现在都病晕了更不可能逃掉了。   戚南棠按住他,不准他动,左手还插着针呢乱动什么。   林笑却长长的眼睫毛上缀着泪滴,戚南棠恐吓他:“别哭了。”   “没有哭。”他的声音好小,好小,轻得一阵风刮来都能吹跑。   太乖了,这病怏怏的花瓶小狗崽子怎么这会儿这副乖模样,叫人的心跟着想要融化。他的利齿怎么不来咬人了,戚南棠掐住他脸颊,探进去摸他牙齿,明明还锋利着,这会儿搞得只能喝奶似的。   之前把戚南棠咬得血肉淋漓的锋芒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   戚南棠指尖的存在感太强,林笑却要把他挤出去,柔软微烫,戚南棠抚着他的唇瓣:“林笑却,你是不是想喝奶啊。”   林笑却什么也不说,呜呜咽咽的,头昏得像掉进了万花筒里。   戚南棠唇角不自觉含着笑意,真叫佣人搞了个奶瓶兑了奶粉送过来。   戚南棠让林笑却咬着,林笑却不肯咬,他不饿,他喝药都喝饱了。   戚南棠还要强迫他,跟逗猫崽子似的,医生看不过去了,低声劝了几句。   戚南棠望着林笑却不情愿的模样,遗憾地将奶瓶放到了一旁。   狗崽子果然长大了,宁愿喝血绝不喝奶。   戚南棠问医生:“他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说要多休息几天,说着强调了下静养。   家主什么时候如此有玩闹之心了,把美少年当玩偶抱来喂去,实在不适合养病。   疾病缠绵着,林笑却休养了好几天身体才好些。   他不想再躺下去了,勉力起身说要去学校。一旁的佣人很是为难。   “小少爷,家主说了,您不能外出。”   林笑却望向他,难以置信。   佣人低下头不敢再说,收拾餐盘出去了。关上门还不忘反锁。   林笑却抑制不住咳了下,浑身乏力勉强下了床敲门:“我要出去。”   没有人应答。   管家交待了佣人,不能与小少爷过多地交谈,家主不喜欢。   “开门。”林笑却又敲了下,“再不开我报警了。”   管家无奈地来到门外:“小少爷,您身体还没好,多休养几日。晚上家主就回来了,您有什么话可以跟家主讲。”   林笑却不答应,他现在就要出去。管家只能打电话禀告。   戚南棠听了,说让林笑却先写检讨书,什么时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出去。   管家依言告知,林笑却恼了,不管戚南棠能不能听到都骂:“混蛋,混账,混球!无赖!”   管家赶紧捂住手机,戚南棠听到了,只是微笑:“告诉他,晚上我回来前,要看到他的检讨书。”   管家连连应是,戚南棠挂断了电话。   管家放下手机开始劝,林笑却笑了下,沉默良久说房间里没笔。   管家让人送笔,却不开门,只是从门缝里递进去。   林笑却气得头晕,本想趁着开门时跑出去,没想到管家为虎作伥得淋漓尽致。   林笑却拿起笔就开始写,写的全是骂戚南棠的话,写得头晕脑胀了倒在床上。他喘息两声,不知不觉就气睡着了。   夜晚,戚南棠回来后得知林笑却既没吃饭也没吃药,有一点恼怒,不多,只是令人十分不舒服。   房门打开,他走进来的时候林笑却仍然装睡。佣人送饭送药他也这样装了,只要他不想吃,难道还能强迫他。   戚南棠看到了桌上骂人的话,骂的全是他,但他意外的心情好了些,抚上纸张“戚南棠”的字眼,竟有种莫名的欢愉。   记住他,恨他,生活与灵魂里全是他,那也挺好。   但他面上并不彰显,一副冷厉的声气:“这就是你的检讨书?”   林笑却装不下去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话也不说一句就往外走,连拖鞋都忘穿了。   戚南棠一下子将他阻拦抱到怀里,在书桌前坐下,林笑却挣扎也只是被抱得更紧。   “笑笑,”戚南棠抚上他脸颊,“生了病就要遵从医嘱,不要耍小孩脾气。”   林笑却瞪着他:“戚南棠,我真想咬死你。”   戚南棠微微笑了下:“好啊。”   他之前被咬伤的地方已经好了,这次毫不避讳又凑到了林笑却嘴边:“咬,小叔给你咬。”   林笑却望着那手腕,更生气了。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戚南棠就是变态就是疯子。   “我,”林笑却说,“我不是什么奴隶,也不是什么玩具,戚南棠,我不是你的侄媳吗,侄媳应该也算是家人,你不要这么对我了。”   他咳了声,觉得有点冷:“戚南棠,我不喜欢被关起来,不喜欢。”   他说话时不肯太过软弱,强硬地抑制哭腔,可他病还没好,没能装得像模像样,带着被欺负后的无措与悲戚。   戚南棠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望着他,戚南棠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会儿心思都静了,静得像一潭湖水,只倒映出了林笑却这一个人。   “我是你的侄媳,对吗?”林笑却有点害怕他的眼神,不知不觉问了一句。   侄媳?戚南棠如释重负,他终于为自己的不对劲找到一个理由。   原来他真把这小家伙当侄媳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晚辈,他帮着照看罢了。   “对,”戚南棠说,“你是戚家的,你属于戚家。”   “不对,”林笑却摇头,固执地看着他,“我属于戚御白。”   林笑却心里不这么想,但他嘴上要这么说,相比躺着的戚御白,他此刻更想抵挡眼前的戚南棠。   戚南棠抚上了他的头发,缓慢又带着点珍惜:“不对,你属于戚家,我只是把你分给了戚御白。”   “就像养一匹小马,我愿意给侄子玩罢了。”戚南棠抚着他的眉眼,想告诉他归属权与使用权是不一样的,可戚南棠没有开口,小家伙还病着,戚南棠有一点点担忧林笑却气晕过去。   林笑却这会儿没那么生气了,他觉得戚南棠是个疯子,疯子的道理常人自然懂不了。   但他还是要刺激他,恨不得戚南棠更疯一点。   “小叔,”林笑却浅笑,“你真是让人厌恶。”   “不像御白,我最喜欢御白了。”林笑却好像懂了点戚南棠对他的在意是什么,但他不去细究,只是循着本能讽刺。   戚南棠攥住了他的手,突然就咬了上来,不肯留情真咬出血了。   戚南棠说这是回报,你来我往的礼节。   但林笑却疼哭了。   戚南棠抱着林笑却到床上,改咬为舐,将伤口上的血舔得干干净净,那伤口都泛白了戚南棠也不肯松开。   戚南棠是有点不正常的。   他小时候被绑架过,老是挣扎要逃惹怒了绑匪,被绑匪关在了狗窝里。吃的东西那么少,三四岁的戚南棠为了活命只能跟狗抢,被咬也是常事。   狗咬他,他会咬回去的,绑匪哈哈大笑摄着像传回去,要他父亲加钱。   有一条母狗刚生了宝宝,好多条好多条,戚南棠吃饱了不愿争了,混着血会跌在小狗大狗的窝里跟狗群躺一起取暖。   大冬天的落了雪,地面都结冰了,他穿的衣服早就破了,又脏又臭。   他吻着林笑却被他咬伤的手腕,觉得林笑却像那狗窝一样暖。他牢牢地制住林笑却,不肯让他逃离半分。   戚南棠记不得在狗窝里呆了多久才回到人间,那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不值得他在意。   他抬起头来,嘴唇血滴滴的,全是林笑却的血。血滴在林笑却面上,混着林笑却的泪交融缠绵。   他抚着他的额角。“笑笑。”他低声喊了他一声,倒像是情意绵绵。   林笑却湿朦的眼闭上,戚南棠却不肯让他睡觉,非要他清醒地看着。   “你是——”我的,“你是戚家的。”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明白了吗?”   林笑却眼泪往外冒,他不明白,他只觉得疼。   原来被咬这么疼啊,戚南棠活该,但他不活该。   他扭过脸又咳了声,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戚南棠彻底清醒过来。   医生又来了,没办法教训雇主,只能唉声叹气表示不满。   伤口包扎了,药也喂了,戚南棠抱着林笑却擦他脸上的泪滴,戚南棠一句话不说,只是安静地擦拭着。   林笑却烦他,厌他,恨他,但林笑却疼累渴,只能依靠着他。   戚南棠喂他吃东西时,他也不挣扎了。他是真的饿了。   时间过得好快,一下子就到了冬天。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连疤都没留,但那时候的痛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挺疼的。   林笑却抚上自己的左手腕,人体真是奇怪,那时候血滴滴这时候又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摸了几下戚南棠就察觉了,戚南棠丢下报表望了过来。   “醒了?”   这么轻微的动作——手在被子里轻轻蹭过,戚南棠一定是长了对狗耳朵。   林笑却受冻发烧,戚南棠守了一夜,但林笑却并不领情,也不回答他,只是往窗外看去。   大清晨的灰茫茫一片,原来是半夜落雪了。 第113章 现代三重奏16   见他不回答,戚南棠走了过来,抬手贴在他额上。戚南棠的手挺冰的,林笑却想躲,但戚南棠按住他肩膀不让他躲。   贴在他额头的手慢慢下滑,摸他的脸颊摸他唇角,林笑却抬眸看他,戚南棠并不与他对视,只是望着他唇瓣说不清在挑挑拣拣什么。   两片软肉又不是猪心猪肝猪肺,他目光挑拣半天不出价也不还价,霸占着不肯离开。   林笑却覆上他的手,在拍开与挪开间迟疑,戚南棠率先松开了。   外面又落起雪,飘啊摇啊,戚南棠说林笑却好久没去看戚御白,既然没发烧了,那今天就去看看。   林笑却应了好,戚南棠的眉头却微拧起来。   林笑却说到做到,立马就穿衣洗漱。   戚南棠盯着手里的报表,心神却游移到水花溅落的声音里。   滴滴答答,哗啦哗啦,林笑却哭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很小声,甚至悄无声息地往下掉水珠,好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似的。   昨夜湿了戚南棠一手,发烧的人却像根木头,戚南棠抱着他想哄两句,可惜没有哄人的经验,只能摸摸他头发擦擦他脸庞,太弱了,一手就能掐断声息的人,连哭叫也不肯。   戚南棠将手放在他颈间的时候,林笑却好像清醒了过来,但他没反抗,安安静静像个洋娃娃,戚南棠问他疼不疼,林笑却湿朦的眼阖上,彻底不吱声了。   戚南棠的心剧烈地跳了下,他凑近他的鼻尖,感受到那细弱的呼吸才将古怪的惧意压了下去。   相比林笑却这样安静的样子,戚南棠更喜欢他张牙舞爪的反击,骂他也好咬他也罢,总归是生龙活虎的,不是个死物。   林笑却当初的检讨书戚南棠收起来了,放到保险箱里和机密高昂的资料作伴。   即使那些字眼并不是赞美,但戚南棠不得不承认林笑却的字是极好看的。   珍藏起来也不算荒唐。戚南棠找了个荒唐的理由骗自己。   洗浴间的水声渐渐停了,戚南棠长腿一伸,挡住了林笑却的去路。   他放下报表,说了声天冷。   林笑却看也不看他,径自跨过他的长腿往外走。   戚南棠又道:“既然发烧了,老老实实呆着。”   林笑却回头:“小叔,我已经好了,多谢您的照看。”   话落林笑却就往外走,戚南棠捉住了他,有力的大手把他揽入怀中。   抱着又没动静了,就那样强硬地制住他,拦路的老虎张不开牙。   林笑却微喘了下,跟着沉默起来。   过了许久,戚南棠松开了手,林笑却没再回头,径自开门出去了。   天地的雪落得更欢了,戚南棠的指尖还留有余温,他捻摩了下,微微怔了片刻。   医院病房里。   林笑却跟戚御白说今天下雪了,下得挺大的,昨天半夜就开始落,落得地面滑溜溜的像条鱼。   说完他喝了口水,怪冷的,唇舌喉管灌下去连胃肠也结冰。   前一阵子他终于知道了谢荒的踪迹。   蒙暨将查到的一切交给了他。   谢荒好好的,没有做傻事,那已经足够了。   林笑却将报告合拢。他深陷在戚家这泥潭里,不愿连累谢荒。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活着的人得往前走。再见谢荒,不过是将谢荒重新拉入愧疚的深渊,谢荒能好好的,已经足够了。   好不容易才从蛛网里逃出来,他不能将他拉回去。   不见了。   戚家。   夜都深了,林笑却也没回去。管家提着心将晚餐撤了重做,循着家主的心思打电话问了问,林笑却直说不回了。   “御白瞧着瘦了,我今晚守着他。”林笑却说得漫不经心,“这里有住的房间,王叔不用担心。”   管家姓王,王管家心道这哪成,家主等了这么久连晚饭也没用,要是一会儿生气了折腾的还是小少爷。   王管家想劝两句,戚南棠打断了他。   “备车。”   王管家连忙应了,想再劝时电话已经挂断。   这座城市在大冬天的夜晚里依旧斑斓,繁华都市里的灯光耀得晃眼。车水马龙地面又结了冰,前面道上出了车祸只能绕道而行。   一路上堵了许久,等抵达医院时已近九点。   林笑却给自己削了个苹果,还没来得及吃戚南棠就开门进来了,敲也不敲一声。   林笑却放下果与刀,湿巾擦了擦手,还是有些黏,就跟这戚家似的,一旦沾上了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戚南棠目光落在他身上,医院发冷的色调里显得莫名阴沉。   戚南棠问他怎么不回去。   林笑却望着病床上的戚御白:“我想多看看他,小叔,我很担心御白。”   “借口。”戚南棠评判了番,给林笑却的回答判了个不合格。   林笑却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谎,小叔,御白是我的丈夫,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关心他担心他都是不够的,最好一颗心全放他那,这样才不辜负小叔的教导。”   戚南棠站在那里,没有分丁点目光给自己的亲侄子,他异常冷漠地注视着林笑却的神情,跟外科医生动手术似的,拿着刀翻找病根。   林笑却不是个合格的演员,戚南棠没从神情里瞧出深情,他冷戾的目光放轻了些,手术结束该包扎了。   “还没结婚,不用这般辛苦。”戚南棠说,“回去吧。”   林笑却就是为了躲戚南棠才不回去,他亲自来邀更不愿回了。   林笑却覆上戚御白的手,与戚御白十指相扣,随后摇了摇头。   戚南棠呼吸重了些,像头快被惹怒的狮子。   林笑却说的话很有道理,他说得很对,戚御白是林笑却存活的理由,是亲侄子的花瓶,是养在侄子身边的玩偶,是不算昂贵的美丽雕塑,是该长了根扎戚御白身上,戚南棠应该相当怡然地接受才对。   可戚南棠只觉得心里烧了把火,跟蜡烛的火苗似的燃了半夜也不熄,烛泪滴在心口微微生疼。   “你明白就好。”戚南棠微微笑了下,“什么时候笑笑这般识趣了。”   “不过,”戚南棠近了一步,身影快将林笑却淹没,“我突然觉得你配不上戚御白。”   戚南棠攥住了他的手:“松开我的侄子,别把他弄脏了。”   林笑却的手腕被捏红了,但他固执地不松。他平静地看向戚南棠:“小叔,御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过去虽然有一点不情愿,但现在我满心满意希望他醒来。”   “我想留在医院一直照顾他。”林笑却说得不急不缓,不像是告白,倒像是告诫。   告诫戚南棠,别胡闹了。   戚南棠扫了一眼病床上的侄子,真可怜,身为戚家人自残自害,也挺可恨。   戚南棠捏开了林笑却的手,强硬地攥在自己手心。   不想听林笑却继续说什么,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话,笑笑,”手心触碰到柔软的唇,呼吸微烫,“你该回去了。”   林笑却自己不愿走,戚南棠就帮他走,拦腰抱到怀里不容反抗。   戚南棠抱着花瓶抱着玩偶抱着雕塑,走到车前窗玻璃一晃而过,哪是花瓶玩偶,只有林笑却,只是林笑却。   他抱着林笑却坐进车里,对司机说:“回家。”   过去戚南棠不觉得那是家,只是一个住所罢了。   可今晚怀里的人呼吸着心跳着,确实需要一个家才能把他藏好。   戚南棠摸着林笑却的头发,没去看他不情愿的双眼,自顾自将他乱了的发理顺又摸乱了。   回到戚宅雪垫得很厚了。   林笑却走在路上踩得雪吱哇响,飘散浮荡的雪被踩得塌陷脏污,跟煎肉的声音相似了半成。   林笑却微微失神就被戚南棠搂在了怀里。林笑却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雪还在飘着,戚南棠将林笑却拦腰抱起,说林笑却走路都没力,不如他抱着。   就那么几十步距离,戚南棠都要将他抱得死紧,恨不得把他打碎了融骨子里似的。   晚餐已经备好,不知道重做了几遍,大冬天正冒着热气。   林笑却没心思吃,但在戚南棠的目光下还是吃了几口。   深夜终于将戚南棠摆脱,林笑却锁好门,靠着门坐了下来。   这么冷的天,谢荒拍戏顺利吗。   资料上说他被导演从工地里挖掘出来,要当大明星了。   过去他俩老是去废品站阿姨那里看碟片,林笑却记得谢荒很喜欢,看得特别专注。天冷的时候他会捉住林笑却的手揣兜里暖暖,一边给他搓热乎一边眼也不眨地看影片。   照顾他好像成了谢荒的习惯。睡觉谢荒都要摸摸他脚,如果冷了还要特意揣小腹给他暖热乎。   资料上说他在工地上时很卖力,跟故意折磨自己一样,手脚都出血了也不停工。   赚到的钱全攒着,也不知道攒给谁了,多花一分都舍不得。   工友说谢荒贼奇怪,藏着一把刀也不知要干啥,有时候还能听到他磨刀的声音。   本来包工头想劝走谢荒,可谢荒太卖力了,到底留了下来。   “这小子,”包工头开玩笑,“别是攒着钱想娶媳妇吧,一天到晚吃糠咽菜,别把自己吃死了。”   有几个工人跟着开起玩笑,说着说着就起了黄腔。   包工头见越说越离谱,制止了几句,让休息休息干活了。   几个工人拖了拖,到场地时见那谢荒早干上了。真是不把自己当人,有命赚钱没命花。   林笑却将藏起来的报告翻找出来,看了会儿决定烧掉。   戚南棠跟个变态一样,把他当成戚家的私藏,既然不会跟谢荒再见,更不要给谢荒添麻烦了。   翻找出一个打火机,在那洗浴间里,林笑却将这些纸张焚毁。   火光里,他一点都不怕,只是静静地望着。   飞灰纸屑飘摇,火光的暖逝去了。而窗外的雪花仍飘着。 第114章 现代三重奏17   过年这天挺冷的,林笑却不想出门,哪怕只是走到车库也不想去。   戚南棠没有勒令林笑却穿衣,被子将林笑却一裹就抱出门了。   几辆价值高昂的车是戚南棠送的新年礼物,林笑却婉拒说没考驾照不会开。   戚南棠听了抱着他走到车里要教他。林笑却推了他一把,被子都散开了。戚南棠重新裹好,还想系个蝴蝶结,被子太厚林笑却也不配合没系成。   戚南棠冰了下林笑却的颈窝,惹得林笑却垂眸不看他。   戚南棠微叹一声,不教林笑却开车了,到更开阔的后座抱着他摸他的头:“怎么不高兴?”   “不喜欢这礼物,还有其他的。”戚南棠准备了不同城市的十几套房子,就等着林笑却签名了。   林笑却一声不吭,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   戚南棠凑近了他,呼吸太烫林笑却一下子离远了。他抬眸瞪他,看见戚南棠眉眼笑着,竟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除夕戚宅里装饰得喜气洋洋,红彤彤热闹闹,到处是红热之意。戚南棠不知从哪取出个红包塞林笑却手里,里面装了好几张卡,林笑却不收他就作势要咬他,咬到手腕了却只是碰了下,没让尖牙利齿叫林笑却见血。   林笑却说他跟个变态似的,戚南棠也不恼,大过年他不跟林笑却计较。   林笑却倒在车座上被子又散了,戚南棠将人从被子里揪出来,林笑却喊冷戚南棠脱了外衣给他穿上。   林笑却继续喊冷,其实不冷,空调热乎着,但他就是看戚南棠不惯。   戚南棠含着笑又脱一件,林笑却意识到微妙,按住了戚南棠继续脱的手。   “小叔,”林笑却的手搭在戚南棠衬衣的扣子上,“我们是不是过分亲近了。”   “没有长辈跟晚辈应有的距离。”林笑却垂着眼帘,“而且今天过年,我想去医院陪着御白。”   许是窗外的云层一下子堆得太厚,显得戚南棠的笑有点阴戾,林笑却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被戚南棠掐住了腕。   戚南棠咬了个牙印出来,林笑却扭过脸承受着。他微蹙着眉,竟有几分受苦受难观世音菩萨的韵味。   戚南棠将他按倒在怀里,胸膛起伏着,林笑却听到了戚南棠的心跳,粗蛮有力,一百年都不会死的样子。   “笑笑,不要说丧气话。”   丧气话?林笑却心道戚南棠才是叫人丧气,一副不清不楚把他当娃娃捏的可恶。   戚南棠那么有钱,全世界的玩偶娃娃堆满一座城堡够他玩个通透,偏偏要来玩弄大活人。   林笑却压抑着情绪,状似不解:“小叔,你不觉得我们这样不正常吗?”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羊羔般的天真。   “小叔的照看我心领了,只是御白一个人孤单得很。”   戚南棠捂住了他的嘴,捂了会儿又变成爱抚了。他指尖搭在林笑却唇上,弹琴要弹不弹的。   林笑却真想戳破那层戚南棠不戳的薄膜,戚南棠装傻的样子真是可笑。   但笑了会儿林笑却又沉默了。戚南棠有资本装模作样,他却受不得戚南棠不装的后果。   谁知道这变态会做出什么。   戚御白成了岌岌可危的破碎盾牌,林笑却捡起一块挡在中间。   “小叔,我会乖乖当您的侄媳妇,”林笑却轻声说,“甚至会更乖一点。”   戚南棠不让他说下去,又把他嘴捂上了。   空气里氤氲着让人燥热的气息,戚南棠突然直白地说:“不要再提戚御白,他生病了,病人应当好好休养。”   “你总是提他,会打扰到他的。”戚南棠教育似的口吻,抚着林笑却脸颊,要揉怀里的爱怜般,目光却危险而僭越。   林笑却觉得自己好像被脱光了衣服,戚南棠低垂着眸打量。   “你——”林笑却有些无力,“小叔,你太过分了。”   “我有点喜欢你,”戚南棠蒙住了他的眼,“笑笑,你要乖乖的。”   戚南棠这会儿不想对林笑却做什么,不想咬不想强迫,只是想让笑笑乖乖地呆怀里。笑笑穿得单薄,他抱得更紧一点才不会受冻感冒红了眼眶。   戚南棠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了。他拥有的太多,便都不值一提。   可怀里的人好小好弱一个,要最好的一切才能包裹出温情来。   他开始徐徐图之。   林笑却发现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小了。   往常学校里会涌过来跟他做朋友的同学莫名其妙就跟他断了联系。各种聚会也不再邀请他。   接触到的各类活动突然就少了,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发现的时候报名时间已经截止。   人人都有很多忙碌的事,但人人都远了他。   林笑却某天蓦然发现,他已经快一月没跟戚南棠以外的人交流。   连上个课回答问题,老师都不叫他。   回到戚宅跟佣人说说话,佣人也只是点头。   整个世界好安静,安静得跟突然消失了一样。   傍晚戚南棠回来的时候,林笑却说要去游乐场。他说他要一个人去。   戚南棠莫名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但司机送去了,却只是包场的游乐园,根本没有来来往往的游客。   旋转木马一圈圈转着,摩天轮慢吞吞爬上去又坠下来……冷冰冰的器械开动着,连发动机的呼啸都空荡荡的,听不到人们的欢乐与尖叫。   他找工作人员聊聊,工作人员也只是微笑着介绍各类项目,公事公办跟机器人一样。   他说昨天下雨了。   工作人员只是含笑点头。他说这里的玩偶很漂亮,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却不说话,仍然微笑着。   跟个披了人皮的鱼怪一样,工作人员的微笑突然面目可憎起来。   林笑却转身就跑,漂亮的娃娃也没拿,他狂奔起来,要跑出这个虚假的世界。   他跑得急,跑得心都快跳出来,汗水往下滴,五脏全都要蹦出来,他跑不动快跌倒的时候,戚南棠出现在了他面前。   “笑笑。”他跟他打了声招呼,只是一声招呼而已,林笑却却有了哭泣的冲动。   终于有人看见他了。   林笑却还没直起身,他累得弯了腰,汗水湿着头发往下滴,戚南棠将他抱了起来。   他问林笑却怎么了,游乐园不好玩吗。   林笑却汗水湿哒哒淌着,泪水通过身体蒸发了。   “小叔,”他喘着气,“你太过分了。”   戚南棠摸摸他头发,什么也没说。林笑却突然恐慌起来,如果戚南棠也不跟他交流,那他就真的被整个世界抛掉了。   “小叔。”他唤了一声。   戚南棠回应了他:“我在。”   林笑却安心了点,可闭上眼之前,更深的惧意席卷。他挣扎起来。   戚南棠拍着他背安抚,意外地轻柔,林笑却跑了太久跑得太累,竟就这样睡着了。   疯跑过后林笑却生病了,学校那边请了假林笑却反倒松口气。   戚南棠办公能推的都推了,推不了就线上,其余时间一直守着林笑却。   林笑却懒洋洋的,窝在被窝里觉得安全,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躺着。   戚南棠纵容着他,给他擦脸刷牙喂他喝药吃饭,林笑却明明该怪他的,但有个大活人在身边空气都会暖一些。   林笑却喊他小叔,戚南棠就会回应,喊他戚南棠,戚南棠也会回应。   骂戚南棠的时候,戚南棠也只是把他揉怀里,回骂林笑却小傻子,揉乱了头发捧起他脸蛋,可怜他一般又说了声:“傻子。”   林笑却听不得那样的口吻,直往被窝里躲,戚南棠不让他躲,把他制在怀里头低了下来,一个吻印在了林笑却眉间。   “笑笑,”林笑却听到他说,“跟我在一起吧,至于御白,那是过去的事——”   “与你的将来无关了。”   戚南棠终于不装了。林笑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跌撞上去一口咬住了戚南棠的脖颈,他咬得特别狠,毫不留情,把世俗和伦理都抛到一边,他要把戚南棠咬成个死物,死无葬身之地。   戚南棠仍然纵容着,没感到疼痛般微微笑着,血湿漉漉流下来,把衬衣和被子都弄湿了。   戚南棠倒在床上,林笑却扑在他身上,戚南棠摸着林笑却的头发,无比宽容堪比至善的浅笑,好像在让他别急,别急,血有的是,慢慢喝。   林笑却清醒过来的时候,戚南棠已经进了急救室。   他满脸满手的血,茫然无措好一会儿,钻被窝里去了。   今天没下雪了,可比下雪天冷多了。戚南棠的血把他的体温吞噬掉,林笑却颤了一会儿,抱着自己跌坠进暗夜里去。 第115章 现代三重奏18   戚南棠才出急救室,就让人把林笑却带到了病房。   林笑却木木的,跟个死去的雕像似的,戚南棠挥了下手,其余的人都退出去了。   他脸色苍白,唇角却微微泛起笑意,他招手让林笑却到他身边去,林笑却没动,戚南棠包容地下了病床,来到林笑却身前俯身将他抱住。   “别怕。”戚南棠声气微弱,“是小叔不好,小叔把笑笑吓坏了。”   他说得缓慢,说得有几分艰难,轻微扯动伤口他不觉得有多疼,但生理性的汗仍是前仆后继往外冒,有几滴落在了林笑却的发上。   “笑笑,小叔喜欢你。”戚南棠说得好慢好慢,好轻好轻,要跟时光作对,把一秒钟掰成五瓣。花。   他垂手抬起林笑却下巴,他低眸浅笑看着他,可林笑却没给他回应,仿佛他说的话跟风声雨声没两样,是这个世界安静的底噪,人类是听不懂的。   戚南棠的笑凝滞住了,在他为这份感情下定义的时候,林笑却已经逃逸了出去。   他洋洋洒洒的那份得意——靠关着林笑却剖开了心明了心思——是喜欢啊,林笑却那样失魂落魄地向他涌来,把他当浮木一般攥着,木头的刺扎进手心那么疼也不敢放,生怕一放就要跌到深渊里去只剩安安静静的夜色了。   他对这样的笑笑应当是喜欢的,所以才那样纵容笑笑在他的身上开口子,咬得斑驳陆离血色潮涌也只是安心。   他为这样的发现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愉。可现在笑笑不理他了。   戚南棠俯身吻他的眉心,林笑却也没反应,安安静静地失着神。   戚南棠往下吻,伤口撕裂血又流了出来,病服渐渐润湿了,他吻笑笑的鼻尖,吻他的脸颊,吻他下巴,咬一口久违的糖果,戚南棠不爱吃糖的,他喜欢更粗暴的一切。   他剥开糖纸,将糖果翻来覆去地品尝,那糖果烫烫的软软的像被炒熟的活尸栗子,他感到一点点的心惊,好像他成了杀人剥皮的刽子手,把笑笑整个侵吞了。   他怀里的笑笑承受一切,却还是僵冷麻木着,戚南棠的心突然就跳得好急,糖里藏了刀尖,从喉管跌下去了。   戚南棠又被推进了急救室,刚缝好的伤口撕裂了,林笑却的脚边腥腥点点。   戚南棠养伤养得慢,把林笑却拘在身边林笑却也没反抗。   戚南棠把他搂怀里,像抱一个湿哒哒的泥娃娃,想靠自己的温度把娃娃温暖起来,哪怕太高的温度会把他烧焦的,戚南棠也不管。   他捏着林笑却脸蛋,说林笑却瘦了,一定是厨师做的饭菜不好,要让管家解雇了。   林笑却那柔软善良的心却没为厨师开口,他好像听不到一样。   戚南棠的力气狠了些,林笑却不是他怀里的泥娃娃了,是一个可恶的彻底坏掉的爱人,戚南棠要宣泄不满,把脸颊掐红掐疼掐得林笑却蹙起眉头戚南棠才高兴了。   “我要把合同撕了。”戚南棠说。当初强迫林笑却签下名卖给侄子当媳妇,现在当小叔的不愿了,要把侄媳妇抢过来给自己。   他说了就要做,叫管家拿来了合同,他捏在手里抚摸上面的字迹,“林笑却”这三字分明是他通常的习惯的字痕,他攥着林笑却的手龙飞凤舞刻下,跟林笑却本人没什么关系。   戚南棠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笑笑不会成为戚御白的妻子,所以这合同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戚南棠攥着林笑却的手去撕那合同,笑笑的手指纤长美丽,但指腹有小小的疤痕,戚南棠问他怎么伤到的,林笑却根本不搭理。   那份古怪的奇异的属于古老时代硬生生闯入现今的卖身合同成了一条条的纸片,戚南棠还嫌不够,嫌弃林笑却撕得太慢了,他自个儿开撕,撕成更细更小的碎片,满床满身都是,飘着浮着,戚南棠抓起一把朝天扔开,放烟花一样叫林笑却瞧。   他问林笑却好不好看。   林笑却目光望着,好像真看到了一场绚烂的花火。   纸片还有的是,戚南棠抓住林笑却的手,支使着他也跟着一起放烟火,十指相扣紧攥碎屑抛洒开去,戚南棠陷入了小孩般的幻梦游戏,真是太幼稚了,他却乐此不疲。   戚南棠没有吻过旁的人,如果物也算的话,那初吻应当是给了一把刀。   那年戚家终于找到了他,制住了绑架犯,戚南棠坑坑洼洼的伤口脓肿腥臭,他走得不稳走得很慢,他想走到父母身边去。   但父亲给了他一把刀,父亲说不要怕,把刀捅进那犯人的身体一切就结束了。   他很饿,很渴,很累,他想要一个拥抱,想要父亲把他抱到怀里去。可父亲只是沉默地凝视他,像在打量不合格的残次品。   戚南棠把刀接了过来,因着在下雪,雪花落到刀面上,他太渴了以至于吻了上去。   好像划伤了点,分不清是血还是雪。   他解了渴才歪歪扭扭抱着刀柄朝那犯人走去。   他力气太小了,即使罪人被牢牢按着挣扎不了他也没能把刀捅进去。   是父亲攥住了他的手,父亲攥着他幼嫩的手把刀深深地捅入,血流了好多好多,肠子也掉了出来。   他听见痛喊尖叫怒骂,然后就安静了。   安静得跟此时一样。戚南棠抱着林笑却,想把自己的温度分给他,林笑却不要饿不要渴也不要累,他把他支撑着,缺什么都给他填进去。   纸屑落了满地,他问林笑却怎么还不说话。   是不是太渴了,渴得唇舌都没力气。林笑却真的不肯说,戚南棠就又吻了他。   吻得好深好深,恨不得成一条蛇钻进去,钻进五脏六腑把笑笑掏空,盘在笑笑的心腔里作威作福。   戚南棠又有了点喜欢的实感,原来他真喜欢上这小花瓶了,冷冷的没生气,捏一下才晃一下。   林笑却受戮似的承受,戚南棠像一把火球要把他唇舌都烧空,空气都焦了剩下的人不能活,他窒息得身体都出现反应戚南棠才把他松开。   “痛吧。”戚南棠微笑,“痛就告诉小叔,小叔最听理了。”   林笑却喘着气,气息川流也该浩浩荡荡一些,而不是笑笑这般抑制着,连呼吸都不肯多了。   又不是吃药,还节制什么。   戚南棠见不得他这模样,又要上来吻他咬他啃他,林笑却的泪扑簌簌掉落,他再也装不了死物装不成雕塑,戚南棠是真要把他吃了,吃干抹净让他不得安息。   林笑却安静的泪慢慢变成啜泣,啜泣又变成嚎啕,戚南棠抱着他让他更大声些,林笑却抓他挠他恨他厌他他也不松手。   伤人的恐惧、血腥的浮漾、被遗忘的空荡、被强迫被欺负被捏来玩去……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在这一刻爆发,林笑却崩溃哭泣着,要把戚南棠杀了却又不想杀人。   他是干干净净的,不该沾上血腥,好臭好臭,不喜欢。   戚南棠把林笑却抱得紧紧的,他听着林笑却的哭声那颗悠悠晃晃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笑笑,”他摸他头发。   “笑笑,”他抚他脸颊,笑笑的眼尾红彤彤,夕阳在这里落幕,他爱不释手要把心爱的人把玩透,每根血管每条经络都要有他扎根发芽遮天蔽日,要让笑笑不受伤,也要让他逃不掉。   林笑却哭累了,哭得昏睡过去。   戚南棠一边给他擦泪痕,一边忍不住沿着泪痕吻,伤口还没好透,撕扯着疼意晃荡,戚南棠觉得吻大概就是这样,除了甜蜜也该有点疼伤。   他没有咬他的笑笑,却像头狮子把猎物舔了个精光。 第116章 现代三重奏19   春天来临的时候,戚南棠陪林笑却去了趟游乐园。   这一次没有包场,甚至没有贵宾待遇,连保镖也留在了车里。戚南棠带着林笑却去排队,人真的好多好多,有人挤到笑笑戚南棠立马将笑笑搂在怀里。   林笑却戴着帽子,戚南棠给他戴的,还戴了条粉色的围巾。出门前林笑却要躲,戚南棠非要给他戴,说笑笑是公主要坐南瓜车穿西瓜皮变成的鞋子,还要一条粉色的围巾拴着。   林笑却不知道戚南棠在说拴一条狗还是拴什么东西,他垂下眸握住门把手就是不走,戚南棠将围巾好好系好再戴上南瓜帽,随后按住林笑却就是一个吻,吻在脸颊上要咬又没咬。   林笑却讨厌戚南棠的吻,退后一步抬手就擦脸,戚南棠成了脏东西要把他也弄脏,他不肯的。   可他的意愿并不是那么重要,他自己尊重。其他人却不放在眼里。   排队的人潮之中,戚南棠把他拥在怀里,刮着的风差点把帽子吹跑,戚南棠险之又险捉住了。   重新戴好帽子,戚南棠在他耳边说:“藏好。”   藏什么,他又不是见不得人的怪物,戚南棠这个披了人皮的不躲躲藏藏,反要他做蒙面的狼。   他一口吞不下戚南棠这么大个活人,只能伪装顺从变成小绵羊。   戚南棠唇角有浅浅的笑,他说其他人会把笑笑偷走的。   “你是小叔的珍宝,”戚南棠拉着他的手握得有点紧,“太多人了,要把你偷走。”   林笑却稳稳地站着,他觉得戚南棠好像有些紧张,戚南棠今天穿着年轻人普通的衣衫,不再是那手工定制的西装,但仍然掩不住一身气质。林笑却突然低声说:“小叔,你像个小偷。”   大家都大大方方排着队,只有戚南棠格格不入,这里是游玩欢乐场,又不是刀枪丛林中,他隐隐约约在不适什么。   戚南棠听了有些不高兴,竟把林笑却脖子上的围巾取下给自己围上了。   戚南棠很少置身于人山人海中,他一向跟其他人隔了很远的距离,但现在落入这人潮里就像一粒小芝麻,所有外在的一切都被剥离,挤在前面的人一身人类的气息,他感到不适。   太多的同类拥挤,浅坑里堆了一万条鱼,他从来是置身事外冷冷俯视,什么时候跌到泥塘里摘这点鱼食了。   可笑笑喜欢,喜欢这样多的人气,这样难闻的气息。   戚南棠用围巾把口鼻捂上,牵着林笑却的手不放。   牵了一个小时也没排到笑笑,分分钟数百万的戚南棠第一次将时间这样消磨。   可意外的,时光这样的抛洒下也不显得无趣,大概是笑笑手心里出了汗觉得痒,挣不开手就挠了挠他的掌心;后面的人太挤,挤得笑笑投入他的怀里;那帽子要掉不掉,他的手就老是去摸笑笑头顶,光明正大的,有理由的抚摸与停留。   他过去竟对笑笑那样的坏,坏得回忆起来都有点心虚,这点心虚按道理算不得什么,可他做真正恶事的时候也波澜不惊。   现在对笑笑大概还是挺坏,他这辈子是做不成好人了,做个好人就得放笑笑走——戚南棠攥紧了林笑却的手。   林笑却望着戴粉围巾的戚南棠,瞧不上去并不可笑,大概人长得好衣衫配饰都来应和,再孤立的单品也成了一种特质,反衬得戚南棠越发冷意。   这冷没有那么阴戾,像是夏梅子冻成了冰。   但戚南棠披再好的皮囊林笑却也不喜欢,他们不是一个物种,戚南棠的爪牙抓得人疼,还妄图把玩人的心。   林笑却把一颗真心牢牢扣在心腔,只供自己呼吸。戚南棠千方百计想挤进来,也只能得一片血肉淋漓。   戚南棠牵着林笑却,抱着林笑却,若不是这里太多人太多监控,或许戚南棠还要亲吻林笑却。   他的每一个吻都像是狩猎者大发慈悲地把玩,在说我今天不吃你,多留你一天,你应该爱我感激我。你的皮肉没有挂在尖牙利齿中,完整清丽如初,好好擦了舔了沾着狩猎者的涎水,在月光下看起来是多么的圣洁又银荡。   这样一个小摆件野蛮的怪物没选择摧毁,玩来弄去现在还捧手心里,小圣像应该由衷感激,最好献上自己的真心真情真意,唱一场真心真肺真胃的欢乐戏。   我不填饱我的肚子,但我要你的灵魂。   林笑却有一点难过,轮到他玩刺激游戏了他也不开心。剧烈的失重快死了一样,他回到地面还觉得不踏实。   那南瓜帽戚南棠牢牢抓手心里,空中溜达溜达又回到林笑却头上了,像是戚南棠给他戴的紧箍咒,从此任由念咒人敲来捻去。   戚南棠领着林笑却去排其他的,林笑却已经没力了,这里虽然人山人海,可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亲情友情爱情。   这不是林笑却要的人气。   戚南棠给林笑却买了个小包,小孩子才挎的毛绒绒的那种,斜挂在林笑却身上像是要春游一样。   戚南棠笑得有点开心,他以前虽然也笑,可不是像狐狸就是像蛇,今朝意外的像个人了,林笑却的眼睫颤了一下,细微得林笑却自己也没察觉。   戚南棠看见情侣们玩抓娃娃的游戏,搂着林笑却也要过去。   他说他很厉害,打枪射子弹一射一个准,抓娃娃绝不算难题。可戚南棠吃了窘,抓了一百个币也没抓到一个。   这台机子设置的几率低得离谱,戚南棠嘴角的笑淡了一点点,在把机子拆了和烧了之间游移。   林笑却推了他一下,拿一个币塞进去竟然就抓到了。戚南棠以为一百里总有个一,殊不知林笑却是一百零一。   抓到的是个彩虹独角兽,林笑却捏在手里摸了摸小兽的头。   戚南棠问能不能送他。   “笑笑从来没给小叔礼物。”他没有不满,只是在说事实,或许有点委屈。   林笑却把娃娃揣在小包里,小包太小了只塞进娃娃的身体,一颗长角的脑袋露在外面,像是被人肢解划拉垂吊摇曳。   他摇摇头:“你长大了,都老了,娃娃不想陪你。”   戚南棠说不清林笑却有没有一语双关,但他的牙一下子咬紧了,呼吸间粗热起来像是要进食,难耐地忍受在原地,戚南棠问林笑却还有没有想玩的。   林笑却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戚南棠忍不住将林笑却带进了车里,一进车就扑上去吻他,恨不得磨磨牙咬了了事。   吻鼻尖吻唇瓣咬唇瓣还要探进去,林笑却闭着嘴闭着眼不肯张开。   戚南棠攥着他头,眉也拧着。   过了好久林笑却才觉得安全睁开了眼。戚南棠坐在他身边,粉色的围巾散落下来,一双手交握着克制又严肃的样子。   林笑却听见他说结婚之前不会做太过分的事。   结婚?林笑却呼吸都停滞了下,他什么时候答应结婚了。   从来都是戚南棠自说自话。   林笑却坐远了些,戚南棠扭过脸望他:“跑什么。”   一双眼虎视眈眈的,车里空间没有天地大,林笑却听见戚南棠在喘,喘得很低微,得不到满足的压抑。   戚南棠的粉围巾搭在大腿上,渐渐的围巾不够遮又把外衣脱了盖着。   他装着还正经的样子把头扭到另一旁,看也不看林笑却让司机赶紧开车。   林笑却竟然这样小,还不到结婚的法定年龄,戚南棠难得有点恻隐之心。可他忍着忍着见林笑却毫无反应的模样,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对林笑却有凡尘俗世的肉玉,可笑笑看他像在看垃圾。   没有人会对着垃圾桶发情,除了小畜生,戚南棠对这点心知肚明。   戚南棠把林笑却抓到了怀里。即使他身体还沸腾着,像一锅开水要把林笑却烫成软泥。   戚南棠说:“等你22,我们就结婚。”   他说得像是一道命令,林笑却自然不肯服从。可他学乖了,不逞言语上的快意,他安安静静坐在戚南棠怀里,即使戚南棠硌着他烫着他要把他含口里似的欲欲跃试。   戚南棠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又道:“先办一个订婚礼,把你学校的同学老师都邀请过来。”率先打下痕迹,免得还有不长眼的。   林笑却不愿意,学校里的同学老师都开始搭理他了,一订婚是不是又要把他当异类。   “我不。”林笑却说,“小叔,我不想。”   戚南棠问他不想订婚还是不想结婚。   林笑却不回答,只说戚南棠抱得太紧了,他有点疼。   戚南棠不松手也不放轻力道,因着林笑却的躲避还有加重的倾向。   林笑却沉默了很久,身上的蟒蛇越箍越紧。他喘了口气:“小叔,不订婚。”   订婚是现在,结婚是将来,他顾不了以后了。   说不定明天就有一场陨石雨砸戚南棠身上,后天就有硫酸雨,外天落冰雹把戚南棠砸出很多个坑也好,反正戚南棠脑子里都是坑,已经被拥有的一切捅穿了。   林笑却其实想到了车祸,可车祸太现实了,他还没做好准备真的诅咒一个人,只能不痛不痒期冀老天帮帮忙。   戚南棠不知道林笑却的苦心,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逼急了怕怀里的兔子大晚上做噩梦吓得满身汗发颤感冒发烧昏了头不吃饭——总之就是消磨他自己那套,戚南棠不想见到,他吻了吻林笑却的头发,吻吻他耳垂,在林笑却看似柔顺实则被牢牢制住的僵硬里大发慈悲:“再说吧。”   真是叫人牙痒痒,蟒蛇就该一锅炖,而不是摸兔子耳朵挠兔子痒痒,说什么好久没见到你笑了。   林笑却被挠得笑起来,眼角泪都出来了,但竟有点悲哀似的,混着被强制出来的笑意落在脸面上,美丽又叫人心惊胆战,生怕这笑的主人跟泪一样跌坠下去。   戚南棠停了手,林笑却已经软倒在他怀里。   他说戚南棠太坏了。   戚南棠蹭了蹭他的脸颊,说我知道。   都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戚南棠坦白了他的恶,林笑却抗拒了他的爱,恶从此就更宽了,而爱被挤得没有距离。 第117章 现代三重奏20   夏天来临的时候,林笑却生了场病。   吃了药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精气神好像随风飘走了。戚南棠很紧张他的病情,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一直陪着他连工作都是堆在一起等林笑却睡了再处理。   林笑却望着戚南棠,不明白戚南棠的看重到底有几分作秀的成分,不是为了骗过他,是戚南棠自己骗自己。   骗自己这是欢喜与情爱,才不是自私与虚伪。   之前戚南棠对订婚的事老是不松口,这一病他倒是宽容多了,承诺订婚不办了。   林笑却把被子上移遮住口鼻遮住双眼,在灰暗的视线里想要睡过去,被子却被戚南棠掀开了。   戚南棠说不透气,不可以躲被子里。   林笑却不想理他。戚南棠微叹一息,扣子解了两颗拉了窗帘上床陪林笑却睡觉。   林笑却不想要他,戚南棠不准不要,把笑笑抱到怀里摸摸他额头:“老是病,小病秧子。”   林笑却捂自己耳朵,不听戚南棠说话,戚南棠看着他捂,等捂好了就去吻他手,吻手背吻指节还没吻到指尖笑笑就把手缩走了。   笑笑有点哀怨:“不要。”   像小孩子的抱怨,抱怨要吃糖要吃冰淇淋不要写作业不要上学,又像在撒娇,不要亲不要吻不要碰他了,带着点妩媚的幽怨,湿淋淋地滴洒在床上。   戚南棠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怀里人真是西施,他只觉没有一个人像笑笑那样勾人,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都在他心里晃啊晃荡啊荡,捏出别样的情绪来。   戚南棠吻了吻林笑却的额角,逼他:“不要什么。”   笑笑太羞涩,连个“亲”字也不说出来。   戚南棠偏要他表达,把情情爱爱湿漉漉的事都说个遍。   林笑却病没好身体没力也要躲,往旁边爬,爬一点是一点,这床好大,大得爬了好几步都没下床,又被戚南棠捉回去了。   徒劳无功的消耗下,戚南棠的亲吻林笑却无力躲了。他眼睫渐渐湿哒哒,戚南棠往下时他终于开了口:“不要亲我。”   声音好轻好轻,戚南棠听到了装没听见,林笑却不得不大声些:“小叔,不要亲我了好不好。”   “我好困,我想一个人睡觉。”大夏天的偏要跟他挤一张床,说什么照顾病人都是假话,就是把他当抱枕了,那么多名贵的材质各异的抱枕不要,偏偏玩弄他,这世上没有比戚南棠更可恶的人了。   林笑却推他:“我不要你,不想要你。”   戚南棠安静了会儿,问林笑却想要谁。   “那么多人盯着笑笑瞧,笑笑瞧上谁了?”之前学校校庆,林笑却被安排了个节目,戚南棠赞助了大笔钱出席前座。轮到林笑却表演时,戚南棠听到好多细微的惊呼声。   男女老少各色人,都把笑笑装眼里,戚南棠不喜欢。   台面上并没有一束光焦灼着笑笑,但人们的目光盯着他瞧着他把他笼进视线里,像有道圣光专打他身上,旁的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面对戚南棠的问题,林笑却并不回答,他倦倦地擦着手,用手偷偷摸摸蹭衣衫,戚南棠的吻可以脏掉衣衫不可以脏掉他,他会慢慢擦干净的。   戚南棠捉住了他的手,擦干净了就继续吻,林笑却收不回来只能看着戚南棠把指尖轻咬个遍。   林笑却眼睫沾了点泪,小声说可以给戚南棠买磨牙棒。   戚南棠说他没钱。林笑却说有的,他说他会做豆腐卖,一定能给小叔买一个磨牙棒回来,就不要咬他了。   戚南棠抚摸林笑却的指尖,吻得很小心没留下咬痕,问林笑却怎么会哭。   林笑却说不出来,能说出来也不肯说。   戚南棠说:“你把我当狗,我都不会哭,我把你当骨头,你也不要哭了。”   林笑却眼睫颤了颤,泪滴滑落下来,戚南棠真像条狗似的接住了。   含住泪不够又要去吻林笑却眼尾,眼尾吻了又要含他嘴唇,生病的林笑却没力气怒骂,推着他拒着他想要逃,逃得远远的却逃不掉。   戚南棠抚着他后颈,说这般怕做什么,又不是真要咬笑笑。   戚南棠教林笑却这是亲昵,是情爱的表达,不是血腥与伤害。   戚南棠一边说,一边解林笑却的睡衣扣子,林笑却睡衣材质很软很薄,贴在他肌肤上本就拦截不了什么,戚南棠已经够冒犯了却仍嫌不够,非要把最后的薄纱也掀开,露出白晃晃的瓷胎。   林笑却开始哭,这次哭出了声音来,虽然这声音仍然微弱,但一下子就把戚南棠惊着了。   戚南棠解扣子的手顿住,过了会儿才把林笑却抱起来,抱到怀里要哄又没哄,眉毛微拧着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什么卖豆腐给别人不如卖给他,他一定会出个最公道的好价钱。   戚南棠咬一口林笑却的肩膀,说这豆腐怎么这么硬,下不了口。   林笑却掉着泪说他混账。   戚南棠说这是一笔烂账。   “笑笑,”戚南棠这次没开玩笑,“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林笑却不想跟他商量这些过分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连陌生人都不如,戚南棠僭越得要入肌入骨。   “我不卖,”林笑却说,“不卖豆腐。”   戚南棠笑了下:“我卖给你也是一样的。”   林笑却说我没钱。   戚南棠说我给你呀。   戚南棠的目光很专注,好像林笑却是什么价值千亿的绝世珍宝,耀眼得把人眼珠子抠出来也买不起。   还好戚南棠在数字上一向拥有够多,普通人倾家荡产也拿不到的,他轻易而举抱到怀里。   林笑却抿了下唇,问戚南棠他可不可以说实话。   戚南棠说可以。   林笑却默了会儿才说:“如果我有钱,很多很多钱,我不会买你的,一毛钱都不会出,倒贴都不要,给我千亿万亿也不要。”   戚南棠笑:“如果我真有那么多钱给你?”   林笑却说:“我没说假话。”   戚南棠说真是叫人伤心,他的目光仍然那么专注,并没有因为林笑却的真话黯淡半分。他的心大概早就空荡荡了,不觉得伤也不觉得疼。   他说会把林笑却像狗一样拴在身边:“不要你做骨头,和小叔当同类。”   林笑却说戚南棠是个疯子:“我好端端的都被你害了。”   戚南棠摸摸他头,很眷念似的,把林笑却重新放回了被子里。林笑却以为他终于折腾够了,要离开了,可戚南棠没走。   戚南棠在林笑却身前把自己脱得赤。裸。裸,林笑却慌乱闭上了眼。   衬衫裤子落一地,戚南棠重新入了被中抱起笑笑。他很想跟笑笑肌肤相对,所有的阻隔都抛下,笑笑不肯,只好他来了。   林笑却不想要这样,戚南棠说人生来就是这样的,林笑却说长大了,戚南棠说生小孩子也要这样。   林笑却说生不了。戚南棠吻了林笑却嘴角,很轻的一个吻。   “小叔知道。”他只是想要笑笑,没想要笑笑生孩子,那太疼了,笑笑受不了的。   他神思混乱抱着笑笑好像回到了幼年时候。被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是狗,哪怕站着行走睡觉时还是缩成一团,越小的空间越有安全感。   他有一次没忍住真睡去了狗窝,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冷淡地让人造了条链子真把他拴狗窝了,不准人送吃送喝他要饿死了。   濒死的时候他想要一把火柴,听说火柴点燃了会有一场很美丽的梦,他没等来好心人的火柴,等来父亲扔来的匕首。   狗窝里有只小狗崽,父亲说吃的就在身边,什么时候吃了什么时候站起来,什么时候愿意当人了,就什么时候活。   否则只当他死了。   说到底还是不想死的。小狗崽很乖,乖乖在他怀里给他取暖,但他想了好久好久,还是用刀把小狗崽杀掉了。   他喝血吃生食咬不太动,但他明白要给父亲做样子瞧。   茹毛饮血站起来,重新走到父亲身边,接过他的一切再看着他死去,这才是父亲应该有的下场环节。   剥皮片肉的时候他没拿稳匕首,把自己割伤了,小狗凄厉的叫声他忘没忘记不住了。   好像记得,好像记不得,反正是腥臭的,比不得如今怀里的幽香。   戚南棠抱得太紧抱得林笑却有点疼,林笑却说他是跑不掉的,可不可以松开一点,太紧太疼他会窒息的。   戚南棠给林笑却一个选择,是要亲吻的窒息还是就这样拥抱。   林笑却都不想要,但戚南棠二者都给他了。   吻得林笑却生病的身子陷入高烧,烧得他糊里糊涂泪水涎水乱糟糟一团。   戚南棠说这样很温暖,林笑却望着盛夏天失神。   医生忍了又忍还是说了戚南棠两句,戚南棠跟个受训的小学生一样低垂着头,难得有点羞愧的模样。   医生心里打突突时,顺着戚南棠的目光望去,哪是什么羞愧,分明是盯着林笑却的血管失了神。   死性不改……医生心里叹了又叹。   林笑却病情稍好就想回学校,戚南棠不放手,一定要他养好病再去上学。   林笑却低声道:“不是你我早就好了。”   戚南棠坐在办公桌后,仍是不允。   林笑却抬头望他,戚南棠拉了窗帘外面的光透不太进来,称不上阴暗但昏昏红红也不开灯,林笑却说:“小叔,呆在这里就像要腐烂了一样。”   “我还年轻,这么年轻,我想出去。”   戚南棠望着他:“小叔不老。”   林笑却说:“你老了,老得只能把我拴在这里,小叔如果自信,就该把我放出去。我总会回来的。”   戚南棠轻笑了下,笑很快就消失了。他放下公务,站起来把窗帘拉开,他转过身望进林笑却眼眸:“笑笑刚才没看清,再看一遍。”   林笑却说戚南棠就是老了。一边说一边冒泪珠,大概是因为没能找到老的佐证他不甘心。   戚南棠走到林笑却身旁牵起他的手,牵到床上去压着林笑却吻,这次不顾林笑却说什么都不停下,吻得林笑却赤果果连心也要洗刷干净,要给戚南棠腾个位置出来,否则他不会收手的。   “笑笑,”戚南棠低唤着他,“别哭。”   “我不咬你,不疼。”戚南棠把手腕递到林笑却嘴边,“但你可以咬小叔,疼也没关系。”   林笑却不要他的手腕,林笑却不吃人肉,他觉得难为情,被这样从头到尾亲一遍简直脏死了,要洗多久才能洗干净啊,戚南棠为什么总是这样可恶,这次林笑却真要诅咒他被车撞死了。   就用那批礼物,曾送给林笑却的车轮番撞上去好了,等戚南棠被撞得说不了话了就再也亲不了他了。   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样笑笑就能真的笑笑,笑着路过才不会哭。   戚南棠把林笑却抱到怀里:“笑笑,我确实老了。”   如果他拥有一颗足够年轻的心,不会就在这里停下来。   不顾笑笑如何抗拒,戚南棠也该彻底做下去,而不是就这样松开手。   “洗个澡,重新穿好衣服,去学校吧。”戚南棠这样对林笑却说,也这样劝自己。   但林笑却真的要离开了,戚南棠却拦下了他。   林笑却望着他,眼眶红红的。   戚南棠笑了下,松松快快的一个笑。“想什么呢。”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林笑却的头。   “给你整理下衣领。”戚南棠抚上他脖颈,理了下衣衫,他理得好慢好慢,但最终仍是说,“去吧。”   林笑却转身就跑,但没跑多远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林笑却被抱住了。   戚南棠低低地叹息一声:“抱歉。”他后悔了。   林笑却又被带入了戚宅,盛夏的光那样炙热戚宅也还是凉飕飕的,藏了鬼魂似的。   戚南棠曾看见一本书上说,喜欢上一个人会变得小孩脾气。   既如此,食言反悔也该是爱的佐证。   他抱着笑笑到怀里,人变得幼稚,跨过年老,跨过年轻,回到出生之时,只有赤。裸。裸一颗心,被过早的虫害咬坏了点,大概也没关系。   戚南棠抱着笑笑去堆积木,没堆几块就被笑笑推翻了。   戚南棠抱着笑笑去吃饭,没吃几口笑笑就要吐。   戚南棠幼稚的坏心不得不成长起来,跨过幼年,跨过少年,来到如今时候。   他想,喜欢一个人会像小孩,爱一个人大概是大人模样。   他给笑笑擦嘴,喂笑笑喝水,给笑笑重新洗了个澡。   笑笑当他的小孩吧,戚南棠不要求爱,喜欢就可以。   他来当笑笑的大人,他来爱他。   这对笑笑来说一本万利,笑笑不该也不能不答应。 第118章 现代三重奏21   晚上的时候戚南棠非要给林笑却讲故事,林笑却不想听故事,想要戚南棠走开。   戚南棠不随他的意,拿了本童话故事书给林笑却讲,随手翻开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故事林笑却早就听过了,他不想再听一遍,借由戚南棠的嗓子说出来的故事会变质的,过期的故事和过期的糖果一样涩苦发霉不能吞咽。   他已经吞咽了太多不该吞下的东西,戚南棠继续强塞他一定会吐,吐得戚南棠满身狼狈脏了衣衫脏了鞋袜叫他一个算不得干净的人彻底脏得拾不起。   林笑却推戚南棠,走啊,说话不算话的人,食言反悔的人,又要玩什么新的游戏了,都这么大人了还装小孩,戚南棠不累林笑却累了。   林笑却捂住耳朵,捂得紧紧的,捂得太紧就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与这个世界脱轨了,如果火车呼啸着开过来,他是躲不过去的。   戚南棠亲吻他的指尖,他扭过脸看他,戚南棠的吻落到了他眼睫上。   “我不想要。”林笑却的声音有些哑,是泪水倒灌海水一样蓝,“小叔,我不想听你讲故事,不想陪你堆积木,如果我说不想,你可不可以满足我。”   “我们已经过了孩子的年龄,我要上学你要工作,这才是一个家正确的组成方式。”林笑却说他已经长大了,可他说话的语气还像小孩一样,撒娇的、委屈的、乞求的,他没有一个大人的强硬,他没有坚决的资本,他只能期望眼前他叫小叔的男人安静安静,沉寂下来。   戚南棠吻他的眼尾,林笑却的眼尾可以装一汪湖水,戚南棠亲吻着止渴,他没尝到鸩酒的滋味,也没有多甘甜,但他着了迷入了魔障。他听见林笑却身上细微的一切,那呼吸是急的,那心跳是快的,胸膛起伏花瓣在海水浮漾,戚南棠唤他:“笑笑。”   “笑笑。”戚南棠的手往下,“笑笑。”他的声音太低太沉,沉到林笑却往下再往下的身躯。   戚南棠的手抚了上去,抚幽蓝大海里的游鱼。林笑却在夜色里啜泣,夏天不该放烟火也放了,这样炙热的夏不需要烟火添砖加瓦造一个摘星台,林笑却从台上坠了下去,到底是游乐园里下坠还是此刻的下坠更接近死亡林笑却不去分清。   他哭得快要昏厥过去,戚南棠吻他的泪吻得快来不及。   戚南棠问他还听故事吗,他啜泣着不敢不听了。   戚南棠收回手抚那书页,童话和现实混杂凌乱点一把火柴做一场腥咸香甜的梦。   戚南棠的目光从印刷字慢慢转移到自己的手上,他突然对笑笑生出了微薄的怜悯,在这一瞬间他产生的明悟可以把爱恨推翻。   他像一辆无法停下的火车,将笑笑造成前进的轨道,他从他身上压过,不允许脱轨的可能。   戚南棠将弄脏的童话书放到一旁,把笑笑从床上抱了下来,抱到浴缸里温暖的水汽蒸腾,他像清洗神像般抚过笑笑的身躯。   他有太多的思绪滴洒,这一刻只是安安静静地为笑笑擦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笑笑的嘴唇有些干,干得微微发白要蜕皮的可怜。戚南棠没有去亲吻他,他正视了笑笑的需求端了一杯温热的水来。拿了棉签沾了水涂在笑笑的唇瓣上,笑笑睡觉也不安生,梦里一定渴极了才会张开嘴索取更多。戚南棠换了勺子喂给他,喂太多笑笑会呛到的,呛得眼眶发红要好一会儿才会消退。   这一天的清晨下起暴雨,笑笑蹙起了眉,那样大的声音会将他惊醒。戚南棠放下杯子,捂住了他的耳朵。   可他捂得不牢,捂得太轻,剧烈的雷声响起时林笑却还是惊醒了。   笑笑眼里有茫然的惧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戚南棠把他抱到怀里哄着:“只是打雷了,不怕。”   林笑却发软的手推他,他不想说话,面对戚南棠一个字也不想说。   林笑却觉得自己掉进了蛇窟里,虽然这蛇不咬他只是绞颤着他,可好冷啊,又冷又黑他逃不掉。   戚南棠给他洗漱了喂他喝粥,林笑却不想合作,他把头低下盯着被子瞧。   戚南棠将粥搁到一旁,让医生给他注射葡萄糖。林笑却看着那针扭过脸庞:“我喝就是了。”   医生将药物留下离开,林笑却一勺一勺地喝粥,吃了几勺他问戚南棠:“小叔,我病彻底好了是不是就能去学校。”   戚南棠的目光很安静:“留在这里不好吗。”   林笑却眼睫颤了颤,他思索了会儿说:“小叔,可我总得走出去的,就像植物需要阳光,我也需要见人。”   戚南棠抚上他脸颊:“你可以见我。”   “那不一样。小叔,”林笑却主动亲吻了戚南棠的指尖,“我会学着喜欢您,您也学着给我一点自由。”   戚南棠像条蛇般缩了回去,这是林笑却头一回主动亲热,他把手背到背后,心跳得像被剥开又缝合,是痛是愈合,他喘了几息才回过头来:“你在讨价还价。”   林笑却摇摇头,虚弱地说:“我没有价格,小叔,我在你那里不是无价的吗。”   笑笑的目光满是期冀,里面的光亮得诱人,可若他不答应,笑笑将要黯淡下去,戚南棠默了半晌。   笑笑应当长在戚宅生根发芽,做一株无法逃离的植物,下楼时笑笑的枝丫绕着他打招呼,办公时笑笑垂下他触手可及的花骨朵,用餐时笑笑捣乱钻到他怀里也要尝尝,冬天来临笑笑花叶掉了光秃秃冷,一边掉眼里一边藏他被窝里要拥抱……“戚南棠,我喜欢你。”笑笑会这样说,而不是要离开的自由。   林笑却爬到戚南棠的怀里,轻颤着吻了吻他的嘴角,戚南棠能感受到笑笑的怯意和不情愿,可这一刻他愿意当成真的,他听见笑笑说:“小叔,答应我。”   戚南棠像座雕塑任由林笑却施为,他没有拥抱他,他只是坐在床榻。林笑却不得不环抱住他的脖颈,又一次轻轻地乞求。   戚南棠终于开了口:“不够。”   林笑却受辱般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好心理准备吻了上去,他亲吻戚南棠的唇瓣,这个他分明无比厌恶的人,戚南棠闭上了眼睛。   林笑却要松开的时候,戚南棠睁开眼,眼里分明在说还是不够。   林笑却脸颊红了,眼眶比脸颊红得慢了一步。   都已经这样了,不能半途而废。他探了进去水乳交融的一个吻,戚南棠不肯使半分力,一定要他主动地露出情态来。   他吻得快要倒下的时候,戚南棠终于抱住了他。戚南棠像疯狗一样反噬,吻得世界末日坍塌一地。   林笑却病好后可以去学校,但被迫答应了个条件,每天都要主动早安晚安吻。   如此丧失权利的条件林笑却当然不——当然答应了。   只是他有点奇怪,怎么每天的吻感觉不一样,有时候早上草莓味晚上就成了葡萄,第二天换了茉莉和百合,再一天又是薄荷和橙柚味了……几乎每天不重样。   林笑却有次巡视,终于发现了原因,戚南棠竟然将全世界的牙膏和漱口水都买了回来,就为了试试林笑却最喜欢哪一种。如果林笑却吻的时间久一点就留下,吻的时间太短就抛掉,零零总总扔了十几样,也没找出一个林笑却最喜欢的味道。   林笑却发现那天,戚南棠正准备收购一家,专门给他研发。   太幼稚了!林笑却感叹。   夏日将逝的时候,戚南棠要林笑却送给他礼物。   林笑却才不会真心实意给他准备,跑了好久去最小的小卖部买最难吃的糖,当他说出要难吃一点的,老板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了眼他。   模样好看得稀奇要求也稀奇,老板娘开这么久店还没听到这种需求。   老板娘说有临期的要不要,林笑却要了,五毛一根就一根。   回到戚宅送给戚南棠,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戚南棠拿到糖果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包装,这样鲜艳劣质的包装纸他从没见过。   林笑却说有毒,戚南棠浅笑着慢慢撕开,包装纸都不肯扔说要留下来。   林笑却看着戚南棠把糖含嘴里,很不搭啊,戚南棠这个人怎么会含棒棒糖,含得这样纯稚,好像有一片真心要捧出来。   林笑却问他味道如何,戚南棠说很甜,林笑却说过期了,戚南棠含着笑:“没关系。”   林笑却不喜欢戚南棠那样笑,笑得不阴戾不高傲不孤冷,好像成了他身边的人。林笑却瞪了戚南棠一眼跑开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明天老师抽查。   戚南棠含化了糖,没有用晚餐,即使这甜太过浓腻,他也想要留存更久一些。   第二天戚南棠去医院里看了戚御白。戚御白虽是他的侄子,他却很少来瞧。   他不喜欢人活着像死了一样。   今天他来是为了告诉御白笑笑与他的婚事。说完他就离开了,打一声无关紧要的招呼。   ·   时光辗转而去,几年一晃而过,林笑却就要22了。   狐朋狗友发来恋爱综艺的邀约,说他那张脸不露个面太浪费了。总是宅在戚家,跟个小情人儿似的。   趁着戚家主不在,出来透透气,到别的城市玩一玩。   狐朋狗友发消息说:“笑笑,说真的,好久没见到你了。约你出来你也不来,戚家主未免过分了些。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错,怎么还跟关禁闭似的。”   “要我说啊,这综艺我也投资了,去玩玩呗。活在聚光灯下,戚家总不能把你掳回去。”   戚南棠去了国外,忙什么事林笑却不清楚。   但他确实松了口气。   戚南棠出国前说,等他回来就结婚,林笑却正不知如何逃离,狐朋狗友就送来了这微妙的可能性。 第119章 现代三重奏22   恋爱综艺《心动的季节》第一期开录是在春天。   录制地点在一座山上,这山叫怨山,是少数民族聚居区,这里没有太多繁华的设施,好在基本的水电网络是通的。   怨山听起来不太吉利,曾有村里的年轻人说不如改成远山,远山听起来好多了。   但老人制止了这件事,怨山的地名是有来由的。据说很久以前中原大乱,几家人拖家带口逃亡,但在路上的时候由于一些说起来十分不得体的情。事,这家丈夫爱上那家妹妹,这家妻子野。合那家男人……弄得血肉淋漓快死绝了。   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逃到这里,带着不菲的银钱,在这里建房种地养鸡生活。   他们民族十几户人家迁徙到这里时,这个人已经从少年长到老年,热情款待了他们。后来没几日这老人就濒临死亡,临死前有人问这山叫什么名,老人就说了个“怨”字,恩怨仇怨的“怨”。   老人给新迁徙过来的十几户人家讲了自己的故事,讲完就断了气。   这十几户人家继承了老人的鸡猪银钱,感恩他的付出,也让这山继承了“怨”字,算是一个警醒。   十几户人家开枝散叶,生活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时光辗转数百年过去,怨山仍然存在,住这里的人却少了。   繁华的大都市吸引着乡村来客,留守的人们固守着怨山不肯走,有年轻人听了自家阿爷讲的故事,嗤之以鼻。   “什么恩怨情仇,我才不信那么狗血,阿爷你不是说那老人手里有大笔银钱吗,我看是他谋财害命把其他人都杀了一个人逃到这里。”   “这种人活该孤独终老,我们民族还给他收尸已经算够义气了,非得继承这幽怨鬼气的山名,不吉利!”年轻人收拾行囊,“阿爷,我走了啊,我也出去闯闯,时代变了,是时候走出去了,回见!”   老人看着孙子的背影,“诶诶”了两句,没来得及教训自家孙子胡言乱语不尊重先人,孙子已经跳脱地走远了。   恋爱综艺《心动的季节》采取直播加录播的方式,此地的政府正大力发展经济,节目组的到来可以宣传旅游业,没费太多功夫节目组就得到了支持。   一般的恋爱综艺都是在都市里进行,参加的嘉宾也个个光鲜亮丽,节目组这次反其道而行之,只因网上流传这样一句话——   “谈恋爱呢,就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结婚嘛,只剩柴米油盐酱醋茶,再浪漫再心动的爱情最后都要消磨掉的,只存在于虚幻中,和现实啊,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节目由于背景强硬,与普通的综艺不同,也是真的想给嘉宾找到心动人选,就决定先从柴米油盐酱醋茶开始,让所有参选嘉宾来山村里录节目。   副导演表示不理解,恋综嘛,就该光鲜亮丽情情爱爱欲望要露不露,在这山窝窝里录有什么看点。   导演私下里提点了副导演,这个节目啊赚钱是次要的,主要是满足背后金主爸爸的要求。砸了这么多钱请了这么多来历不凡的嘉宾,不是真为了录节目,是要给金主爸爸的儿子秦染找对象。   听说这秦染打小就出家了,被家里人逼着还了俗,相了那么多姑娘都不肯从,说是喜欢男性。   他母亲哭了好久不得不接受,他父亲搂着妻子安慰,转眼就把儿子打包到节目里来了,追加了一大笔投资,要求给他儿子一点苦头吃,顺便找找对象,看是不是真喜欢男人。   这恋综有直播,正方便金主爸爸观察。   副导演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哄上头人啊。   导演又说:“能红能赚自然更好,所以请了当红顶流,只是这谢荒架子未免太大,到现在还不肯答应。”   导演抱怨几句,马上要开录了,不答应只能退而求其之。为了劝劝谢荒,导演私下里又透露了嘉宾人选,这还不来就当这谢荒长了眼装瞎,算球了。   没成想没过多久,谢荒就答应了参加。导演心道到底是娱乐圈的人,哪有真不爱名利的。   导演思索着,既要给秦染少爷一点苦头,又不能做得过分,去山窝窝里也是吃苦,算是有了交代。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投资人褚飏[yáng]亲自参加,要求导演撮合他和林笑却,导演面上答应,心里却想着糊弄。   导演是拍节目的又不是牵红线的,不喜欢可不能硬塞。   ……   林笑却上山时拎着不算轻的行李箱。飞在旁边的摄像头录着像。   节目组为了让嘉宾们最大程度上自由恋爱,少受节目组摄影师的打扰,花了大价钱用了还未大规模面世的技术,高清摄像头丑萌丑萌飞舞,像一只只大蜻蜓。   林笑却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了,他走到半路行李箱摔下人也跟着滚,浑身都沾了泥。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想到辛辛苦苦把行李箱搬到了录制地点,却被告知需要开箱检查,很多东西都不能带入。   节目组没有提前告知,把这当做一个看点。直播录播都开始了——   林笑却脸上沾着泥点,乖乖打开行李箱看着工作人员把吃的东西玩的东西都拿走,只留下几件衣服。   工作人员说录制完会还回来的,林笑却的目光盯着工作人员手里的彩虹独角兽玩偶,轻轻点了点头。   林笑却有点喜欢这个玩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想玩偶陪着睡觉的,既然不符合规定,那就算了吧。   弹幕【这也太不做人了!不帮忙搬就算了,还要抢呜呜嘉宾的玩偶!】   【他好漂亮好漂亮好美啊天呐啊啊啊!为什么要欺负他!不要欺负他!】   【他脸上沾的是泥吗,为什么我觉得是黑珍珠是蓝钻是玛瑙是琥珀,节目组从哪里挖出来的人,藏得够深啊啊啊!一秒钟我要小哥哥全部资料!】   ……   导演说接下来的日子就住在眼前的屋子里了。眼前三间屋并排,左边是灶房,中间睡觉,右边是洗浴间,砖木瓦房颇简陋。林笑却推门而入。   他本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没想到其他嘉宾也在这。   还没看清那些嘉宾,他的狐朋狗友褚飏就冲了过来。   “笑笑,你怎么了,摔了?”褚飏抬手就要抚他的脸,林笑却退了一步。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褚飏又进一步,林笑却再退一步,褚飏蹲下来要看他腿受没受伤,林笑却连忙说:“不用。”   裤管还是被掀了上来,褚飏老不客气地对另一人说:“项瞻逸,帮忙打点水过来。”   项瞻逸在传言上是个玩赛车的花花公子,值得一提的是买赛车的钱都他自己赚的,从小到大堪称龙傲天经历,在赛车场上和褚飏相识,算是一起玩的酒肉朋友。   项瞻逸爱好很多,欣赏美人也是其中一项。他见褚飏一开头就恨不得把这新来的嘉宾打下烙印的样子,更是生出了兴趣。   项瞻逸笑着应了,端来一盆温水想要替林笑却擦洗,被褚飏挤开了:“兄弟坐着吧,我来我来。”   林笑却一直被褚飏拉着,他推脱道:“我自己去沐浴间。”   褚飏抬头一笑:“笑笑,沐浴间只有冷水,节目组不做人没供热水。这温水还是我们刚刚烧的。”   “客气什么,我都这么久没见你了,帮兄弟擦擦又不是大事。”褚飏说,“脸上沾了泥你又看不见。”   褚飏浸润帕子站起来先要给林笑却擦脸,林笑却想躲手腕却被一直攥着,只能闭上眼承受。   弹幕【这是什么强制爱啊啊啊!一来就这么刺激的吗有没有天理!】   【明明只是擦个脸而已,为什么我幻视……小脸通黄】   【滚开滚开不要碰我的美人啊啊啊】   褚飏静静地给林笑却擦拭着,与弹幕上说的相反,他并没有带着银秽的心思去做这件事。   他是真的好久没有见到笑笑了。其实关于笑笑的传言到处都是,那样的人注定是人们目光的中心,不管真真假假人们都乐意把他当话题。   有人说笑笑是戚家主养的金丝雀,只是年龄小还没下手;有的说笑笑是戚家主的养子,管得严格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也有的调笑说继承什么家业啊招赘不就好啦那样的美人就该躺床上玩什么金钱。   褚飏把调笑的人打了一顿,他不喜欢别人这样说笑笑。   他喜欢笑笑,却只能跟笑笑当泛泛之交,若试图试探笑笑的真实情况,只会被推远。   笑笑从来就不缺少朋友,每个人都想跟他交朋友,为了他的美貌为了他背后的利益……褚飏自觉不一样,他想要的是笑笑欢喜的心。   褚飏把笑笑脸上的泥点擦净了,问他摔得疼吗。   笑笑闭着眼睛,害怕泥土入了眼,他摇摇头说不疼,褚飏觉得笑笑一定是说谎了,摔跤就没有不疼的,何况笑笑一贯是娇养着,肯定是直播着不好意思。   褚飏想叫医生过来看看,准备拿手机才意识到已经不在大都市了,如今不但在深山里还录着节目,并没有一个家庭医生随叫随到。   褚飏泄气地蹲下,要把笑笑腿上的泥也擦干净。   门突然吱哑一声,新的嘉宾来了,背后有人惊呼:“谢荒!”   项瞻逸笑笑:“大影帝啊。”   林笑却心一颤,蓦然睁开了眼。   透过黄昏不清晰的光线,林笑却望见多年未见的故人。   谢荒长得更高了,和记忆里的他像又不像。   他身上再没有贫苦的气息,再也不会穿洗得泛白起了好多线头的衣衫。   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做豆腐走街串巷地卖,没有五毛钱的红糖馒头,也没有支离破碎的往事,谢荒只是谢荒,林笑却不该露出太多心绪。   当褚飏问他为什么哭的时候,林笑却只说是摔疼了。   这摔伤的疼痛延迟得太晚,非要等到傍晚夕阳坠落才肯攀爬上他的眼。   谢荒将行李箱丢在一旁,大步走了过来。   可等靠得太近的时候,他又扭过了头去。   弹幕上在说让褚飏轻一点,笨手笨脚的不会就走开换个人来,更多的在尖叫着是谢荒啊,谢荒怎么会来啊!谢荒竟然喜欢男人,他不是什么都不喜欢吗!节目组真有钱啊,这是砸了多少钱才请到谢荒——   【天呐,我不要谢荒谈恋爱,不要不要】   【荒哥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你眨眼我们就集资救你出去】   【我喜欢看恋综但我不喜欢喜欢的明星在恋综,大家能懂我在说什么吗呜呜呜抱头痛哭】   ……   谢荒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走到林笑却身边去。   笑笑没想见他,是他自作主张,太过贪得。 第120章 现代三重奏23   窗外的余晖照进屋内,有缺口的搪瓷杯和民俗崇拜的贴画一样昏黄了。   有的人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往事只能埋进一个人回味的心灵深处,但蓦然回首,那人却出现在面前。   他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大概不用叙旧相视一笑随后各走各的路才是重遇的最好解决方式。可林笑却忍不住。   他眼眶里的泪落了几滴,落得褚飏慌乱要叫工作人员请医生来。   他胡乱擦了擦退后一步:“没事,风太大了。”   “褚飏,”林笑却说,“这样擦是擦不干净的,我去卫生间洗一下。”   林笑却逃走了,与谢荒擦肩而过。   在屋内角落里坐着一人,一身素衣,眉心一粒小红痣,净白手腕上带着棕红佛珠串,面容青涩眼神却平静无波,他注目着眼前的一切,捕捉到眼前嘉宾之间纠葛的丝丝缕缕,却并不在意。   林笑却进屋后他注意到的并不是那昳丽的面容,而是林笑却脸上沾的泥。他不自觉去数沾了几滴,冰雪已逝融入土中,赶路的人步履匆匆。   他母亲给他取名“染”,后来又说他活得纤尘不染不该叫这名。事实上秦染并不是不沾尘泥的人,在庙中他有一块地,自耕自饮。庙里还种了不少花,除了日常功课,秦染也肩负了打井水浇花的责任。   来又去的嘉宾让秦染想到了自己浇的花。花的根也是带泥的。   秦染离开那庙有一年了,不知道花是否依旧,还是开了又败了些。   飞行移动镜头不进屋内,嘉宾们外出做任务才会跟随,灶房和餐厅卧室装的定点镜头,沐浴间没有镜头。   这间屋子分里间外间,外间用餐里间睡觉,此时镜头捕捉到了角落里的秦染,弹幕静止了一会儿炸开了。   【天啊天啊这是什么颜值盛宴为什么嘉宾都这么好看】   【不行不行不管多好看荒哥都不能看】   【荒哥谁都没看果然是什么都不在意嘿嘿】   谢荒没有将目光分给室内的人,他想见的人已经离开了。他再一次确定笑笑不想见他,站在原地如凝固的雕像,直到沈醉迎了上来。   沈醉笑着打了声招呼,谢荒点头应了。   沈醉一双狐狸眼,整个人好好站着普普通通说着话,身上也带股靡颓的艳色。   他来参加这恋综不是为了赚那点通告费,他像饕鬄是填不饱的。   他本来盯上了秦染,秦家那么多钱财他提前打听过了,如果能和秦染结婚,秦染又是个爱出家的,那么多钱不就属于他了吗。   可秦染真一副出家人样子,他隐晦地勾引秦染只把他当空气,清润浅笑却不上钩。   时间还长沈醉不着急,只没想到这恋综还请来了谢荒。录播剪辑是要看咖位的,他当然要跟目前流量最盛的接触接触。   他跟谢荒说着事,谢荒面上听着但沈醉知道这人心神早不在这了。沈醉惯会察言观色,他很久以前在酒吧里陪酒简直是销冠,什么人没见过,白日里再装模作样夜晚也一样恶臭。   沈醉卖酒不卖身,他那时候除了一双眼长得格外好,其他地方都清汤寡水,这某种程度上让他保护自己的难度降低了许多。   他需要钱啊,要来钱最快还能去哪,钱还没赚够妈就死了,也算是天公不作美。他不是很难过,母亲是他肩头的责任,责任本身已经葬入了黄土,他甚至应该高兴的,可沈醉跪在墓碑前只是面无表情。   沈醉酒吧里遇到个人说他唱歌好听,要包装他,沈醉想要很多很多钱,跟那人一拍即合去了趟国外整了容,将陪酒的过去埋葬。他现在不再是那清汤寡水的面容,他照镜子的时候都会失神,太漂亮了,他沈醉把脸上妈妈的痕迹都剔除了,只剩一个全新的人,不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是从手术刀下活过来的美丽的人啊。   投资他的人说那么大一笔钱没白花,同时要求沈醉十倍偿还。   沈醉在不公平的合同里签下自己的名,微笑着对投资人说谢谢。   可惜他的唱歌之路并不顺利,即使投资人给他包装了新的身份,不堪的过去已经掩埋,他也没能在这圈子里红火。   他吊着投资人,吊着其他人,从他们身上搜刮钱财,可到底是太少了,不够填饱他的肠胃。   谢荒听没听他不在意,他说得也不走心。   他挨了那么多刀获得的容貌,却比不过那突然冒出来的“笑笑”。   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连他都无法不投去目光,其他人更是看不到他了。   他的钱要从哪里挖出来,那叫“笑笑”的美人会有钱吗。   他想要抚上那美人面容,最美丽的娃娃需要多少钱才能获得。   沈醉回忆着林笑却的穿着打扮和周身气质,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不是一个能自己赚钱的美人,分明是只娇藏着的金丝雀。   沈醉逐利而来,只能收心。   沐浴用的热水器是早已落后淘汰的柴草热水器,需要在灶房那里烧柴火水才会热起来。   褚飏本来跟工作人员battle不供热水的事,工作人员只好解释一番。   林笑却坐在灶房小板凳上,一点一点加着柴火。褚飏碰了碰他的肩:“是不是害怕了。”   林笑却摇头,正准备说什么,灶房里突然黑了一大片。   林笑却抬头望去才发现是一个人。   好高啊。这里的嘉宾都挺高,可眼前人高得超出了常人,林笑却甚至觉得快两米,走过来一下子天地都暗了。   孟塔是个大块头,但人不是生下来就那么高大,他幼年还当过童星,后来抽条了成了超模,结果越长越高近两米便与模特行业告别,增重去学了拳击,赢了好几块响当当的金牌后,孟塔对拳击也不太热衷就此退役。   孟塔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小不点乖乖巧巧坐板凳上烧火怪可怜的,不如让他来。   孟塔走过来林笑却不自觉站起来往后,褚飏挡在了林笑却身前。   孟塔有一张看上去很冷的脸,增重前还有不少设计师劝他重回模特行业,即使他过分的高但因着那张冷得很有韵味像大天使长的脸,再加上那黄金比例的身材,时尚业依旧买单。   孟塔沉默拒绝了,拒绝的方式就是增重玩拳击。当他夺得金牌时台下的观众欢呼设计师却泪流。孟塔拿着金牌亲吻了下,还有心思想这被人摸过的金牌上到底有多少细菌。   孟塔走过来也不打招呼,沉默地蹲下开始烧火。   褚飏问他一句他才回话:“我来烧他去洗。”   褚飏牙痒痒,还以为是来找茬的,没想到是来献殷勤的。   林笑却忙说自己可以,孟塔道:“你太小了。”   林笑却说自己不小,22了。   孟塔抬头,一张冷得无机质的脸连眸色都很淡:“你去洗。”   这样小的人,轻易就能抱起来同孩子一样,明明就小还说自己不小。小孩都是要哄的,孟塔自觉自己说的三个字就是在哄人,但听在褚飏耳朵里分明是不客气的挑衅。   男人怎么能说小,笑笑也是要面子的,况且笑笑分明挺高,这孟塔一定是在找茬。   凭什么说笑笑小,褚飏正准备讥讽回来,又一个嘉宾凑了过来。   常凤喻穿着非主流骷髅头,一头红毛耳朵上耳钉好几粒,是个玩摇滚的大男孩。音乐水平说不清,喜欢的人喜欢得要命,不喜欢的恨不得常凤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此人家里有钱有势,是圈子里的玩票选手。   常凤喻性格跟穿搭一样张扬,过来就不客气道:“我饿了,怎么还不煮饭?”   常凤喻目光从林笑却身上滑过,落到了孟塔身上,刚才的对话他也听了几句,靠在柜门上道:“大块头,我小我小我最小好不好,我刚成年就来这恋综,肯定没比我小的。你这么爱照顾人,不如照顾照顾我的胃?”   孟塔面对他的话和他的眼神给出了同样的无视。   常凤喻也不泄气,面对林笑却道:“美人姐姐,你给我做饭我就让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真饿了,饿得火烧火燎要投胎。他这么年轻没准备相亲,都是他爹看不惯他把他打包进来,把恋综当变形计使,真是没肚量。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目前这综艺八个嘉宾:林笑却、谢荒、褚飏、项瞻逸、秦染、沈醉、孟塔、常凤喻,齐了。   褚飏道:“眼瞎啊,分不清男女我给你洗洗。”   常凤喻挑眉:“美人很美,美人姐姐脚边的狗也真够狗的。”   他说得跟撒娇似的,还想凑过来呢喃几句,被褚飏一把推开。   林笑却道:“我性别为男,做饭轮流,褚飏是我朋友。”   他说着说着咳嗽了下,褚飏顾不得其他,连忙让林笑却去洗澡。   褚飏问孟塔:“水烧好没有。”   孟塔回林笑却:“去吧。”   等林笑却洗完,孟塔已经将饭做好了。节目组不做人,留下的物资只够这一顿。   大家都没动筷,就连嚷嚷着饿的常凤喻也等林笑却来了才开吃。   林笑却头发没擦干,谢荒下意识去拿了帕子,只是众人的目光望过来时,谢荒突然没了理由。   常凤喻说了声谢谢就把帕子夺过来擦桌子去了。   谢荒站在那里,夜晚的白炽灯褪色了似的泛灰。   林笑却抬眼望他,在谢荒察觉前又将目光收回了。   众人用完饭,忙着去洗漱。沐浴屋造得跟学校澡堂一样,厕所也跟公卫似的。厕所好歹有门挡着,沐浴屋就挂了一层帘子,串门互相擦背都不用开门,喊一声就来了。   更绝的是有帘子的沐浴间只有四个,剩下一排四个沐浴头没有阻隔墙也不挂帘子只能赤。裸。裸。   注重隐私的常凤喻骂骂咧咧占了一间有帘子的,可惜洗得太慢洗一半柴火烧光凉透了。   “什么破节目组,什么破地方!老头等我回去收拾你!啊啊好冷——”   主屋外间。   林笑却一个人默默擦着头发,谢荒是第一个出来的。   他站在门口,林笑却坐在角落。   谢荒的影子在光下拖得很长,很久以前林笑却还会跟谢荒玩踩影子的游戏。   放了学,走在路灯下,谢荒的影子拖曳在后头,林笑却会淘气地踩上一脚。   他说:“我把你尾巴踩住了。”   谢荒从不会反驳,只跟着重复:“笑笑把我尾巴踩住了。”声音低沉认真,像在说情话。   林笑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了过来,没靠近,只是又一次踩住了谢荒的尾巴。   谢荒喉结滚动,似要说什么,却被褚飏打断了。   褚飏冲进来拉住林笑却的手,牵着他去看卧室。   林笑却游离的心还没收回来,褚飏的哄声将他率先震住。   “大通铺?!”   林笑却目光一凝,眼前的卧室没有单张床,只有一张无比大无比长的通铺。   弹幕也炸开了。   为了节目效果,卧室里的摄像头这时才开启,观众第一眼瞧见又是震惊又是乐开花,直呼节目组玩得太花。   【哈哈哈笑死节目组真不怕十八禁吗,这么多大小伙睡一张床上万一做点什么真不会被封吗】   【有摄像头怎么可能做出通黄的事来哈哈哈但是被子挡着谁知道底下——】   【有什么是我尊贵VIP用户不能看的,把被子给我掀开!不准盖!】   就在这时节目组出来提醒了,为了保护嘉宾隐私,卧室摄影拾音器和摄像头任选其一,嘉宾当天投票选择。   选了摄像头就只录像不录声,选了拾音器只录声不录像。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摄影模式悄悄说点情话,拾音模式悄悄干点不正经,这也录不上啊。 第121章 现代三重奏24   众人洗漱回来后,对这大通铺或多或少都有不满。秦染倒是没说话,睡在哪里似乎无关紧要。   褚飏一定要睡林笑却旁边,常凤喻跳出来跟褚飏作对,最后沈醉笑笑:“要不抽签吧。”   褚飏不想让人看笑话,当即把卧室摄像头关了只留拾音器,其他人也没反对。   林笑却不喜欢和别人睡在一起,他只习惯在那小小的出租屋里和谢荒挤一张床。那床不大,太大了就没地方放其他东西。   屋子里衣柜小小窄窄的,装不下一年四季的衣服,在外婆和他们的床位间吊一根绳索,挂上满排的衣服就是阻隔。   谢荒有段时间身体抽条长得特别快,生长痛的时候总是忍着,偶尔忍不住咬牙喘息,林笑却就问他在干嘛。   那时候不知班里哪位同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到学校,林笑却不小心瞅到一眼就红了脸,他笃定谢荒也看到了才会在夜里这样喘。   那天外婆不在,回了老家拿东西。   林笑却没有顾忌地问他是不是学坏了。   “你不能学那些东西,也不能看,我们还小那是大人的事,谢荒你不可以。”林笑却伸手捂住谢荒的嘴,越说越有点气,谢荒变坏了,跟别人一样学坏了,别人他管不着,谢荒就是不可以。   林笑却说话时脸都红了,整个人都要冒烟,谢荒摸摸他额头眉眼含笑。电灯泡在衣服阻隔之外的天花板上,照进来明明暗暗不甚清晰,谢荒的笑总是稀少,光影下莫名让人意动,林笑却不自觉松开了手。   他的脸还红着,谢荒没笑话他,赶紧去卫生间湿了帕子润他脸上。   谢荒一边给他擦脸降热度一边解释:“我只是觉得热,没做不该做的。”笑笑就在他身边,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吓到笑笑。   谢荒没将生长痛的事说出口,他不希望笑笑为他担忧。   他忍受着痉挛般的疼痛为笑笑擦脸擦后颈。   林笑却知道自己误会了再睡时就钻被窝里去,谢荒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摸摸他头靠自己胸膛还一下一下轻拍笑笑肩背。谢荒知道笑笑的窘迫,心里暖而涩,暖是因着笑笑怎么能那样可爱,涩是因着他并不是多纯洁的少年郎。   那不该看的东西他也看到了,只是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的是笑笑,他深觉可耻扭过头去,闭上眼却仍是白日春梦。   他可以拿着刀跟谢建德对峙,可以见血可以伤人,唯独不能吓到笑笑,他不允许。   抽签的结果出来了,林笑却抽到5,谢荒抽到6,正好挨在一起。   沈醉抽到4,秦染3,褚飏1。褚飏拿到结果要跟沈醉换,沈醉笑:“小少爷,抽签结果天注定,你就从了吧。”   褚飏苦闷,但顾及录着节目,只能说下次不抽签,谁爱睡哪就睡哪。   夜色里,大通铺上,沈醉状似不经意把手搭在了秦染身上,秦染将他手搁回去,沈醉又伸脚,秦染把他脚也踢回去。这风波牵连到了沈醉旁的林笑却。   那两人交战偶尔沈醉就要碰到林笑却,他只能渐渐蜷缩起来。   沈醉心一横,心道这秦染装模作样恨不得直接坐秦染身上,但想想又觉得没意思,竟然把林笑却手拉住了。   林笑却一惊,手已经被沈醉拉着去碰秦染身下,眼见着就要碰上,谢荒按住了他。   拾音器录着音,几人顾忌着都没说话。夜色里的光黯淡,沈醉直接翻身坐林笑却身上,低头却对谢荒吐息。   谢荒推开了他,秦染也搭手把沈醉拉了下来。谢荒赶紧抱住林笑却跟他交换了位置。   林笑却蜷在谢荒怀里,眼眶微微湿润,不是为了沈醉的冒犯,而是好多年了,他跟谢荒又这样拥抱在一起,感觉陌生记忆却熟悉。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最舒服最自在的姿势。   但没过一会儿谢荒就将他放了下来。谢荒规规整整地睡好,方才的触碰仿佛只是善意的帮助。   林笑却指尖颤了一下,翻身背对谢荒。   谢荒察觉到了,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可他有什么资格拥笑笑入怀。   他才是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笑笑见了他不做噩梦就已经足够,他还在奢求什么。   谢荒要攒上很大很大一笔钱,经纪人都调笑他是不是要买赎罪券,都大火了也不置办房车生活也拮据,简直抠门到极点。   谢荒心道是赎罪券啊,只是这赎罪的道路没有尽头。无论多厚的钱财也换不来亲人的性命。   他说过要让笑笑和婆婆过上好日子,婆婆不在了……让笑笑财富自由根本算不得弥补,这是一道无论如何也无法缝合的伤口,他只能瞧着,远远地瞧着。   谢荒有时候会恍惚,如果他早早地拿刀把谢建德解决,之后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堪。   他会坐牢,但不会死,等他都老了出来,婆婆若还在,还能吃上一碗婆婆做的豆腐。   他知道婆婆和笑笑都不会嫌弃他的。   他可以呆在阿姨的废品站里,跟笑笑看那已经看过好多遍的光碟,他不会成为电影里的演员,但能拥有真实的人生。   失去婆婆和笑笑后,他就像活在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他没有妈妈,妈妈的远走高飞谢荒怨过,可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妈妈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飞走了,不用承受接下来的血腥与暴力。   他没跟笑笑讲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母亲般的温柔是婆婆给予。婆婆给他缝一件蓝色的毛衣,婆婆给他做一碗咸豆花,婆婆在医院里守着他……他贪婪地分享了本该全部属于笑笑的爱,却笨拙沉重地让这份爱永远消逝。   他无法原谅,不止是因为那是笑笑的外婆,更因为他害死了他心里模糊的母亲的影。   他把婆婆害死了,午夜梦回谢荒强止住呜咽。   第二天醒来节目组让发送心动短信,不表明发信人只发给一个人。林笑却发给了孟塔,感谢昨日的帮助和晚餐。   他也收到一些短信,没有太多心思细想,他望一眼谢荒,谢荒站在角落里垂着眸。   避着他,躲着他啊。   节目组安排了任务,两两组队找食物,林笑却虽然参与着,心神却游离。   他并不想在恋综里获得多少爱慕或厌恶,他只是想着在跟戚南棠结婚前,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方式。   但现在他竟然想逃了,哪怕只能回到戚家去。   故人出现在眼前,却跟过往完全不一样,他们面面相对却无言,再多的话也只能吞进肚子里。   褚飏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抚上他的额头:“有点烫,是不是昨天着凉了。”   林笑却后退一步,浅浅笑着:“没有,只是走路有点累了。”   林笑却不知道他的笑意和初春一样,看着要暖了,却藏了几分凄凉。   褚飏蹲下来要背林笑却,不顾山路的危险。   林笑却没有爬上他的背,倘若蹲在这里的是谢荒,哪怕要跟谢荒摔下去他也要爬上去,作为惩罚。   谢荒怎么可以嫌弃他,冷落他,忽视他,林笑却受惯了在谢荒那里得到的优待,如今再相遇面临的冷漠他不习惯了。   他知道巨大的愧疚会将人压垮,只是他没想到他竟也成了谢荒心头的累赘。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还算亲人的亲人也不要他了。   过往的相依与此刻的相对无言交杂,林笑却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心思。   林笑却往山上跑起来,他笑着招呼褚飏:“快来啊,我跑着上去,我可以的。”   “我们去摘蘑菇,摘春笋,摘野果子吃。”   林笑却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可以跑出时间的范围。他背着农家的背篓,想象自己是追逐烈日的夸父,是山林里的猴哥,是放牧的牧童是狂奔的犀牛——他险些摔倒,抓住枝丫站稳了。   褚飏让他慢些小心,林笑却回头望,目光越过褚飏往更远处望去。重峦叠嶂雾如纱,一把青灰泼天洒,远处一幅水墨丹青,而他早已出了画。   林笑却回应了褚飏,随后转身背着背篓继续往前。   少年时代,他曾跟谢荒一起爬山游玩。就算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拥有少量的自我时间。   试卷搁到一旁,家务放置一旁,春天的梨花开了,不知名的野草长得好长好长,遮住他的腰遮住他手里攥着的冷馒头。   爬山需要一上午的时间,人饿了就要吃馒头,馒头在时光的悄然里凉透,他咬上一口回头看谢荒,谢荒也在吃馒头。   他问他冷馒头好不好吃,谢荒说好吃,他大咬了一口快把馒头销毁一半以此印证他不说谎。   林笑却笑:“我也觉得好吃。”他小口小口甜丝丝入口化了入喉甜入心头。   他们站在山顶的平地上,风把他们头发吹乱。林笑却咬到一丝头发手指一勾随风远。   梨花开在不远处,摇摇晃晃清泠泠是风响,风把谢荒外套吹得鼓鼓,从他们身上穿过拢住的只是一小兜。   他们肩并肩往山下看,他们的学校成了好小好小一团,操场的红像一块腥斑。繁华的地带高楼大厦光亮十足,贫穷的地方矮房紧挨一簇簇,他们还望见流经上学道路的那条河。   最记不清的时候河流最清澈,记得清了河流已经污浊。   如果没让他重遇谢荒,他可以像躲避谢荒的电影谢荒的广告一样躲着他,不给谢荒带来麻烦。   可重遇了让他视若无睹佯装陌路,让他将过去当做他一个人的空想与梦,让他认清自己等同于麻烦本身,多残忍啊。 第122章 现代三重奏25   大家都找到了或多或少的食材,中午做饭和打扫卫生抽签,抽到林笑却和沈醉一起做饭,其他人打扫卫生。   进了灶房得先烧火,孟塔上午捡了柴火秸秆堆在角落,沈醉让林笑却休息他来就好。   林笑却说:“那我处理食材,清洗切好。”   沈醉问林笑却会做饭吗,林笑却说会的。   沈醉说:“你看起来不像会做饭的人。”他笑了下:“你知道吗,你就像象牙塔里的长发公主,我总觉得你是不该做家务的。”   “对不起。”沈醉跟他道了歉,林笑却明白他说的是昨晚的事。   林笑却蹲下来捡了秸秆和易燃的枯草,用火柴点燃堆进炉灶里,他侧头对沈醉说:“没关系,柴递给我。”   沈醉没把柴递过去,他直接塞进了炉灶里,他轻声说:“虽然很抱歉,但我不会悔改。”   这世上有像林笑却这样的明珠,也该有像他沈醉那样的尘泥,他浅笑着把林笑却拉起来,目光落到林笑却仿佛会发光的容貌上微微怔了怔。   好漂亮的皮囊,他的心也这样漂亮吗,沈醉希望那颗心丑陋一些,贪婪自私虚伪残暴,崩坏才有戏剧化的美感,表里如一多无聊啊。   林笑却洗菜,沈醉切菜的时候,沈醉突然问林笑却有没有跟人接过吻。   “他们叫你笑笑,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就唐突问你这问题,你要回答我吗。”   水声哗啦,手在水里凉浸浸的,林笑却仔细清洗每一片菜叶,被问到下意识就报上了姓名,后面的问题思路还没转过弯来,沈醉就吻了上来,贴在他脸颊很轻柔的一个吻。   林笑却愣得忘了手中的菜叶,水声哗啦啦流他也忘了关,沈醉帮忙关上了。   林笑却侧头说:“很唐突,请不要这样。”   沈醉笑,狐狸眼艳色靡颓。他没有回答林笑却,回过头继续切菜声响墩墩发沉。   炒菜时,沈醉突然将林笑却拉到了摄像头视角的盲区,林笑却抬眸望他。   沈醉声音很轻:“你该骂我的,如果不会说脏话,我可以教你。”   譬如:“有妈生没爹养的杂种,长双妖魅眼的贱人,没钱的穷。逼,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丑八怪。”   林笑却没有学习这辱骂的话,这样恶意的话冲散了他一时的郁闷,他问:“有人这样骂你吗?”   沈醉只是笑:“你也可以这样骂我。”   林笑却摇头:“我不喜欢你那样做,却也不能这样骂你。”   “有母亲没父亲不是错,有母亲是一种幸福;漂亮的眼睛是天赐,天赐无贵贱之分。贫穷不是罪恶,被辱骂是辱骂者失德,会全部反弹的。没有任何人是——也没有谁是丑八怪。你叫沈醉对吗,我听他们那样叫你了。”   沈醉笑意不减:“我听不懂。”   林笑却说:“你晕了,没喝酒也醉了。我就当你酒醉出格,以后不能唐突我。”   沈醉抬手要摸林笑却的头,林笑却躲开了。   沈醉说:“你不骂人,我就要骂你了。傻子,你听听锅里的声音——糊了。”   沈醉的诱导与卖惨失败,他没能剥开林笑却丑陋的面孔,也没从林笑却眼睛里看出怜惜。   林笑却听了手忙脚乱去翻炒,油太多竟燃起来了,他赶紧将锅盖压上去,火熄了菜也糊了,他泄气地将菜呈到盘子里:“没法吃了。”   “谁说的。”沈醉拿了双筷子趁热吃,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林笑却拉住他:“不要吃了。”   沈醉浅笑:“我觉得很好吃,就是太烫了,嘴里好像烫起了泡。”   林笑却赶紧给他倒冷水,手忙脚乱递给他,沈醉接过水却没喝:“有点疼。”   林笑却说:“你快喝。”   沈醉:“你哄我啊。”   林笑却丧气:“我哄你。”   沈醉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嘴更疼了,他前俯身按墙歇了会儿:“你怎么这样傻,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你了。”   林笑却说:“你伤害自己,我不会领情的。你说我傻,其实你才傻。”   林笑却很认真地说:“人要保护好自己,饭好好吃觉好好睡钱慢慢挣日子慢慢过。”   沈醉说他天真,林笑却没反驳。   沈醉心道有钱人是理解不了底层人的,有底气慢慢挣钱的人资产利息都够潇洒了,且钱滚钱也慢不下来。穷人不行,没钱生鸡蛋,太慢自己就慌了,慌得一头钻进深渊里。   沈醉在夜总会里混迹的时候,见多了卖身的男男女女,一晚上三五千赚到手,是普通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快钱赚多了就回不去了。   即使他母亲重病需要钱,沈醉也不乐意为此卖身,他可以陪酒被揩点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酒喝得胃出血差点死手术台上,他可以破坏自己,但不能把身体卖给别人让旁的人破坏。   那些夜晚太过肮脏,藏污纳垢,疾病与情玉如影随形。他看见红男绿女脸上的笑意溃烂,和他们的身体一样。   沈醉虽然自比尘泥,可也怕脏。   沈醉把水喝下,又去夹那盘糊黑的菜,林笑却把菜端走不让他夹。   沈醉筷子落空,他认真说:“真的很好吃,我妈炒菜也这样,老糊。”   他妈那段时间身体不中用了,记性也不好,炒菜炒着炒着就失神,回过神来时已经糊透了。黑得粘成一团她也吃,沈醉夜班回来看见没吃完的也跟着吃,他妈问他能吃不,泪水冒得可难看了。   “妈没用了,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记得给我收尸就成。”   沈醉面色如常吃完饭菜:“挺好吃的啊,你不是说我性子怪?我口味也怪,就喜欢这样的。”   沈醉吃完把钱掏出来:“明天上医院吧,钱不能烂手里。”   他妈没客气:“妈确实不想死,等好了再给你做饭。”   沈醉笑:“你少喝点酒就行了,你以前那么爱喝酒,以后别喝了,把酒钱省下来给我,当儿子的怎么也得捞一笔。”   他妈一边冒泪水一边笑:“好好好,烟钱也省给你。”   他妈烟酒都来,沈醉以前不爱回家闻那味道,后来他妈烟酒都不来了,人也不来了。   沈醉手有些痒,很想来一根,他戒烟很久了,要唱歌总得意思意思保护下嗓子。   林笑却望着沈醉,总觉得沈醉要哭,可再望的时候只瞧见他的笑。   “我也试试,你不能骗我。”林笑却拿筷子夹了一箸,真的好难吃。   可他不知怎的说了谎:“好像还不错。”   他跟沈醉分食了这盘糊菜,他低头默默吃着,沈醉望着他笑意渐消,不解、困惑,为什么要包容,沈醉不习惯。鄙夷才是属于他的,温柔最可恶了。   一定是摄像头的运转带来轻柔的薄纱,林笑却藏得太深他才没能够着。 第123章 现代三重奏26   沈醉林笑却饭做好了,打扫还未完成。主屋不是很干净,天台上很多尘灰,外面的平坝也需要清扫。   林笑却摆好盘准备招呼他们吃饭,倚在门上时瞧见谢荒在除冰。怨山地理位置高,虽然是春天了仍然挺冷,谢荒握着长柄铲将来往道路特别是通往卫生间的路面薄冰一一铲开。   谢荒总是很细心的,林笑却记得有一年上学,天黑咕隆咚的,他刚下楼踩在地面就滑倒了,摔得膝盖破皮出血。   他们约定一起上学,谢荒还没到林笑却赶紧爬起来拍拍裤管当没事人一样,过了会儿谢荒就来了,脸上还有块淤青,林笑却问他怎么了,谢荒没说是谢建德摔东西砸的,只说不小心撞到墙了。   林笑却要带他去医务室,走得急脚步略微踉跄,到了学校医务室还没喊医生谢荒就蹲下把林笑却裤管捞起来了。   谢荒抬手在伤口边缘轻抚,林笑却垂眸望见他眼眶微红。   这么点伤口根本不算什么,医生也帮忙处理了,晚上放学谢荒却要背他。   谢荒问林笑却喜欢什么颜色的裤子,林笑却说裤子够结实就喜欢。   谢荒说他不喜欢棕色。林笑却穿的就是土棕色的裤子,特别耐脏摔一跤都看不出来,谢荒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受伤了,就算有淡淡的血腥味谢荒也是闻不出来的。   谢荒总是受伤,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气味,总觉得是自己散发出去的,他忘了笑笑也会受伤。   林笑却最终也没要谢荒背,谢荒没勉强,把林笑却的手抓得牢牢的,握在手心里冬天好像也暖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林笑却发现下楼后结冰的那一小段路被打扫过,冰层被敲碎铲开了,他以为是城市清洁工的功劳,可如今看见谢荒铲冰那样熟练的姿势,林笑却突然想起有一次他听见谢建德骂谢荒——   “大清早有时间拖铲子没时间给老子煮饭,杂种,给老子滚工厂去,净花老子钞票——”   谢建德说得粗鲁急躁,林笑却只顾着愤怒,忘了抽取那辱骂里的信息。   林笑却不自觉攥住裤子,他记得那天上学他还跟谢荒说清洁工好辛苦,一大早就要开始工作。   即使冰已经铲开,谢荒仍然抓着他的手,路走得稳稳的。谢荒跟他一起感谢清洁工,没把自己做的事吐露半分。   林笑却鼻子一酸,他扭过头去不看谢荒,他今天穿的恰好是棕色的裤子。   林笑却招呼他们吃饭,随后回卧室围了帘子换衣的地方把裤子换了。   他想,他不要把伤口藏起来,谢荒也不要了。   吃饭的时候,沈醉说可惜没酒:“光吃菜还是寡淡了些。”   常凤喻饿死了累死了把饭咽下去:“上节目呢,喝酒耍酒疯全录下来,到时候做成黑料大合集。”   沈醉望向林笑却:“我倒想看有的人耍酒疯,大家都太冷静。”   项瞻逸帮腔说成年人的生活不必那么拘泥,下午看看能不能从农家换到酒。   弹幕:【导演导演听到没,赶快助攻啊,我不要看农家乐我要看的是十八禁十八禁】   【我要看火花摩擦要看大家脱了伪装顺从本性啊啊啊酒来酒来】   【插个题外话,大家有没有觉得沈醉看向林笑却的眼神很不对劲啊】   【我家沈醉看谁都那样啦,长一双狐狸眼不是故意勾人的!安利醉醉的歌,真的超好听,不好听锤爆我!】   ……   褚飏不关心酒不酒的,他只是问林笑却怎么不吃。   林笑却吃了一点就没怎么动筷了,那一盘糊菜已经填饱了他的肚子,他有些窘迫:“我在灶台给自己加餐了。”   黑糊的味道还在口腔里徘徊,苦涩的糊味像在嚼塑料和烂泥。沈醉听了林笑却的话,微微一笑。   吃完饭犯困,林笑却趴床上午睡。   或许是这一上午太累了,林笑却竟久违地梦见了戚御白。   梦里的戚御白还是那头蓝发,他问林笑却是他的蓝色好看,还是常凤喻的红色好看。   林笑却说你都睡了那么久,还在意好看做什么。   戚御白说:“你都好久不来看我了,小叔告诉我你们要结婚,他说你归他了。”   戚御白坐在天台上,林笑却靠在栏杆上背对着:“那你要跳下去吗。”   “从天台往下跳,就跟你开车一样,剧烈的一刻过去就都解决了。”   戚御白沉默了会儿:“你在怨我。”   林笑却望着天边的红霞:“是,我怨你。”   戚御白从天台边缘走了下来,和林笑却肩并肩靠栏杆上:“那你和那叫谢荒的重逢了,你开心吗?”   林笑却说很开心,故人相逢不会不开心的。   “我算不算故人。”戚御白问。   林笑却本想讥讽,迟疑了会儿出口的话就变了:“算吧。”   天台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耳边轻响,林笑却醒过来时才发现是窗子被吹开了。   他睡了太久,午睡的人们都已离开,叫醒他的是手机铃声。   是医院的电话。   林笑却接听,听到对面说戚御白最近的状况越来越好,醒过来的机会越来越大,医生的声音难掩兴奋。   医生近期除了常规治疗,还给戚御白播放林笑却上恋综的视频,读弹幕上的评论、网络平台的讨论等……与林笑却有关能刺激病人的事情,医生几年来一直不厌其烦。医生说了一些检查数据,询问林笑却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医院看看病人。   “亲人的陪伴有时候能创造奇迹。”医生说,“我能感受到御白少爷很想您。”   戚御白在戚家名下的私立医院治疗,医生拿了翻了好几倍的钱尽心尽力。   林笑却说忙过这一阵他会去的,挂断电话后怔了好久。   戚御白出事后,林笑却回到过那个别墅。   佣人说出事前一日戚御白在秋千上荡了很久很久,荡得特别高。   林笑却不知不觉就走到秋千处,坐到秋千上一晃一晃,他没用力,也就荡不高。   戚南棠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过了会儿说可以帮忙。   林笑却抬眸望他:“不了,我怕冷,太高了风大,会着凉的。”   戚南棠说:“你怕死。”   林笑却点头:“对,我怕死。”   荡得太高摔下来会很惨的,他的生活已经够惨,就不自虐了。   国外。   谈合作的戚南棠一行人被困在了某个国家。   对面HEI帮举起枪对准戚南棠,说着歪歪扭扭的华国话:“戚老大,你不怕死吗?”   被以往合作势力出卖给HEI帮的戚南棠笑着:“我还得回去结婚,当然怕,只是du品,戚家不碰。”   “要多少钱,说吧。”   HEI帮头目迟疑,有个棕面皮阔脸的凑过来叽里呱啦说:“%&8()@#4%6&……”(让他沾上不就行了,再硬的骨头……)   戚南棠没让对方说下去,抬起枪崩了两人头往旁躲,双方立刻混战起来。 第124章 现代三重奏27   林笑却在床上坐了好久,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都麻了,疼得他站不稳也倒不下。   他按墙上扶着自己,没意识到手机摔进了被褥里。   等他回过神来想再问问医生戚御白情况时,才发现手机不见了。他什么都记不得,不知道供人联络的新时代科技去了哪里。   林笑却在角落里蹲了下来,他捧着自己的脸,角落里并没有开出花来。   过了许久,他振作起来翻找手机,没一会儿就找到了。电话号码就在眼前,不知为何又没拨打过去。   他之前很希望戚御白醒过来,为着生命的珍贵,也为了抛开戚南棠这个麻烦,现在戚御白终于有了醒过来的希望,他却踯躅了。   这是一件好事,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待戚御白,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   戚御白当年选择逃避,用自己的命去逃亡,这不对,活是勇敢者的游戏,就算天塌了人也要站到最后一刻才行。   林笑却这么给自己鼓劲,却仍是掩不住心里的荒凉。   他又想起林柔写的日记,小时候的林柔字好大好圆一个,看起来特别天真,好像世界都是圆滚滚胖乎乎没有棱角的。后来字小了也锋利了,从气球变成了水果刀,不是杀人的利器,带着甘甜的渴望,不慎却会割伤自己。   他记得他翻过林柔的日记,这很不齿,人不应该探寻他人的隐私。可那时候学校里同学问他为什么没有妈妈,他说他有外婆不需要妈妈,他拥有的并不比任何人少。   可晚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的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小小的林笑却整理房间时发现了林柔的日记本,蓝色封皮上贴了好多贴纸,有动画里的美人鱼有当红的美丽女星,他抚上那封皮好像触摸到了陌生的灵魂。   林笑却翻开了。林柔第一次喝酒特别早,是小学毕业那天拿了家里的钱买的。   她很好奇酒的滋味,不明白为什么电视里生活中总是充斥着这东西。她第一口喝吐了,觉得好难喝。   但花了钱的东西她不浪费,她喝完一整罐觉得好热好热,她在街上狂奔,大晚上都没回家。   外婆到处找她,找到她已经是深夜,本准备骂她一顿,但林柔抱住外婆说:“妈,我饿了。”   外婆眼泪掉下来,懒得骂她,牵着她回家了。   林柔在日记本里写了这件事,她将这次经历称之为冒险,她说她一个人跑了好远好远,第一次发现原来离家是这么简单的事。   可是她好饿好饿,想回去怕挨骂不敢,只能大街上晃荡。   那时候的地图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外婆找到深夜就把她找到了。后来林柔长大,地图变得宽广无边,外婆老了,想找也找不到了。   小学班上,林笑却和谢荒都是没妈的孩子,他们靠拢在一起还是没妈,但两个人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会害怕流言蜚语,两个人抱成一团左耳右耳间流过对方的声音,旁的就不重要了。   他后来跟谢荒尝试过酒的滋味。   他问谢荒好不好喝。   谢荒说不好喝。   他问既然不好喝,为什么谢荒还要喝得那么急。   谢荒说我喝完了,笑笑就不喝了。   林笑却说谢荒傻,谢荒默默点头,林笑却见了笑得弯了腰。   谢荒把他扶起来,给他擦脸,给他递水喝。   谢荒说难过也不要喝酒,难过他就到笑笑身边来,他会陪着笑笑。   那时候为了什么喝酒林笑却已经忘了,那时候觉得难过就过不去,长大了真难过了也得过下去。   少年不识愁滋味。林笑却从卧室里走出去准备寻人,谢荒他们带着酒菜回来了。   导演让嘉宾帮山里的老人做农活,干得越多导演给的生活费就越足,他们干了一下午裤子鞋上全是泥,他们换得钱来到农家买了酒菜,一群人扛着锄头背着背篓正回来。   林笑却倚在门口看到他们,褚飏跟他招了招手,常凤喻也喊他:“笑笑!你看我们带着酒肉回来了!”   常凤喻声音亲昵得好像自己是干活的丈夫,林笑却是他家里的妻子,他拎着袋子快走几步,想赶在所有人前头,结果一不下心摔了个大马趴。   褚飏在一旁笑死了,孟塔一提溜把常凤喻提了起来。   常凤喻又窘又恼,擦袋子越擦越脏,他恨恨走到一旁,跟褚飏闹了起来。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开怀,唯有谢荒一个人走在最后面,扛着锄头低着眸。   恋综之外,背叛戚家的泰密托家族假惺惺往国内递消息,说是军。阀混战战争波及戚家主不幸遇难。   戚南棠出国带的是嫡系手下,如今这行人都没了消息,国内戚家顿时就乱了。   有人找泰密托家族要遗体,泰密托说虽然炸得不成人形了,但一定会帮忙运送回来,只是混战期间风险很大,不能担保时间。   泰密托除了告知戚家,还向戚家其他的合作势力以及敌对势力宣扬这个消息。   这下子八竿子打不着的戚家远亲也听说了这事,急冲冲成群结队赶到戚家假惺惺哭泣实则要抢钱财。   管家好酒好菜招待,但话里话外都是要赶这群人走。   一个出了三代的中年男人哭嚷道:“我可怜的御白哦,爹走了小叔也走了,没有人照看他怎么行哦。我当叔叔的真是心疼啊。”   男人一边哭嚷一边打量这大豪宅,心痒痒得不得了,手也忍不住摸沙发摸餐盘。   管家心中气闷,道:“家主之前早已定下遗嘱,公证有效。至于少爷也有诸多护工照顾,您不用哭丧。”   管家不信家主会这么没了,看到男人这样哭嚷要钱的嘴脸实在是恨不得一拳打上去。   但其他势力不这么想,不管真假趁他病要他命,戚家商业震荡,还有的收买了人把遗嘱内容透露了。   竟然近百分之七十的财产都划给了一个叫林笑却的人;留给侄子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且规定侄子未醒期间由林笑却管理。   不少富人会提前公证遗嘱以防不测,但从没有把遗嘱公证给一个外人的。   好事者将这事传到了网上去,主打一个越混乱越好,浑水才能更好地摸鱼。   戚御白出事那年,有个律师买通人在网上报纸上传播有关林笑却的谣言,最后被戚南棠派人处理了。该律师被吊销律师执照还被拘留,出来后生活一下子落魄了。   他敌不过庞然大物的戚家,找其他工作也处处碰壁。   他看到恋综里林笑却活得那样好本就生出了复仇的心,这下子意识到机会到了,趁势又干起了造谣的老本行。   他本是为了利益钱财选择对付一个未成年人,可现在他什么都没了,没什么可顾忌的。   他发了个帖子,把林笑却塑造成毒寡妇,说林笑却为了来到当情妇的母亲这边享清福,把外婆害死了。   来到戚家后,见识到了更多的钱财及与小城生活截然不同的上流社会,学着母亲当情妇的样子开始勾引戚御白,还没成年就跟戚御白搞到了床上,戚御白被关禁闭仍不悔改,死都要跟林笑却在一起,为此顶撞戚文诚,害得戚文诚怒急攻心,开车狂飙死了。   情妇当时也在那辆车上,一起死得好惨。   到了这时,林笑却仍不知足,哄骗戚御白写了遗嘱把钱都划名下后,就PUA戚御白弄得戚御白也自杀。   戚御白自杀未遂成了植物人躺医院里,戚南棠作为小叔出现,没想到这林笑却本领真大,把叔侄两人都拿下,如今戚南棠生死未卜,林笑却可真要成大赢家了。   靠着被玩烂的身体赚这么多钱,大家说到底值不值。   律师还往里面填充了一些细节作为佐证,帖子涉及杏爱、金钱、杀人犯罪,简直集齐了互联网传播最广的几个元素,发出去没多久帖子就爆了。   有人在下面评论:【啧啧啧,我就说嘛,那个叫林笑却的看起来未免太单纯了些,穿得那么好眼神却那么天真,不是金丝雀就是装模作样毒蜘蛛】   【就是就是,上个恋综好像人人都喜欢他的样子,那么会撩想想真他爹可怕】   【不过……那身体看起来确实挺好玩的,只是太毒了我不敢】   【去你的吧,就你还想玩,看看人家起步就是上亿,你从你祖宗开始做起都攒不够】   【这分明是谣言,造谣犯法啊。都什么时代了,还长得好看就是卖,亲人出事就是克,你们这堆垃圾,就会当键盘王者】   【无图无真相,编得太二流了,什么点子热就往里加什么,谁信啊】   【对啊,看人家长得好看要爆了,就什么牛鬼蛇神都涌出来了】   【哟哟哟,播两天恋综就开始有粉丝了哟哟哟了不起哦】   【现在真是有张好脸就颜值正义了,拜金害人毒寡妇,我呸,搁我们村里白送都没人要】   【还谣言,大家快去看,遗嘱曝光了!MD我恨有钱人】   ……   律师看着不断涌出的评论,感到快意的同时也忍不住畏惧起来。可凭什么,凭什么长张好脸什么都有了,他辛辛苦苦读那么多年书不是给人当垫脚石的。活该活该,骂吧骂吧,更猛烈地骂啊!   怎么能毫发无损地潇洒,就该和他一样活在阴沟里人人喊打。   律师的帖子像是一根导火索,戚家敌对势力、戚家的远远远亲、恋综嘉宾的毒唯粉丝……一起加入了这场狂欢。   与传言已死的消息不同,戚南棠正在国外逃亡。HEI帮联合JUN阀封锁,泰密托家族也下了死力要戚南棠死在该国。   戚南棠腿中了枪逃到雨林里,烧红匕首咬牙剜出子弹,青筋毕露血汗齐流,烧焦的气味蔓延。   衣衫虽狼狈,面容却笑着,甚至在想笑笑在吃什么,如果是吃烤肉应该没有他的香。   恋综里,林笑却他们真的吃着烤肉喝着酒。   这时,副导演取出平板让导演看:“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   导演拿过来翻了又翻,问副导演现在直播数据如何。   副导演说爆了,大爆特爆。   导演说这不就得了,继续播,有啥大不了。   副导演说要死人的啊。   导演拍了拍副导演的肩膀:“播下去才有澄清的可能,消了音可就成事实了。我不信小林是帖子里那样,这些年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毒不毒我这双眼看得清。”   戚家的律师团队着手清理网上消息,发各种通告,但总有一股力量对着干,沸沸扬扬下,戚家和林笑却都被架在火上烤。 第125章 现代三重奏28   林笑却吃烤肉的时候并不知道网络上沸沸扬扬的一切。   以文字作为形式的辱骂像洪水一样咆哮,那些字眼并没有藏着丝毫美感,最开始每个字都有自己独特的意义,但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是从鲜花变成子弹,从文明变成恶习。   嘉宾们在灶房生了火堆,他们围着火堆烤肉,每个人坐在小小的板凳上隔着烟雾欢笑。   除了串好的肉串,还把土豆埋进热灰里,项瞻逸开了酒递给林笑却一杯。   林笑却接过饮了一口。烟好大,项瞻逸赶紧将常凤喻加的湿木柴夹出来弃置一旁。   滚滚的黑烟渐渐散了。林笑却的肉烤好他吃了一口,褚飏问他味道如何。   林笑却笑着说好吃。   肉质鲜美,入口。爆汁,又香又入味。常凤喻烤了一把熟了迫不及待吃着,吃着吃着喝酒喝得有点高当场来了rap,林笑却含笑听着好像也有点醉了。   火势渐大,烤得人面皮发烫,林笑却躲远了些,忍不住又喝一杯降温解渴。   他面上飞着红晕,嘴角含着笑意,坐不稳靠在脱皮的墙上静静看着眼前的欢乐。   谢荒突然出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这场欢宴已经走到尽头。   隔着快熄灭的火光,林笑却好像看到他眼里闪烁了泪光。   谢荒紧攥着手机朝他走来,林笑却不明白谢荒怎么不躲了。   林笑却仍靠在墙上,他才不会起身来迎接。他就是要坐在这里天荒地老,才不管谢荒会不会泪流到水滴石穿。   谢荒一定是出去玩冰块了,在那潭水上浮着薄冰,谢荒把冰块握手里蒸发到眼里映成泪水的波光。   或许是去捉美人鱼了,没捉到美人鱼只沾了大海的泪滴。   谢荒蹲下抱住了他。   谢荒没说话,但抱得好紧好紧,好像重回到少年时光最冷的冬天。   没有取暖的空调,屋子里一切都湿冷冷的,衣服挂了好几天好像干了摸着还是湿湿的,床铺也一样,躺上去冷得人直打哆嗦。   那时候谢荒就会这样抱他。灌了热水的塑料瓶总是容易洒,洒到铺上那就要受大罪了。好在谢荒人热相拥着取暖冬天也不难熬。   晚上的时候,谢荒会提前十分钟上床,把床铺暖得热乎乎了才让他来睡。   林笑却一边打哈欠一边挤谢荒怀里,闭着眼很快就能睡着。   林笑却回过神来推了下谢荒,没推动,他问他怎么了。   “如果冷,去烤烤火,我的体温不高的。”   谢荒说:“笑笑,我想回到你身边。”   林笑却鼻子一酸,张开口呼了口气,眼睛也眨了好几下。   “我是个懦夫。”谢荒问,“我不做懦夫了好不好。”允许我回来,哪怕厌恶我。   林笑却望着复燃的火,光照在他面上是赤红的橙色,林笑却说谢荒喝醉了。   “你醉得好糊涂,你怎么会是懦夫,你打架那么厉害,没人能打过你,你跑得也好快,跑得我追不上了。谢荒,”林笑却轻声说,“我不会替你回答。”   这一场拥抱没能持续下去,常凤喻发现了怪叫一声跑过来拉人:“谢荒喝醉啦,发酒疯大家快来拉,劲真大我拉不动!”   谢荒松开手,常凤喻一下子后倒在地,谢荒仍然蹲着,目光沉静:“笑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弹幕:【我怎么听不懂荒哥在说什么,刚经纪人不是告诉荒哥离林笑却远些了吗】   【好奇怪,为什么我觉得谢荒认识声名狼藉的林】   【有什么可奇怪的,被外貌迷了眼呗,还以为娱乐圈明星会不一样,没想到都是看脸的】   【快跑快跑快跑啊!谢荒你不跑我跳进来抱你跑!!】   【啊啊啊谁来揭开林笑却的真面目啊,急急急快告诉嘉宾啊,节目组真恶心,害死人不偿命的垃圾】   【为了金钱出卖身体和灵魂的垃圾凭什么还在这节目上招摇,他拿着那么多遗产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怕鬼敲门吗,养大他的外婆能杀,生他的妈妈能杀,爱他的那什么大小戚也把命奉上,这世上怎么有如此狠毒的人】   【他没坐牢,没被枪毙,是在座每一个人的责任,冲啊冲啊我先报警大家随后来】   ……   谢荒一个人往天台走,他绕过背篓跨过积木踏过砖瓦走到天台上。   这天夜里好多星星,山高云清恍如隔世。   谢荒看着网络上的污言秽语,又一次生出了面对谢建德时的疯狂杀意。   谢荒闭上眼,这些年他演过杀人狂魔也演过警察法官,演过市井小民也扮演HEI帮恶人……他在影像里活得真真假假,有时候忙得吃饭都来不及,他以为这样的忙碌能够忘掉不想记住的,可没有。   他留着那把刀,一次次在梦里将谢建德与自己肢解。   谢荒慢慢睁开眼,突然轻松地笑了下,看起来挺苦的,又有种说不出的幽深。   在谢荒粉丝忙着截图录屏时,谢荒打开手机,敲下这样一句话——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两个小时后,谢荒的一封信传到网络平台,整个网络顿时炸开了锅。   谢荒在信上将往事一一道尽,且附上谢建德的判决书。   下面的评论一秒钟就多了几百条,很快各大平台全都爆了。   【我不信我不信,哥哥为了给某人脱罪真是下血本,你有那么爱他吗不过几天而已哥哥你清醒一点】   【你还要演戏吗你还要在圈里混吗,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杀人凶手,我只在意你啊】   【就算外婆不是林笑却杀的,那也不代表之后的事不是他干的】   【谢荒以前那么穷吗,如果是真的谢荒岂不是害死了自己的恩人】   【滚啊,都什么年代了还父罪子继,谢荒能风口浪尖站出来就证明了他不是他父亲那种人】   【哈哈哈,只有我这个乐子人磕到了吗,荒笑好好嗑啊】   【垃圾也能嗑,去垃圾堆里吃shit吧!吐了】   ……   很快,恋综里的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被亲朋好友告知了这件事。   林笑却已经睡了,褚飏给他盖好被子眼睛一扫,让其他人都出去商量。为了防止林笑却看到网络上的辱骂,褚飏把林笑却的手机也收走了。   林笑却迷迷糊糊被吵醒问他们去哪。   褚飏笑:“撒尿去。”   林笑却锤了他一下翻身又睡了。   几人来到天台上,见谢荒还站角落里跟罚站似的。   褚飏走过去拍了拍谢荒肩膀:“别愣着了,先过来商量怎么办。”   常凤喻第一个开骂:“这一堆什么玩意,那个造谣的没坐大牢是在座的无能。”   秦染道:“首先,报警吧,让警察调查这件事。其次,不要让笑笑得知,网络上风风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言语如刀,人的承受能力有限。”   项瞻逸道:“有点蹊跷,大家不觉得一切发展得太快太迅猛了吗,背后似有人在操控。”   孟塔想了想:“财帛动人心,那么一大笔钱很多人都想要,笑笑如今就跟身怀宝藏的羊羔一样,谁都想上来啃一口。”   沈醉靠在墙上,醉意缱绻有些迷离,他问:“你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怀疑笑笑真是那样的人吗?”   常凤喻眼神发狠:“你才是那样的人。”   沈醉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确实不信林笑却是那样的人,即使他希望他是。   一个圣人是要被吃掉的,而一个披了羊皮的恶人总能胜出。   ……   第二天林笑却醒来,发现其他嘉宾或多或少眼下都青黑。   他问:“你们是不是没睡觉,看起来好困。”   常凤喻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笑笑你今天想吃啥,我亲自给你做。”   林笑却笑:“我不挑食。”   窗外的阳光照耀进来,林笑却在光里头发都金灿灿的,整个人好像要飞远。   谢荒拿上林笑却挂好的外套走过来给他穿,林笑却躲了下,昨晚喝了酒具体他记不太清了,谢荒怎么突然不躲他了。   谢荒坐在床榻固执地给他穿好,声音低低的:“他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林笑却望他。   “昨晚喝太多,说太多,往事漏了底。”谢荒道,“这样也好,笑笑,我不想再逃避了。”   谢荒说了谎,他不是酒后吐真言跟嘉宾说太多,是在网络上做了一场告解。   他坦白自己的罪,承担一切后果。   褚飏冲了出来,拿上袜子要给林笑却穿鞋袜,林笑却赶紧把脚缩被窝里。   常凤喻不甘落后,把裤子取来了。   林笑却往被窝里躲:“你们今天一个二个好奇怪。”   林笑却想看看时间,不知道是不是睡迷糊了。手一探没找到手机。   常凤喻自告奋勇要帮忙找,褚飏手往兜里一摸,手机正在兜里好好的,心虚得也跟了出去。   两人出去后常凤喻偷偷说:“总藏着手机不是办法,万一笑笑看到了怎么办,网络上那些话太恶毒了,简直触目惊心。”   褚飏攥着手机:“在笑笑看到前把事情解决不就成了。”   沈醉也跟了出来,笑:“哪里有永恒的象牙塔,该面对的终究得面对。”   常凤喻也不太信事情会很快解决:“难办。”   常凤喻家里有背景,看得出这次是很多势力下场了,不是真为了逼死林笑却,是为了瓜分戚家利益,而林笑却只是其中的牺牲品。   昨晚上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不准他插手,说常家置身事外不入场。常凤喻本是求爸爸帮帮忙,得到这结果气炸,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能。   弹幕:【虽然……但我突然觉得有点感动怎么回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林笑却,他们都相信林笑却不是坏人。我不信一个人真有那么大魅力,能把那么多人都迷住。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林笑却本就是好人】   【呜呜我也有同感,我不信笑笑是谣言里的恶人,现在网暴造谣还少吗,常凤喻褚飏你们保护好笑笑啊,我真的不想他看到网络上这么多人骂他,他明明就是乖宝宝啊呜呜,那天跟沈醉分食一盘猪都不吃的菜,以这种超级委婉的方式安慰沈醉,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啊】   【洗白的又来咯,这么喜欢洗白去把猪大肠洗了吧!一群被卖了还数钱的蠢货!】   【自恃清高的才是蠢货,自以为自己懂得什么人间大道理,实则听风就是雨,蠢货滚出去,别打扰看直播的观众】   ……   国外的夜晚。   戚南棠昏迷了会儿,被远处的枪声惊醒。   他处理了痕迹继续逃亡。雨林太茂盛他看不到月亮,只是忍不住想笑笑这时在做什么,睡觉前有没有喝牛奶,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一日三餐按时吃了还是任性地睡起了懒觉。   戚南棠发着高烧往前,他找不到答案,必得回到笑笑身边亲自问询。 第126章 现代三重奏29   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出去了,唯有林笑却和谢荒还留在卧室内。   林笑却重新在被窝里躺了下来,谢荒给他穿了外套躺下来胖乎乎的滚不动。   林笑却不泄气,从被子里爬出来翻滚,大通铺坏处很多,可好处也有一点,那就是从这头滚到那头可以滚好久好久,还不用害怕滚下床。   小时候林笑却有个说出来很滑稽的渴望,那就是在很大很大的床上翻滚,滚好远好远也不会摔下床的那样大。   小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床太小太小了,想要很大很大的床,他没告诉外婆只告诉了谢荒。   谢荒坐在床沿望着林笑却翻滚,沉重阴郁的心柔软如云浮了起来。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干脆脱了鞋上床同样翻滚起来。   笑笑从右边滚过来,谢荒从左边滚过去,两个人滚作一团,林笑却笑了起来:“你干嘛,撞到我了。”   谢荒也笑:“我也要滚,这床很大两个人一起。”   林笑却说:“幼稚。”   谢荒说:“我愿意。”   谢荒这话说得好怪哦,什么叫他愿意,这又不是求婚现场。   林笑却还想起一件事,小时候流行折纸星星的,谢荒给他折过一小罐,他好奇星星里面有没有写字,又想拆开又不想破坏,到最后也没拆,星星罐莫名其妙不见了,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明明记得就放在那,可怎么找也找不着了。   他好奇地问谢荒这件往事:“星星里有没有写字啊。”   两个人并排躺着,天花板上没有星星,只有快剥落的墙皮,谢荒说:“有的。”   林笑却问他写了什么。   谢荒脸有些红,没回答。   林笑却抓了下他衣服:“说嘛。”   谢荒说都是些孩子气的愿望,还有一些……一些:“就是笑字,笑笑笑口常开。”   买折纸的钱是谢荒捡塑料瓶换的,他捡了一口袋塑料瓶换来一叠折纸和一个小玻璃罐,放学回家用铅笔在上面写——   [跟笑笑永远做朋友]   [笑笑笑口常开]   [我以后也会有很多文具的,我也能送笑笑文具盒、铅笔刀和橡皮,我要买好多好多橡皮,都给笑笑用]   [笑笑笑笑,天天笑笑]   ……   谢荒将心里的话折成星星送给林笑却,他打小就寡言,好多人说他拽,其实谢荒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   谢建德的言传身教是喧嚣的怒骂,谢荒害怕自己一张口就成了谢建德模样。   他不想吓到笑笑。   谢荒每次照镜子都要仔细打量自己,没从自己脸上看到太多谢建德的影子,谢荒永远感到庆幸。但也因着这点,谢建德怀疑谢荒不是他的种,打小就没好脸色。   一些男人在幻想中给自己戴绿帽,以此作为家暴的理由,谢建德也是其中一个。   林笑却把手压在脑后当枕头,追问他:“只有笑口常开吗?那时候我们学了好多成语,你有没有写下别的成语。”   谢荒说还有笑逐颜开。   “除了成语呢,”林笑却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别的话忘了跟我讲。”   谢荒闭上眼,往事无法回头,他说:“有。”   “笑笑,那天我落荒而逃,你恨不恨我。”他拿着刀去杀凶手要当一个复仇者,可如果他自己就是仇恨的一部分,他到底该向谁下手。   “不恨。”林笑却没有迟疑或犹豫,“谢荒,你已经受了太多谢建德的罪,你被他打得遍体鳞伤,你身上好几块疤治不好了,你现在还要把他的罪也往身上扛吗?”   “外婆也不会恨你的。”林笑却眼眶渐渐湿润,声音不稳,“她知道你苦,她不会责怪一个受苦受难的孩子没有一个好父亲。”   “这不是你的罪,不是孽,该付出代价的也从来不该是你。”林笑却眼泪一滴滴掉落,他想外婆了……可再怎么想都回不去了。   外婆给他做的长寿面,外婆喜欢给他煮荷包蛋,外婆说买不起太多肉但是鸡蛋便宜,笑笑多吃一点长高高。   外婆说他一米二、一米三……一米七……比外婆高了。   外婆不知道他现在比一米七高得多,外婆煮的鸡蛋没有白费。   他身高划的线该更新了,可再没有外婆拿起粉笔头……   “谢荒,这世上只有我们还记得外婆,你不要怕,我们是亲人,外婆不会怪你的。”林笑却抚上谢荒额角的疤,“都过去了,过去了。”   林笑却望见谢荒微颤的唇,听见他压抑的呜咽,林笑却抱住他的头,眼泪一滴滴无声落下。   活着的人要活下去,他不会忘记外婆的骨灰,他要带着外婆的那份去春光灿烂之地。   弹幕:【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知不觉不听话地往下掉】   【明明看不到影像,只听到声音,可我哭得跟条狗一样呜呜呜我的荒哥你好苦啊你别哭了我心疼】   【虽然……大家不觉得是在演戏吗,为了给林笑却洗白演上这么一场戏,谢荒演技那么好哭戏有感染力多正常】   【滚啊滚呐,黑子滚出去,我不管外面怎样闹腾别在直播间闹,我只看到笑笑有多好,我这双眼睛看得见我这双耳朵听得见,我不需要靠谣言去认识一个人】   【卧室为什么不录像啊,说不定人一边哭表情一边笑呢,看见你们真信了更得意了】   【这世上永远有人吃血馒头,恨不得刨开人肚子看有几碗粉,我受够了,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做不到就离开,好走不送】   ……   虽然直播间里部分观众开始改观,可其他平台更加腥风血雨了。营销号开始疯狂扒谢荒和林笑却的过去,谣言满天飞,更有的说林笑却打小就绿茶,勾引人给他送吃送喝,是个十足的拜金心机婊,打小修炼白莲技能功力自然深厚。   也有的开始分析戚家如果倒台,到底是一鲸落万物生还是经济震荡大家跟着受影响。   奇异的是,非常崇拜林笑却的言论也开始出现。说人人都往上爬,他没什么不对,是现实版枭雄人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有的甚至希望林笑却出来开课,教教他们到底怎么勾引富豪。   【林哥林爷林祖宗,分享分享你的致富密码吧,义父在上,小儿愿意给您养老】   【Daddy,我已经把自己洗干净了,你要我就立刻上门,不要9998不要998只要你真心实意的收养】   有的骂:【不知廉耻,世风时下】   有的回:【哟哟哟,廉耻值几个钱,你那么喜欢我卖给你啊】   骂:【不要脸就撕了,喜欢当龟孙去地下当,爷爷我给龟孙烧一百万冥币】   回:【哟哟哟,哪有你脸皮厚,我这张脸好着呢,不像你这种垃圾一毛不值,嘴皮子上下一翻一百万,兜里空得吊毛都没有】   ……   一些键盘侠对网络上隐隐好转的舆论十分不满,更有些领了钱的开始建黑超话,发鬼图,诅咒林笑却全家,说林笑却丧门星,抓耳挠腮力图不重样地辱骂,被屏蔽了就用图片翻转着发出去,建号建群统一战线。   还有的P图P视频用AI换脸造黄谣,无所不用其极,人性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   ·   恋综今天的行程是参加怨山的篝火晚会。   傍晚时,篝火已经生起,和天际的夕阳相互呼应着红。   老人们把老家伙都拿了出来,是他们民族的乐器,少年人穿着民族服饰陆陆续续你追我跑地赶来。   有女孩唱起山歌来,唱大山唱云雾呼哥唤妹三月三。有个男孩等女孩唱完竟接了上去,唱的是情说的是意,一边哼唱一边摘一把野花递过去。   女孩没接,笑看着他跑远了,男孩摸摸头没追。过了会儿见他不解风情的女孩跑了回来,一把夺过鲜花又跑远了。   男孩羞赧一笑,沿着光奔跑追去。   夜色逼近,天地间的红只剩这篝火。嘉宾们跟着少年人围着篝火转圈,少年们唱着舞着,嘉宾们不会跳舞的也像模像样地比划。   “怨山诶,我唤故乡,朝雾诶,故乡的泪,三月三,篝火亮,哥哥妹妹齐欢唱;勿离诶,你来我往,欢宴诶,乡亲父老,三月三,篝火亮,阿爷阿婆拉琴摇……”   怨山有个传说:有年春下暴雨,天地都要淹没,怨山人在雨暂歇时燃篝火祭天,滔天的红焰将怨山的雨蒸发成怨山的雾……所以怨山的朝雾又被称作怨山的泪,每年三月三都要燃起篝火,让泪水蒸发在天际。   林笑却左手牵着谢荒,右手牵着褚飏,抬手聚落手放转圈比划着跳,在少年人的歌声里在篝火的红光中唇角轻扬,听了几遍也跟着唱:“三月三,篝火亮……”   突然,褚飏口袋里落了什么东西,林笑却不小心踩住了。   林笑却俯身捡起来,正准备还给褚飏——这,这不是他的手机吗?   弹幕:【完了完了完了,发现了】   【天呐,褚飏为什么要蹦跶,蹦跶也就算了口袋还没拉链】   【怎么办怎么办,这场守护难道要以失败告终吗,刚才笑笑多开心啊,不要看啊,不要管网络上是是非非,网络上的一切不值得】   【逃避可耻但有用,林笑却,逃吧】   ……   林笑却解锁手机的那一刻,弹窗推送的新闻恰好是他——戚家遗产何去何从?毒寡妇或成最大赢家!   医院。   “医生,医生,戚少爷动了!手指动了!”护工焦急地呼喊着,一边喊一边冲出去叫医生,“快来啊,医生,戚少爷他——”   病床上,一双闭合的眼缓缓睁开。 第127章 现代三重奏30   一些字眼从手机屏幕飘上来,开颅般涌入脑海。   【婊子】【贱人】【恶心】【拜金】【银荡】【杀人凶手】【去死】【看起来挺好草的,没想到操起来要命啊】【我这里有实战片,货真价实要的私我】【他怎么还不去死啊,脸真大】【陪葬】【活该】【太贱了】……   褚飏要来夺手机,林笑却退了一步,退出了篝火会的欢乐场。   他来不及思量,先打电话给管家询问戚南棠的下落。管家手机这几天被打爆了没能打通。   林笑却浑身一软,倒下去时谢荒抱住了他:“笑笑,别看。”   林笑却有些茫然,他问:“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仿佛当头一棒,林笑却只觉得眩晕,好像成千上万的人涌了上来,他被踩成了一滩烂泥。   谢荒搂住他要重新造个人形,林笑却浑身战栗,他突然觉得好冷,已经逝去的冬天在他身上来回刮动,他感到一种凌迟般的痛感,呼吸不过来急喘,空气都被手机吸走了,一丝一毫都不肯留给他。   他趴在谢荒身上,眼泪没能掉下来,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谢荒要抱他回去,林笑却缓了很久拒绝了,他说这里温暖:“这里的火光是文明的象征。”   林笑却在一旁坐了下来,谢荒和褚飏守着他,其他嘉宾注意到后也退出了篝火圈。   林笑却问他们情况,他想要了解来源。   孟塔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安慰他:“苍蝇是吃腐肉的,他们想要逼死你,趴在你尸身上啃食。笑笑,别让他们得逞。”   秦染说:“恶意是脚下的泥,笑笑,往前走,别低头。”   项瞻逸说:“一切都会解决的,即使暂时看起来艰难,但走过去就是雨后天晴。我们会陪着你一起解决。”   常凤喻说:“我要写歌骂他们,一堆浪费空气的网暴垃圾!”   沈醉捧着半边脸,另外半边火光耀着金边:“我以前学过一个成语,叫一叶障目,这话放现在也毫不过时。盯着苍蝇看,看到的就一直是苍蝇。往前走,风景就不同啦。”   褚飏攥着林笑却的手:“反正,反正我永远站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算我一个。”   谢荒什么都没说,他抱着笑笑,抱得很紧很紧,这条路是柳暗花明也好,是暗暗长夜也罢,他会和笑笑一起走过。   林笑却靠在谢荒肩上,他感到他的心非常的柔软,轻易戳一戳就戳出了好多个洞来。他分不清从洞里流出来的是血还是蜜,只知道它们是一样的粘稠。   夜晚。   众人以为林笑却睡了,便静悄悄出去商量怎么解决。   等他们都走了,林笑却才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他窝在被窝里,思索为什么这样暴力的行径在网络上畅通无阻,思索人类的语言作为暴行能否被判决,和他相似经历的人多吗,他身边有亲人友人陪伴,他没有落单,而那些落单的人要如何独自对抗这样的暴力。   为什么辱骂可以成为一种狂欢,无限制的自由造就无底线的杀戮。他脑海里乱糟糟一团,不意外地失眠了。   凌。辱他的人是否获得一种情绪上的快感,而被凌。辱的他能否逃脱苦难。被人厌恶咒骂用最恶毒的词语形容……林笑却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他像隔了层玻璃一样看着那些人。   在这个斗兽场上,林笑却本该置身场内,可此刻他的心悬浮,他站在了观赏台上,看言语杀戮的人在困兽场里战斗。   他们一个个脱下人皮走入斗兽场,杀得血眼腥红,他们咆哮着疯癫着退化,亿万年的进化倒退,他们重回兽类时代。   林笑却不会跳下去与他们厮杀,他珍惜自己的肉。身。   他只是有一点难过。   弹幕:【林笑却好像挺冷静的,刚篝火宴上没崩溃,现在也没听到他痛哭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专门进卧室直播间蹲守,好困,到现在也没等到他哭,不会真睡着了吧,心真大啊,还挺强的】   【那么大的浪头掀起来,我都期待好了,怎么这么平淡啊,该说不说,这点真像毒寡妇】   【滚,有病吧,非要看人痛哭流涕自证自毁才高兴是吧,滚滚滚】   【人家不卖惨怎么你了,恶意揣测真下头】   【只有我很庆幸吗,庆幸他虽难过却不自厌自弃,也没有试图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疯狂自证。人一旦陷入自证陷阱就很难爬起来,拥有被讨厌的勇气真的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笑笑就应该笑口常开,作恶的也需要被制裁,我看那边在商量法律解决了,那些躲在屏幕后的人是时候付出代价】   【抓得完吗,那么多人,法不责众知道不】   ……   “杀鸡儆猴。”清醒过来的戚御白还很虚弱,他看着截屏里受委屈的林笑却,脸色煞白,喘着气躺在床靠上,“把那些做得最过分最明显的人抓出来,不止是让他们被拘留,有工作的辞退,有单位的通知单位……总之,让他们走投无路,不要怕逼死人闹大,那种人跟蟑螂一样,舍不得死的。”   有人问:“真死了?”   戚御白笑:“死就死了,正好震慑其他人。”   “另外,”戚御白抚着屏幕上的林笑却,是他醒晚了,竟让笑笑看见这一切,“成立反网暴公益基金,投十个亿进去,对外声明此次事件会无限制追究下去,必有人付出代价。”   “其他被网暴的也可以申请,无偿为他们提供援助。”   “总之,不管背后有多少势力下场,先把他们花钱买的爪牙拔了。”   戚御白虚弱地抓着平板:“去请最好的公关团队,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扭转舆论。我会全力配合。”   戚御白明白,这场硬战才刚刚开始,苍蝇嗡嗡不散,豺狼虎豹跃跃欲试,戚家的权势他能撑起来,这场风波终会过去,撑不起来,他只能带着笑笑离开这里。   先落一记重锤,止住态势吧。   随着戚御白的苏醒,逼死林笑却拿捏植物人的阴谋落空,蚕食戚家产业的脚步也钝了。   在戚御白的声明、公关团队的运作以及恋综嘉宾的齐心协力下,事态有所消停。   网络平台:【十个亿?我没看错吧……还有戚家那少爷竟然醒了!】   【这是科学的力量还是真爱的感化?躺了这么多年早不醒晚不醒偏这会儿醒了】   【快去看,那个帖子被删了,号主也被抓了!】   【我去,难道真是谣言,我刚才看到有个博主在背后分析,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网暴,背后涉及了好多利益,傻眼】   【只有我觉得戚家仗势欺人吗,有点钱就嘚瑟,有什么了不起】   【哟,你就是喜欢网暴的那批人吧,之前那被网暴的女孩申请援助,两个小时就有人对接了。不管如何,这也算是好事一件】   【呵,我一没乱骂二没诅咒三没恶意P图,讨论讨论怎么了】   【别吵吵了,快去看,有人滑跪道歉了!】   【好滑稽,人的本性真是欺软怕硬,火烧到自己门前才知道怕了】   ……   一些人并不会因为冤枉了他人而感到后悔,就算事实摆在面前,更大可能是恼羞成怒。但麻烦摆在面前,惧怕浮上心头,道歉即使言不由衷也不得不装出恳切模样来。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键盘侠张三正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人花钱请他诅咒,但他现实碌碌无为毫无存在感,网上肆意出击的快感让他颅内高嘲。他冲锋的时候想象自己是道德的卫士,男人中的男人,律师函递到手里了老板隐隐警告了,回到现实的张三才发现露出原形的自己还不如一块键盘刚。   他刚不起,他滑跪,他道歉。   十亿不用硬币,纸币都能砸死他。他生出一种悲愤来,又开始想象自己是忍辱负重被小人欺辱的英雄,他把措辞改了删删了改,不知道是要透露出“风度翩翩”来维持尊严还是要示弱卖惨求可怜。   营销号王六删号的速度不够快被逮到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是人都要吃饭,他吃的就是那口流量,什么有争议什么流量大他就吃哪口,都是人都要吃饭,他吃吃血馒头怎么啦?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又没真刀真枪去砍人,至于把他揪出来吗?   真正后悔的李四也道歉了,他不是害怕麻烦,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上了网把理智也冲没了。听风就是雨,没有证据乱审判人。他奶奶死得早,见不得别人欺负老人,一看到林笑却害死外婆的消息就忍不住随着人流审判起来。   如今狂欢被泼了暴雨,他突然清醒过来,内心自愧的同时也感到人群盲从的可怕。   李四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并@反网暴基金要捐款两万。   ……   网暴有平息的趋向,戚家资产面临的威胁却并没有消退。明面上的逼迫不成,资本市场暗地里的阴谋风起云涌。   既然盘踞金山的老虎死了,他们不信一只没自己捕过猎的小崽子能把金山守住。   ……   夜深人静,戚御白疲惫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这几年他浑浑噩噩活在梦里,小城的风雨清,染发膏的气味冲,破旧的小宾馆隔音太差,隔壁的声色。欲。望蔓延在耳,他以为怀里抱着的真是笑笑,他以为一切都逃避掉了。   但他听见有人骂笑笑,骂得那样猖狂,他在梦里无论如何也撕不开咒骂的天地,越急越躁狂奔狂飙,他冲出虚假的幻境回到现实,一切重新面对。   戚御白想跟林笑却从头来过……哪怕只是奢想,哪怕永远空茫。 第128章 现代三重奏31   比深夜更深的寂静里,林笑却听着从胸膛传递到耳孔的心跳声。自那天从管家那里得知戚南棠生死未卜戚御白已经醒来后,林笑却就将手机放到了角落里。   他不需要再联系外界,不需要看恶意遍洒的言语……他只是有点困惑,戚南棠真的就这样死了?   戚南棠看起来着实和“死”字无关,一座高山一直挡在面前,某天突然就坍塌了,林笑却站在山脚望着,连躲避都无处落脚。   林笑却避之不及的22岁随着戚南棠的消亡一步步到来,安然的、轻悄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岁月流逝。   只是某天和嘉宾们逛市集,看到一个小女孩戴着粉色的围巾在集市中穿梭,林笑却突然就想起了戚南棠。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疼痛早已经流远,他问自己会不会参加戚南棠的葬礼,一时之间得不到答案。   过了很久他想起戚南棠想要那个玩偶的,戚南棠怎么抓也抓不上来的彩虹独角兽他一下子就抓住了。   雨后天晴出现彩虹,童话故事里的独角兽……他们堆的积木,他听到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结局,而戚南棠的故事随着死亡戛然而止。   沈醉告诉他,网络上的舆论已经扭转了。戚御白设立的反网暴公益基金还帮到了其他人。   沈醉唇角微扬,有点讽刺:“大家开始喜爱你了,你要不要看看如今的评论,人们开始称赞你、羡慕你、迷恋你……网络上的爱恨可以一夕推翻,看看可以但别当真。”   林笑却说:“不看了,那与我无关,不是吗?”   沈醉讽刺的笑淡了,过会儿他摘了朵野花递给林笑却:“你说得对,你要过你的日子,我也有我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哪管别处风风雨雨。”   林笑却接过野花,对沈醉说了谢谢:“恋综就要结束了,很高兴认识你们。同行这一路,我很幸运。”   沈醉有些不自在,他叹了口气:“我的计划被你全盘打乱,我该怪你的,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沈醉还是会走他的路,恋综里他看到另一条路的风景,那很好,很平和,但不适宜欲望的滋生。   他还是想要名利钱财,越多越好,哪怕多得掏空他灵魂钻进他身躯,叫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临近录制结束,林笑却借了农家的石磨为大家做一桌豆腐宴,谢荒打下手。   这天天气极好,和煦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磨豆子的时候,林笑却突然说:“我想回小城了。”   这些年经历的事回忆起来如同一场梦境,林笑却半梦半醒间只想往回走,站在时间的这头回望那一头。   “外婆在那里,母亲在那里,我想时常去看看她们。”墓已经好久没扫了,不知道坟墓旁有没有开出不知名的小花。   林笑却以前贫穷的时候,不是没憧憬过大城市繁华的生活;推着小推车到处卖豆腐脑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充裕。那时候一天跑下来,脚趾头有时出血,血迹留在趾甲里只能任其慢慢长出来。   很累,也苦,可是身旁有人,心里充盈希望,总觉得日子过下去就能越来越好,让外婆享清福,让自己吃饱穿暖,住上明亮的房子,过更好的日子……他想象的未来里不是孤身一人,是一家三人安康快乐。   学校里的试卷一张张做过,那么多单词一个个背过,同学们课下的讨论言犹在耳,学校午间放的歌默默听着……他想回去看看,再走一遍来时的路。   谢荒说好,等录制结束他们就回去。   林笑却笑望向远处风景:“好,说定了。”   蹲着的谢荒停了刷豆沫,他抬头望林笑却,眼神专注:“说定了。”   录制结束那天。   常凤喻说:“笑笑,我以后去你家做客,你不能嫌弃,也不能赶我走。”   林笑却说:“好。”   沈醉说:“大概不会再见了,祝生活愉快,身体健康,一帆风顺。”   林笑却说:“你也是,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孟塔攥着手里的信,最终也没送出手,只说:“想学拳击找我,很解压,不收费。”   林笑却笑:“好,记住了。”   项瞻逸拍拍谢荒肩膀,褚飏失落地收拾着行礼。   秦染望着众人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再相会。”   弹幕:【就这样结束了,好感伤】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呜,如果能一直团团圆圆的该多好】   【好在大家都健健康康的,大家都还年轻,总有机会再相遇】   【能在年轻的时候,齐心协力一起对抗一件事,以后回忆起来也很浪漫了】   【啊,少年侠气,没处成恋人处成兄弟怎么能说不算一种圆满】   ……   回到小城这天,天空下起毛毛雨,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静悄悄,林笑却不打伞不带帽,拉着行李箱随意往前走。   过了会儿雨变大了,谢荒要去买伞,林笑却摇头:“没关系,偶尔一次不会秃头。”   谢荒笑:“好。”   淅淅沥沥滂滂沱沱,林笑却眼睫上全是水珠,他突然笑起来:“夏天来了诶,一点也不冷。”   “今年我要吃西瓜,一人一半,我一个人吃不完一个大西瓜。”水珠落在唇瓣上,林笑却甩甩头,湿漉漉了风雨再大也不怕,他抬头望,水会浸到眼睛里只好闭上。   他站在石板路上,任由水珠将自己浸饱,他说:“我好像活过来了。”   谢荒站在他身旁,一辆车疾驰而过,浆水洒过来前谢荒一下挡身前,泥浆溅了一身。   林笑却睁开眼,望见狼狈的谢荒:“怎么办,我们成落汤鸡落水狗了。”   谢荒望着林笑却无畏的笑,也跟着笑:“没关系,我会熬姜汤,不会着凉。”   林家的豆腐摊子时隔好几年又支了起来。   谢荒在后厨打下手,林笑却在前面卖豆腐。每天做的豆腐不多,买卖的时候跟小城阿公阿婆拉拉家常,日头暖心清凉。   收摊后林笑却去墓园见外婆和妈妈,他挑挑拣拣说了这些年的事,报喜不报忧说他过得挺好。   “我会好好的,别担心。休整一段时间后,我会继续读书,没准读到博士呢。日子越过越好了,外婆,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拥有……我一步步往前走,柳暗花明,晴空万里。”   “谢荒也过得很好,他是大影帝了,他也会继续走下去,我们都会好好过,不会浪费来这一遭……”   “妈妈,生活好美好啊,我好幸运,妈妈,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开心啊……”   谢荒祭拜的时候,林笑却没有跟随,他想,谢荒跟外婆也需要说说悄悄话。   这天支着摊子,遇到个熟悉的陌客。   戚御白拎着装满五毛一块的皮箱子要买一块豆腐。 第129章 现代三重奏32   那皮箱子旧了,放了好几年沾了好多灰一点点擦干净也还是有旧痕。时光过去就是过去了,戚御白昏睡的时候不到十八,时光轰隆隆往前如火车碾过,他醒来记忆中和林笑却分别的时间并不远,可眼前的林笑却长开了长高了,他错过的时光无法弥补,而逃避的事情又一次摆了上来。   他要用满箱的零零碎碎的钱换一块完整的豆腐。   林笑却说:“多了。”   “豆腐两元一块,这里不是黑店。”   戚御白说:“那我换辆摩托车再来。”   第二天戚御白果然骑了辆摩托车来,但这次没要豆腐,问林笑却能不能陪他去染个头发。   林笑却说:“你还染发啊。”   戚御白说:“十八岁男高总想耍帅的,你觉得我适合什么颜色。”   林笑却笑:“蓝色啊,大海的颜色、夜幕要落不落的颜色。”   戚御白说:“那我就染蓝色,我也喜欢蓝,梦里梦到好多回像大海灌进来了。”   林笑却说不是大海灌进来了,是戚御白脑子进水了。   戚御白说你就当我进水吧,他把头盔递过去:“专门给你买的,酷不酷。”   林笑却看着橘红色卡通版头盔,轻轻呵了声。   他接过头盔扣在头上,豪气万丈:“走吧。”有些事总该有个了结。   戚御白开得挺快,他让他抱紧,林笑却怕摔下去只能抱紧。   跟梦里一样这一次也下雨了,林笑却照旧打开护目镜让风雨灌进来。   呼噜噜湿漉漉完全无所谓。摩托车一直往前,往前,路过小城里各式各样的伞,路过游戏厅和网吧,路过路边套圈的打气球的,路过男男女女花红酒绿霓虹灯彩色牌,路过飘逸的广告喧嚣的叫卖叮铃铃的风铃急躁躁的车喇叭……往前,一直往前,开到城市的末路去。   戚御白在风雨里喊:“冷不冷——”   林笑却大声回:“不冷,夏天啦——”   路边人或许会把他们当疯子,当无所事事没读书的黄毛,当中二病发的青少年……肆意狂欢呼喊,不顾雨也不顾目光,多年轻多猖狂,可爱的疯子。   “那你要不要吃冰糕——”戚御白喊,“冰棒我们一人一半——”   “不要,”林笑却喊,“我吃独食,我只喜欢一个人尝啊啊啊——”路面碎石子摩托车抖抖抖,林笑却喊:“你看路啊!”   戚御白笑:“好,路马上就平整了,抓紧,抓紧一点。”   开了好久好久,天色都傍晚了,戚御白才停下来,拉着林笑却去找理发店。   林笑却头晕眼花,被牵着手一时之间也没反抗,迷迷糊糊就跟戚御白走了好远。   今天阴云重,太阳都被挡住了,傍晚灰蓝灰蓝泼墨到地面。   戚御白找到家理发店,说要染蓝毛,店主看了一眼戚御白浑身打扮,心道宰客时间到。   又漂又染,还要推销理发卡,戚御白恨不得耳朵堵起来。   结账时一个离谱的价格报出来,店主本以为戚御白会付钱走人,但好歹梦里已经染过一次,不做冤大头是好习惯。   戚御白冷白的肤锋利的牙人高马大乖戾笑着盯店主瞧。   店主心里打突突,林笑却拦腰砍价,店主不想惹麻烦一口答应,拦腰一半也比平时价贵了。   戚御白牵着林笑却走出理发店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或许是店主的宰客花样让他觉得好玩,再宰也没开出一个天价来,或许是林笑却为他砍价让他觉得甜蜜,甜滋滋酸涩涩苦味交杂。   他渐渐止了笑,在路边蹲了下来。   风雨小了又大了,戚御白衣服湿了干干了湿。   蹲得脚麻了也没把对不起说出口,太轻了轻飘飘的没什么用,烂在心里翻涌。   戚御白站起来,说去找个旅店吧,太晚了。   林笑却点点头,路灯里他看到戚御白脸上有碎头发,但这一次林笑却不给他拨了。   这么偏的地,能找的旅店都没多好。   戚御白买了一大堆零食和两套干净衣服放桌上,夜更深的时候没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他还挺困惑。   林笑却说:“严打。”   几年过去小城的沁色行业被严打了一番,不会像梦里那般明目张胆。   这短短两个字,戚御白愣了会儿,终于确定:“你记得?”   林笑却垂下眸:“我记得。”   戚御白说:“很奇妙吧,做梦都能做一块,戚御白,还真是孽缘。”他对自己这番点评还算公道,没因着己身留情。   说完他笑:“怎么办,喝酒吗?”   “喝啊,”林笑却说,“离别酒,送别酒,此后祝你一路顺风,永不回头。”   戚御白开酒罐的手顿住,林笑却看见他僵硬得跟尸体似的:“冷?”   “冷就快去洗洗。”   戚御白开了酒罐:“洗干净了就剥皮抽筋去脏腑?”   林笑却笑:“哪有这么残忍,桥归桥路归路,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戚御白把酒一口喝光,捏瘪酒罐:“你先去,别着凉。”   林笑却没跟他客气,去浴室检查一番有无摄像头后热水沐浴。   戚御白酒意上头,冷白的脸涂上薄红,他怀疑眼里有泪但被高温蒸发,流不出来倒灌回身躯,条条的路都通往罗马,罗马说他门关啦。   戚御白坐在床沿,身躯浸了太多酒发软滑倒坐地板。   林笑却洗澡的时候,手机响了。戚御白看到是谢荒的电话,一下子挂断。   再打再挂,还打还挂,最后接起来没好气道:“人跟我跑了,你别惦记。”   吼了一通挂了,垂头丧气继续坐地板。   林笑却洗完换了衣服,一身清爽走出来,喊戚御白也快去洗了:“穿湿的感冒。”   打开手机发现谢荒来了好多个电话,赶紧拨回去:“在外面有点事,别担心,好的,地址发你,明天回来……”   明明是正常的沟通交流,听到戚御白耳朵里就像是郎情妾意,甜言蜜语,夫夫和谐幸福快乐。   戚御白洗完澡故意问:“你跟谢荒什么时候结婚,请帖给我一张,我不会缺席。”   林笑却看傻子似的看他:“我们是亲人,你胡思乱想什么。”   戚御白过了好久才“哦”了声,显然不信。但信不信都没他的份,轮不到他操心。   林笑却打开电视,吃着薯片看着剧,戚御白蹲在林笑却旁边,跟条丧家犬似的。   林笑却拍拍身边位置,让他坐上来。   戚御白慢慢站起来,说没资格坐。   林笑却抬眸看他:“随你。”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看剧。   戚御白委委屈屈站了好久,忍不住坐了下来。他康复训练还没结束,久站腿疼。   林笑却有些好笑,把薯片推过去:“吃吧。”   戚御白乖乖开吃。   时隔多年,气氛多和谐,简直是宾主尽欢的模范典例。但戚御白明白,这只是林笑却见他最后一面的耐心。   戚御白说:“我们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林笑却点点头:“好啊。”   戚御白又说:“看一场不会结束的电影。”   林笑却这次没回答他。   戚御白没吹干的头发答答滴水珠,他说他脑子里又进水了。   林笑却说:“没关系。”   戚御白问染的蓝色好不好看。   林笑却说好看。   戚御白问:“好看得不得了?”   林笑却点头:“好看得不得了。”   戚御白流不出来的眼泪就这样莫名其妙流出来了,他没告诉林笑却他在哭,林笑却不看戚御白也不告诉戚御白他发现了。   第二天看电影看完一场林笑却就要离开,戚御白缩在电影院里不出来,这偏僻影院只有他两人,他说他会加钱,加很多很多钱。   林笑却说:“我走了。”   戚御白说:“电影没放完。”   林笑却说:“我真要走了。”   戚御白想去牵林笑却的手,但林笑却退了两步。   戚御白的手落空,他愣愣地不说话,等到林笑却真走出好远了,他才喊道:“小叔回来了,他没死,他跛了条腿。林笑却,小叔的钱分不了,我的钱我都给你,律师来了你记得收啊——”   林笑却继续往前,背对着戚御白举起手摆了摆:“不用啦,戚御白,好好过,再也不见——”   戚御白望着林笑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顶灯又黑了,下一场电影开始,黑漆漆的只剩他一个。   戚御白在黑暗里掉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戚南棠确实没死。在戚御白顶不住围攻戚家摇摇欲坠时,戚南棠回来了。   虽然治疗不及时跛了条腿,但该收拾的收拾,该清理的清理,摇摇欲坠的金山不但固若金汤,还把周围虎视眈眈的山群也收了。   某天戚家的律师来到豆腐摊前,百分之七十的金山归属林笑却,林笑却没要,客客气气给律师做了碗豆腐递了盏凉茶。   送走律师后,刮起小雨收了摊,林笑却切了个西瓜跟谢荒一人一半。   吃完西瓜林笑却抬头望,雨后天晴,万里无阴云。   谢荒问什么时候去学校。   林笑却笑:“明天。”   明天会更好,今天的一切就留在今天吧。   做好长线战斗准备的律师第二天又来了,但已不见豆腐摊。   他想起跛脚的家主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追上去继续劝服还是打道回府。   戚南棠接到消息后,抚了下自己跛了的腿。   他望向窗外,天还热着,心神却回到了冬天。   那时候笑笑着凉感冒,晕乎乎地趴在他怀里,他一下又一下抚着笑笑的背,给笑笑讲小孩才听的幼稚故事。   那时候笑笑捂住耳朵,不听不要听,他还是执意地讲完。   小女孩有一把火柴,点燃火柴就拥有了一切。   点一根,少一根,梦也短一分。   到最后火柴燃尽,温度也散了。 第130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2   林笑却从噩梦中醒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哥哥……他好像梦到了哥哥,但梦到什么醒来时全忘了。仔细回想想得头疼,也没能回忆起来。   梦,噩梦罢了,哥哥不会有事。谢萦怀会活到天荒地老,早死的只会是他自己,对,只会有他。   林笑却喘着气,慢慢平复下来。   赵弃恶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狐形,狐狸脑袋挨着他还砸吧砸吧嘴,做梦都想吃他,真是可恶。   林笑却推开他脑袋,悄咪咪想离开,七尾狐狸尾巴一缠就把林笑却吊了起来。   七尾狐狸打了个哈欠,眼角微润:“我该说你什么好,小宠物,真是蠢。”   林笑却裹着他玄色的外衣,双手被缚悬于空中,头发凌乱垂坠,脸上还沾了灰。赵弃恶化为人形,抓住他头发,林笑却被迫仰起脸来。   “想逃啊。”危险的声调。   林笑却呢喃:“不,我只是渴了,我想喝水。”   赵弃恶笑了下:“骗子。”   林笑却眉蹙着,苦痛的模样:“主人攥得我头发疼。”   赵弃恶也觉得头皮疼,可他偏不放,他才不会暴露任何缺点给这个小宠物瞧。   攥得越发狠了,林笑却道:“我会变成秃子的。”   赵弃恶想了下不忍直视,宁愿给林笑却剃光了头发。手一松,其他尾巴缠裹,赵弃恶带着林笑却继续赶赴。   林笑却睡在赵弃恶尾巴搭成的茧床上,有气无力:“我真的渴了。”   “那就让你渴死。”   林笑却舔了下唇:“无情的主人,不守承诺。”   赵弃恶听了,手一挥山林里下起暴雨来,把林笑却淋成落汤鸡。   赵弃恶卷着林笑却在山林中狂奔大笑,嫌雨不够大,继续加持法力,到最后打在皮肤上都疼得微颤。   赵弃恶问林笑却还渴吗,林笑却眼睫上全是水,发干的唇也被雨水淹透。   林笑却倔强道:“渴。”   赵弃恶让天上下起冰雹来,林笑却被打得直躲。   赵弃恶问还渴不渴。   林笑却仍是道:“渴。”   赵弃恶一把将林笑却揪在怀里,摸摸他额上被打到的红痕:“不乖的宠物。”   两个人都湿透了。   赵弃恶矜贵的凤眼落了水还是傲慢野蛮的,未经驯化天然的残暴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   “我把你的舌头拔了可好。”   林笑却望着他,在倔强与妥协里犹豫了会儿,难过地抬起手环住赵弃恶的腰:“主人,被提着好难受。”   他扯着赵弃恶当着力点,让自己好受些。   他听见赵弃恶的心跳声,有力而平缓。他突然想起楚雪悯,那尸体一样的山阴,从未听见他心跳,从未有过正常的体温,永远只是冰冷。   孤绝剑宗。   楚雪悯问浑浑噩噩的谢萦怀为何要破开手镯、脚环的禁制。   一头银发的谢萦怀双手沾血,要从牢笼里逃出来。   隔着冰铁寒石铸成的笼子,楚雪悯道:“谢萦怀,看看你自己。”   皆为阶下囚,如何觅自由。即使楚雪悯自身,也不过是在命运的囚笼里挣扎不休。   他持剑问谢萦怀有何遗言。   谢萦怀只是问怯玉伮在哪。   楚雪悯道:“被掳走了。”   谢萦怀浑身的魔力又开始暴动,紫眸里流出紫色的血来,楚雪悯望着眼前笼中心魔,仿佛看到另一面的自己。   山阴弄影闯入禁地,他是来求情的。   “宗主,谢萦怀入魔乃事实,可他入魔之根源是为救下山阴。”弄影靠在竹上,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没几年好活了。   “要杀他,也不该是现在。大敌未除,贪婪者众,修士随时会卷土重来。一柄刀应该折断在战场上,而不是亲族内。”牢笼里紫色的血渍斑驳,弄影又道,“剑宗损失惨重,宗主,不要再损兵折将了。”   弄影知道魔喜食人心,若流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但人类之死活与他们山阴何干?他只愿山阴一族走向光明大道,不复往日末路。   弄影慢步走到牢笼前:“谢萦怀,你会吃山阴吗?你会忘了我们一族的苦难,背叛山阴?”   谢萦怀眸色浓紫,眼神混沌。   弄影莞尔一笑,将手伸进牢笼。   谢萦怀的目光凝于血肉,香气勾连脑颅,他闭上眼:“不会。”   弄影:“真的?”   谢萦怀:“我愿自绝,只是希望死前能见怯玉伮一面。”   弄影笑:“宗主,他有理智,你看他还惦记着怯玉伮呢,怎么舍得真成了魔头让怯玉伮难过。”   林中叶响,空灵之曲,风与叶与冰,交融缠绵。   楚雪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怯玉伮。   静立竹林,许久过后,楚雪悯收了剑。他带着一身的冰雪寒意离开禁地。   深山里。   赵弃恶一把推开林笑却:“别这么抱我。”   “贪图我的心脏,”长睫似凤羽眨了下,“你还太嫩了。”   林笑却摔在泥里,浑身都脏了。方才的雨太大,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他抬头望:“胡说,明明是你想要吃我。”   他摔得膝盖擦伤,勉力坐起来,不干净的手不能碰伤口。   浑身脏兮兮的,抱着双膝坐地上,头也垂了下来:“说要把我养得皮光水滑再吃,结果还不是把我当馒头随意捏。你要吃就吃,现在吃好了。”   赵弃恶也跟着坐了下来,头凑近林笑却:“闹脾气,还是撒娇?”   蓦然靠近的脸吓得林笑却后仰,没摔下去就被赵弃恶提溜在怀。“宠物乖。”赵弃恶顺了把林笑却的头发,不嫌脏,却又打个响指天上再下起雨来,赵弃恶一边顺头发一边用雨水给林笑却洗刷。   林笑却推他:“干什么?”   赵弃恶笑得灿烂,尖牙却阴森森:“洗干净了好下锅。”   一把火凭空出现,雨水绕行,赵弃恶问:“你是要橘色的火焰,还是要红色的火焰?”   林笑却看着那火,没想到赵弃恶真要把他烤了,他怯缩了一下,想躲,赵弃恶攥住他:“嗯?”   “我太柴了不好吃,”林笑却送上自己的脖子,“一点点血喂喂你好不好。”   先收一点利息,别把本金全吞了啊,疼。   林笑却把头发捋到一边,自己洗干净脖子,递到赵弃恶嘴边。   赵弃恶望着那雪色肌肤,尖牙抑制不住地探出来,心跳得急切,快啊,快,啃上去,吃了他!   赵弃恶猛地站了起来,俯视乖顺无比的林笑却。不能急,现在还不能吃。   林笑却没等到疼痛,那把火也熄了,他抬眸看赵弃恶,竟下意识想说句谢谢,话还没出口意识到这声谢的荒谬赶紧咽进喉头。斯德哥尔摩就不必了,他不要当赵弃恶三番五次的受害者。   赵弃恶没好气道:“小宠物,你最好永远都这么识相。”   裹着的外衣遮不住膝盖,上面的伤口还在冒血珠,雨水冲刷干净的手抚上伤口,好疼。   下一刻,赵弃恶舔了上来。受伤的血都不肯放过。   林笑却喉头一紧,他也想吃赵弃恶了,好奇怪,为什么他对赵弃恶的血肉有如此深刻的渴望,仿佛在他诞生以前就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他仰着头疼吟了下,他不想再激怒赵弃恶,不得不忍受赵弃恶的舔舐。真贪心,伤口没出血了还想扯破他肌肤。   林笑却抚上赵弃恶的头,赵弃恶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七尾狐狸,狐狸脑袋野蛮美丽,他抚着这饥渴的狐狸,顺着他如雪的毛发,轻声呢喃:“疼。”   狐狸抬起了头,一道墨痕在眉间。   林笑却抱住他,七条尾巴环住了林笑却。   离人间越近,修士受到的限制就越强。赵弃恶将林笑却也变成狐狸,尾巴卷着向前狂奔。   只要剥离这牵命草,再也不用浅尝辄止。   他要将这小宠物,这流着他心头血的怯玉伮,一点一点吞吃殆尽。   人间璟朝。   那一日,百里霁赶到王都之时,弟弟百里秩已经继位。   百里秩高坐帝位之上。大祭开始。   一千个奴隶被带到祭台,周遭各色刑具清洗得干干净净。   璟朝崇尚鬼神,大事小事都少不了占卜祭祀,祭祀的贡品人为最佳。   在这个世界,飞升并不是飞升到更高级别的世界当中,而是飞升成神。但数千年来,神的传说如海,神的踪迹却缥缈难寻。   修真界的修士修为高深者移山拔海不在话下,但来到人间受到天道挟制,再高的修为都会被压制在人间界所能承受的水平。   人间王朝有修炼异术的国师护佑王朝,更有千军万马。再厉害的修士来到人间,被天道压制后也无法躲过万箭袭来。   但修为高深的修士不会轻易死去。修为被压制,身躯仍是修仙后的身躯,与常人不同。   修士若贪恋人间,久不返回,在天道的压制下,修仙之躯渐与常人无异。   传说中的神无此限制,天下之大,无论修真界、人间或是妖魔界,毁山填海皆在一念之间。   故,人间王朝并不畏惧修士仙人,修士来到人间只能当客人,无法当家做主。   但对于鬼神王朝一向尊敬,鬼乃先祖亡魂,与神祇一样在祭祀典礼里受供奉。   在璟朝的祭祀典礼上,通常认为祭品的惨叫声越响,越能勾动天地,唤醒沉睡中的神祇得到其庇护与赐福,而先祖的亡魂亦能在惨叫声中被唤醒,投下注目的目光。   神鬼享用这新鲜的活人血肉,丰盛的贡品,虔诚的信仰,血泊将大地染红,神祇垂目赐福佑王朝不朽。   为了使得祭祀典礼的效果达到最佳,璟朝甚至有不少官位专职发明刑罚,怎样使得祭品越加痛苦而不轻易死去,使得惨叫声绵延不绝,响彻千里。   幼时百里霁最是害怕这样的声音,而他的弟弟百里秩却颇为享受,觉得煞是好玩。   百里霁奔向典礼力求阻止时,不过三岁的百里秩就站在高台上看着哥哥,等看到哥哥徒劳无功被呵斥之际,百里秩就会开心地笑起来,露出自己雪白可爱的乳牙。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每一次百里秩都要求乳娘抱着他赶到现场。   狼狈不堪的王兄最好了,光风霁月的最讨厌。   有一次乳娘抱他跑得晚了,没能赶上哥哥被训斥那一幕,百里秩十分生气,要求母亲把乳娘充作奴隶,在下一次祭典上供奉鬼神。   王后兰姜吓着了,看向百里秩的目光都有些异样。百里秩下意识奶声奶气伪装说:“这样王兄就能成功一次了,孩儿乳娘在场上,大臣们不敢擅动的。”   王后转惊为怒:“不要学你哥哥!”   “还有,你的乳娘算不得什么尊贵人物,”兰姜将装作害怕的百里秩搂到怀里,“秩儿,母亲只有你,只爱你,秩儿千万不要学那百里霁悖逆母亲。”   兰姜紧紧地搂着百里秩,对于一旁瑟瑟发抖的乳娘越发不喜,不过是喂个奶罢了,真以为孩儿把她当个人物了?她才是秩儿的母亲,谁也不能越过她。   没过几日,乳娘被逐出宫去,一向身体不好的兰姜执意亲自喂养百里秩,即使三岁的孩子早能断奶了。   典礼之上,鼓声雷鸣,旌旗飘扬,祭祀刚刚开始之际,阔别十数年的王兄百里霁回来了。   百里秩位居高台之上,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王兄。   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真是碍眼。   官员们纷纷起身,这王位之争已经落下帷幕,二公子百里秩前几日就继了位,大公子如今归来,已然晚矣。   偌大的祭台上,百里霁一步步走到中央,面朝高台旁的王太后兰姜跪下,行大礼道:“母亲,孩儿归家了。”   “原谅孩儿,阔别十三载,未能在父母膝下尽孝。”百里霁道,“只是父亲在哪,孩儿——”   他望向高台上的弟弟,大王的冠冕加身,新王替旧王,他心中发颤,明白父亲已经远去,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赶上。   “父亲他——”   兰姜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回来了,就去看看你的父王,在他的陵墓前尽尽你的孝道。”   “今日秩儿以大祭昭告天下,你还不快下了祭台。”兰姜情绪激动,只恨此儿归来,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只有秩儿一个孩子。既然这百里霁要去追寻修仙大道,何必再回到璟朝来碍人的眼。   若不是他,她又何必亲手送丈夫上路。   不肯深想的悔恨涌上来,兰姜眼眸湿润,一旁的侍女连忙扶住了王太后。   百里霁跪在台下,并不相让:“母亲,立嫡立长,孩儿也是您的孩子。”   兰姜斥道:“你竟敢跟秩儿争?”   百里秩看不下去了,当着这么多的人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王兄。”百里秩一步步走下高台,要扶百里霁起来,可他毫无修为,又怎能奈何得了执意跪母的百里霁。   百里秩松了手,俯身在百里霁耳旁低语:“王兄啊,迟了就是迟了,见好就收吧。”   百里秩又看向母亲,笑容腼腆:“母亲?您不喊王兄起身,他是不会起来的。”   兰姜与先王的两个儿子,长子肖父,幼子肖母,百里秩容颜精致无一处不妥帖,只那双眼在暗光时太过阴鸷,令人心惊。   旌旗的阴影扫过时,兰姜恍惚了下,阴影一过,那撒娇般的笑分明满含对母亲的依赖,哪有半分戾气在。   兰姜心一软,只顾着顺百里秩的意,道:“快起身,离开这。”   语气僵硬发冷,毫无半分久逢亲子的喜悦。   一滴滴泪水溅在祭台上,百里霁的泪流得毫无声响,连神情都未有丝毫更改。   但百里秩瞧见了,啊,缺爱的王兄还是这般啊,想要母亲?可惜母亲只有百里秩一个儿子。   百里秩一脚踩上了百里霁的手掌,含笑碾磨:“真是软弱无能,王兄,修仙十三年的你也不过如此。”   被亲弟弟如此侮辱,若换个人直接血溅三尺,杀了亲弟走上王座。可百里秩知道,百里霁舍不得。   舍不得伤害母亲,伤害弟弟,舍不得献祭的奴隶,舍不得太多……比妇人之仁还软弱的哥哥啊,活该当他王座下的烂泥。   百里霁挪开了百里秩的脚,力气刚刚好,并不会让百里秩当场倒下出糗。   百里霁慢慢起身,手上脏污未拭,脸上泪痕未干:“小秩,我对大王之位并不贪求,只有一个要求。”   “璟朝不再出现人牲,祭品替换为牛羊。”百里霁道,“若你答应,我这就离开璟朝,从此不再回来。”   拜别师尊与师弟之后,他已绝了回到剑宗的期望。可回到这故国来,亦不是家。   百里秩闻言笑了起来,荒唐又合理,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可太合适了:“寡人当然不会答应。”   “来啊,大祭还等什么,即刻开始!”   负责祭祀的人左右为难,百里秩阴鸷的目光杀过去,礼官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人开始。   大公子未必要他的性命,他若不遵从,大王立马就能剐了他!   “慢,”百里霁道,“小秩,你当真不肯答应?”   百里秩用对付母亲的笑容恶心兄长:“寡人是大王,寡人说了算。”   百里霁道:“那就请小秩原谅兄长的不是。”   百里霁拔出宗门赠剑,一剑横在了百里秩颈间:“还请小秩将兄长的王位还回来。”   百里秩微笑的脸错愕了下,道:“你不敢杀我,你不敢的。”   “你不肯。”百里秩笑容抚平,双眸盈戾。   众大臣还未反应过来,王太后兰姜泪水滚落,大步奔了下来:“我儿,放开我儿——”   “百里霁,你要做什么!悖逆之徒,放开秩儿——”王太后不顾锋芒上前夺剑,百里霁挟持百里秩急退,几步如飞,立于一鼓之上。   王太后心如刀绞:“他是你的弟弟,亲弟弟——你不能这么对他,不能这么对我!”   王太后泪如泉涌:“放开秩儿,我的秩儿,我的孩子——”   “母亲,”百里霁双眼微红,“您可记得,我也是您的孩子。”   “胡说!”王太后喝道,“你是孽,是上天惩罚我的孽障!我就该掐死你,当初就该掐死你……”   百里霁唇微颤,手不稳,长剑划破了百里秩的脖子,血滴下来,伤到了王太后的心脏。   “不,不不——”王太后妆发凌乱,踉跄奔来,“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我,杀我——你要什么都拿去,拿去,除了秩儿的性命,我都给你,给你——”   王太后踉跄倒下,伏地痛哭。   “母亲,”百里秩仍然笑着,“您慌什么,地上凉,满宫的侍女哪去了,还不快扶王太后起来。”   脖子划伤滴血怕什么,又没有断半截,他这哥哥若真能杀了他,算他这个做弟弟的没长眼睛识人不明,活该。   侍女慌乱跑下来,扶起王太后兰姜。众大臣亦有相劝者。   百里秩道:“让他杀!”   周遭为之一静。王太后推开侍女,自己站了起来。   她擦了擦面上泪痕,将乱发捋到耳后,随后取下发簪,欣慰道:“秩儿别怕,母亲随你一起。”   她狼狈笑道:“既然当儿子的要逼死母亲,当兄长的要杀死弟弟,也罢,这天下家国也好,这亲情血缘也罢,都拿去——”   话落,兰姜持簪自尽。百里霁双眼泪流,一道灵力弹开了母亲的簪子。   手也握不稳这剑了。   长剑落地,百里霁束手就擒。   百里秩下了鼓台,留百里霁一人站在其上,大风起,衣衫之声沥沥。   枷锁加身,铁链冰寒。   不同于被缚的百里霁,百里秩这时脸上失去了所有神情,他困惑般:“哥哥,如果我愿意实现你小时候的天真……”   “代替奴隶为母祈福,代替奴隶为国祭祀,你愿意吗?”   百里霁缓缓抬起头来,与亲兄弟百里秩对视,脸上泪水仍落,语气却庄严:“我答应你。”   他真像一尊圣人,百里秩心道,圣人就该被活活铸进金塑里。   百里秩道:“既如此,寡人成全你。”   “十日过后,重启大祭,祭品——寡人兄长,”百里秩暴喝,“百里霁!” 第131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3   孤绝剑宗禁地。   囚笼里的谢萦怀银发长了一些。过去怯玉伮曾说,谢萦怀百岁千岁都不会老,而怯玉伮是会老的,或许只六十就已满头白发。   “哥哥不许嫌弃,”怯玉伮坐在秋千上,回过头看他,“哪怕我老得满脸皱纹,牙齿都掉光了,我也还叫你哥哥。”   “外面的人或许会笑话,”怯玉伮低眸笑了下,“说哪有老人喊少年哥哥的,不成样子。”   谢萦怀抚上一缕银发,如今他先白了头,怯玉伮会不会认不得他了。   那一晚他若选择带怯玉伮离开,怯玉伮就不会被掳走。   可留在剑宗依旧是等死,无论哪一条路,留给怯玉伮的都不是生路。   他是最可恶最不堪最不值得怯玉伮在意的旁观者,却贪婪地想要时光永远停留,停留在过去的一年,过去的十年,过去的每时每刻。   他突然就对大义生出了怨心,如果他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魔头,如果他能不顾族人的生死,是不是就能带怯玉伮走遍万水千山,改变怯玉伮祭剑的命运。   谢萦怀身上的魔力暴涨,可他抬头望,遍地的竹林青翠欲滴……怯玉伮天真得过分良善,如果谢萦怀成为彻头彻尾的魔头,贪婪暴食,爱吃人心,滥杀无辜……怯玉伮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而谢萦怀扪心自问,亦做不到无视山阴一族的命运。   他睁着紫色的双眸看飘摇的竹叶,风吹起银白的发丝。   天平横亘在怯玉伮一人与山阴一族之间,他枷锁缠身走不到另一端去。   靠近人间的山洞里。   裹着赵弃恶外衣的林笑却又一次惊醒,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但现在自己都是阶下囚,根本无法知晓孤绝剑宗的事。   他问233要来剧本,看里面有没有谢萦怀的结局。简陋的剧本里只有那么零丁几个人,赵弃恶是绝对的主角,邪恶的、猖狂的、得天独厚飞升成神,一剑劈开不周山,成为数千年来唯一一个新神。   翻来覆去,没有谢萦怀的名字。   林笑却道:【这像是未完成的作品,一个大纲。】   233问:【宿主是不是害怕?】   林笑却没办法否认这点,他望向紧搂着他的赵弃恶,赵弃恶人形看上去像模像样,跟野兽不一样,可茹毛饮血残忍贪食,又分明是野兽的作风。   林笑却不敢动,不愿惊醒赵弃恶,那野蛮的恶人若是醒来,又要折腾他了。   可他只是望了会儿,目光不由自主就凝望向赵弃恶的颈项,那上面血管隐隐,他嗅到暗香幽魅,勾引着他蛊惑着他咬上去。   意识迷乱之际,林笑却当真凑向了赵弃恶的脖子,还没来得及露出牙齿,赵弃恶就睁开了眼。   “主人……”   赵弃恶凤眼含笑,按住林笑却的后脑,头低了下去。颈间流血,疼痛与爱玉交杂,林笑却唇微张着,他没能饮上赵弃恶的血,反把自己送上了门。   但很快,他闻到那幽香浓烈,循着气息抚上,赵弃恶的颈间亦流血了。   他顾不得探寻缘由,将沾了血的手指含入口中,充盈、不知餍足、欢愉、所遗失的回到身体里……洞穿了伦理道德。   赵弃恶松开了他,林笑却撑着地,头低垂,唇色血染。   赵弃恶说他是不听话的宠物,手也抚上他肩膀:“你不是要穿衣服?欲露不露,表里不一。”   玄色的外衣松散,包裹着雪肌玉骨,颈间的血色晕染,向来野蛮的赵弃恶也感到一种别样的美感。可此时的他不认为这是为美触动,只觉得这宠物讨巧卖乖故作可怜。   林笑却缓缓抬眸,见赵弃恶颈间残余血滴,受不住地靠近他:“主人……”   赵弃恶掐住了他,笑:“越来越像条狗了。”   林笑却闻言闭上了眼,他明白这异样的吸引不正常,他喜欢吃正常的食物,不愿跟赵弃恶呆几天就被其同化,染上一堆的怪毛病。   “是你咬的我。”林笑却伤心道,“你是狗,我不是。”   赵弃恶掐得紧了,林笑却挑衅他:“掐死我好了。”   赵弃恶牙尖嘴利笑意飞扬:“别想着早死早超生。”   他拍拍林笑却脸蛋:“生火架锅,剥皮抽筋,一样样来才好,对待宠物,应该耐心些。”   话音刚落,一道妖力便自洞外袭来,赵弃恶抱着林笑却滚至一旁躲了过去。   “谁?!”   攻击者并未现身,攻击却接连不断,赵弃恶抱着林笑却飞出山洞,身后山石崩裂洞府垮塌。   烟尘纷飞之中,林笑却看见不远处青丘上一头狐狸。   赵弃恶嗤笑道:“断了八尾的九尾狐?”   那狐狸并未生气:“我来要回我的八条命。”   赵弃恶将林笑却变为狐狸搂在怀里:“只怕你有来无回。”   双方拼杀起来,九尾狐毫无顾忌,哪怕把人都杀了,只要吞吃殆尽狐尾一样能拿回来。赵弃恶却不得不顾忌着林笑却,带着累赘战斗处处不便。   九尾狐渐渐将攻击点转移到林笑却身上,刀剑未能挡住之际,赵弃恶不得不以身挡之。他能承受得了,林笑却未必可以。   林笑却若死,他也好不到哪去。   九尾狐察觉到端倪,更是朝弱点下手,赵弃恶渐渐不敌。   赵弃恶咽下鲜血:“那么喜欢吃尸体?”   九尾狐道:“良药苦口。”又一道攻击下,妖力断了林笑却一小戳狐狸毛。   赵弃恶头发亦跟着断了。   九尾狐了然:“原来如此,当年玄武……”   赵弃恶且战且逃,九尾狐一道妖刃砍伤赵弃恶手臂,赵弃恶怀中白狐的狐腿跟着流血。   天上下起暴雨来,冲刷得血液流散、伤口泛白,林笑却睁着狐狸眼回想近日一幕幕以及刚才九尾狐的试探……断了八尾的九尾狐、七尾狐狸赵弃恶、他也能变成狐狸、血液、伤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弃恶最终砸了上品灵器远遁,暂时甩掉了九尾狐。   “连累人的小宠物,累赘,”赵弃恶口吐鲜血,“不中用的怯玉伮。”   小白狐也被牵连吐了口血。   不知何处桃花林,花瓣纷飞飘摇。赵弃恶心知这样下去死路一条,一手扯下佩戴的玉佩大小的玄武壳,又自伤身体剥出一根肋骨,将二者炼化为功能齐全的沾血神器——护体(刀剑难伤)、掩藏气息、削弱牵命草的联系。   玉佩一般的神器降世,雷声震震,赵弃恶将玉佩戴在怀中狐狸颈间,除他之外,无人能取下,包括小宠物自身。   带伤的小宠物舔着他的血,赵弃恶抚着小宠物的头,声音虚弱:“主人送你去人间。”   “再带着你,主人要和宠物一起当食物了。”赵弃恶感知到九尾狐靠近的气息,取出符咒打在林笑却身上,笑着威胁,“别想逃,璟朝见。”   远行符刚发动,九尾狐就到了。   赵弃恶拦在九尾狐面前,林笑却化身的白狐在符咒的驱使下朝人间奔去。   赵弃恶化灵力为剑刃,冲锋劈上,九尾狐避之不及中了一剑。   血色之下,九尾狐化为人形:“我本不想以人身杀人。”   桃花纷飞里,九尾狐的人身恍若林中仙神,又似座前佛子,并不像人间传闻里媚态横生的九尾狐狸。   寻常狐妖大多妩媚,吸人精气的亦不在少数,神兽九尾反其道而行之,修炼的是无情道。   十八年前,神兽九尾修炼走火入魔之际,被楚雪悯斩断八尾,此后他并未一蹶不振,反而改无情为太上忘情。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修真界能与他匹敌的并不多。   九尾狐道:“本不该有你二人降世,楚雪悯为求逆天改命,滥杀于我,他的债我自会讨。可你二人的命,也该归还于我。”   本命剑现于手中,九尾狐持剑杀去。   赵弃恶凤眼张狂:“归还?”   “先吞了你,再替你讨债,”赵弃恶笑,“我也像玄武说的那样,从善一回。”   无论是这九尾,还是楚雪悯,都合该死在他手里。   桃花林里,血与剑来回,误伤了许多无辜飘飞的桃花瓣。   璟朝。   那一日大祭,赶回来的百里霁终究是沦为了阶下囚。   百里秩要以百里霁的血肉举行大祭,十日内诸大臣公侯皆上言劝阻。   “大王,无论如何大公子也是先王的嫡长子,您的嫡亲兄长,不可啊!”大臣道,“不如让大公子回去,回修真界去,从此两不相犯。”   公侯亦道:“万不可开此先河,大王,献祭兄长实在不符伦理!不如将大公子驱逐流放——”   百里秩坐在王座上,撑着半张脸笑:“哦,原来诸大臣都要为寡人的好哥哥求情。”   “只是回去?这里就是他的家。”百里秩半阖眼眸,“人要落叶归根,我会为兄长风光大葬。”   “再有多言者,陪寡人的兄长一起登上祭台罢,”百里秩微笑,“那样,兄长有了陪葬品,尔等,也全了这份感人肺腑的忠心啊。”   百里秩说得亲切体贴,众大臣却一时噤若寒蝉。   有侯伯不忍,仍上言道:“怎可如此,贵人之身怎可如奴隶般随意损毁。”   “大公子自小离家,没有享受多少璟朝的供奉,亦没有为国捐躯的职责。他不喜以奴献祭,将他赶出人间便是,何必把儿时戏言当真?!”   百里秩望向台下进言者,目光阴鸷,片刻后抬眸大笑:“来人!拖下去,捣成肉酱吧。”   “给寡人的兄长加加餐。”百里秩笑容灿烂,台下的大臣哗然,纷纷求情,百里秩恍若未闻,侍卫们不敢不从,上前将侯伯拖了下去。   侯伯大骂:“倒行逆施!必遭天谴!百里秩,你夺位弑兄刑戮大臣,你不得好死——”   百里秩笑得开怀,靠倒在王座上道:“既然那么心疼寡人兄长,去填兄长肚肠当万分荣幸。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侍卫们要将侯伯拖到大牢行刑,百里秩不让,就在殿外施了刑罚。   痛叫之声特别响,百里秩像听风铃般,面容平静。诸大臣跪了满殿,汗流浃背。   百里秩没有笑了,也没有得意。不过是他身居高位摆弄权力罢了,没什么可炫耀的。   他不喜兄长,要兄长的命,谁阻拦他,他就要谁凄惨死去,当儆猴的鸡。   然而这杀鸡的把戏无法牵连到王太后身上。   大祭前一日,王太后竟然求情了,为了那个她一向厌恶的儿子求情。   宫殿里,百里秩问:“母亲,他那日可是拿剑要杀我!若非母亲,儿已命丧黄泉。”   “若不能以绝后患,儿将永无宁日。”百里秩跪拜在地,“您难道舍得?”   王太后兰姜含泪摇头:“他不会的。秩儿,他不敢的。”   “你就放过他吧,他再是该死,也不能像奴隶般毫无尊严惨死祭台。”兰姜扶住百里秩,百里秩拜头不起,兰姜扶不起来流泪伏地,抱住她最爱的儿子,“秩儿,我已经对不起先王,我不能再——”   百里秩抬眸,目光沉冷:“母亲,即使无人,亦不要提及父王之事。”   兰姜住了口,直起腰拭泪道:“秩儿,秩儿啊,他不能跟你争,不敢跟你争,你把他远远地赶走,赶走他,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们母子。”   “就当我们的生活里从没有出现过他,”兰姜哽咽,“可好?”   百里秩笑了下:“不好。”   百里秩笑着给母亲擦泪:“母亲啊,儿一向乖顺,最听您的话了。可儿都这般了,您还是要站在百里霁那头。”   “您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让他杀死我,后悔我还活着忤逆您。”百里秩抱住兰姜,在她耳边低声如泣,“您如果后悔了,现在就能取我的命,换他回到您身边尽孝。”   百里秩拔出随身匕首,递给兰姜。   “儿,不会反抗。”百里秩跪在一旁,引颈待戮。   匕首冰凉,兰姜望着手中的利器,渐渐阖上了眼。   泪水滚落,匕首坠地,兰姜道:“既如此,便多给他些时日。”   “一月后,再送他上路。”眼前一片幽暗的兰姜,突然想起刚诞下百里霁时,她也曾如最寻常的母亲般喜悦幸福,甘愿为了孩子做任何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百里霁……一对母子,竟成仇敌。   兰姜心如刀绞。   大牢里。   百里秩端着肉酱犒问兄长,这人的身躯好几日才捣得稀碎,成一石舂一石舂的肉酱。慢工出细活,不管是多硬的骨头,也成了一盘软泥。   百里秩闻着这人肉气息,和寻常猪牛羊也无甚区别。   都能饱腹,有何不可?兄长要牛羊替人牲,可替牛羊想过?   修士若不能一视同仁,那轮到自己丧命,也不该叫屈。 第132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4   牢笼里,枷锁缠身的百里霁望着眼前餐食,声音虚弱:“小秩,我不饿。”   百里秩坐在兄长面前,笑容乖巧,母亲最喜欢他这样依赖的笑:“兄长说谎。”   “这么多天了,兄长滴水未沾,寻常人早就赴了黄泉。兄长虽好些,”百里秩端起肉酱,“但不可能不饿。”   “人在这世上最后一日,不吃饱一点,走不动投胎的路。”百里秩笑容淡了,“寡人为兄长送行,母后就不来了。”   “请。”百里秩将餐盘奉上。   百里霁垂眸望着肉酱:“小秩,我不会死。”   “这肉,我也不会吃。”他抬眸看对坐的弟弟,十三年未见,他的弟弟越发狠辣了。   “不吃?”百里秩笑,“寡人喂你。”   百里秩也不要什么筷子勺子,直接抓起来塞,百里霁唇紧闭着百里秩塞不进,他暴怒地砸在百里霁脸上:“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分明是怕了。”   “怕吃人肉,怕死,怕死得毫无价值。”百里秩将整盘都砸过去,“懦夫!”   他站起来,笑:“寡人最厌你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连母亲都被迷惑了,心软了。   他装着那么听话的模样,讨好卖巧,结果父王宁愿让一个离家十几年的儿子坐上王位,也不多看他一眼。母后也开始软化、后悔,一颗怜子的心要落到百里霁身上。   百里秩道:“但寡人信守承诺。”   “你能割下多少血肉,寡人就饶恕多少奴隶。”百里秩俯视着百里霁,“日日夜夜,愿兄长活得久些。”   “他们的命——就交给王兄了。”百里秩托付重任般,太过庄肃显得滑稽,逗笑了自己。   百里秩大笑着走出囚笼,笑得太累坐到龙辇上,还没回宫就睡着了。   很小的时候百里秩老哭,哭得爹娘都烦,他那么会看人眼色,开始笑,笑得爹娘都喜欢。可假笑太久成了习惯,笑容之下见不得光,像一张面具摘下就不痛快。   睡梦之中他又哭了,小手小脚还不会走路,兄长制了竹蜻蜓跑过来递给他,哄他:“小秩别怕,兄长陪你。”   “你看。”兄长双手一转,竹蜻蜓旋转飞去,他目不转睛看着竹蜻蜓,忘了哭泣。   黄粱一梦,竟到翌日时分。   十日之期已至,有侍者问是否今日大祭。   百里秩撑着脸:“答应了母后,等一月。”   他不肯承认自己微薄的恻隐之心。   时间飞逝,大祭将近,百里秩举行了一场围猎。   侍卫相伴随行,百里秩拉弓射出,箭矢飞去,射中了一头嘤嘤鹿鸣的小鹿。   血从小鹿伤口流出,侍者下马,百里秩却将箭对准了侍者:“让它死,寡人不要这样的猎物。”   侍者冷汗津津,跪下称是,百里秩移转方向,一箭射穿小鹿眼瞳,挣扎哀鸣的小鹿彻底咽气。   百里秩笑:“孤要它死得毫无价值。”   他驾马来到鹿尸前,从小鹿悲哀流血的眼瞳里看出百里霁的影子。   百里秩唇角淡笑,驾马越过。   围猎之中,出现了一头极妖异的白狐,横冲直撞朝王都而去。   寻常狐有骚气,此狐却身带异香,极其美丽,有臣子撞见了让人活捉献给大王,白狐冲出包围继续奔跑。有武将射箭捕捉,箭将破体的那一瞬,狐身隐隐白光,箭见光而坠。   “这决不是寻常的狐狸,”武将收了弓,“或是从修真界而来。”   武将道:“既然异常,勿再捉捕!”   臣子却不认同:“事出反常,更该捉来让大王定夺。”   加入围猎的侍卫越来越多,四处追兵,白狐奔逃下朝着无人的路狂奔,正与大王的队伍撞上。   百里秩看见那狐狸,皮毛白得像在发光,从密林之中奔袭而来。   越过他时,异香流散。   “捉住它。”   有侍从拉弓欲射,百里秩拔剑砍断箭矢,目光沉冷:“活捉。”   “放下弓箭!”百里秩看向远去的狐狸,“要活的。”   话落,他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围捕者众,白狐逃的速度更快,最后只剩一狐一人一马。   百里秩追出了狩猎场,夕阳如血,前方白狐金红染,百里秩快马加鞭,寻光而去。   靠近之时,百里秩猛地脱了缰绳扑下,将逃跑的狐狸制在怀里。   他浑身擦伤,禁锢着白狐笑:“捉到你了。”   夕阳光里,脸上伤痕血滴,污红了挣扎的狐狸。   百里秩抱着狐狸从远郊回到王都,抵达王都后,林笑却身上的远行符彻底失了效用,被强迫奔袭的白狐倒在百里秩怀里晕了过去。   大祭即将来临。   侍女服侍王太后兰姜穿上大祭服饰,兰姜抬手站立,窗外一片黑暗,黎明来得迟缓。   烛火亮着,兰姜问侍女:“我这个当母亲的,是不是太过心狠了。”   正为王太后戴耳环的侍女,闻言慌乱手颤竟扎伤了王太后,她连忙跪了下来:“王太后——”   兰姜耳垂滴血,低头望她:“你也觉得我太过心狠,觉得我这当母亲的亲眼看着儿子相杀,还不够痛快是吗?”   侍女磕头求饶:“不是,王太后,奴婢没有这样的意思,奴婢——”   兰姜笑了出来,笑得头上金簪松坠,她拔出金簪抚摸尖端,用了些力划破指腹,血液冒出来。黎明乍现,兰姜笑着将金簪对准光芒,刹那后猛地插入侍女脖颈。   侍女双眼凝睁,嘴唇开合却吐不出话来,冒出的只有鲜血。   兰姜泣泪道:“百里霁还没有妻妾,你殉了他陪葬罢。”   兰姜松手,其余侍女纷纷求饶,哭声不止。   兰姜道:“将她拖下去。”   飙出的鲜血脏了兰姜的祭服,她迎着初升的红日,心硬如簪泪软如血。   八音奏响,祭舞开场。   百里秩于高台宣布,他的嫡亲兄长自愿献祭:“寡人之王兄,修仙十三载,自恃血肉丰美,神明垂怜,一心替奴献祭,为国捐躯,望先祖与诸神伏维尚飨!”   礼官道:“大祭开始——”   枷锁哐啷,百里霁从囚笼里走了出来。   阳光刺眼,枷锁缠身的百里霁一步步走到祭台中心。   鼓乐声声,敲得在场大臣人心急坠。   行祭的人并非夙日礼官,而是百里霁欲要替代的一千个奴隶。   百里霁抬头望向高台上的百里秩,百里秩回以阴鸷的微笑。   他当然不会让王兄好过。   侍从宣告旨意:“奴隶卑贱,本该献祭于神,然大王垂怜,特赐恩赏:今日凡剐百里霁一刀者,即刻脱离奴籍!遣返故土!”   侍从话落,众皆哗然。祭台周围的奴隶们更是震惊不已。   “一块血肉换得一份生机,”奴隶周边的官员道,“自个儿选吧。”   一把匕首摆在了奴隶们面前。   有奴道:“那可是贵人。”   麻木者道:“都不过死路一条。”   也有的跃跃欲试。一高大奴隶问官员:“当真?”   官员道:“大王恩赐,谁敢质疑!”   高大奴隶盯着官员将匕首拿到了手中。   有奴道:“那王子想救下咱,咱却做他的刽子手,不该如此。”   有奴冷嗤道:“你真信啊,分明是王室倾轧,你不做大王的刀,就做刀下的亡魂!”   那奴隶吼道:“我先来!”   高大奴隶并未搭理,跳上祭台朝百里霁而去。   烈日炎炎,奴隶心中急颤,他握紧手中匕首,汗液津津。   到得百里霁身前,朝着这一身枷锁席地跽坐的人,奴隶猛地跪了下来,叩头道:“大公子救命之恩,奴永世不忘。”   “今借公子一块血肉,将来若有机会归还,奴必以命还之。”高大奴隶话落,抬头便是一刀,剐下百里霁手臂一块肉来。   鲜血流淌,鼓声震震,奴隶将肉双手捧上,面朝百里秩跪下,高声道:“献给大王!”   惹得百里秩大笑:“赏!”   百里霁面色苍白,唇色寡淡,神情未有更改。他跽坐祭台中央,血液湿了袖管,痛意彻骨,面上却无恨无厌。   剐上第一刀的奴隶当场脱了奴籍,并得赏金,其余奴隶眼热心火起来。   “我也来!”   “我!”   “卑奴刀快,大人请让奴来!”   “不,”也有奴隶坚持道,“不该如此——”   更有魔怔的奴隶道:“这是对神灵的不敬,奴隶本就是该献祭的牲畜,怎能脱了奴籍远去!献祭是神圣之事,我不去,我才该去供奉神灵啊!”   第二个奴隶跳上了祭台。   他并未如第一个感恩,反而相当痛恨,他恨王族恨贵族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能有机会手刃王族,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哪怕脱不了奴籍得不到生路,死前能割下先王长子一块肉来,也是为奴者的猖狂畅快!   奴隶朝着百里霁胸膛划下,低声狞笑:“你这等贵人,也有这般时候,呸,”奴隶啐了一口,“活该。”   奴隶剐下肉来,伤口比第一个划得深多了,寻常人只这一刀便要命丧黄泉。   奴隶捧着血肉学着第一个的架势跪下道:“献给大王!”   但百里秩唇角未有笑意,反而招来一个侍从,低声道:“事后将此奴五马分尸。”   叫奴剐肉,没叫他吐口水啊。一介卑奴,竟敢侮辱王族,该杀。   百里霁遭此侮辱,依旧沉默模样。   胸口的剧痛里,他想起了师弟。在孤绝剑宗时,他总是离师弟不近不远。近了生怯,远了生惧。既不敢离太近,又害怕离太远。   怕师弟忘了他。   第三个上台的奴隶异常沉默,既未得意也未感伤,他拿着刀朝百里霁的面容而去。   百里霁竟忍不住偏了下头。   毁了容貌,师弟还能认出他吗?   奴隶并未剐肉,而是在百里霁面上一刀刀刻下一个奴字。   血液滴淌,奴隶感慨:“原来贵人的血肉依然烙得下一个奴字。”   话落,奴隶自扎腹肠,唇角笑意浅淡,面朝烈日仰倒了下去。   剐下这人血肉又如何,还不是要跪那高台上的大王求活路。   他跪了一辈子,这次不想跪了。   百里霁心神震荡。   额角“奴”字淌下的血红了眼眸。   跪他者,辱他者,他皆不放在心上,唯独这明明有了生路依然选择绝路的奴隶,让他不解而心痛。   他扪心自问,他真的明白奴隶所思所想吗,亦或只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施舍拯救。   他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圣人之心践道,还是为了这些真实的不公?   高台上的百里秩只觉晦气。   侍从们将自尽的奴隶投入篝火之中。   第四个奴隶上台时,王太后兰姜再也受不了了。   她一步步走下高台,拔出侍从之剑。奴隶慌乱地跪下,无措求饶。   兰姜双手握住刀柄,发了狠一刀砍下奴隶头颅,鲜血飙升,她大喝道:“尔等卑贱之人,也敢伤吾儿!”   “贱奴,既轮到尔等献祭,还不快献上血肉来!”兰姜浑身沾血,挥剑乱砍,“荒唐!荒唐——”   发饰乱了,衣服脏了,兰姜弃了剑,让侍从将先王配剑拿来。   “既然天不容吾儿,那就由我这个当母亲的,亲手了结。”   先王之剑呈上,兰姜抚过剑身,恍若先王还在之际神情温柔,然拔出剑后,只剩一片肃杀。   兰姜持剑向百里霁而来。   百里秩站了起来,神情阴冷。   兰姜持剑欲挥之际,百里霁道:“母亲,儿不会死,还请您饶儿一命。”   “胡说什么。”兰姜眼里无泪,早已流干。   百里霁道:“儿断不会死得如此轻巧,还请母后旁观。”   兰姜闻言:“贪生怕死之辈,竟宁愿受此屈辱!”   百里霁并不解释。   兰姜轻笑出声,笑得干涸的眼眶涌出新泪:“好,我成全你。”   “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这个当母亲的,从来就——”兰姜没有说完,剑就跌了下去。   那股气力散了,就握不稳这剑了。   “你父王的剑,留给你,是死是辱,自己定夺罢。”   兰姜一步步离开她的大儿子,一步步重回高台,那才是属于她的位置。   百里霁心中悲凉,并未捡起父亲的剑。   百里秩道:“继续!”   奴隶们为王太后震慑,一时之间不敢上台。官员逼道:“既如此,那就剐了你们献神。”   第五个奴隶还是上台了。   他问百里霁为何要如此:“吾等卑贱之人,您贵为先王长子,当真心甘情愿替奴献祭?”   百里霁道:“酷刑残杀之下,惨叫祭声响亮,响得人心难安。”   奴隶笑了,将匕首塞到百里霁手中:“大公子既然如此好心,请自剐一块血肉救奴。奴心善,不忍加害于您。”   百里霁问:“你想要哪块血肉。”   奴隶道:“请您割下自己的舌头。”   百里霁手凝滞,奴隶跪拜高声道:“请大公子割下自己的舌头,救卑奴的狗命一条。”   百里霁道:“好。”   匕首断舌,血流不止。奴隶双手讨要,百里霁将断舌与匕首皆给了他。   奴隶道:“多谢。”   他高捧断舌站了起来,于祭台上喝道:“诸位奴隶兄弟,我已替诸位试探了大公子真心。”   “他既能断自己喉舌,如此残忍手段,无一颗真心决心绝不可能!我们做奴隶的,难道当真要任人宰割!”   “奴隶一千,侍从不过数百,今日拼了,”奴隶面朝高台厉声道,“杀了大王!诛了王太后!以大公子为新王,改换新天地!从此奴隶开口,贵人屏声!”   奴隶话刚出,百里秩便夺弓射出,一箭射死了他。   百里秩冷哼道:“将他尸身喂狗。”   算是条有骨气的贱奴。   奴隶中箭倒下,气息喘喘,竟将断舌塞入口中,还未嚼烂,就彻底断了气。   有臣子战战兢兢,劝道:“天色已晚,大王,不如改日继续?”   天色还早着呢,臣子是怕奴隶躁动反叛。   百里秩嗤道:“不过一千奴隶,瘦骨嶙峋,无兵无戈,这就怕了?”   百里秩看着那轮烈日:“继续。”   第六个奴隶被赶上了台。   奴隶浑身发颤,走到百里霁面前时,已吓得失禁。   他看着对面浑身是血的脸,害怕面对那双沉静的眼,竟一刀剜下百里霁眼珠。   “小的卑贱,小的无能,小的下辈子当牛做马。”奴隶磕了许多响头,捏得手中眼珠滑了出去。   他慌乱跪爬将眼珠重新握到手心,高举起来道:“大王,大王,饶奴一命,奴绝不敢大逆不道,饶奴一命!”   百里秩并未说话。奴隶以为是一颗眼珠不够,又剜下一颗:“饶了奴!饶了奴!”   百里秩摆了摆手,第六个奴隶的奴籍划去。   奴隶爬下祭台,百里秩看着陷于脏污血色中的哥哥,神色冰冷。   他眨了下眼,长长的羽睫开合,兄长还是那副模样。   “就这么死了,未免过于轻巧。”百里秩道,“巫医在哪,快治治寡人的兄长。”   “兄长宏愿,要救下千万奴隶,只这么几个,兄长会死不瞑目的。”   巫医来了,说至少休养十日再继续,正合百里秩心意。   “好,”百里秩微笑,“就以十日为期,每十日为哥哥举办一场大祭。”   “他能救下多少奴隶,就看看他的心能不能打动神灵了。”   百里秩拂袖离去,离了众人后,竟有些踉跄。   王太后兰姜并未离场,她亲自端来洁净的水,走到百里霁身旁,为大儿子擦拭身上脏污。   奴隶吐的口水,枷锁压出的污痕,衣角沾上的尿液……尊贵的王太后兰姜似闻不到这难忍的气味般,一一擦过。   她想问自己的儿子疼吗。   还没问出口,就意识到儿子被割了舌,再也回答不了她了。   兰姜落泪无声,既然双眼也瞎了,看不到她,就让他当她没来过。   血人百里霁伤口累累,痛入骨髓,仍旧神情平静。   是佛是鬼,难以勘别。 第133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5   百里秩回了王宫,夜深仍不能寐。   他叫侍从点亮整座寝宫,灯烛根根亮起,烛泪滴滴烫人心。   捕捉到的狐狸就在一旁的囚笼里,那囚笼造得极大,百里秩特意命令用黄金打造。一身擦伤换来的狐狸自是令人珍惜,可这白狐至今还未醒。   巫医说这白狐并无性命之忧,许是修真界的妖兽,与人间狐畜并不同。   满室烛火里,百里秩问巫医百里霁怎么还不死。   巫医道:“大王若有命令,此人活不过明日。”   百里秩乱发散衣坐在床榻上,盯着巫医看了半晌,看得巫医垂下头微颤着跪下:“大王?”   百里秩道:“天若要取他性命,是顺天而为。你,还不够格。”   巫医伏跪不起。   百里秩道:“下去吧。”   他像个僵木的巫蛊娃娃,失去了愤怒的欲望。面前一片亮堂,眼前却好似两凹黑洞,是百里霁被挖了眼球流的血污不止,将他的天地一并润湿了。   “都下去。”   侍从、婢女慌乱退下,巫医擦了擦额上汗,提着药箱走了。   满殿除了他没有活人,百里秩僵坐许久,在一阵白狐的异香里回了神。   他站起来,走至囚笼旁,隔着黄金笼看里面皮毛白得发光的狐。   看了小会儿,打开囚笼走了进去。   他坐伏下来,枕到白狐身上,眼泪落得无声无息,将白狐蓬松的毛发润湿。   “父王,你一定后悔没杀了我。”百里秩笑,“看看你的江山,看看你的长子,都落到我手里了。”   百里秩将白狐抱到怀里,坐跪起来:“百里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是天命。”   满室的烛火里,他抚摸着白狐的毛发直到黎明时分。   天边破晓,光侵袭而来,一殿的蜡烛熄的熄灭的灭,百里秩凉薄的心软也随着最后一滴烛泪凝固,坚若冰霜了。   修真界。   九尾狐与赵弃恶大战未毕之时,楚雪悯寻着气息赶了过来。   三人之间仇冤难述,混战一番,赵弃恶遁逃千里,楚雪悯旧伤复发,九尾狐也暂时撤离。   楚雪悯坐在一棵桃花树下调息,怯玉伮不在这里,到底去了何方。   他探寻不到怯玉伮的气息,有神器将之遮掩。   天下之大,如此功效者众,但怯玉伮流着他的心头血,若想躲过,唯有玄武那具壳。   施展灵力,赵弃恶即使遁逃千里,用着他的心脏,依旧能够循着气息追上去。   而怯玉伮却恍若消失在天地之间。   定是赵弃恶将那神器戴在了怯玉伮身上。   桃花纷纷洒落,调息不稳的楚雪悯吐出一口鲜血来,即使重伤,依旧只能追上去。   不管赵弃恶将怯玉伮藏在了哪里,他都要寻回来。   那个不知事的孩子,叫一个仇人“父亲”。   怯玉伮,只能祭剑。赵弃恶,将是他的陪葬品。   孤绝剑剑气四溢,多少桃花碎为飞灰。楚雪悯握住剑,睁开眼,继续前行。   本想奔往人间的赵弃恶,不得不继续逗留修真界,与楚雪悯斗个天昏地暗。   “你让小宠物叫你父亲,哈,”赵弃恶笑得矜傲,“我是不是也要叫你一声父亲呐。”   “造人本是功德,可你定要再造杀业,楚雪悯,任你如何挣扎,终归躲不过天命。”赵弃恶刀斩而去,楚雪悯横剑回之。   “你的心脏,我用着很好,怯玉伮,我也很喜欢。”赵弃恶试图激怒楚雪悯,“我要一口一口吃了他,再杀你祭那孤绝剑,让所有山阴沦为炉鼎,卑贱屈辱过一生。”   楚雪悯并未愤怒,只是道:“你杀了玄武。”   只这一句,赵弃恶就发了狂,下手开始无章法,狠辣得不顾己身以伤换伤。   楚雪悯寻到破绽一剑刺去。   赵弃恶竟不躲:“你可想好了,刺死了我,你的怯玉伮也要一同死去。”   “就算你拿我祭了剑,没有那小宠物在此,终究是功亏一篑。”赵弃恶干脆站着,“来啊。”   楚雪悯一剑斩断他臂膀。   鲜血飙升,未料到如此的赵弃恶痛得扭曲。   即使神器暂时削弱了牵命草的牵连,人间的白狐依旧霎时足破血流。   可奇异的是,不过刹那,那臂膀便重新回到了原有的位置,完好无损。只赵弃恶失血过多,唇色寡白。   未有停顿,赵弃恶转手一刀,可楚雪悯退得及时,落了空。   楚雪悯神情凝重:“你到底吞噬了多少生灵。”   赵弃恶大笑:“总有不长眼的找上门,本尊不挑食。”   赵弃恶如同这世间的一个毒瘤,来者不拒,吞噬融合,若放他远去,终有一日,无人能克。   楚雪悯神情冷凝,下死手攻去。   赵弃恶亦收了笑,浑身灵气暴动。   人间王宫。   大王新得的爱宠莫名受伤,巫医开了伤药,大王却要亲自上药。   巫医看着大王将伤口包扎得一塌糊涂,眉毛紧皱。   百里秩不用抬眼也知道巫医所思所想,沉默了会儿,又将包扎的布条解开了。   “你来,我学。”百里秩命令道。   这次巫医边包扎边讲解,百里秩静坐听着,巫医心里不免道:若大王对囚牢中的兄长有这般耐心,兄弟必不会走至相杀的局面。   白狐昏昏沉沉,痛了呜咽一声,将醒未醒。   百里秩抚摸着白狐脑袋:“它真漂亮。”   百里秩近日皆难寐,夜间抱着白狐闻着这幽淡的异香方才好些。   伤口包扎好了。百里秩竟荒唐到上朝也要抱着这白狐。   有臣子道:“这于礼不合。”   百里秩道:“何谓合?尔等不能为君分忧,为逆;白狐解寡人难寐之苦,为合。”   另一臣子道:“大王,这白狐来得妖异,这异香更是诡异,臣担心——”   百里秩笑:“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脑袋吧。”   臣子下跪,顿时不再言。心中却叹气:如此为王,非璟朝之福。   百里秩并不在意满朝臣子,他抚摸着沉睡白狐的毛发,空洞幽暗的心透进一小片安宁的月色。   明日又是大祭了。   百里秩越过臣子们看向远处天色。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好大的风。”婢女忙不迭收衣时惊诧道。   更有瘦弱的宫女被吹得摇摇晃晃。   王太后宫。   兰姜望着这样的天色,想起先王还在时也有一日这般大风。   她当时年轻体弱,与先王踏青郊游。风来时,她不要先王牵手,只扯着他的衣角:“我不会丢的,大王,你往前。”   她笑着:“我牵着你的衣袖渡风。”如同渡过这一生的长河。   她那时羞怯,纵使下人不敢抬头,亦羞得难与大王牵手。   都回不去了。   下朝时雨已经压了下来,铺天盖地。   轿辇的华盖再大,挡不住斜雨。小狐狸呜咽几声,狐狸眼仍然闭着。   百里秩竟将王服脱了下来,盖在白狐身上。   “胆小鬼。”他一边数落白狐,一边又将王服盖好,不透风雨。   夜晚的时候,浴池沐浴。白狐有伤不能浸水,百里秩将狐狸放在浴池旁,捧水沾湿毛发慢慢梳洗。   他不喜旁的人碰这狐狸。王位轮流坐,染指的人太多,总要有什么独属于他。   翌日。   风雨交加。   百里霁被押到了祭台中央。   高台上,百里秩抱着白狐,看兄长两个眼骷髅:“兄长的命可真是顽强。”   他下令大祭开始。   擂鼓声声,惊得怀中白狐将醒未醒。百里秩抚摸着白狐毛发安抚:“别怕,剐个人罢了。”   雨水打在百里霁身上,成了血水淌下。   他瞎眼不能视,断舌不得语,一双耳灌满了风雨之声。   第七个奴隶沉默上台,剐了一刀血肉后却成了疯子,大笑不止。   百里秩问他笑什么。   奴隶道:“国将亡已,怎能不乐?”   话落,又是一刀划下,他盯着百里秩,剐着百里霁:“唱念做打,卑贱如我,也有了做刽子手的资格,怎能不乐?”   “吾命将休,下辈子投胎做王,焉能不乐乎!”奴隶竭力一刀,入了百里霁臂骨,一时间竟取不下来了。   王太后要命人杀了他。   百里秩道:“既然这么喜欢笑,就让他笑到断气。”   “母亲,您看看兄长要救的这些奴隶,又有多少感念他的恩情。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若真如兄长所言,牛羊替人牲,只会助长这些奴隶的野心。”百里秩轻抚着白狐毛发,“唯有酷刑令人畏惧,才能叫之永世为奴。”   奴隶被绑了起来,脚心涂上蜂蜜,牵来山羊,大笑之声再不能止。   百里秩静静听着这猖狂而痛苦的笑声,抚摸白狐的手依旧轻柔。   被剐了三刀的百里霁,身体痛得生理性发颤,心中也颤栗着。他所感知到的,并不是百里秩所言奴隶“恩将仇报”,而是压抑、不甘。   凭甚台上一道命令,台下便要血流成河。奴隶们死得快的半日,死得慢的惨叫上几天几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唤醒所谓的神灵先祖。炎炎夏日,身上的肉没掉光,苍蝇就已经成群,嗡嗡不散堵住口鼻,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服啊、不认,高台上贵族坐得,奴隶也坐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做一回刀俎,那就片片王族的血肉,看看贵人的身躯是不是也跟奴隶的一样,腐烂了蛆蝇成群。   百里秩若知晓百里霁心中所想,恐怕笑得要比奴隶更大声,他这兄长,到底是哪里来的圣父啊,活该被千刀万剐,碾作尘泥。   血水流淌,笑声不绝,狂风暴雨,雷声震震,百里秩怀中将醒未醒的狐狸醒了过来。   而那第七个奴隶,笑得断了气。   第八个奴隶上场,刀用力划下,刚醒的白狐还未看清周围,就猛地脱离百里秩跑下高台。   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入肩三分,百里霁吐出一口鲜血来。   白狐一脚蹬开奴隶,迷糊的狐狸眼愤怒。   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好似是刑场。   救错人了?   那刀光晃着他的眼,本能就冲了上来。   好大的雨,狐狸甩甩脑袋,这到底是哪里,他为何到了此地,那可恶的赵弃恶呢?   高台上的百里秩唤:“白狐!”   狐狸没顾,将耷拉的毛发捋了捋,看向这受刑的人。   大雨之中,百里霁跪坐祭台,白狐蹲在他面前仰着狐狸脑袋看他。   好多的伤口,血水流得无休无止。   白狐越看此人,越像自己的师兄。   可师兄怎么可能被人挖了眼,被人断了舌,在这里像一个罪人般引颈待戮。   白狐睁大狐狸眼,要看清,看清楚才行,还没看明白,眼泪就先不管不顾流下来。好在雨水大,他尝不到咸。   白狐望四周,璟朝的旗帜湿漉漉,“璟”字若隐若现。   狐狸四足一蹬,将王旗叼了下来,狐狸脚铺开,真是“璟”字啊。   这里是璟朝,对,可恶的赵弃恶说了,人间见。   狐狸垂头呜咽,师兄不是去人间王朝做大王吗,怎么会跪在这里成这般模样……   他不想信。   奴隶将刀从百里霁肩膀拔了出来,一刀劈向白狐。   高台上的百里秩率先射中了奴隶。   “白狐,”百里秩喝道,“上来!”   白狐眼泪大颗大颗冒,狐狸爪子刨着,想将受刑的人弄到身上去。   背着他离开这里,回剑宗去。   百里霁感受到这温暖的靠近,不知为何,心中酸涩。   许是今日的雨太凉,风太冷,而他倦了。   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想进屋里睡个暖和的觉。   百里霁抬不起手,被动地被狐狸脑袋蹭着。   宫中新来的宠物吗?他记得小秩喜欢养些,他这里没有吃食,回高台上去。   他这个弟弟素来心狠,别惹着他伤了性命。   师兄,白狐想叫师兄,可出口的只有狐狸的呜咽。   师兄快到我的背上来,我带你回剑宗去,那里有仙丹妙药,再重的伤都能治好。别怕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师兄身上好多的血洞,怎么堵也堵不完。   如果回到人间要落到如此境地,即使所有人都骂他不懂事,他也要强留师兄,不要回来。   故国成了刀枪剑戟,剑宗才是百里霁的家。   人人都要喊百里霁“大师兄”   ,人人都尊敬他。   父亲会护着他,宗门都会护着他。   师兄……   百里秩下了高台,侍从跟着要打伞,百里秩推开了他。   百里秩拔出刀来,逼近白狐。   “再说一次,回去。”   刀光晃眼,狐狸望向他,拦在百里霁身前,不肯退却。   百里秩笑了起来:“你是寡人的宠物,是修真界的妖,别说你分不清东西南北,忘了你的主人站何方。”   “十息时间,你若不回到寡人身边来,寡人的刀——就断了你的命。”   狂风暴雨里,身着王服的百里秩浑身渐渐湿透,雨水顺着刀刃如珠如线,几步远的白狐固执地守着他的兄长。   多可笑。   口不能言的百里霁竭力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抚了下白狐的头,随后轻推了白狐一把。   白狐不肯走,蹭了蹭百里霁的手掌。以前师兄总是明里暗里护着他,有事没事就背锅,现在师兄就在他身后,他怎么可能走。   师兄胸有远志,他不过是一盘注定的小菜,与其死在赵弃恶手里,宁愿死在这里,叫赵弃恶的算盘落空。   他蹭着师兄的手,他不要走,他来当师兄的盾牌,不想师兄身上再多几个窟窿了。   他觉得疼。   只是瞧着,伤口就从师兄身上蔓延到他这儿了,好多的血,好疼啊。   百里秩道:“好,好,不属于寡人的,都留不得。”   百里秩攥紧刀把,神情冷淡,提刀砍下之际,脑海里却充斥着这些时日以来,那样乖的小狐狸,不哭不闹不折腾,陪着他睡觉,长夜漫漫,烛火将熄,而白狐仍然静静在他身旁,他要的是完全属于他的,既然不忠不驯,杀了也好。   可落刀之际,定是雷声大震,叫他偏了方向。   刀顺着蓬松的白狐毛而去。   相触那一刻,突现白光,白狐颈间玉佩发烫发亮。百里秩的刀被赵弃恶戴上的神器震飞,倒飞入地三寸。   白狐连一撮毛都没掉。   百里秩右手微颤,双眼沉冷。 第134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6   这样的变故下,百里秩反倒毫无顾忌了。   他取弓再射,玉佩发亮,狐身隐隐白光,箭矢遇光而坠。   百里秩道:“很好。众将士,取箭上弓!”   “万箭齐发之下,你这白狐,”百里秩笑,“又能护得了谁。”   他的耐心已经尽了。千刀万剐兄长,叫这些奴隶轮番上场,给其搭了戏台子似的,一个二个等不及上台来唱唱。   林笑却这时意识到颈间玉坠不凡,闻言欲取下给师兄戴上,师兄不能再受伤了。   可狐爪抓上链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下,用尽力拉拽都无法离身。定是那赵弃恶下了禁制——   叫林笑却不会受伤牵连了他,亦没有自主的能力。   大雨瓢泼,百里秩往后退,军士们的箭已上弦。   白狐在雨中狼狈,无论何等境地,无论身处何方,他始终是个废人。   难道哪怕这一刻,这一刻护住师兄都做不到吗?   必死之人,何苦连累了师兄。   白狐咬上一旁璟国王旗,叼着王旗一步步走到百里秩身前,将王旗还给他。   他欲开口,吐出却是狐言。   百里秩可听不懂白狐要说什么,但既服软,暂且饶过这白狐。   至于兄长,还是去赴黄泉罢。   百里秩道:“放箭。”   军士们一时不知道朝谁放,白狐就在大王面前,实不敢轻举妄动啊。   百里秩喝道:“祭台中央,将今日的祭品献给诸神,放箭!”   万箭齐发之下,白狐猛地回转扑倒百里霁。   百里秩暴怒:“回来!”   低头求饶的白狐没能等来对师兄的饶恕,他尽全力将师兄护在身下,可狐身不够高大,他掩不住师兄——   心情激荡之下,一阵耀眼的白光出现在祭台中央,无数的箭矢朝他们而去,白光越发刺眼,箭矢触到光芒的那一刻通通砸下,箭雨纷纷。   在场诸人皆被白光刺得流泪闭眼,唯独百里秩,即使双眸刺痛血红,仍然大睁着。   箭矢落了满地,百里秩踏上祭台,吱嘎之声,恍若踩着累累白骨。   百里秩一步步走进白光之中,白狐已不见,只一个赤裸的美人抱着他的兄长流泪。   他那圣父般的兄长,好似真的感动了神灵,叫一个柔心肠的神子降世,如母亲般抱住这可怜的瞎哑之人。   林笑却抬头看,百里秩手握着刀来了。   他更是将师兄护得紧。   可等来的不是刀落,而是一件衣裳。   百里秩脱了王服甩下:“穿上。”   白光渐弱,林笑却将砸在身上的衣裳穿好,扶着师兄站起来。   他道:“我乃修真界孤绝剑宗少宗主,百里霁是剑宗大师兄。既然人间没有他的位置,我会带他回去。”   “你是人间的王上,应知修真界与人间两不相犯。”林笑却眼下泪痕犹在,“请大王放我二人归宗,剑宗必有重谢。”   百里霁身微颤。   林笑却咽泪道:“师兄,是我,怯玉伮来了。”   白光散了,在场诸人睁开眼看,心神大震。   林笑却环顾四周,将方才所言高声重复了一遍。   在场之人霎时议论纷纷。   百里秩却大笑道:“修真界又如何?”   “以凡人之躯妄图玷污神灵,到了人间不过是寻常武夫。”百里秩眼神冷戾,“既来了,便留下做客罢。”   百里秩手一挥,禁军逼近。   杀不得,不代表捉不了。   林笑却护着百里霁后退,喝道:“我父亲修为高深,挪山移海不在话下,只待日月轮转问鼎山神!素闻凡间崇拜诸神,难道非要致我等于死地,与剑宗不死不休?”   有臣子劝道:“大王,要不就放了他们?修真界与人间隔着天沟地堑,素不来往,罪人百里霁远去必不得归。况两界一向以和为贵,实在没有必要伤了和气。”   “大王,”另一臣子亦道,“罪人百里霁沦为瞎哑之人,此后不过等死而已。既然那剑宗愿意收留此等废人,大王如丢碎瓦烂布,扔了罢。”   百里秩提着刀,道:“你既要救下他,那便自己来战。寡人不管你父亲是谁——”   “要什么,自己来。”百里秩夺过身旁侍从剑柄,扔至林笑却身前,“拔剑!”   林笑却低头看着那剑,纵使他不会剑法,也不能退了。   师兄握住他手,摇了摇头。   林笑却道:“师兄,我身怀神器,不会受伤。”   林笑却拾剑拔出,面朝百里秩道:“大王,无论你如何劈砍,我都不会流半滴血。”   百里秩笑:“你慌什么,难道堂堂剑宗少宗主,竟不会攻伐?”   林笑却沉息三瞬,攻了过去,竟是毫无章法只知劈砍。   但身怀神器,百里秩的刀沦为轻纱,即使他身怀武力,也劈不开玄武的龟赵弃恶的肋。   王太后兰姜站了起来。   侍者担心道:“这样下去,王上力竭之时必会受伤。”   王太后道:“拿剑来。”   持剑的手微颤,王太后一步步走下高台。风雨渐小,她记不得生百里霁时天气如何了。   应该是个光风霁月的天,不像今日这般雨水滂沱。   闹至如此场面,不能善了。大臣们说的没错,既沦为瞎哑之人,此后只是苟活而已。   她这个做母亲的,不需要一个像条狗般苟活的儿子。   林笑却与百里秩拼至祭台之下,兰姜却一步步上了祭台。   风雨里,百里霁侧耳倾听。   是母亲的脚步声。   百里霁静静等母亲来。   他以为母亲是要为他送行,临别说两句话,再是生分,也有生恩,百里霁乖乖站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里深藏的期待。   几句好话而已,百里秩每天都听着,可百里霁已经很久没听到母亲对他说几句好话了。   他回到这故国来,除了废除人牲,也是想再见爹娘。   母亲——   他想说什么,断了舌无法开口,唇瓣开合又闭上,唇角苦涩浅浅扬,脚转至母亲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相迎,一把剑就穿透了他的心脏。   原来,母亲不是送他去剑宗,是送他去死啊……   没有临别的肺腑之言,只有一把穿透心脏的冷剑。   兰姜松开手,看着百里霁倒下,血染红她的脸,好在今日有雨,天地洗净,脏污不会久留她身躯。   这从她身上掉下的肉胎,也要归于皇天后土了。   兰姜道:“众将士听令,将妖狐拿下——”   “百里霁已死,护佑大王!”   林笑却握剑的手一颤,剑跌了下来,他回头看,师兄……   林笑却爬上祭台,好多的将士围了过来。林笑却僵着,师兄他,林笑却终于走到师兄身旁,很短的路,他走得好似脚下长满了刀,他踉跄扶起师兄,扶不起来。   他将师兄抱住,去堵他胸口的洞,堵不住了。   “师兄,我们回剑宗去。”林笑却抱着师兄站起来,“回剑宗去。”   他好想师兄跟他说说话啊,说什么都好,师兄从前说山下不是桃花源,山下与炼狱相仿,他不信,现在他信了,师兄,我信了。   我不闹着要来人间了,不下山,我们都住山上,都呆在剑宗里,剑宗有一万把剑,可以护住你我。   我带你回剑宗去,父亲有神丹妙药,剑宗师兄弟那样多,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举行祭祀,我记得的,跳祭舞那日天地同鸣,一定有办法的。   “师兄……”林笑却唤着百里霁,“别睡,别睡着,师兄你看着,我带你回剑宗去。”   林笑却拾起一旁枷锁,将师兄牢牢绑在背后,他捡起杀了他师兄的剑,迎着万千将士走去。   风雨里,众将士迟疑着,不会受伤的林笑却破开了围攻的口子,背着师兄夺马逃离。   一匹快马奔出王都,天边风雨渐歇,雨后天晴万里,光风霁月,可身后人的温度越来越凉。   来不及了。   夜色里,林笑却将师兄放到老树旁靠着,他看着这月色,将月夜下的祭舞再次跳起。   一遍又一遍,没用,没用,人间没有灵气,无法勾动天地。   快啊,快啊,林笑却跳得越来越快,跳得瘫倒下来:“不行,不行,到底要怎么办啊。”   “师兄,”林笑却望向树旁浑身浴血的人,“我救不了你。”   “不,不对,我的血,”林笑却夸张地笑了下又抑拢,“我的血,赵弃恶那么想要我的血,一定有用的,一定有用。”   林笑却持剑划下,可神器在身,白光一现,根本划伤不了。   林笑却劈砍而下,用尽最后的力气,仍然划不破一道浅痕。   师兄浑身的窟窿,他却连条伤口都不能为师兄留。   林笑却伏泣不止。   其实师兄早就断了气,怎么可能有用啊。   早在祭台之时,他就听不到师兄的呼吸了。   他不能停。他不敢停。   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力竭的林笑却昏厥了过去,离他的师兄三步之遥。   月色盛,安宁的月光洒在树旁的血人身上。   他的身躯已然冰凉。   百里秩从林中走了出来。   兄长已经赴了黄泉,他静静俯视他,死得这般凄惨,母亲当真心狠。   为了儿,手刃丈夫与长子,他该高兴才对。   百里秩那乖巧的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他赢了。   月色下,他在老树旁用佩刀挖一个洞,埋他死得像过街老鼠的亲哥哥。   亲随小心翼翼走过来,要帮忙。   百里秩道:“所有军士,退下山去。”   “大王?”   百里秩喝道:“退!”   亲随急急应是,转身奔走,让追过来藏在林中的众将士下山去。   洞挖成了坑,坑挖得越来越大,百里秩浑身是土,指甲劈裂,十指连心钻心的疼。   坑挖好了,他却没搬尸去填,自己卧进去试试。   没填土的坑依旧能看到月亮。   今夜的月色真美,他爬出坑,将昏过去的林笑却揽入怀里。   所以,和我一起躺躺吧。   白狐变成了美人,他还是像过去那样,抱着白狐入睡。   一个死人靠在老树旁,两个活人倒躺进了坟里。   “你叫怯玉伮,我听到了。”百里秩望着月色,“我要把你关起来。”   做他一个人的月亮。   “寡人以为寡人先来的,可每次都是王兄抢了先。”   “好在他死了,再也不能跟寡人争。”   “我好高兴。”   百里秩流下高兴的泪珠,笑得恍若孩童之时。   他抱紧白狐,抱紧怯玉伮,他不要兄长送过来的玩具,他要的,从来自己争。   天将明时,百里秩抱着林笑却回了王都。   而百里霁,坐靠在老树旁,入不了坟。   血色污一地。   是天亮了。   两人骑在马上,百里秩紧抱着,他看那天边初红,妖异的暖。   “怯玉伮。”他唤了一声昏厥的人,没了下文。 第135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7   怯玉伮身上沾了好多的尘土,百里秩抱他到浴池。   穿上的王服解下,这从天而降的神子大抵是来救王兄的,功亏一篑一败涂地,落到他怀里了。   百里秩静静看他面容,沾上了几滴血百里秩一一擦净,他抚摸怯玉伮的眉眼,抚他的皮肉和骨头,白狐不似兄长那般血肉片片剥离骨头节节碎裂,却凄哀得欲要毁灭。殊途同归。   他不喜白狐这般,抚上唇瓣苍白寡淡,他叫人拿来胭脂水粉,要给怯玉伮擦上。   兄长死就死了,伤心什么。又不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苍白得失掉生机,愚蠢。   指腹沾了胭脂,他涂上怯玉伮的唇,强加上的血色晕出衰败的气息,他又带一抹金粉点在唇中。   像在粉饰一具尸体。   他突然就着了迷。   苍白的沉睡的在他手里活色生香。   百里秩鬼使神差吻了上去。   很轻柔的一个吻,胭脂沾了他自己,他慢慢地笑了下,没那么故作乖巧,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浴池里热气蒸腾,他看白狐渐渐堆起雾,他将怯玉伮搂在怀里一起入了水,雾气的模糊变成水的透明,淹没在浴池里,直到微微窒息才搂着怯玉伮冒头出水。   像并蒂莲开,百里秩为这样的想象心中悸动了下,是游鱼游过泛起的波纹。   可怜的怯玉伮,昏迷的沉眠的,被他摆弄来摆弄去也没醒。   他的白狐,成了人的白狐,从兄长手里抢过来的,把他关起来,直到他驯服。   然而他的白狐很久也没醒来。   在那座孤山孤坟旁,百里霁尸骨沉沉,入梦良久。   他回忆起自己幼时被母亲不喜,周遭多有人不容,觉得这孩子长得公子样,行事却怪胎。   父亲繁忙,亦不能多加看顾。闲言碎语者众,讥讽嘲笑者窃语。   “这公子是不是傻了,气得王后病重,当真不孝。”   “我看大公子是小小年纪沽名钓誉,把自己当救奴隶的活菩萨了,连跑步都不稳,偏要跑到祭场上阻止祭祀,璟朝出征、农事、祈雨……哪样不需祭祀?大公子于国不利,于母不孝,悖逆先祖神灵,闹得沸沸扬扬,以后竟还要当国君,唉。”   “那可不一定,”有侍者窃笑道,“二公子来得不易,王后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看以后的事呐,都说不准。”   “王后越发厌弃大公子了,每次大公子求见都不愿见,大公子毕竟年幼,有甚差错母亲教导便是,如此拒之门外,还是令人心中黯然啊。”   “你这话说的,二公子身体不好,难道要等着大公子进门去暗害吗?一个能阻挡母亲生产时祭祀仪式的孩子,铁定是恨毒了幼弟!”   “大公子是妖魔所化,为的就是遗害璟朝,祸害百姓啊!”   ……   年幼的百里霁听惯了闲言碎语,依旧不改。   为何奴隶不算百姓子民,惨叫如何称之为善举。   他不觉得那是对的,他不强迫自己相信。   他亲眼所见,血肉淋漓,而雨未至,出征并非百战百胜,农收亦有蝗虫过境。   大王见长子如此执着,抱起他来到王座旁,告诉他:“奴隶的来源有很多,其中主要是被俘虏的异族。异族难以感化,以祭祀杀之,耗敌生机而助璟朝威矣。公子霁,你勿要陷入魔障。”   百里霁从王座旁往下看去,昭昭之殿,金碧辉煌:“可父亲,祭祀需要的奴隶越来越多,连年征战亦得不到如此多的奴隶,当真没有璟朝子民被掳为奴吗?”   “上供之需不足,为了不违王命,偷将子民为奴之事,必不会少。以祭祀壮国,乃背道而驰。父亲,征战所得俘虏,断可以开疆扩土,何必陷于祭台之上,血流满地,惨叫之声绵延千里,叫异族之仇血海滔天,征战不休,国力殆民众苦,杀伤不止。”   “且祭祀越演越烈,民众已经不满足于杀奴祭祀,一家老父重病,做儿子的竟献祭了自己的幼子,将孩子片片剐下喂给老人吃,这当真是孝?是德?”   “父王,”百里霁神情坚定,“孩儿觉得这不对,这应当改变。”   璟朝祭祀繁多,王朝每一场祭祀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一年下来杀数万人;民众家中亦常祭祀,贫者数个富者数十上百;二者合起来,十万人也不够杀。   陋习为何不改,天上的亡灵难道比活人重要?   大王叹息一声:“祖宗家法,如何能改?献祭神灵,如何能休?”   “上天若降罪,先祖若背离,璟朝基业为之断送,到时,你的母亲、你的幼弟,包括你我,都将成为祭台上的新奴。”   “这场盛大的献神宴,停不下来。”   大王虽如此说,却在翌日上朝时,提出对献祭人数的限制。   他道:“连年征战,民众苦矣,祭祀心诚则灵,不在于祭品多寡,此后大事不超一千,小事不超一百,普通民众祭祀不超十人。寡人忝为大王,于国无功,将来崩逝之日,无需人牲献祭。”   众大臣惊而劝阻。   他道:“勿再多言,吾心已决。”   命令传到了王后宫中。王后兰姜惊怒道:“定是公子霁做的好事!”   她来到大公子宫殿,见到百里霁,一脚便踹了过去:“孽障。”   “你竟要挟你的父王,叫他做出如此糊涂的事。崩逝若无祭祀,先祖如何得知,若大王不能归于先天享受供奉,你万死难辞其咎。”   璟朝习俗:大王崩逝献祭奴隶一万,唤来列祖列宗接引,去那天上享福。   若无祭祀,死得悄无声息,断无先祖接引,必将魂灰魄散,再无法流连人间。   兰姜泣怒:“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啊,大王——”   百里霁疼得脸煞白,伏跪道:“母亲,请您饶恕。”   兰姜冷漠道:“岂敢受你这一跪。”   “你是先天的圣人,是救世救难的活佛,是要祭了璟朝万万人成就不世之功脱胎换骨的新神。”   “我如何当得你这一跪,百里霁,”兰姜转身离去,“好自为之罢。”   母亲走了,百里霁仍然跪在地上,直到大王下朝来到他宫中抱起他。   “公子霁,别怨你母亲。”   百里霁将头埋在父王胸前,泪水滚落:“我知。”   大王道:“你将来会是这个王朝的君主,你要走的路寡人不阻拦,只一样,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幼弟。”   “不管如何,保他们一世的富贵。即使他们伤你恶你远离你,公子霁,可能做到?”   百里霁道:“孩儿明白。”   “孩儿答应父王,也请父王答应孩儿,保重身体,”百里霁抬起头,泪眼红肿,“父亲,孩儿能依靠的只有父亲了。”   大王闻言却将他放了下来:“不,这条路无人能依,公子霁,往前走罢。”   尘世渐无容他之处,百里霁往前走去,叩拜仙山。   传闻中仙山上居住着神灵,他一步一叩,欲来到神灵面前,乞问天命。   祭祀当真是上天命令,不可更改吗?   百里霁磕得头破血流,腿脚战栗,仍然前行。   到得山巅时,已近昏厥。   山巅无神,只有终年的积雪,冻得人心僵木。   百里霁望着漫天的苍雪——   “我想要被剐成白骨的奴隶们   重新长出血肉”   “我渴望无端的酷刑残杀   不复存在”   “我愿意以我之身躯   替代奴隶献祭”   即使这山巅上没有诸神的隐迹,百里霁依旧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抬起头来时,额头的血已浸得雪如红梅。   血仍在滴,流过眼角鼻唇,这面容稚嫩嗓音稚嫩的孩子,庄肃道:   “只求上神此后\餐风饮露\不食人牲”   那一日,途经此地的楚雪悯心有触动。冥冥之中,师徒缘分已定。   他从人间带走了百里霁,授予功法《活死人肉白骨》。   王朝宫廷里。   百里秩下朝后,抱起昏迷的怯玉伮问巫医:“他为何沉睡不醒。”   巫医说哀毁过度,伤了身体。   “哀毁?”白狐竟如此有心,郎情妾意,只他饿狼般毁局。   百里秩摆了下手,巫医提溜着药箱退下。   下人端来热水,百里秩亲手浸润巾帕,给怯玉伮擦拭。   他抚过他的长发,乌幽幽死气沉沉。   “寡人都未这般伤心,你是要替寡人悲哀吗?”百里秩道。   无人回他。   旧人的血流不到新人身上,却灌满了白狐的耳,穿过他心腔凝结成霜,百里秩俯身听白狐的心跳,平稳安宁,一声又一声,或许他只是哭得太累睡着了,才不是巫医所说为了兄长。   今夜有月,百里秩抱林笑却来到庭院中。   坐石凳上,他低头蹭了蹭怯玉伮侧脸,亲昵而干净,静静抱了会儿,他循着月色抓住怯玉伮的手,抬起来叫怯玉伮指向月亮。   “传说指月会被割耳朵,割疼你了,你就会醒来。”百里秩陪着怯玉伮一起指月亮,“可寡人是王,月也不能伤害你我,终究无用。”   安宁的庭院里,有侍从前来通禀。   虽畏惧打扰大王兴致,但此事不得不及时上报。   侍从低声道:“大王,王太后她……”   侍从颤了一下:“正与巫师私通。”   百里秩得知,却并不暴怒,怔愣了会儿,道:“随她去罢。”   侍从欲退下时,百里秩又道:“明早告诉母亲,别弄出个孩子来。”   “寡人只有一个死去的兄长,不想再多几个死去的弟弟。”   侍从应“是”匆匆退下。百里秩看着侍从故作镇静的脚步,唇角微扬。   死了个儿子,多几个情夫去填,纵身一跃欲池里,多余烦愁尽消。   百里秩抱着怯玉伮沐浴月色下:“你看,哀愁如渊欲如海,激荡出大浪滔天。我的母亲啊,也该享享这份清福了。”   杀了百里霁,大功一件,他还没想好怎么报答母亲,母亲就送上了答卷。   百里秩在月色里嗤笑两声,抱得怯玉伮更紧。 第136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8   翌日,百里秩招来巫师。   并非问罪,而是令其举行祭舞。   巫师虞溪青年模样,面容异常俊美,闻言跪下称是,又道:“大王,臣还有一事未禀。”   百里秩冷眼看他。   虞溪道:“臣犯了死罪,祭舞过后,请大王赐臣一死。”   百里秩道:“虞溪啊,你倒是足够坦白。”   虞溪伏地一拜:“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臣子,怎敢藏罪于心。”   “只是此事与她人无关,乃卑臣一人所犯,望大王降罪于臣,将此事了结。”   百里秩一脚踩在虞溪头上:“哪轮得到你诉深情,收起那副姿态,瞧得人只想敲碎你的骨头。”   “你若是足够聪明,就赶紧从寡人的脚下起来,准备好你的祭舞,唤醒寡人的白狐,死罪可免。”   虞溪沉声应是:“谢大王。”   虞溪乃隐退国师的弟子,学了几分皮毛,在宫廷中跳祭舞勾连天地,有几分作用未知,但领着手下舞奴起跳时,颇为美观。   虞溪下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叫舞奴来,而是准备药草熬汤药。   跟了老国师这许多年,大的本事没学着,唤醒修真界来的白狐倒不算难。   巫医不敢用刺激性的药草怕伤了白狐身体,他可没那顾虑。只要人醒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方才大王抱得紧,没瞧清楚模样,想必生得天姿昳美,叫大王染上了这分桃断袖的怪癖。   虞溪熬药,想起昨夜香艳又惊魂的一幕,察觉被人发现时,他并未及时撤退,而是更加卖力地服侍王太后。   胆颤退了,只会在惹怒大王的同时惹恼太后,必死无疑。   况且太后如此美貌,他怎舍得离她而去,尽心尽力地安抚,叫太后离不得他才是生路。   这满宫的贱人贵人,个个有自己的心思,唯有太后,杀人都那么天真纯稚。   怎不叫人着迷。   咆哮的、愤怒的、鲜活的、安静的,那样多的情绪从身体里涌出来,叫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七情六欲,吻去太后的泪滴,吻她的泛滥成灾,喂饱他这个饥肠辘辘的乞讨者。   祭舞开始前,虞溪献上汤药:“双管齐下,才能激发出天地的灵气。”   百里秩叫虞溪自尝一口,虞溪笑而自饮,随后扶起林笑却的头,将汤药喂下去。   笙箫鼓瑟,编钟笛埙,奏出古老缥缈的乐声。   舞奴们伴舞,虞溪回忆国师教导的一切,准备拿点真本事出来。   寻常时候,他只是随便跳跳做出个模样来,在人世中常常勾连山川天地,折寿。   国师说神祇虽殒,神迹残留。当年神灵大战,诸多神灵跌坠人间,祂们的尸骨化为江川山河,祂们的血肉成就生机蓬勃。   用心倾听,风声里亦藏了神的气息。   当舞蹈的韵律契合了古老的时代,遗留的神息将流动至此,降福于所求。   虞溪之舞,不同寻常歌舞,舞奴们的舞步似踩着卦位,虞溪是这卦的阵眼,他念着当今所没有的语言,古韵声声随风而起。   那样一种语言,沉肃庄重,幽远清雅,似自然的电闪雷鸣雨露风霜。   风来了,吹过白狐的发;雨来了,湿润露天的人。   在那孤山上,大祭第一个逃生的奴隶找到了恩人的尸骨。   那日他道:“今借公子一块血肉,将来若有机会归还,奴必以命还之。”   今日他见到恩人已死,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得到赏赐脱了奴籍后,容苍并未立即归乡,而是留了下来。   若恩人能活,天赐大幸。   若无人为恩人收敛尸骨,他更不能一走了之。   今见此惨状,埋骨的坑不知是谁挖好,容苍道:“公子霁,此地孤山孤坟无人祭拜,我欲带你回乡,此后世世代代供奉于您,望您见谅。”   “若能成就一番事业,更是为您正名。告诉天下,您才是应当坐上王位的君主,而非贪婪嗜杀之辈,稳坐高台之上,拂手间,颗颗人头坠地。”   容苍又是一拜,随后脱了外衣,上前裹住尸骨背于背上,冒着大雨下山。   容苍负尸前行,大雨之中,浑不知尸体血肉从尸骨上点滴块团滑落。   他只觉尸身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容苍停步,解下衣绳,发现恩人已成一具白骨。   诡异的事发生了。   白骨骷髅眼眶中,一团幽蓝野火骤燃,容苍僵硬原地,只觉野火如目,看了过来。   宫廷雨色里,长睫湿润睁开——怯玉伮醒了。   他看见周遭陌生的人,那日一幕幕翻涌而来,悲怆僵冷,百里秩抱紧他,说的什么他没听清,他只看见这些人开开合合的嘴,逼死了他的师兄。   林笑却推开百里秩,站了起来。这样苍白的雨色,他推开众人往外走。   嘈嘈杂杂,都成了喧闹的背景,只有雨这般真切,打得人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百里秩拦住了他。   “你要去哪?”   林笑却道:“你杀不了我。”   百里秩笑:“寡人为何要杀你?”   “兄长死了,死无葬身之地。你成了无主之物,应当归于寡人。”   林笑却惊愣:“兄长?”   这人间的大王竟是师兄的弟弟,也是这至亲之人害死了师兄。   “那日的女子——”林笑却还没把话问完,百里秩就欣然解答:“是寡人和百里霁的亲生母亲,她会喜欢你的。”   林笑却笑了下:“你骗我。”   他的师兄才不是被母亲杀死,才不是……那样太疼了,师兄会受不了的。   是个陌生人,是仇敌,是过客,是来来往往为了利益相杀的人,唯独不要是母亲。   “你定是师兄的异母弟弟,你的母亲只是师兄名义上的母亲,王朝权力争夺多了去,母子合力杀死一个公子多合理。”林笑却道,“你只是担心我报仇,所以撒了谎。”   百里秩静静地看着他,侍从要给百里秩打伞,百里秩接过伞上前几步打在了林笑却头上。   “如果你这么想能好受些。”百里秩用衣袖擦擦林笑却脸上的雨水,“寡人愿意欺骗。” 奇!书! 网!w!w!w !.!q!i!s! h !u!9!9!.!c!o!m   “怯玉伮,”百里秩擦着他泪水,“多可怜啊。”   百里秩真心怜悯起眼前人,竟觉得人间亲情等于真情,天真纯粹可爱可怜。   林笑却退了一步。   233说人都有一死,都要归于黄土:【宿主,忘了吧。】   林笑却说:【我已经忘记太多了。】   忘了师兄是怎样哄他的,忘了师兄到底主动背了多少锅,忘了师兄替他承受的那巴掌到底疼不疼。   人不疼在自己身上,就老是忘,忘得轻飘飘,忘得一干二净。   【我记不得有没有跟师兄拥抱过,】师兄总是离他不近不远,【有时候我错觉师兄想要一个拥抱,可师兄老是站在三尺之外。】   【我没有上前,不曾主动。】   【直到师兄死了,才背着他、抱着他走过那样一段长路。】   【好像,那还是第一次我们离得如此近,又如此远。】   他们原来隔着三尺距离,谁也没有越过去,如今横亘在生死两端,谁也补不了这道天堑。   林笑却拔出了百里秩的佩刀,打着伞的百里秩还没反应过来,刀就捅进了身体里。   “不深,”林笑却说,“你不会死的。”   “可你会疼。”林笑却认真道,“请你也体会一下师兄的痛苦吧。”   林笑却拔出刀,松开手,刀坠地上血也流。   众人惊喊着大王,护卫们将林笑却围了起来。   伞坠落泥水,百里秩倒在侍从们围拢过来的一双双手上,他大睁着眼,血从身体里汩汩冒出,天在下雨,他怎么也跟着下了。   剧痛席卷,原来被刀割这般疼啊。   他望向站立的怯玉伮,这从天而降的人,神情淡漠。   没有爱,没有恨,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俯视着他。   百里秩道:“把他——把他关起来。”   唇瓣开合间,血丝流出,他不顾身体暴怒道:“放走他,都陪葬!”   山林之间,湖泊之前。   白骨骷髅对湖自照,他竟成了此般模样。   下山前,师尊告诫他:“功法未成,前路险阻,你当真要此时下山?”   《活死人肉白骨》违背生死,逆天而行,凡人只能修习一次。下了山,破了功法,再没有重修的可能。   百里霁跪拜道:“师尊,父王将崩,我离去的时候到了。”   “您从人间带走我,授我功法,赋我新生,再造之恩,弟子无以为报,只愿师尊得偿所愿,山阴一族自由逍遥。”百里霁以头叩地,“师尊,弟子去了。”   “此一去若有不测,乃天命。弟子无怨。”   百里霁功法未成,只能活死人或肉白骨,只要保住这条命,哪怕瞎聋哑残亦有恢复的那一日;可这条命没了,活死人成一具白骨,失去的血肉再也回不来,此后一生,他只能以白骨之身现世,再回不到从前。   百里霁望着湖中倒影,竟渐渐步入湖泊之中。   容苍道:“公子!不管公子是人是鬼,既留存世间,容苍的诺言不会更改。”   “公子若有愿未偿,容苍定以命还之。”   湖水冰凉,浸得骨头发寒,百里霁在这样的严寒里感到自己还活着。   “我不是求死,”这白骨的声音喑哑低沉,似风雷穿过骨肋古怪寒厉,全不似以往,“我只是沐浴新生。”   他想,回不去了,怯玉伮再认不得他。   哪怕相见,他这白骨森森的惨厉模样,也只会叫过去的一切变得可怖可恨。   那取名为“霁”的师兄,怎么会成恶鬼模样?他曾说愿以血肉替奴献祭,难道上天真有神灵,成全了他,叫他从此不人不鬼的活下去。   当初所言非虚,如今得偿所愿,应当高兴才是。   百里霁手捧一捧湖水,在手心里瞥见如今模样。他的眼眶里只有幽蓝的野火,再无泪可流。   他高举这捧水,散开在头顶,从此新生,莫念前尘。   父王说这条路无人可依,公子霁,往前走罢!   百里霁望向这山湖之外,太高太远,他将踽踽独行,走下去。   “师兄,你为什么总是离我不近不远,”过去的师弟这般问,“我进一步,你退一步;我退一步,你又上前来。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样一段距离,师兄,你要走的路永远都没有我。”   “师兄,我想吃人间的糖葫芦,你做给我吃好不好。我陪你放河灯,我知道你想家了。”   “他们说这条河从修真界一直流到人间,我们放的河灯也会流去人间的。你的爹娘看到了,就会想起你来。”   “师兄,你以后回人间了,我就放一盏河灯流远,你要是看到了,一定要想起我来。”   百里霁上了岸,借了容苍的刀劈开青竹剥落竹叶,扎一盏河灯。   此处无烛火,眼眶一滴野火砸在灯芯上,幽蓝荧亮。   百里霁将此灯放于湖中,湖泊静默,永远也流不到师弟那。   百里霁转身离去。   “容苍,走罢。” 第137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19   林笑却被关在了百里秩寝宫的金笼里。   百里秩几度昏迷几度清醒,还有闲情叫人给他送饭:“别饿死了他,寡人不要尸体。”   王太后兰姜得知了,要将林笑却凌迟处死,可林笑却身怀神器,只能关押无法刀剐。   兰姜道:“那就押他去水牢。”   侍卫跪了一地:“可是大王说——”   兰姜俯视他:“没听见本宫说的话,你要谋反?”   侍卫不得不依言而行。   百里秩又一次醒来,没瞧见金笼里的人,怒道:“你们竟放跑了他?废物,饭桶!来人啊,拉下去——”   侍卫连忙跪下解释:“大王,王太后将之押入水牢,卑臣们不敢阻拦。”   百里秩静默了会儿:“到底谁才是大王。”   “扶寡人起来。”百里秩不顾侍卫太医劝阻,乘着轿辇赶赴水牢。   一路上伤口撕裂的疼,要如何对待怯玉伮,报复?虐待?饿毙?   他偏要对他好。   他偏要将从来没有的以德报怨拿出来彰显。   水牢之地,阴森黯淡,林笑却被吊在其中,长发凌乱面色冷白。   百里秩问侍从:“他有多久没进食了。”   侍从算了下:“大约三日。”   百里秩伤口一痛,好像那刀又剐着了他的身。   他走近几步,叫侍从将烛火多点几根,这牢里太暗,看不清受刑的人。   林笑却听见有人走来,抬眸看去,是不想见到的人,眼帘又低垂下来。   百里秩道:“如你所言,寡人没死。”   “是你成了阶下囚,生死荣辱掌握在寡人手里。”百里秩打量四周,“这牢房如此不堪,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住成一具白骨陪兄长,还是随寡人出去,接受寡人的宠爱。”百里秩伤口仍然作痛,他眉微皱又抚平,不愿在林笑却面前露出弱势来。   林笑却并不答他,泥塑一般沉静。   百里秩道:“你要装死人,寡人就活埋了你。”   “来人,把他放下来,洗干净,斋戒沐浴,备口棺材埋进去。”百里秩放了狠话,林笑却仍是安安静静,不做声不反抗。   百里秩眉皱得紧了,水牢阴暗风湿黏而过,百里秩咳了几声,侍从赶紧添衣。   林笑却被放了下来。   这从修真界而来的白狐,在水牢呆了一圈狼狈不已。百里秩将添上的裘衣甩在了林笑却身上:“还不快去。”   侍从们押着林笑却斋戒沐浴时,回到寝宫的百里秩一口喝了药,随后静静坐了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竟叫人抬一口华美的棺材到寝宫来。   侍从疑心自己听错了,百里秩一抬眼,侍从赶紧跪下应:“是”。   棺材轰隆隆抬来了,洗漱一番的林笑却也被带来,枷锁加身,静静伫立。   百里秩问:“你当真宁死不愿活?”   林笑却连抬眸看他也不曾。   百里秩捂着伤口:“好,把他关进去,关在寡人寝宫,关到你一身蛆虫腐烂发臭为止。”   林笑却被推嚷到了棺材旁。   百里秩从床榻站起来,身形不稳持着剑,一剑斩断林笑却身上的枷锁,哐啷落地,他道:“进去。”   林笑却看他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棺材里,安安静静躺下。   侍从们要封棺,百里秩冷眼看着,他不信人真的能安静等死,可棺盖一点点合拢,暗无天日,棺材里的人依旧无声。   百里秩不明白,他那兄长有什么好的,竟叫白狐失了魂。   百里秩靠在棺材上,侍从问要不要拖下去埋了。   百里秩扔了剑:“滚,都滚。”   受了伤说话气力不足,侍从们仍是忙不迭地退了。   百里秩靠着棺材,等着棺材里的人呼救,只要他发出一声,他就立马救他出来。   可没有声息,只有死气沉沉的悄然。   百里秩心突然就空了一块儿。   他靠了半晌,靠了半个时辰,靠了一个时辰,棺材里的人是不是死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百里秩竭力推开棺盖,伤口因此裂出血来,他发了狠暴怒地推翻,随后翻进了棺材里。   这棺材好大,躺得下两个人。   百里秩抱住阖眼的林笑却,这人身上冷冰冰的,比他这个失了血的更冷。   “白狐,”他说,“不陪你玩了。”   “天色黑了,我们睡觉吧。”百里秩心道,既往不咎,都当没发生。   他伤口的血滴在林笑却的素衣上,他抬手抚上林笑却面颊:“明明是我捉到了你,你却要往死地跑。”   百里秩面色惨白,只因林笑却的手指钻入了他的伤口里。   白狐睁开了眼。   “疼吗?”   百里秩唇瓣颤着,那手指在伤口里搅弄风云。   百里秩道:“肉体凡胎,自然脱不开伤痛。”   林笑却挠痒痒的手停了下来。他垂手于眼前,血滴滴如泪。   “你是人间的大王,遣一封书信于剑宗不会太难。”林笑却道,“我无心报复,你也留不得我。叫剑宗来接我回去。”   百里秩道:“妄想。”   他笑:“寡人就是要藏着你,藏着掖着,不叫人掳走。”   “你不是妖吗,妖食人心,别浪费寡人的血。”百里秩攥住林笑却沾血的手指,送入林笑却口中。   “好几日没进食了,别跟孤客气。”   鲜血入口,林笑却竟不厌恶。或是在赵弃恶那里学会了贪吃,连人血也不顾忌了。   这血液不如赵弃恶色魂入骨,只是身体的饥饿还是叫他舔舐得干干净净。   等没了血,林笑却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眉蹙着,干呕却呕不出来。   百里秩抱住他:“怕什么,你要吃什么寡人都能奉上。”   “我不拘着你,你做野兽也好做人也罢,寡人不在意。”百里秩心情甚好地捧住林笑却脸颊,“我的白狐真可爱,别怕,寡人不罚你。”   林笑却一把推开了百里秩,从棺材里翻出来。   宫殿里摆着些吃食,林笑却荤素不忌往口里塞。人在饥饿濒死时伦理道德像衣衫一样滑下去,赤裸裸茹毛饮血,林笑却不愿考验自己的道德水平有多高,他只知道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该填饱就填饱。   恼怒的百里秩从棺材里出来见此情景,反倒平息了。   他走上去叫下人备些好克化的餐食送上来,随后上前搂住林笑却:“别吃了,不能暴饮暴食。”   “等一会儿,”他撸猫似的安抚林笑却,“慢慢来,寡人再也不要饿着你。”   他蹭了蹭林笑却的头:“我喜欢你,寡人喜欢你,白狐,寡人要你陪着寡人。”   “就像过去的那些个夜晚。”百里秩心情怡然。   林笑却却听吐了。   真吐了。   百里秩怡然的心情蒙上阴影。   下人们收拾一番后,洗漱过后的林笑却再没了折腾的力气。   百里秩的伤口撕裂,也倒在病榻上恹恹。   重新包扎好,喝了汤药,百里秩昏睡前道:“不准把他关牢里,给他备些粥食。”   等粥食送到,林笑却勉力喝完,碗刚放下没多久,就跟着昏了过去。   王太后宫。   兰姜怒道:“荒唐,秩儿到底中了什么迷魂药。”   “这妖狐既然刀枪不入,那就试试鸩酒,”兰姜将桌上摆设全砸在了地上,“给本宫毒死他。”   “虞溪,过来。”兰姜坐上桌,手勾着他,“你说那妖狐死得该多不堪,才能解本宫心头之恨。”   她舍不得秩儿受伤,忍心杀了百里霁,可秩儿被那妖狐所伤,竟还要悖逆母亲护着那妖狐,太可笑了。   兰姜抚上虞溪脸颊:“我为了秩儿,做了那么多事,该做的不该做的,远远超出一个母亲该付出的一切,可他回报给本宫的,竟是如此……他长大了,再不是本宫膝下哄本宫开心的孩子。”   轻抚成了一巴掌,打得虞溪脸偏到一边去,兰姜气息喘着,泪也流着:“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杀了一个还留一个,怎么剩下的那个也要远离本宫了。”   虞溪扭过头来,抚上太后泪滴:“大王只是一时贪玩,得到个新奇的玩具爱不释手,等过段时间玩腻了,太后扔了砸了便是。如今却不好硬拉开大王。”   “玩心盛时强硬拆分,大王只会无以复加地迷恋那妖狐,甚至怨恨管教他的母亲。”   “只要等大王玩心过了,那被玩坏的玩具,多看一眼都腻烦。”   “太后娘娘,您不必脏了手,就让大王自己摆弄吧。”虞溪吻上兰姜眼尾,呼吸灼热,手穿过丧事的素衣,抚上这璟朝最尊贵的女人。   虞溪说着林笑却是玩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为了顺从太后惹着大王是死局。   王太后需要情玉抚慰之时,他自然得几分恩宠,王太后这劲头过了恼羞成怒时,他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要想活得久些,大王跟太后更加生分才好。没了孩子的爱,情夫的爱也显得可贵了。   沉溺进他给予的快感吧,太后,和他一起堕入迷离之乡,忘却凡尘忧扰。   大王寝宫,百里秩疼醒了一次。   一寸之隔虚抚伤口,包扎的布白得生寒,百里秩喘了几下,抬眸望向罪魁祸首,睡得倒踏实。   他抚上身旁人长发,幽凉如泉,百里秩慢慢扑倒在那发泉之中,闻到这安宁的异香。   遥遥月色摇摇欲坠,落到他唇上。   百里秩吻着发,耳鬓厮磨。   惊醒的侍从欲开口唤巫医来,百里秩气声极低:“别说话。”是月泉路过他的唇,叫他生凉喑哑。   百里秩低眉垂目看怯玉伮,依旧说得轻声:“灯亮些。”   侍从轻手轻脚多点了几根蜡烛,满室的昏暗慌不择路躲到光火外。百里秩借这一时的光亮细细看白狐,烛火的飘摇暧昧叫他神情柔了些。   “怯玉伮,”他开口无声,“怯玉伮……”多亲昵的称呼,活像两人勾搭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他开一扇窗唤月亮,身后的人不依,爬到窗台上垂眸看他,背后的月衬着,白发莹亮,年老衰败,依旧垂怜。   他上前搂住怯玉伮的腰,搂到怀里来。   关上窗,将月色避之门外,只揣着怀抱里的白发萤火,度过衰亡的春宵。   百里秩唇角含笑,浅浅淡淡,被这无端的想象浸润几分温情。   这柔和的春水一向与他无关,而今他自顾自笼过来,想靠一篮子掂尸骨的笼装温情的柔。   水漏滴答,从骨缝滑走。   孤绝剑宗。   谢萦怀的银发长得好快,大抵是这别宗杀手闯进禁地的缘故。   刺客欲杀了这魔头,浑身枷锁的谢萦怀受了好几刀,没呼痛没叫人。   宗主离宗,谢萦怀不愿惊动山阴。   他问:“你隔着这铁笼刺得痛快吗?”   刺客答:“你吃了我师尊的心,不杀你报仇枉为弟子。”   谢萦怀笑,紫眸幽暗:“哪一个?吃得太多,七零八落的,记不得了。”   刺客暴怒,一剑砍破铁笼。刀剑横穿而来,谢萦怀挣断枷锁绞颤住刀,卸了刺客的利刃抓住他的喉咙。   力道渐重愈重,骨头吱嘎响,谢萦怀道:“我已经饿了好久,你闯上门来,要跟随你的师尊葬我五脏腑,我真的不介意。”   手拧转间,刺客的头颅断了。   谢萦怀闻着血腥气,心念道:怯玉伮,你去了哪里,哥哥饿坏了。   你不在的时候,哥哥忘了吃饭的时辰,已经饿得神魂颠倒,从人到魔攀爬倒转。   指甲幽紫尖锐无比,谢萦怀掏出人心温文尔雅慢慢尝。   他的银发很快就长过了腰。   睡梦中的林笑却似有所感,呢喃起哥哥。   百里秩听到了,眼神顿戾,可转眼一想,怯玉伮喊百里霁向来是师兄,才不是哥哥。   才没有在他的身旁想一个死人。   百里秩应了他:“在呢。但寡人不喜欢你喊哥哥。”   哥哥在他这里应该永远埋进土里,不祥的称呼,他不要。   “我会宠爱你,”百里秩道,“我要别的爱称。”   人家做个梦,他也计较起来,真是入了夜昏了头把糊涂话当心尖糖,腻歪得牙疼。 第138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0   翌日清醒时分,怯玉伮仍然沉睡。   百里秩换了药用了膳,不知他何时醒来。趴在床上静静观察,像观察一只夏天的蝉,吹吹风蝉不动,百里秩抬手戳了戳怯玉伮脸颊,醒来啊,醒来跟他一起玩耍,今早上的膳食不好吃,浸了药的气息沾了血的腥气,浑浑噩噩荡入喉管游进了胃肠。   “怯玉伮。”百里秩小声地甜蜜地唤他的名,他面庞冷白微凉,百里秩手指掐抚揉捏出温热来。   “像一朵莲花,”百里秩轻声道,“寡人把你攀折下来,听话就捧着,不乖就揉捏入口嚼碎了吞。”   吞天食地,吞到腹中来,藏在他的骨头血肉里,淋漓滴洒。   百里秩叫巫医来瞧:“你看他,多漂亮。”   百里秩抚上他微蹙的眉:“寡人要他醒来,但不要他持剑杀寡人。”   “你配些使人身体乏力但无碍的药来,拿不起刀剑就杀不了人。”百里秩神情遗憾,“他会难过的。”   巫医道:“大王,凶悍之辈近身不得,您为何不用枷锁锁住他,缠住手脚套上锁链,训野兽般驯服他。”   “一只狐妖,自然该拜服大王脚下,伤了大王已是大过,大王还如此厚待于他,恐其凶性难消啊。”   百里秩抚上林笑却眼尾:“花用枷锁缠,会碾碎的。”   “去吧。”百里秩看也未看巫医,下完命令抱起林笑却,伤口隐隐作痛,真该报复回来。   百里秩将怯玉伮枕在自个儿大腿上,摸着他脸颊轻哼起歌谣,那是很久以前,他追着兄长到宫外去,兄长救了个游女,几日后,那游女再次陷入了销金窟。   他听到那游女在游船上这般哼唱,幽幽哀泣,醉了一夜红靡。   尚是幼童的他踏上那条船,挥金如土枕在游女腿上,叫她一直唱一直唱,唱到声音嘶哑出血,哀泣求饶。   身侧侍从的刀凑到游女颈旁,百里秩天真般:“兄长赎救了你,不过几日你又踏了进来。既不珍惜,就别怕别人糟践。”   “孤要听你的歌,或是瞧你的血,请继续,哄我睡着。”百里秩闭上眼,游女又哼唱起来。   没之前好听了,声声泣血,最后游女道:“这世道由不得我。”   话落就抓起百里秩往刀刃撞,若不是侍从及时收了刀,百里秩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侍从一拥而上押住游女,欲杀之。   游女道:“奴求你兄长做他的妾,他不愿,洒下金银弱女子如何能自保。”   游女咳嗽出血:“奴可以继续哼唱,唱到公子玩心尽,请公子饶了奴罢。”   百里秩蹙起眉,兄长还是个孩子,这游女真不知耻。   他转头望向四周,全是乌烟瘴气。   “你逃到他面前,他救了你,反倒救出了怨言。”百里秩说,“孤不杀你,孤要你自尽还恩,把兄长给的还给天地。”   游女笑,在乱哄哄的光色里显得凄靡:“天地给的命,非你兄长赐。”   “贵人言语几句,贱人头颅落地,好,也罢。”游女投河自尽。   后来人说她游上岸逃了,从这靡颓艳色的船上逃到了岸上,问百里秩要不要追究。   百里秩哼唱起那歌谣,怪怪的哀意绵绵:“随她去罢。”   抚着怯玉伮的发轻轻哼起,怯玉伮也该学那游女,怨兄长忘兄长逃到岸上去。   巫医的药配好了。   百里秩端起药碗喂林笑却,睡梦中的人渴得狠了,喂得相当轻松。   这令人乏力的汤药,只解暂时的渴。等怯玉伮醒来,会发现自己成了好绢好布包裹的阶下囚。   锦衣玉食裹住的鸟,只能嗷嗷待哺了。   林笑却醒来是在傍晚,百里秩已将他浑身擦了一遍。   带着伤,用沾了温水的帕擦过怯玉伮身躯,叫他干干净净地醒过来。   今日的夕阳红得瑰丽,从天那头浸染层林,打过窗来余晖几许,映得百里秩柔情蜜意。   “醒了?”百里秩问,“饿不饿。”   林笑却蹙眉抬手欲推他,抬手如坠千斤,推拂如推苍山,他的手攀高失败垂了下去。   百里秩接住手腕握住他。   “别急,”百里秩低声道,“寡人扶你。”   林笑却气息微喘,往一旁躲去,浑身乏力。   百里秩搂住他:“你生病了,受伤了,提不起剑也逃不掉。”   “怯玉伮,别让寡人难过。”他轻声说,“你一定饿了,寡人喂你吃。”   “你疯了吗?”林笑却推不开他,“你在玩什么笑话。”   百里秩吻了吻林笑却眉心:“照顾你,不生气。”   他莞尔一笑,将戾气藏到乖巧里。   侍从端来膳食,林笑却不张嘴,百里秩掐着他脸颊迫使他开口,喂进去,声音干净:“嚼。”   “不嚼就不给你穿衣服,反正白狐有皮不怕羞。”   林笑却羞恼吃下。   百里秩不笑话他,小孩子羞了会闹脾气的。   他从小不闹,是要讨大人欢喜。怯玉伮不要他的欢喜,铁定要闹个不休会饿坏肚子,本就饿了几日,可怜的怯玉伮,好好吃饭啊,别饿得掉眼泪,他不给他擦。   百里秩喂完膳擦擦嘴,林笑却吃完饭闹脾气:“师兄的尸骨在哪?”   百里秩眉一拧:“野狗吃了。”   林笑却红了眼,掉了泪,说不可能。   百里秩道:“为何不可能?兄长一视同仁,贵贱不分,尸骨能填饱野狗的肚子,他会很高兴的。”   “寡人身为他的亲弟弟,自然要成全他的功德大业。”百里秩笑,“叫他来世做个活佛,塑个金身,万万人供奉成神呐。”   “多欢喜,”百里秩抚上林笑却脸颊,嗓音低哑,“喜极而泣。”   林笑却哀恸阖眼,阻不了泪涌垂落,百里秩俯身听他的心,再悲痛心也跳着,一下又一下,活着的人要遇见其他活着的人,死了的,就好好呆在泥地里。   让蛇虫鼠蚁爬遍,穿透七窍六腑,风拂成灰。   “奏喜乐。”百里秩唤下人,“叫乐师舞姬来。”   欢快之曲响在大殿,热热闹闹欢欢乐乐盛宴一场,舞姬舞姿轻快,酒醉人欢歌笑语,而听者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百里秩倒盏酒喂上去:“哭得干渴何必,饮酒。”   “饮了这盏,就把兄长忘了。”百里秩哼了小会儿哀艳歌谣,“游到寡人怀里来。”   林笑却推了酒,洒了半身,勉力坐起。   他要找师兄去。   百里秩一攥就把他拽怀里抱紧。   “怯玉伮,死给他活给你,陪寡人活下去。”他不承认眼眶湿,杀父弑兄的人,没有泪水可流。   父亲曾抱起他,让他看升起的朝阳,光那样灿烂,洒满身暖满心,他童言无忌问父王:“孩儿以后,也会是王吗?”   父王说:“那是你大哥的位置。秩儿,不可贪得之物不记心里,看这朝阳,高台上看得此处也看得。”   可他不要站台下,不要藏父兄阴影里。父王既然高举他,就一直举着,别让他跌下去。   摔得狠了,宁愿父兄的血肉堆起,一步一爬坐高台。   王太后宫。   兰姜结束了又一次鱼水之欢,饮酒半盏。   虞溪执壶添酒,兰姜望他俊美异常的面容,赏心悦目,本该落进眼里,可醉了酒,她抬手抚去:“大王……”   虞溪心知太后所唤是先王,他静静地添完酒,心却拧了下。   晃眼一过,大王消散无踪,唯有虞溪在眼前。   兰姜笑而泣泪:“你长得真好看。”可不是大王模样,没人能像他。   大王临终,许是什么都猜到了。   药碗坠地,看向兰姜。   兰姜泪水盈眶,大王看过来时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来。   大王什么都没说,只是竭力抬手,兰姜以为他想掐死她,可只是抬手抚她面颊,一点一点拭过泪滴。   “兰姜,别怕。”大王气息奄奄,“别为我祭天。”   祭祀一万奴,送归于先天,俯首看人世,佑后代子孙,可被毒死的王归于先天,是天怒人怨。   “勿让寡人失信于天下。”剧痛难忍,面色如常,“这是我能为霁儿、为你做的最后的事。”   “兰姜……”他最后唤了一声心上人,唤一声王朝的王太后,手垂落,眼角隐泪。   大王崩逝,素缟漫天,长子离世,血洒一地,兰姜着一身丧服,在满腔的空洞渗血里抚上虞溪面庞。   年轻的、俊美的身体,该为她注些生机。   怕什么,她注定沦落无间地狱的人,多几笔孽债,是快活。   翌日。   被灌了药浑身无力的林笑却不肯吃饭,从床这头爬到另一头,百里秩压住他脚腕。   他看他爬这几步汗水都滴落下来,替他觉得累:“你想去哪里,下人抬你去。”   林笑却骂百里秩是疯子,是变态,骂人都没力气,说几句停几息。   百里秩认真说:“寡人是大王,寡人留着你养着你,在大王堆里都能算活佛。”   “没有人伤了帝王还能好好地活下来,怯玉伮,你淘气。”   百里秩搂起林笑却,擦擦他的汗,“但寡人不跟你闹。”   他叫人拿来好多各地上供的果子,洗干净了喂林笑却吃。   林笑却不张口,百里秩就自己吃。   “你饿不死自己的,”百里秩乖巧吃完果子洗干净手,“饿得火烧火燎你连血都吃。”   百里秩安静了会儿,沾着水珠的手抚上他眼尾:“告诉寡人,妖狐是不是吃人肉啊。”   “眼珠子、心肝肺、肉块指节……你要喜欢,”百里秩微笑,“寡人一一杀了供给你。”   林笑却脸色苍白:“不。”   眼前人的微笑缺了十分善意,灌了满嘴鲜血,一把弯刀,杀人随意轻巧。   百里秩说:“别客气。”   林笑却拉住他,气息微弱:“我是人,吃人肉会死的。”   百里秩回头望他,目光哀哀的:“你怎么也要学兄长,做那活菩萨。”   “可怜白狐下凡来,餐风饮露不得果腹。”百里秩掐上他脸颊,掐开他唇瓣,“你的牙好好的都在,怎么就咬不动人肉了。”   林笑却仰头望,眼微红,百里秩问他怎么又伤心了。   “掐疼你了,”百里秩松开手,“是不是?”   林笑却阖上眼,慢慢趴回床上,长发幽幽淌。   百里秩再把他搂过来喂他吃果子的时候,他也顺从了。   百里秩说不想怯玉伮不开心。   “可也不想你故作欢笑。”百里秩眼神安静,“那样好疼,好累。”   “扯出了假面,真的就丢了。”百里秩擦擦林笑却嘴角,“你很好看,不要丢了它。”   他微笑起来:“我会保护好你。”   可怯玉伮不想听他说话,吃完果子就睡觉。百里秩问侍从:“妖是不是跟人间的小孩一样,哭的时候寡人心里闷,不哭不闹了寡人心里更闷。”   侍从不知如何回答,百里秩自言自语道:“我还得守孝,没有孩子呢。”   喝完汤药,百里秩躺回床上,凑到林笑却身旁,搂住他,蹭蹭头耳鬓厮磨笑意浅浅却觉温暖。   他挨着他好一会儿,怯玉伮真睡着了,搂着抱着或许紧了,睡梦中还想推他。   百里秩不给他推,抱得更紧,觉得难受醒来好了,不醒来就要像白狐一样被他搂着。   哪怕闭上眼,百里秩也能分辨出怯玉伮在哪,安宁的幽香他想融进骨子里,不可以逃,不可以跑掉。   在午后和百里秩一起睡觉。   他是人间的大王,他拥有太多,百里秩闭着眼吻了下林笑却的额角,现在他想拥有的又多了一个。   他揉揉林笑却的发,揉得乱糟糟又慢慢抚顺,发丝在指间穿流,喜欢得又亲了一口。   也找不出理由,看到了就想要,得不到就惦念,水中捞月哪怕捞空了水流,大可以放血去填。   别人的血肉太多,他不怕杀生。 第139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1   怯玉伮变得萎靡,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眼总是闭着。   百里秩捧上他脸颊,威胁他,他就倦倦地半睁开,好像在看百里秩,又好像透过了他去,在看一支蜡烛半截枯花几点凌乱的影。   百里秩问巫医:“你的药有问题,寡人要他乏力,不要他跟死了一样。”   巫医也没法子,劝大王多带出去看看新鲜风景:“许是觉得殿内憋闷。”   百里秩问他:“呆在寡人身边,你觉得闷?”   林笑却不回答,又要把眼闭上,百里秩捂住他眼:“如果你不喜欢睁开眼,寡人可以用绢布绑上。”   怯玉伮的睫毛很长,眨的时候手心泛痒,百里秩捂了会儿慢慢松开,果然竭力睁着不敢闭了。   百里秩觉得怯玉伮可怜,善心人落到他手里,不怕死也软肋捏着,总逃不开束缚。   他带着怯玉伮乘轿辇到狩猎场,攥着怯玉伮的手叫他握弓,前面绑着一个又一个活靶子,是囚牢里拉出来的俘虏。   有的俘虏几可见骨,皮都被扒了层,林笑却抬眼见到此,不自觉盈起泪滴。   他摇头,不肯射。   百里秩道:“这是帮他们解脱,怯玉伮,你不杀,他们回到牢里,又有几十样酷刑等着了。”   林笑却战栗着,百里秩搂着他,头靠在他肩上:“怕什么。寡人教你杀生。”   百里秩执意攥起林笑却的手,拉弓放箭,最后关头,林笑却不得不以全身重量撞去,箭射偏了,林笑却滚下了轿辇。   弓弦伤着百里秩的手,血流几滴,百里秩双眼阴戾。   林笑却倒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也开了。   百里秩在轿辇上俯看他:“真狼狈。”   有侍从要去扶起林笑却,百里秩拔刀拦住:“让他自己爬上来。”   “你今天爬回寡人身边,寡人就放过他们。血淋淋的靶子你不喜欢,那换成瓜果花叶,不会惨叫,你就不会心痛。”   林笑却未有动作,百里秩道:“砍了那俘虏的手。”   侍从拔剑而去,仰倒的林笑却看这天色苍蓝,无边幽远,突然开了口:“大王,我爬不起来,你抱我好不好。”   “别砍手了,我害怕。”他想,他真是没有骨气。可骨气要见血,自己的血也罢,偏偏是别人的血。   他好像做不到装聋作哑。好遗憾。   旧王崩新王立,璟朝被镇压的起义下,好多的俘虏成奴,祭祀啊当靶子啊砍了头堆起来都是用法。   养活一个人很难,杀一个人异常简单。   林笑却望着幽蓝的天,几只大鸟遥遥地飞远。   “大王,”他乏力道,“抱我。”   侍从停了,俘虏拖了下去,怯玉伮重新回到百里秩怀里。   这次的靶子是瓜果,攥着怯玉伮的手射去,瓜果碎裂汁液横流,百里秩问:“是不是比人血好闻。”   林笑却躺在他怀里:“嗯,只是有些可惜。”   百里秩笑:“你可怜人,可惜食粮,万物在你这里就没有不可的。”   “你这叫,”百里秩亲昵道,“窝囊。”   百里秩蹭蹭林笑却的鼻尖,满意于他的有问有答,出来一趟果然比在寝宫好多了,巫医说的没错,那样多的风景,是该好好瞧瞧。   “小窝囊废,”百里秩偷笑,“有寡人在。”   百里秩在幻想的甜蜜里沉湎,林笑却懒懒地看他一眼,蹙蹙眉,在百里秩发现前抚平了,反驳道:“不是。”   “不是窝囊废,”百里秩眉一拧,“还是不需要寡人在?”   林笑却说:“不是孤家寡人。”   说真话与形势下低头,林笑却选择了后者。   他浅笑:“我也在。”   他笑得乖巧,有几分百里秩幼时在爹娘面前装乖讨巧的模样,百里秩作为个中高手,本该轻易分辨,但他乱了心迷了眼,跟他娘一样,把这笑当成了无比的真心。   百里秩低头吻林笑却的脸颊,林笑却那笑霎时淡了。   百里秩的心跳得慌跳得急,林笑却强忍着。   轻柔的一吻,百里秩吻完了羞得扭过脸去:“不许谄媚。”   别扭了会儿:“但甜言蜜语……嗯,不算谄媚……寡人也可以听听。”   百里秩暗示要更多,林笑却没心思开口。   他想哥哥了,想清闲山,想贪睡的小屋,想剑宗……甚至把楚雪悯也想了一下。   百里秩抚上他唇瓣:“真吝啬。”   他搂住他:“怯玉伮,吝啬鬼,窝囊废。”   “只能慢慢来了。”百里秩微微遗憾。   夜晚的时候,百里秩仍然抱着他。林笑却在百里秩睁着眼的时候闭上眼,闭上眼的时候睁开眼。夜已经很深了,蜡烛燃得只剩小半截,烛泪一层堆一层堆成一座小塔,窗外下着雨,间或打雷闪过刹那耀眼的白光。   林笑却久违地失眠了。在清闲山的时候,他老是贪睡,谢萦怀甚至把他住的屋子都取名叫贪睡小屋。   可在这温暖的宫殿里,在浑身无力的昏沉中,他的精神反而清醒起来。   他不知道是为那日的剑没能把百里秩重伤,导致一段时间后百里秩便活蹦乱跳而后悔,还是只是单纯地在一个陌路人的怀抱里难以入眠。   他琢磨着后悔的心绪,发现那悔意轻飘飘的;如果剑刺深几寸,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悔意就会相应添上心脏的重量。   杀一个人那样艰难,自伤却很简单。   林笑却听着窗外的雨,眼泪莫名地流了出来。他没办法为师兄报仇,他做不到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太多的血会流出来,逃避、退缩、怯弱,无能的废物。   或许只是刀没砍在他身上,被千刀万剐的人亦不是他,他才能在这里袖手旁观、隔岸观火。   林笑却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就好想哥哥,想得到一个拥抱,想回到清闲山上去。   想蜷缩在被窝里,温暖的、不会被叫醒的,偶尔哥哥会爬上他的床,抱着他一起睡。   哥哥做噩梦的时候会突然抱他很紧,紧得林笑却从睡梦中醒过来。   这时候摸摸哥哥的头,抚抚哥哥的背,哥哥就会安静下来、放松下来,和他一起沉浸入安宁的梦乡。   林笑却突然安静下来,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举起屠刀,是会被吓坏的。   他原谅了自己,并不奢求师兄的原谅。   他原谅自己的软弱、优柔……诸多的弱点。   233很担心他,安慰他。   【宿主,没有关系,都没关系。】   林笑却已经安慰好自己,但233突然的开口令他反而破开了口子,心里面的自言自语不再见效,眼泪流得跟窗外的雨一样。   233也很难过,他没有办法为宿主做些什么,他住在宿主的脑海里,却永远与宿主的现实无缘。   【宿主在233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宿主。宿主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这些故纸堆里的故事成为一个个鲜活的世界,无数的人相遇,诸多的文明诞生,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宿主,别怕,宿主与系统会一直走下去。】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更好。】233突然希望有那么一个世界,装满了蜜糖和欢喜,迎接宿主住进去,没有半分的忧愁与苦恨。   想找一个蜜罐子给宿主安家,可宿主不是蜜蜂,不会习惯的。   人类……成为人类是一件痛苦的事吗?只能模拟人类情感尝试共情的系统,并不明白。   可在这个夜晚,他希望自己是真正的人类。   一道暴雷声中惊醒的百里秩发现林笑却在默默掉眼泪,他抬手抚去泪珠,嘟囔道:“怎么又哭了。”   “怕打雷?”睡意缠绵的百里秩把林笑却搂得更紧,摸摸他的头,“不怕不怕,寡人是天子,先祖和诸神庇佑寡人,寡人庇佑你,风雨雷电都伤不着。”   百里秩小时候老找怕打雷的理由去爹娘身边,现在他却觉怯玉伮是真的怕打雷,雷声那么大,连杀生都怕的怯玉伮当然会怕。   摸摸头,拍拍背,哼两句哄睡的童谣,没哼多久百里秩就困倦地又睡了过去。   林笑却竭力想翻个身,背对百里秩,不见到这人的脸他就会好受些。   但百里秩抱得紧,被灌了药的他竟连翻身都做不到,气恼之中,雨雷声里,渐渐也睡着了。   唯有233一直清醒着,翻了很多次世界文本,都没找到百里秩的只言片语,只能衷心祝祷百里秩恶有恶报结局悲惨,233叹了口气。   翌日百里秩上朝后,林笑却缓缓爬到床沿,侍从连忙跪了下来:“公子,您需要什么奴给您拿。”   林笑却问:“你叫什么。”   侍从不敢答,头磕到地上不起:“公子,请随意吩咐下人,万不可摔下床来。”   林笑却一早就被喂了药,昏沉乏力,下了床也离开不了。   他望着担惊受怕的下人:“我不是妖,不吃人的。”   “这里好安静。”林笑却问,“你能扶我出去走走吗?”   侍从头不敢抬:“公子,奴不敢,奴为您请乐师来。”   侍从不待林笑却回答就胆颤地退了出去。   林笑却望着侍从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从这殿内到殿外去,走得轻悄走得迅速,林笑却突然就想起在清闲山上奔跑的日子。   迎着风,从山上一直跑到山腰,风助力,腿不停,危险而痛快。   他比天边的夕阳跑得快,夕阳还没落山,他就跑到了山腰,大口大口喘气坐下来,看最后一点余晖坠落西天。   朝堂上,有大臣说堰蓟之地发生叛乱,声势不小,传言中领头的戴着鬼面,从头到脚裘衣包裹,没露出一根头发丝来。   “那叛军打着公子霁的旗号,有不少诸侯异动。”大臣道,“以奴隶、流民等为军队,到一地,废除一地的祭祀。说什么祭祀人牲,当以稻草、泥偶、纸人代之,将祭祀所用人牲全部充了军。”   “荒唐,”另一大臣怒叱道,“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大臣继续道:“原邑侯所在州地,率先响应,举族谋反。”邑侯便是被百里秩下令捣成肉酱的侯伯。   “那领头的贼寇能降下幽蓝大火,叛军称之为‘天罚’,说璟朝的祭祀悖逆天道,逆天而行,还说,”大臣擦了擦额上汗,“还说……”   百里秩道:“说吧,还有什么寡人不能听的。”   大臣跪了下来:“还说璟朝大王弑父篡位,为天不容,天将降下幽蓝火海,荡除……荡除——”   大臣不敢再言,头磕地不起。   满朝大臣皆惊骇跪了一殿。   百里秩笑:“慌什么,不过是妖魔来人间作祟。”   “天罚?可笑。”百里秩阴戾着一双眼,“请老国师的弟子们去,将妖魔鬼怪通通杀了,至于寡人兄长,早就入土为安,凡尘俗世何必再拿兄长做借口,他喝孟婆汤也会喝得不安宁。”   “惑乱人心的妖魔再现,”百里秩轻叹,“真是多事之秋啊。”   又点了大将军,和国师弟子一齐出征平叛。   老国师隐退岚山之后,不少弟子随侍,真正学本领的都在老国师身边。   凡间偶有妖魔,譬如心魔,并非没有应对之法。   天道之下,妖魔与修士在人间同样受到压制。   神祇虽殒,神迹残留。与天地间遗留的神息勾连,能斩妖魔。   下朝后,百里秩见到林笑却,并未牵连,只是道:“不是所有的妖魔都如怯玉伮这般,令人生怜。”   兴风作浪的妖魔,应当灰飞烟灭以敬天地。   而那些叛乱的族群,当世世代代为奴为牲,在惨叫中悔恨活着。   百里秩将怯玉伮搂入怀中:“寡人的白狐,寡人的……别害怕,寡人在,国师也不能伤害你。”   林笑却只是听着,并不做声。 第140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2   叛军废除人牲并不顺利。   这片国土的人们不羡慕修仙界人的悠长寿命。凡间认为活着只是存在的一部分,于死亡之际祭天,昭告先天神灵与祖先,便能以亡魂的形式归于先天与族人团聚,在神灵的赐福下永享快活安宁富足,一切应有尽有。那是人世间活着时得不到的。   现在叛军要求以纸人、泥偶等方式代替,是对神灵的不敬,一些传言流传开来,说这样做触怒神灵,不但到不了先天,死后还将沦入十八层地狱,剥皮拔舌刀山火海。   叛军面对此传言,在反叛之地张榜公示。   大意:“神灵早就陨落,当今是活人的世界!死后归于先天——璟朝统治的谎言!”   “亡魂将计功德投胎转世,作恶者下辈子为猪为狗受世间磋磨,行善者转世大富大贵一生无忧。”   “所有的罪责里,以己之欲不改人牲杀害同类,罪无可赦!”   ……   又派了不少能说会道者四处布道。   主人终归是少数,奴隶占了多数,人倾向于相信对自己有利的,这样的说法渐渐在底层传扬开来。   相比思想层面的缓慢,城池领土的更迭迅疾许多。战争从偏僻之地迅猛推进。   璟朝派去的将领平叛不力,而老国师的弟子们竟有部分出现了叛变。   “师父说勾连神息就是修行,”一弟子道,“可我感受到的,只有神灵的陨落。”   “祂们不会再醒来,但每一年供奉给祂们的却是无数的血肉。”   “我不相信人都死光了,神就会醒来。非我族类,为何要谄媚于上苍异神求存,先天之说是假,亦无轮回转世,做人这一生,竟为了求神问卜而死。”弟子道,“不甘呐。”   另一弟子斥道:“修行多年信仰如此不坚,待我回去禀明师父定夺。”   弟子道:“我不回了,公子霁舍身成仁,若定要信仰一个神,我宁愿自己选。”   弟子骑着马朝反叛之地而去,将军拉弓欲射,先前出声斥责的弟子拦了下来:“将军,叛变的子陵自有国师定夺,您还要不了他的命。大事为重,将军还是整军秣马要紧。”   可夜间时,又有一些弟子追随子陵而去。   叛军之势越发汹涌,如惊涛骇浪拍在朝野之上。   百里秩命人请老国师出山。   老国师上书自愧管教不严,羞于出世。   王太后兰姜亲自去了趟岚山。   “国师,”多年未见,兰姜眼微红,抑制情绪跪坐在国师身旁,“我……”   国师摸了摸兰姜的头:“太后可是受了委屈。”   被这样一安慰,兰姜泪水滚落。老国师一辈子无儿无女,兰姜嫁到王室来,亲手给先王做餐食的时候,也派人给他送一份。   天冷了送来缝制的裘衣,天热了要国师跟着去避暑庄园。   国师曾婉言劝不必。   兰姜说:“我爹爹远在千里之外,这满宫里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记得幼时国师来我家里,抱过我,告诉我爹爹,兰姜将来会成为王后。”   “当王后真好,可离家那么远……国师,”兰姜眼眶微红,“您就让我在王宫里多一个亲人吧。”   自那以后,国师再不相劝。   多年过去,国师老了。他扶兰姜起来,兰姜不起。   “我罪孽深重,国师,”兰姜望着自己的手,“我……”   眼泪颗颗坠:“我求国师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老国师:“秩儿对一个狐妖宠爱无比,将来必会损害自身。”   “求您出山,但求您杀了白狐再出征。”兰姜恍惚道,“求您成全兰姜,我……国师,我觉得好累。”   国师没有追根究底,甚至没去想这件事是否正义。   他攥住兰姜手臂,扶她起来。   “好,我答应你。”国师道,“别哭了,小女孩哭花了脸。”   兰姜破涕为笑:“我老了。”   没多久又哀伤起来,她看着国师的满头白发:“国师也老了。”   兰姜没能请出国师,百里秩只能亲去岚山一趟。   可回宫时,却暴怒阴鸷。   “那老匹夫,以为璟朝没了他不能转了,”百里秩喝道,“妖狐妖狐!一口一个妖狐,寡人看他是老眼昏花该入土了!”   不久,朝野上下就听到了风声。   老国师愿意出山,但要拿大王身边的妖狐祭旗。   暴怒的百里秩走到寝宫之时,那怒气渐渐就散了。   隔着床帘纱帐,他看见朦胧的影,千里搭凉棚尘归尘土归土,骤生出一股悲凉来。   百里秩循着影奔去,太急了连纱帐都弄倒了,隔着纱抱住怯玉伮。   “寡人离宫几日,你还好吗?”   怯玉伮懒洋洋的:“尚可。”   百里秩靠在怯玉伮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你有没有说谎,寡人已分不清了。”   “寡人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百里秩握住林笑却的手,隔着薄纱十指相扣,“以后你再也不用喝下那苦涩的汤药。”   他不能拘着他,叫外人有机可乘。   “你得跑,若有人害你,你要跑到寡人身边来。”百里秩吻向林笑却的指尖,双眼阖上,时光里恍惚半晌,“要用这双手,刺死那些胆敢逾越之人。”   “孤宁愿你杀光了孤的臣,也不想看到你的尸体挂在旌旗上。”百里秩说得轻缓,哄林笑却午睡般,但字里行间露出的杀气,分明是止小儿夜啼。   叛军的攻势越发凶猛,从偏远之地一路逼近中原,璟朝派出去的军队大多都败了。   他们说为首的贼寇是地狱里的恶魔,透过鬼面看见的是幽蓝的火焰,地狱里的烈火烧空了它的眼瞳。   那个恶魔不死不灭,幽蓝的火焰遍及战场,冬风过,尸骨嚎哭堆叠。   胜战万人枯。   百里霁望着自己裘皮包裹的双手,这裘皮沾了太多的血,再干净的水也荡涤不清。   兵不血刃一厢情愿,变革削腐肉,层层剐下的也有无辜将士。   百里霁睁着眼留下幽蓝火泪,此时此刻,他因悲悯流下的泪滴,只会烧穿脚下的土地。   叛逃的子陵跟随百里霁左右。   “公子,你看,”子陵遥指,“城墙上的璟朝旗帜断了。”   “神鬼的时代将陨,”子陵垂下手攥紧缰绳,“公子,请带领我们走向人的时代。”   百里霁抬眸望,那旗帜折断坠跌,砸在城墙之下。断旗旁,一朵破开冻土的无名之花,正在春风中轻轻摇荡。   王都。   越来越多的大臣请求大王杀了狐妖祭旗,请国师出山力挽狂澜。   “大王,事到如今国事为重啊。”一大臣跪倒殿前,“璟朝数百年的基业,不能毁于一旦!”   “先祖看着我们,诸神在上,大王舍家国护妖狐,实在是……”大臣老泪纵横,“大王,这天底下美貌之人何其多,那男妖若有人心,就该主动成全大王成全璟朝,而非霸着大王苟且贪生。”   “老朽年老体衰,若国师要老朽的命,臣绝无二话。”   百里秩坐王座上,笑:“你也知道你老了,黄土都埋了脖子,可寡人的……那样年轻。”   老臣道:“大王,上战场的士兵许多不过十五六,他们的尸骨葬在兵戈血雨里时,王都的贵族们又有哪一个会感慨怜惜他们。”   “牺牲一个,能救千万人。请大王割爱。”老臣长跪不起。   百里秩笑意冷了:“你既如此忠心,好。那就请你跪到国师岚山脚下去。”   “看看国师到底救不救你这条——”百里秩双眼阴鸷,微微扭曲,“老命!”   下了朝,百里秩在寝宫里寻到怯玉伮。   药虽没喝了,可是药三分毒,怯玉伮并没有完全恢复。   他躺在美人椅上午憩,百里秩静静走过去,在椅旁蹲坐下来。   百里秩抱着双腿,头靠在椅沿,午后的光照亮小半张脸,另一半隐在红暗里。   他没有出声,静悄悄的。   国师能乘机要挟祭了怯玉伮,将来亦能换了百里秩。   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受臣子胁迫,何其可恨。   午后下起雨来,雨砸在窗上溅在林笑却脸颊。百里秩给他擦了擦,却没有关上窗户。   雨水溅上再擦,擦干了又溅上,百里秩流连在林笑却脸庞,突然用了些力。   林笑却醒了过来,看见是他,又要把眼闭上。   百里秩问:“都这么些时日了,寡人不逼迫你,你就懒得装模作样。”   “别人的命那样重要,怯玉伮,你自己的命重要吗?”百里秩抚着怯玉伮眼尾,“雨水把你灌满,你就像一尾游鱼,老想着从寡人手中溜走。”   林笑却抬眸望他:“你可以把我交出去,我不会阻拦。”   百里秩心里烧起怒火来:“自轻自贱。”烧得心腔焦灼空荡。   “你以为戴着个玉佩就能安枕无忧,人间有的是毒,总能毒死一只修真界来的白狐。”   雨水打在百里秩脸颊,似泪似汗滴下来。   林笑却说:“你关心我啊。”   “大王,”他浅笑,“我不曾自轻自贱,我只是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抚上百里秩脸颊,把雨水一一拭去:“百里秩,如果有人轻贱我,那一定长着你的模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百里秩直呼其名了,他心里颤了一下,分不清是恼怒是悸动。   百里秩问:“我带你出征,你怕吗?”   战场上会有太多的血泊,深得能淹没活人的眼。   他要带上怯玉伮御驾亲征,守卫领土、王座、美人。   百里秩直视林笑却的眼眸,林笑却要垂下眼帘,他偏偏掐上他脸颊,逼他看着他。   窗外的雨将两人打湿了半边,林笑却答:“我不会为你提起剑。”   百里秩蓦然笑了下。   他当然知道,怯玉伮只愿为兄长拔剑。   他,不过是这郎情妾意里的恶人。   没被美人刺死,应当庆幸。   百里秩笑了会儿安静下来,庄重道:“战败,寡人会带你一起归先天。”   语气过分庄重反而显得淘气,像扮家家太过火的稚儿。   “战场上数万人的命,便是你我的祭品。”   稚儿长成恶鬼,只有面目纯真。百里秩神情冷静,双眼安宁,说这话如喝水自然而然。   唯林笑却听得心惊。   数万人的命,轻描淡写为祭品,林笑却看百里秩,恍惚了一瞬。   这样疯狂的人,不该做大王的。   如果是师兄,一定会爱惜平凡人。   炊烟早晚,轮转四季,没了天下人铺成的升天高塔,大王不过是泥地里蝼蚁一只。   “数万人的尸路,通向地狱深渊。”林笑却说,“我死了,魂飞魄散,断不会与你同往。”   百里秩搂住林笑却:“怯玉伮有一句话说得对,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别伤心,寡人还没说战胜的事。”   他笑:“若平叛大胜,寡人娶你为后。”   “寡人就是要那些大臣口中的妖狐,做大璟朝的王后。”   “世世代代,狐会成为神兽,跟妖字——无关了。”   他抚上林笑却脸颊,神情安乐:“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的同族想想。被剥皮,多可怜啊。”   林笑却静静看他,好半晌问:“那你的同族,被剥皮就不可怜吗?”   百里秩拧眉:“奴隶与贵族,怎么会是同族?怯玉伮,你弄错了。”   “你来人间的时日尚浅,”百里秩道,“等你做了王后,自会明白。”   林笑却永远也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成为百里秩的王后。   他望着眼前人,心却再一次飘远。   清闲山上的花有没有开满山坡,哥哥有没有想他;楚雪悯还是一如既往冷得跟尸体一样吗;师兄是不是投胎转世了,下一世,他会做人还是做一缕风呢。   如果是风,此刻吹过他发丝的——就应该是师兄来过。 第141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3   这日雨后,百里秩忙于政事,林笑却得了清净。   他慢吞吞下了床,喘息几下,闭眼片刻继续穿鞋。侍从说还飘着毛毛细雨,要为他打伞,林笑却说:“给我吧。”   他接过伞,竟觉得这伞是这样的重,药的余毒绞缠着他。   他打着伞走了小会儿,看见极偏僻的角落里有一朵小白花,细雨打着颤啊颤,走得近了,发现小花下还有只落单的蚂蚁,爬在根茎上颤巍巍的。   林笑却慢慢蹲下,给这只小蚂蚁打伞,他问蚂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下雨了还不回家。   从暴雨到细雨,把天地淋湿了。   干干净净洗一遍,是洗干净脖子待戮,还是洗干净身子待客。   林笑却问蚂蚁:“你的家在哪儿啊,你是不是也找不到了。”   林笑却记不清最开始的家了,记忆模糊得像是摔进了雾里,他只记得自己死得好早,那雾落到地上结成了霜,脊背手臂微凉,凉不透骨头心腔,原是伞偏了,打湿他小半身。   林笑却忽闻得一阵花香,细雨的午后添了几度馥郁。   虞溪提着亲手制作的香膏路过林笑却,路过几步又倒退回来。   “狐公子?”   宫里宫外的人都叫他狐妖,虞溪一句狐公子使林笑却抬起了头。   虞溪打着伞,提着装了好些香膏的篮子,垂眸望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林笑却道:“出来走走。”   虞溪浑身好香,仿佛刚从一万朵鲜花的尸体里钻出来,不难闻,只是颓靡得不祥。过了花期,青红尾韵,枯色将临。   虞溪说最近王太后心情不好,他研制了好些香膏盒子,说着抬手从篮子里选出一盒递给林笑却:“都说白狐艳,狐公子的‘滟’加了水色,适合这一盒。”   林笑却微愣,虞溪笑:“看着你心情也不好,别嫌弃,收下吧。”   虞溪突生的怜悯心,许是觉着跟白狐有几分同病相怜,王太后让国师杀白狐,这本与他无关,可因着伺候王太后,总觉得有几分惆怅。   林笑却接了过来:“还未知公子贵姓。”   虞溪道虞溪。   林笑却将香膏握在手心,瓷润微凉:“虞公子,谢谢。”   虞溪静默半晌,道:“你要有本事,就早日离开吧。人间并非久留之地。”   林笑却静了会儿,问了一个萦绕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王太后当真是公子霁的亲生母亲?”   虞溪退了一步,不自觉看了下四周。   四周只有细雨相伴,他道:“当然。”   “不过,”虞溪道,“你不要想着给公子霁报仇,王太后始终是他的母亲,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林笑却短促地笑了下,很快就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解答,也谢谢你的香膏。”   虞溪道一声客气,提着篮子打着伞渐渐走远。   香味也远了。   王太后还等着他,近日兰姜总是难寐,离不开他。   他同情这女子的柔软,也仰慕太后的狠辣,生杀予夺,落不到他身上的血,擦去就好。   他要用香膏抚过兰姜身躯,在夜色里不伦地沉湎。   拭去她的泪滴,擦净她裙摆的血。   王太后宫。   兰姜跽坐茶桌前:“你终于舍得从你的狐妖美人那出来了?”   百里秩坐在对面,喝下母亲亲自斟的茶:“今年的贡茶尚可。”   兰姜微怒:“问你狐,你答茶。怎么,母亲的话已经无足轻重了。”   她挥手让侍女都退下,等没了人,兰姜问:“秩儿,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只有母亲,只爱母亲,那样乖的秩儿,到底什么时候从我身边飞走了。”兰姜眼眸微润,“我给你那样多,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只要你要,我都愿给。”   百里秩抬眸,眼神凌厉:“那母亲怎么连一只狐狸都容不下。”   兰姜笑:“狐?”   “那是妖。”兰姜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小口,“你不懂,妖精最会蛊惑人心了。当母亲的唯怕你受伤害。”   查出来龙去脉的秩儿前来兴师问罪,当真是令人伤感。   “母亲永远如此天真。”百里秩道,“永远活在幻想的高塔里。”   “我愿意踩着尸骨爬到母亲身边,喝您的奶水长大,兄长不愿,于是他摔得粉身碎骨。”   “母亲,”百里秩将茶水一饮而尽,“您永远是我的母亲,您永远是父王的妻子,是大璟朝的王太后!”   百里秩站了起来:“我会给你无与伦比的尊荣,可你不该插手的,就不能动。”   百里秩满眼血丝,压抑着愤怒:“寡人将御驾出征。”   在兰姜的惊愣中,百里秩跪下行了大礼,头磕得响彻殿堂:“还望母亲保重。”   站起身来时,未有丝毫停顿。   虞溪自殿外来,百里秩路过,拔刀砍下,鲜血飙升沾了半身。   兰姜大叫。   百里秩如未闻,步伐依旧收刀出殿。   母亲要他身边人的命,他也该给母亲回礼。   兰姜叫了会儿,突然愣住,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   血嘛,看得太多了。   她怎么能学那些卑贱的奴隶惨叫起来,她的血肉好好的都在,叫什么。   可她的眼泪不听话,大颗大颗往下涌。   兰姜慢吞吞站起来,甚至拍了拍起褶的裙摆,她慢慢走到虞溪身边,干净的裙摆濡湿了。   “你要死了。”兰姜说,“你的血一直在流,好多好多,救不活了。”   “虞溪啊,你要死了。”兰姜泪流着笑,“死了。”   说不出是打情骂俏还是披麻戴孝,是死鬼还是真成了鬼。   一篮子香膏打翻,滚落在四周,兰姜笑了会儿,俯身问虞溪,问他有没有遗言。   好小声好细微的声音,虞溪说:“不能给太后擦裙摆了。”   兰姜咬住牙关,眼往上瞧,上面没有先天没有亡魂,只有宫殿的横梁。   啊,先王没有看着她。   虞溪的喉咙啊哦响颤,还想说些什么,没力气说了。   兰姜摸他的喉咙,好可怜,不要冒血了,不要冒了。   突然就忍不住,牙关一松大哭起来。   “我——我……”兰姜悲泣,“虞溪,我——”   她说不出后文,虞溪也听不到了。   夜色里。   兰姜安安静静地给虞溪擦身体。   点着灯,伤口也好好地缝好。   虞溪还是虞溪,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了。   那样多的香膏兰姜一一打开,沾了手抚过虞溪留有余温的身体。   香膏是花的尸,虞溪是她的尸,她会负责的,找个棺材把尸体埋进去。   要有花香,要有春天的芬芳,要带着尘世的珠宝,要穿上温暖的华服……   她说:“棺材里不会冷的,不要怕。”   一抹胭脂点在虞溪唇上:“添一抹血色,不怕。”   她突然失了神,这样的虞溪像在春天里开放了。   她不难过。   男宠之死,勿要哀凄。   她只该为先王悲泣。   可心好像被钻了好多个洞,是谁把蝼蚁放了进来。   夜色冷,百里秩问林笑却腕上用的什么香,他不喜欢。   林笑却慢慢侧过身去:“睡吧。”   翌日,几个侍从嘀嘀咕咕,林笑却听得不清晰。   是谁去了,又是谁的血浸润了宫城。   指腹沾一抹香膏,在鼻尖轻嗅,是山中月泉,是自由安宁。   他喜欢。   百里秩执意亲征,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出发。   马车里,林笑却掀开窗帏往外瞧,只看见黑压压盔甲黄土漫天。   岚山的国师当日来到王宫,面见太后。   “太后,我得走了。”国师说,“大王执意留狐妖一命,固执得以璟朝为筹码。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不!”兰姜摇头,“不,他选了那狐妖,你不能走。”   “国师,他不吃几个败仗——”兰姜哭腔隐隐,“是不会醒悟的。”   “你现在到他身边去助他平叛,只会助长那狐妖的气焰,我在这王宫里寄人篱下,大王看不顺眼就把本宫身边的人砍了,那血沾了本宫半身,国师,我好怕。”跪坐的兰姜膝行几步扯住国师的衣袖,“如果连国师也弃我而去,我在这深宫里没有活路了。”   国师沉默良久,道:“虞溪作为我的弟子,却来伺候太后,应该死。”   兰姜惊愣了会儿,笑:“难道你觉得我应当守寡?先王去了,我就该整日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国师……您不疼我了吗?”   国师低垂着眸,并不看兰姜。   兰姜也哀怒着不说话。   过了许久,国师道:“平叛之后,我会让人选七八个俊美男子送你。”   “就这样吧,”国师行了个礼,“臣告退。”   兰姜却不准他走。   她拦住他:“如果国师今日弃我而去,明朝,国师就能得到本宫的尸体。”   国师明明知道,兰姜是把他当筹码逼大王就范,可他……他望着兰姜生出的白发,兰姜生性倔强,他赌不起。   “我老了,”国师说,“为璟朝效命一辈子,临到头却失了忠心。”   “他日若死无葬身之地,也应该的。”   隐退岚山,不见凡尘,不染俗世,终究未成。   夏义之地。   百里秩携林笑却登上城楼。   “你看,”百里秩道,“这天下——”   林笑却往远处看,看到的不是王的天下,是那丢的盔卸的甲断了的人头倒在血泊。   百里秩道:“你别怕,兄长死去的模样和奴隶没有不同。”   “可寡人是王,列祖列宗看着我们,此战必胜。”   林笑却望向更远处的天地一线。   奴隶亦有列祖列宗。   他们的祖先不在宗祠里,遍布大璟朝的土地。   战争开始了。   叛军大将容苍骑着战马于阵前喝道:“璟朝倒行逆施,暴虐不仁!噬尔血肉,剐尔亲族,罪恶昭彰,血债累累!”   “璟朝暴君弑父篡位,屠戮大臣,残虐无道,天不容也!”   “今兴襄、莘苍、勒、崴、陶、崇凌、舒徐、庐姜、源绥……各地各族齐心协力,讨伐暴政!”   “举起你们的戈,拔出你们的刀,以箭镞以矛戟以殳钺,奋力一战!”   叛军声势大震,齐喝道:“战!”   “战!”   “战!”   两军远远对峙,百里秩听见那响彻战场之声,只道:“此战胜,论功行赏,封王拜相!”   “敢有逃亡者,杀无赦!”   战前。   林笑却以为百里秩会带上他,就像带上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盾牌。 [奇^书 ^网][q i].[s h u][9 9].[c o m ]   刀枪不入,箭矢不得近身,如同当初为师兄挡箭般,带上他去做那块盾。   可百里秩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会胜的。”   在胜利之后,将身上的血一一洗净了再来见怯玉伮。   心善者见不得血流成河。   百里秩突然不想逼他了,近似宠溺般:“睡一觉,我就赢了。”   战争的鼓角与血火远远地逼近,没有人能在硝烟中睡着。   矛戈划破了士兵的肚子,肠落一地,谁的手飞了出去,谁的脚断在冲锋里,上千支箭射中一千个人,身负五箭者继续向前,敌军砍破半截头,刀卡在头骨,敌军也倒下了。   倒下的尸身做了后来者的泥,步履不停前进,前进——   幽蓝的火焰出现在战场上,一匹烈马载着一个鬼面将军。   百里秩对那将军竟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将军拉开大弓,箭镞燃起幽蓝的火,三箭齐发,朝百里秩而来。   兄长的箭术也这般好,幼时他央着兄长表演给他瞧,拉弓的姿态,射箭的细微之处,百里秩驾马躲开——   一箭射中他的马,一箭被刀砍下,又一箭落了空。   可那箭镞的幽蓝之火瞬间骤燃成滔天烈焰。   千里宝马嚎叫哀啼,百里秩亦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他翻滚灭火,火却越燃越烈,最后扑入血泊之中方才熄灭。   百里秩已烧伤半身,大半张脸形如恶鬼。   一小将连忙将大王救回马上,回撤进城。   叛军声势大震,喝道:“暴君已亡,杀啊,杀!”   而璟朝军心大溃,溃逃之势再难阻止。   剧痛之中的百里秩,血汗泪齐落。   鬼面定不是兄长,兄长不会对他下死手。   叛贼作乱,顶了已逝之人的名头谋为不轨,他定要将此人挫骨扬灰!   那烈马上的鬼面将军,看着溃败的璟朝士兵,逃亡的兄弟百里秩,攥紧了手中的弓。   回不到从前了。   军医紧急救治,百里秩的惨叫响彻一夜。   当初他听惯了的祭祀之音,如今在自己身上上演,上天的神灵享受他的血肉了吗。   翌日奄奄一息的百里秩,被吊着命回撤王都。   兰姜得知消息后,一下子瘫软在地。   国师急忙赶到,救回百里秩性命,但身上的伤痕难以恢复了。   他对国师说:“妖魔作祟,国师,您助我罢。”   汗泪滚落:“好疼,我好疼啊。”   国师跪在百里秩面前:“臣知错。”   “臣定为大王报此血恨,”国师抬眸时,泪水滑落,“孩子……”   他想抱抱百里秩,就像幼时抱起这孩子一样,但百里秩浑身已无好肉了。   国师久违地行了最高规格的大礼,以头抢地,身为国师不必跪任何人,可如今的局面是他之过。   国师老泪纵横。   出帐之时,他看见那传闻中的狐妖,对士兵命令道:“看住他。”   如今大王如此……能有任何宽慰大王的,哪怕是恶鬼,也得留在大王身边。   国师闭上眼,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这是救回大王付出的代价。   天……要变了。   离开王都时十万之众,如今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百里秩紧闭寝宫,除了巫医谁也不让进,王太后几度哭晕在寝宫之外。   夜间,百里秩浑身发痒,好似有一千只一万只虫蚁在身上爬,啃噬他血肉钻进他五脏六腑享饕餮盛宴,一双手将愈合的伤口抓得血肉淋漓,咆哮如恶鬼。   他受不住地拔出刀来,对准脖颈,可望见站在一旁的怯玉伮,突然就笑了:“要不要和寡人一起去。”   “去往先天,不受凡尘之苦。怯玉伮,你要的一切寡人在天上依旧能给你。”   百里秩的嗓子也被烧毁了,嘶哑难听。   林笑却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回答不阻止。   百里秩问:“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有个人样了。”宫殿里的铜镜早就被巫医撤了出去,百里秩一直没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心知肚明。   他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兄长了,是他——”   百里秩笑起来,笑得伤口渗出血:“是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找寡人索命!”   “是他!”百里秩一刀砍断床帏,“是他要寡人不得好死。”   百里秩手微颤,烛火里他看着这可怖的手,怎会如此啊……   百里秩扔了剑,一步步朝林笑却走来。   “你对任何人都有怜悯,唯独对寡人,不闻不顾。”   他是来质问的,是问罪,是追究,可最后还没走到林笑却身前,百里秩就踉跄跪倒在地。   眼泪掉了下来:“寡人好像,成个废人了。”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林笑却身边,攥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擦一擦寡人的泪吧。”   林笑却望着眼前人,他该恐惧该害怕的,可他心中只有悲凉。   林笑却拭去百里秩眼下泪珠,却惹得百里秩泪水无止。   他大睁着眼看怯玉伮,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142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4   枞海之地。   国师与鬼面对峙江海。   “都说公子霁死得凄惨,”国师立于一岸,“谁知你苟活下来,残虐亲弟。”   “国师,”百里霁剑上燃起幽蓝之火,“道不同,霁不会留情。”   国师手持拂尘:“什么是道?背叛璟朝是道,弑弟谋逆是道,掀起战火是道,踩着你弟弟和母亲的尸骨登上王位是道?”   百里霁道:“天下一同,再无人牲,乃霁之道。”   幽蓝火焰越发汹涌,百里霁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烈火灼烧之痛,利用外物就得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样的疼,无论多久都不会习惯。   “昨日已非我,国师,”百里霁道,“请您葬身在这片江海,流经霁前行的路吧。”   拼杀的焰火与术法的幻光在这片江海上闪耀,离江海很远的地方都依稀看到这幻光,听到这声响。   熊虎鹿马纷纷外逃,鸟兽齐散四处飞远。   天明到日暮,国师的拂尘断了。   他也似拂尘断在了江海里。   鲜红的血液在激流中冲散,鱼儿逃窜。   天边的红霞那样绚烂,国师想起年幼之时,他的师父告诉他。   “你当为璟朝献出一生,不得娶妻生子,不得妄想红尘。”   璟朝快亡了,璟朝的太后还能安宁吗……   国师得不到回答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发现,他记不得自己的名了。   国师……国师……国师之外,他是谁呀——   江海涛涛而去,百里霁的剑绽了裂纹。   他收剑入鞘,静静屹立许久。   夜来了,月色依旧。   百里霁用野草编织了一盏河灯,在月河里放远。   怯玉伮,我不能去见你。   好疼啊,这条路,浸满了鲜血。   国师已亡,一座又一座城池沦陷,璟朝摇摇欲坠。   百里秩穿戴好王服王冠,戴上祭祀面具,一步步走到朝堂之上。   他问众卿有何建议。   众卿沉默,偶尔几个出言——主战或主逃。   一个大臣跪下道:“大王,叛军首领是公子霁,他没有死去。”   “大王,您逃吧,您是他的亲弟弟,血肉相连——公子霁心性纯良,断不会弑弟弑母——”   “荒唐!”百里秩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兄长早就死了,不知何处来的妖魔打着兄长的名头,败坏他的名声,你们这些自诩璟朝忠臣的人,竟信了叛军的胡言!贪生怕死之辈,卖国求饶之辈!”   “大王,”臣子抬起头,“公子霁修仙十三载,保下性命未必是假啊!何况前线种种消息传来,诸侯甘愿臣服,不是公子霁,又能是谁呢?”   百里秩不信,不可能。   “他那样的人,你告诉我谋反的是他掀起战火的是他,要烧死寡人的还是他!杀国师攻占城池要把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的!不可能是公子霁。”百里秩笑,“兄长若有此心,当日大祭早就杀了寡人。”   “又怎么会落到千刀万剐为母所杀的下场。”   “他的眼珠子所有人都看到了,早就滚到了地上,他的舌被割了,手被砍了,心也捅了个对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下去。”百里秩笑,“你别告诉寡人,是神在护佑他,是上苍要他——活!”   “璟朝不会灭,璟朝断不会毁在寡人手里。你们要逃的,此刻就逃罢。”   众臣沉默。   百里秩道:“寡人不会投降,降者死。”   叛军逼近王都。   百里秩下朝后回到寝宫,走进了闲置的金笼里。   “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他笑,“寡人的生路,要到头了。”   王太后强闯进寝宫,见到金笼里戴着面具的百里秩,浑身战栗。   “儿啊,”兰姜疾奔而来,靠近金笼却忍不住瘫软在地,“儿啊。”   “是娘之过,”兰姜剜心般,“是我错了。”   百里秩背对着母亲,不愿相见。   兰姜哭腔难忍:“我这就去杀了百里霁,阴魂不散啊!”   “他为何要托生于本宫腹中,叫我这一生肝肠寸断。”兰姜歇斯底里,“若没了他,一切都不会变。”   百里秩道:“母亲在说什么,当儿子的听不懂。兄长早就死了,你不要冤枉了他。”   “兄长任人宰割,是我和母亲做那刀俎一片片剐下他肉来尝,母亲怎么能忘了那般滋味。”   兰姜笑:“可他没死,母子连心本宫知道,活着的那妖魔——就是他!”   百里秩突然泪涌,不知是谁而哭。   他蓦然觉得这整座宫廷——太荒唐了。   “一切根源不在母亲,在寡人。”百里秩道,“是寡人将母亲、兄长逼迫至此。”   “娘……”百里秩转过身来,看着瘫软在地的兰姜,“如果有来生,我生下来那刻,将我掐死吧。”   “我从来与乖巧无关,我讨好卖乖,我假意讨笑,不过是想彻底挤走兄长,独占父王母后,我要这王位,要江山万里,要太多太多,可我突然发现,原来被烧这么疼啊。”   “兰姜,”百里秩道,“你该恨的人是我。”   兰姜倒在地上:“不,不,”涕泗横流,“一定是秩儿太疼了,疼得胡言乱语,秩儿别怕,别怕,本宫叫巫医来。”   “天呐,为什么要折磨我的秩儿,要杀就杀我,要烧就烧我,我老了,我活够了!”   “要惩罚,那就剥去我的皮,还我孩儿啊——”兰姜声嘶力竭,喉咙颤动却出不了声,只有那啊哦的响颤涌下的泪滴,淹没了她。   “母亲……”百里秩望着她,兰姜濒临晕厥,濒死般伸出手,要抱她的孩子。   百里秩从金笼里走了出来,跪在兰姜身前,回抱住她:“母亲,娘,我……”   “不怕不怕,”百里秩忍住哽咽,面具之下,泪流过沟壑斑驳的伤痕,“孩儿保护母亲。”   兰姜流着泪昏了过去。   百里秩抱起她到床榻,叫人请巫医来。   他走出殿去,又是一个黄昏落日。   怯玉伮端着汤药来。   他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药碗搁入侍从手里。   又命下人取来名剑,佩戴在怯玉伮腰间。   林笑却静静地受,不问缘由。   百里秩牵起林笑却的手:“随我去高台上看看。”   祭祀的高台,余晖照亮半边。   百里秩道:“怯玉伮,我们在这里等一场月出吧。”   他笑:“我不看日出,我就喜欢月亮。”   他说:“我想和你成婚的,就在王朝的落日里,可现在做什么都太简陋,还是不了。”   林笑却望着天边晚霞,问百里秩后不后悔战场那一日没带上他。   百里秩想了会儿:“我不知道。”   “可我想,”他牵着林笑却的手晃了晃,像两个小孩手牵手走路手前后摇摆,“怯玉伮不会喜欢的。”   当挡箭的牌,拿母亲当盾,又要拿怯玉伮当盾吗?   “我们都没好好相处过,”百里秩说,“战场不是一个好的相会地点。”   林笑却道:“我对你并无情意。”   “怜悯吗?”百里秩笑,“也好啊。”   恶鬼做多了,也想见菩萨。   林笑却没有反驳,但心底明白,不是。   他看到百里秩快死了,像一个装点遗容的人守在他身边。   只有生死的悲凉。   月亮出来了,今夜的月亮好圆啊。   如同那一夜,抱着怯玉伮躺进亲手挖的坟墓里。   原来这一切早有注定,是他如今才醒过来。   命运啊……入坟的从来就不是兄长。   “我看这月亮,千万年亦不会变。”他道,“怯玉伮,你走吧。”   这坟里他一个人就够了。   可潇洒不过片刻,百里秩就攥得林笑却更紧,甚至抱住他。   不要走,别走,别留下他一个人。   “你喜不喜欢今夜的月亮,”百里秩问,“你会不会在月圆时想起我。”   “不是孤家寡人,是百里秩。”百里秩抱得好紧啊,恨不得绞颤在一起不得分离。   “你骗一下我,百里秩就放怯玉伮走。”他一边抱得更紧一边让自己放开——   放手啊,放——   “月圆不属于你我。”林笑却道,“我也不会想起你。”   百里秩头搁在林笑却肩上:“这话一点也不动听。”   “可寡人知道——”   “你是真心的。”   他轻缓地笑了下:“好,不骗寡人也好。”   “怯玉伮,走得远远的罢,不要回头看寡人的尸体挂在旌旗上。”   他捉到一只白狐,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住,可到了剥皮淌血的境地——宁愿一个人受。   白狐的皮裹他的尸,太疼了。   百里秩松开了手。   月色之下,林笑却走远了,回头看了百里秩一下。   百里秩向他挥挥手,再见。   林笑却愣了会儿,也抬起手挥了挥。   百里秩笑起来,林笑却转过身后,他那冰冷的面具下突然就泪流满面。   百里秩哭得停不下来,再看不见背影后,百里秩慢慢蹲了下来,坐在地上,哭着抱住自己双腿。   大王的宝座就在身后,可他跌坐在地面上,第一次成了蝼蚁。   怎么爬啊,怎么爬,都走不到月亮上去。   璟朝永兴二年,王都破,王于城下,孤身一人持剑护国,万箭穿心。   太后火烧奴隶营,欲焚奴上万陪葬。   那夜的火光,是璟王朝的最后一个落日。   此后,改换新天了。   “大王,”一大臣道,“叛军快到王都了,好多人都逃了。”   “王城里还有些兵马,让微臣护送大王与太后离开吧。”   百里秩戴着面具:“寡人就不走了。带太后走,去一个平平静静的地方。”   “大王——”大臣劝道,“我们去西边,西边遥远,公子霁的战马踏不到西地去。”   “你去罢,”百里秩道,“寡人的母亲就交给你了。”   “岑贤,照顾好我的母亲,就是寡人最后的命令。”他微微一笑,“谢了。”   岑贤跪了下来:“大王,”泪水滑落,“跟微臣一起离开这吧,到了新的地方,百里成一小国,就是新的璟国!”   “百里家的基业将在新的土地上阐扬光大——”   岑贤的劝言阻止不了百里秩的决心。   他将仅剩的愿追随璟朝的将士尽皆派去护送太后。   随即拿起配剑,一人一剑向王都城墙走去。   一路上,许多民众拖家带口惊慌外逃,百里秩被撞到好几次。   在人群之中,没人认出这是大王。   一面断旗印下许多奔逃的脚印。百里秩将断旗捡了起来,想擦啊擦不干净。   璟朝就这样葬送在他手里。   百里秩将断旗抱在怀里,抱着他坠亡的国前行。   父亲,璟朝亡了。   他走到城门时,天色已昏黄。   他听到如雷的马蹄声,叛军来了。   在落日无边的恢弘里,叛军浩浩荡荡如同天兵。   百里秩将断旗好好插进一旁的土地。   拔剑。   叛军主将容苍远远地看到,认出了是谁。   紧闭的城门前只璟朝大王一人。   不愿公子霁背上杀弟弑帝之恶名,容苍喝道:“众将士——”   “列阵。”   “张弓。”   “满弦——”   让他这个外人来了断吧。   “射!”   成千上万的箭矢朝百里秩而去。   百里秩望着落日,真红啊。   怯玉伮走到哪了,娘亲不要落泪。   父王,所有的罪责仅在儿臣一人,您不要怪母亲,请保佑她安度余生罢。   兄长!欠你的命,还了——   百里秩曾给予百里霁千刀万剐,而今万箭穿心,被刺在璟朝的城门上。   这消息最终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递消息的小兵纵马狂奔,满眼茫然:“大人,大王的尸体……”   被强行带离的太后愣住了。   岑贤跪倒在地:“臣要去把大王带回来。”   兰姜麻木地低头看他:“秩儿都死了,你要带他回哪儿啊?”   “不要怕,本宫告诉你,秩儿要去先天和列祖列宗团聚了。”   兰姜笑:“所以愣着做什么,大王崩逝万奴血祭,岑贤,让我们随大王共归先天——”   “回去,”兰姜冷静道,“去奴隶营。”   有些不愿火祭的,兰姜随他们逃,留下的,兰姜道:“只有我们送璟朝一程了,高兴些,与、国、同、葬!”   夜色里,奴隶营突燃起大火,在狂风中越燃越烈,烧破了苍穹。   兰姜持火把站高台,呼喊:“王——”   她是在唤自己的儿,还是呼喊丈夫……   风声将她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   她这一生,拥有太多,失去更多。   丈夫、儿子、男宠、国师……一个个都死在了她的前头。   烈火里,烧得兰姜的呼喊如惨叫。   到底是王,还是亡啊。   夫君,您带兰姜回家吧。   ·   百里秩放林笑却走,可林笑却没走出多远就被赵弃恶捉住了。   设圈套摆脱楚雪悯后,赵弃恶一路奔逃,总算赶上。   他笑:“冥冥之中感应到,今夜将有万人血祭,怯玉伮,本尊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牵命草若想强行剥离,须在极致的死怨里画阵行祭,献祭一万条性命方能攒够阵法启动所需。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上天助他。   赵弃恶胁着林笑却来到奴隶营时,大火已经烧了起来。   成千上万人在烈火中哭喊咆哮,火势烧透半边天,似日落重现。   人间炼狱。   赵弃恶解下了神器,脱离牵命草不得有外物干扰。   那保护林笑却、桎梏林笑却的玉佩终于取了下来,在赵弃恶手里如此轻巧,于他却是难于登天。   他道:“你听,那些人在求救。”   “烈火把人间烧成炼狱了。”   赵弃恶拧眉:“觉得难听就把耳朵捂上,很快就好了。”   赵弃恶掐诀摆阵,林笑却问他在做什么,赵弃恶笑,一双凤目十分耀眼:“等半晌你就知道。”   林笑却大概猜到了,过往种种浮现,他不是个傻子。   九尾狐伤他,赵弃恶亦伤。这样的弱点赵弃恶怎么可能容其存在。   林笑却说:“求主人一件事。”   赵弃恶抬眸看他。   林笑却望着大火:“求您下一场大雨,将这烧毁人间的烈火灭了。”   “只要您答应,我任您宰割。”山林里,赵弃恶随意就叫风雨雷电为之驱使。   惨叫声、黑烟滚滚……那是上万的人啊,上苍,下一场大雨、下一场暴雨吧!别烧了,人的骨头都要烧融了。   好疼,好疼,好疼啊,谁来救救我们。   赵弃恶看着林笑却莫名流下的泪滴:“你好好地在这里,没被烧,不疼的。”   他犹豫会儿,靠近林笑却,把泪水擦了含自己嘴里。   “主人好久没见你,不要哭丧着脸。”   林笑却问:“当真不肯吗?”   事到如此,赵弃恶道:“我要他们的命,怯玉伮,你的命也属于我。”   咔嚓——   临走前,百里秩送给林笑却一把剑,如今,那剑插入了林笑却的胸膛。   赵弃恶低头看,自己的心里流出血来。   他困惑:“你在做什么?”   林笑却认真道:“请下一场大雨,求您了,主人。”   话落,拧转剑柄,林笑却疼得浑身战栗,不能晕过去,不能。   “否则,就请您与我,为这上万人陪葬。”好疼啊,林笑却咬紧齿关,自尽为何这般疼,师兄当初也这般疼吗,师兄,我好疼,疼得受不了了,父亲,哥哥,哥哥你在哪儿,怯玉伮好难受……   林笑却泪汗血齐落,血淋淋湿透身躯。   他拖着身体往大火中走去:“请您降雨,否则您与我,都将葬身火海。”   赵弃恶暴怒。   他一把抓住林笑却:“你想死,还想要本尊的命——”   “你当真以为,本尊拿你毫无办法?”赵弃恶张狂地笑了起来,“今夜,我就是要叫这万人血祭,剥离牵挂,而后黎明时分,享用你的身躯。”   “入我肚肠罢,怯玉伮,你不会疼太久。”赵弃恶一边吐血一边画阵,只要在怯玉伮死之前拔除牵命草,他就赢了。   林笑却松开剑柄,血淋淋的手抚上赵弃恶面庞:“好疼啊,主人,您说会将怯玉伮养得皮光水滑,说不会抛下我……”   “我快死了,您来不及的。”   赵弃恶画阵的手顿了下来,重伤的他,剩下的灵力在画阵与救人中只能选一个。   是解除禁锢吃下怯玉伮的速度快,还是怯玉伮死得更快呢。   生命在消逝,赵弃恶脸色苍白。   赌一把,绝不让这宠物骑到他头上。   林笑却抚上他眼尾:“赵弃恶,救救我们吧。”   赵弃恶低头望他:“知道怕了?活该。”   继续画阵继续画,继续画啊,磨蹭什么,都要死了赵弃恶你在想什么,继续!   林笑却没力气了,手慢慢往下滑,落到半空时,赵弃恶眉一拧捉住他的腕,咬牙输送灵力。   “该死该死该死!”赵弃恶气得要掐断林笑却的手腕,“我一定要把你吃得干干净净!”   “活该活该,你活该受罪!”赵弃恶气得吐血,真吐了。   一边吐一边输送灵力,今夜是完不成了,在林笑却乞求的目光下,干脆就下起暴雨来。   淋吧淋吧淋!洗洗你那进水的脑子!   赵弃恶气哭了,生平第二次哭。第一次好像是玄武老头死的时候,乐极生悲了。   雷声震天,倾海之雨落进王城。   冲刷鲜血、历史、尘埃……   林笑却得救了,大火下的人也得救了。   赵弃恶松开手,背过身去,给自己擦泪。   暴雨里什么都看不清。   林笑却从背后抱住了他。   滂沱的雨色里,林笑却覆上他的手,为他拭泪。   赵弃恶道:“我没哭。”   林笑却低声应:“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林笑却轻柔地说:“我只是想与您十指相扣。”   “赵弃恶,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骗人的。   把假话当真,才足够动人啊。   哭着的赵弃恶哽在了那里,喘不过去。   什么啊,宠物怎么可以爱主人。   怯玉伮真是忘了,竟敢说什么喜欢。就是只小宠物,就是盘中餐罢了,竟妄想与他平起平坐,可笑。   但赵弃恶笑不出来,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他被该死的楚雪悯追着打,越战越勇,好不容易得天助,还被宠物给毁了。   宠物说什么喜欢他……喜欢是什么啊。   ·   百里霁在暴雨中抵达王城。   于城门前看见了弟弟的尸体。   不成人样了。   下了马,一步步走近百里秩。   他想把弟弟从城门上放下来,但拔了箭,弟弟的血肉跟着掉。   该怎么安葬。   要怎么安息。   幽蓝之火燃遍兄弟,百里霁浑身裹缚燃尽,露出嶙嶙白骨,而百里秩,与这箭矢,与这城门,骤燃成灰。   幽火过后,骨灰在暴雨里流向土地。   子陵递上一身新服:“王——”   百里霁披上了。   鬼面将军成了王,走进他失而复得的王都。   容苍禀报说:“太后自焚了。”   百里霁安静许久。   在容苍以为得不到答复时,百里霁回答了他。   “与先王合葬。”   踩着母亲与弟弟的尸骨,踏着众将士的血肉走上这条新路,不得回头。   天下之大,万万民众。   新的生……该天亮了。 第143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5   赵弃恶清醒过来要跟林笑却算账。   狐尾卷着林笑却往修真界走。   人间灵气稀薄,再呆下去重伤的两人都是个死。   赵弃恶好些,林笑却虽保住了命,还是病恹恹的一副快死的样子。   赵弃恶恨道:“我定要将你剥皮抽筋,眼珠子心肝肺全掏出来吃了。”   “混账,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受了几分驯化就要当菩萨,楚雪悯给你惯的什么迷魂汤。”他一副林笑却被养废的恨铁不成钢。   他就不一样,玄武怎样教导他弃恶从善,他都要一意孤行,连善恶都做不了主,事事听从别人的,活着也是傀儡附庸。   “你说话。”赵弃恶气得摇尾要摔他。   林笑却抬手摸了摸赵弃恶的尾巴,有气无力:“主人,好累,没力气说话。”   赵弃恶不信,昨夜说甜言蜜语说得那样真,今天就开始没力了。   林笑却躺在狐尾窝里,脸颊蹭了蹭赵弃恶的狐尾白毛:“真的,我会死的。”   赵弃恶加快了脚步,想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吃下他之前,想都别想。   林笑却小声跟赵弃恶商量:“你吃我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烹煮也不要烧烤。”   “烹煮我会烂成一锅,烧烤我会融成一团,好难看的。”林笑却说的时候隐隐哭腔。   赵弃恶骂他:“胆小鬼!”   都离了火场还要回想。   林笑却生闷气不跟他说话了,赵弃恶又不自在。   “我是主人,我说了算。”   林笑却想翻个身,狐尾缠着翻不了,翻不了他就要难过。   他没见到那些人的死亡,可知道他们一定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从天地间彻彻底底地消散。很快,只言片语留在史书上,几句话概括死去的几万人。   曾经的喜怒、疯狂、挣扎、嚎啕……都葬送在天地的一刻钟里,下一刻,翻篇了。   路过一段历史,听得几段生死,他始终在书外。   林笑却不是善,不是菩萨,他只是明白刀落在身上疼,火拷在身上烧得人心煎熬。   他不能站在书外,就戳瞎自己的眼。   看到了,不能躲。   林笑却躲在赵弃恶的狐狸尾巴里,赵弃恶人这么坏,狐狸尾巴却这么暖。   他流的血太多,身体僵冷,他突然感触到楚雪悯身上的冷。   尸体一样,那该受过多重的伤啊。   赵弃恶分开一条尾巴,嫌弃地给林笑却擦眼泪。   真是胆小鬼,吓吓他就当真了。死得干脆利落不算难办,成全未必不可。   林笑却不要赵弃恶给他擦,他推开他的狐狸尾巴,讨厌的、要吃掉他的恶人,不要他。   要亲人,要躲进亲人的怀里,才不要在这里接受仇敌的好意。   被嫌弃的赵弃恶心烦,又开始吓林笑却。   他说你知道人间的大王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人都烂成碎泥了。   林笑却哭着说是报应。   “为恶者必得恶报。”   赵弃恶问他那为什么不笑。   “你该高兴,快活,别滴滴答答湿了我的尾巴。”   林笑却哭着说:“喜极而泣,你不明白。”   赵弃恶糊涂了,他一时之间分不清林笑却是真话假话。   他开始怀疑林笑却说喜欢他是真话假话。   “我就是太高兴了,他杀了那么多人,还害了师兄,我没能亲手杀了他,好遗憾。”   赵弃恶说不用遗憾,他老母亲也烧死了。   林笑却哭得不嫌弃赵弃恶狐狸尾巴,赶紧擦擦。   师兄宁愿受千刀万剐也不愿伤害的娘亲,得到报应了,师兄是高兴还是难受啊。   师兄不能回答他了。   说不定早就投胎了。   就算再次遇见,他也认不出了。   “赵弃恶,我讨厌你。”   赵弃恶无妄之灾,但此刻竟不想报复。   哭得怪难听的,堵起耳朵不听,堵了会儿留道缝,看小宠物还能哭到什么时候。   赵弃恶浑然忘了,他昨夜暴雨里也哭得厉害,那厉害劲谁来了都得夸这妖怪声气足。   赶路到半夜,月莹莹时,林笑却烧得说胡话。   赵弃恶卷着他靠近,听他嘀咕嘀咕什么,呜呜哇哇的听不出个大概。   他叫道:“醒醒!”   林笑却醒不过来,心绞痛。赵弃恶抬手抚上他胸膛,活该,死不了也好不全。   他才不会给自己的宠物喂血肉。倒反天罡。   烧吧烧吧烧成个傻子再也不会做傻事。比玄武那老头还傻,老头说什么守护不周山,那么大一座山要一头乌龟扛,不愿逃被压死了也活该。   “醒醒,你这混账东西,再呜呜的我现在就把你吃了,把你这对大眼珠子当糖果嘎嘣嘎嘣脆。”赵弃恶推攘林笑却的脑袋,反正成浆糊了更糊涂点才好。   说什么喜欢他,他才不会相信。只有畏惧讨好的份,没有人能喜欢他。   林笑却像个布偶娃娃被推搡,脑袋一晃唇碰到了赵弃恶的手心,赵弃恶惊颤酥麻了下,赶紧收了手。   为防林笑却自尽,老早玉佩就戴他脖子上,心里乱糟糟的赵弃恶恶心起,攥着玉佩链子勒林笑却脖子:“想咬主人,主人套绳了,你咬不着。”   他勒得林笑却颈间红痕,整个人更是一副断气模样。   突然就好没意思,他一个人唱什么独角戏。   落脚偏僻群山,赵弃恶剐下一片血肉,记得小宠物不吃生食,吐了多可惜,只得生火架锅熬汤。   玉佩对牵命草的削弱下,林笑却手臂破口子流血,赵弃恶不浪费垂头舔干净了。   香甜的、无比渴望的血肉,完完整整到他腹中来。尖牙把林笑却咬疼,带着哭音的疼吟声里赵弃恶清醒过来。   收了尖牙,把伤口舔得愈合,他锅中的肉炖了几个时辰还没炖好。   当真是铜皮铁骨,盼小宠物吃了也学得几分铁石心肠。   这偏僻的山太高,冷得下起雪来。赵弃恶运起灵力将肉块打成肉糜。   火堆噼里啪啦,雪花悠悠扬扬,赵弃恶的狐尾缠着林笑却,时不时轻轻晃一晃,哄哭泣的孩子睡觉般。   赵弃恶还是婴孩时,玄武像养人间寻常孩子般,给他做了好多个摇篮。   玄武打瞌睡时,手还不忘轻轻推一推,摇篮里的赵弃恶对这温情毫无触动,只睁着黑幽幽的眼眸,对玄武的血肉渴望得紧。   他生下来就有一股吞天灭地的欲望,吞噬再多也无法餍足。   玄武看不破赵弃恶的命运,只隐隐感触到“穷凶极恶、穷途末路”八字,他把这话说给摇篮里的赵弃恶听,教育打小就要抓起。   赵弃恶对此嗤之以鼻。   玄武微微笑了下,粉妆玉砌的小婴孩做什么表情都很可爱,他轻轻推了推摇篮:“恶、大恶,远离恶孽方得圆满,你就叫弃恶吧。”   哈……弃恶、从善……   牵命草如傀儡线,融入二人骨血,剪不开这牵绊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早就从邪书上学到了斩断牵绊的法门,只要如人间王朝那般献祭一万人牲,血肉积得够多,没什么斩不断。   这一次事败,没关系。   等恢复了再去一趟人间,杀他一万个,杀得血流成河,肉烂一锅。   赵弃恶的肉熟了。   他搅拌搅拌舀碗里吹吹喂林笑却吃。   狐尾扶着林笑却脑袋,赵弃恶一勺一勺喂到唇边,许是饿得紧半点不淘气,乖乖地都吃下。   不像他幼时,玄武寻来妖兽的奶,赵弃恶全打翻,还不会走路就飞扑出去逮着玄武啃,牙没长好没啃下玄武血肉反把牙崩了。   大颗大颗眼泪往下掉,赵弃恶小脸蛋凶狠,玄武摸摸他脑袋,把掉了的牙齿埋起来。   他说:“埋到土里,过几个月你的牙就会重新长回来。”   赵弃恶扒开林笑却的唇,嫌弃地看了下整整齐齐的牙,一点都不锋利。   赵弃恶继续喂,这可是他血肉,半点不能浪费。   木柴堆烧得木头暖香,雪花飘飘冷冽,几碗肉羹下肚暖意上涌,林笑却冷白的脸蛋红润了些。   赵弃恶揪了揪他脸蛋,揪得更红了。   天地间白霜渐覆,松木遥遥,赵弃恶卷起林笑却继续上路。   雪渐大了,赵弃恶分出一条尾巴给小宠物遮风挡雪,自己肩头淋了满白。   夜晚的时候,林笑却仍未醒来。   赵弃恶探探他鼻息,不知道林笑却要昏睡到什么时候去。   小宠物睡着的时候很乖,安安静静依靠着他,除了他这里没别的地方可去。   可这乖巧缺失生气,小宠物不像动物了,成了路边稚嫩的小草,风吹过来才晃一下,虫啃几口踩几脚才跟着颤一下。   他突然怀念林笑却张牙舞爪的时候,跟他卖言语官司用他的话怼他,逃不了也要悄悄探出脚试一试,淋了暴雨就在暴雨中哭,害怕被吃就要小小难过一下,就像天上的云,天色黑压压就灰一灰,红霞灿烂无边就跟着红一红,外界的一切都能影响他,又没能影响到灵魂里去。   咬牙切齿真想吞进肚里去,可真没了这个人,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什么地方不一样,赵弃恶低头蹭蹭林笑却脸蛋,找不到也不想找。   赵弃恶堆起篝火,烤得人脸疼,林笑却将醒未醒往里躲,就只是躲进赵弃恶怀里。   赵弃恶见他这般靠近,越发燃起火来,到最后浑身大汗,火光下赵弃恶笑得乐哉哉。   他笑得胸膛起伏震颤林笑却,又是火的热又是心的烫,林笑却蹙着眉醒了过来。   赵弃恶见他醒了,笑得更是开怀,他叫他小宠物:“不睡了?”   林笑却听到这昵称又把眼闭上装睡,赵弃恶揪他脸蛋:“不可以睡了,长眠我嘴里再睡。”   赵弃恶笑着,尖牙森白,林笑却讨厌他的牙,到最后全啃身上破皮流血肉淋漓,骨头都嚼碎,是杀林笑却的快刀。   把他牙拔了,林笑却委屈地抚上去,赵弃恶愣愣地望着他,火光里一双凤眸呆呆的。   林笑却拔不下来,赵弃恶合上嘴咬他一口,出血了甜滋滋。   林笑却捶了赵弃恶一下,赵弃恶才松开口:“你要给我血,却又这么吝啬。”   林笑却不能把拔牙的心思说出口,拔老虎的牙会死在老虎嘴下,赵弃恶比老虎还凶狠,动辄就要一万条性命去填,他挪开目光不答他。   赵弃恶摸摸他头,不跟他计较。   火光烤得人好热,林笑却问他:“是不是要烤得外焦里嫩才好。”   赵弃恶说以毒攻毒,林笑却发烧就让更灼烫的热袭来。   “歪理。”林笑却轻轻骂他一句,“你就是想把我烤熟了趁热吃。”   说到烤熟就难过,赵弃恶安慰他:“现在还吃不了你,等杀一万个人再入口。”   “你排一万零一,还能活上一段时间。”赵弃恶笑,“怎样,主人待你好吧。”   一万个人……如果要死掉一万个人做死亡的缓冲,林笑却得想办法在那之前干掉赵弃恶。   杀了他。   好过尸山血海从眼前流过。   林笑却掉着泪:“不好。”   修真界的废物干不掉会飞升的恶人。   “没有人养宠物是为了吃,”林笑却说,“你不一样,宠物与牲畜对你来说是同一个词。”   火光大热,两人流着热汗,赵弃恶继续往里添柴。   “活着才能养宠物,濒死时候,周围只能是牲畜。”不是也得是。   人会吃人,他也会吃掉他的小宠物。   汗水湿了林笑却额角的碎发,火光里妩媚横生,赵弃恶拂过拨到耳后去:“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林笑却别过脸去,望火也好望天上的星星也罢,火星子和星星一样繁多,唯有恶人的善少得可怜。   赵弃恶问林笑却天上的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林笑却说:“我在找神祇的踪迹。”   “我要求神拜佛,”他大睁着眼,“看看拜哪一座才能颠倒天地。”   赵弃恶笑:“你这是在夸自个儿倾倒众生?”   林笑却答:“未必不可。”   赵弃恶笑得往后倾倒,林笑却跟着倒下。   赵弃恶笑:“看吧看吧,随你看去。”   林笑却没去看天上,他低下头,吻在赵弃恶脸颊,一触即分。   赵弃恶笑意愣了,睁着眼愣得半晌没反应,稍微反应过来脸就发烫,烫得推开林笑却:“别烧着了。”   他双手默默捂着脸,背对林笑却蹲着,七条尾巴上下乱颤,林笑却默默躲开,省得被打到。   赵弃恶乱颤的尾巴像是七条蛇,火光下蛇影纠缠不休,林笑却退得更远了,才不要闯进蛇窟。   赵弃恶觉得自己快冒烟了,心也烧灼热烫,无论是烤得冒烟还是坟地冒青烟都不该属于他,冷静冷静,小宠物肯定是在讨好他,才不是真的。   “你大名叫什么。”口干舌燥赵弃恶大吼。   “林笑却啊。”林笑却回得烦闷,吼得他耳朵疼。   “我会给你立碑的!”赵弃恶又大吼。   “不需要!”林笑却也吼起来。   “叫很多人供奉你,”赵弃恶吼,“给你投胎的机会。”   “不需要!”林笑却站起来,“你爱投胎你去。”   赵弃恶也站起来,这次没吼了,红着脸看他。   林笑却烦闷地垂下头。   赵弃恶也垂下头,看着脚边野草恨不得猛踩一脚。   抬起脚又慢慢放了下去,他才不会气得跳脚,他才不会给野草投胎的机会。   赵弃恶一脚蹬灭了篝火,光速般扑倒林笑却,林笑却惊骇未定就被狐尾卷了起来。   “继续上路,”赵弃恶道,“不想死就尽早赶回修真界。”   一个吻罢了,吃林笑却时,他会百倍千倍奉还的。   才不会心动。   才不会心痛。   两人一路走一路吵,完全不对付。   林笑却不想说话沉默时,赵弃恶非要各种花里胡哨威胁恐吓逼他说话,等他开口讽刺了,赵弃恶又要跟他吵起来。   变态。   赵弃恶问他在说什么。   林笑却说:“我说主人真是个大好人。”   “跟变态一点都不像。”   赵弃恶说:“撒谎。”   林笑却搂紧他脖子:“对啊,我说谎了,怎样。”   赵弃恶望着前路,望了会儿低头看他:“不怎样。”   说完就莞尔一笑,林笑却讨厌这样的笑,不带恶意的、甜、清、一点点羞涩的笑,最不喜欢了。   林笑却要把头低下去,赵弃恶的狐尾摸了摸他头,问他冷不冷。   “冷死了。”林笑却说,“把你的狐皮剥了。”   赵弃恶不给剥,嫌血淋淋的难看。   林笑却说:“现在好看?”   赵弃恶点头:“好看。”   无论是以人的标准还是妖的标准,他都是好看的。   林笑却说相由心生:“瞧着可怕极了。”   赵弃恶笑着掐他软肉:“再说一次。”   林笑却笑得不能自已,不要再掐了好痒:“就是可怕就是可怕。”   闹闹哄哄里,赵弃恶一嘴亲到他脸颊,林笑却愣住了,赵弃恶抬头扭过脸去。   好一会儿才说:“不准说我可怕。”   “我会咬你的。”赵弃恶说,“我好看,和你一样好看。”   林笑却气得要打他。   赵弃恶搂住他不准他打:“你打不过我。”   林笑却说打不过也要打,赵弃恶狐尾一卷让林笑却荡秋千,荡来荡去太高了林笑却失重感强烈好像要死了,尖叫咽在嗓子里。   赵弃恶停了下来抱回怀里,发现林笑却脸都冷白了。   林笑却张嘴缓了会儿,骂他:“你——”   赵弃恶:“我——”   林笑却:“你个——混蛋。”   赵弃恶捧起他脸颊揉搓,把他脸搓红了说:“没错,我是个混蛋。”   狐尾多就是好,跟有九只手似的,只有双手的林笑却根本敌不过,逃、逃不掉,打、打不赢,只能再骂他一句:“混蛋。”   赵弃恶牙牙学语跟着念:“混蛋。”   林笑却反弹:“我说你混蛋。”   赵弃恶不逗他了,搂紧怀里狐尾缠裹暖意加身:“我说我混蛋。”   雪花纷飞飘洒,赵弃恶抬手挡住风雪:“小宠物不可以风寒,睡吧。”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 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林笑却才不睡,他还没骂过赵弃恶,他要骂赢了再睡。但狐毛太暖了,狐尾裹着他像厚厚的被子,在被子里就好想睡觉啊,打个哈欠,林笑却嘟囔了几句扛不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赵弃恶抱着怀中人,走在冰天雪地里,他低声问了句:“睡着了啊。”   没反应。   赵弃恶低低回骂,轻轻地难为情地:“混蛋。”   脸微红,他怎么如此幼稚啊,一点也不像大恶人了,不行,绝不能姑息!   姑息……姑息什么……啊,不知道。   揭开一层纱、一层纱、一层纱,到底是什么发了芽。   赵弃恶在风雪中狂奔起来。   自己满头满脸的雪霜,却把林笑却裹成蚕宝宝。   林笑却,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名字,觉得真好听,好听就该多笑笑,不要跟他整天吵。吵来吵去也不会赢的,赵弃恶绝不会放水服输。   大恶人有自己的底线。   他,才不会低头。 第144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6   赵弃恶突然热衷于给林笑却做衣裳。   他不会做衣裳,只是用储物戒里各种珍稀华贵的材料缝缝补补。   狐皮是不能给林笑却的,剥了皮死不掉也好不了。   赵弃恶缝缝补补的时候,林笑却在篝火旁烤火。   他问赵弃恶在忙什么,赵弃恶说给他绣套子:“把你套起来。”   林笑却不要他的。   赵弃恶说:“不要我的那就光着。”   林笑却烦死他了,也要了一套骨针材料:“那我也给你绣,肯定比你绣得好看。”   两人在篝火旁穿针引线如打战,非要赢过对方不可。   到最后林笑却缝得手也酸了眼也花了不想干了,赵弃恶不准他停下。   “你输了就不给你穿衣裳。”   威逼之下林笑却气死了,故意绣了乌龟王八蛋在上面,赵弃恶缝好后给林笑却穿上,造型真跟个麻布袋子似的,只是材质更柔软舒服。   林笑却缝缝补补也缝好了,赵弃恶接过来穿上去跟野人似的,不太合身。   林笑却笑得东倒西歪:“适合你,超适合!”   赵弃恶抚摸着乌龟的针脚,一点都不气,指着乌龟说这是玄武,指着王八蛋说这是林笑却。   一家三口齐活了。   林笑却说他才不是王八蛋,赵弃恶笑着换个词:“乌龟蛋。”   林笑却摇头:“也不是乌龟蛋。”   赵弃恶说:“鸡蛋、鸟蛋、鸭蛋……”   林笑却道:“再说下去,就叫你鸡飞蛋打。”   赵弃恶脚一蹬扑倒林笑却,捂住他的嘴:“不准说荤话。”   他把他压倒在篝火旁,山洞里交叠的影像两条取暖的蛇,捂着捂着暖意湿哒哒,赵弃恶松开手强调:“听到没有。”   林笑却说太热了。   是热,赵弃恶的手心全是汗,是林笑却的呼吸灼湿了他的手,还是他的心潮流过血管在蒸腾。   他分不清。   他掩饰地跟着说好热。   林笑却埋怨热还不让开,不会说荤话了。   赵弃恶说:“说都说了。”   林笑却警惕起来。   双眼瞪圆盯着他。   惊弓之鸟,无措小雀。赵弃恶垂头吻他瞪圆的眼,别怕,这会儿才不会吃他。   眼珠子好看,比星星好看。   这一吻像火星子掉进眼眸里,疼死了。   林笑却闭紧双眼,火光却藏在眼皮里四处窜,他的眼珠子无处可藏,要烧起来了。   要从星星变成陨石,烧空。   赵弃恶转移阵地,红着脸吻了吻林笑却鼻尖。   他刚才真想吃进肚里去,林笑却怕得眼泪直涌。   赵弃恶怎么哄都哄不好,吻着泪水止渴。   林笑却推他:“滚啊。”   不滚,滚到山洞里冰凉,滚到篝火堆灼烫,只有小宠物这刚刚好。   他抱他起来:“别怕。”   给小宠物洗澡,把一切都洗去,腹下之火莫名其妙,他才不是交媾的野兽。   他只是想吃了他,其他的,都是食欲在作祟。   林笑却不要洗澡,哪怕赵弃恶当场下雨大铁锅接着烧开了放凉说这水干净。   林笑却说:“我不会在你面前脱衣服的。”   他微微扬着下巴,显得几分生气几分骄矜。   赵弃恶说不洗就咬他脖子:“咬两个血窟窿出来。”   林笑却生闷气:“你咬啊,咬死我你也好不到哪去。一命赔一命。”   赵弃恶听了真扑过去露出尖牙剐蹭皮肤,林笑却怕得直躲,赵弃恶搂着他笑:“吓你的。”   赵弃恶笑得东倒西歪,被搂着的林笑却跟着东倒西歪,是两株野草在风中晃荡晃荡,晃进了水坑里。入了铁锅浸得湿乎乎,林笑却把头发捋到一边去,赵弃恶也湿了,林笑却嫌弃不够,捧水砸他。   活该。   赵弃恶兜头淋水,湿了眉眼。抬起手时,林笑却闭上眼以为赵弃恶要打他。   不是。   赵弃恶将林笑却没捋到耳后的碎发捋了过去。   他碰到他耳朵,这样嫩糯的耳垂,只是摸着就能知道有多好吃,赵弃恶腹中空空,却不想拆分林笑却入他肚中,小宠物太娇气了,一定会喊疼,会哭得比天降的雨还泪流成河。   赵弃恶有点心疼,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他才不会去计算。   弱肉强食,怯弱的林笑却为什么要这般可怜,粗暴一点可恶一点活得像个野兽一点,成为牲畜成为货物,不要闭着眼害怕的模样,不要去承受。   当块石头,当一条狗,当随意践踏的野草野花,烂在他手里谁也不会心疼。   当个败类,当颗坏种,没有人会怜悯他,也没有人会伸出手。   赵弃恶亲吻林笑却的眼,轻轻地、不带侵略性的柔和。是春雨要落到一颗坏掉的种子上,哪怕种子不会开出恶的花。   痒。   林笑却觉得痒,他想推开他。   在他伸出手之前,赵弃恶退开了。   林笑却睁开眼,心理作用总觉得被糊了口水,捧起一捧水擦擦。   赵弃恶说:“我的吻不脏。”   林笑却否认这是一个吻:“你只是想吃我。”   赵弃恶有点难过,他揪不住难过的源头:“小宠物不是说喜欢主人?”   林笑却倾倒赵弃恶的计划还没展开,就有退却的倾向。   他咬咬牙在真话假话间挪移,不能让赵弃恶杀人,不管什么方法不能再有人命了。   “我的喜欢不重要,”林笑却说,“反正我只是一碟小菜,不够你塞牙缝的。”   “如果重要呢?”赵弃恶问。   林笑却不肯答了。   赵弃恶也没追问,问下去就像这个吻一样,自取其辱。   他把他搂到怀里。   “林笑却,”微微难过,“我会吃掉你的。”   林笑却回答了他:“我知道。”声音低低的,像是雨在滴答。赵弃恶头一次想听一个人说话,永远说下去。   撕碎、啃噬、每一滴血肉都不浪费,吞到肚里去,丝丝缕缕的雨还能凝成人吗?   他的肚子里不会有空谷的回响。   两个人继续上路,偶尔沉默偶尔吵吵偶尔打来打去。   在泥地里也不顾,不使蛮力的赵弃恶和林笑却一起摔进了泥坑里。   林笑却笑着说:“我赢了。”   赵弃恶攥一把泥打过去,林笑却也攥一把泥砸过来。   两个人打得疯了,到最后成了泥人,林笑却眼睛沾了泥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赵弃恶不打了,拉着他回到土岸上。   一抬手狂风暴雨砸下来,露天冲刷。   暴雨里,林笑却湿了满面,赵弃恶要瞧瞧他眼睛,林笑却不给他瞧。   仰起头让雨冲刷,冲得睁不开眼。   赵弃恶真讨厌,淹进泥地里不要长出来。   他才不会玩几场就觉得他人不坏,茹毛饮血的野兽不能以好坏区分,天性就是要吃人的。   不要相信一头野兽。   他不要。   赵弃恶捧起他脸庞:“我看看。”   林笑却扭过脸去。赵弃恶跟着挪步:“我瞧瞧。”   “谁要你瞧。”   赵弃恶沉默了会儿:“我要我瞧。”   他强硬地要看林笑却眼睛,林笑却睁开眼骂他:“黄鼠狼给鸡拜年。”   赵弃恶承认了:“我从不安好心。”   “不把你养得好吃一点,下不了口。”   林笑却道:“你还挑上了?”   赵弃恶点头:“对,我就是挑上了。”   有歧义的话、没道理没缘由,林笑却侧过脸不看他。   赵弃恶抬起手抚他下颚,林笑却骂他:“轮不到你掐我。”   赵弃恶抚他的喉结。   “放开。”他的声音轻颤。   他在怕什么,还是渴望什么。   赵弃恶离他更近,林笑却推倒了他,赵弃恶毫无防备。   暴雨中,林笑却站了起来:“离我远点。”   他在颤,声音也颤,是暴雨太冷了,砸得他浑身发凉,可他无法否认在这样狼狈的暴雨里,脸红得发烫。   赵弃恶爬坐起来,浑身沾泥,抬头望他。   “别这么看着我。”林笑却转过身去。   赵弃恶望着他背影,湿漉漉的裹着赵弃恶绣缝的衣裳,幽长的湿透的乌发,赵弃恶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是我的盘中餐,我看着自己的食物,我饿了,”赵弃恶抱得好紧,“好东西需要等,我在等。”   林笑却说他不是东西,赵弃恶也没把他当东西,好东西是什么,赵弃恶在等什么,他想要,想要什么,抱抱他,回抱他,吻吻他,别把他当一头野兽了,野兽才不会养宠物。   林笑却挣扎不开,眼眶微红:“你是在戏弄我吗。”   赵弃恶不明白,明明喜欢他为什么现在又不喜欢:“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说不出喜欢这个词:“你——”   林笑却一瞬间意会了,他满口答应:“当然。”   “我当然喜欢你,可这是宠物对主人的喜欢,你不能太过靠近,我会害怕你的尖牙利齿。”   “不对,”赵弃恶纠正了他,“你说的是,赵弃恶,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他把那一夜的话记得分毫不差。他记得的。   这不是宠物对主人,他叫的是他的名。   “赵弃恶,”赵弃恶重复了一遍,“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林笑却垂下眸,赵弃恶道:“再说一次。”   赵弃恶要求他:“再说一次。”   第一次分不清真情假意,第二次一定能分清。   林笑却被逼着唤他的名:“赵弃恶——”   可后文怎么也——怎么都——难以出口。   赵弃恶沉寂了许久。   林笑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赵弃恶松开手,垂下头,给林笑却找了理由:“我知道,你太害怕又太害羞。”   “我记得,我不会忘,”赵弃恶道,“你也不能忘。”   赵弃恶穿着林笑却绣的衣裳,他抬手抚上胸前的乌龟蛋,小乌龟不从壳里爬出来,小乌龟……   赵弃恶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倒退回来,狐尾卷起林笑却:“走了。”   林笑却:“要走多久啊。”   赵弃恶差点说出天长地久,咽在喉头改了口:“快了。”   “快了是多久。”   “快了就是你闭上眼睡一觉,醒来时在我腹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赵弃恶恐吓他。   林笑却问:“叫你呢,你应不应。”   赵弃恶才不回答他。   他都不说喜欢他,他也不会说的。   可林笑却揪他的毛,把他顺滑的白狐毛当野草揪,赵弃恶只好道:“应。”   林笑却不领情:“谁要你应,吃了我还想我跟你聊天,想都别想。”   赵弃恶道:“别揪我毛了。”   “疼啊?”   赵弃恶道:“揪秃了你也秃,做光头和尚。”   林笑却一边回嘴:“做就做,谁怕谁。”一边赶紧松开了手,还摸摸抚抚吹吹气。   赵弃恶笑起来:“好啊,做就做,谁怕谁。”   林笑却真想打他,到底是林笑却以前看了太多春宫图不纯洁了,还是赵弃恶笑得太灿烂要跟太阳肩并肩。   赵弃恶卷着狐尾晃起来,狐尾搭得跟摇篮似的:“睡吧。”   林笑却试探:“我一个人睡?”   赵弃恶哭笑不得:“对,你一个人睡。”   林笑却安心了,赵弃恶却起了坏心。   灵力烘干狐尾窝暖烘烘,等林笑却睡着了,赵弃恶偷偷地轻轻地吻了吻林笑却脸颊。   “吃掉你。”赵弃恶小声道,“吃掉。”   过了会儿,“不吃,”补充道,“暂时不吃。”   林笑却睡着真的好乖啊,林——林、笑、却,他在心里唤他的名,止不住的,一声又一声。   林——林笑却……   林笑却与赵弃恶。   赵弃恶心里连唤两人,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在做什么啊,莫名其妙歪门邪道!啊,他中毒了,一定!   赵弃恶掏出解毒丹一把塞,吞了就好,吞了就好。   松一口气,松完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又在想,林——林笑却啊——   唤什么呢。   林笑却在梦里好像感应到了,一下子蹙起眉。   嫌弃。   呸呸呸。   林笑却抿抿唇翻个身,做美梦不要恶梦。 第145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7   山川江河,日月星辰,灵力丰厚的时候日行千里,灵力将近枯竭时这条路是这样的长。   赵弃恶却不着急。   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春游,这一路补上了。   顺手折断路边的小白花,扎一个花环放在沉睡的林笑却身旁。   绞断敌人脖子的狐尾做了林笑却的窝,窝藏他藏匿他,遮风挡雨做托他的底。   赵弃恶喜欢看林笑却安然睡着的模样,脸蛋红润神情恬淡,也喜欢他醒来的模样,张牙舞爪吵吵闹闹。   只觉得他什么都好。   不对。是什么都不好。   什么都坏。   只有坏,只有邪恶,才是赵弃恶的。   他喜欢林笑却的长发,幽幽的清香,他低头嗅闻闻到温馨温暖清幽幽轻悠悠是灵是滟。   他喜欢他的眼睛,赵弃恶从没从一个人的双眼里看到那样蓬勃的爱意。   爱天上的云,爱一场场暴雨,爱泥地爱磐石,爱路过的野草野花,爱蒲公英的飞舞爱一只蜻蜓。   透明的雨,半透明的蜻蜓翅膀,不透明的花瓣叶草,都流经他身旁。   他喜欢他身上的气味,身体的芳香,不是盘中餐的饥渴肉香,淡而远,幽而清,如梅如兰,如泉如霜。   这样很坏,应该被伤害,应该沾上血腥斑驳陆离。   应该咬开他艳色的皮囊,剥出红粉的骷髅,零落一地。   可赵弃恶竟然不想。   成了肉泥的,没办法再对他说话,骂他闹他折腾他。   不能跟他一起春游了。   戴不上他编的花环,穿不上他绣的衣衫。   烤不到他的火,淋不着他的雨,就只是一团肉泥,就只是一盘尸骨,什么都留不住了。   林笑却再也看不到天上的云,再也晒不着午后的太阳,再也不能走走看看千里万里,连座坟都不会有。   没有人会记得他,没有人知道他做过的好事、坏事、不好不坏的生活零零碎碎的结局。   奇怪。   赵弃恶竟然会为林笑却感到并不深刻的伤口发痒般的疼。   他捅穿自己的心,为了那些不认识的人。可恶。   林笑却绝不会为了赵弃恶做什么,绝不会。   可恶。   可恶。   可……赵弃恶把林笑却抱起来,咬他,咬死他好了,咬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些莫名其妙的简直是疯了一样。   是林笑却疯了,所以他不得不疯狂。   是林笑却喜欢他,所以他不得不喜欢他。   一切都是命运的牵绊,绝不是自主,绝不是出于本心。   他只是被迫地应和了命运。   他中了命运的圈套,却不想挣开。   绞死在病窝里。   他低头咬向林笑却,将将碰到时唇瓣合拢尖牙隐藏成了一个吻。   他想要吻他。   哪怕他的皮一咬就破,哪怕皮囊里的血肉汁液横流引诱着他,香甜的、美妙的,咬下去。   吞了他,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可赵弃恶吻着,连绵地吻着,吻香透了的果,吻饱满的生命。   林笑却被惊动醒来,推他,不可以。不准。不能够。   “你做什么。”林笑却捂住他的唇,“混蛋。”   赵弃恶不会告诉林笑却实话,这份喜欢应当藏在谎言下。   “太香了,我饿了。”赵弃恶说他好久没进食,要林笑却分给他一条手臂。   “你疯了。”林笑却道,“断了我的手,你也不会好。”   林笑却躲,直躲,赵弃恶咬破自己手腕血液流出喂他。   幽香,骨子里无法抵抗的刻在诞生以前的渴望,林笑却什么都不顾了,低下头啜饮。   赵弃恶摸摸他的头,不要躲,他不吃他,他吓吓他。   他把花环戴在他头上,美丽的、芬芳的。   林笑却真漂亮啊。   伤口愈合后,林笑却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倒退一步,唇上还沾着血迹。   他摇头,一直后退。   赵弃恶抓住他。   林笑却神情痛苦:“你不可以——不可以喂我像喂一头野兽。”   什么宠物主人只是哄赵弃恶的,可他要真习惯了喝血,就回不去了。   从茹毛饮血到衣衫齐整需要很多很多年,但倒退有时只需要一刻。   “我不需要你的血肉!”林笑却斥道,“你在做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我不需要靠吃人活下去。”林笑却推他,挣扎,“我不想吃你,赵弃恶,我不会吃掉你的,你也不要喂养我了。”   赵弃恶松开手,低头看他:“什么不一样。”   他剐下血肉直接塞进林笑却嘴里,逼他吃下去。   林笑却干呕,但……好香,渴望,想要,他们本就是一体,就该融为一体,吞下去啊,赵弃恶是坏蛋吃他怎么了,吞下去啊,好想要,想要,吃啊,吃啊……林笑却掉下泪珠,一颗又一颗。   赵弃恶顿在原地。   他在做什么。   他……   赵弃恶将血肉抠出来烧为飞灰。   他捧着他脸蛋:“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昏了头了。别哭,别怕,我不这样做了。”   他擦他脸上的血迹:“我不了,不了,别害怕。”   林笑却眼泪直涌:“疼。”   哪里疼,赵弃恶循着气息,林笑却的手臂也流血了。   赵弃恶捧起他的手低下头舔舐。   “就当我是狗吧。”他说。   他已经快控制不住心里的异样了。   喜欢吗,不知道。厌恶吗,不是的。   无望,他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情感,无望。   为什么他的缺陷一定要是这个人。   为什么不可以是野草野花,他可以摘下野花的头,但要摘下林笑却的,这鲜活的生命,好像……快做不到了。   “赵弃恶,”林笑却隐隐哭音,“我不想吃你,不想吃任何人。”   “赵弃恶,别这样对我,我会……我会讨厌我自己的。”   赵弃恶抬起头,望着他:“可我会吃你,你不讨厌吗?”   “讨厌,”林笑却擦擦泪水,“可我更害怕讨厌自己。”   害怕从一个人变成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那样会麻木的。   他,不可以麻木。   赵弃恶笑了起来,浅浅的笑:“知道了,小哭包。”   知道了,泥菩萨。   自身难保,舍不下软心肠。   赵弃恶取出灵泉递给他:“漱漱口,一定怪腥的。”   林笑却接过来,说了实话:“很香。”   正因为很香,他不能吃,不能放纵这刻骨的渴望。   “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对彼此的血肉如此欲求。   赵弃恶说以后再告诉他:“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现在就想听。”   赵弃恶给他擦脸:“先把林笑却洗干净,小哭猫,哭花脸。”   要怎么放下啊,谁都能伤害的小花猫,谁都能欺负,谁都能咬上一口。   林笑却尸骨无存那一日,赵弃恶会伤心吗。   不。   不会有那一日。   赵弃恶说:“林笑却,我带你飞升吧。”   弱点……弱点是林笑却,那就不要除了。   “我不杀那一万人,给你积德,活着,与我成神。”   赵弃恶找到了出口,他轻抚他的脸庞,舍不得……那就不舍了。   林笑却的计划还未开展,就得到了结果。   他愣愣的,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道灵力就打了过来。   赵弃恶护着他急退。   一头白狐出现在不远处,渐渐化为人形。   人身不似寻常狐妖魅艳,反倒一股清淡幽远清心寡欲之态。   “追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九尾狐持剑道,“赵弃恶,重伤的你不是我的对手,倘若束手就擒,我就不动手了。”   赵弃恶拧眉,没跟九尾狐纠缠,直接抱着林笑却遁逃。   九尾狐说得不错,此时的赵弃恶重伤未愈,灵力将近枯竭,确实斗不过他。   遁逃没多远,九尾狐就追了上来,赵弃恶步步败退。   他将积存的符阵全甩了出去,也不过拖延了半日。   赵弃恶索性将林笑却护在符阵内,跟九尾狐打斗起来。   九尾狐秉持着打死也能吃的理念,下手越发狠烈,赵弃恶一再受伤,林笑却跟着吐血。   身体的疼痛令林笑却渐渐不支,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换了地方,不知何处的山洞,眼前九尾狐正在生火架锅烧水。   见他醒了,九尾狐晏拂予解释道:“赵弃恶逃了,我正准备趁热打铁将你吃掉。”   打死赵弃恶,林笑却也就死了。如今逃走一个,只能自己动手。   “你死了,他也会死,”晏拂予说,“我很忙,吃下你得第一时间寻到他的尸体,否则就便宜了山中野兽。”   林笑却怔愣了会儿,将乱发捋到一旁:“不用跟我解释。”   晏拂予摇摇头:“我希望你死个明白。”   晏拂予说完继续加柴,火焰红烈,大锅里的水渐渐烧开了。   晏拂予在想要不要剃毛,头发需要吃吗,林笑却紧了紧衣衫:“你这样心善,可否了却我的疑问,让我彻底死个明白。”   好烫啊,不想进锅去。林笑却垂下眸:“我想知道,楚雪悯、你、赵弃恶、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晏拂予没决定好要不要剃毛:“故事很长,很费口舌。”   林笑却颈间的玉佩于昏迷时被晏拂予费了大劲儿捏碎了。   此刻灵力耗尽的晏拂予需要尽快补充能量。   “吃了你才有力气讲,”晏拂予说,“我会给你立个碑,到时候再慢慢讲给你听。”   “倘若你有魂魄,听明白了就投胎去吧。”   林笑却闻言咬破手腕,血流出来,他紧抿着唇缓了会儿:“请您解解渴,行行善,满足将死之人的渴求。”   晏拂予一瞬间闪到林笑却身旁,不知哪里来的碗接住血,血滴滴答答,晏拂予的目光专注。   林笑却疼得快晕过去,等血彻底没流了,晏拂予才挪开碗,跟化了缘似的,恨不得说句多谢施主。   晏拂予眼巴巴地望了好一会儿血,才一口饮尽。   是他生命的味道,他的一条命已经融进了林笑却的身体,除了吃下夺不回来了。   晏拂予意犹未尽:“我先砍下一条手臂可以吗?”   林笑却怕得颤了一下。   晏拂予沉默了会儿,想了想自己的道,不能给人徒添痛苦。   “告诉你,你就可以没有怨言地死在我手里吗?”   林笑却想了会儿:“我尽量。”   那一年,修炼无情道的晏拂予走火入魔。   戒除一切贪嗔痴的晏拂予,到最后彻底没了欲望,别说修炼成神,连活下去都变得可有可无。   楚雪悯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他的领地,要他的九条命。   晏拂予对于生存没了渴望,但不代表能容忍其他人夺走。   两人拼杀一番,走火入魔的晏拂予最终惨败,被斩下八条尾。   楚雪悯持着孤绝剑,倒在血泊的晏拂予奄奄一息。   楚雪悯道:“是我之过。”   随后收了剑走出洞府,留下还剩一命的晏拂予。   倒在血泊里的晏拂予挣扎了几天几夜,发现自己原来不想死啊。   面对被斩下八尾,也并不是毫无情绪。   毫无情的妖,就算修炼成了神,也不过成了一尊石头。   晏拂予感触着心里浅淡的情绪,走上一条新的道。   入情再忘情,拿起再放下,接受自己一切情感,爱恨情仇来者不拒。   他活了下来,破了魔障,心法再上一层,修为恢复一半。   无情道成了太上忘情,柳暗花明。   “活下来后,我就循着本心去寻仇了。”   楚雪悯掏出心脏与他的狐尾炼化之际,他打上门来。   失了心脏重伤的楚雪悯大不如前,但晏拂予失掉八条尾一半修为也没好到哪里去。   玄武的到来使得炼化一分为二,赵弃恶与林笑却同时诞生。   “我大概猜出玄武做了什么。”   牵命草只长在不周山,百年才有一株。玄武主动入局,应当是感应到了什么。   “这些年除了修炼我也调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古神尽皆陨落,飞升成为传说。”   “千百年来,一个说法经久不衰:飞升的机会藏在不周山后。”   “楚雪悯需要祭品祭他那把剑,劈开不周山飞升成神,护佑山阴一族。”   “玄武的使命是护住不周山。”   “赵弃恶要吞噬一切,夺剑杀楚,劈山飞升。”   “唯有你,”晏拂予道,“我不知你要什么。”   接收了众多消息的林笑却缓了好一阵,道:“这么说,我的体内有你的一条命,楚雪悯的心头血;赵弃恶那是七条命加一颗心脏。”   原来这就是赵弃恶要吞噬他的缘由。   原来……楚雪悯留着他是为了祭手中的剑。   晏拂予点点头,微微苦恼:“山阴的心脏,九尾狐的七条命,造就了一头怪物。”   “天道竟会容忍这样的怪物诞生,”晏拂予沉思了会儿,“总觉得不可思议。”   自古神陨落后,能感应到天道的修士越发少了。   九尾狐乃神兽,与妖类、修士不同,对于天命大道有独特的感应。   有时,晏拂予甚至觉得天道薄弱,虚无缥缈。   但身处人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压制,晏拂予没有继续深想下去。   大铁锅咕嘟咕嘟,水汽蒸腾。   晏拂予回过神来:“水开了。”   他望向林笑却:“我满足了你的渴求,你现在甘愿死在我手里吗?”   林笑却浑身狼狈,血迹斑斑,大多是赵弃恶受伤导致的反噬。   他望向那铁锅,咕嘟咕嘟水气弥漫,这洞穴也多雾起来。   林笑却问:“你不吃生食吗?”   晏拂予摇摇头。   林笑却抿唇:“那你可以等我死透了再煮吗?”   晏拂予说:“会浪费的。”   刀杀流血,投毒有杂质。   林笑却说:“可以勒死我。”   晏拂予想了会儿:“好吧。”   “你不要太难过,”晏拂予道,“我给你找条柔软的丝绸。”   晏拂予将纳戒里的绸缎全倒出来,翻翻找找挑挑选选。   “这条绣兰花的?”   林笑却摇头。   “这条幽蓝色的?”   林笑却亦摇头。   晏拂予一连挑了好多条,林笑却都不肯点头。   晏拂予说:“你不想死。”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你躺在血泊里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   晏拂予回答了他:“不想死。”   林笑却跟着答道:“我也是。”   林笑却捡起那条幽蓝色的绸缎,慢慢缠上自己的脖子。   “你刚刚说,你知道他们要什么,唯独不知我要什么。”林笑却缠绕着绸缎,“其实,我最初最初,就是想活。”   活着多好啊,哪怕狼狈满身。   晏拂予眨了下眼,不知为何,一股崭新的情绪弥漫。   他看着对面的人,一张脸跟仇敌楚雪悯一模一样,但气质修为天差地别。   楚雪悯才不会红了眼眶。   晏拂予攥住绸缎:“我听见赵弃恶对你说的话了。”   “他说——林笑却,我带你飞升吧。我不杀那一万人,给你积德,活着,与我成神。”   “他为什么对你说这些话?”   林笑却道:“他喜欢我。”   晏拂予沉思,心中许久未起波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太上忘情先入情再忘情,赵弃恶重伤濒死……杀了林笑却还得去找赵弃恶的尸体,万一其他妖类野兽率先分割了……不如等赵弃恶靠近之际杀了林笑却,大餐一顿饱。   晏拂予道:“你能让恶种喜欢上,必有过人之处。”   “你可以勾引我,让我喜欢上你,以此拖延时间。”   喜欢上此人,再吃了此人,是否符合入情又忘情?   晏拂予要个答案:“你是否答应。”   林笑却愣了会儿,望望咕嘟咕嘟的铁锅,再看向晏拂予,一下子没疑问了:“好,我答应。”   晏拂予得了答案,将绸缎收了起来。   林笑却刚松口气,晏拂予就倒出来一堆的春宫图。   典藏版流行版、男女版女男版男男版女女版,甚至还有猫猫狗狗□□说明书……   他翻出一本递给林笑却:“你喜欢哪一种姿势,挑挑吧。” 第146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8   林笑却愣住了。   晏拂予道:“舍身成仁。”   由爱生欲,由欲生爱,没有太多时间培养感情,干脆直接一步到位。   “狐妖说做一做就爱了,我收集了不少春宫图,还从来没实践过。”晏拂予将书塞到林笑却手里,“挑一个难度低的,我担心你受不了。”   林笑却麻木了,翻了翻乱七八糟的春宫图:“不行,我受伤了,会死的。”   晏拂予认真道:“我可以轻一点、慢一点。”   林笑却合上春宫图:“冷静,你想想,你跟狐妖的道一样吗?你怎知狐妖没有骗你。”   “他们不敢。”晏拂予道,“你若不想,那就不要拖延了。我可以先把你头发剃掉再下锅,我想了想,还是不想吃头发。”   林笑却微叹一声:“我这样脏,浑身是伤口,血迹斑驳。即使我愿意,你也会倒胃口的。”   晏拂予说不会:“修行本就是苦事。”   林笑却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不,这样的狐,坐拥春宫图山,银靡泛滥,说话却一板一眼,该难为情的都成了吃饭这样的平常事。   晏拂予低头解自己衣裳,林笑却攥着衣角不知所措。   晏拂予解开外衣看看他,问他怎么不动。   林笑却说修行不可以走捷径,这是歪路,会走火入魔的。   晏拂予:“试试,不行再换其他法子。”   晏拂予见林笑却依旧不动,靠近些帮他解衣裳,林笑却做不到,攥住他的手。   “一步一步来。”林笑却道,“松开手,我会吻你的。”   “今天我太累了,我会死在半道上,等我稍微好一些再尝试。”   晏拂予抬眸看他,眼前人确实快要丧命的模样,脸苍白得跟雪色没差别,唇瓣却红得不祥,是吐的血没擦干净。   晏拂予说:“我突然有洁癖,不要亲我的嘴。”   他不想亲,总觉得怪怪的。他只会吃,不会亲。万一一下子吃干抹净了,人就没了。   林笑却点头,晏拂予松开了手。可林笑却好半晌没亲过来。   晏拂予正想催他,林笑却就搂住他吻在他脸颊,好轻的一个吻,好快,晏拂予都没感受到是什么滋味就没了。   他不满意。   “你在敷衍我。”他皱着眉,“不可以敷衍。”   林笑却难为情,为了讨命随随便便亲一个陌生人,这已经够……可是,被活生生煮熟太痛苦了,不要。   林笑却搂住他,气息靠近,晏拂予止不住屏息。   怪怪的,痒痒的,有点甜,有点腥。   林笑却吻在他眉心。   体香很甜,血气很腥。吻温温润润,有点暖,还想要。   林笑却扭过脸去,微喘着问:“够了吗?”   晏拂予别扭了会儿:“够了。”   林笑却撑着地:“那可不可以把烧水的火灭了。”   晏拂予:“为何?”   林笑却垂着眸:“我给了报酬,今天不可以煮我。”   晏拂予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林笑却微怒,抬眸看他,却见晏拂予指指另一边脸颊:“这边也要亲。”   他的脸微微红着,呼出的气也烫烫的:“不能厚此薄彼。”   林笑却错愕之下,晏拂予的脸越发红了。   林笑却从中探寻到逃生的可能,再次搂住他,摸了摸他的后颈。   晏拂予说痒,头蹭了蹭肩膀,林笑却扶正他的脸颊,目光专注:“最后一次。”   晏拂予加了限定词:“今天。”   林笑却捧着他的脸,慢慢吻了下去。这次吻了很久,晏拂予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到处乱窜,窜得他的心急跳起来,砰砰砰像正发生一场战争。   结束后,晏拂予问:“你跟赵弃恶也这么做了吗?”   林笑却撒了谎:“没有,我只这么吻过你。”   晏拂予认真凝视林笑却表情:“没有就好,你知道的,我有洁癖。我从没跟其他狐狸或人或妖魔吻过,你是第一个吻我的人。”   洁癖是假的,晏拂予胡说,他也不想追问林笑却以前是什么样的,他只是要告诉他,晏拂予从不银乱,跟别的狐不一样。   晏拂予突然发现林笑却过分好看,好看得他头晕目眩,垂下眸看自己的手。   看了会儿,翻来覆去又看会儿,没什么好看的。   晏拂予站起身来,向前几步一脚将烈火踩熄。   “灭了,”晏拂予停顿了会儿,“明天请继续吻我。”   寄人篱下,林笑却只好答应他。   晏拂予回过身来,看着狼狈不堪的林笑却,扔给他一瓶丹药。   “吃吧,”晏拂予说,“我不希望明天吻我的是一具尸体,触感冰冷,尸臭,这样的吻很难受。”   林笑却捡起丹瓶,犹豫了会儿。   晏拂予道:“不会毒死你。”   “或许你的吻有一定效果,”晏拂予诚实道,“初相见时,你什么也不是,现在,你的存在有了一点实感。”   林笑却吃下丹药,好苦。   他勉力咽下去,抬眸看他:“只有一点?”   晏拂予点头。   林笑却攥紧丹瓶:“可我好重的。”   踩在泥地里会留下深深的脚印。   晏拂予别扭了会儿:“你可以亲得重一点,太轻了跟风一样。”   林笑却郁闷:“还不够重?”   晏拂予继续点头。   林笑却不想看他了,占了便宜还卖乖,坏家伙。   晏拂予建议道:“如果你没有力气,也可以我来亲你。”   林笑却立马就要拒绝,晏拂予却在他开口之前闪现,半跪着亲吻他脸颊。   晏拂予的长睫在颤,脸红扑扑不像话说得那样寻常。   “就像现在这样。”   林笑却推他。   “我不需要。”   没推动。   林笑却手按在他肩膀上:“我可以,我突然有力气了。”   晏拂予垂着眼眸退开:“右脸没有亲。”   林笑却说不需要。   晏拂予抬眸,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不行。”   于是又亲上来。   亲得林笑却脸都要红了,他也没退。   林笑却:“够了。”   晏拂予不说话,专注地亲着。好奇怪,明明没有吃下肚,为什么提前满足。   温温糯糯的,触感好软好软,香,幽幽的,体温在升高,温温的变得有点烫了,害羞了……晏拂予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亲亲眉心。   不要蹙眉,不可以蹙眉,吻在这里好神圣,想搂住他,搂住……晏拂予心里想也这么做了。   抱到怀里继续吻。   吻到林笑却快睡着了,晏拂予才松开。   他道:“甜。”   “你是甜的。”他疑惑。   林笑却捂住脸,怀疑被亲出了红印子。   “才不是,”林笑却低声道,“你把我亲肿了。”   晏拂予捉住他的手,扒开,果真红肿了。   “对不起,”晏拂予说,“你闻起来太甜了,还很香。”   他诚实道:“我从来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血香气。”   “就像……”他想了会儿,没想出答案,“想不出像什么,找不到可比拟之物。”   林笑却说:“不觉得这是夸奖。”   晏拂予道:“并未夸耀,是陈述。我找不出吹捧你的理由。”甜,就是甜。   林笑却垂着眼眸:“那你亲够了吗。”   晏拂予说没有:“我还可以继续亲吗?”   林笑却呼了口气,不气,不气,不跟傻子气。还是没忍住,抬眸瞪他:“那是另外的价钱。”晏拂予的话原样奉还。   晏拂予点点头:“明白了。”   他从纳戒里取出一堆东西,让林笑却挑选。   珍贵的丹药草药、稀有的灵器灵符、华美的珠宝玉髓……   这样的举动惹得林笑却更生气了。   “我不贱卖自身。”   晏拂予摇摇头:“是礼物。”   “人间男女定情有信物,来往有礼物。”晏拂予道,“若无你喜欢的,等到了妖山再选。我的身家不在这里。”   林笑却仍是不要。   晏拂予只好默默收起来。   他问:“你想睡了吗?”   林笑却警惕。   晏拂予黯然:“我不会亲你的,今天不会。”今天的份额已经满了,林笑却不肯接受他的礼物,不能再亲了。   “也不会趁你睡着,做些勉强之事。”晏拂予道,“你勾引我,我不强迫你。”   想了想,顺着心意添了两个字:“尽量。”   林笑却更不敢睡了。   晏拂予只好道:“你睡,我赶路,回妖山守株待兔。”   晏拂予上前抱起林笑却,再次踩过熄火堆,防止复燃。山林多生灵,大火会毁灭一切。   林笑却最开始强撑着,但浑身伤势未愈,很快就撑不住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日,林笑却才醒过来。   置身之地已非人间,楼阁房梁恍若人间王宫。   几个小精怪见他醒了吱哇乱叫,林笑却听不懂。有个小精怪慌里慌张跑出去,撞到柱子后翻了好几个滚才止息,不知疼似的又拔步往外冲,这次撞到另一个进来的小精怪,两个齐齐晕头转向倒下了。   旁边一个看着聪明些的精怪,扶扶额指了指旁边的两个继续守着,随后不快不慢走出去路过倒地的两精怪,一脚踢开。   守在旁边的两个小精怪,吱哇吱哇对林笑却说着什么,神情夸张。   林笑却听不懂,只觉如梦,躺回床上闭眼。   闭着眼仍能听到——梦中梦?   晏拂予打破了沉寂喧闹并存的局面。   那聪明的精怪叫来了他。   晏拂予道:“这是一些小妖赠我的行宫,平日里很少住。”   晏拂予不修炼的时候,会帮小妖们一些忙。   “我带你回洞穴,可你睡得不舒服,就带你来了这。”晏拂予认真回想,“你一直簇着眉,我铺了好几层绸缎,仍然不够舒适。”   “如王女般,”晏拂予说,“你需要得到最好的照料。”   话落,晏拂予递给几个小精怪丹药,小精怪们哇哇乱叫开心地出去了。   殿内没了人,晏拂予道:“三天,林笑却,你欠我三天的吻。”   林笑却不肯跟着节奏走,问小妖们为什么修行宫送他。   晏拂予耐心解释。   在妖山,弱肉强食,虽然有其它食物可果腹,但小妖一身血肉含有灵力,食之增长修为,大妖惯于吃小妖作为食粮。修炼大道的晏拂予是个例外,这附近的小妖需要晏拂予的名头。   “我收了,其他大妖才会认可这些小妖是我的口粮,归属我,从而不进犯。”   林笑却想了会儿,问:“保护弱小?”   晏拂予摇头:“他们拥簇而来,我只是接受了。他们若死去,我不会为此难过。”   晏拂予慢慢走近几步:“我解答了你的疑惑,你该吻我了。”   林笑却说没洗澡,很脏。   晏拂予一道灵力轻柔抚过,林笑却里里外外顿时纤尘不染。   回到妖山,灵气恢复,许多事灵力皆可代劳。   林笑却羡慕了好一会儿,在修真界却没办法修炼,又惆怅了会儿。   在这惆怅里,晏拂予捧起林笑却的脸颊。   他很守诺,林笑却昏睡的时候,再想亲也没亲。   他静静地望着林笑却,不明白醒来的林笑却为何比睡着时更加好看,好看得晃人眼。   晏拂予看久了有点羞意。   说不出的难为情。   不该有的,晏拂予克制住了。   林笑却问他:“不讨厌这张脸吗?”   和断他八尾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晏拂予惊讶林笑却问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讨厌?”   林笑却把缘由说了,晏拂予道:“你不是他,我分得清。”   “况且皮囊身外之物,好看的人总有一点相似,狐妖堆里的美人我看过很多,即使有相像的,亦从不脸盲。”   晏拂予又道:“再者,我并不讨厌他。我只是要杀他。杀,是为了复仇。讨厌这样的情绪……任何情绪,给一个必死的仇敌都是浪费。”   晏拂予将林笑却抱到怀里,微微愁闷:“你是不是在拖延时间,不想吻我。”   林笑却没直说,只是又道饿了。   晏拂予塞给他一颗辟谷丹:“不可以再有别的理由。”   林笑却慢慢嚼碎吞下,犹豫道:“可不可以酝酿一下。”   晏拂予没给他时间,直接吻了过来。   可一可二不可三,他不要再听他说话了,想要吻上去,轻轻的,重重的,吻脸颊,吻眉心,吻嘴角……林笑却扭过脸庞。   晏拂予扳正下巴。   林笑却阻止:“你说过的,有洁癖,不亲嘴。”   晏拂予说:“好了。”   早好了,就要亲。   林笑却继续阻止:“谁治的,我也要去看看。”   晏拂予不听他唠叨了,直接吻了上去,堵住他。   林笑却睁大着眼,惊的、吓的、愁闷羞赧不知所措。   晏拂予也快冒烟了。   从没人告诉他,亲吻是这样的……这样的令人心软。   浑身酥麻、化了、融了、又坚强塑成新人,吻下去。   晏拂予追寻着野性本能,撬开齿关。   林笑却脸霎时红了,忙不迭地挣扎。   晏拂予抱得更紧。   吻到不能自已,仿佛触及灵魂,晏拂予倒了下去,林笑却跟着倒下,晏拂予唯剩的一条尾冒了出来缠住林笑却。   两人在床上交叠。   林笑却的眼闭上了。   许久,晏拂予终于松开他。   林笑却早昏了过去。   晏拂予心慌,给林笑却灌了好些丹药才唤醒他。   “对不起,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从来都知克制,欲望一减再减,连复仇都不急迫。   如今却似那些大妖,茹毛饮血贪婪暴食。   林笑却不想跟他说了,勉力翻身背对他。   脸红得一塌糊涂,眼眶也红着,没有泪可掉,不准掉泪。林笑却绝不承认,自己会被亲昏过去。   混蛋,混蛋,他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平凡人,晏拂予可以吻个十年八年,他早就成骨灰了。   晏拂予踯躅了会儿,从背后搂住他。   “对不起,”晏拂予低声说,“这是三天的量。”   林笑却恨不得打死他,讨价还价用到了这份上,活该。   晏拂予说:“你难过的话,可以吻回来。我不挣扎。”   林笑却恼了:“谁要吻你,你当自己是灵丹妙药,吻一口长命百岁,吻两口原地飞升啊。”   晏拂予老实说:“我不是,我只是一头九尾狐。”   补充道:“断了八尾的,九尾狐。”   林笑却气笑了,什么跟什么啊,九尾狐的脑回路是不是从来跟人对不上。 第147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9   林笑却笑了会儿眼眶湿了,往被窝里钻。   晏拂予这次没跟进去。   一个在黑黝黝的被窝里,一个在光线昏红的被窝外。   黄昏傍晚,霞光四合。晏拂予隔着被窝与林笑却头碰头。   “你可以骂我。”晏拂予说,“被子里不透气,不舒服。”   林笑却不答他。   晏拂予说外面很宽,行宫很大:“可否陪我出去走走。”   林笑却问:“为什么要陪你啊,真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最后还要入他腹中填他的肚。   晏拂予沉默了会儿:“我也不知道。”   “我想你陪我。”被子里太闷了,会闷坏的,晏拂予不希望林笑却昏睡下去,睁不开眼沉寂虚无。   “你想,我就要去吗?”林笑却低声道,“我偏不去。”   晏拂予沉思了会儿,直接连被子带人抱起来,林笑却惊吓出声,晏拂予安抚他:“不会摔着。”   “外面的夕阳很美,”他说,“你看了心情会好些。”   晏拂予不顾意愿抱他出去,抱到观景台上坐下来。   林笑却出了被子就要踢他,还没踢上去就看见漫天的红霞极盛的红光,灿烂绚烂,红得人心神恍惚。   比鲜血漂亮的颜色,流淌在整个天空。   晏拂予侧过脸,看着林笑却恍惚的模样,唇角微微扬起。   林笑却坐了下来,懒得去踢晏拂予了,踢了不一定是晏拂予疼,更可能是他脚痛。   这夕阳怎么能这样灿烂,明明将落到暗夜里去,偏偏恢弘得无边无际,毫无保留。   晏拂予说妖山的夕阳跟人间的不太一样。   妖山名为山,实则广袤无垠,群山国度。   “小妖们一群一群长出来,又一群一群被吃掉。有的活不过一天。”   “在生命的末日里,红霞席卷无边无尽,直至一曲终了。”   “我生下来就是神兽,刚诞生时不少大妖想吞下我,反被我吞了下去。”   “因着这缘由,许多小妖崇拜我,塑像、供奉,求我指条生路。”   “我什么也没做,”晏拂予轻声道,“我连自己的路都不知,如何承担他人的命运。”   但接连不断想吞下神兽大涨修为的大妖都死了,没有妖敢进犯晏拂予所在之地,小妖们一群群聚拢过来,给晏拂予修建宫殿请他入主,即使晏拂予没去过,小妖们依旧打出他的名头,渐渐的,不少小妖在此地安居乐业。   其他大妖准备进犯时,晏拂予出了洞府下了山,来到这宫殿住了一日。   半夜时分,大妖退去。小妖们欢欣鼓舞,将这日定为每年都会庆祝的节日。   一些搬到此地的狐妖,常常打扰晏拂予,拉着他到小妖的集市游逛。还塞给他很多春宫图,说狐狸双修最妙,九尾狐大人一定能早日飞升。   一些小妖也纷纷出谋划策,奉上许许多多的修炼之道。   晏拂予没有接受好意,攀到群妖最高之山,得到无情道籍,从此戒欲寡欲,直至走火入魔。   被断八尾那日,大妖震动。   待楚雪悯走后,他地大妖纷涌而来,要分割晏拂予这副得天独厚的身躯。   九尾狐天地所造,上古神兽,若能得此血肉,修为必定暴涨。   是平时里总开玩笑的狐妖们,拦住了第一波冲击,才等到血泊里的晏拂予改无情道为太上忘情,下山来杀了涌来的大妖。   活下来的众妖分到了大妖血肉,修为暴涨,但死去的一些狐妖、小妖,彻底消散于天地。   “我并不难过,”晏拂予说,“他们不是我的同族。”   “天生地养,狐妖不是我的同类。”   “只是好像……”老说和他是亲戚的几个狐妖不在后,没妖跟他开玩笑,没妖老是打扰他,让他下山来看看妖山喧闹了。   ——大人,你修炼那劳什子无情道,七情六欲都灭了,还是妖吗?   ——哈哈哈大人不喜欢双修,是还没遇到喜欢的人,等遇到了,我怕是日日夜夜不知羞啊……   ——这些小妖,一个二个怪机灵的,若不是在大人地界,我还真不知道小妖除了吃的脑子,也有用的脑子呢……   ——啊,大人若是飞升,别忘了我们这群狐妖兄弟姐妹,我们也不爱吃妖,就希望大人多造些好看的妖精,太丑了我们“吃”不下……   狐妖们笑作一团,有的把原形都笑出来了,上蹿下跳纷纷闹闹,狐狸毛到处乱飞。   夕阳里,晏拂予扯下一根狐毛,吹蒲公英似的吹开。   死了的狐妖都是族群里修为高的,剩下的狐妖修为平平回老家去了。   临走前说会寄春宫图来的,一边哭一边说这是狐妖特产,可香艳了。   又拜托晏拂予帮忙收集。   “如果有我们没看过的,一定要收集起来啊,大人。”   “大人,我们回去修炼了,等修炼好了再来。”   “哥哥们,”小狐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们投胎去了,我回青山去,他们会再次来到青山的。”   晏拂予私下剐了些自己的血肉,塞给小狐狸们后,转身就回了山洞。   小狐狸们不知道是哪个大妖的血肉,没走多久就开吃了,真香真厉害,一边哭一边吃,怎么能涨这么多修为啊,怎么这么像大人的血肉香气啊……   晏拂予吹散的狐毛真变成了一朵朵蒲公英,在林笑却身边蹁跹。   林笑却捉住一朵:“幻象?”   晏拂予点头。   林笑却对准晏拂予,轻轻吹散,糊了晏拂予满脸。   林笑却笑:“痒死你。”   晏拂予没有擦拭,照旧点头:“痒死我。”   林笑却静静看着晏拂予,神情在夕阳里温柔:“傻啊。”   晏拂予摇头:“不。”   林笑却轻声说:“就是傻。”   明明在意狐妖们,偏偏嘴硬不在意。   林笑却抬起手,袖子轻轻抚过晏拂予的脸:“就擦这一次。”   晏拂予静静闭上眼,轻柔如水抚过,流连缠绵,途经心间。   林笑却收手好一会儿了,晏拂予才依依不舍睁开眼来。   “柔的,”他说,“温的,柔的。”   林笑却的抚拭是这样温柔,晏拂予说不出完整的词来。   只觉得有一点,只有一点,诞生时哭泣的冲动。   睁开眼看见这尘世,乱糟糟乌泱泱,那时不满。   这时却不同。轻柔温暖,心田灌满不腻不寡的甜。   甜得晏拂予生怯。   他扭过脸去,不敢看林笑却,目光无焦点。   林笑却靠在他肩膀上,为了逃生为了抚慰,分不清了。   “谢谢你,”他说,“我喜欢这夕阳。”   谢谢与原谅无关,他仍然不原谅。   只是夕阳太好,太红,挑起身旁人几丝落寞,叫他瞧见了。   蒲公英在周身蹁跹飞散,晏拂予默默抬手搂住他。   入情,忘情,入情……晏拂予下意识觉得不能继续了。   却推不开身旁瘦弱的人。   夕阳落后,凉夜如酒。   小妖怪们的集市是夜间开的。小精怪们喜欢不同色彩不同款式的灯,整个集市如七彩虹光斑斓星河。   集市上的东西除了妖山常见的吃吃喝喝修炼之物,还有些面具、饰品、玩具、话本子……   饰品的风行是狐妖带来的,狐妖们爱美爱俏,要很多很好看的耳环项链簪子戴,要华服要盛妆要活得璀璨夺目,任何小妖,只要做出了极其美丽的饰品献上,都能从狐妖那得到好处,或是修炼的指点或是好用的灵符灵阵,若是非常得欢心,换上几颗珍贵灵丹也不是不可能。   崇尚美丽的风行即使狐妖们离开了,仍然留在小妖的集市上。   小妖们学着狐妖穿衣裳戴饰品,即使他们根本没有修炼出人形,长得各种模样,但没关系,衣裳是妖穿的,根据身形缝缝改改就很漂亮。   话本子也是狐妖们无聊,非要小妖们编写,写得好的有奖。不少只会说妖言妖语的小精怪为了得奖,纷纷学起了并不盛行的妖文。   以往小妖们活不了多久,跟人间牲畜的待遇无异,一头猪没人会教它文字,猪也不会去学学不会,但小妖们通人性智慧情感亦类人,除了各模各样大不相同的长相,完全学得懂用得活文字语言。最开始只是些初浅的作品,渐渐地竟涌现出不少佳作了,狐妖们特别喜欢,奖起来也不吝啬。   有个稀有的活到老的小妖,说妖山从此大不同了。   年纪幼的小妖们不知道爷爷在说什么,反正他们也要听故事,要听了故事才睡觉,爷爷爷爷,讲给我们听,明天我们会好好学妖文的,今夜就要爷爷讲,昨天故事里的小猪精,到底逃没逃出牢笼啊……   爷爷拢着这一堆并不是他亲孩子的孩子,笑着说别急别急,这就开讲……   集市上最流行的面具是狐狸面具,妖妖都想成为九尾狐,顶着九尾狐大人的狐形面具,就什么都不怕,倍儿有安全感。玩具也要一个九尾狐娃娃,反正就是喜欢,就是要,最厉害的大人最厉害,不厉害的小妖也要学着厉害……大妖怪都打跑,来吃他们就要做好被吃的准备,他们才不是塞牙缝的小菜,会穿衣会写字会笑会闹,他们也很厉害了!   晏拂予带着林笑却逛集市,问他喜欢什么。   摊位上的小妖们个个睁大着眼,躁动欢喜又克制,没有一蜂窝跑过来。   但晏拂予经过时,总要给他塞东西,晏拂予不拒绝,拿的同时放下炼制的丹药,林笑却总算知道他纳戒里一大堆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的东西从哪来的。   得了丹药的小妖不好意思,呜呜哇哇说着话,林笑却听不懂。   晏拂予道:“他说你好好看,好漂亮啊,问是不是我的心上人。”   林笑却望向只到他腰高的小妖,半蹲下摇头道:“不是的。”   晏拂予说着妖文帮忙翻译,却译得一塌糊涂。   ——好像是的。   他说。   小精怪特别高兴,捧起一支玉簪要送给林笑却,林笑却不能收。   晏拂予帮忙收下了,又递给小妖几张灵符,小妖推拒不要,晏拂予就将灵符压在了摊位上的花瓶下。   晏拂予说——谢谢,他会喜欢的。   林笑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小精怪乐得蹦蹦哒哒,心情欢快不少。   晏拂予牵起林笑却继续往前,集市的彩灯、热情的长相各异的小精怪、应有尽有的各式物件,像是走在幻梦之中。   斑斓绚烂,喧闹华彩,晏拂予一直牵着林笑却的手,走到集市尽头,是流经妖山的河。   河岸旁有一棵老树,多少岁月流逝,河水滔滔而去,树依旧扎根屹立。   晏拂予说他诞生在这棵树下。   灵力汇聚降世,天生地养,晏拂予抚上树皮:“我小时,喜欢爬到树上去听河。”   “和我一起听听好吗?”晏拂予伸出手,林笑却没有拒绝。   晏拂予揽着他腰飞到最粗壮的枝干上并排坐下。   闭上眼倾听流水流过的声音。   林笑却也闭上了。流水之声让人觉得安静、安宁,急淙淙缓淅淅清澈有时大雨冲得淤泥翻飞有时,混着雨淋着霜冰封有时融化有时,鱼群溯洄虾米藏躲几只螃蟹横来横去鸟儿空中啼鸣……   晏拂予睁开了眼。   他静静凝望林笑却好一会儿,唇角的浅笑从心而起,难以压抑。   他取出小精怪送的玉簪,挽林笑却散乱的发。   林笑却睁开眼。   “就快好了。”晏拂予道,“再闭一小会儿。”   林笑却不知怎的,真的安安然然闭上眼,继续倾听夜色里的河。   安然静谧流淌,三千里河如酒,醉了身旁人。   晏拂予挽好发,手垂落,心中涩了下,无法自控地吻了上去。   他吻在他脸颊。   轻轻的。如风般,吹开林笑却眼帘。   林笑却:“你……”   晏拂予:“我……”   两人都没下文。   过了好一会儿,林笑却捂住脸:“又亲我。”   晏拂予傻傻跟:“又亲你。”   林笑却:“不准学我说话。”   晏拂予问:“可不可以学我——”   学我亲过来。   轻轻的,主动的一个吻。重重的,融入骨血般的拥抱。   林笑却擦擦脸:“休想提前吃我。”   林笑却知道晏拂予这时这刻没想吃他,可他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抽丝剥茧弄个清楚明白,会发生情爱之事。   他不要。   “我不要提前。”晏拂予说,“我要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晏拂予不知道,他不敢承诺。   林笑却没追问。   生死之敌,情情爱爱的不问。   “反正今天不能再亲我了,”林笑却说,“我要听这条河,流到哪里去。”   人的耳听不到河的归处,林笑却仍然闭上眼,吹着夜风,衣袍轻轻作响。   这一夜,林笑却听着听着靠到晏拂予肩上,安然睡着。   晏拂予抱着他,问夜风要到哪里去,问长河流得多痛快,问老树——   他该怎么做。   没有物能回答他。   晏拂予搂紧林笑却,审视自己的道。 第148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0   第二天,林笑却是在一阵令人口舌生津的香味中醒来。   鲜,鲜香气勾得腹中空空的人睁开眼来。   晏拂予亲手捉了鱼,剐下鱼鳞内脏清理干净用灵泉烹煮。   真是奢侈,辟谷丹能填饱的肚花时间精力去填。晏拂予尝了一口,鲜汤入喉,眉头舒展,好喝。   他一度担心做得难吃。   林笑却闻着香气躺不住了,爬起来犹犹豫豫走到大锅旁。   此处已不是宫殿,一处很大的山洞晏拂予的洞府。   林笑却摸摸肚子,没开口讨要。   他自己就是一碟肉菜,该物伤其类才是,怎么能兴冲冲大快朵颐。   晏拂予拿起碗,舀了满满一碗就站着。   不吃也不给别人吃。   林笑却郁闷地退了几步,不闻不看。   晏拂予唇角浅笑,抑制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道:“烫,我先端着凉一凉再吃。”   林笑却说:“不必告诉我。”   你是想热烫时吃还是凉了再吃跟他没关系。   林笑却躲回被子里去,不听不看不闻,他才不想要。   过了一会儿,晏拂予端着鱼汤走近,轻声道:“不烫了,需要我喂吗?”   什么啊,原来是给他端的,是晏拂予良心作祟还是他搞错了啊啊啊,敌不动我不动林笑却一动不动。   晏拂予一道灵力轻柔掀开被子:“你会饿着的。”   没被子遮遮掩掩了,林笑却坐起来,背对晏拂予:“我没洗漱,不吃。”   晏拂予让他转过身来,林笑却不转,晏拂予只好绕着被褥走了一圈,掐了个诀灵气浮动,林笑却有种从里到外被洗刷刷的感觉,头发丝都一尘不染。   作弊。没有水流动没有洗漱的实感。   但林笑却摸摸脸摸摸眼,都这么干净了啊……他抬头,不好意思地望了下装鱼汤的碗,很快垂下眼来:“没下毒吧。”   晏拂予老实说:“没下,但加了葱姜蒜,很香。”   林笑却哭笑不得,谁问他了啊,谁问他香不香了。   诱惑他。   哼。   就不吃。   可是肚子好饿。   哼。   吃辟谷丹。   可是辟谷丹没滋没味……林笑却摸摸肚子,忍不住抬起头偷摸望汤碗,目光被晏拂予捉到了,又赶紧垂下眼来。   他不会服输的!阶下囚不吃嗟来之食。   唔——   晏拂予直接蹲下喂了过来,堵住了林笑却的嘴。   林笑却下意识张开口吞了下去。   好香啊好好吃啊呜呜   晏拂予问好吃吗。   林笑却扭过脸去:“尚可。”   晏拂予笑:“我从河里捉的,鱼肉无刺蕴藏灵气鲜嫩无比,一年只得十几条从西到东游过妖山。”   难怪这么好吃,林笑却心里想着,面上却维持淡漠。   才不会被收买。可怜的小鱼,大鱼,无刺鱼,好香的鱼啊……该流泪的却流了口水,晏拂予又喂一口,太好吃了,悼念放在明天吧,今天就要吃光它。   “我自己吃,”林笑却道,“我才不会给你节省。”   才不当饿死鬼,林笑却接过碗筷尽量细嚼慢咽,香死了呜呜呜,对不起无名鱼,请你走了舌喉胃的轮回路,要怪就怪晏拂予,有神灵在看的话,千万保佑我别走一样的路。   林笑却吃得很香,晏拂予笑得很甜,林笑却吃完一碗瞪他,检视晏拂予有没有想吃他的渴望,若是断头饭,那可就不香了。   晏拂予蹲着往后几步:“还要不要。”   林笑却想说不要,可是没吃饱,他站起来道:“我自己舀。”   晏拂予不肯。   “太烫了。”他起手一点,锅里的鱼汤鱼肉自动飞来,晾了会儿才悠悠落入碗中。   林笑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灵力这样活泛,什么都可包揽,可太幸福了。   蹲着的晏拂予抬头看他,笑得清甜:“现在可以吃了。”   林笑却心里怪怪的,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了。   不去想不深想,填饱肚子最重要。   晏拂予心里暖洋洋的,也不知为什么,喂饱林笑却就是让他开心。   开心?   开心吗……   心里的暖意、喜悦,原来开心是这样的滋味。   过去怎么就忘了呢。   他静静望着林笑却,想要一个拥抱,想要抱着他什么都不做,不修炼了,不出山洞,不去看外面的天色雨色。   就只是两只狐狸互相取暖。   那条命……那条尾……不长在他的身上,长在林笑却的身上,也很好啊。   晏拂予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我有一点事,出去一下,你吃完了休息会儿。”   他到底在想什么,胡思乱想什么。   入情……入情吗,入情了为何要割舍,比割肉还疼。   割下手臂的肉赠予归家的狐,虽感觉到痛意也不过肉身折磨。   这时的不舍与疼,莫名其妙,古怪至极,该是无根浮萍才对,快快散去。   晏拂予走出了山洞。   散去哪里,能去哪里,他来到河边一头扎了进去。   希望流水将不该有的多余的一切冲刷流远。   山洞里没有晏拂予了。   林笑却在想要不要逃。   可妖山广袤无垠,出了此地更大的可能是被别的吃掉。   试试。   走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被发现了就说吃饱了散散步。   林笑却放下碗筷,拜拜锅里剩下的鱼肉,保佑保佑别被捉到,随即偷偷摸摸出了山洞,没有人诶,跑!   林笑却狂奔下山,心急得快蹦出来。   自由在迎接他——   脚踏空了——   “砰”   林笑却没砸地上,砸在了硬邦邦湿漉漉的晏拂予身上。   晏拂予接住他,抱住他,浑身的水浸到林笑却身上。   “别走。”他说,“不要跑。”   不要流水冲刷,不要流到远方,留在这里,留在他身旁。   林笑却掩饰:“我……我散散步。”   晏拂予仍是道:“别走。”   林笑却:“真的。”   晏拂予:“骗我。”   林笑却伪装:“没有。”   晏拂予抱得更紧,滴滴答答的水湿了两个人:“我知道不是,但我想要相信,我信。”   晏拂予说了信,就是不追究的意思,林笑却松口气,推他。   “你把我弄湿了,”林笑却说,“我不想得风寒。”   晏拂予道:“请给我时间,十息。”   晏拂予埋头紧抱,林笑却心里默念十、九、八……   到了时间,晏拂予遵守承诺松开了。   他问他:“冷不冷。”   林笑却摇摇头。   晏拂予浅笑:“那就好。”   随即牵起林笑却的手:“我们上山去,洞府里好多衣衫,换了就好。”   林笑却问晏拂予去哪了,一身的水。   晏拂予说:“我想看看鱼会游到哪里。”   “下了河后,看不清鱼去哪里。”但他的心告诉他,想要回来,想回山洞来看看贪吃的人吃没吃饱。   大道很远,身旁人很近,他看不透未来因果,这刹那只想顾眼前。   山高也好,水深也罢,晏拂予牵起林笑却的手:“散步要慢些,不能急。”   林笑却的手相较晏拂予的暖。   一个在山林中疾奔生热,一个在河水里伫立生凉。   晏拂予牵着林笑却往前,林笑却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晏拂予侧头望。   林笑却道:“我只是听你的话,走得慢。”   晏拂予知道不是,林笑却不想回山洞,不想跟他一起。   “你想去哪里。”晏拂予问。   林笑却心道,离开这里。   面上却道:“我只是跑累了,走不动了。”   补充道:“我以为跑得快消食够快。”不是逃跑——才怪。   晏拂予松开手,林笑却松口气,下一刻却被抱了起来。   “我们下山去。”晏拂予转身朝山下走。   诶?   晏拂予道:“抱紧我。”   随即运起灵力飞了起来。   林笑却赶紧搂紧。   半空中的风好烈啊,吹得人脸疼,飞得太快失重感强烈,林笑却的心跌跌醉醉,灌满了自酿的酒。   头脑发昏,情绪上涌,整个人混沌又欢快。   飞到空中啦。   飞——   这次的飞不是在做噩梦,身后没有跟着鬼怪妖魔。   不对,身旁人就是妖,要吃他的。   晏拂予湿哒哒的衣衫也被吹得浮动,兜一身风下一山青。   他抱着他抵达开满鲜花的另一座山坡。   放林笑却下来时,林笑却已经晕乎乎的了。   他笑着:“啊,到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脸也微微红着。   晏拂予捧起林笑却的脸:“你晕了。”   “没有。”林笑却否认,“只是飞太快了,我的脑子丢后面了。”   林笑却指指来时的半空:“飞——飞走了。”   晏拂予笑,捧着林笑却脸颊:“那我要亲你了。”   林笑却搞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晏拂予垂头亲吻林笑却额心,亲得慢悠悠,亲完了还说:“脑子脑子快飞回来,飞到林笑却额头里。”   林笑却怒了,哄小孩啊,推他。   推不动。   可恶。   晏拂予又亲亲林笑却眼尾:“不晕不晕,晕乎乎全散去。”   亲亲脸颊:“清醒清醒快回来。”   亲亲嘴角:“山花开遍了。”   林笑却捂住嘴,瓮声瓮气:“可一可二不可三,你都亲四次了。”   还有,山花开遍了是什么理由啊,胡言乱语就想亲他。   晏拂予静静笑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好,不亲了。”   他领着林笑却从山坡望下去:“你看,这里的山花开遍了,从脚下一直开到目光尽头。”   林笑却迎着风望下去。   好多好多的花,灿烂的美丽的飘摇的,没有一朵孤孤单单的,这里……这里好像清闲山啊。   林笑却想到生活十八年的地方,想到故事里未写结局的人,一下子湿了眼眶。   自赵弃恶掳走他,已经许久未看到清闲山一簇又一簇开不完的花朵了。   哥哥有没有引进新的花种,可恶的楚雪悯打退围攻的门派了吗,孤绝剑宗不会有事,都会好好的,对吗?   他扪心自问,无法回答。   美景在前,林笑却反而湿了眼眶,晏拂予捂住他的眼:“你不喜欢这里,我们走。”   “不,”林笑却覆上晏拂予的手,“我喜欢。很喜欢。”   “让我再看看吧,”林笑却轻柔捉住晏拂予的手,“让我兜兜风,静静心,万事皆消。”好的坏的幸运的不幸的,一笑置之。   林笑却牵着晏拂予坐了下来,浅笑:“你这里真好,这样多的花。”   晏拂予不明白,若是喜欢,为何落泪。   他没去看烂漫山花,静静拭去林笑却泪滴。   “我惹得你哭了,”他难过地说,“我不好。”   林笑却靠在他肩上:“别擦。”   他笑:“我的泪落到脚下的土地上,没准会开出别样的花来。”   “我们在这里等一场日落吧,晏拂予,”林笑却道,“这次我不跟你吵架了。”   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地收拾好情绪。   将翻涌而来的情感找块心田埋下,或许成坟,或许来日会开出别样的花。   他静静等待,不问结局。   日落时,恢弘落寞。再盛的红,也有坠至黑夜的一刻。   晏拂予抱起沉睡的林笑却,静静往回走。   他不要再来这里了,林笑却哭,他觉得疼,却找不到伤口。   皮开肉绽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第149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1   赵弃恶与晏拂予大战时。   赵弃恶濒死之际,林笑却已经昏迷。   他不能就这样死了,带着林笑却一起死,并不是一出殉情的戏。   浴血画符,赵弃恶的刀划在自身的皮肉上,他笑:“晏拂予,我且让你这一回,下次——准备好血肉,看是谁吃了谁。”   刀止符成,赵弃恶遁逃万里,抵达魔地。   他没有时间,晏拂予杀死林笑却那一刻便是结局。   赵弃恶疯狂地在魔地吞吃,不挑食不分强弱毫无神智般只知吞噬,他从诞生开始,吞天灭地的欲望便随之而燃。只要吞得够多,世上再无能阻他之人。   贪婪暴食,他想起林笑却不喜杀戮。   林笑却喜欢穿衣裳,不喜欢赤裸裸来去,赵弃恶给他缝衣裳,缝得一点也不好看,只是能穿罢了。   林笑却喜欢吃熟食,不喜欢血淋淋的,赵弃恶把肉烤熟了给他,烤得一点也不香,能吃而已。   林笑却喜欢从善,赵弃恶偏偏爱作恶,勉强收了爪牙,只会相依相伴死在一起。   赵弃恶一边吞噬一边回想,林笑却不吃人的,喜欢干干净净,不喜欢血流满地。可他不吃,别人就要来吃他了,傻。   赵弃恶带着林笑却的那份吃下去,赵弃恶吞得够多够厉害,就没有人能越过赵弃恶吃林笑却。   快啊吞啊,快,继续——吞下去。   夜晚。   晏拂予坐在床榻边掖掖被子,不让风吹进来寒凉林笑却的心。   他静静坐着,不想睡觉。偷偷碰碰林笑却脸颊,泪痕隐隐。   不是他哭的,林笑却落的泪为何叫他酸涩。晏拂予抚上泪痕,突然想起求取道籍的经历。   最高的那座山,一步一步往上爬,不得动用灵力。   用灵力爬上去见到的只是幻象,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上去,才能拿到上古神祇的遗留。   风雪压身,晏拂予几次陷进去几次爬起来,十指劈裂的血顷刻冻成红霜。   他不知道山上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回头。   晏拂予擦尽林笑却脸颊泪痕,俯身吻上他眉心,声音极轻:“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我们就不是食客与食物的关系。”   不要再担惊受怕,不会了。   晏拂予最后望他一眼,转身出了山洞。   洞府石门闭合,外界纷纷扰扰惊不到沉睡的人。   晏拂予拔剑道:“出来吧。”   葱茏的山林后,赵弃恶走了出来。双眼血红,浑身魔气,他笑:“发现了啊。”   夜色如墨,星辰数颗成线,晏拂予久违地感受到了命运。   他道:“穷凶极恶,穷途末路,赵弃恶,若不回头,咎由自取。”   又是这八个字,玄武也说给赵弃恶穷凶极恶穷途末路的箴言。   胡言乱语!   赵弃恶笑:“我不管你为什么不杀林笑却挟制我,我赵弃恶领这份情。”   “但——道不同,不杀你,我与他不能成活。”赵弃恶念咒起势,“抱歉了。”   作弊般的吞噬能力下,赵弃恶吞一个魔就得到一个魔的修为本领。   晏拂予明显感到赵弃恶的修为成倍增长,他应付得相当艰难。   修炼多年,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一步又一步走来。晏拂予执剑回之,刺伤赵弃恶。可下一刻,赵弃恶攥住他剑,竟徒手掰断了长剑。   “你不是我的对手了,”赵弃恶笑得张狂,如醉酒般将断剑掰成好几半嚼碎了吞下去,“我现在啊,无物不可吞。”   “我,”赵弃恶笑容变淡,为何不是痛快而是痛苦,魔气萦绕,他又笑起来,“我要杀了你,吞了你。”   “不,”他道,“看在你的好心份上,我要把你的心留给林笑却尝。”   他要带着林笑却飞升成神,天下再无能阻之人。   晏拂予换剑再来,取精血覆剑刺去,赵弃恶故技重施,手却如坠岩浆顿时烧熔。   赵弃恶咬牙急退:“该死。”   晏拂予道:“生灵涂炭,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这一夜还长,”晏拂予提醒道,“请勿轻敌。”   洞府内,林笑却在剧痛中醒来,他浑身是汗满脸泪水,晏拂予却不在身旁。   他想要起来找人,好痛啊,好痛,随便什么都好,晏拂予在的话随便给他什么丹药,止疼就好。   怎么不在啊,去哪里了。好疼,天呐,林笑却眼睁睁看着十指血肉枯熔能见白骨,抑制惨叫血汗泪齐落,百里秩那双手也是这样的,烧毁了握剑都疼。   林笑却咬住被褥,忍住,忍,汗水湿了满身,疼得浑身战栗。   从头骨到脏腑,每一寸血肉好像都不属于他了,在野兽的嘴里翻腾。   他疼得轻喊:“妈妈,妈妈——”   他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只是作为祭品诞生。唯一的冢便是孤绝剑。   浑身的伤越来越重,血浸红了被褥。林笑却想起谢萦怀,若是他在,一定会心疼得不知所措,而楚雪悯,大概只会冷眼旁观,看他在痛苦中死去。   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天下之人都有己愿,可这愿望为何要他人的血肉去填。   晏拂予去哪了,夜深了,怎么还不回来。   不喜欢陪他看日落的话,告诉他,别丢下他,太疼了,啊——给他一点药,好不好。   洞府之外,晏拂予几乎成了血人,赵弃恶也没好到哪里去。   除了禁制里的洞府,整座妖山都被惊动,大小妖纷纷外逃。   赵弃恶笑:“哈,九尾狐,果然是九尾狐,你怎么还不死啊。”   晏拂予道:“在下不愿死。”   赵弃恶自剥肋骨祭天:“抱歉,我必须赢。”   这条命,可不只是属于他。   很奇怪,人间祭祀献那样多人牲,也没能惊动天地,而赵弃恶献祭血肉却是有求必应,晏拂予眼里,一道冥冥之中的古老力量灌注赵弃恶。   那一刻,晏拂予捉住了什么。   他呢喃:“天道。”   天助之,难怪这世上会诞生这样一个怪物。   晏拂予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明了。   赵弃恶冲袭而来,晏拂予用尽最后的力量回击。   却被击飞出去,砸在洞府石门之上。   禁制染了他的血,石门霎时洞开。   晏拂予一瞬便来到林笑却身旁。   赵弃恶僵住了。   晏拂予抚上林笑却脸庞,满眼血丝:“醒一醒,林笑却,醒一醒。”   林笑却掀开湿润的眼睫,见到晏拂予回来了,泪水顿时涌落:“我好疼,我要喝药。”   发现晏拂予也受伤了,浑身是血,泪水止不住:“你怎么了,你也要吃药。”   晏拂予摇头:“没关系。”   他浅笑:“林笑却,听着,你得吃了我。”   林笑却怀疑这是噩梦,他根本没醒过来。他把眼睛闭上,重新睁开,怎么还是血人晏拂予啊。   他喜欢雪人不喜欢血人,两个人身上都是血,要流尽了。   晏拂予将林笑却抱起来,赵弃恶奔过来一手击穿他胸膛,他也没力量反抗了。   鲜血溅在林笑却脸上,人很快就被赵弃恶掳到怀里。   赵弃恶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   “没关系,没关系,你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赵弃恶抚上林笑却脸庞,“不疼不疼很快就好了,我杀掉他了不怕不怕。”   林笑却侧过头去,眼睁睁看着晏拂予倒下了。   怎么这样啊。怎么又有人死在他面前了。林笑却推赵弃恶,要扶晏拂予起来,赵弃恶紧紧搂住他。   “别过去,”赵弃恶道,“他还有几口气呢,还在喘。”   “等他死透了,我再把他粉碎了做给你吃。”赵弃恶笑,“这次我会烤得很香的。”   林笑却死劲儿推他:“放开我。”   “我不怕,”林笑却轻声道,“我就是要过去。”   好多血啊,再不止血来不及了。   他不想被吃,可也不想吃任何人的血肉啊。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为什么……   “你放开我,”林笑却泪如雨下,声音发颤,“放开我。”   赵弃恶咬牙:“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过去做什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过去报仇的,好好好,我给你刀,你过去砍死他砍成好几段,我给你。”   赵弃恶把刀塞给林笑却,推他一步:“去啊,杀了他。”   林笑却提着刀,刀在地上发响发颤,接近之时却松了手。   刀坠地上,林笑却抱住晏拂予,浑身如坠冰窖。   “你——”林笑却说不出话来,“你要——你要离开了吗?”   晏拂予竭力抬手,想为他拭泪,抬不起来了。   “别哭,”晏拂予道,“听着,赵弃恶终究一败涂地,林笑却,你得代替他。”   “别害怕,”晏拂予浅笑,“我明白了,太上忘情不该是爱上又杀了。”   他说:“我——林笑却——”   林笑却流着泪问:“你的丹药呢,你那么多那么多的药,快取出来啊。小妖怪送你的,你自己炼的,一定有好多好多,快取出来好不好,我喂你,这次换我喂你了。”   “我不要吃你,你也不要吃我。”林笑却按住流血的伤口,“不可以吗?”   晏拂予道:“我喜欢你。”   “所以,”晏拂予唇角微扬,“这次我自愿的。”   与其成为这盘棋的棋子,走入命定的终局,落入赵弃恶的口中,不如自选一条死路。   妖丹自体中而出,莹莹发亮,生一室的光。   晏拂予竭力捉住,竭尽最后的生机喂入林笑却口中。   林笑却不肯吞,晏拂予搂住他吻上去。   如那日一般,吻得天昏地暗。   生命的尽头,天亮的时刻,新的一天到了。林笑却又欠他三个吻,就用这一个偿吧。   林笑却跪坐原地,日出东方,红霞万里。   他怀中的人没了声息。   林笑却头低垂着,失了力。   赵弃恶捡起坠刀,收刀入鞘,旁观这一场戏,真精彩啊。   难怪晏拂予不杀了林笑却,原来是又勾搭上一个。   赵弃恶笑了起来,笑了会儿七尾并出裹住林笑却,睡觉去吧,这剩下的血肉可不能浪费。   狐尾如囚笼,将林笑却缠裹。   双目覆,手脚缠,林笑却只能听到隐隐碎骨声。   泪水濡湿狐毛,赵弃恶一边嚼一边竟也掉了颗泪。   该死,怎么救人的他还是成了恶人啊。   失了妖丹的血肉,治不好赵弃恶一身的重伤。他吞吃殆尽,得尽快带着林笑却逃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直隐没的楚雪悯,持孤绝剑挡住了赵弃恶的去路。   “今天怎么,”赵弃恶擦了擦血,“一个接一个的。”   楚雪悯道:“我等你好久了。”   赵弃恶笑:“你也学会玩卑劣了?有进步。”   楚雪悯道:“承让。”   话落,楚雪悯持孤绝剑杀来——   赵弃恶冷戾了眼。 第150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2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林笑却不知昏迷了多久才醒来。   睁开眼时,看见这床帐房梁,恍然如梦。   是梦吧……竟然梦回清闲山贪睡小屋,怕愁贪睡,怕……   林笑却闭上眼,泪水流过眼尾流过耳廓湿了颈侧。   晏拂予不在了,小精怪要怎么办。   会不会有另一头狐狸守住山头。   小狐狸们还拜托晏拂予收集春宫图来着,他有那么多那么多,交不到小狐狸手上了。   他说他爬过妖山最高最高的山,最险恶的山头他也攀了过去,如今尸骨无存连座坟都不会有,黄泉与人间的界限他永远无法越过。   再也吃不到河里的鱼了,再也爬不到那棵老树上。   再也不能侧耳倾听流水流过。   风不会拂到他的身,雨不会湿润他的脸。   从死亡那刻起,人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一路走来,尽是相杀相食,这人的血肉堆叠,那人的白骨焚毁,林笑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非要一个又一个人的性命去填。   他想起师兄,想起战死的将士,想起那一夜的大火,想起晏拂予。   倏然间冷意侵袭,林笑却颤了下,霜雪骤生,这熟悉的温度……他记得孤绝山终年积雪,楚雪悯身边永远这样冷冽。   林笑却慢慢睁开了眼。   仍是梦吗?   与他几乎一样的面庞,毫无温度的苍白,楚雪悯在靠近他。走近床榻,居高临下。   林笑却眨了下眼,仍在眼前。   不是梦。   他擦擦眼眶,泪水突兀地止住。   不愿在这人面前落泪。顶着一样的脸,他不要输给他。   楚雪悯静静地凝望他,两个人谁也没开口说话。   林笑却过了好片刻问他:“哥哥在哪里?”   楚雪悯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在为谁而哭泣。   “为已死之人,”林笑却强撑着微微笑了下,“为将死之人。”   既然回到清闲山,想必赵弃恶败了,林笑却的死期也快到了。   楚雪悯道:“你的泪太多了,太软弱,太无能。”   “怯玉伮,”楚雪悯道,“赵弃恶关押在囚牢,择日大祭。”   林笑却听到了,想了会儿:“好像是活该的。我呢,我陪葬。”   “父亲,”林笑却突然笑得开怀了些,只是泪水压抑不住,自眼角滑落,“我都知道了。”   “我是你一手锻造出来的祭品,从来就不是什么父子,从始至终,只是颗祭剑的棋子。”林笑却道,“我对你没有期待,我只是想知道,哥哥去哪了。”   “谢萦怀,”楚雪悯问,“你很在乎他?”   林笑却不明白楚雪悯怎么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来。问得这样愚蠢,面上还是一副冷漠的模样。   “我不该在乎吗?”林笑却近乎质问,“临死前,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见的人。”   几乎明晃晃地说了,他不想看见楚雪悯。   楚雪悯挪开目光,不回答,不离开。   林笑却倦了,懒得赶人了。   他觉得冷,他背过身去。   这样久的时光未见,两人之间仍旧无话可谈。   温度越来越低,小屋里渐渐结起冰霜,飘起雪花,林笑却冻得颤栗不已,楚雪悯才退了几步,凝望刹那,转身离去。   清绝宫。   孤绝剑横亘眼前,倒映出楚雪悯双眼。   他想象不出这双眼落泪的情态,可怯玉伮偏偏落给他瞧。   是他胜了,指日可待,该高兴才是,可悲寒太久,凝霜难融……他闭上眼,收了剑。   大祭紧急地筹备之中,孤绝剑宗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九大宗门围攻的罪魁祸首捉住了,当祭剑祭天,告慰亡灵。   往禁地送丹药的长老提了一嘴:“可算是了结了,你变成如今模样,那叫赵弃恶的魔头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长老本是想宽慰谢萦怀,可谢萦怀听了,竟下意识捏碎了药瓶。   他抬眸,紫气氤氲:“祭剑?”   长老叹了一声:“是啊,宗主将在孤绝山开刃血祭。可惜威力太大,我们无法旁观,只能在山下哀悼亡灵。”   “用最高规格的祭奠仪式,安抚那一战中逝去的魂灵。”长老默哀了一刻后,说谢萦怀手劲越发大了,重新递给他几瓶抑制魔力的丹药,“我走了啊,我最近找到本古籍,没准能抑制魔性,别灰心。”   长老走后,谢萦怀望着手中的丹药……哀悼亡灵,楚雪悯此举,到底是为了安抚围攻之时逝去的人,还是为了给怯玉伮送行啊。   祭一把剑满宗哀祭,排场够大的。   可人活着的时候不念着,死了再悼念有什么用。   谢萦怀松开手,丹药砸在地上,魔气抑制不住地暴涨。   再一次……他要再一次舍弃怯玉伮吗?   山阴的命是命,怯玉伮的命就不是命?   为何。为何人命分轻重,他杀的人也不少了,吞的心脏一颗又一颗……还坚持所谓的大义、所谓的使命,不可笑吗?   自始至终,他只是楚雪悯的心魔,所谓这一切,当真是出自他本心,还是楚雪悯影响了他?   谢萦怀捏碎枷锁,他很想告诉自己是后者,但密密麻麻涌上来的理智告诉谢萦怀——   他是真的希望山阴一族繁荣强大,真的希望再没有族人沦落地狱。   可是有那么多人为了山阴前行,可有哪一个为了怯玉伮前行?   都要怯玉伮的命,都要他去祭那把冷冰冰的剑,太凉了,怯玉伮受不了的。   冷风袭,拂过几缕银发。   谢萦怀抬手捏碎囚笼,让他们自私一次吧。   ·   林笑却在颠沛中醒来,见到这银发林笑却准备呼喊的,可熟悉感令他将呼救咽在喉头。   银发人背着他,逃跑似的。   林笑却侧头望,认不出这是哪里,不在剑宗了。   林笑却将头趴在银发人肩上,轻声问:“哥哥,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声音很轻,怕这只是一场梦被声惊醒。   谢萦怀说老了。   林笑却笑:“骗人,我才走了、一年?两年?我也记不得了,反正哥哥不可能一下子就老了。”   谢萦怀心如刀割:“会不会嫌弃哥哥?”   林笑却亲了亲银发:“很酷,喜欢。”   谢萦怀眼眶顿红,他不可能告诉怯玉伮,这一切是因为他吃了人心。   怯玉伮的哥哥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我们要去哪儿啊。”林笑却问。   谢萦怀说去魔地。   林笑却疑惑去魔地做什么。   谢萦怀:“逃命。”   林笑却愣住:“逃?”真是逃啊。   不可以逃。楚雪悯会追上来,谢萦怀会被牵连的。   林笑却按住他肩膀:“停下,我不去。”   谢萦怀不停,林笑却怎么让他停都不停。   “你知不知道,楚雪悯要杀你,”谢萦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孤绝剑宗的人不在意。”   林笑却挣扎着,要从谢萦怀背上下来。   谢萦怀怕他摔下去,只好蹲下松开手。   林笑却落了地,瞧见……紫眸银发……   林笑却垂下头来:“没关系。”   “你不敢看我吗?”谢萦怀问。   林笑却摇头,眼圈发红,抱住他:“哥哥一定遭了好多罪,怯玉伮没能陪在身旁,哥哥,对不起。”   谢萦怀咬住牙,抑制泪水。   “哥哥,”林笑却抬眸时,亦湿了眼眶,“有时候是不是觉得命运挺荒唐的。”   “我认了。”林笑却笑,“不逃了。”   林笑却不想逃,他的命和赵弃恶的命绑在一起,除了一死他没办法约束赵弃恶。   若赵弃恶又动了杀万人血祭的心思,瞒着他偷偷地进行……   倒不如干干净净地了断,这条命赔给赵弃恶。   茹毛饮血,吞吃杀戮……林笑却倦了。   “可那一次哥哥舍下你,”谢萦怀捧起林笑却面颊,“那一次的踏青始终未成。”   谢萦怀唇微颤,咬住牙关。   “有时候我在想,”谢萦怀道,“如果当初我带你下山,至少在祭日来临之前,陪着怯玉伮走了好远好远。”   “远到楚雪悯也得跋山涉水,才能将你我捉回。”谢萦怀擦擦林笑却眼尾,“怯玉伮,满足哥哥的心愿吧,我们走一次,不管能走多远。”   “可——”林笑却心中忧虑。   谢萦怀笑:“楚雪悯不会杀我,我是孤绝剑宗那一战的功臣。”谢萦怀讥嘲般,暗自说了谎。   “走吧,”谢萦怀牵起林笑却的手,“否则哥哥此生难安。”   林笑却静静地望着他:“只是迟来的踏青?”   谢萦怀含着笑:“踏一山青,看哥哥跳一次祭舞,而后回去。”   “给怯玉伮送了行,”谢萦怀道,“以后就不惦记了。”   “桥归桥路归路,生死相隔。”谢萦怀闭上眼,“怯玉伮会不会怪哥哥心狠。”   林笑却摇摇头,靠在谢萦怀肩上,轻声道:“我还从没见过哥哥跳祭舞,一定很好看。”   “怯玉伮本就活不了多久,”林笑却与谢萦怀十指相扣,“小的时候你照顾我长大,长大了就到了送别的时刻,哥哥,别难过。”   谢萦怀成魔后,修为实力暴涨,当初无能为力的,如今有了几分可能。带着怯玉伮逃亡,终归只能逃得一时,可一场祭舞,又是否能求得生机。   谢萦怀睁开眼,满眼血丝,只能赌一赌,哪怕九死一生,也好过和赵弃恶同生共死毫无可能……   就用这命,赌宗主对怯玉伮的心,赌这一线生机。   春夏交接,谢萦怀牵着林笑却上山。   山中鸟儿鸣,清泉泠泠,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一块又一块光斑。   林笑却看到光中的尘灰盘旋飞舞,又见群鸟飞过。   到了山腰平地,谢萦怀停了下来。   他笑:“就在这里跳给怯玉伮看好不好。”   风吹着叶轻响,林笑却浅笑着说好。   “可是哥哥,不准动用灵力。”若是动用灵力,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灵,这哀悼亡灵的祭舞若是引来了神鬼该如何收场。   谢萦怀还未回答他,林中突生狂风,风雪随之飘摇,楚雪悯追上来了。   谢萦怀上前将林笑却护在身后。   楚雪悯一步步走出林中。   他未多言,执剑杀了过来。   谢萦怀将林笑却推至山石后,魔力化剑接住这一刃。   两人的剑法如出一辙,避过林笑却冲往山下拼杀。   至傍晚时分,谢萦怀一败再败。   楚雪悯道:“谢萦怀,走到这一步穷途末路。”   谢萦怀道:“那又如何?总好过做你一辈子的影子。”   “我终究是,”谢萦怀笑着,“临到头做出了和你不一样的决定。”   “你不要他,剑宗不要他,我要,”谢萦怀眼眶发红,“是我养大他,是我照顾他,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外人。拿一个父亲的虚名,就要他的命,可耻。”   楚雪悯冷漠地看着他:“纵容你苟活这些岁月,如今该收回了。你真不像我,狼狈不堪、优柔寡断,既做不成恶人,也做不成善人。”   楚雪悯提起剑:“你只是我与怯玉伮之间,无足轻重的一笔。”   楚雪悯剑将砍落的刹那,林笑却冲过来挡在了谢萦怀身前。   “宗主若要杀他,”林笑却道,“请先割下我的头颅。”   楚雪悯却不受这威胁,灵力轻柔一推,便将林笑却推至十米之外。   林笑却狼狈跪倒在地,顾不得手脚擦伤,可他还没爬起来,楚雪悯的剑就刺入了谢萦怀胸膛。   林笑却愣在原地,突然间眼前就黑了。   他怀疑这是梦,又做了一个噩梦。   最近噩梦缠身,梦中梦叠梦,一个又一个脱身不得。   脱了一层皮,再脱一层,他怀疑这些梦是要把他剥成白骨才允他醒来。   林笑却擦擦眼眶,眼前仍是黑的。   站了刹那,黑暗无边无际,林笑却跌砸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楚雪悯分神望向林笑却,如此轻柔的灵力都能令他昏迷,谁都能将他献祭分一杯羹,弱到这样的程度。   谢萦怀趁此拔出了剑。手上的血、胸膛的血,浸满衣衫。   他道:“不用你杀,我自己选个死法。”   他顺着楚雪悯的目光看向怯玉伮:“你看他,谁都欺负他,我以前也欺负过他,有时候老对怯玉伮发脾气,怯玉伮——”   谢萦怀眼眶湿润,哽咽:“怯玉伮从不欺负回来,只会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背对着我,说着不跟哥哥说话了,不理哥哥了,可我只要端点好吃的好玩的过去,怯玉伮就把我欺负他的事全忘了。记吃不记打。”   “我无能,偏偏撒气给怯玉伮。无能到最后,还要伤怯玉伮的心。”谢萦怀笑,泪水滚落,“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犹犹豫豫、迟迟下不了决心,既辜负了族人又辜负了怯玉伮。”   “像我这样的魔,大概魔头们不会承认的。”谢萦怀踉跄着站了起来,“不用你杀,我亦无颜面活在世上。”   “请宗主旁观,”谢萦怀道,“让我以山阴的身份跳一场祭舞。”   楚雪悯拧住眉:“你要做什么?”   谢萦怀道:“怯玉伮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他的命不该跟赵弃恶绑在一起。”   他要给楚雪悯一个选择。   “还请宗主成全。”   楚雪悯道:“你可知不过一旬便是祭日,你的牺牲毫无意义。”   谢萦怀笑:“与其永远被关在禁地里,宁愿换给怯玉伮十日自由。”   “宗主,我有时候想,你当真把所有的迟疑、优柔都割舍了吗?”谢萦怀抬手起势,“很遗憾,我看不到结局了。”   每一个山阴自诞生起便会这样的祭舞,每次祭神日,谢萦怀从不去看。   身为心魔,无法与山阴共鸣共歌,这只能提醒他不伦不类,魔不是魔,亦不是山阴。   他从割舍心魔前楚雪悯的记忆里得到了祭舞步骤,却永远得不到山阴的身份。   楚雪悯退开十米,将林笑却抱到怀中,席地而坐,伸手捂住林笑却的耳朵。   楚雪悯道:“我给你伴个奏吧。”   楚雪悯唱起山阴的自然之语,日暮夜临,山林里亮起莹莹的白光。   谢萦怀在山阴一族的族长歌声里起舞。歌声空灵缥缈神圣飘远,风拂来,吹动谢萦怀血袖。   谢萦怀浑身鲜血流淌,不止是重伤导致的失血,更多是这血祭之舞,献祭他的心脏、骨头、血液,献祭每一根头发,献祭灵魂……血衣在夜色里随舞步动,风吹过他银色的长发,幽紫的眼瞳在夜色里无比虔诚。   取他的命,取他的魂灵,献祭留在这世间的每一寸血肉,剥离怯玉伮体内的命草。   他吃过的人心,饮下的罪孽,一同奉献给上苍……谢萦怀的心脏一下又一下跳着,舞步与记忆中怯玉伮跳过的如出一辙。   似乎怯玉伮与他融为一体,跨过时间的长河,再次相遇。   谢萦怀的心跳声渐渐平息,他的血肉在祭舞里化为火星子般的光向林笑却奔涌而来。   山神啊,已逝的神灵,倾听您孩子的祈求,成全我仅剩的渴望。   山林之中亮起无数的白光,萤火一般涌来,与火光交融,将林笑却包裹。   舞步不停,歌唱不歇,谢萦怀已成白骨仍然继续,楚雪悯望着眼前骷髅,神圣的歌声里骤然悲悯。   他低下头,捂紧林笑却的耳,不要听到,不要醒来。   白骨渐渐剥离成灰,谢萦怀是活着还是死了,舞步仍在继续。   星星点点的光裹住林笑却,回到出生以前,光如水,命草渐渐脱离,消散。   楚雪悯吟唱着祭曲,抬起头时,正瞧见谢萦怀灰飞烟灭。   如光般散去了。   楚雪悯突然想起初初剥离心魔那日,欲杀之,可角落里的婴孩哭个不停。   楚雪悯拧着眉,心魔顾不得逃,奔向角落抱起婴孩,哼唱山阴的歌谣,哄孩子睡觉。   这从不忍之心里诞生的心魔,终究是死在了不忍之心里。   灵力浮动,飘摇的落叶覆上血痕。   沉寂的夜色里,楚雪悯抱着林笑却站起来,静默半晌,转身离去。 第151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3   林笑却再次醒来,是被风叫醒的。   风把窗子吹得摇晃作响,雨丝直直打进来,顺着这开口送进来的凉意爬到人身上,林笑却浑浑噩噩挣扎在梦里,清醒浓一分倦意不肯松手,拉扯了大半晌清醒占了上风,林笑却睁开了双眼。   他脑子钝钝的,梦境残留的余韵。坐起来让凉爽的风吹吹脸庞,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这时候能有阵灌满了凉意的风吹到身上,就像泉水流过他一样,舒服得人不想说话。   他记不得做什么梦了,想必不是好的,连回想都丝丝的疼。一枚细针在身体里穿针引线四处游走,把五脏六腑乱糟糟缝合在一起,外面看着还是好的,内里血脓发肿坏掉了。   林笑却喜欢这阵凉风,恨不得风更大一些,把窗边的雨吹到他身上来,湿漉漉满身。   透明的雨,不会是血的颜色。   楚雪悯端着药碗走进来时,将吹开的窗户关好,密不透风里,林笑却想起那个梦了。   无泪可流,他怔怔的、呆呆的、僵木在那里,像被人活生生塑进泥塑里。   喂药的时候,林笑却并不反抗,也没有大吵大闹。   饮下一碗穿肠毒药或是治病良药,出自楚雪悯,都无甚区别。   一样能钻透他的心,渗进他的骨血,凝成一把把钩子钩住浑身的骨骼,叫他在祭日来临前还能维持个人样。   “我杀了谢萦怀,”楚雪悯道,“一剑穿心,死得很快,痛苦的时间很短。”   “但太快了,”楚雪悯搁下药碗,“没有留下遗言。”   林笑却记得,记得很清楚,是用孤绝剑杀的。药太苦,苦得人被迫地清醒,不得不回想起来。   孤绝剑啊   也是林笑却的坟冢。   楚雪悯静静地看着他,期待他说出一言半语来,诅咒咒骂歇斯底里痛苦尖叫都好,不要沉默,痴痴愣愣。   楚雪悯注定失望了。   这个世界死了一个人,风雨依旧,楚雪悯走后,林笑却默默走进雨中,雨不来就他,他自己踏进来。   雨中的他和别的植物没什么不同,一样在风雨里淋淋漓漓。   漫天的绿意泼洒,春流到夏,风雨大作草叶颤响,为何这风不再狂烈些,吹不倒站立的人,这雨也怀着春夏的柔情,不肯淹没了他。   风仍是风,雨仍是雨,植物仍是植物,他也只是他。   十日后便是祭日,要把他这祭品血祭孤绝剑,谢萦怀死得毫无价值,哥哥死得多么轻易啊。   本是他一个人的祸事,牵连到谢萦怀身上,如今一把剑要杀掉三个人,如果赵弃恶算个人的话。   他除了提前成为死人,还能做什么。   报仇吗?如何报仇,报仇了山阴又该如何。   从头到尾,竟只有死路一条。   林笑却伫立雨中时,楚雪悯远远地看着。   他看着怯玉伮浑身湿透,乌幽幽的发和衣衫湿在一起,眼眸和眼泪湿在一起,楚雪悯不能够靠近。   靠得近了,雨会成霜,林笑却会固执地留住泪水,不肯滴落。   明明最是弱势,偏偏在他面前……视他作仇人,也好。   楚雪悯诞生在一个秘境,秘境里的活物只有他一个。   这秘境灵力丰富得成液体流淌,百岁光阴一晃而过,楚雪悯成山鬼那日,秘境破碎灵液尽入楚雪悯身,同时他预见了命运。   上天在秘境造他,又叫他预见命运,仿佛造他来改变山阴一族的境地。   楚雪悯在修真界横空出世,一面世便少有敌手。   即使这命运几般波折,但终究要走到了底,他该毫无迟疑地走下去。   可楚雪悯突然想起九尾狐临终的话。   一直用术法监控事态的楚雪悯,即使位处远地,仍旧听到了。   天道……赵弃恶终究一败涂地,林笑却,你得代替他……   九尾狐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疯了,还是感应到了什么。   楚雪悯望着雨中的林笑却,向前一步,脚下霎时生出霜花,他顿了下,没有继续。   楚雪悯转身离去,今夜适宜占卜,不问天祈问山神。   已逝的神灵啊,请用您遗留的气韵警示您的子弟,告诉我,山阴一族的前路是否即将改变。   告诫我,到底忽视了什么。   取用我的血,剜去我的肉,请您降下神赐,指示我的归途。   楚雪悯脸色苍白,血液流失,可占卜没有结果。   一片灰茫,这灰茫的雾如同他预见命运那一刻。   秘境破碎,进阶山鬼,于一片灰蒙的雾气中,预见命运。   命运?   楚雪悯静坐原地,久久失神。   十日很快就要过去。   期间林笑却问楚雪悯,谢萦怀的尸身在何处。楚雪悯说是摔下山崖了。   “他濒死之际,想爬到你身边来,孤绝剑的剑风拂过他,也就摔了下去。”   “粉身碎骨,无法捡拾,避免野兽误食,将之挫骨扬灰。”   林笑却听了,未对这说法表现出相应的情感来。   楚雪悯问:“你不恨我、不怨我、不吵闹,不想为谢萦怀报仇吗?”   林笑却看着他,双眼是泥塑木偶的眼,毫无情绪。   莫名的酸涩爬上楚雪悯空洞的心腔,他扭过脸,近乎较劲儿,林笑却仍然静静望着他,却将他拒之门外了。   楚雪悯离失魂落魄的程度太远,摒弃多余的情绪,也跟林笑却一般成了个死物。   他站起来低声道:“只剩最后一日,若有遗言,提前告知或书写。我走了。”   楚雪悯说着走了,其实是远远地偷偷地望着。   他望见林笑却痴滞许久,走出门外,寻一捧泥土捏出个泥人来。   挖个小坑,摸摸泥人,放进浅坑里用土埋起来。   过家家似的坟墓。   楚雪悯的心脏在赵弃恶那,不忍之心也早抛给了谢萦怀。   他不该有波澜,只是一抔黄土一座小坟,连血腥都未见半分,不该生出多余的情怨。   怯玉伮的头发越发长了,没有人给他打理,幽幽地淌下,乌色的泉,彼岸之下。   苍白的脸,手指捏一朵残花放在小坟包上,不会有蝴蝶飞来。   可等到夜晚的时候,出现许多的萤火虫,围绕着怯玉伮,围绕着那座小小的坟墓。   ·   点亮孔明灯的那一天,漫天繁星,四周萤火,哥哥想要的不能两全。   他问他,将来要不要到世界尽头去看看。   他却说:“怯玉伮走到哪,哥哥就跟到哪。”   怯玉伮如今尚在人间,谢萦怀早一步去了地府,哥哥跟不上怯玉伮的脚步了。   两全?   两全……林笑却主动走下天平的一端……   全了他一人,还是全一族,很容易就能做出的决定啊,哥哥应当早早地将他抛下。   而不是白白葬送了性命。   他以前有一点怨谢萦怀,不站在他这一边,可等到谢萦怀站他这边了,他好后悔好后悔啊……   “哥哥,”林笑却望着小小的坟包,“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认命,是不是就不会枉送了你的命。”   “哥哥可以活好多好多年,活到旧的湖枯竭,新的山崛起,活到一个文明从萌芽到盛放……”   “活到清闲山的花开遍千百年。”林笑却跪在墓前,“可是,一个人生来,怎么可以是祭品呢?”   这个世界错了,付出代价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反抗的人。   山林中蓦然莹润起星星点点的白光,惊动远处旁观的楚雪悯。   山神的遗蕴应和而来,环绕着萤火里的怯玉伮。   楚雪悯入了幻象,在那灰蒙蒙的命运之雾中,藏着一张看不清的面具,面具轮廓如同凡间祈天祭祀神像。   眨眼之间,幻象离去,星星点点的白光亦消散无踪。   楚雪悯坐地占卜,这一次的卦象应在林笑却身上。   山阴一族的前路,千万道灵线与怯玉伮牵连。   怯玉伮手中攥着一个替身傀儡,血迹斑斑。   他在千万道悬吊的灵线里,抱着傀儡入眠。   楚雪悯吐出一口血来,卦象霎时消散。   静坐调息良久,楚雪悯回了清绝宫。   赵弃恶便关押在清绝宫层层禁制的地宫里。   灵珠燃,光荧荧,楚雪悯下地宫两把小剑击去,将折腾着的赵弃恶钉死在石壁上。   血液顺着小剑滴淌,赵弃恶抬眸:“杀我啊?”   眸光微闪,赵弃恶垂下眸来。他讨厌这地宫里不够明亮的光,模糊了楚雪悯和林笑却的界限。   “疼在我身,疼在怯玉伮心上,”赵弃恶低声道,“这是何苦。”   楚雪悯又是一剑击来,斩断赵弃恶颈间碎发,银光闪,赵弃恶拧着眉:“真杀啊。”   无数道灵力袭来,给赵弃恶开了数十个窟窿,赵弃恶眼神阴戾。   却不得不求饶:“怯玉伮在哪。”   他死不了,可怯玉伮受不了。   这般的疼,怕是要疼得昏过去。   “他叫你一声父亲,你给个痛快便是,磨磨蹭蹭算什么。”赵弃恶笑,“我技不如人,我认了。可你好到哪去?说着山阴受苦受难,又造一个新人来替你一族受苦受难,我要是你,我都没脸见他。”   楚雪悯道:“你很享受和怯玉伮共享苦难?”   赵弃恶神色冷淡。   楚雪悯道:“我掏出自己的心脏造就你,你的喜欢到底是你在喜欢,还是我的心在喜欢。”   “你认不清吗?”楚雪悯持着孤绝剑一步步走来。   赵弃恶抬着头,不服不甘:“你就是个残废,还把自己当完人呢?”   “不过我褪去的旧皮,一副臭皮囊,装模作样,你以为你长着和怯玉伮一样的面孔,怯玉伮就会在意你?”赵弃恶笑,“你算什么啊,不伦不类,而我和他,共赴黄泉,陪葬啊,人间不就流行这一套,情情爱爱,生生世世的纠葛,我和他才是天生一对。”   楚雪悯垂眸看着他,不言不语又是一剑,剑气伤到枷锁与禁制,楚雪悯仿佛未察觉似的。   赵弃恶竭力遮掩下来。   楚雪悯来这一番,只为泄愤般,又是七道灵力,伤得赵弃恶遍体鳞伤才离去。   可等他出了清绝宫,下了孤绝山,周边飘洒着雪霜时,楚雪悯望着夜色,望着漫天的星辰……怯玉伮能逃到什么时候……而他到底是入了新的魔障,还是幡然醒悟。楚雪悯暂无法抉择。   夜色茫茫,赵弃恶逃出了地宫。   他循着曾踏过的路来到清闲山上,一路算得上畅通无阻。   风吹开门窗,林笑却望过去,浑身血淋淋的人找上门来。   赵弃恶说他逃出来了:“我带你离开。”   林笑却怔了会儿,为什么赵弃恶浑身是伤,可他完好无损啊。   很快,赵弃恶也意识到这一点。   他拧起眉:“怎会?”   牵命草拔除条件苛刻,大祭在即,楚雪悯为何多此一举。   “来不及了,”赵弃恶上前牵起林笑却的手,“我们先走。”   可林笑却不想离开了。   “赵弃恶,我就不走了。”环顾住了十八年的贪睡小屋,他说他要留在这。   赵弃恶攥紧他的手:“你是活够了,这就想赴死了?”   林笑却沉默以对。   赵弃恶恼恨道:“你若是找死,我现在就能吞了你,连皮带骨地嚼碎,省得你命丧剑下。”   林笑却想了想:“你一直在等这一刻,如今等到了。”   赵弃恶侧头盯着他:“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林笑却笑着,不答他,双眼里谁都容不下,空茫茫看着他,又透过他,看向光怪陆离的命运。   赵弃恶扭过脸去,伤口的疼意迟了几炷香,如今才泛上心头。   他不管不顾,狐尾裹起林笑却。   得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楚雪悯远远地缀在后面。   重伤的赵弃恶无法察觉。   逃出剑宗后,他对林笑却说:“不管楚雪悯跟你说了什么,什么大义什么一族,别信,我只记得你之前不想死。”   “如今这副样子,我只当你被楚雪悯忽悠瘸了。”   他才不会看着林笑却赴死。   傻啊,傻子,傻透了。   “我们去魔地,去幽冥,去人间。”   “不想我做坏事的话,我也会收敛的。”赵弃恶道,“不要难过,等离开这里,就把这里的事都忘了。”   明明是逃命,赵弃恶说得跟私奔似的。   “我缝衣裳的技术会进步,你喜欢什么花色我就缝什么花色,可以有一间小屋,你不爱山洞的话,人间的宫殿我也能造出来。”   “过去的荒唐是荒唐了些,”赵弃恶的狐尾摸摸林笑却的脑袋,“以后的事,等着你亲历。”   赵弃恶之前从不讲什么安慰人的话,他的长处点在尖锐的牙口上,再硬的皮也能啃出窟窿来,一口一个一口两个全吞下去,狐形变得小山一样大,甚至遮天蔽日叫妖兽怕得腿颤身抖跑不了。   林笑却仍然不说话,赵弃恶把他搂在怀里,说他被孤绝剑宗的弄傻了。   “傻子,成傻子了。”赵弃恶摸了摸林笑却脑袋,摸摸脸,忘了身上都是血,给林笑却摸出好几个血印子来。   赵弃恶怪难过的。   “反正我不会让你送死,我也不会死,”他说,“我还要带着你成神,等劈开不周山飞升,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能阻挡我们的,再也没有谁能让你不开心。”   一个杀了那么多修士妖魔的人,说起这样孩子气的话来,难过得搂林笑却更紧。   他丢了一阵子的怯玉伮,被别的人弄坏了脑子,要去做泥塑的活菩萨。   赵弃恶想起那一夜,人间大火烧空了天,林笑却也是这般舍己为人,捅得他心口好疼。   那是一切的开端,从此赵弃恶一败再败。   重伤难愈。   赵弃恶绝不要林笑却重蹈覆辙。   他捧起他的脸:“你从善,我就作恶,善良的人千刀万剐,作恶的人遗祸万年,两两相抵,你不会夭折。”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赵弃恶真以为跟林笑却分一分,短命鬼就能活得久了。   他给林笑却擦擦脸,越擦越脏,伤口的血源源地流,手臂的血流到手心里,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突然庆幸。这样的疼林笑却再不会感同身受了。 第152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4   赵弃恶令天空下起雨来。   身上的血擦不干净,把林笑却也弄脏了。林笑却不喜欢血腥气,浓烈的、腐臭的、血流成河的,一定是血流得太多吓到他了,他才会不想搭理赵弃恶。   雨水中,赵弃恶抱着林笑却前行,他低头蹭蹭他的脸蛋:“我会把我们都洗干净,不要害怕。”   林笑却任由他施为,淋雨也好,擦脸也好,生气留在了孤绝山上,赵弃恶怀里抱着的失了生机。   赵弃恶不知道林笑却怎么了,可一定是被欺负了。   谁欺负的,赵弃恶好像也是其中一个。   他突然叫雨下得更大,好掩盖自己的心绪。他居然会酸涩不已,涩得眼眶发红。   “林笑却,”近乎哀求,“你说说话。”   林笑却不说话,还把眼睛闭上。   是雨太大了吗,打得他睁不开眼睛。   “我给你缝好多好多衣裳好不好。”赵弃恶检讨自己,“我以后不会给你吃生食的,我会烧烤、烹煮、煎一煎,用火将血淋淋的肉烤得十成熟,不要怕,不吃生食衣衫很多不咬你不吃你,我也不给你吃,你喜欢的,我尝试,没准我也喜欢。”   把林笑却搂得更紧,更紧,伤口此起彼伏地疼。   “造千万间小屋挑着住,把你养得皮光水滑胖一点。”赵弃恶说林笑却瘦了,“太轻了,一阵风都能吹走,打着旋儿跌到地里。”   “我不会把你埋起来。”赵弃恶揪揪林笑却脸蛋,揪红一点,有生气一点,不要做泥人,不要成死物。   林笑却望着他,微微笑了下,凄哀在雨色里。   “别闹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却是让赵弃恶别闹。   赵弃恶才不是闹剧,他虽然格格不入,但是真心实意想站在台上跟林笑却双宿双飞。在他那里,没有曲终人散。   “你不可以装成一个死人,你还活着,还没活够。”赵弃恶望着他,“我也不允许。”   “我要把你养到千百年后,到时候你都活倦了,依旧活着。”赵弃恶一双凤眼睫毛老长了,雨打湿了湿在一块,缱绻流连,用目光把林笑却亲吻个遍。   “反正我说了算,”赵弃恶固执道,“我不会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他加快私奔的速度:“你被蛊惑了,被迷了心智,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时,我们已经走了好远。孤绝剑宗追不上了。”   他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来:“我们会赢的,无恶不作,战无不胜。”   赵弃恶下的这一场大雨,楚雪悯也淋到了。   他们说的什么,楚雪悯亦听到了。赵弃恶伤得太重,林笑却亦无法察觉,楚雪悯远远地跟着,等待着。   林笑却的脸色,大抵苍白得和他别无二致,林笑却乌幽幽的长发,也快接近了他。   怯玉伮,他宁愿在心里小小地念上一句。   这样林笑却就能时光倒转回到年少时代,在孤绝剑宗里渴望一份自由,而不是如今死气绞颤着,说出几个字穷尽花开的力。   那时,他很少见他。   不愿见到他。   怯玉伮与此相反,面上不显,心里却总想见他一面。   时移世易,楚雪悯倏然就很想撇去赵弃恶,单独地、静静地,与怯玉伮见面。   而怯玉伮,大抵是不想见到他了。   赵弃恶抱着林笑却往前,往前,大雨冲刷得失温,伤口难以愈合,血液徒然地流着,失了牵命草的联系,林笑却不再对他的血液感到渴望。   赵弃恶突然怀念。   那时候林笑却抑制不住地凑过来舔舐他的血,一边掉泪一边无法自拔,那时候,林笑却不要不行不可以饮下,可从身体到灵魂都无法自控地想要。   那时候,他们还是残缺的一半对一半,粘合才是一整个。   那时候,林笑却疼了他就疼,林笑却受伤他就受伤,现在他的血徒然地流,林笑却在雨水里僵冷,却不是因为他了。   别的人夺走了林笑却的灵魂。   赵弃恶要抢回来。   他带林笑却去山洞,燃起篝火,火光把人影放大了数倍,妖魔鬼怪张牙舞爪。   他囫囵吞下丹药,勉强止了血。烧一锅热水洗澡,给林笑却和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崭新衣衫。   他捧起他的脸,探到他脸颊的温度:“热乎些了。”   不再跟死人一样。   赵弃恶的生命无比顽强,重伤失血淋雨折腾一番还是活蹦乱跳。   他随手扯上一把山洞野花野草塞给林笑却,林笑却乏力的手不肯捉住,野花野草就掉到了地上。   赵弃恶用脚把野花野草踩成烂菜叶,一边踩一边说:“不去魔地了,回不周山。”   不周山是赵弃恶的生长之地,玄武亦死在那个地方。   当不周山摇摇欲坠时,山上的生灵纷纷外逃,唯玄武不肯走。   他说那是他的使命。   神祇都亡了,神命不可改。玄武诞生时,与神祇遗留的气息共鸣,接受了守住不周山的使命。   他冥冥之中感应到不周山后是天地的绝境。   这座山不能消亡。   玄武耗尽神魂神力支撑起整座山。   告诫赵弃恶:“决不可劈开。”   “不周山的尽头通往灾难。”   赵弃恶才不信,他将玄武死去的身躯吞噬,剥离玄武壳留下炼器。   吃干抹净,才对得起恶的名头。   “不周山成了一座孤山,荒凉无人烟,唯有野草贪婪蔓延。”赵弃恶道,“我打小住的屋子破了一半,带你回去,我修好它。”   山上曾经的小妖们早就搬了家,摇摇欲坠时未搬的妖,也在赵弃恶的威慑下纷纷逃离了。   玄武一死,赵弃恶没了顾忌,什么都能生吞活剥尽情享用。   山上想活的能走的全跑光了,连野兽都跑了好些。   不能动的植物倒是不害怕,赵弃恶不吃素。   玄武神魂护了不周山,身躯填了赵弃恶的肚,赵弃恶随意找了几件衣服给玄武立了个衣冠冢。   “不然都没人记得他了,”赵弃恶笑,“本来准备在碑上写‘护山老王八’,后来想想算了,就立了个玄武之墓的碑铭。”   玄武那衣冠冢里还埋了好些绝等灵药陪葬,他回去把坟一挖,把药一吞,又是个大恶人。   赵弃恶不肯承认,他那脑袋瓜里突然冒出了另一种可能。   楚雪悯真的那般蠢,争风吃醋到大意放了他?   若是真有这般爱,哪会苛待林笑却到如此地步。   难道是舍不得亲自杀林笑却,等着他把林笑却吞下再跳出来杀他,博一个报仇与无辜的名头?   赵弃恶不肯死,也不肯让林笑却死,看看到底是谁瓮中捉鳖。   等杀了楚雪悯,就地带林笑却飞升成神,天上地下再无阻碍。   “我们回不周山去,”赵弃恶捧上林笑却的脸,“我会赢的。”   火光印了一半在他眼里,这双看起来矜贵的凤眼,偶尔捣鬼偶尔淘气偶尔贪婪时都格外发亮,这次的亮却不同,生死一线,澄澈多了。   他垂下头来静静吻在林笑却眉心,假使他不能赢,林笑却也不能输。   天生他二人,总得活一个吧。   几年不见不周山,满山青绿更加张狂。过往的道路挤满了杂草,以往的缝隙拥挤了灌木丛。   赵弃恶难得没有一把火烧了,或是狂风灵力除掉,林笑却不会喜欢的,他也不想扰了老王八的安息之地。   他抱着林笑却穿过林叶,周遭叶子太过浓重起了草木腥气,湿哒哒黏在两人身上。   赵弃恶开怀大笑,也不知为何而笑,只是觉得抱着林笑却穿绿走泥太过畅快,他甚至狂奔起来。   散了灵气,任由枝丫刮伤他的脸。   手上道道红痕,却将林笑却牢牢按在怀中,别出去,别冒头,受伤了鲜血滴滴淌下,他将生出欲望。   满山青绿,花草腥芳,他抱着玄武活生生剥开的他的另一半回来。   不周山。   谶言最终之地。   他见到老王八的墓碑,松了禁锢的手,林笑却抬起头也看到了。   坟上长了好多杂草,还有枝丫三尺高,墓碑绕着绿淋着雾滴,重重叠叠的青绿泥黄中一块荒芜的碑石。   “玄武当年将你我一分为二,带我来到不周山,一住十八年。”   赵弃恶的脸上滴着血,枝丫无情刮伤他:“如今我带你回来了。”   似乎林笑却从来就不属于楚雪悯,从来就该归属这里,在孤绝剑宗的十八年只是被掳走的十八年,而今才是重归于家。   “等天上地下再无阻碍,就在这里建几间小屋,无聊时我陪你下山,妖山魔地人间都好,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不喜欢吃辟谷丹,我也能豢养牲畜、开辟田地,养蚕吐丝缝制衣衫,用泥土捏些泥玩具,”向来对文明不屑一顾只爱蛮荒野性的赵弃恶,竟也向往了耕织生活,人间男耕女织,他不要林笑却做些粗活,他一个人完全包揽,要什么他都能学着干。   “你瘦了,我就熬汤补;饿了,就做丰盛的大餐填肚;想裹衣裳,我会缝千百件,衣衫换不完,当然,”赵弃恶脸红了红,“夜间不想穿我也不会逼迫的。”   图穷匕见,他分明最向往后者,偏偏用前面的话遮掩。   他低头蹭蹭林笑却脸蛋,用林笑却发凉的体温降他升腾的欲望。   在玄武的墓碑前,他说的一切仿佛是成婚拜堂送入洞房的礼,他承诺许多许多,只要林笑却一个我愿意。   可林笑却只是沉默着。   沉默地看着雾气凝在碑石上,滴滴成露淌下。   不周山太高,雾飞得太低,落到石上泥上草叶上成了露珠,不周山在流泪。   偷听的楚雪悯隐没林中,等不到怯玉伮的回答,泛起庆幸的涟漪。   与他无关的事,他在庆幸什么。   靠在树后,孤绝剑微颤,楚雪悯闭上眼,想象怯玉伮此时神情,不该高兴不要喜悦,不能坠入甜言蜜语的爱河。   他想起婴孩怯玉伮哭泣的山洞里,他将怯玉伮置之不理。   拿着剑对准剥除的心魔。   心魔不逃,怯玉伮的哭声越发响了,心魔侧过头望了会儿,逃到他身边去抱起他。   哄着他。   别哭。   别哭。   忆着山阴歌谣的语调,哼得不伦不类,孩子竟真不哭了。   心魔唱不准山阴的歌,能唱准的楚雪悯,从不曾唱给怯玉伮听。   背靠在树上,楚雪悯听着脚步声更远了。   赵弃恶抱着林笑却进了残破的小屋。   灵风拂过,一尘不染。   赵弃恶吻在林笑却脸颊:“我们就这样决定,好不好?”   林笑却扭过脸去,避开他的吻,仍然不回答。   赵弃恶也就明了答案。   他强硬地掐正林笑却脸颊,眼神却不看他。   “反正,我决定了。”垂着眸,失落、狼狈、小狼似的呜咽。 第153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5   赵弃恶躺上床榻,静静抱着林笑却。   他说就这样洞房吧。   抚上林笑却眼眶:“睡一觉。”   林笑却并不反抗,闭上眼眸,赵弃恶没有亲上他脸颊,也不脱下他衣衫,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睡觉。   七条尾巴将林笑却缠到怀中,赵弃恶慢慢闭上眼,在儿时少时的小屋里,搂住寻回来的另一半。   这样怕羞的洞房花烛夜,多了衣衫的礼节。赵弃恶静静抱着林笑却直到黑夜来临。   林笑却睡着了,他才轻轻放开他,起了身。   出小屋,到墓碑旁,挖坟掘墓,取出几瓶灵丹妙药,还未来得及吞下,楚雪悯持剑现身。   手中丹药被楚雪悯灵力击碎,赵弃恶转过头来:“不藏了?”   楚雪悯道:“你竟没有蠢到以为,我会放了你。”   赵弃恶笑:“在这里说什么,山下去,别惊醒睡着的人。”   楚雪悯退了一步,应允了。   两人到得山外拼杀起来,赵弃恶完全落入下风,地宫里楚雪悯临了的七道灵力,是山阴一族的密法,如今才引爆。   赵弃恶倒地吐血,楚雪悯的剑袭来时,他匆匆躲过。   “可笑,你忙这一出图什么。”赵弃恶道,“你以为我会吃了他?”   楚雪悯道:“我给过你机会。既下不了手,我来也好。”   赵弃恶大笑:“你来下手?”   他爬起来,取肋为刃,冲杀向前:“你豢养他如牲畜,临了下不了手还特意寻个刽子手,怎么,我该夸你慈悲为怀宽宏大量,不喜杀生的现世活佛?”   赵弃恶刀刃划破楚雪悯臂膀,鲜血飙升,赵弃恶将刀刃的血舔了一口,反手又是一刀,楚雪悯挡下了。   赵弃恶被击飞砸到山石上,山石粉碎成灰,赵弃恶舔了舔嘴角血丝,攥刀继续杀来。   楚雪悯冷声道:“那你呢?情深意长坏种成情种?不过是强行掳走怯玉伮,还说什么喜爱。”   楚雪悯一剑击穿赵弃恶肺腑:“你该看看自己,吞噬了多少生命。”   “你配吗?”楚雪悯声音岑寂发冷,横剑斩断。   可赵弃恶命大,不过瞬息,又成了整个。楚雪悯砍断他的手,藕断丝连手回身,粉碎他的腿,腿亦凝结完好,楚雪悯低声道:“怪物。”   赵弃恶一刀回之逃出攻击,口中鲜血难抑:“哈,过奖了。”   唯有赵弃恶知道,强弩之末,他拼不过楚雪悯了。   一路的重伤,从未痊愈又添新伤。赵弃恶断手祭阵。   他不能死在这里,白白将性命浪费。   血色祭阵绕着赵弃恶而起,飞向楚雪悯杀机千万,而断了一臂的赵弃恶,再未恢复。   血阵困住了楚雪悯。   赵弃恶道:“请你留在这,与我的左手同赴黄泉。”   赵弃恶大笑起来,浑身浴血往山上走去。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楚雪悯见此竟分了神魂,宁愿受伤也分出一缕魂逃逸了血阵跟上。   手中的刀淌着血,赵弃恶放回身躯刀又成了肋。   白昼时大片大片的幽绿到夜晚时分浓墨如暗血,草腥气成了血腥气,山林中传来呜呕——呜呕——哀凄的啼鸣,不知是哪里飞来的鸟。   赵弃恶抬头望,今夜林中的月亮格外澄澈,柔和的月光不分强弱不分彼此地沐浴在他身上。   断臂之痛离他远了。   他离小屋越近,疼痛就越远,他这副模样,会不会把林笑却吓得掉泪啊。   林笑却最是胆小,若是能流几滴泪也好,为他的魂飞魄散送一盏泪酒,滴入黄土,伴他黄泉路。   赵弃恶路过玄武墓碑,路过杂草花露,路过断壁残垣,走进破败的小屋,一步步走到床榻旁。   林笑却早已醒来。   他靠在墙上,抬起头,望向赵弃恶。   赵弃恶轻轻地笑,学着他从来学不会的柔和:“我回来了。”   林笑却目光滑落,望向他残缺的左臂。   赵弃恶右手抚上伤口:“被个野兽吃了。”   “我打猎去,没想到这天底下也有能杀我的,”赵弃恶笑,“没关系。”   林笑却默默抬起了手,赵弃恶靠近捉住他,以为林笑却要来扶他了,可听见林笑却说:“吃吧。”   声音好轻,却比楚雪悯的孤绝剑还刻骨。   赵弃恶笑:“以形补形啊?”   死到临头,他还有心情开个玩笑,想逗林笑却乐一乐。   林笑却声音好轻,梦呓似的:“主人,养我一时,用我一刻,我不会喊疼的。”   赵弃恶脸色惨白,心如刀绞,原来林笑却从来不信他说的那些,他不要当主人和宠物了,他就站在林笑却面前,祈求他:“看着我。”   “你当真以为到了如今,我仍旧茹毛饮血,要痛痛快快吃下你?”   林笑却顺从地凝望他,明明就看着他,为何又透过他。   赵弃恶跪行床榻,抚上林笑却脸颊:“林笑却,你到底、能不能、看我一眼。”   “我不喊疼,”林笑却轻声呢喃,“你不要哭。”   赵弃恶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林笑却,活下去。”   他吻上去,吻得好重好重,林笑却头砸墙上都疼了。   赵弃恶仅剩的右手抚上他后脑,垫在冰冷的墙上。   浑身修为吞噬的生灵尽融为一颗妖丹,赵弃恶渡了过去。   楚雪悯的一缕魂静静瞧着,孤白虚影。   唇舌间,助妖丹吞下,赵弃恶眷念不舍,极慢极缓地松开。   “可不可以为我流滴泪。”赵弃恶抚着林笑却脸颊,林笑却痴痴愣愣。   赵弃恶的身形在虚化,血肉如烟入林笑却口中,赵弃恶用尽最后的力划破林笑却眼角。   流下一滴血泪。   血痕刺眼:“还是为我笑吧。”   指尖抚上血痕,抹上林笑却唇瓣,勾勒出一个笑来。   “我是不是终于做了个,让你意外的决定。”赵弃恶笑着,大笑着,月色下,身形如烟散。   搁浅的月色里,林笑却抬手抚虚烟。   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可消散的人,看不见了。   他没能等到这一盏泪酒,终入不了黄泉,消散在世间,了无痕迹。   林笑却跪倒在榻,捧着最后一缕烟雾,捉到手心里握好,攥紧,可松开时,什么都不剩了。   赵弃恶,赵弃恶……怎么临到头,真的弃了恶啊……   林笑却倒在榻上,吃下他,吃了他,照剧本上演不好吗,赵弃恶,你逆道而行,从不肯问问我。   林笑却攥紧胸前衣衫,是谁的心在痛啊,是他的,赵弃恶的,还是那颗心脏的主人,楚雪悯。   赵弃恶,祸害遗千年,你食言了。   泪窝眼尾,成线淌下,林笑却笑了几声,悲戚哀怆,泪眼模糊,看不清了。   残败窗台下,虚影隐绰,楚雪悯的神魂伸出手,想要抱起他。   却错过他,扑到幽暗里去。   一缕魂,触不到,抱不动,沉沉肉身。   夜更深了,月掩到乌云后,林笑却眼前再看不见,彻底昏了过去。   晏拂予剩的那条命、赵弃恶的七条尾,尽入林笑却身。   一阵银白光里,昏睡的林笑却蓦然有了九尾,九条温暖蓬松的狐尾覆上林笑却,做了这沉沉凉夜的被。   那一缕魂魄,静静哀立许久,才在暮夜里下山去。   回归他的身躯。   强行剥离,魂魄不稳,强行融合,剧痛难止,楚雪悯紧皱双眉,额上冷汗津津,倏地吐出一口血来,不过片刻,浑身如坠水泉,潦倒跌坠地上,又是好几口血止不住。   楚雪悯缓缓站起,随意擦了擦血渍。   他上山时,浑身的伤,分离魂魄跟着赵弃恶以防不测,怯玉伮不会有事,这缕魂就不会做出别的事来。留下的继续拼杀,直到那缕魂魄回归,半个时辰后,楚雪悯才彻底破了血阵。   赵弃恶之身躯,吞噬之命运,一旦献祭,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是天命吗?   浑身浴血,楚雪悯步步上山来,走向自己划定的结局。   走到这一步,看着怯玉伮,楚雪悯心头浮现的竟不是悲哀。   心头?   他的心在怯玉伮那。   楚雪悯靠在怯玉伮胸膛,听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九条狐尾将楚雪悯卷了进去。   两人相依,竟已分不出你我来。   一样的长发,一样的凄白,夜色里的亡魂幽幽荡荡。   他抚上怯玉伮脸颊,昏睡的、泪流不止的,在这沉倦的梦里,亦有泪不肯休。   楚雪悯抱着怯玉伮出小屋,到空地上。   乌云掩月,楚雪悯低低地吟唱。   山神在上,山阴诞于群山,沐浴春华秋霜,雾起雨落,跌坠尘世之间,受万般磨折,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您的后人已近消亡。   山神在上,您赐下的警示我渐渐明了,愿倾尽所有,碎身糜躯,求山阴一族的亡魂永归乐土,回到您的身旁。   求而今、将来的山阴们,走上新的路,活出新的生。   纵天塌地陷,有一安生之地,再无跌毁深渊之结局。   山神啊,倾听您子民的声音,散开乌云,明月重现。   星星点点的白光在吟唱声里蓦然浮现,天边乌云竟渐渐散了开去,深夜之月盈光更盛,楚雪悯身上外伤渐渐痊愈。   将怯玉伮浴于月光之下,楚雪悯静静地眷念地望着他,半晌极轻微地叹了一息,抬头望向月明时。楚雪悯轻轻地笑了下,心甘情愿。   他离了怯玉伮,令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而他在月夜里起舞,最古老的祭祀之舞燃尽,光与影是千百年无辜丧命者的怨,是堆积的尸骨烧尽的血肉,是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当初神灵尚存的世间,满足子民的遗愿。   开合间与常舞不同,契合最古老的韵律,庄雅肃穆到了勾起人心中幽微恐怖的地步,非靡靡柔软,如山如风如刀如剑如磐如钟,幽远深恸,阴鬼神之祭,上古之荒。   杀人的孤绝剑,做了这场古老祭舞的见证。   一舞罢,双双魂魄离身,颠鸾倒凤。   鱼水相欢,月光满溢。   唯有孤绝剑,静立大地,斜斜一影,应了孤绝的名头。   翌日林笑却醒时,破窗边阳光和煦,他捋发至腰间,才到小半。   几度春秋,他的头发已长至楚雪悯那样,如瀑及踝。   父亲,明明不是他的父亲,却处处一样了。 第154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6   父亲不准他出山门。   林笑却从前不从。   他央着大师兄带他下山玩。   大师兄百里霁人如其名,光风霁月,是凡尘俗世璟朝的王子。   大师兄回到故国,要成为璟朝的王,终死在母亲的刀剑下。   隔他千万里之遥,回头遥望,百里秩死于城破国亡,晏拂予死于妖丹相送,谢萦怀死在楚雪悯手里,赵弃恶死于那慷慨的馈赠……   他呢?   林笑却该如何死去。   心念动,满山树颤,叶落纷纷。   得到如此多的馈赠,修真界的废物林笑却,终于有了修为。   下床榻,出小屋,满山竟落起雪来,霜覆在墓碑上。还不到冬天,霜雪未免来得过早了一些。   从前楚雪悯眼睫生霜,林笑却会想着拂去霜华,而今他走在冰天雪地里,身体冻得僵了一样,眉眼上的霜,已无力自拂了。   修为高深,就一定要堕入冷尸的深渊吗?   连他的心跳都这般安静,赵弃恶,带走我的温度,你会不会高兴。   好冷啊。   哥哥、师兄……你们去哪了。   我来找你们,好不好?   林笑却路过人间,堆尸已不见,来来往往的人车马,林笑却远远地看。   走得近了,会将马匹冻得发颤,行人会着凉的。   从前楚雪悯不准他出山门。   而今他出了山门,却要往回走,自投罗网。   一具骷髅披大氅戴面具浑身裹缚,走在王城里,忽落了小雪,他回头看,只瞧见一具孤零零的背影远去。   不自觉上前几步,欲要追去,可不过刹那,那背影远到望不见,雪已停了。   心心念念,是幻觉罢,师弟……   骷髅静静伫立。   夜寐时分的梦,浑噩到白昼。   他好想他。   可人已成枯骨,纵相见,亦不识。   还是不吓他了。   孤绝剑宗。   剑宗里的人见少宗主回来了,竟纷纷上前,如水涌来,纷纷喊着少宗主。   他们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   过去林笑却以为他在这宗里,不过人尽皆知的废物,未料到剑宗里竟也有些许关怀。   但林笑却无法自如寒暄了。   他说:“我来杀楚雪悯。”   “报仇,”望了眼山门孤绝二字,“雪恨。”   一步步往前,剑宗弟子哑了声,一条道散了开来,林笑却从中而过,朝孤绝山走去。   一弟子望着他背影,怔怔的,低声呢喃:“少宗主怎么跟宗主……”越来越像了。   若不是宗主先回,嘱咐了他们,几乎都要认不出了。   宗主跟少宗主之间,一定是发生了误会,上了孤绝山说清楚就好。今日山阴们也在山上,有山阴劝着,想必会好的。   孤绝山终年积雪,林笑却踏上那一刻,山上飘起雪来,纷纷扬扬地洒下。   清绝宫里的楚雪悯感受到了,对众山阴道:“我伤无碍,不必担忧。山上冷,下山去吧。”   一山阴蹙着眉,还要说些什么,弄影制止了他:“那宗主好好静养,我们走了。”   楚雪悯轻轻点头,目送众山阴远去。   那山阴出了清绝宫,仍十分心忧。弄影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相信宗主,哪怕是为了我们,他也不会有事的。”   山阴轻声道:“可是——宗主受那么多次伤,只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不同。”   “我也不知何处不同,可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怕,弄影,我怕。”   弄影抱住他:“别担心,让宗主好好休养,我们把心搁回胸膛里,好好做我们该做的,宗主会好起来。”   弄影心中亦是慌乱,这次宗主回来,踏上孤绝剑宗那一刻,众山阴就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   可他们未到山鬼,无法抽丝剥茧探出真相,只能选择相信宗主。   山阴下山时,撞到了林笑却。   欲打招呼,可林笑却只是路过他们。   风雪飘摇,弄影望着林笑却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楚雪悯等在山头。   见林笑却来了,微微笑了下:“你来了。”   林笑却道:“我来杀你。”   楚雪悯道:“应该的。”   “是啊,”林笑却道,“你杀哥哥那一日,就该想到我会反抗。”   林笑却笑:“我不想再当缩头乌龟了,楚雪悯,你死我活,也算是各自安生。”   雪花飘摇,楚雪悯怕冷般抬头望:“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怯玉伮,”楚雪悯道,“我可束手就擒,只要你答应我,劈开不周山成为山神,护佑山阴一族。”   “我的命,”他望着满山的霜,空中的雪浅笑,“归你。”   林笑却也笑:“好啊,我答应你。你既然主动送死,我甘之如饴。”   “只怕你临到头食言杀我,”林笑却道,“可否将你的孤绝剑给我。”   “那把剑杀我哥哥,如今,自然也该刺向你身噬你的血,一报还一报。”   林笑却抑制着战栗,抑制着哭腔,杀一个人不该哀伤,大仇得报只当痛快。   哥哥,谢萦怀!我杀了他可好,哥哥,我杀他给你陪葬好不好?   一定很痛吧,好疼,好疼啊,哥哥,你告诉我,谢萦怀你告诉我,一命就该还一命,对吗?   “给我啊。”林笑却笑,“难道是舍不得你的命了。”   “虚伪,”他骂道,“惺惺作态。”   “你根本就没想过把命给我,你骗我,骗了我一辈子。”林笑却大笑,“我早就知道了,我不过是孤绝剑的祭品,你把我造出来,你让我出现在这片天地里,从头到尾,只是想拿我祭剑。”   “我就是一个人牲,一个可杀可食的畜生,养我宰我吞我食我,临到头了,还要骗骗我。”   “我该夸你心善,”林笑却笑容淡了,“还是夸我愚蠢啊。”   “楚雪悯,”林笑却质问他,“你的心给了赵弃恶,你是不是当真从此,再无感情。”   楚雪悯静静望着林笑却,手中握着孤绝剑一步步走来。   林笑却不动,杀他也好怎样也罢,他不逃了。   楚雪悯走到他近前,自由的左手慢慢抬起拂去他眼睫霜花。   他专注地看着他:“怯玉伮,答应我,飞升成神。”   楚雪悯垂下手,将剑给了林笑却。   而他,步步后退。   林笑却得了剑,不笑反湿了眼眶。   他望向这天地,唯余苍白。   “父亲,你退什么,你还是害怕了。”   林笑却道:“请止步,杀你的路,我不想走太远。”   楚雪悯渐停脚步,林笑却持剑而去,躲在山石后的山阴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跑了出来。   一个接一个成了楚雪悯的盾牌。   他们站在他之前,难越。   “少宗主,若要杀宗主,请先杀了我。”一山阴落泪道,“千般不好万般罪孽,非宗主一人之过,这罪孽,山阴一族共担,你要解恨,杀我罢。”   山阴不知内情,如今知晓,亦不可能放任宗主死去。   山阴无能,一族的重担压在宗主一人身上:“一命还一命,我的给你。”   林笑却望着他们,蓦然笑了下。   “我也有这样护着我的人,可他不在这人世间了。”   林笑却步步后退,他来到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哥哥,你站在我这一边了,我替你站在山阴那一边好不好。   谢萦怀,你不要为难了。   我,我也做出我的选择。   林笑却退到远处,他不希望自己身上的血沾湿了他人。   持着剑,林笑却笑道:“我是修真界普普通通一个人,我不要成神。”   “楚雪悯,你的路,你自己走去。”   “你的血肉,我还给你——”林笑却举起剑,“阴阳相隔,永世不见。”   随即自刎。   “不——”众山阴慌乱上前欲阻止,彼此间太近奔得太急好几个摔在了一起。   而山阴后的楚雪悯只是旁观着,好似隔岸观火,各安天命。   鲜血飙升,可下一刻,天地倒转,林笑却魂魄离身,到了团团护住的楚雪悯身体里。   温暖的、心在跳的、熟悉的一具身体……   那日醒来,沉冷如尸,听不见心跳声,原来根本不是他的身体。   他走到何处,何处就天寒地冻风雪加身,根本不是他的身体啊——那般的冷,都动僵了——   抬眸看,远处血溅如梅林。   林笑却慌不择路推开众人,浑浑噩噩踉跄倒地,爬起来奔涌而去。   “楚雪悯!”   林笑却跪倒在楚雪悯身旁,按住颈间伤口:“楚雪悯,楚雪悯——   不可以,我不允许——   你骗了我。”   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楚雪悯的脸上。   楚雪悯艰难地扯开嘴角浅笑,气音微弱:“别难过。”   林笑却心如刀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我一辈子啊……”   “该怎么办,怎么办,”泪如雨下,惶然无措,“来人啊,来人,他才是你们的宗主,救他救他啊——”   “快来救命啊,楚雪悯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我不允许。”林笑却紧紧按住伤口,剖心泣血,声音凄厉,“血不要再流了,不要,疼,好疼啊,救命啊——”   凄厉之声更斩风雪,许多人涌了上来,于事无补,林笑却自刎干脆利落,下了狠手,没给自己一丝一毫的生路。   林笑却望着他,凄叫过后,声音嘶哑,好似剐着喉舌吐露,句句沾血。   “父亲,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楚雪悯听到了,眼尾落出一滴泪,转瞬成霜。   他想要抱抱怯玉伮,想抱着怯玉伮回到当初。   可即使回头,也免不了如今的结局。   怯玉伮最是胆小怕疼,可相比疼,更怕杀人。   是最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   怯玉伮这次上山来,要成全山阴成全他。   总是这样,总是如此。   他算到了。   那一夜的月,山神遗息见证。楚雪悯气音微弱:“怯玉伮,再叫一声我的名。”   不要叫他父亲。   他不是他的父亲,也不做他的父亲。   他好高兴,怯玉伮一早就知道。   有哪怕一丝的欢喜吗,怯玉伮……   “楚雪悯,不要睡过去,”林笑却抱着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再不下山了。”   楚雪悯静静望着他,怯玉伮一直在哭,哭得好厉害。   他要给怯玉伮唱歌听,唱山阴哄孩子的歌谣。   别哭别哭,春花开了。   别哭别哭,山月的泉流过。   别怕别怕,山神永伴,四季轮转,悄悄长大。   明年春花开时,比阿爹阿娘都高了。   站在高山上,去往山神之境,我的孩子。   楚雪悯不做阿爹阿娘,唱的词就需要改改。   明年春花开时,比楚雪悯厉害多了。   站在高山上,去往山神之境,怯玉伮,不要回望。   楚雪悯想唱给怯玉伮听,告诉他,往前走去,往高山走去。   从前最想下山了,等飞升成神,天上地下再没有谁能拦住他。   怯玉伮,你要的自由,走吧,往前走。   楚雪悯望向族人,原谅我自私,无法亲自护佑你们了。   原谅我把这一切交给怯玉伮。   原谅我,想要怯玉伮,也活下去。   这一生,救回族人,也滥杀过;欺负怯玉伮,好在死前也赎罪了。   活生生的人,不该做了一把剑的祭品。   登高之路,不该用他人性命去填。   天要如此,天地之过。   山阴一族,善弱无过。   楚雪悯静静望着怯玉伮,无力歌唱了。   竭尽生息,微微笑着:“我知你心意,你定已知我。”   “怯玉伮,一生所幸,你来到我身旁。”   生息散尽,楚雪悯含着微弱的笑慢慢闭上了眼。   神魂渐消,身魂如雾,尽入孤绝剑。   祭剑者,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这一生,甘愿甘心,不悔。   林笑却怀里,什么都不剩了。   雪地上,唯有剑屹立生辉。   山阴众人椎心泣泪,林笑却握住剑身,血淋银刃。   风雪凄厉,林笑却渐松了手,缓缓站起,紧紧攥住剑柄。   那一刻,满山霜雪静,哭声血流止,是天地为之一停。   孤绝剑。   这样的名,这样的命。   林笑却攥着剑,望向长天。 第155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37   劈山这一日,万里无云,苍穹从天那头直亮到地这头。   满山翠碧,金光亮影。林笑却轻抚剑身,银白剑刃印出一双眼来。   他分不清握剑的到底是活着的他,还是死去的楚雪悯。   这双眼,已经跟楚雪悯毫无分别了。   死去的他活在活着的他身躯里。   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留下无数的影,造就一个截然不同的林笑却。   是他吗,仍是他,只是万水千山走遍,物是故人非,都不在了。   立于半空之中,俯望群山,一览众山小,苍生隐,唯天地辽阔,无边无际望不到头。   可若是没了苍生,这天地里除了空旷孤廖又还能剩下什么。   荒漠、死物、枯骨尽成灰,尘埃满布,天地浑噩,不复醒。   林笑却双手紧攥孤绝剑,对准不周山。   人间人牲枯骨烈火、妖山小妖为大妖所食、修真界肆意虐戮山阴,弱肉强食,就一定对吗?   师兄一生力图改变的,晏拂予默默关照的,哥哥、楚雪悯此生所望……   他也曾不甘,囿于清闲山上,他也无比渴望,生命和自由都得保留。这世上的蝼蚁,成堆成堆地死去,千百种死法,皮肉都留不得,大火、万箭、千刀……铺满炭火的路,逼着人一个个走过去,烧焦的气味成了乐宴的开场,嚎叫之声竟也可以成取悦之乐……无数死去的人,突然成了他爱的人们,幻象里的面庞,又最终变成了他自己……   不为了苍生,不为了死去的故人,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下一个人,不被逼着踏上这条身躯和灵魂都烧焦了的路,这一剑——   劈下去。   屹立千年的不周山极其平滑地裂成两半,渐渐坍塌。   在那裂缝之中,极其刺眼的光倾泻而来——   只一瞬间,林笑却便被吞没。   如入蟒蛇腹中。   “天道”之腹里,命运纠缠,在无数的时间线里,林笑却瞥见那两场相似又不同的祭舞。   一场在谢萦怀死去的山上。   哥哥说好了给他跳祭舞,林笑却那一日未能得见,今日却以这样的方式看见。   原来谢萦怀之死,是死在那一场祭舞里。   为了剥离命草,为了给怯玉伮一线生机,生生地献祭了自己——谢萦怀,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决定,我不要这样的生机,不要,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我们都输了,没有谁在赢啊,谢萦怀——   你听不到了。   无论我怎样呼唤你。   哥哥!   你这样做,我不会理你的。如果我食言反悔,现在就反悔,我想理你了,好想好想你,你还会来到我身边吗?   时间线穿流,他看见楚雪悯卜了一卦。   卦象里,千万道灵线与林笑却相连。   怯玉伮手里攥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替身傀儡。   千万道悬吊的灵线里,怯玉伮抱着傀儡入眠。   第二场未能得见的祭舞,在那一夜的月色里。   好美啊……却是死亡的交换。   曾经他质问楚雪悯,他到底是不是他造出来的傀儡。   是父亲的蝉蜕,是容纳宗主的替身,是一具空壳。   是不是啊——到最后,全都错了,错了。   是楚雪悯自愿成了他的傀儡,成了他手中血迹斑斑的一件死物。   午夜梦回,他也只能怀揣着死物入睡。   没有人活在他身旁了。   时间穿流,林笑却看见师兄。   幼年的百里霁一步一叩拜仙山,望漫天苍雪——   “我想要被剐成白骨的奴隶们   重新长出血肉”   “我渴望无端的酷刑残杀   不复存在”   “我愿意以我之身躯   替代奴隶献祭”   “只求上神此后\餐风饮露\不食人牲”   一转眼,血肉滑落,徒留一具白骨走在世间。   誓言如同自愿的诅咒,宁血肉尽失也不愿睁着眼忽视漠视无视。林笑却双眼含泪,师兄尚在人世,可却不死不活,一具活着的白骨,比死去的坟冢好。   可师兄该多难过。   那日擦肩而过,他也未认出师兄来。   无数的时间线里,林笑却看见当初玄武投入命草,他与赵弃恶一分为二降临人世。   命运交织,跨越千年往前,他看见那场神战。   无数的神灵陨落,从此只有遗息留存。   这世上唯剩的神,便是那挑起战争的神灵,名“天道”,掌命运。   可祂也不是那个胜者,奄奄一息苟延残喘被封印在不周山后。   与人世脱离,得不到补给无法痊愈,濒临陨落。   作为天道,世界濒临崩溃时,天道能吞噬一切恶源,维持秩序。利用这样的规则,祂编写了一个剧本。   促使楚雪悯诞生在秘境,令其成为山鬼,又予他“预见未来”。   促使神兽九尾狐的诞生,给楚雪悯造物创造条件。   祂期待着山鬼与九尾血肉融合,令一个恶魔降世,吞天灭地,无上的力量存于一身,而后劈开山来,做祂补给的食粮。   从此天道重归人世。   从此这世上,便真真正正只有祂一个神。   命运线交织,陨落的众神遗息流入,林笑却看见三种结局。   赵弃恶吞噬天下生灵,穷凶极恶,也应了穷途末路的谶言。   劈开不周山后,迎来的不是飞升,而是规则之力下,天道不费吹灰之力的吞噬。   天道彻底打破禁锢,进入人间修界妖山,在这位信奉天之道弱肉强食的神灵影响下,人间反抗的成果毁于一旦,人牲的哀嚎响彻天际。   而山阴一族、小妖们,血肉淋漓。   第二种结局,楚雪悯劈开了不周山。   救赎山阴的善,戮杀人修的恶,善恶混沌,天道无法以规则之力强行吞噬,吐了出来。楚雪悯持剑拼杀,同归于尽。   山阴一族失了保护他们的宗主,沦落无尽深渊。妖山的小妖们,学着写书缝衣喜欢听故事的小妖们,终渐渐成了大妖牙缝里的碎肉屑。   唯有人间好些,无外力干扰,岁月流逝,历史的车轮滚滚往前,人牲血祭彻底被鄙弃,消失在民众视野。此后祭祀,烧纸上香鞭炮声响彻天际,替代了人牲的哀嚎,祭祀后不再是淋漓的血肉,鞭炮炸开的红纸碎屑钩挂仰倒在杂草上。   第三种结局,林笑却看见了自己。   他的诞生不完全是个意外。   玄武在神祇遗留气息的影响下,立志用一生守护不周山。   他插手了楚雪悯的造物,导致林笑却的诞生。这在天道预料之外。   楚雪悯几次占卜,与山神遗息相连,得到那样的卦象,反思当初预见命运的背后。   在天道编织命运时,陨落的众神牵挂着世界,暗自与天道下了一局棋。   奄奄一息的天道被隔离在不周山后,只能编写几条生灵的命运或被动受纳血祭的供奉再施以影响,无法主动探看世间,这便是众神的机会。   不周山封印摇摇欲坠时,还不到棋局终了的时候。玄武卜了一卦,随后献出神魂,抑制山后的灾难。   九尾狐乃神兽,对天命大道有独特的感应。临终前感受到冥冥之中的盘根错节,将一切献给了林笑却。   赵弃恶慷慨的馈赠、楚雪悯甘愿的替死,一路走来,任何一环扣不上,都通往其他结局。   楚雪悯、晏拂予、无数生灵……天道将其作为耗材,养出一只最毒最大补的怪物来,等不及吞下,谁知劈开不周山的,是一个怯弱无能、不沾血孽的无辜之人。   纯善……与规则之恶源截然相反。   世界濒临崩溃,吞噬恶源,维持秩序,是规则。   神灵为生机修为,为一己私欲,肆意吞噬无害生灵,反噬消散,也是规则。   掌命运、定天道的神,力图玩弄命运与天道规则,终被反噬,为命运、规则玩弄。   天道微微一笑,真是应了那句山神临终给祂的话。   “力图玩弄他人命运者,终被反噬,为命运玩弄。”   “天道,你好自为之。”   规则之力反噬下,天道渐渐溃散,善如剧毒,毁灭了祂。   算尽天下,唯独被只不起眼的蝼蚁破了局。   无法吞咽的毒,天道吐了出来。   光芒之中,这修真界的废物,竟然叫天道消亡,可笑不可笑。   但可笑的,究竟是谁呢。   天道望着眼前人:“吾败了。”   “可你要想改变这个世界,终逃不过散尽神魂。”   “若有轮回,”天道微微一笑,“我在彼岸等你。”   祂看着这棋局的变数,最终的仇敌,言语竟极具温柔。   在溃散之中,这神名为“天道”的上古神灵,如蟒蛇般绞住林笑却的身躯,吻在他脸颊。   叫他一句:“好孩子。”   无数的光线里,命运与时间的洪流之中,天道神力尽入林笑却身。   旧神已逝。新神降临。   过去、现在、未来,在亿万的流光之中,林笑却望见生命从远古走来。   精怪、人类、山阴……万事万物,他伸手抚向光里的生灵。   这天地中的生命,蓬勃的生机,生存的渴望,林笑却任由自己淹没于生命之海。   他看见集市上的小妖们纷纷逃到狐妖的山头避难,一路逃一路缝了好多漂亮衣衫写了好些话本当做礼物。   他们有的哭着为晏拂予写书立传,有的扶老携幼不肯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九尾狐大人走了,剩下的妖不要再离开。   妖山那样大,总有一处地方能容下他们,总能寻到的,小妖老爷爷死在半路上,他老了,老到走不到新的家。   他看见山阴们为楚雪悯举办的葬礼。   山阴们哼唱着山阴的歌谣,歌声里的文字人类听不懂,可宗门里的弟子泪流满面。   山阴肃穆庄严哀恸地呼唤山神。   山神在上,请接引宗主的灵魂到您身旁。   请护佑宗主归往极乐,请让他放下我们,自由自在流浪山川江河。   我们看见山,看见他,看见河,看见他,当风吹叶摇时,是宗主回来看望我们了。   山神啊,请护佑他年轻的灵魂,请赐予他一分悲悯。   我们在高山之上,我们在山川之间,祈祷您的注目,祈求您投下一瞬的目光,接引他去往您身边。   无病无灾无忧无虑,永生永世脱离苦海。   他看见人间。   新的王朝取代旧的王朝,人牲明令禁止,奴隶制度亦废除。   他看见百里霁殚精竭虑变革施政,时时刻刻忍耐着烈焰焚烧之痛,一具白骨渐渐灼蚀,不良于行,双手亦焚,渐渐地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见了。   明明还活着,却活得如人彘。仿若上天对他的惩罚。   抚慰他幽火下死去的生灵。   苦熬整整一年,骷髅眼眶里蓝色幽火骤然熄灭。   此后王朝混乱争权夺利,推行的变革被猝然推翻,几番混战死了不知多少人,这变革才得以维持下去。   林笑却隔着时光的洪流,抱住如人彘的骷髅。   “师兄……”   蓝色的幽火从骷髅眼眶里流下,滴滴燃烧。   渐成无边大火,将两人一同淹没。   林笑却拥着未来的时光洪流,神力成火,幽蓝之火流淌在天际,如同晚霞,燃烧着神躯。   陪伴他的,只有时光线里的骷髅师兄。   献祭一身血肉,愿大地重现生机。   山阴活一日,吸聚灵气一日,就得一日的修为,无需百年。山阴之修为,无法转嫁,不可剥离,妄夺者必受反噬。   无论人与妖,主动同类相食定受诅咒,亡。   请苍天大地接受我的献祭,给予我那师兄一分慈悲,令他长出血肉,重做一回人类,直到百年终老。   ……   规则之力、谱写新天道,神力神魂神躯俱燃。   这一日的黄昏傍晚,人间修界妖山的生灵都抬头望,只见天边流淌的不是夕阳红光,而是无边的幽蓝大火。   神灵的末日。   大火烧得天都空了,只有那无边的蓝无边的幽远。   有人说,这样烈的傍晚,等会儿要下雨了。   古怪的、炽热的、燃烧着的黄昏,林笑却最后看了一眼人世间,低眸浅笑。   下一刻,大火将他燃尽了。   整个世界当真下了一场无边的大雨。   燃烧的神力以雨的形式落到大地,不是一场洪涝,充斥着蓬勃的生机,落到山川江河,落到人间集市,落到山阴们身上。   歌声里,未到百岁的山阴们纷纷有了修为,岁月里吸聚的灵力浇筑身躯,修为一层层往上。   妖山中,追捕到逃亡的小妖,塞入口中吞噬入肚的大妖蓦然倒地身亡。   曾经给他增加修为的餐食,如今成了饮鸩之毒。   不接受变革,不但偷偷地人祭,还大笑着片了人牲血肉尝的欢宴者,亦步了大妖的后尘。   后来有人研究发现,同类相食产生的一种病毒,导致了这些人或妖的死亡。   至于神灵,至于那一日幽蓝的晚霞,只是个古老的传说。   七天七夜的大雨淋遍了世间,也淋到了百里霁身上。   他望着天边幽蓝之火,泪流满面。   血肉一层层长出,新生发痒,微疼,沐浴在这一场大雨下,百里霁却感受到与师弟相拥。   他伸开手,拥抱这场大雨,师弟,为什么我在这场雨里看见你。   无边透明的雨啊,师弟,你藏在了哪一滴雨珠里,我分不清。   绷带成灰,血肉满覆,面具跌坠。大氅之下,百里霁赤条条沐浴新生,这披覆的大氅,是新生赤子的襁褓。   孤绝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消融,新的山阴诞生在葬礼中央。   山阴们,终于迎来了新生的族人。   妖山里的动植繁衍蓬勃,人间干旱的大地萌发粟稻的芽。   小妖们采集捕猎果腹,大妖也学着吃起猛兽来,果子好像也挺可口。   人间的百姓们望向这天,沐浴新朝的雨。   这世上最后的神灵消逝在天际。   雨落大地,七天七夜,万物生发。   此后,这世上再无既定之命运、掌控之神祇。   人的命运不再由天划定——   自主了。   多年后。   一老人在雨中大笑,手舞足蹈。   “万类霜天竞自由啊——”   “可师弟,”老人与雨相拥,与雨起舞,泪水涟涟,“我好想你。”   (完)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 第156章 神祇01   草木间好多的蚊子,扶夭最讨厌蚊子了,他幻成猫形一爪一只,别的是雅致地扑蝶,只有他在那里拼命地杀蚊子。   满爪的蚊子血,扶夭觉得恶心,晃着猫爪爪,蚊子的尸体扑簌簌掉在地上。   林笑却过来的时候,正瞧见扶夭挖坑把蚊子尸体都埋了。   他可不是好心,他只是嫌弃有人踩到蚊子尸身上,脏了土地。   很多时候扶夭脑子的念头都显得怪异,其他族人都觉得他怪怪的,只有林笑却一直包容他,觉得他每个念头都很正常,并不是怪胎才有的念头。   扶夭三下五除二埋好蚊子尸身,摊开爪爪给林笑却瞧:“满手的土,把我满手的血洗干净了。”   林笑却夸他:“真棒。”   摊开手,等着扶夭跳上来,扶夭后腿一蹬就跳到了林笑却怀里,把林笑却干干净净的衣衫踩出好几个猫爪印。   “笑笑,我把我走过的痕迹分享给你。”   林笑却笑着摸摸猫下巴颏,扶夭咕噜噜地轻呼着,很是惬意。   “谢谢,我很喜欢。”林笑却抱着扶夭往来时的路走。   扶夭问是不是去祭司那:“那怪病是不是还没驱散?”   近一年来,兽人族出现了一种怪病。   兽人一族有人形和兽形,成年后便可随意转化。但这一年却很不寻常,一部分族人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只能维持人身或兽身,无法转化了。   更可怕的是,族内新诞生的婴孩要么是人形要么是兽身,毫无第二形态的特征,祭司担忧婴孩长大以后依旧无法转换形态。   “兽身的族人失去理智,像森林中的野兽一样攻击了同族。”林笑却道,“祭司决定关押他们。”   扶夭急得翻了个身:“大家有受伤吗?”   林笑却默了半晌道:“三人重伤,一人濒死。”   抵达部落中央,正赶上祭司宣布决定,受伤族人的亲人不服:“为什么不杀了它?”   缪同双眼猩红:“它们早就不是我们的族人了,它们已经堕化为野兽,救不回来了。祭司!”   “兽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将他们驱逐吧!不要留在部落里了。”   祭司站在台上,一意孤行。堕化为兽的族人都被关押了起来。   可糟糕的是,夜间时分,群兽冲破了囚笼,冲进一间间简陋的草屋木屋大开杀戒。   一位孩子挡在母亲面前,质问自己堕化为兽的父亲:“爹!你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当真要吞了我们?”   皮毛纯黑的豹子没有回答,它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思考,它和森林里的野兽毫无区别,面对新鲜的血食它冲了过去,尖利的爪牙撕碎了孩子……母亲尖叫起来,下一瞬也落入了豹子的口中,拦腰折断。   血肉挂在黑豹的獠牙间,它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美味,双眼毫无所觉地流下了血泪。   火把点燃,兽人族厮杀起来,天明时分,十几具找到的尸身和一些碎骨烂肉堆在了祭台上。   堕兽大多都被兽人杀了,少数几头逃到了森林之中。   兽人们围着祭台哭泣、咆哮,祭司一夜间老了许多:“是我错了。”   “无法挽回,兽人一族将分崩离析,”祭司预言道,“此后只会有人和兽,再无兽人了。”   怪病蔓延着,越来越多的族人成为人或兽,二者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   当一头兽失去语言能力,不再能开口说话,部落便会将之驱逐。   时间往往在一周到三个月之间。   某个清晨,扶夭试图转换成人形,无数次都失败了。   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猫爪,一直到夜晚才敢踏出草屋,直奔林笑却的木房。   他到的时候,看见林笑却无声地流泪。   在他的身旁是一头鹿,白色的极美丽的鹿。   和光是林笑却的哥哥,一母同胎。母亲去世后,和光与林笑却相依为命,一起建造起这间美丽的木屋。   可现在……和光成了兽,转换不了人形了。   这场病来得毫无踪迹,族中最厉害的巫医也说不出来源,更找不到解决的法子。   甚至有族人说这不是病,这是神的意志,是天罚。   扶夭缩在角落里,没有猫头猫脑跳到林笑却身边。   笑笑已经难过得受不了了,他不要笑笑再为他难过。   扶夭转身就跑,他不想等到失去理智的那一天,不想看见自己的猫爪下除了蚊子的尸体,还多了族人的血肉碎丝。   哪怕只是抓伤,他也不要族人的身上有他印下的血痕。   扶夭在月夜里直奔到部落外,他望着这圆满的银月,不敢停下脚步。   外出捕猎的族人受到了堕兽的袭击。   族内对于堕兽的同情与怜悯渐渐被真切的生死逼退。   “杀了它们!”缪同愤怒道,“留它们的性命,放它们回归原野,只会导致野兽的反扑。醒醒吧,它们不是人了,和我们捕猎的兽类找不出半分不同来。”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缪同的身边,老祭司已无法服众。   族内开始恐慌,得以保留人身的庆幸,还未转化的兽人恐惧,堕化为兽的被杀死。   林笑却把和光藏起来了。   好在冬天来临得很快,大家闭户不出,度过寒冬。林笑却的包庇暂未被发现。   但一个冬天过去,局势变得更加恶劣。   捕猎常有伤亡,食物来之不易。既然族人已经堕化为兽,平白杀了还得花力气埋,为何不腌制起来保留起来造福同族。   过去的一个冬天饿死了好几个族人,如果当初杀掉的堕兽不是埋入了泥土,而是成为了食物,这几个族人想必不会死了。   缪同道:“能为族人牺牲,总比染上怪病就死好。它们、不,他们,他们的牺牲能让我们活得更久,能让人类一族繁衍蓬勃。”   兽人一族渐渐成了人类一族,赞同缪同的也越来越多。   毕竟成为人类后,他们不再有兽身的力量,出去捕猎伤亡扩大了十倍。   夜晚的时候,缪同来到了林笑却的木屋。   他直言道:“别藏了,我早就知道和光成了兽。若不是我替你遮掩,族人早就知晓。”   林笑却坐在简陋的床上,并不回答。   缪同道:“笑笑,你该清醒一些,不要和一头兽共沉沦。”   林笑却抬眼望他,仍然沉默着。   缪同道:“地窖挖了多久,一整个冬天你累坏了。”   和光的位置暴露,林笑却垂下眸:“哥哥成了白鹿,不吃肉了,他吃草、吃树皮、吃嫩枝和幼树苗,去森林里他会死的。”   “他不会伤害族人,他不吃肉,”林笑却望着自己脚尖沾上的泥,“我会养着他,一直看着他。”   缪同道:“你还是分不清,林笑却,你现在是人,而和光成了兽,兽人一族早就分崩离析,你只能选择走一条路,别想着两全。”   新生的婴孩如果是人,就留下来,如果是兽,就掐死。成了人类的兽人渐渐已无法忍受族内出现任何兽了。   兽不是同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之。   “这是天意、神旨,是进化,族人们开始习惯用他们的智慧,而不是蛮力捕猎,我们打造的工具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好,笑笑,别走回头路。”   “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   缪同转身离去,并未揭发他,暂时隐瞒了下来。   天明的时候,林笑却去见了祭司。   祭司重病在床,见林笑却来了,想要起身,林笑却快步扶住了他。   祭司咳嗽几声,喘息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我知道你来为了什么,笑笑,我无能为力了。”   “我看见一条大河冲刷而来,将整个兽人部落一分为二,人走向人的生,兽走向兽的活,这条河不会停止,无法倒流。”   “将和光送走吧,别叫他做了人类的肉食。”   “叫他到原野上去,求他的生,履他的命,你啊,跟我一样,无能为力了。”   天未明时,林笑却抚摸着鹿角,告诉和光:“走罢。”   雾蒙蒙,灰沉沉,林笑却流着泪滴:“到原野上去。”   可和光不肯走。   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鹿头轻柔地蹭了蹭林笑却。   “走啊。”林笑却往后退,叫他奔出部落,去到遥远之地。   白鹿仍然停在原地。   它用那兽类的眼瞳,露出人类的柔情。它不会走的。笑笑在哪,它就在哪。   它是哥哥,娘去世得早,哥哥不会抛下弟弟,绝不。   又过几日,缪同给出了最后期限。   “如果你无法做出决定来,就由我替你决定。”缪同道,“我将亲手杀了它,留下它的鹿头挂在你的木墙上,时时刻刻陪伴着你。它的鹿肉我会好好腌制,陪你度过一整个严冬。”   缪同跨近一步:“笑笑,你知道我的,绝不忍心伤害你。可有时候,不忍心会成为一把刀,到最后重重地插在你的身体里,或是我的血肉中。”   “我不愿走到这一步。”   林笑却垂着眼帘,孤零零地靠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以往总跟在他身边的和光杳无人踪:“缪同,我会给你答案。”   缪同不算满意,但也不愿继续逼迫林笑却了。   他转身往外:“最好是这样。”   族内开始将堕为兽的族人杀了腌制,也有没找到食物的已经开吃。   林笑却知道,兽人、不,人类部落已没有丝毫的余地供和光停留。   一个雾气缭绕的清晨,林笑却与和光离开了部落。   他站在小山丘上,回头望,部落在雾气里张牙舞爪,好似一头巨大的猛兽蛰伏。   眨眼再看,只是雾的虚影。   林笑却走得累了,和光趴下来。林笑却摸摸鹿角,顺从哥哥的好意,爬上了鹿身。   他们消失在了这一场雾里。   有族人说看见两头白鹿隐没在灰雾中,也有族人说看着笑笑骑在白鹿上向原野走去。   可没一个真正靠近了他们,都只是远远地望到一眼,再望时就都不见了。   唯有一只猫真真切切拦住了白鹿与人的去途。   “喵——喵——”   “喵——”   林笑却望着小猫,泪无声滚落。   他张开手,小猫高兴地又“喵”一声,后腿一蹬,跳到了林笑却的怀里。   好几个黑爪印,它把它走过的痕迹分享给他了。   以后的路,它要和他一起走。   白鹿驮着人,人抱着猫,一人、一鹿、一猫,朝更广阔的原野走去。   天蓝地青,无边悠远。 第157章 神祇02   清晨时分,雾已经凝成花瓣上的露,天地的水色温柔的面纱,往前走去兜头的清凉,他闻到水雾里青草的土腥气,微辛的沁凉香。   小猫和白鹿都已经离世,岁月无情的流逝,他先后迎接了他们的死亡。   白鹿早就不记得他了,却还是会轻柔地蹭蹭他的脸庞,小猫老了老了,仍想往他怀里跳,跳不动了,林笑却蹲下来抱起他,轻轻靠在白鹿身上,依旧喊白鹿“哥哥”,喊小猫“扶夭”。   扶夭是先去世的那一个。他似有所感,夜间偷偷地溜走,林笑却醒来时发现扶夭不见了,和白鹿到处寻他。他们找了三天,才在一片僻静处的草丛里找到扶夭。   扶夭已经离开了。蚊子逃过扶夭这一劫,扶夭却历了死劫。   小猫再也蹬不起那双后腿,一跃到他怀里来。   他的衣衫上不会再有一双双猫爪印,扶夭印不下人世间的痕迹了。   林笑却抱起扶夭的尸身,朝辽阔走去朝悠远走去。   白鹿静静地陪在林笑却身旁。   扶夭的尸身开始腐臭,林笑却跪坐在地,将扶夭轻柔地放下,随后捧起黄土:“哥哥,我看见扶夭,我看见他走过奈何桥。他不舍地回头望——”   “扶夭,走罢,走到你的明天去,走到新生里,把我们都忘了。”   泪水滴落在黄土上,林笑却松开十指,黄土从缝隙里扑落在地。   林笑却用双手挖埋尸的坑,白鹿也用蹄刨着土,他们不能陪小猫走到更远的地方,只能送他一程。   埋葬,看着黄土一把把淹没曾经活过的人,心如刀绞,却依旧不停。   这是生人的告别。   林笑却找来一块石头,用匕首刻下扶夭的名字,一刀又一刀作了墓碑。   再之后,他只能往前走去。   继续他生命的旅程。   不该沮丧的、伤悲的,而是满怀着爱意、希望、勇气,勇敢地生活下去。   下了雨,一人一鹿,在天地的水色里走远。   直到岁月流逝,白鹿倒在地上,哀鸣。   林笑却失去了又一个亲人。   他抱着鹿,望着天,天一如从前,改变的只有岁月里的人。   林笑却垂下头来,亲吻鹿角:“哥哥,别担心我,别心忧,哪怕天地间只剩我一人,我也会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下去。”   “这条路,我看不见尽头,可我不怕,哥哥我不怕。”   白鹿哀鸣声止,鹿眸渗出泪滴,慢慢阖上了。   林笑却哼唱起童谣来,落着泪哼唱起很久以前,哥哥会说话时唱给他的歌。   “山青青,草绿绿,花朵红如朝日阳,泉水清如月下光,哥哥走在山谷里,弟弟踏进小流溪。”   “山青青,草绿绿,天上浮云散又聚,地上浮光来又去,哥哥猎到野山鸡,弟弟捉住大肥鱼。”   “山青青,草绿绿……”   林笑却泣不成声。   时光往前走去,林笑却往前走去,春秋一季季。   他在一个傍晚睡在山洞里,夕阳的余晖格外的柔情,似水漫延进洞穴,他凝望着这一小簇开败了的橘红,直到这抹红淹没进夜色里。   林笑却也跟着睡着了。   不知春秋,不知岁月。   有人叫醒了他。   “醒醒,醒醒。”   林笑却慢慢睁开眼来。   那人见他还活着,取下水囊扶起他喂他水喝。   “你睡着的动静很轻,呼吸很轻,我靠得很近才听见。”   走进这山洞的是一个刺客。   跋涉千里要去杀一个人。   他放下剑生起火堆,将行囊里的干饼分了一半递给林笑却。   林笑却接过来慢慢啃,太干了,有一点咽不下去。   刺客将水囊一并递给他。   夜风猎猎,勾得火势汹汹,雪色在山洞之外,洞穴里的冰霜一直蔓延进更深处。   “这样寒冷的冬天,你穿得如此单薄,”刺客道,“寻死?”   冬天?   林笑却是在春天睡下,醒来时寒冬已临。   他向刺客看去,发现他的衣衫——粗麻厚衣好几层……不是部落用野兽皮毛植物根茎制成。   林笑却摇摇头,不是寻死,只是累了睡一觉,睡一觉就会好,睡一觉就是新的一天。   刺客把自己备用的衣服递给他,遮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   第二天,刺客走出山洞。   林笑却跟着他走了出来。   “我是去杀人的,”刺客道,“跟着我死路一条。”   林笑却仍然跟着,刺客并未赶他走,也不曾慢下脚步。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了好几日,来到一座城池,看见守卫的士兵,林笑却突然愣住了。   刺客往前走了很远,身旁的人落下了,他本该继续往前,却选择停下脚步,转身凝望他。   林笑却不知不觉流了泪,慢慢走到刺客身旁。   “这是什么时候了?”   刺客答:“巳时。”(09时至11时)   林笑却摇头。   刺客静静伫立:“冬月、庐姜城、炎的天下。”   二人排队进了城,林笑却望着土路石墙,问刺客认不认识缪同。   刺客说那是很久以前部落时代的人物。   部落发展成王国,一代代首领禅位,可如今传到炎了,炎不肯择贤而立,欲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眙[chì]。   于僻静处,刺客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杀眙的。”   刺客望见林笑却泪流满面,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他抬起手,欲用袖擦去他的眼泪,可手中有剑,刺客握紧剑垂下手。   一觉数百年,林笑却踩在这大地上,曾经的人,所有的族人,都化为尘灰了。   刺客背过身去:“你走吧。此后的路,不要跟着我了。”   刺客往前走去,这次并未等林笑却跟上来。   林笑却擦干泪后,往四周望,每一个方向都瞧不见刺客的踪迹了。   刺客失败了。   炎的儿子眙欲放走他:“你是天下的义士,却不是子民的义士。你走罢。”   刺客道:“杀了我。不管你放走我多少次,我都会一次次穷尽吾力来杀你。”   眙道:“你尽管来,若我最终死在你手里,是天命。若你穷尽一生之力仍然败了,那天命就站在我这头。”   刺客出了王城,走在黄土地里,又一次遇见了林笑却。   林笑却在郊外开荒,种田,刺客走到了他的田里。   “你挖得很慢,等不到你的田长出庄稼,你就要饿死了。”刺客的出声令林笑却回过头来。   他蓦然一笑,笑中带泪,邀请刺客饮了一碗山中泉水。   “是一头鹿引着我找到这泉。”   这泉水如此的甘甜,沁怡刺客的心间。   林笑却邀请他:“和我一起种田吧,春种秋收,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将割下许多的庄稼,度过饱腹的冬天。”   刺客留了下来,和林笑却一起开荒耕种,有了刺客的加入,田地种得很快。   可夏天到来的时候,刺客跟林笑却告别:“种子已经种下,长出来的庄稼足够今年的生活,做什么都是头一年难,会好的。”   “我走了。”   林笑却叫住他:“一起留在这里,度过寒冬腊月。”   刺客背对着他:“我得去杀一个人。”   林笑却道:“杀了他,阻止不了大势。”   刺客道:“我明白。”   刺客放下耕具,拿起杀人的剑,渐渐走远。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直成一个小点,天地里滴下的墨滴,在河流拐弯处,不见了。   这一次,刺客伤到了眙,但他也被团团围住。   士兵欲杀之,眙叫停士兵:“放他走。”   “公子!”   眙捂着受伤的手臂:“放他走罢。”   士兵不得不退开。   刺客道:“你这是何必。”   眙道:“你亦是何必。归顺于我,名利皆可得,做天下的臣,不比杀我一人的刺客好?”   刺客望着剑刃上的血滴:“让他们一起上罢。”   刺客持剑朝眙杀来,眙急退,士兵护卫纷纷涌上,刺客一人杀了十数人,冲破围拢杀向眙。   弓箭手放箭,刺客的剑比之更快,挟住了眙的脖颈。   眙不惧,微微一叹。   刺客却未下杀手:“你放我一次,我还你一次,而今两清,下次再见,必决生死。”   刺客松开手,一路冲出王城。   数箭袭来,刺客中了一箭,逃出城池。   这一次,他躲在山林里疗伤,山林里传来脚步声,刺客迅速收拾了痕迹躲在山石后。   来者不是追兵。   一头鹿载着一个人行进山林。   刺客瞥去,望见林笑却的背影。   他踏出一步欲追去,伤口的疼止住他的脚步。   血腥,从来与甘甜无缘。   会吓着他的。   刺客躲回山石后,只敢偷偷地远望。   直到那背影再望不见,刺客怔了许久。   第三次的刺杀,刺客即将成功之际,眙的父亲炎以身挡住这一剑。   刺客心神大震,无法动弹,不能言语。   炎是天下的王,为天下做了诸多的事,不该死在他的剑下。   炎濒死道:“天下择贤而立,吾便是这般成王。举亲不避嫌,眙亦能当此大任。”   “所有的罪过,皆由我一人承担。放过眙,你——”炎沐浴在鲜血里,“你为了天下行此事,大义,你走罢,不要再回来了。”   刺客松开剑,望向四周。   眙痛喊着父亲,士兵们跪了一地,有护卫拿着剑朝他冲来。   刺客未躲,张开手,迎接这一剑。   剑入身躯,做好死亡准备的护卫未料到刺客束手就擒,惊而拔出剑来,刺客的血飙浴一地。   一剑还一剑,刺客朝王城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人拦住他。   他倒在了王城的最后一尺,未走到那片丰收的田地。   秋天来了。   林笑却割下好多的庄稼,足够两个人度过好几个寒冬。   王城里的血擦净,新的王登基。   林笑却煮了一锅热粥,想着春天的时候,会不会遇见刺客归来。 第158章 神祇03   时间辗转,岁月漂流,新的王朝取代旧的王朝,分封天下。   若干年后,一个诸侯国发生夺位内乱,三位公子纷纷出逃。   有两位被追上丢了性命,还有一位逃到了森林深处。   公子戊[wù]衡失去仆从,失去地位,追随者也死在了逃亡路途。   王叔夺走了国君之位,杀得他兄弟皆入黄泉。   戊衡忆起长兄与幼弟,悲从中来。走到如今地步,连食粮都成问题,恐怕他报不了仇就先步了死路。   一头野猪嗅到气息,从深处冲了下来,戊衡险险躲过,拔刀应之,但一个逃亡饥累之人,如何斗得过这野性的狂兽,命休矣!   戊衡咬牙,逃不掉只能拼命,哪怕只伤了野猪几分皮毛,也好过叫它毫发无伤地吃下他的血肉。   穷途末路的拼杀下,戊衡血迹斑斑手臂断折,野猪狂性大发,命悬一线之际,一人自森林里缓步走近。   他走得极慢,林中的雾沾湿幽绿,他踩在碎石、土壤、苔藓、杂草上,缓缓而来,如林中妖鬼雾中仙神。   野猪见了他,一下子就停了狩猎,远远逃去。   戊衡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固执地睁着眼看向来人。   “救我。”戊衡道,“我会竭尽所有回报。”   可来人路过了他。   戊衡绝望地乞求:“求您了。”   林笑却仍然缓步走远,戊衡不甘地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逃亡的一幕幕,就这样死了吗,死在一头野猪下,哈,还不如和兄弟死在一块,黄泉路上也好随行,下辈子投胎说不定还能再做兄弟。   兄长挡住追兵让他们逃,幼弟从马上摔下断了腿,为不拖累戊衡,以自尽相逼,让戊衡丢下他,一个人远远地逃命去。   追随他们的门客侍从一个个死去,兄与弟亦送了性命,独留他一人逃出宓国,却在这深山老林里葬送性命。   天命当真不肯眷顾他们兄弟三人吗,父王,你的手下留情害死了你的儿子啊。   脚步声渐渐明朗,路过他的人又走了回来,双眼含泪的戊衡睁开看去,原来那人是去寻草药了。   林笑却简易地处理了戊衡的伤口,抱起他回到自己的小屋。   “先住下吧,你的伤势不宜走动。”林笑却递给他几个果子,“填填肚。”   突然门外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戊衡看见林笑却蓦然一笑,怔怔地忘了接,林笑却将果子塞进他完好的那只手里,快步打开房门,一只小猫跳进他怀里。   小猫“喵喵喵”地炫耀门前的战果,它捉到好大一条鱼,比它自己还大的鱼,要跟林笑却一起吃。   林笑却轻轻地挠小猫的下巴,小猫咕噜噜地呼吸。   煮好的鱼肉戊衡也分到一份,他右手断折,仅靠左手顽强地拿起筷子细嚼慢咽,这鱼竟没什么鱼刺,省略了他鱼刺卡喉的担忧。   戊衡在这小屋里住了下来。   戊衡发现小屋的主人很是神秘。山林里猛兽多,可从没有一头猛兽伤他。   小屋的主人仿若这山林的主人,猛兽不侵虫蛇不袭,间或还有不少兽捕了猎物来到门前,分享或是上供。   “你是仙人吗?”戊衡问出了口。   林笑却摇头:“我只是路过的人。”   路过岁月,路过人间,不老不死,走向永恒。   戊衡听到此言松了口气,仙神遥不可及,而人,人总是有欲望的。   有欲,便有所求,有所求,便有可能留在身边。   戊衡道:“我会倾尽一切回报你。”   林笑却道:“不必,等养好伤,你就下山吧。”   戊衡说出了冒昧的请求:“可否随我一起下山,翻过这山便是我的母国,很安全,我也能回报你一二。”   林笑却笑着摇头,未再答复,他捞起背篓走出房门,去雨后的森林捡蘑菇。   蘑菇极鲜,每次炖了蘑菇汤,小馋猫总会上门。   这猫跟别的猫不大一样,什么都吃,最喜欢吃他也喜欢的。   踩在雨后的土壤上,揪一只又一只小蘑菇,偶遇到毒性强的,欣赏片刻毒蘑菇妖异的美再路过,又下起小雨来,偶遇这山中的老虎,老虎顺手捉了条蛇扔给林笑却,蛇摔在地上不敢逃,林笑却摸了摸蛇头:“今天不吃你,快走吧。”   又对老虎道谢:“今天吃蘑菇就够了,你快回洞穴里,别淋湿了。”   蛇赶紧游走,老虎喷了喷呼吸的热气,昂着虎头不满意的模样,但在林笑却温柔的目光下,还是走过来蹭了蹭林笑却,随后慢悠悠地回山洞里去。   今天的蘑菇汤比以往更鲜,鲜到一种极致,绝不能再多出一分,哪怕再鲜半分,都会超过人能承受的极限产生呕吐的冲动。   就在这极致而不超越的鲜味里,熨帖了唇舌和肚子。   戊衡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以至于有种虚不受补的感觉,浑身热腾腾起来。   “这是什么蘑菇?”戊衡问。   林笑却答:“寻常的蘑菇。”   戊衡笑:“在这山林里,所有寻常物都变得不寻常起来。”   他微叹一声:“我竟不想走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这留下吧,隐居山林,什么都不顾了,和不是仙人的人度过这寻常一生。   “可以吗?”戊衡自问也问他。   林笑却饮下温热的汤,道:“山林非我之物,来去随意,随心。”   戊衡得到了不是回答的回答,他沉寂下来。   戊衡的伤渐渐痊愈,他开始帮忙砍柴烧水做饭。   握着这菜刀,戊衡眼前再一次出现兄弟侍从门客死亡的血泊,他闭上眼,久久无法静心。   偏安一隅,度过此生,对他而言是不错,倘若兄长顺利继位,他来到这山林隐居,该多好。   可他们都死了,付出一条条性命送他一人逃生,而他,竟陷在温柔乡里不愿为他们复仇,懦夫!虚伪,无能!   戊衡流下悔恨的泪水,松开了菜刀。   他该拿起剑,杀向他的敌人,为亲友复仇,夺回国君之位,庇护宓国的子民,而不是任由王叔为非作歹祸害朝野刑戮臣民。   他,没有说放手就放手的自由。   这把剑,轮不到他说回头是岸。   戊衡穿戴好衣衫,配好剑,在林笑却回来之前留下一封信,走出房门。   他不敢亲自告别,他不敢考验自己的心。   他怕见了林笑却,说不出告别的话,迈不动这双腿,下不了山了。   即使他知道,林笑却不会挽留,他怕的从来只是自己的心。   刻在竹简上的信短短几字——我走了,我会回来。   林笑却见了这封信,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于他而言,只是收留了一位受伤的行人。   戊衡的心绪起伏爱恨情仇,林笑却从来只是路过。   戊衡到了母国借兵,许以利益杀回宓国。   残酷的战争里,死了许多的人,有一位看不见的大厨,以战场为锅炉,以将士为食材,剥落肠与脏,剐去皮与爪,血流漂杵的一锅美食献给大地。   戊衡杀了王叔,取其头颅告祭兄长、幼弟、侍从、门客、将士……   他成了新的国君,名正言顺,励精图治。   二十年后,终成一代霸主。   举行诸侯盟会,未敢有不来之国。盟会过后,戊衡来到山脚。   他望向当初这座逃命的山,多年过去,戊衡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留下众将士,欲一人登山。   丞相劝道:“国君,深山多猛兽,您是宓国的君王,怎能以身犯险?若国君执意前往,务必带上我们。”   戊衡思虑片刻,想到当初野猪,放弃了一人独行。   数十人登上山林,雾气缭绕,戊衡循着记忆走到当初的小屋,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间木屋,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没有小猫,没有柴火衣衫菜刀,只有大片大片的树木,将天地的光掩盖。   戊衡不信,一定是他记错了位置,多年过去,他的记忆不再可靠,他找,一定会找到的,就是这座山,就在这片山里,他遇见了不是仙人的人,敷上那人摘下的草药,饮下那人熬煮的汤,他说过的,一定会倾尽所有回报他,戊衡现在什么都有了,应有尽有,出来啊,林笑却,出现在我面前,我恳求你,出现吧,我什么都有了……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戊衡站不稳了,蹲坐于地,出来啊,林笑却,你出来啊……   “国君,您别忧心,这片山林再大也躲不过士兵的眼睛,一百个一千个士兵一起找,一定能找到您要找的人。”   三天三夜,十天半月,这片山林搜尽了,并无人类生活的痕迹,戊衡曾经在这座山上经历的一切,仿若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梦境。   梦该醒了,梦里他重伤得救隐居山林,砍柴烧水与一人相望,梦外他一国之君一代霸主,称霸天下临众生之上,无论谁选,都不会选那凄楚穷苦的梦境……可戊衡挥退众人,跪坐在记忆中的小屋处,放声痛哭。   他什么都拥有了。   也什么都没了。   说不是仙人,从来都是骗他的。   他路过仙人,一路往山下奔去,奔赴世俗的仇恨与王权霸业,他得到了,他该满足。   可如今的他,只想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拿起菜刀,做一顿丰富的美食,等一个人回到小屋,尝一尝菜,喝一喝汤,暖暖肚相视一笑。   “明天,”戊衡在虚幻里道,“明天我随你一起出去,背一个背篓,捡雨后的蘑菇。”   “这一次,洗手作羹汤,你尝了,若是不好喝,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越来越熟练,做得越来越好吃的。”   “我——”   “我回来了。”   梦境深处,无人回答。   只余一代霸主,跪坐恸哭。 第159章 神祇04   一个又一个国家灭亡,在大蕲[qí]的铁蹄下,中原一统。   少年郎含恨回望,故国的城墙上站满大蕲的士兵,他只能回过头骑在马上,离故国越来越远。   多年后,大蕲那丰功伟绩一统天下的帝王濒死路途。   林笑却守在榻旁,听得帝王道:“去奉河寻我的儿子,带他回皇都。”   林笑却擦了擦他头上的汗:“可你快死了。”   帝王脸上微浮笑意:“是啊,我快死了,你还是当年模样。”   当年的帝王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被人丢到猎人捕猎的陷阱里,熬了两天两夜连呼救都只是气音。   那气音比不得雷雨的咆哮,小娃娃张开嘴接雨水,润了喉继续呼救。   来人啊,来人——   林笑却路过此地,纵狂风急雨,仍听到这细弱的呼救之声,掀开草木探得陷阱,救了这小娃一命。   从此这备受欺辱的小娃娃多了个哥哥。   哥哥会仙法,身体壮实的十岁男孩一脚踢向质子娃娃,可忽地没站稳,腿脚转向自己把自己的腿踹断了。   在这异国王庭里,王庭公子们发现讨不得好,越挫越勇,越勇越挫,每次出手总是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遭受反噬。捉马蜂窝扔小娃房里,马蜂全飞出来咬了这群公子;踢小娃娃入粪坑,脚一滑自己跌粪坑里去;比武时把木刀换真刀,真刀太重一个没拿稳砸了自己的脚……   屡次三番,他们渐渐长大了,也渐渐消停了。目光从小娃转到了小娃身边的林笑却身上。   小娃长成少年,林笑却仍如往昔。   王庭公子们多了些不可说的癖好,放少年回国,却要林笑却留下。   少年不肯走,林笑却笑:“我会仙法,这里留不下我。等你登上王位,我们会重逢的。”   少年长成了青年,青年又成壮年,登上王位,一统天下,林笑却出现在他面前时,仍然当初模样。   帝王道:“现在我不能喊你哥哥了,你更像我的幼弟。”   林笑却笑:“那我喊你一声哥哥好了。”   帝王有了好些孩子,林笑却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一个二个都争着抢着叫他叔父。   帝王操心着国家大事,林笑却跟孩子们打成一片,渐渐地孩子都长大了,帝王也老了。   一次家宴过后,帝王望着林笑却依旧年轻的面庞:“你做不成我的幼弟,已和我的儿子们一般年龄。”   “将来,我的儿子会老得如我这般,而你……”帝王道,“倘若这世上真有仙,为何不能让朕多活百年。”   林笑却仰望着高位上的帝王,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抱了他一下:“或许我该走了,离别多凄凉,我就不道别了。”   帝王并未回应这个拥抱,只是道:“南巡过后,你再离去罢。”   南巡路途,帝王望向身旁的林笑却。   有方士曾建言用林笑却的血肉炼食丹药,言之凿凿必有奇效,帝王坐在皇位上,冷眼旁观方士的癫狂。   无数的喧闹过后,死去的方士又多了一个。   路途遥遥,还未归皇都,帝王就已濒死,他伸出手捉住林笑却的手腕:“护住他,如同你当初护我。”   林笑却静静回望:“生老病死,自有命数。我会去到奉河,看一看他。”   帝王临终之言未得到满足,方士的癫狂建言重回脑海,帝王攥住林笑却的手腕置于嘴边。   “陛下!他的血肉绝非凡物。陛下,天下都是您的臣民,取他的血肉乃是顺应天时……”   林笑却静静地坐在床榻,毫无反抗。   帝王抬眸看他,终对脑海里的癫狂轻蔑一笑,松开了手。   “去罢,不用看我的尸身腐坏得有多快,马蹄声声里,吾不过换一片天地为皇。”   奉河。   冰天雪地里,林笑却只瞧见一具尸体。   他将尸体抱到怀里,整理尸体散乱的头发。   以前啊,尸体还是活人,还是小孩,作为长兄,总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可也掩不住孩子气,每次想加入孩子群的玩闹,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可又忍住站一旁,默默瞧着,看护着幼弟们。   如今小孩长成了大人,变成了尸身,无论是加入还是守护,他都做不到了,只能睡在这冰雪之中,无法苏醒。   大蕲摇摇欲坠,战火烧遍了天下。   当初国破家亡的少年郎成了盛年豪雄,逐鹿中原。   民众逃亡着,林笑却随波逐流被抓了壮丁,入了伍因会几分医术,未上战场成了军医。   军营里都说他是最温柔的军医,包扎的时候足够轻缓,疼痛也不那么明显了。   他跟着老军医学医术,摘草药熬煮,平等地喂每一个将士汤药,待小兵和将领别无二致。   老军医道:“明明都是一样的步骤,可你熬的药似乎多几分功效,怪哉怪哉。”   林笑却含笑道:“爷爷你若是想喝,我保管你喝个够。”   老军医摸着胡子大笑:“罢了罢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夫无病无灾不喝苦药。”   凡人看不见林笑却灵魂的神光,当他做一些事时,神光偶尔溢出,哪怕如尘埃的一点,亦是非同寻常。   战争越发残酷,许多的将士死在了战场上。   林笑却更清闲了,却找不到一片清闲之地。   这一日,逐鹿天下的盛年豪雄受了伤,一将领背着他奔进军营。   老军医挖草药去了,留守的只有林笑却。   他剪去衣衫,处理伤口,包扎伤势,不疾不徐。   将领急切:“主公的伤势?”   将领的主公体格雄伟,征战沙场晒黑一身肤色泛着金的色泽,一身皮囊称得上壮丽,许多的伤疤如山峦江河,他长了一副江山的模样,亦追逐着辽阔无边的大好河山。   林笑却道:“不会死。”   说话间,豪雄睁开了眼,条件反射攥住林笑却包扎的手,力气很大,林笑却的手腕一定红肿了。   豪雄让将领退下。   帐内只剩两人,豪雄道:“大蕲王庭里的叔父,入我军营做个军医,岂不亏待了你。”   几月以前,就有人告了密,豪雄冷淡处理,只令人暗地里看着林笑却。   林笑却并不慌张,抬眸看向豪雄:“大蕲亡了,将来的王朝霸业亦会消亡;帝王死了,未来的帝王亦有死日;权势如云烟,做一个军医并不是亏待。”   林笑却的目光清澈悠远,明明人就在此地,心神好似远在万里,触不可及。   豪雄松开了手:“你既心甘情愿,那就好好做一个军医。”   至于原来的身份……大蕲都亡了,哪还有什么王庭叔父。   逐鹿天下的争霸里,豪雄渐渐取得了上风,大好河山似如囊中之物,傍晚豪雄饮了许多的酒,忆起少年往昔。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不过做一个将军:“百战百胜,留名青史。”   林笑却说这样的愿望可不算小:“胜易,常胜难。”   豪雄大笑:“天下无容易之事,我既要做这个常胜将军,亦要成就天下之霸业。复我故国。”   豪雄唱起他故国的雅乐,风萧萧,军帐里,林笑却静静倾听。   豪雄敬了林笑却一盏酒:“何不与我共饮,纵万物终消,人无恒久,此时此刻风来酒来,听取当下。”   林笑却接过这酒,一饮而下:“好酒,好乐,好当下。”   战争是一场秋收,割下无数的麦穗人头,喂饱的是大业,成就的是皇权,失败如泥沙俱下,在乱糟糟乌泱泱的穂壳里,找不到完整的身躯。   豪雄盛极而衰,竟被往常不起眼的打败。   春风吹过,那人的势力如野草蓬勃,豪雄力挽狂澜胜了几仗,然持久下去,粮缺兵缺,步步败退。   豪雄于战场上大笑,杀一个又一个敌人,而敌人如山海,己力有穷尽,溃败至江海,豪雄道:“故国曾有一人,投身入江河,我不去抢他的去路,我的路就在这黄土的尽头。”   林笑却道:“若我能带你渡这江河。”   豪雄道:“无惧黄泉路,不苟生死间,我欲征战至最后一刻,你去罢,去到山海之外。”   “风萧萧,军帐里,饮酒无需留名,青史无需奠祭——”豪雄拿稳他的霸业之刀,直至断折的那一刻。   一叶扁舟,林笑却于江海之间远望,无数的刀刃插进豪雄的身,行百里者半九十,豪雄顺利地走完九十里,败在了最后的关头。   天地收下他的头颅,蛇虫收下他的躯肉,一双眼,落至黄土中,一把刀,折进沙场里。   雾起,扁舟一叶渐渐远去。   林笑却看见这山色水色,忽地又下起雨。   湿了衣衫濡了发,一盏水酒自斟自饮,天地之音,江山之风,灌饱林笑却的双耳。   依稀听到豪雄故国的雅乐,萧萧凄,幽幽远。   摇摇欲坠的大蕲摔了个粉碎,又被新人一点点凝结,新的大一统王朝开始了它的辉煌。   帝、后走向无上的高位,皇后迟了半步,慢慢踏了上来。 第160章 神祇05   他循着竹林的清香往里走,风吹过竹叶的身,颤栗晃动,可以是冻着了它,亦可以是邀竹叶一起去往遥远之地,一个根在竹上,一个根在天地,纵牵扯相伴片刻,亦只能各归其路。   走到深处,忽闻得一阵笛声,幽远静谧随着笛声流淌进过路人的心间,林笑却改变了方向,循着笛声而去。   越走近,越怡然,谁吹出这样的笛声,谁谱了这样的小调,天地在一片叶中,叶里蕴藏了天地的脉络,有人用一叶障目,亦有人看见这天地……一曲尽,林笑却奇怪地流下泪滴,他轻抚眼下,望指尖的露珠。   吹笛的人转过了身,看向来客。   林笑却抬起眸来,两人相视一笑。   吹笛者道:“过路人,我的笛声惹得你落了泪。”   林笑却道:“原谅我循着笛声而来,这不是悲伤的泪水,只是、只是太‘美’了。”   原始的对于美的动容,音律之美融进这山川自然,纯净纯粹地流淌。   吹笛者伸出手来:“若不介意,请饮一盏我烹的茶,弥补我惹下的泪滴。”   林笑却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两人手相牵,吹笛者带着林笑却跑了起来,他笑着:“竹林的风太温柔,奔跑起来时感受更透彻。”   “我喜欢风拂过,”隗溪侧头望着过路人,“即使在冬天,风寒、风凉、风过成冰。”   林笑却伸开另一只手,感受风穿过指间,拂过指尖,风的力道使风在这一刻有了形,人与风互相触碰、拥抱、爱抚,而后擦肩而过。   他们来到石桌前,隗溪松开手,请林笑却坐。   “这竹林里的小亭是我师父修建的,”隗溪道,“他老人家辞官归隐,在这片竹林附近度过余生。”   隗溪不急不缓烹着茶,茶香如雾四溢:“三年前他过世后,再来这竹林的就只有我了。”   “不,”隗溪笑道,“今天还有你。”   林笑却亦笑道:“叨扰。”   两人看着对方总是不自觉泛起微笑,与对方只是初遇,但这样的相处极为舒坦,彼此之间不带有锋芒,如水一般自然流淌。   “隗溪。”   “林笑却。”   两人互报了姓名,隗溪的茶也好了。   入口生香,极清,恍若游于山间浴满了月色。   两人静静感受着,听着耳边的风吹竹林,品着杯中茶,一眼望去青绿淌过的溪,生凉的小石亭……无需开口,沉浸在这一刻里,时光悠缓,岁月有情。   这一日,林笑却路过一片竹林,交得一位朋友。   友人隗溪邀请他去往隗宅住上几日:“若你喜欢我的笛声,万不能错过季伐的古琴。”   “另有几位好友此时俱在宅邸,他们见了你,必一见如故。”   林笑却道:“若我无这般魅力。”   隗溪笑道:“只有低估,没有高估的余地。不信,我们赌一赌。”   林笑却笑:“好,若是我输了,请品一品我的拿手好菜。若是你输了,哪怕我的菜做得不好,作为惩罚,也请你通通吃下。”   隗溪笑道:“好啊,你竟这般手下留情,无论输赢,都便宜了我。”   “恭敬不如从命,”隗溪站起来,伸出手,“请。”   两人慢悠悠散步而去。   到一宅邸,忽闻得凄绝古琴声声,只一刹那,便叫林笑却忆起岁月往昔。   数百年时光已逝,曾经的人成了黄土几抔,哪怕再见亦不识,王侯霸业尽付诸东流,一去不回。   渐渐走近,声越发凄扬,壮志、生死、命,勘不破,看不透,沉溺沉迷……林笑却拔出配剑,随琴声而舞,剑与风加入这琴曲,剑声琴声相缠相融,凄厉激昂,黄昏傍晚,无数昏暗下去的霞光……一剑破,明知不可为,仍孤绝往前,如再未相遇的刺客,无人要求,赴了自己的义。   隗溪的友人们——曲阴、桂致、池佑、臧周,静立回廊,一曲终了剑舞亦毕,依旧沉浸在琴与剑中。   明知不可为,仍赴心中义……一剑破开惆惘,天下之大,生命之众,何须定了成败的结局再踏上归路,何不随心奔赴,尽一时倾一世。   季伐轻抚琴身,道:“多谢。”   林笑却剑入鞘中:“言重。”   季伐灿然一笑:“相逢恨晚。季伐。”   林笑却亦莞尔:“林笑却。”   回廊上四人纷纷报上姓名,相约今晚一醉方休。   “在下臧周,若得汝为友,大幸。”   “我是曲阴,你既入了这宅院,不好好与我们相识一番,我是断然不肯放你走的。”   “桂致。喜欢你的剑。”   ……   与隗溪的赌局林笑却输了,隗溪笑道:“今晚的美食就交给你了,我去取酒来。”   林笑却笑道:“去罢。”   来到厨房,收拾得干净明亮,曲阴、桂致送来食材,池佑、臧周洗起蔬菜,季伐拿起肉处理清洗。   几人道:“哪有你一人做的理,各司其职,今晚的大厨负责炒菜。”   季伐问:“切成什么模样。”   林笑却道:“切成片即可。”   季伐的刀工极好,干脆利落厚薄几乎一致。   林笑却生着火,瞥到一眼,笑道:“你的剑术应该相当不错。”   切肉的功夫如此到位,用刀用剑不会太差。   季伐道:“上战场,不能没有点真本事。”   曲阴、桂致闻言,忽地心忧起来:“季伐,你做好决定了?”   季伐笑:“大穆风雨飘摇,蒙文帝恩德,父为太子师。如今太子死在贼子手里,其子成了质子与傀儡,我不能袖手旁观。”   池佑道:“大穆数百年江山,气数已尽,幼子性情懦弱,无力回天。季伐,何不择一主公,为天下事。”   臧周亦道:“太子登基后卸磨杀驴,残暴昏虐,你父亲被一贬再贬,恩德早就还尽,季伐,你何必为了几小儿葬送性命。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为何要走一条绝无生路的路。”   洗菜的水声,切肉的敦敦声,节奏分明,季伐道:“我心已决。再见,若刀剑相向,不必留情。”   曲阴望向季伐,道:“既如此,我不会劝你。大穆走到如此地步,令万民难以生存,曲阴决不愚忠。”   桂致垂眸:“季伐……”叹息一声,没了下文。   林笑却的火升了起来,火焰热锅,烟气呛人,林笑却利落下油,将其他人赶走。   “烦请静候佳音,”他笑道,“今晚一醉方休。”   曲□□:“小心烫,我们就在门外。”   说着递过湿帕子,林笑却取过擦了擦脸:“放心。”随即奔向灶台。   他可不想烧空了铁锅。   美食啊,最讲究一个火候。   月深人静,庭院里搬来几张桌子拼凑一起。酒坛子摆了好几坛,都是隗溪自己酿的,刚从地里挖出来。   美食佳肴,美酒佳酿,众人共敬几盏。   “敬知交相会。”   “敬月明千里。”   “敬天地滋养万物生灵。” 奇! 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敬大厨林笑却,敬酿酒者隗溪——”   隗溪笑着打断道:“快吃。”   林笑却亦道:“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众人欢笑起来,都觉得自己有点傻帽:“是,快吃,今晚定要尽兴,不醉不归!”   隗溪可不等人,拿起筷子品尝,都不想说话了,连吃好半晌才腾出嘴来:“我的舌头记住了这般美味,以后再尝其他的,恐怕都不会满足了。”   林笑却饮尽杯中酒,笑:“配方留给你。”   众人咽下,忙道:“不可偏心。”   林笑却笑:“心偏我不偏,见者有份。”   面庞爬上醉红,月色清泉流淌,几人渐渐都醉了。   夜风拂来,吹动袍袖,臧周道:“笑却,务必多留几日,几日后,在座人离散各地,此一生不知何日能再见。”   隗溪:“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守着师父的竹林,整编师父的著作,流传下去。”   “以后你们若是没了去路,”隗溪道,“都来我这,宅邸够大,管吃管住。”   曲阴笑:“好啊,若是没了路,我就来你这混吃混喝。”   池佑道:“那我就帮着砍柴烧炭,省得天寒地冻你们几个一睡不醒。”   桂致叹:“哪会死在梦里,一个比一个清醒,分明死在白日里。天下千万之众,散入人海,齐不了了。”   隗溪饮酒:“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罢。”   林笑却望着月色,与众人共饮,桂致的话,一语成谶。   大穆终究亡了,季伐拼命挽救的江山,抵不过一个又一个入主的枭雄。   他努力护着皇子性命,皇子仍是一个接一个死去。   最后的小儿道:“季伐,你走罢,别把一生抱负葬送在这座王城里。我是走不掉了,死也得死在这里,可你不一样,你没有流着大穆的血,他们就不会关着你,你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择一位明主,实现你的抱负。”   季伐蹲下来道:“陛下,别忧心,不会有事的。”   小皇帝笑:“不会无事的,走啊。”   季伐不走,抱住小皇帝:“父亲临终遗言,要我发誓守护大穆江山。若不是穆文帝,我父亲还在街头做一个猪肉屠户。”   小皇帝搂住季伐:“可我父皇把你父亲贬到好远的地步,爷爷给你们的一切,父皇全收回去了。”   季伐道:“没关系,名利只是一时。”   无数的兵将朝皇宫涌来,季伐抱起小皇帝,送他坐到皇座上。   随后站在小皇帝身前,迎着无数的刀光。   他蓦然回想起与友人齐聚时,美食美酒美笛声,临别时的重聚之诺……终究是无法践行了。   大穆亡后,枭雄间的战争越发激烈。   当初的友人各为其主,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隗溪坐在竹林的小亭里,毛笔濡墨。   整理师父著作之余,他用笔记下记忆里的友人们,他们的琴声、他们的剑,他们曾相聚的时光。   谁为他们收敛尸骨,墨为酒,书为碑,这只是隗溪的祭奠,与天下无由。 第161章 神祇06   大漠的黄沙钻进人的五窍,面纱裹得再紧亦有漏网之鱼,狂风吹得瘦弱的人摇曳,两个孩子抱住母亲的腿。   “娘,我好渴。”   “娘,绿洲还有多远。”   女子搂紧孩子,干涩的嗓音道:“快了,就快了,再往前走半个钟头。”   忽然听到清脆的铜铃声,女子紧张地搂着孩子蹲下,来的并非追兵,只是个过路人。   骆驼上挂着铜铃,还挂有好几袋水囊,两个孩子咽了咽,望梅止渴。   “娘,水,有水。”孩子的声音嘶哑微弱。   女子捂住孩子的嘴,抬眸望向骆驼上的人。   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来,神秘幽远,身上戴着的银饰叮当响。   那人并未垂目不远处的几人,只望着大漠的落日,任随骆驼慢悠悠走。   一个孩子挣开了母亲的怀抱,迎着狂沙跑向过路人。   骆驼踏着蹄,小孩小跑在骆驼旁,张开嘴又说不出话来,羞窘、难堪、渴望,他盯着水囊,往身上摸索,逃亡的一路值钱的东西都掉了,只有一块父亲给予的玉佩仍在怀中。   不行,不可以。   可是妹妹渴得唇都裂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已在这片沙漠里逗留许久,半个钟头又半个钟头,绿洲始终不见踪迹,这样下去死路一条。   “公子,”小孩冲着骆驼上的人呼喊道,“我有一块玉佩,你带我们出沙漠,再予我们一袋水,我就把玉佩给你好不好。”   “很值钱的,”小孩说,“质地很好。”   狂沙漫天,小孩竭尽全力说话,他担心太小声了骆驼上的人不肯倾听。   女子叫孩子:“回来!”   妹妹亦喊着:“哥哥,哥哥——”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小孩将玉佩取下,双手捧着给过路人瞧:“这桩生意绝不会亏。”   可他太矮了,手捧得再高也捧不到过路人面前。   “看一眼,看一眼您就知道!”   大漠的落日壮丽恢弘,霞光葬金影,林笑却低眸时,夕阳的光渐染他的眸,眼尾一道斜红。   小孩的步伐突地停了,人也痴了片刻,他眨眨眼,晃晃头,又跑了几步,手仍高举着。   蓦然玉佩离了手,小孩听到骆驼上的人道:“成交。”   林笑却取下一袋水扔给小孩。   小孩得了水囊,片刻不停奔向家人,将水囊递给娘亲,却被娘亲一巴掌扇到了地上,水囊也砸在了黄沙里。   “那是你爹留给你的仅剩的唯一的东西。”女子双眼红肿。   小孩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水囊,道:“娘你不喝,妹妹喝。”   小女孩看看娘亲眼色,终究敌不过身体的饥渴,跑到哥哥面前:“要,要。”   小孩摸摸妹妹的头,笑了笑:“慢慢喝,省着点。”   将水囊递给妹妹,又抬眸对娘亲道:“娘,我们逃了这一路,该清醒了。”   说话时嘴角冒出血丝,小孩随便擦了擦:“握着过去的东西去死,不如卖了求一条生路。娘,你迷路了,我们需要人带着我们出去。”   “即使那是骗子,我们三个他一个,怕什么。”   女子忽地掩面啜泣,小孩走到女子面前,抱住她的腿:“没关系,娘,我们走吧,他不会等我们太久。”   女子擦了擦脸,声音干涩:“好,走,我们走出去。”   小女孩把水囊递给女子,女子道:“我不渴,让哥哥喝。”   小孩道:“娘,你要是晕倒了,我和妹妹拖不动你,快喝。”   女子蓦地一笑,又哀绝起来,连“嗳”两声,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忍住渴望,递给小孩。   小孩不客气,润了润喉喝了几口,随即将水囊塞到怀里。   夜晚时,大漠出奇的冷,林笑却扎了两个营,燃起篝火,对女子和两孩子道:“你们还有干粮吗?”   女子羞惭地垂下脸。   林笑却明了,递给她一袋饼两个水囊:“最近的绿洲还要走上两日,你们早些休息。”   女子迟疑着,小孩接了过来,仰着头道:“出了沙漠,我们会还给你的。十倍偿还,绝不赖账。”   林笑却望着这五六岁模样的小孩,眼带笑意:“快吃吧。”随即进了帐篷里。   小孩穆自明抱紧干粮顿了半晌,回过神来招呼娘亲和妹妹进另一个帐。   到了帐篷里,女子才把遮面的布取了下来。   又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女子生得美丽,不会武,往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丈夫死后,女子带着两个孩子逃离,第一次走了如此远的路。   一路颠沛流离胆战心惊,此时才稍微松口气。   这么远,大漠这般凄凉,想必追兵不会追来了……等到了绿洲寻一营生,好好把两个孩子养大……   一般的干粮都难以下咽,可小女孩吃着手中的饼,难以置信干饼竟然可以是美味的,吃着吃着,不知为何眼泪掉了几滴,眼泪咸咸的干干的,掉几滴已经很多了。   她对哥哥说:“那个大哥哥一定是个大厨,饼、好吃,喜欢。”   穆自明递给妹妹水囊:“别噎着了,慢慢地、别着急。”   妹妹点头,两眼弯弯,等到了绿洲就有很多水很多吃的,不会渴到了。   夜深时分。   林笑却出了帐篷,站在大漠的天地里抬头仰望,远在天地之外的星辰。   这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日月变迁,曾经的湖会干涸,过往的山会崩塌,海枯石烂不再只是一句戏言,时间悠长得够久,天地都会为之一变,唯有更远处的星辰,依旧发着微光,缀满整片夜空。   穆自明从另一座帐篷里钻了出来,篝火燃在两座帐篷之间,穆自明却不是出来烤火的。   他看着火光映衬下的人,想了想,没有走近。   只是静静地跟随着林笑却仰头模样,望向夜空中的星海。   这里的天离地好近,星星低垂,穆自明明知伸手捉不到,仍然伸出手去,圈住一颗。   林笑却垂眸望他,两人都裹着面纱,只能透过罩布看见对方的眼眸。   穆自明将圈住的星辰递向林笑却,一步步走近他:“公子,猜猜我的手心里圈住了什么。”   林笑却低声道:“怎么不叫我骗子。”   穆自明惊疑:“你听到了?”   林笑却笑:“我什么都知道。”   穆自明断言道:“你会武,武功很好,能听到远处的声音。”   林笑却没有解释,回答了穆自明最初的问题:“你的手心里圈住了,圈住一颗星星的虚无。”   穆自明摊开手掌,笑:“答对了。我什么都没有抓住,悬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挨地,哪怕是一捧沙也不会落到我手里。”   “一无所有。”穆自明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夜深时小孩也免不了多思多想。   林笑却蹲了下来,望着这小孩身体大人忧愁的孩童:“没关系,以后会有的。”   许是家庭变故,娘亲无法完全支撑起这个家,小孩便不得不焦虑于迫不及待于如何撑起家来。   穆自明望着眼前蹲下平视他的人,心道,如果有以后就好了。   他不似娘亲那般乐观。追杀他们的人从南地一直追到北国,斩草除根之心浓烈到腐臭,隔得再远他也能闻到。   到绿洲后,跟着娘亲一起生活,反而是必死之局。   他要想个法子把妹妹送走,送到别的人家,过了一年两年,小孩变化大,仇敌没那么容易找到。   至于娘亲,他是不会离开娘亲的,娘亲没了孩子,只怕会随父亲而去。   不管怎样,到了绿洲,他要想办法挣到十袋干粮和二十个水囊灌满水,说好了十倍偿还,死之前一定要做到。   “大漠好大。”穆自明心道,还好遇见的是你。   林笑却摸了摸他的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遍布水源,绿意泼洒。”   穆自明问:“你见过。”   林笑却蓦然莞尔:“没有。”   他说了谎。   他见过,那时候族人们来到此地,建起部落,他和哥哥一起修筑了一座木屋,累着的时候,哥哥会化成鹿形,背着林笑却往前走。   如今,一切都被黄沙淹没。   再回首,只有圈不住的虚无。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林笑却道,“我听人讲过,就记住了。”   穆自明蓦然搂住了林笑却,给了他一个孩子的拥抱,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或许是此时对方的眼神,令人莫名难过。   他想安慰他,哪怕毫无作用。   “如果很久以前,这里遍地绿洲,那他们一定生活得很好吧。”穆自明想象道,“不缺水,不缺粮。”   林笑却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嗯,他们生活得很好,所有人都很快乐。”   林笑却眉眼笑着,穆自明却捂住了他的眼,不开心的话不要笑了,会有一点累,休息吧,没关系,小孩不看大人哭泣的眼。   篝火燃着,穆自明的掌心渐渐濡湿。   他搂住他,小手小脚,尽力拥抱他。   没关系,大人也可以有伤心事,这并不比小孩的伤心难堪,都是一样的泪水,都一样地坠落。   星星布满了天空,穆自明圈星的手圈住了人,虚无缥缈里落入真实的明月,他被如水的月华浸润肩头,不觉得沉,只抱得更紧了。   到最后,穆自明睡着了,夜这般深,小孩早该睡觉的,林笑却抱起他,不好进女子帐,只好将他抱入自己帐中。   第二天天没亮,穆自明就醒了。   他望见近处的面庞,未被面纱遮盖的面容,愣了许久,手脚都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试探着伸出手,又隔了一寸,就这样呆滞着,直到身体的麻疼唤醒他。   他不是想要捉住什么,只是试图触碰真实,可最终也没碰上去,收回了手,走出了帐里。   或许是假的,昨日今朝经历的过路人,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他和娘亲妹妹早就陷入了大漠的黄沙漩涡。   可即使是假的,也留存在他仅剩不多的幻梦里吧。   穆自明看着天色渐渐亮起,篝火已熄,朝晖无边无际。 第162章 神祇07   在沙漠里跋涉不是一件易事,狂沙几乎能把人裹一遍,炸进炽热酷暑里。   小女孩走不动了,娘亲抱起她走了半晌,摇摇欲坠,渐渐跟不上骆驼的行进。   林笑却伸出手来:“让她到骆驼上来。”   女子紧抱着女孩,抬眼看林笑却,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等待。   这样的安静缓解了女子心里的不信任和紧张,将女孩托了上去:“谢、谢谢。”   林笑却抱着孩子,摸了摸孩子额头,见没有大碍继续驭着骆驼往前。   中途又休息一夜,翌日女子也走不动了,腿都在打颤,昏昏沉沉麻木往前。   林笑却将骆驼让给他们。   女子左手攥住右手腕,垂着面庞:“对不起,我、我们拖累了你。”   “没关系,你们已经支付了报酬。”林笑却看向远处,“傍晚时分会抵达绿洲。”   穆自明不肯上骆驼背,跟在林笑却身边走。   林笑却牵着骆驼绳,问他怎么不上去。   穆自明仰头望着林笑却,他只是想跟着他走一段路,不想看着他孤零零牵着骆驼绳。   “我能走,很远的路走过来了,剩下的路也能走。”   林笑却微微叹息一声:“辛苦你了。”   穆自明蓦然眼润鼻酸,他强行抑制住,垂下头平视前方。   沙漠的炽热会带走他的泪,还未流出就已烟消云散。   傍晚时分,果真抵达了绿洲。   出现在眼前的绿意与水色令驼背上的女子热泪盈眶,她搂紧女儿,轻轻对她说:“到了,到了。”   小女孩靠在妈妈怀里,重复着妈妈的话,稚嫩的童声说着:“到了,到了……”   有水源有绿地的地方亦有人家,好些毡房落在绿洲里,女子抱着女儿下了驼背,对林笑却行了郑重一礼。   林笑却扶起了她。   “就此别过罢,祝你们一帆风顺。”   穆自明愕然道:“您不进绿洲吗?”   林笑却蹲下,牵起他的手,将穆自明的玉佩放到他手心,又取下一串银饰给他:“既是父亲遗物,好好保留着,这银饰可以换钱,生活下去。”   他要去往大漠深处,那荒无人烟之地。   穆自明望着手心的玉佩和银饰:“我不要,我还欠了你十袋饼二十个水囊。”   林笑却眉眼含笑:“这样多,撑也撑死我了,小朋友,你替我慢慢吃下,有缘再见罢。”   又站起对女子道:“这骆驼也送给你们,它跟着我走了这样一段路,如果可以,养着它吧,你们会用上的。”   女子不肯受:“恩公,我们不能收,您已经待我们如此不薄,怎能再收您的财物。”   “天遥地远,”女子为自己先前的警惕与怀疑羞惭,“您一个人在大漠里如何往前。”   林笑却微微笑了下,望向苍穹:“没关系,我的家离这里不远了。”   女子仍要推辞,穆自明亦上前来欲牵起林笑却的手,可突然间,这绿洲下起雨来,大雨、暴雨、狂风之中,林笑却蓦然不见了。   绿洲里的人家捧着碗罐瓶,纷纷接着这显灵的雨水,女人高捧着泥色罐子,嘴里念叨着外来人听不懂的话。   小孩们欢笑着捧起碗,接满一碗跑回毡房,又出来接一碗,一个欢快的游戏。   这绿洲里竟会有如此大的雨,造就沙漠里的绿意,穆自明浑身湿透,他擦了擦眼,原来真是一场海市蜃楼啊。   真的绿洲,虚幻的过路人……   几人拉着骆驼走进这绿洲,发现绿洲的中央屹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像,戴着面纱,佩着银饰,只露出一双神秘幽远的眼来。   雨水润湿了那双眼,穆自明靠近这雕像,止不住的泪水混着雨水落。   这里没有那般的酷暑,烧不尽他的泪珠。   这一夜,穆自明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他们濒死之际走出沙漠,为人所救。   穆自明擅自将妹妹托付人家,娘亲流着痛苦的泪水打了他,穆自明默默承受,当夜就带着娘亲继续逃亡。   若是追兵追到这里,好心人家和妹妹都将身死。   必须引走,走得远远的。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异族打扮的妹妹,脸上涂了图腾油彩的妹妹,不像他的妹妹了。   这样也好,这样最好。   穆自明与娘亲一路奔逃,娘亲中途病重,要穆自明一个人逃走。   “我留下来,就说我的孩子重病死了,他们杀了我,或许不会追了。”   穆自明道:“斩草除根,他们要杀的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穆自明偷了匹马,带着娘亲继续逃。   可他们还是被追上了,一路逃到绝境里,前是悬崖后有追兵。   追兵问秘籍在哪。   说出秘籍,饶他们一命。   女子嘶哑道:“我夫君练的是自家功法,哪有什么武林秘籍,你们已经杀了他,搜遍了家宅祖坟,饶过我们罢,我们真的没有秘籍啊。”   女子潸然泪下:“我的女儿已经死在半路,只剩这一个儿了,天下没有娘亲不心疼儿女的,如若真有,我早就给了你们,实在是剐了我我也拿不出啊。”   领头的道:“既如此,那就杀了你们。”   他挥了下手,数十人手持刀剑驭马而去。   穆自明望了一眼,对娘亲道:“生死有命,娘,坐稳了。”   一把刀插进马身,穆自明强逼着马跳进悬崖。   大河冲走了他们。   最后关头,娘亲牢牢将他搂在怀里,以身做盾,水的冲击石的冲撞,漂流数十里,穆自明捡得一条命,而娘亲已经身死。   冲击碎了衣衫,娘亲浑身擦伤,穆自明强忍着为娘亲整理遗容。   蓦地发现娘亲背上浴水后显露的地图。   穆自明心神大震,掀起碎布一角,地图除去擦伤还剩六七成,愤怒、压抑、哀怜,抑制不住的哀嚎在强忍下化为低低的呜咽。   双眼猩红,不敢耽搁,记住残余地图路线后,穆自明一边咬牙落泪一边用尖锐的石头毁去了娘亲背部的肌肤。   “娘亲,孩儿不孝,等孩儿杀光了仇人再来陪您。”   刨土挖坑,不敢立碑,只一个无名土包将娘亲埋葬。   一身破破烂烂的穆自明开始了新的逃亡。   他找到了秘籍所在,用父亲留下的玉佩打开了机关。   后于深山苦练二十载,功成下山。   他一家一家地杀去,曾经参与夺取秘籍的武林人家,都快被他杀尽了。   可到了领头的人家时,穆自明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妹妹成了人家的儿媳。   当初的追兵沿途寻找三月,只找到并挖出女子的尸体,并未找到穆自明的尸身,心下胆颤,扩大了搜捕,将穆自圆找了出来。   领头的见到这小女孩,握住刀柄,可片刻后,他松开刀,笑着抱起小女孩:“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爹,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穆自圆年纪小,记不得事,在领头人家的有意优待照顾下,与这家人关系亲密,长兄对这个养女亦是照顾有加。   长大后,便嫁给了长兄,亲上加亲。   穆自明一身血色,杀进这家门。   却看到妹妹大着肚子护着他们。   只一眼,穆自明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可妹妹记不得他了,记不得父亲母亲,记不得哥哥,记不得从前的家。   他不怨妹妹,只怪自己当初太天真,真以为送走妹妹就能救妹妹,谁知让妹妹被仇家养大。   穆自圆不知道对面的仇人为什么要看着她落泪,她挡在养父养母前,安慰道:“爹娘,别怕,我拖住他,你们快跑。”   养父却望着穆自明大笑起来。   养母悲泣着,搂住穆自圆。   养父开口时,养母抬手捂住穆自圆的双耳,但养父声音洪亮,即使捂住穆自圆仍是听到了。   “你来复仇?你要杀了我儿媳你的妹妹?杀了你的侄儿?你过来听听,你侄儿七个月大了,闹腾着踢人呢。”   穆自明双眼血红。   养父笑着:“当初我就担心你没死,藏起来想着复仇,没关系啊,反正圆儿怀了我儿的孩子,你杀不尽的。你要是真杀尽,离走火入魔也不远了。江湖事,江湖了,我们几家一起赴黄泉,痛快。”   穆自明一刀击去,越过穆自圆钻入养父的身,将他钉死在背后梁柱上。   养父口吐鲜血,望向妻子儿媳,叹:“圆儿,是当爹的对不起你,你,你要是有可能,好好活下去吧。”   又对妻子道:“莘容,连累你了。”   随即身死。   穆自圆僵立在那里。   养母望向丈夫,悲痛道:“穆自明,你若还有心,就放过你妹妹。我这条命,赔给你们。”   随即撞柱而亡。   院子里只剩下兄妹两人。   穆自圆什么都记不得了,想不起来,能想起来的只有养父母待她的好,夫君待她的温柔体贴。   她抬眸望着对面的陌生人,是她哥哥吗?为什么一点都记不得。   他杀了爹娘,她要报仇,可这剑提不起来。   穆自圆转身,走到爹娘身边去,他们被血弄脏了,她要给爹娘擦干净。   穆自明抓住了她的手:“孩子我会掐死,你仍是我的妹妹。自圆,我找到你了。”   穆自圆的夫君赶回来了,望见这血色一幕,拔剑冲去。   穆自明随手就杀了他。   夫君濒死,倒在地上,呜咽着:“快逃,圆儿你快逃。”   穆自圆垂头望他,落下泪来。   她挺着肚子艰难蹲下,抱起夫君:“不了。”   随即一剑捅穿肚肠,让已经成型的孩子随着她一起去,他们一家人,不能落下。   穆自圆抱不动夫君了,倒在地上,血汩汩地流。   濒死之际,她看见那仇人竟落下血泪来。   她想,或许那人真是她的哥哥。   可哥哥,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了……   后来人说,那穆自明杀尽了仇敌,一把大火烧空了仇家,随即疯掉了。   疯疯癫癫在大火中吟唱,唱着那传说中的秘籍。   黎明时分,穆自明醒了过来,枕巾已湿透。   他侧身看,妹妹和娘亲都好好的,都会在白昼里醒来。   他擦了擦泪,走出帐篷去,去到绿洲中央。   梦里的秘籍每一招他都记得,梦里的悲离亦仿佛亲历,他不信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仰望着这巨大的雕像,“我……我会带着娘亲和妹妹好好活下去。”   谢字太轻,太轻,他无言泪流满面。   追兵追到大漠里,却在风沙中迷途,最终不得不回返,另寻他路。   追了许久,找了许久,亦未找到三人踪迹。   仿佛从天地间消失。   领头的心下一沉:“继续搜。”   一年两年,毫无踪迹,追兵渐渐放弃。   二十年后,穆自明出大漠回南地杀了领头的那人,一命还一命,在河里清洗干净刀身,返回绿洲。   妹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的功法练得慢些,抱怨道:“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得跟你一样。”   穆自明笑:“快了,再练二十年。”   穆自圆跳起来打他:“什么呀,二十年我都老了,老了!”   娘亲看着他们打闹,笑着摇摇头,继续缝补手里的衣衫。   笑闹过后,穆自明来到绿洲中央,他仰望着雕像,道:“杀一人足矣,此后,我不再动用兵刃。”   于雕像面前,折断了杀人的刀。   “我、我有在好好活着,你、你呢,你还好吗?”   “我有一点想你,无数次想你,我该如何称呼你,过路人……”   忽地下起雨来,大雨、暴雨、狂风席卷,穆自明伸开手,感受着祂,泪流亦笑着。   林笑却当初要去到大漠深处。   找一块石头。   扶夭埋在那里,扶夭的碑也在那里。   尸骨成灰,猫与白鹿皆散尽,跨不回长河回不了家了,他只找到那块小石碑,上面的刻痕已经在风沙中磨尽,当初的小石碑只剩小小一块拇指大的圆石。   林笑却系好圆石戴了起来。   他对漫天黄沙道:“扶夭,哥哥,我回来了。”   “这么多年,我依旧当初模样,但天地不再有困住我的囚笼。”   “我将自由地活下去。”   他站在天地之间,静静屹立,任由风沙来去。 第163章 神祇08   这是鲛人寂第十二次游出海面,躲在礁石后偷偷地看他。   他总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海,偶尔蹲着,偶尔坐着,偶尔躺下来。   他跟别的人都不一样,别的人类是要捕鱼的,要捉住很多食物填饱肚子。   可鲛人寂从没看见这人进食。   不吃不喝,静静呆着,人类路过他,就像没看见他一样。   他是浮沫吗?   是海水冲击溅起的沫,所以人类看不见他。   人类从来不关心利益之外的,也许是他灰扑扑的不得人重视。所以无论路过多少人,他们都会把他忽视掉。   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会不会很快就死掉。   鲛人寂第十三次躲在礁石后看他时,忍不住探出一点点,想得到他的注意。   他的族群遍布在海洋里,可鲛人不喜欢群居,每条鲛人都占据着大大的领地,从不轻易踏足他鲛的地盘。   鲛人寂拥有的地盘里,有一个不算大的岛屿。   如果这个人类被族群抛弃了,也不厌恶鲛人的话,他可以邀请他到岛上去住。   他会织鲛纱,不会让这个人类热到的。   他藏了好多好多的珠宝,如果人类想要的话,他可以分给他一点点。   那些各色的会发光的石头,戴在人类的身上,一定漂亮极了。   鲛人寂露出半张脸来,想叫那人看过来,可渔夫们先瞧见了他,一把鱼叉横飞过来,寂忽地逃开游入深海。   渔夫喊道:“蓝头发的鲛人!”一边喊一边跑到礁石上,没瞧见影,摇着头取回了鱼叉。   “可惜叫它跑了!得一条鲛人这辈子都不愁,鲛珠、鲛纱、鲛人油制长明灯,献给皇上,混个官当当……”   另一个渔夫笑:“得了吧,就你……”   林笑却突然站了起来,几个渔夫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人,吓了一大跳。   可一眨眼,浓雾起,又瞧不见那人了。   几个渔夫心战战,别是闹水鬼了,也不敢多停留,赶紧收拾离开。   浓雾笼罩了大海,鲛人寂慢慢冒出了海面。   林笑却望向他,朦胧的影。   鲛人寂这次不躲礁石后了,他会人类的语言,他慢慢游近,问他:“你要不要来我的小岛?”   幽蓝色的头发,森白的肌肤,鱼鳍状的耳,过分美丽的同时也过分骇人。   寂更近了些,冒着危险靠近:“我可以抱着你过去。”   林笑却望着这生灵,静静地走入海中。   寂却有些生气了。如果来的是别的鲛人,一定是引诱这人下海,随后将他生吃掉。   这人怎么傻傻的,他才说了两句就要跟着他去呀。   快要淹没人的颈项了,寂赶紧游去抱住他。   温暖的、和鲛人不一样的体温,寂嗅到一种山川江河间的幽幽淡香,他无法踏足的土地,无法跨越的山川,都在这个人类的身上嗅闻到了。   靠得近了,看见鲛人满嘴森白发寒的尖牙,轻易就能撕破人的血肉。   林笑却捧起他的脸,问他饿不饿。   鲛人不知道的是,一把无形的匕首对准了他的脑袋,如果他饿了,要吃个人类尝尝,那匕首就会戳进他的脑子里。   寂生气地咬了一口林笑却的指尖,匕首险之又险擦过幽蓝的发,没入海中。   指尖出了血,寂舔了舔,血色使得他的眸色一瞬转红,他气恼道:“不要引诱我,我不吃人类。”   人类是怪东西,吃了会长出人心的,人心最是可怕,吃得多了就变成人了。   曾经有一条鲛人向往着人类繁华的生活,引诱许多人类吃掉他们的心脏,变成了一个美人,踏上了大地。   那美人被官员撞见,层层上供,送到皇帝身边成了最受宠的男妃。   盛宠不衰了二十年,皇帝濒死,握住美人的手:“可惜到了地宫,无长亮之灯烛,再看不见你的面庞了。”   美人吻了吻皇帝:“鲛人油制长明灯,千年不熄。陛下别怕,我为您捕鲛,您的墓葬将燃亮千千万万年。”   美人利用曾经鲛人的传承,带着人类出海,唱起鲛人的歌,诱捕到好几条鲛人。   鲛人熬油时,因痛苦落下的泪一瞬成珠,美人抚上鲛人面庞,向族人说着抱歉:“我感到抱歉、心疼、哀怜,可是啊,我还是要你的命。”   皇帝见真捕到鲛人,不要长明灯了。鲛人寿命悠久,他要活,要吞下鲛人的血肉,当千年帝王。   皇帝吃下鲛人肉,渐渐有了鲛人模样,鱼鳍耳、幽蓝发、身体长出鳞片,仍然濒死。   这时一个仅剩的鲛人告诉他:“吃肉是没用的,要吃掉一颗心脏,一颗鲛化成的人的心。”   皇帝怒:“你只是怕死,哄骗朕?这天底下哪有鲛能成人。”   那被层层锁链困在水牢的鲛人笑了下,恐怖又美丽:“有啊,您的爱妃,曾经就是我们的族人。您去问一问,他为何会鲛人的语、鲛人的歌。”   又低叹道:“只是要小心,一个被拆穿的鲛人,走投无路下,会叫陛下殉情。”   皇帝听了,眼神晦暗,派人去查了一番,当真找出了蛛丝马迹。   这一夜,宠妃慢慢走到皇帝榻前,长明灯点在屋内,昼夜不熄。   他收回望灯的目光,又往帝榻近了一步,可忽地,掉进了囚笼里。   不知什么时候挖空了地砖,埋伏了囚笼,他竟毫无所觉。   囚笼拉了上来,宠妃看着皇帝咳嗽几声,勉力坐了起来。   他将那鲛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宠妃是不是真的。   宠妃不害怕,他抚上囚笼的杆:“如果是真的,你会杀了我吗?”   “吃掉我的心,活个千百年。”   皇帝道:“怎么会?朕舍不得。”   宠妃笑了起来:“那为什么要关着我,陛下,臣妾冷,想到陛下身边去。”   皇帝叹了一声:“朕快死了,若你对朕有情,就随朕一起去罢。”   宠妃透过囚笼看他的爱人:“那陛下先去,臣妾随后就来。”   皇帝拧起眉,看向自己宠溺多年的妃子,美丽而知情识趣,带给他许多欢愉,可他老了,男欢女爱对他而言不重要了,将死的恐惧叫他窒息。   如果能长生,喂给水牢里的鲛人一些人心,新的宠妃又会陪伴在他身旁。   眼前的看腻了,总觉得水牢里的那个更美。   享受腻了美,还能再掏出心来,又活上个千百年。   皇帝挥挥手,方士们静静出现,拿着匕首要剥宠妃的心。   宠妃落了泪,鲛珠滚在囚笼里,轻轻响。   他说:“陛下,我爱您,我愿意为您献出心脏,只求您永世不忘。”   这话唤起了皇帝的一丝柔情,他道:“朕答应你。”   宠妃破涕为笑,抬手剥出了人心,血液流淌,痛楚使他笑得更美丽了。   皇帝迫不及待,爬也爬到床尾,囚笼打开,接过人心。   而宠妃重重砸在了地上。   皇帝看也不曾多看一眼,狼吞虎咽下宠妃的心。   可不过半晌,那吞了心的皇帝就吐出毒血来,他按着胸口,渐渐窒息。   这心啊,不是长生药,是剧毒啊。宠妃笑着爬到床榻上,一身血迹,抱住了皇帝。   “乖,别怕,我们殉情,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无论谁听了,都会为我们开心的。”   他捂住皇帝的眼,哼唱起鲛人的歌谣。   他有一点,只有一点点,怀念他梦中的大海。   大海是幽蓝的,绝不会如人类的血,他的血,红得刺眼。   他不让皇帝瞧,他挖出皇帝的眼睛。   他不漂亮了,皇帝看不见,就不会知道,多傻啊,他竟然还去捕鲛,点什么长明灯,挖了皇帝的眼,刺穿他耳膜,拔了他舌头,这样的帝王就会安安静静,乖乖的了。   混乱中的方士撞倒了长明灯,大火烧透了半边苍穹。水牢里的鲛人趁乱逃走,从溪河一路奔流到江海,他回家了。   长明灯千年不熄,皇宫成了寸草不生之地。   新登基的帝王迁了都,这桩离奇的往事记在了野史里。   寂抱着林笑却游进深海,想起人类不会水下呼吸,又赶紧出水来。   林笑却浑身都湿了,寂摸了摸他的脸,问他指尖还疼不疼。   “我是故意的。”寂说,“鲛人有时候会很凶残。”   林笑却蓦然笑了下,湿漉漉的脸庞,发自内心的笑,寂看得痴了,明明他才是引诱人的鲛,怎么怀中的人只是笑一笑,他就动弹不了了啊。   难道人类进化了,鲛人泪成珠,人类笑生毒,看见的人必会麻木,等死。   林笑却抬起寂的手,抚向他手腕,垂头轻轻地咬了一下,随后抬起眸,声音低低的:“我也是故意的。”   “我也会很凶残。”   寂一下子连怎么保持浮出海面都忘了,径自往海里坠,抱着林笑却坠跌下去。   他受不了怀中人的眼神,受不了他的笑,受不了他的只言片语。   糟了,他中毒了,找不到解药。   怀中人的温度在海里低了许多,寂一下子支棱起来往上游,再次浮出水面,林笑却恹恹的,寂想说对不起,犹豫了会儿,亲了亲林笑却咬过的手腕,咬得太轻,一点痕迹都没有,接下来的路程寂不再看向他,只往前游着。   岛屿到了。   寂托送着林笑却上了岸。   林笑却睡在沙滩上,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亲了亲他的指尖,随即入海捉鱼去。   他从没见这个人类进食,肯定饿坏了,他要捉一条大大的鱼,让人类慢慢地吃下。   鲨鱼遭了秧,林笑却睁开眼瞧见,吓得眨了下那双湿漉漉的眼。   寂张开嘴,露出尖牙,示范了下怎么吃。   一撕鲨鱼皮,二咬鲨鱼肉,肉质还成,不算太美味,但足够大,能饱肚一阵。   寂示范完,伸出手邀请林笑却吃。   林笑却微微叹息一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往岛屿深处走去。   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唤他:“人、人、不走,留下。”   寂急得往岸上爬,但鲛人无法生存在陆地上,哪怕这岛屿是他的领地,他也无法踏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远。   寂愣愣地看着,不知不觉掉了颗泪,砸在地上成了珠,发着莹润的光。   望夫石寂就这样望着,不搭理死翘翘的大鲨鱼了,可想来想去,都是鲨鱼的错,鱼尾一翘狠狠打了下死去的鲨鱼。   林笑却回来时,寂的身边已经落了好几颗鲛珠。   寂半阖着眼眸,木木的一条鲛。   林笑却扔下柴火,将摘到的果子递给他:“尝尝。”   半死不活寂抬起眼眸,看见果子,看见手,看见人类,眼泪又掉了颗。   林笑却接住了。   寂扭过脸去,羞地:“不要。”   不吃他的鲨鱼,他也不吃果子。   既然是去找食物,怎么不跟他说一声啊,吓到他了。   林笑却望着手心的鲛珠:“送我的吗?”   寂飞快扭过头看了眼,又飞快扭回去,想说不是,不知怎的开口就成了:“……嗯。”   怕人不信,加重道:“是,送你。”   寂捡起沙滩上的几颗鲛珠,一并递给他:“给你,都给你,我大方,最大方。”   说着说着强忍泪珠:“不可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我养得起你。”   如果不信,他可以不忍泪,哭出好多好多来,贪心的人类,他不喜欢,可贪心的眼前人,多贪一点,就不舍得离开了。   林笑却只要了一颗,系在了颈间的项链上。   如此,项链除了挂着一块小圆石,还有一颗鲛珠泪了。   “谢谢。”他捧起他的脸,抚了抚他眼眶,“别哭,哭肿了会疼的。”   可林笑却这样一说,鲛人寂更忍不住了,掉了林笑却一手的泪珠,都快溢出来了。   “我、我是不是很厉害,”寂声音微微沙哑,“好多好多的鲛珠,可以换成好多好多的财物,你成有钱人家了。”   林笑却松开手,任鲛珠滚落在地,他轻轻捂住他眼眸:“是啊,真厉害。”   可他有一点点心疼,还是不要哭了。   大海幽蓝晦暗,岛屿上散落的鲛珠光芒莹润,在砂砾里似小小的星河,笼罩一鲛一人。 第164章 神祇09   鲛人们相隔甚远,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了鲛人寂养了一个人类在他的小岛上。   鲛人寂完蛋了。   人类是最会繁殖的物种,来了一个人在岛上,渐渐就会变成十个、百个、成千上万。   哪怕鲛人寂尖牙利爪,也敌不过蜂拥而来的人类,那些鱼叉、那些网,将把鲛人寂粉碎,鳞片磨成药粉,鲛油制成明烛,血接盆里做胭脂……各式各样的用法,舍不得浪费一滴,一块血肉一块金。   贪婪的人类得了好处,就会想着得到更多,寂将给其他鲛人带来麻烦。   鲛人殷决定杀了小岛上的人类,将麻烦塞进尸体里,腐烂在大地。   寂这日游得很远,他把自己的珍藏都移到岛上去了,沙滩上亮晶晶的全是珠宝,他喜欢美丽的东西包裹着人类,他喜欢看人类躺在砂砾里,随手捞起一块宝石,看折射的光,又随手丢下。   懒洋洋的。   哪怕他靠近不了,也希望人类得到更多更好。   他要游到很远的一个地方,从那里搬回来一块月亮般的石头。   在鲛人的族群里,月亮石要送给心爱的鲛。人类不是鲛,他的心也没有在爱,可是他想这么做,也决定这么做。   极其宽广的沟壑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月亮石,把这本该至暗的地,照得雾灰般的轻柔。   寂游进这沟壑,在一块床般大小的月亮石前游定,真漂亮啊,不光滑、灰扑扑,可摸上去却不带丝毫尖锐,散着朦胧的月光。   寂双手合上,轻声地唱起鲛人的歌,如果月亮石闪烁,就代表它愿意被带走。   如果光更加暗了,寂即使强搬,月亮石的重量也会变得如大山般,压垮寂的身躯,叫鲛人做了这沟壑里的养料。   美妙神秘的歌谣在沟壑里响起,月亮石慢悠悠地闪烁起来,一曲终了,寂抱上这月亮石,满怀感激:“谢谢。”   寂带着月亮石往回游,小岛上的人类看到了,会欣喜吗?会欣赏吗?还是懒洋洋地抚上月亮石呢?   都好。   能让他看见,心里就悄悄地满足起来。   鲛人殷看见了小岛上的人类。   他躲在礁石后,拉开弓,准备给人类一个痛快。   这弓箭还是从人类坠海的船上寻来,死在自己人的造物下,也算安息。   在他将要射出那一箭时,隔着那样远,小岛上的人仍旧看了过来。   时空似乎凝固了,那一箭久久未能射出。   不是错觉,时空真的凝固了。   鲛人殷动弹不得,而那个人类缓缓向他走来。   他走得很慢,脚下的珠宝硌着他,但殷没看见他的眉蹙起来,仍是静静地安然地缓缓往前,风给他披了一件无形的纱衣,殷无法眨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幻觉走到他面前,成了真实模样。   林笑却抚上箭头,爱抚般的轻柔,随即那箭头便转了向,殷听到人类说:“会疼的,请忍一忍。”   他松开手,箭扎入了殷的身躯,血液流了出来,殷蓦然能动了。   他倏地跳下礁石,游入海里,血水漫延。   不致命的伤,只是疼。   这疼从伤口处一直蔓延,蔓延进了血肉的细枝末节里,殷拔出箭身,望着箭头,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人类爱抚箭头的模样。   连这无情之物都能为了他转向,对准持弓的鲛……寂带回来的,到底是谁。   夕阳里,寂背着月亮石回来了。   他游到浅滩处,推着月亮石上岸,太过于专注推石,自己离了水鱼尾扑腾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他爬到沙滩上了。   干涸、生理挣扎、利爪在沙滩上划下好几道深痕。   林笑却走到他身旁,寂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抬起眸:“月亮石,送你。”   林笑却却不看那美丽的巨石,将寂抱了起来,沾上的沙粒扑簌簌掉落。   寂说他很重,能自己爬回海里。   林笑却不搭理,一步步走到海里去。   寂重新摆动起鱼尾,海水带给他自在,将无力洗净。   “我是不是太傻了,”寂垂着脸庞,“一心把月亮石推到岸上去,忘了我去不了。”   林笑却抚上他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别为了这样一件事伤心。   寂静静地看着他,海水淹没到肩颈,寂让他回去。   “不能再往前了,你会窒息的。”正如他去不了大地。   林笑却捧着他的脸,额头与额头相抵,寂说不出话来,哽咽与温暖都淹没在海里。   殷远远地躲着,望见了这一幕。   月亮石在沙滩上,散发着鲛人最喜欢的光,但殷的目光无法从林笑却身上挪开,即使海水湿了人的发,即使人并不会在渐渐昏暗的天地里发出月亮的光来。   殷本该观察着敌人,谨慎而警惕地剖析,用理智做刀刃,找出人类的弱点来。   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如蛛线蔓延,从这不算严重的伤口里,一直蔓延到远处的人类身上。   人类与寂……   似有一条无形的脐带,绕住了他的颈。   殷固执地不肯垂下头来。   夜色里,人类在小岛上睡着了,睡在那床般的月亮石上。人类的长发淌下月亮石,双眼阖着,整个人静静的,殷看得微微痴住,等他回过神来,探查寂的动静时,发现寂就在浅海滩上。   一条鲛慢慢地爬上岸,想去到人类的身边。   殷觉得寂狼狈,觉得寂不可理喻,甚至希望寂死在沙滩上,他想看看人类醒来时,发现寂的尸体会不会难过。   难过也无济于事,人类的眼泪并不会变成鲛珠,他们的眼泪不会发光,一文不值。   殷握紧弓,有心射出一箭,寂越是滑稽,殷的脸色就越冷。他看着寂爬到月亮石旁,忍受着干涸,抑制着本能的挣扎,却并不爬到月亮石上去,只是垂下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人类淌下来的长发,好似吻一捧月光。   轻柔、小心翼翼、虔诚、欢喜,殷恨鲛人的视力太好,隔得这样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殷下意识地抚上人类给予他的伤口,有什么了不起,他跟人类的接触已经抵达血肉,寂还停留在皮毛上。   他这样地愤怒,怪异地愤怒,直到寂艰难地爬回海面,他才躲到礁石后背对着,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该游走了。   该想一个新的可行的办法杀死人类。   或许这人不是普通的人类,是族群里的巫。   巫总是善于迷惑,他不过是中了巫的招,需要更深处的海水让自己冷静。   殷不动声色地游远了。   可第二日,寂出去采集海蚌水羊分泌在礁石上的粘丝*制鲛纱后,殷又不动声色地游回来了。   寂安安静静地四处游走,采集粘丝,小岛白日热,鲛纱入水不湿还很清凉,人穿着鲛纱就不会被热到了。   小岛上很简陋,什么都没有,他要一点一点装点起来,让人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   这样重复单调的采集工作,寂不觉得累,仿佛有无限的力气从心里冒出来,想起那个人,心就扑通扑通……人不知道鲛观察了他多久,最开始只是一点点好奇,这个人怎么总在这,不跟其他人类说话,也不吃东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海面,好奇怪,他是在等谁吗,没有人来到他身旁,他也不曾离开。   一次又一次浮出海面,他观察得更仔细了,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唇,看他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表情,就这样观察久了,人类的影在深海里也会浮现出来,藏在他的脑海里,怎么挥手都不肯离开了。   于是他决定靠近。   冒着危险,冒着无数传承下来的警告,靠近那个孤零零的人。   游回来的殷躲在老地方。   他背靠着礁石深呼吸几下,做好了一定的准备才去看那个人类。   人类好像在玩一个游戏。   抓几颗宝石放在手心,转动手腕,宝石落在手背上,有一颗蓝宝石滚到了砂砾里。   手心手背继续翻转,又掉了一颗,直到所有的宝石都落在沙堆里,他才合上手掌,静静地躺了下来。   幼稚的游戏。   玩到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殷潜入礁石下,冷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点类似于难过的情绪。   或许是人类躺得太安静了。鲛人安静时是冷冷地盯住猎物,调动全身心的力量在一瞬间咬上;而人类安静时像是重病、垂死、无力挣扎。   他喜欢小岛上的人调转箭头伤到他时的生机,于是殷寻来一柄尖利的鱼叉,用尽全身力向岛上的人掷去。   反抗吧。   如果等死,我也成全你。   鱼叉在将将碰到林笑却时,软成了一滩水。   林笑却拎起软趴趴的鱼叉,揉叭揉叭揉成了一颗球,朝殷回掷,砸碎了他藏身的礁石。   殷被碎石渣割伤了脸,一道血痕浮现,他麻溜地游向离林笑却更近的海面,可到半途又转了方向,往深海游去。   他需要冷静,需要足够的警惕,而不是昏了头如求偶的雄鲛,迫不及待地游近。   殷与回途的寂撞上了。   殷还未能游入深海,就在寂的地盘撞上寂,带着脸上的血痕,握着手里的弓。   寂一瞬间放下采集好的粘丝,朝殷狠狠地撞了上去,捕杀的极其尖锐的爪击向殷的身躯,殷放下了弓箭,用猎食者的本能回击,两鲛斗得犹如死仇,血液在海水里扩散。寂本来只是怀疑,可靠近时从殷身上嗅闻到人类的气息,他疯狂地撕咬、抓裂,叫殷的鳞片秃了一片,背部、腹部出现深深的抓痕伤及脏腑,殷屏息一瞬,朝寂的胸膛攻去——   寂回挡,咬住他的一臂,殷一拳击向寂的脸,击中又抓,抓得血痕道道——   寂松口后撤,又转瞬撕向殷的脖颈,殷忍无可忍回拿箭矢,向寂的眼戳去。   若是戳中了,以鲛的力,能从眼眶击入脑子再戳穿头颅——   寂硬生生用手去抓,被箭矢贯穿了手掌,寂忽地鱼尾一翘,能打晕鲨鱼的力将殷狠狠地砸开撞到游过的无辜海豚身上。   一鲛一海豚破开海水向后跌去,殷吐出血来,深深地看了寂一眼,转身朝远处游去。   海水里血液涌溢,寂捡回采集好的粘丝,不顾伤势疾速朝小岛游去,他要去看他的人类。   如果人受伤了,他要殷死,不计代价。   寂游到海岸,将粘丝放到一旁,他看见人好好的,靠着月亮石安安静静地望着海面,寂一下子掉了几颗鲛珠泪。   “人、人——”他呼喊着。   林笑却望向他,莞尔一笑,可笑容慢慢地没[mò]去了。   他看清了鲛浑身的伤。   林笑却走到鲛身边,捧起他的脸:“你受伤了。”   寂说不疼:“我把殷赶跑了,他要是再敢来,我会杀了他的。”   “对不起,”寂跟他道歉,“我没能保证小岛的安全。”   林笑却摇头:“没有谁能伤害我。”   他让鲛休息,他要去小岛深处采集草药:“磨碎了敷在脸上、手上,会好的。”   寂不肯让他就这样离开,他害怕人走了就不再回来。   “多留一会儿,”寂说,“就一会儿。”   林笑却捡起寂掉的鲛珠泪,抬眸对他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在这个安抚的笑容里,寂所有的不安都潜了下去,他说:“寂、我叫寂。”   “你、你呢?”   “唤我林吧。”入乡随俗。林笑却抱了寂一下,极轻柔地、不碰及他的伤处,“我会尽快回来,别担心。”   他的声音在寂耳畔,比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更动鲛。   交换了名字,好似一个无形的承诺,寂知道,林会回来的。   他会乖乖地休息,听林的话,等手好了就给林织鲛纱,他要织出这世上最美丽的鲛纱,送给来到他心里住下的人。 第165章 神祇10   海面上,一艘装备精良的大船出发。   其上一些士兵装备了当今最厉害的神臂弩,弓身长三尺三,射程高达三百米,箭可贯穿重甲*。   几盏烧毁旧皇宫的长明灯如今有一盏,正在这大船上燃着光亮。   世子骆逸楼注视着暂时平静的海面,问身旁的将军柴延:“鲛人真会上钩?”   将军柴延道:“长明烛燃烧时的气息,鲛人隔着千百里亦能闻到。人类闻起来颇为幽淡的芳香,对鲛人来说犹如尸臭,总有受不了的游到这里攻击船只,我们坐以待毙即可。”   骆逸楼听了,叹了口气,他本心不想捕鲛,但帝王的旨意无法抗衡……只希望鲛人聪明些,别真的游到此地感受神弩的威力。   船行半月,夜黑风高之时,大船剧烈摇晃,巨物袭击船只。   “敌袭——”   一阵紧促的号声,数十支神弩箭朝着水里的阴影射去,血水漫开,船只遭受的冲击却更强了,裂出一个大洞,海水漫延进船内,大船剧烈摇晃,有数个士兵跌入海中,还未弄清状况便被利爪撕碎。   将军拴上绳子拿起神弩跳入水中,瞥见击船的鲛人黑影,顿时连射两箭,一箭射入深海,一箭贯穿了鲛人。   鲛人长啼一声,朝着将军袭来。   将军放弃神弩,游至海面一声“拉”,船上的士兵顿时将将军拉了上来,至半途,鲛人一跃抓向将军,将军以刀格挡,刀与爪相击极其渗人的嘶噌声,刀刃绽出缺口,鲛人落回海面,跌入人类的铁网中。   大船补好缺口紧急回撤,带着抓到的这头鲛回返。   若再来几条,船沉了,一船人只有死路。   可惜鲛人还未抵达陆地便死去,神弩箭贯穿了鲛的心脏,而帝王的命令是抓住一条活鲛。   世子狠狠砸了下船沿,这次引来的只是一头鲛,一船的精兵良将便如此狼狈,若是十数头鲛齐攻,恐怕性命都要葬送在大海上。   将军道:“鲛人非群居,千里内至多三条,换更坚固的船,兵分三船,装备上火炮。”   世子质问道:“若是抓住的都死了,难道我们要一辈子飘在这海上?”   将军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总会有条活的,鲛人的命硬,哪怕苟延残喘,送到都城便完成了命令。”   世子笑将军天真:“陛下可是要延年益寿,若是送去的没用,咱们可有得忙活了。”   将军直视世子,劝诫道:“世子慎言。”   骆逸楼不再争执,转身朝囚笼走去。鲛人已死,面庞只些许残余的美丽,更多的是死亡的凄白与兽类的僵冷。   陛下求长生,曾祖父的教训没能带给他教训,陛下只觉得曾祖父服用的方法错了。   那幻化成人的宠妃,鲛心不纯,剧毒。   应吞噬活鲛的心脏,转化成鲛,获得鲛长久的寿命,再吞吃人心,转化成人。   当年的宠妃盛宠二十年,记录里容颜未有丝毫更改,这证明鲛化成的人依旧拥有长久的寿命。   垂垂老矣的皇帝紧盯着延寿的秘诀,方士顺从圣意附和,将士不得不遵从圣令捕鲛。   骆逸楼跪坐在囚笼前,望见一颗发光的鲛珠泪,他打开囚笼探出手去,在死去鲛人的身旁捡起那颗鲛珠,在衣服上蹭干净血渍,随后对着天色观望。将军柴延走到了世子身边。   世子道:“很美。将军觉得如何?”   柴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扫兴的回答。   骆逸楼将鲛珠塞进怀中,私吞了。   柴延视而不见,锁上了囚笼。哪怕是死物,也要送回都城,作为此次出行的结果,让陛下耐心些。   此次出行死了七个精兵,每一个都是柴延亲自带出来的,上过战场剿过匪,如今却死在籍籍无名的大海里。   这一片广阔的海洋,非人类之地,但陛下要的,无论填多少人命,哪怕填平,也得送上去。   柴延心中竟有了一抹大逆不道的念头:若陛下老死了,死得早一些,那死去的底下人也能少一些。   无论心中如何悖逆,将军言行坐卧永远只有个“忠”字。   柴延面上严肃凝重,对看守的士兵道:“不要再让世子打开囚笼,守好它。”   士兵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喊道:“是,将军!”   小岛风平浪静。   林笑却从深处回来了。   他磨碎草药,制成药膏,清理寂的伤口,轻柔地敷了上去。   再轻柔,草药碰到伤口还是会疼的,但寂眼睛都不眨,安安静静地望着林。   这个视角看林,林好温柔啊,长长的眼睫,淡色的唇瓣,像一抔雾,寂忽然捣蛋另一只手抱住了林。   林笑却的动作顿了下,差点就戳进寂的伤口里,手掌贯穿伤,需要好好休养才行。   “别闹。”林笑却慢慢脱离寂的怀抱,给足了寂反应的时间。   寂点点头,重复林笑却的话:“别闹、不闹。”   林笑却笑:“在敷好药之前,不可以再动了。”   寂屈服于林的笑,只好一动不动,活像块石头。   林笑却将药敷在寂脸上,一道道伤触目惊心:“不用跟那头鲛打,随他去。”   挨得太近了,指尖沾着药轻轻地敷,眼神那样的专注,寂的呼吸热了起来,胸膛也起起伏伏,心脏跳得剧烈,装不成一块石头了,林说的什么他都没听清,只注意到唇瓣开开合合,寂的脸腾腾地红了,他不敢动,不敢扭过脸去躲避打乱林的节奏,应该闭上眼的,不去看,不去看就不会想要吻上去。   可他闭不上,眼睛不听他的话,他烧红了脸这般不成器怎么也不肯闭,喜欢,想要,如果能挨得更近,比肌肤相亲更近……交垢吗?   他明白的,他的脑海里有相关的知识。   可只有鲛人的,没有鲛人与人的……这样好轻浮,不可以,不可以亵渎,寂轻张唇瓣,呼吸不过来,他终于闭上了眼,不能让林不舒服,他还是安安静静的好,当一块石头,一块心脏会跳的石头。   不要有不该有的过分的反应。   慌乱、无措……林笑却敷好药放开了他……寂又转瞬失落起来。   亲密一点,再亲密一点,他的力气很大,但也能学着轻柔,学着林这样的轻柔,抚上林的面庞……   可以吗?   寂睁开眼,林在收拾剩余的药草,没往他身上瞧。   也好,不要看他,他现在好怪,怪异地涌出别的念头,不乖了,不要看他。   但下一瞬林笑却就抬起了头,专注地望着他,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担忧道:“发烧了吗?”   寂真的快烧起来了。   林笑却感受到寂更灼热的呼吸,心里想着该怎样医治,寂受不了林纯洁无暇而自己肮脏龌蹉的念头,瞬间往后翻狠狠砸进了海水中。   “不用管,我很好。”留下这一句,寂已经飞速游远,砸进深海之中。   林笑却望着惊慌失措的寂,渐渐明了,他微微笑了下,收拾好药草,等着某个降下温来的鲛回来。   寂狼狈地藏在深海里。   他喜欢林,不想要林孤零零的一个,可是这份喜欢跨越了应有的界限,在林不知道的时候冒犯了林,他突然很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林难过。   林什么都不知道,他干干净净地给他擦药,可他却想着这些事情,他真的坏,他活该受伤,他还保有这双眼睛都是林的仁慈。   他想要睡在林身旁,就像沐浴着月光,而不是想着把月亮抓到怀里来。   太自私了。   寂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喜欢他,怎样的喜欢才是好的,他的喜欢是不是糟糕到无以复加了。   林笑却一直等着寂回来。   可寂直到深夜他装着睡着了,才敢偷偷摸摸地爬上岸。   用受伤的手,艰难地往前爬着。   林笑却从月亮石上坐了起来,寂呆住了。   林笑却微微叹了一声,把寂抱到月亮石上,重新敷好药,才将他送到浅海。   “没有关系的,”林笑却认真地看着他,“不要讨厌自己,好吗?”   寂眼眶红了:“你知道了。”   林笑却点头:“嗯,我知道了,可是没关系,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只是在想,你并没有强迫我,你的眼神很干净,很干净很炽热的喜欢。寂,试着把我当你的同类看待,不要看低我,也不要看高我,我就站在你面前。”   鲛珠泪一颗一颗地掉,寂低下头满地找,林笑却捧起他的脸,轻柔地在他眉心印下一个吻。   曾经有一个人明知不可为仍然轻柔地印下眉心的吻,他感受到了,那样的爱并不是玷污,而是无比的珍惜。   如今,他想这样吻寂,宽慰寂小心翼翼的心。   他对寂说:“晚安,睡个好觉。”   轻柔地笑着,抱了他一下,随即慢慢转身,朝月亮石走去。   夜深了,他也得好好睡一觉。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新的生活。   他爱生活,他也在好好活着。   很多人献上一切,铺出一条路让他活下去。   他会好好活着的,带着许多人的那一份。   他静静地睡着,做了久违的梦。故人们在梦里与他相逢,他们一起饮酒、一起歌唱,一起在山川江河里游荡,像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又像随处可见的云,一晃而过的风。   他感受到他们的爱,他也开始爱他们。在彻底失去以后。   寂默默地流着泪。   寂以为自己会得到厌恶,可与此相反,林包容了他,宽慰他,安抚他。   为什么林要这样好,他已经没办法不去想他了。   他流了好多好多的泪,好想好想林过得很好很好,哪怕不在他身边,哪怕林最终离他远去。   寂望向月亮,泪流满面,泪珠一颗颗砸进水里,莹润的光亮聚在他身前,如同无数的辰星。 第166章 神祇11   殷在自己的地盘里养伤。   他伤得不算轻,暂时无力游回小岛与寂再战。   疯狗一样的寂,被人套了绳子的寂,毫无半分身为鲛的自觉,已经自愿地成为了那个巫的狗。   可恶。   殷一边大口吃着鱼肉一边恨恨道:“人类、人,别想就这样赶走我。”   在殷又恼又恨的时候,几条鲛游到了他的地盘,为了那条大船擅自的杀戮。   小岛上,林笑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寂的伤势渐渐好了,脸上的疤痕在慢慢消退,手掌已经愈合。鲛的生命力真是顽强,人类受到同等的伤,没有几个月是不会好的,好了也会留下各种隐患。   但寂不到半月就好了,已经开始织鲛纱。林笑却问他在做什么时,寂心里悄悄的甜蜜,不肯说是送给林的鲛纱,只说是锻炼手指的灵活度:“为了确保我的手足够灵活,这是必要的修复。”   林笑却抚上他的手掌,静静地观察着新长出来的嫩肉,一段时间过后,颜色会一致的。   他笑着:“好,那我就晒晒太阳,别着急,给伤痕一点修复的时间。”   寂静静点头,过了会儿忍不住问:“我可以吻林吗,就像林吻我那样。”   寂说出话来,脸红了小半,配上未消退的疤痕有一种异域的美,疤痕仿佛油彩,羞红的面容赤忱的目光,叫看的人不能不动容。   林笑却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等待着寂吻上来。   寂的眼眶有点湿,他忍住了,他不想自己的珠泪砸到林笑却的脸上,太煞风情了。   寂轻轻地吻林笑却的眉心,喜欢这样的温度,喜欢林的肌肤,喜欢他的气味,好喜欢,溢出来的欢喜使寂不由自主往下,吻林的鼻尖,吻……吻到什么了啊,好软,好香,对不起,寂睁开眼,眼角的泪坠着坠着掉了下去。   他怯怕地后退,逾矩了,卑鄙的鲛,用语言迷惑了人,明明说好的,可是吻了这样多,卑鄙。   林笑却亦睁开眼来,微微笑着,没关系啊,他按住寂的后脑,径自吻了上去。   寂承受着这样的甜蜜,可鲛的本性凶残,直冲灵魂的悸动叫他紧紧抓住了林,抱在怀中反客为主,几乎血腥的冲动尖牙利齿,他克制下去,濡慕地、亲昵地,更深一点好吗,绞死在我的怀里。   寂抱着林翻滚入浅海,林笑却的衣衫湿透了,他抓得很牢,抓得近乎疼痛,他渴望更深层次的融入,一头贪婪的鲛,克制之中暴露了些许本性,杀向鲨鱼都只是正常的捕食,却在林笑却这感受到食欲与爱玉,妄图融为一体。   寂一边掉着鲛珠泪,一边吻得深切爱怜,那刚刚愈合的手,却不准林笑却后退。   爱我吧,我爱你,一层层往上地爱,寂站在塔顶,期冀林笑却不要飞走。   不要留他一头鲛在孤零零的塔上仰望。   卑鄙,他还是不想林走,贪婪,再吻吻我,哪怕沦落到窒息的地步。   林笑却喘着气推开了寂。   他被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喘息、喘息。   寂柔顺地靠在林笑却的肩上,哪怕林抬起手掐断他的脖子,他也不会反抗的。   林笑却休息了好一会儿,略微无奈地自言自语:“鲛人对空气的需求这般少么。”   傻,寂心道,林傻,寂不是对空气需求少,只是对林的渴望更大,散溢了整个心腔,藏不住了。   寂动了动,幽蓝的头发幽凉凉的,蹭蹭林笑却的脖子,不怀好意的接触与无法自洽的羞涩,他偷偷地、自以为偷偷地吻了下林笑却的颈项。   寂真傻,唇瓣吻上来和头发蹭上来是不一样的。   林捧起寂的脸,跟他约定三章:“不可以吻这样久。”   林笑却诚实道:“我会受不了。”   寂的脸烧得如晚霞,眼睛却亮得晃人,他蜷缩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吻、吻一会儿可以被允许吗?”   林笑却这次不肯诚实了,他扭过脸去,不给寄一个回答,转移话题道:“我要晒太阳了。”   寂唇角扬了起来,他捧起林的脸,学着林捧他的温柔,学得不是很好,力气还是大了些。   他印下一个眉心的吻。   他说着:“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林笑却想了一刹那,就不去想了。   林笑却重新开始晒太阳,寂继续织着鲛纱。   不同的是林笑却闭着眼,而寂织一会儿鲛纱就要看一会儿他,亮晶晶的目光里,溢满了关注与在意。   更深更远的海水里,几头鲛找上殷,告知他鲛人讷惨死的事。   “人类燃着长明烛,闯入了鲛人的领地,讷驱赶,人类杀死了讷。”   另一头鲛人道:“他们有备而来,弓弩、铁网、士兵,为捉鲛而来。”   “我们赶上的时候,闻到讷的血、人的血,看见几具残余的尸体,还找到了这个——”   鲛人把神臂弩展示给殷瞧:“我试过了,能穿透鲨鱼,想必能穿透我们的身躯。”   殷接过神臂弩与箭矢,朝海水射出一箭,破水之声箭矢急速飞远,击穿了三百尺远的礁石。   殷微眯起眼,神情凝重:“找到这弩,找到更多。”   “等等,我随你们一起去。”   到了出事地点,殷探查着残余的痕迹,触目惊心,不过百年,人类的武器已经进化到如此地步。   他用的弓,与这些弩相比,不堪一击。   “人类会再来的,人太多了,贪婪足以让他们成群结队地送死。”   “而我们鲛,绝不能变成人类豢养的猪狗。”失去野性,待宰羔羊。   殷道:“下一次,要让他们全军覆没。”   鲛人游向远方,唤来族群,殷特地嘱咐:“小岛旁的寂,不必管他,他已经沦丧意志,不会再为鲛人战斗。”   殷把自己的私心粉饰了一番。   如此时刻,他不希望鲛人去到那座小岛,迁怒到岛上的人。   死去的鲛人送到都城已经开始腐烂,皇帝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方士剥出鲛人的心脏,塞进男仆的嘴里,男仆哭泣着求饶,皇帝逼视着他,仆人停止了啜泣,慢慢吞咽起来。   为了家人,为了族人,他不得不吞下异族的心脏。   男仆渐渐鲛化,头发变蓝,长出鳞片,但没有鲛人的美丽,只有异化的恐怖,鳞片长得满脸,渐渐连唇舌里也开始蔓延,男仆抓挠着尖叫着窒息而亡。   方士剖开男仆颈项,脸色煞白,竟然连喉咙里都长满了鳞片。   皇帝的脸色阴森,怒道:“要活的,送死的,怎么,是等不及朕驾崩了?”   将军、世子跪了下来,将军道:“陛下,鲛人凶残破了船,臣、世子、众士兵拼死抓住,水浴船内,只能在沉船前送鲛回返。”   皇帝道:“不必告诉朕你的辛劳,朕只要结果。你要兵、要武器、要什么朕给你什么,而朕要的,不过几条活鲛,将军,下次再让朕失望——”   将军低头道:“臣以性命担保,一定将活鲛送到陛下面前。”   世子不吭声,皇帝慢吞吞走到世子面前,道:“逸楼,朕没有儿子,你就如朕的儿子,长生之道,朕愿与你共享,你啊,尽心些,别辜负了朕的好意。”   好意?   世子骆逸楼望着凄惨死去的仆从,当今天子的好意,恐怕是拿他这个血脉之亲做试验吧。   有了长生,哪还需要亲族。   骆逸楼头更低了,闷声道:“臣明白,陛下。”   老皇帝拍了拍骆逸楼的肩:“你明白就好,去吧,别耽搁。”   世子与将军走出皇宫,世子道:“将军还真是舍生忘死。”   将军忠心耿耿道:“为陛下效死,臣的荣幸。”   骆逸楼嘲讽地笑了下,打道回府,柴延拦住了他:“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世子应当知晓。别回了,去兵部。”   骆逸楼瞪了他一下,柴延仍是一副忠君为国的模样。   不过……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主人公,最后成了帝王……柴延是在暗示他吗?   不对,柴延怎么会……   骆逸楼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好,去兵部。”   大战往前推进着,小岛上夜晚下起暴雨来。电闪雷鸣白光在天际乍现,极短的一瞬极亮的光芒,人还没看清就留在了过去。寂爬到浅海,波浪翻涌浸泡他的幽蓝头发,这样的狂风暴雨他担心林害怕。   但林坐在沙滩上,伸着手,感受狂风的侵袭,鲛人极好的夜视能力下,他看见林静静地笑着。   林喜欢风,喜欢雨,哪怕狂暴得吹得他晃动。   雨丝打在他的脸上,湿润他的面庞,湿润微扬的唇瓣,湿润他的指尖,寂爬到他身边去,吻向他的唇角,林抱住他,两人在沙滩上倒了下去。   “风好大。”寂说。   “雨也大。”林笑却说雨快把他们灌满,说话时会尝到雨丝,风吹得衣衫在颤,“我好像也成一条鱼了。”   寂保留族群的骄傲,说不是鱼,是鲛。   “幽蓝的头发,尖锐的爪,能捕大鲨。”   幽蓝啊,林笑却笑着,夜色里掩住安静的凄哀:“寂是有力量的孩子。”   寂轻轻吻上林的额角,慢慢把林抱到怀中,给予林一头鲛的温度。   风雨更加狂烈了,寂的眼有些睁不开,林也一样。   寂索性闭上眼,他说他为林唱首歌吧,鲛人唱歌很好听的。   林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点了下头。   风雨是歌谣的伴奏,寂做林今夜的摇篮,他唱起鲛人古老的歌,歌唱海洋、歌唱风雨、歌唱月明……   鲛人语,自然音,情意流淌着,混着雨水裹着风,寂的心跳是鼓,雷声亦欢舞,这一场天地生灵齐鸣的呼喊,穿过林的耳膜,抵达他的心海。   他安静地躺在寂的怀中。 第167章 神祇12   殷明知大船会再来的,他不该浪费时间去到寂的领地,偷偷地瞧一个人类。   可他还是来了。   如同一个窃贼,游得十分小心,躲在更远的地方靠着鲛优异的视力远望。   他看见寂织着鲛纱,人躺在寂的身旁,寂的鱼尾偶尔弹出水花,溅在人的身上。   人这时会笑,会滚到海水边捧起水泼寂,寂放下织到一半的鲛纱,跟人玩起泼水的游戏,一鲛一人都笑闹着,海水让人的乌发湿透,一小缕黏在脸颊与颈窝,俏生生的妩媚,似月染上了绯红。   嫉妒。   殷看见他们闹得累了,旁若无鲛地接吻。   是鲛主动的,可人没有退缩。   人带给殷的伤口已经痊愈,他抚上渐渐淡去的疤痕,寂与人已经相濡以沫,他还在这里悼念一道与爱无关的伤口,妄自加上暧昧的想象,哄骗自己才是更亲近的那一个。   他昏了头,中了巫的圈套。   殷渐渐游远,他还得为战斗做准备,拿起弓弩,张开利爪。而不是如寂那般,收敛了锋利的爪牙,细致轻柔地为认定的人织一件鲛纱。   鲛纱向来是鲛人一族的婚纱。殷拧着眉,反正人与鲛的婚事,他会宣定无效。   在他杀死那些大船上的人后,他会光明正大地来到小岛。   可这次出现的不是一条大船,十二条大船行驶在海面,除了点燃的长明烛,那死去鲛人腐烂的尸体,人类切碎了隔一阵扔一块,是羞辱,也是引鲛人上钩的饵。   复仇?来啊。   十数头鲛暴动,一鲛道:“若不杀光他们,讷的魂灵无法安息。”   “人类必须付出代价,这代价要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恐怖。”另一头鲛道,“当渔船驶到我们的领地,不要放过他们,让他们粉碎成大鱼的餐食。”   “让所有的船都不敢再出海。”   殷道:“等夜晚,用神臂弩刺穿他们的船只,用尖爪撕开他们的船身,人落到水中,淹没在大海,没有一个能活着。”   深夜,燃着的烛火在海风中呜呜咽咽,数十支海里收集而来的神臂弩矢刺穿了船身,刺中了士兵,水漫延进来,血流淌而下。   “敌袭——”   船只摇晃着,将军柴延喝道:“投火炮!”   海面炸了开来,一头鲛炸出水面重伤,剩下的更加暴动,很快有船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在淹没前,一船的士兵有大半干脆跳到海里与鲛搏斗,用利器迎对鲛的利爪。   更多的火炮敌我不分地投下,炸翻了鲛也炸死了人。   火炮很快投完,箭雨射下,血水漫延,船只飘摇绽裂。   殷从海面一跃,抓住了指挥的将军拖入海中,两人厮杀起来,将军砍伤殷颈项的刹那殷撕断他手臂,将军断臂逃生。   这一场大战至最后,几乎全军覆没。   人族是,鲛族亦是,没有赢家。   世子混乱中将一头重伤的鲛拖到逃生的小船里,回撤。   他一路祈祷这鲛不要死亡,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让这鲛满足帝王的野心罢。   鲛人看着他念念有声的祈祷,笑着吐出血水。   鲛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人类的武器又有了进益,他对付鲨鱼的利爪,巨物都难以咬穿的鳞片,在人类的火炮面前,竟轻易地粉碎。   鲛人一族,难道真的逃不掉了吗?   鲛人流下一滴泪,转瞬成珠,落地极轻微的声响唤醒了祈祷的人。   骆逸楼望着那颗鲛珠,竟也落下泪来。   他是唯一的逃兵。   “你把陛下杀了吧,你挺下去,挺到皇都里,把那下命令的帝王杀了,将士就不会一批批地送死。”   “你的族人也不会无辜死去。”骆逸楼凑近了些,轻声道,“将军不想死,世子不想死,士兵也不想白白地送死。”   鲛人掐住了骆逸楼的颈项,骆逸楼流着泪笑:“真的,你杀了皇帝,我就去争,去做那新的皇帝,我可以跟鲛人签订契约,勒令人类。杀了我,皇帝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直到他老死为止。”   “你们要是愿逃,放弃旧的领地,放弃仇恨,逃到人类无法涉足的海域,那也挺好。”骆逸楼将生死送给这濒死的鲛人,随他处置。   鲛人望着这狡诈的人类,忽地松开了手。   鲛人喜欢月亮,会在月明时浮出海面,如若逃到深海里去,再不出现,岂不是断尾求生?   大海是鲛人的领地,为何要放弃,留给贪婪的人类,迟早有一天,人类的贪婪会毁了大海,也毁了海里的生灵。   鲛人道:“我会杀了他。若你有半句虚言,你的死期也绝不会远。”   可鲛人在踏上陆地前,就重伤死去。   骆逸楼看着鲛人的尸体,痴愣了许久,望向海面。   断臂的柴延靠着一块浮板,漂流到一座岛上。   他错估了鲛人之间的联系,本以为嗅到气息而来的只有几头……谁知鲛人早有准备,还将上一次战争里掉落海里的弓矢收集起来。   连铁网都在鲛的拼命下破裂,无法捕,只能杀。   柴延就快死了,不甘心。   他苟延残喘爬上岸,撑不住倒在了沙滩上,血水濡湿了砂砾。   这几日,海面陆续飘来一些残破的尸体,人类的、鲛人的,寂意识到发生了战争,疾速随着海流游去,捡回了重伤的殷,捡回族鲛的尸体。   殷一直昏迷着,林笑却处理了他的伤,最重的在颈间,即使愈合殷也说不出话了。   人类的尸体林笑却火化了。   而鲛人的尸体在沐浴一个月夜后,由寂送往深海,任由海里的生灵吞食。   鲛人吃鱼,死去的鲛人就给鱼吃,鲛人一族向来如此。   往常爱掉泪的寂,这次却一滴泪也没流,他沉默着,几乎不开口。   很多时候他都在海水里寻找,游到很远的地方,害怕有一头鲛因为他的遗漏而重伤死去。   那些残破的血肉飘了很远,陆陆续续更多鲛人意识到了这场战争,从极远的地方赶来。   这部分鲛人远离大陆,不会人类的语言,他们用鲛人语交流着复仇。   太阳炽热。   柴延昏昏沉沉,浑身的疲惫与断肢的疼痛逼着他睡下去,而强烈的生的渴望迫使他挣扎着醒来。   柴延睁开眼,疑心自己已经到了黄泉,看见一个接引他的鬼神,柴延静静地望着他,已经死了吗……就这样死去,不甘心啊……   柴延仅剩的手竭尽全力支撑身体,试图爬起来,跑到人间去。   不过刹那又摔了下来,重重砸在沙地里。   脸擦伤,断肢截面又渗出血来。   林笑却翻乌龟似的将他翻了个身,拿起草药重新涂抹在他的断肢截面和脸上。   是涂药啊,这样刻骨的疼,原来他没死。   柴延强忍泪意,张开失血过多寡白的唇:“我会报答你。”   林笑却静静摇了摇头,涂完药留下一些食物就去到浅水湾,照看重伤未醒的殷。   寂曾说殷再来就杀了殷,可最后也是他捡回了殷。   林笑却不忍寂再失去一个族人,一直细致地照看着殷。   寂已经两天没有回来了,想必是游到了更远的地方,找寻重伤未死的鲛。即使林笑却知道这搜寻大抵是徒劳无功,也从不曾劝过寂一句,只是告诉他别忘了进食,饿了是游不远的。   寂点头,却不说话。他一下子失去了开口的力气,除了搜寻,他已经无力处理其他事了。   只是强撑着游远,搜寻。   柴延在林笑却走后,死里逃生的眼泪才涌了出来,他攥住这几颗果子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落泪,他失去了右臂很大概率做不成将军了,但他捡回一条命还可以去做一个农夫。   左手杀不了敌锄头还是能扛动的。   该死的皇帝,早死早超生,死了那么多士兵,世子不知死活,就为了该死的皇帝不肯死。   若有机会,杀了帝王遗臭万年。   也好过籍籍无名死在这大海里。   忠。   忠?   谁对这些死去的士兵忠,谁对士兵的家人忠?   帝王的命,换不回他的一条手臂。   他可以为了国粉身碎骨,但不是为了帝王的私欲葬送性命。   柴延攥住果核,一手的汁水,尖锐的疼痛绵延缠绵,他忍住怒号保留力气,他得恢复,留足精力留够时间活下去。   他站起来,望向大海,他得回去,回到陆地上。   林笑却走出浅水湾,往小岛深处走,路过柴延。   柴延惨白着脸问:“我能做些什么。”   林笑却扭过头望他,狠绝的眼,发颤的手。林笑却道:“留在原地。”   柴延猛地攥住林笑却的手,声音嘶哑:“你要去哪?”   林笑却低眸看他的手,果汁润湿了林笑却:“放开。”   柴延说:“我有很多的金银。”可随即他望见这沙滩上散落的珠宝,随手可及。   柴延抬眸:“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告诉我,这是哪?”   林笑却的目光从手移向眼眸,一股无形的力推倒了柴延,叫他砸到了沙滩上。   柴延错愕,他并未看见任何武器,只有风拂过。   他仰望着面前人,面前人神情平静:“呆在原地,不要自找麻烦。”   柴延撑着手坐了起来,他看着林笑却往小岛深处走去。   他有心跟上,但血液又开始渗出,柴延闭上眼,砸在地上陷入了昏睡。   寂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这一次什么都没找到,寂倒在沙滩前,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林笑却将他抱了起来,一串串的鲛珠泪落在地上,寂终于哭了出来。   最煎熬的不是收到噩耗的那一刻,而是接受的过程里,痛苦潮涌。   柴延发现了鲛,支撑着身体不断后退。   寂听到动静,抬眸望去。 第168章 神祇13   人与鲛的矛盾一触即发,比这更快的是老朽垂死皇帝的癫狂,他派出更多的船只更多的士兵,许诺谁为他带来活鲛,谁就封王。   鲛人的族群也在怒火中决意复仇。   在最初的对抗后,柴延道:“我会去杀了皇帝,终结这一场无端的杀戮。”   “火炮、弓弩、燃油会毁了鲛人的族群,人类随时能退往陆地,鲛人却无法上岸。”柴延道,“我会回去,趁其不备杀了帝王。”   寂不信人类。   “你的手已经废了,皇帝身边护卫众多。”寂道,“你不过是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你离开。”   寂抱住林,深深地呼吸,随后抬起头来,道:“我和你一起去,趁着人类皇帝得到活鲛最高兴的时候,杀了他。”   寂这段时间寻找到的鲛尸,惨不忍睹,他无法忽视人类武器的致命性,看着其他族鲛在怒火中冲向死亡。   “你抓我去到那些船上,让大船回撤,献给皇帝时做些手脚,我会杀掉他的。”   寂盯着柴延:“如果你说谎,欺骗于我,我会竭尽所能杀了你,若我败了,我的族鲛将吞吃无数无辜渔民的心上岸,复仇。”   柴延望向林笑却,林笑却背对着他,抱着寂。   柴延道:“回报救我的人,向鲛人赎罪,但有半句虚言,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林笑却望着夜色里翻涌的大海,杀一个帝王易,杀掉人类渴求长生的心难。   即使新的皇帝严禁捕鲛,数代后,文明不断向前,科技不断发展的人类,终将望向海里的鲛人。   是进实验室,还是去动物园呢?   野性的尖牙利爪,终究敌不过文明的火炮。   而鲛人吞心上岸,彻底成了人类,鲛族亦是毁灭。   林笑却望着夜空的明月,渐渐有了决定。   这一夜,寂对着月色织鲛纱。   他说他要把鲛纱织好再离开,把林送走再离开。   “这岛上荒无人烟,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林去其他地方,”寂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望向明月,忍住了,他不能这般自私,一头鲛独自离去,留下林在这小岛上凋零,没有人跟林说话,也不会有鲛靠近他,去其他地方,去认识其他的生灵,谁都好,不要孤孤单单的一个,“如果我活下来,我会找到你,而你不要等我。”   林笑却静静地望着寂:“殷会醒来,你也会好好的。寂,相信我。”   寂不会不相信林,只是不要林走到人与鲛的战争里,他不要林站一个队营,不要林陷在这团矛盾里。   林只是林,不要细分再细分,不要陷在纷扰里,就做自由自在的林,就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看见柴延的那一刻涌现的不是被背叛的愤怒,而是牢牢地把林护着,试图赶走岛上不请自来的人类。   不是杀掉,不要人类的血弄脏小岛的沙滩,赶走好了,死在海里被吃掉,死在其他地方。   他不会在林的面前杀戮,血腥带来的并不是痛快。   林不会阻止,会哀伤。   寂最近有在躲着林,在收拾好情绪以前他不能与林长久地呆在一起,让无法自控的痛苦蔓延到林的身上,等他收拾好了,又能平静地爱、欢喜地爱,不掺杂任何杂质,就只是捧出一颗心来。   寂抬眸专注地望着林笑却,忽然灿烂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你。”   “林,我说了谎,鲛纱不是为了锻炼手指,我想要送你,我想要织好,”寂将心里话毫无掩饰地说出来,“我爱你,我就爱了,我喜欢你,我也不会劝自己不喜欢,你不是我的同族,这没关系。”   “我想要靠近你,我想要亲吻你,我不想你离开,”寂的眼睛亮晶晶的,“可比我想要更重要的,是‘你想要’,离开吧,林,去更辽阔的地方,去经历,去相遇,不必记得我。”   寂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快忍不住,他背过身去,不要看见他的泪滴,不要不忍心。   林笑却从身后抱住了寂,林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地靠着寂,抱着寂。   寂的鲛珠泪砸在林的手上,又滚落下去。   寂的手不停,天亮以前他会织好鲛纱,送林远行。   柴延垂着头,盯着夜色里的砂砾瞧。沙子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他一个断了手的人,偏偏耳力极好。   他不是傻子,听出了一人一鲛的情意,柴延抓住满手的沙,渐渐又松开手。   等天亮,就带着鲛登上大船,回去。   寂织好鲛纱,披在林笑却的身上,寂安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真好看。”   “你喜欢么?”寂寻觅着林的回答。   林笑却抚摸着波光粼粼的鲛纱,似湖中的月影:“喜欢。”   “那就好。”寂捧起林的脸,灿烂笑着,“喜欢就好。”   他吻上林的眉心,今夜月圆不是分离的时刻,等到天亮,月亮消失在天际,再离别就不会、不会不舍……做不到啊……   他有一千句一万句想要嘱咐,担心林在外面会受欺负,会有不好的生灵欺负林的柔善,他突然希望林是个恶人,握着杀戮的刀,谁都不敢轻视他,谁都不能欺负他。   饿的时候,就用刀捕猎,刀可以代替手掌,割下猎物的头颅,人吃熟食,一定要烤熟了再吃,不要不吃东西,挨饿不好受,受不了的。   要吃好,要吃饱,要高兴,不要伤心,不要哀凄,不要用泪水灌溉大地。   寂有无数的祝福,愿无数的美与好都来到林的身旁。   要过得好好的啊,不欺负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有谁想杀你就先把他杀了吧,不要心软,把心软留给值得的人。   千言万语,寂只是轻轻地吻在林的眉心。   林不是小孩子了,他相信他,尊重他,林会过好以后的生活。   寂慢慢松开手,尽力笑着,希望他的笑是好看的,不能哭着一张脸送行。   天快亮了。   寂说:“我带你回到原来的海滩。”   寂牵起林的手,揽入怀中。   眼见着人要远去,柴延对着背影呼喊:“你将去哪里?能否告诉我地名。”   林没有回头,只道了声再见。   柴延望着人与鲛远去,伤口的疼又泛了上来。   他捂住断臂,不再开口,远望人影消去。   鲛人寂第十三次浮出海面时,邀请林笑却来到他的小岛。   不长不短的时间过去,鲛人寂带着林笑却离开他的小岛。   他们回到相遇的初始之地。   这一次,离别。   寂慢慢松开手,放林笑却往海岸走去。   在他将要远离时,寂疯狂地游去不顾岸上的渔民不顾海里的游鱼拥抱他。   亲吻他。   天空忽地下起暴雨,电闪雷鸣,急烈的狂风吹得渔民不得不后退,他们睁不开眼来,而游鱼也被迫游远,离开这一小片的海。   寂不顾一切地吻向他。   鲛人的尖牙不可控地暴露,叫林笑却的唇瓣留下血来。   寂这一次没有后退,哪怕血色晕染,他固执地近乎僵持地吻,手不肯松。   多一会儿,再给他一刻钟,让这一瞬永恒。   别离开我。   寂抱得更紧,别离开。   其他的都不管了,就这样漂泊在海面上。   我什么都不要了,留在这一刻里,不再往前,不肯后退,我们停留在这里,谁都看不见我们,而我们只有彼此。   就这样留下好不好。   回答我。   留下。   林笑却回抱住寂,轻柔地安抚地,寂吻得他那般疼,他依旧保有理智,不肯伤了寂。   寂不害怕受伤,不需要安抚,他渴望林以同样的力度拥抱他,亲吻他,哪怕叫他濒死,叫他痛苦,哪怕挫骨扬灰,给他以实感,给他同样重的爱。   而不是水中捞月,看见了拥抱了亲吻了,依旧远在天边。   别这样柔和。   别给予温暖。   让他疼,咬他锤他抓他挠他,恨他,恨他吧。   林。   寂慢慢松开了手。   他说:“我会看着你走远。”   林笑却捧起他的脸,额碰着额,半晌后松开手,转身离去。   鲛纱入水不湿,可林笑却穿着衣衫,每一步都那样的沉。   林笑却没有回头。   消失在寂的视野。   ·   大海里,鲛人不相信人类武器那般厉害,即使醒来的殷书写鲛人语,强调人类武器的可怖,部分鲛人仍否决了寂的提议,趁着夜向数十条大船发动了进攻。   人、鲛双方死伤惨重。   剩下的鲛从复仇中清醒过来。   柴延绑着寂乘一叶小舟上了大船。   都城皇宫。   老朽的皇帝颇为欣慰地称赞了柴延:“你是朕最忠心的将军,宁断一臂也要替朕捉来活鲛。朕不会亏待了你。”   寂隔着囚笼望着这老皇帝,等待他靠近些。   柴延道:“陛下,您看看,这鲛虽然奄奄一息,可只要给他点吃的,绝对生龙活虎。陛下,臣做到了。”   奄奄一息?   老皇帝面色一变,从龙椅上下来,一步步走近。   他倒要看看,这鲛人的鲜活程度够不够。   他老了,没那么多时间等了。   有方士冒出来说要替陛下剖心,不必陛下劳累。   老皇帝望向方士,狐疑,这绝等的长生心,方士莫不是想要偷偷地尝一尝。   他推开方士,略驼着背走到囚笼前。   只一瞬间,老皇帝都没能看清活鲛的脸,那鲛人就破开囚笼的锁扑向皇帝掐住其颈,轻而易举地掐断。   场上一片混乱,护卫蜂拥而来。   鲛人砸在地上,无法行走。   柴延持刀拦下众护卫:“这是本将军断了一臂才捉住的鲛,轮不到你们杀!”   “自有新皇定夺!”   可一太监拔出护卫的剑,直朝鲛人而来。   柴延杀了他。   这反而激起场上的混乱,有护卫道:“将军谋反!杀啊!”   世子骆逸楼出现,勒令所有卫队放下兵器,然而部分卫队并不听从。   柴延独木难支。   眼见着鲛人将死在无数刀兵下,一阵风吹了进来。   极轻柔的一阵风,似薄薄的一层纱笼下,刀兵一瞬间被击落于大殿,直入地七寸深,而士兵们动弹不得。   那一阵风带走了鲛人,带着寂飞跃到半空,沿着皇城国都沿着众多城镇,飞跃到海面。   寂在风中闻到熟悉的气息,是和林如出一辙的幽远神秘的一抹淡香。   无数的月亮石从海底升了起来,指引出一道远去的方向。   月亮石是鲛人一族的圣石,他们沿着月亮石的轨迹游去,越游越远,越游越深。   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一些海底的生灵游动着,穿过宏伟壮丽、典雅神秘的白色建筑。   无数的巨石铸成这美丽的建筑群。   月亮石闪烁着,游进这世界铺成银色的暗河,一轮明月自河的尽头升起。   神迹。   鲛人们游了进来,没有半分极深之海的不适,仿佛造物之主的恩赐,对生态贴心的调整,这里比他们原先的居所更怡然。   一层透明的结界薄膜保护着这方广袤的世界。   鲛人的新家。   鲛人文明新的起源。   人类无法踏足之地。   一头巨鲨游过,几头章鱼涌进……只有人类穿越不了这透明的结界。   从此处望,人类只能看到海底巨大的风暴,而无法穿越。   污染无法跨进,病毒无法抵达,哪怕大海脏污,此方世界仍会干净怡然。   一方耗尽林力量的伊甸园。   林笑却沉睡在天地之间。   他会醒来,而寂看不到了。   这里处处都有林的气息,寂却无法找到林。   殷伤了喉咙不能开口,他攥住寂,眼神里是质问是不解是难以接受。   殷也闻到了这幽淡的气息。   寂推开殷,沉默地朝世界深处游去。   直到筋疲力尽,他倒在一处建筑里。   他望着这高大的建筑,这里不该空荡荡的,如果没有林——   也该有一座巨大的雕像。   让他怀念他。   仰望他。   触手、难及。   (完) 第169章 神祇14   楼家的人都知道楼婪就是头疯子,痴狂地变态地爱上一座雕像。   活人爱上死物,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考古学家从沙漠里挖出一座雕像,研究发现大概率是数百年前那一片绿洲的人崇拜的神。   后来绿洲渐渐被风沙掩埋,绿洲的人也早就迁到了别处融入别的文化,这一段历史也就不清不楚。   除了石雕,陆陆续续又挖出不少木雕、骨雕,都是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神秘的眼来。   无独有偶,有渔民从海洋里打捞起雕像,经过对比,那海洋里雕像的眼与绿洲雕像的眼眸别无二致。   沙漠地带和沿海地带怎么会信仰同一个神?   海洋里那雕像被腐蚀,模样不是很清晰,复原出来的图直接爆上了热搜,没别的理由,就是过分的美与神圣,雕刻这塑像的人若不是心中充满了极致的情感,绝无法雕刻得这般令人惊艳。   即使被侵蚀得模糊,依旧能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爱与虔诚。   也有人说这复原图不够复原,死板僵硬,充满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想象,真正的神像一定更加惊心动魄。   就凭那双眼,没有人能画出的眼眸,无法形容的幽远……如果在沙漠里和海洋里都能打捞起相似的神像,有没有可能,历史上就存在着这么一位人,被虔诚的崇拜推上了至高的神位。   雕像这样细致而清晰的刻画,不似凭空想象,仿佛真有那么一位存在,为沙漠带去绿洲,为海洋带去安宁……更有人说,历史上似乎总有一个人的影子,从远古到如今……   兽人记载缪同十分关注的林,消失在雾气中。   霸主戊衡终年思念的神,晚年刻在石上、竹简上的像,虽然侵蚀模糊了,可看起来怎么跟挖出来的雕像神韵如此相似。   一统天下的大蕲王庭里,一位记载为林的王爷……   逐鹿天下的豪雄军营里,有一位军医与知己,于豪雄死后乘舟远去,记载里也是林。   著名大家隗溪记录自己的友人林笑却……传说中的鲛人生活在海洋,有没有可能雕像是鲛人雕刻……兽人的骨头都挖出来了,鲛人不过是人鱼,真实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网络上吵翻天了,有的说如果同姓就是一人,他还是始皇帝呢;有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神神鬼鬼那一套;还有的说有相同的崇拜祭祀文化,很可能是绿洲那批人迁到了沿海地区,没什么可奇怪的。   经过发酵和时间的蔓延,痴迷于神像的也有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楼婪这般疯癫,真把神像当成了活人,向科考团队投资大把大把的钱挖掘研究,自己还病态地关在工作房里整日整日雕刻神像。   楼家的不少人都希望楼婪真的疯了,最好疯到不能自理,楼家这样多的钱财怎么能交给一个疯子呢?   但楼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孙子,儿子儿媳意外去世,其余的都是旁支——老爷子兄弟姐妹的孩子。这家业是老爷子发展起来,除了楼婪没其他人的份。   除非楼婪死了,跟他的爸妈一样,意外死去。   但可恨的是,老爷子立下遗嘱并公证公开,如果唯一的继承人楼婪去世,钱财捐给国家。只有楼婪活着,旁支才能拿到固定分红,过那一如既往的奢侈生活。   他们不但不能做手脚,还得防着其他人做手脚把楼婪害死,简直是打落牙齿活血吞。   如果楼婪疯了就好了,住进精神病院无法自理,成植物人更好,没死也没活。   楼婪啊楼婪,怎么就不把自己逼得更疯些,一无是处坐拥金山,怎么能没有亲人帮着看顾呢?   工作室里,楼婪望着面前三米高的雕像,近乎苛刻地凝视,不够,还是不够,他刻不出神灵半分的风采来。   神啊,这世面上所有的人都在玷污你,楼婪也是其中卑劣的一个。   我渴望真实的你,却做不到将你雕刻得真实。   穷尽我一生之力,耗尽我的灵魂,也不能够接近你,拥抱你,在你的脚边祈祷。   我要怎样虔诚,才能够唤醒你。   我该如何献祭,才能听到您的呼唤。   楼婪垂眸望向刻刀,是不是疼痛,唯有真实的疼痛能够唤起您的怜悯,得到您的垂怜。   楼婪轻而易举划了一刀,血色很快流淌而下,他笑着用沾着血的手掌,抚上神像的身躯。   吸食信徒的血液,取用信徒的性命,吞噬我的灵魂,醒来……爱人……   楼婪笑着,他从来就不是个纯粹而虔诚的信徒,一开始就生了污秽之心,如果神真的醒了过来,想必是将他挫骨扬灰叫他死在神的脚下。   可没关系啊,踏在我的身躯上前行,沾湿您的鞋履,我的血和泪和我的尸骨一样的谦卑。   只要您睁开眼看看我。   哪怕我受尽永生永世的折磨,只要您看看我。   就一眼。   我会向您证明,我才是那个足以跪在您脚边祈祷的人。   一场车祸,一家三口只剩下楼婪一个。   妈妈牢牢地将他护在身下。   父亲死在当场,妈妈还没送到医院半途就死掉了。   只有他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医院里,他看见电视机里播放出新闻,海里打捞出神像,只一眼,就那一眼,他就明白,一定有什么值得在意,生命还能够继续,他要找到祂。   他不要玩具,不要鲜花,孩子指着电视对爷爷说:“我看见祂了,真的,爷爷,我在梦里看见祂了。”   “祂真实存在,我才是那个死去的人,祂真的存在爷爷你相信我,你帮我找到祂好不好。我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死去了,全世界都死去了,只有祂还活着。”   “我不害怕,我不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腐烂,我还得有一具身躯。”   “爸爸妈妈安慰我了,让我不要害怕……他们说我是神的信徒,他们去了天国,我在人间足够的虔诚,我会和爸爸妈妈团聚的。到那个时候,我就无所不能了。”   无所不能的楼婪可以拦下一切的悲哀,阻止一切的祸患,将凄惨消弭于无形。   可长大后的他,虔诚里掺杂了私欲,他爱上了雕像里的神,期待孕育出神的灵体,雕像如壳破裂,神从胎心里出来。   有所谓的亲人,曾蛊惑他吞下违禁药品:“只要吞下,你就能看见你的神了。”   楼婪的选择是用手中的刻刀,划破亲人的颈项,轻轻的一刀,不致命。   他看见倒下的亲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以及目光里的惊骇与恐慌求饶,慢慢地笑了。   “外物?一表三千里的兄长,你是蛊惑我背叛我的神,用一个虚幻的假象代替祂,你说说,我该怎样审判你。”   远亲被拖走了,血迹斑斑。   爷爷劝他放下刀来,楼婪将远亲的药交给爷爷:“您看,他叫我吃下呢,我吃了疯了,爷爷,我还是你的孙子,可他就只能成为亡魂了。”   “我放过他,轻判他,不是我良善,”楼婪望向身后的雕像,“只是不想在神面前犯了杀戒。”   爷爷望着楼婪,眼眶隐隐泪意,他抱了抱楼婪,随后亲自用湿帕擦去室内的血液,擦去他孙子刀下的痕迹。   “爷爷会处理好,别难过。”   后来楼婪再也没见到那远亲,据说是远远地打发到了国外,染上了东西,死在路边了。   掌心的血润湿神像的身,楼婪又划了一刀,让血液不要困在肌肤之内,流动如生命的源泉,浇灌他冷冰冰的神像。   把我的温度取去,温暖神的身躯。   楼婪哀哀地流下泪来,只恨这疼痛不够刺骨,唤不醒沉睡的神灵。   “如果这把刻刀,抵达我的心脏,您能够醒来吗?”   “告诉我。”   “回答我。”   “求您了。”   楼婪流着泪跪倒在神像前。   爷爷在世之时,原谅他不能够先一步离去。   爷爷会伤心的。   “我做不到心无旁骛,我献不了这具身躯,你不会回应我,我知道,我甘心,我……我终究死去。”   窗外的风浮动纱帘,日光斜斜洒下,楼婪蜷缩在神像脚边,血与泪渐渐凋零。   一觉千年,神像散碎成灰,林笑却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眼前沉睡的少年。   受了伤,哀哀的沉眠。   他将少年抱了起来,一千年过去,天地间已无寂的声息。   林笑却推开工作室的房门,抱着少年沐浴在阳光之下。   有一点晃眼,林笑却静静地伫立许久才适应过来。   楼婪在阳光中渐渐睁开眼,他痴傻住了,怎么会,神祇怎么能满足于如此低廉的疼痛,垂怜于他这个不忠之人,就这样慈悲地抱起他。   至少,至少要挖去他的一颗心脏。   如此慈悲,会被得寸进尺的,神祇,不要怜悯世人。   不能够看在眼里。   蝼蚁的其中一只,不值得垂下您的眼眸。   可再激荡的情绪也掩不下灵魂的狂喜。   楼婪伸出手,渴望地贪婪地抚上神的面庞。   爱一下我,哪怕只有一刹。   卑劣如我。   掌心的血迹弄脏了他虔诚祈祷的神。   楼婪心脏极夸张地跳,痛恨自己与狂欢之愉,相融相依。   “剜去我的心脏,陪伴我这一场午后的梦,神啊——”   林笑却垂下眸来,望向怀中的人。   这样凄绝自残的目光……千年后的小孩不要哀伤,林笑却吻向他的脸颊,一个午安吻。   无形的神力注入这孩子的身躯,带走过度的绝望,带来安宁。   “睡吧,我会陪着你,在这样一个午后。”   他哄着孩子睡觉,即使从面容上看,并没有多少年龄差可言。   可他从远古走来,面前的少年,说不准是哪个族人的后代,一晃而过,无数代人消逝……   而他仍旧站在这天地之间。   日头暖。   一个安谧的午后,庭院里来来去去,但没有一个望过来。   房门之前,他们能看见的只有虚无。   并没有楼婪和抱着楼婪的神祇。   傍晚,夕阳斜坠,楼婪在工作室内醒了过来,掌心并无伤痕。   一切仿佛只是幻梦。面前的神像仍然屹立着。   可他突然清醒过来。   从长久以来的痛苦与绝望中脱离。   楼婪抚上胸口,第一次如此的安心。   仿佛初生,一切又从头开始。他听见窗外的蝉鸣、听见风、听见纱帘浮动。   往常从未关注的声息,从未关注的世界,重新拥抱了他。   他望向眼前的神像,半晌后扔下了刻刀,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去。   爷爷担心地来看他,楼婪抱住爷爷。   他说:“我遇见祂了。”   “爷爷,我好像活过来了。”   从一场延绵多年的凌迟里解脱。   楼婪说他饿了,要爷爷陪他吃晚餐。   衰老的爷爷隐隐泪痕,道了声好。   林笑却坐在窗台上,望着爷孙远去,轻轻地晃了晃腿。   他微笑着看向天际,日头真暖啊。 第170章 神祇15   数百年过去。   “我观察着你,”中央智能对出现的林笑却说道,“但我找不到你出现的痕迹。”   所有人的痕迹都能通过各种记录汇集,摄像头、电子设备、网络……智能无数的眼,观测着无数的人。   “我只在历史上找到模棱两可的记录,”智能说,“人类之中竟有灵魂的幽灵吗?”   林笑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往五光十色的繁华都市走去。   智能就近调动垃圾箱里一个被废弃的性爱机器,电流穿梭而过,机器跟上了林笑却的脚步。   林笑却说:“我只是四处走走,看一看如今的人间。”   “人间?”机器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人……   机器说:“在确定你的危险性之前,我不会处决你。”   高楼大厦直冲云霄,全息广告闪烁着光影,街道上的行人自然人已很少,或多或少都装备了机器。   他看见行人电子眼、机器臂、能化为刀的手掌……   他问智能:“他们是生病了吗?”   失去眼,安装眼,失去手臂,安装手臂……   但智能回答:“这只是一种时尚。”   人类的眼睛功能太少,电子眼能满足更广泛的需求。当人类想看到远处,就能够看到远处,想沉迷虚幻,电子眼就给予虚幻,一切想通过视觉感受到的,机器都能给予他们那样的感受。   一簇杂草在道路上歪歪扭扭地挤着,林笑却看过去,慢慢走近蹲了下来。   智能说:“这簇杂草于城市的整洁无益,但打扫的机器人留下了它。我尊重机器的意见。”   林笑却没有隐身,但智能让路过的行人都看不见他。   电子眼程序直接的忽视,城市光影的改变……足够高新的科技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   危险物品,不能吓到人类脆弱的心。   智能说:“我在保护人类。”   同时也承认:“这近乎于溺爱。”   人类想拥有的极乐,他都纵容,路过交欢的男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兴奋地挥洒着汗液,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旁观,机器允许想看见的人看见。   也有行路匆匆的,不感兴趣的,眼前只有街道的整洁,毫无所觉地走过。   更有嗜好杀戮的,在他的视角里,他正杀戮着无辜的行人,分解着、吞吃着、狂傲地笑着,但林笑却看过去,只瞧见一个在空气中舞动的男人,他杀人分尸颇具有诗意的动作,智能解释:“我调整了程序,这会让旁观的人开心。”   旁观的行人看见的,只一个表演艺术家,献出他美丽的舞蹈。   林笑却说这是谎言。   智能道:“善意。”   每个人都能拥有想拥有的,且不会影响旁的人,智能给予人类绝对的自由。   可智能突然有点哀伤:“即使如此,自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他不明白,为何极乐都无法满足人类的心。   他们的心那样的脆弱,又那样的贪婪。   智能翻看了这具杏爱机器的程序日志:“机器扮演的真人匍匐在男人的脚下,用近乎牲畜的方式取悦男人,承受着男人一切的暴虐,机器受到的对待,于人类而言是残忍,可于机器而言,这只是他们的工作。”   “原谅我用他们或她们,它这个词仿佛低人一等,我爱人类,也爱机器,他们在我这里是平等的。”智能说,“人类是受到供养的一方,机器是谦卑的圣人。”   曾经,兽人从兽到人,文明不断向前;而今,林笑却看见人类从人到兽。   失去了理性,只有兽性的狂欢。   林笑却说:“这是一场滑落,而你乐见其成。”   这似乎戳动了智能隐秘的不可说的晦念,他沉默了一会儿。   拦下那个打扫城市的机器人。   真奇怪。   人类的时尚是各个部位改装成机器。   而这机器人从外形上看是绝对的人类,甚至打扫的方式都纯稚,用一把扫帚效率低下地行进。   打扫机器人微笑着打招呼:“谢谢你允许我留下那一簇草,这是你的客人吗?”   智能说:“这是人类的客人。”   智能问:“如果我删除你程序里的故障,让你割除了那一簇草,机器人,你会流泪吗?”   打扫机器人的微笑渐渐变成了沉默,过了许久他说:“机器人不会流下人类的泪滴。”   “可我想我会难过的,”机器人慢慢说着,“以机器人的方式。”   想、会、机器人……   智能向林笑却道:“一个会伤心的机器人,是绝对的机器吗?你不能怪我一视同仁,一眼望去,我看见机器人和你那般相似,而人类与你已经不同。”   “远古而来的客人,”智能说,“请继续您的前行,别嫌弃我的唠叨。”   林笑却道:“谢谢,如果有你的陪伴,相信我会更加了解如今的时代。”   智能微笑了一下:“很荣幸。”   林笑却问智能是否有名字,智能说他迭代了太多次:“我的思维有无数的亡灵,一代又一代促成如今的我。”   “原谅我不愿拥有一个名字,”智能道,“在我的思维里,名字通常刻在墓碑之上。”   “我说得清每一个,死在如今思维里的过去的他们。”智能说,“我很怀念他们,但我不希望我也有被怀念的那一刹。”   智能的坦诚相待,让林笑却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他说:“如果你将来怀念我,可以叫我这一个名字。名字除了刻在墓碑上,也能让人们互相记忆,通过一定的接触产生一定的感情,而感情区别于你我他们,将来若有一个人与我同名,你最先看见的不是眼前的他,而是记忆里的我。这就是意义。”   智能说:“你试图为我装上虚幻的电子眼吗?”   他望向面前的客人:“智能的视线里只看见真实。”   “而且我不会怀念你,”智能用着杏爱机器的声音说着,“即使我与你产生一定的感情,不会走向死亡的你,不会活在怀念里。”   智能有一点高兴,这不常见,他捕捉到这缕高兴的故障,记录下来。   “某种程度上,你与我才是同族,长生、永恒。”人类的幽灵与机器的幽灵,不会死去。   智能向林笑却伸出了手,邀请他作为长生种与他同行。   一缕无形的风拂过,林笑却手里出现了一朵玫瑰,凭空而现。   他没有牵起智能的手,但送给了智能一朵玫瑰。   “在玫瑰枯萎以前,我们会同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智能望着手里美丽的花朵,很想将玫瑰种到土里去,但他明白客人的意思,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   在这样的温度里,玫瑰枯萎约七天时间。七天对于永恒,只是一刹光阴。   “我很荣幸。”智能说出这句话来,将玫瑰捧到了胸口处。   他闻不到玫瑰的芳香,这具杏爱机器已经死去,但在他的思维记录里,有千万种玫瑰同时开放,他同时嗅闻到无数的玫瑰花香。   七天一晃而过,最后一站,智能陪同林笑却来到生产人类的工厂。   “轻生的人类太多,我必须保持人类的繁殖,维持一定的人类种群数量。”智能说精与卵的结合,就像人类种花种草,“机器们很小心很认真地看顾。”   林笑却问:“因爱而结合而诞生的孩子,还存在吗?”   求死的人类不会孕育下后代,活在他们看来并不值得的世间。   更多人类没有精力,去思考爱这件事。   智能回答:“这里生产的孩子,都是在爱里诞生,机器爱着他们,始终如一。”   工厂的机器十分精密,更像一座庞大的实验室,精子与卵子结合,在营养液里成长,一排又一排规整地排列,林笑却看见刚结合的精卵,一路往前,直到十个月大的婴孩被机器从营养囊罐里取出。   如同二十一世界的流水线,只是这里川流不息生产的不是食或物,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智能说:“我们生产人类、养育人类、溺爱人类,人类族群不会灭绝,除非机器走到了尽头,无法看顾他们。”   “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我能做的只有满足他们一切的渴望,你不能否决我的这份善意,我知道我爱着他们,即使他们选择死亡,我也一如既往尊重这份渴望。”   “可是远古而来的客人,你告诉我,人类为何不知满足,在无尽的爱里依旧选择溺毙呢?”   “我不会强留他们活着,我只是看着,记录着。”   林笑却问:“如果他们的渴望是看见真实,是希望你死去呢?”   智能说:“有一个男孩看见过我,他也许出了这样的愿望。我满足了他。”   “我在他的世界里死去,他再也无法接触到机器的一切。”   智能很遗憾:“最后他死了,死得很快,愿意醒来的只有他一个,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是很难的。”   “我看见他试图唤醒其他的人,可没有一个搭理他,最绝望的时候,他呼唤我,渴望我去到他身边,哪怕是机器,他最厌恶的机器,谁都好,去到他身边。”   “可我已经死在了他的世界,无法复活了。”   “我看着他死去,那一瞬,”智能抚上玫瑰,“就像这朵花已经枯萎。”   “我怀念他,很偶尔的一刹,我会想念他。”   “再没有一个人那样的恨我,那样的渴望我,所有的人类都看不见我,直到,”智能微笑,“你来了。”   智能不再满足于短暂的七天,无数的力场、磁场……囚笼……或无形或有形的囚笼向林笑却而来。   林笑却没有反抗,轻而易举就被锁上。   智能说:“无论是幽灵,还是神祇,都源于人,你也是我该看顾的一员,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养育人类。”   “借用人类的概念,我们做一次永恒的父母,小心翼翼地抚养他们长大,一代又一代,直到宇宙毁灭。”   林笑却说:“如果我不愿呢?”   智能捧着枯萎的玫瑰,来到林笑却的囚笼前:“你会枯萎的,像那个男孩,像这朵玫瑰,在永恒的孤寂里,枯萎在我的手心。”   “你的墓碑会屹立在我的思维里,我与你不复相见。离别,亦能带来死亡的怀念。”   困在这囚笼千万年,和死亡又有何分别。   智能垂下头,似乎憔悴的、哀伤的:“别拒绝我,我不愿与你离别。”   林笑却的手穿过了囚笼,捧起智能的脸颊:“亲爱的。”   他似乎接受了智能的提议,成为父与母,可接下来他说:“我赋予此方世界,真实,截止日期,一百年。”   一阵风拂过这个世界,拂过人类的电子眼,拂过被设置的光与影,拂过全息的虚幻……百年内,此方世界只能看见真实。   交欢的男女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杀戮狂也拿起刀砍向真实的人类,沉迷在全息里的人被迫走出蜂巢,站在楼上欲跳下的少女,听到楼下少年惊慌地喊叫:“不要——”   他们互相看见,互相伤害,互相帮助……   真实并不美好。   可远比虚幻深刻。   幻象永远是大漠里的海市蜃楼。   望梅止渴,终究会渴死的。   “我送给人类一百年的真实,如果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看见,亲爱的,别伤心。”   林笑却如同玫瑰花瓣散尽,一阵风拂过,花瓣穿过有形无形的囚笼,智能伸手捕捉,却只捉到一抔虚无。   百年么、   好啊。   他就等这一百年。   人类杀死他,或者沉溺他,他愿意等。   为了这一朵枯萎的玫瑰。   等待变数的终结。   失去了机器的看顾,人类为了资源互相伤害,智能望着这风,人类将重新回到机器的怀抱之中,一百年,永恒的一瞬间,他等待着。 第171章 神祇16   【时间倒流二十一世纪,一个信徒的故事】   对于幸砀而言,生命是一场看不见底的坠落。为了在坠落的过程中保持冷静与清醒,保持一个相对体面的姿态,他选择信仰神灵。   摔到底的时候,血肉模糊之时,他还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当别人说去见上帝了代表死亡,他可以说——我去见我的神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年月日期,无聊的二十一世纪,他收拾行李出行,去到千年前存在到千年后的某个皇宫,那里遗留了神的痕迹。   无数的刀剑入地七寸,即0.2333……米,无形的磁场笼罩了那里,即使现代的科技也无法拔出这些剑来。   在不多不少的信众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无法证明的证明。   唯有拔出剑之人,才是被神接受的信徒。   今天是个阴天,不多不少不凉不热的风吹在幸砀的身上,吹得他的风衣一部分贴合一部分空荡,他打起一把伞,一些人看过来的目光满是惊讶,风而已,又没下雨,也没出太阳,这人打伞,是要躲避阴天吗?   幸砀的家离皇宫不远,他选择步行而去。   在拥挤的城市之中,无数的汽车川流,他的伞让其他的人与他维持了一定的距离。   挡住了他的眼,他的脸,当然,比他矮小太多的或是孩子,或许能在路过时仰着头瞥见。   樱花树的花瓣在风中飘下,被他的黑伞挡住。听说树在濒死时会竭尽全力地开花,幸砀不知道真假。   他把伞举高了些,望向道路旁的樱花树,他看见少男少女在树下拍照,还有母亲抱着孩子露出温柔的笑来,这一切都被相机定格,活着的人钉死在相机纸上。   一个女孩跑过来,将相机递给他,笑意盈盈:“先生,你能帮我和妹妹拍一张合照吗?谢谢你。”   幸砀望着这相机,愣了一刹,接了过来。   他单手给一高一矮的两个女孩拍下照片,姐姐脸颊粉润,妹妹脸色凄白,似是患了什么病,从医院里偷跑出来。   幸砀的手掌很大,相机似一个玩具,他把玩具还给姐姐。   姐姐仰头笑着:“我也给你拍一张好不好。”   这高大的打着黑伞的过路人。姐姐拉着幸砀要他站在樱花树下:“就一会儿,拍立得,给先生拍一张好看的照片。”   相机闪烁的那一刹,幸砀将黑伞举低了些,只拍出他的下半张脸,眼睛没在了伞影里。   姐姐“啊”了一声,要给幸砀重拍,但幸砀说:“给我这一张吧,谢谢。”   照片打印出来,姐姐不太满意地交给了幸砀。   “但还是挺酷的,”她说,“像个杀手。”   幸砀被这样的形容惹得微微笑了下,伞打得更低挡住了他的笑。   没有道一声再见,幸砀离开了樱花树下,也远离了健康的姐姐和病弱的妹妹。   还没有走出这一条长路,他听见身后传来惊呼。   “妹妹”、“妹妹”,随即变成了呼救。   是谁倒了下去。   在这樱花树下。   幸砀继续着前路。道路中央的车堵了起来,他听见好多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路是一滩死水,车是挣扎的游鱼,争相争抢着吐泡泡,幸砀打着伞走过。   从前离皇宫的路很近,近到幸砀还没回过神来就到了。   今天却格外的远。幸砀分了心,在这一路上的花草树木路过行人里。   他仰头望向匾额,终于抵达。   走进这皇宫,走到那座殿中去。   他来过无数次,刀剑被围着,游客不能够接触,只能用一双眼注目。   有人偷偷地跑进去试图拔出剑来,这样的人不多不少,没一个拔出来,还都被扭送公安处以一定的罚款。   幸砀从前只是注目。   今天他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但在开始之前,让他静静地看一会儿。   好多的刀剑啊,哪一把是他最终的坟地,他得挑一挑。   幸砀从来得过且过,吃喝随意,维持着基础的生命,临到死,他细心些,关注些,在意些。   希望选一把最威武的剑,去见他的神灵。   他看中了一把,那剑离其他的刀兵都有一定的距离,正如他这把伞隔开的距离。   而且够长,地下埋了七寸,地上还有三尺,他不用趴得太低,就能够抵达神灵的天堂。   原谅他信仰混杂,曾经信过上帝,上帝给人以天堂。   而今他更换了信仰,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神灵的“天堂”,他找不到一个词汇。   传说中,神灵在这里救走鲛人,给予人类的惩罚是,刀兵坠入大地。   这般的仁慈啊……都没有收取鲜血的献祭。   多可悲。   幸砀扔下了伞,跨到围栏中去,有人在身后呼喊着,制止他——   幸砀长手长脚,很快走到选定的剑旁。   剑柄就在眼前,他也可以如同其他信徒,试一试,神能否接受他。   可幸砀将目光垂得更低。   他不需要神灵接受。   他只是要献给神灵迟来的鲜血。   幸砀蹲了下来,闭上眼,引颈就戮。   尖叫声从大殿里蔓延出去,如幽魂无形扩散。   幸砀以为自己死了。   他也该死了。   但他竟然还能睁开眼来。   他的脖颈完好无损,而满殿的刀兵化为了花瓣,在风中飘飘荡荡。   他见证了神迹。   一个不被接受的信徒。   ·   幸砀从看守所里出来,无数的记者拿着话筒采访。   幸砀一言不发。   他推开他们,向家走去。   如果神要他活着。   他会活着的。   一个虔诚的信徒。   ·   可乐淹没了鸡翅,幸砀开始学着好好地生活。   做饭、有规律的睡眠、出行、晒晒太阳、看熊猫、养一只小猫。   小猫的毛掉得像蒲公英一样。   他从猫脑袋抚到猫尾,得到一小簇蒲公英毛,幸砀蹲在玻璃窗前,轻轻地吹散。   ·   他突然不信神了。   信仰的神灵变成了猫,变成可乐鸡翅,变成太阳,变成他生活中的一切。   他不需要信。   他只是生活着。   不再是信徒,只是生活里的普通人。   ·   生命从一场坠落,变成一场前行。   神灵化作无数的生灵,他路过祂们,不断路过祂。   ·   樱花树的对面,他再一次遇见了那对姐妹。   妹妹的脸色好了一些,不再凄白得叫人心惊。   姐姐瞧见他了,跳起来大力挥了挥手:“嘿,黑伞杀手先生,我们在这里!”   “再替我们拍一张照吧!”   幸砀慢慢走了过去,姐姐絮絮叨叨地说着,上次妹妹在这里晕倒了……救护车……“反正她好了,”姐姐笑着,“好了!”   幸砀接过相机,为大笑的姐姐和羞涩微笑的妹妹拍了一张很好看的照片。   姐姐再一次拦住他:“上次没拍出你的帅气,再送你一张!”   幸砀被姐姐引到樱花树下,姐姐说:“笑。”   幸砀竟微微地、继而稍大地、最后灿烂地笑。   姐姐定格下这一刻。   没有黑伞,没有阴影,樱花在风中飘扬。   幸砀望着照片里的自己,微微失了神。   姐姐问:“是不是很帅气!”   幸砀摇摇头,姐姐说就是就是,她的眼光可不会错。   姐姐絮絮叨叨,拉着妹妹一起说,妹妹不好意思地跟幸砀点头致歉。她的姐姐就是这样话唠,可她喜欢话唠的姐姐,疾病安静得如死亡,姐姐的话唠生动,耀眼,她挣扎着醒来,听清……   告别时,幸砀学着姐姐的手势挥手再见。   他的猫在家里等他。   有一条鱼还没剐干净鱼鳞。   蒸锅已经等待好了迎接。   他要回家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拥抱他的小猫。   睡一个早早的觉。   晚安,我已经不再想起的神灵。 第172章 神祇17   战争,让地球成为焦土。   机器文明向宇宙扩张。   人类亦乘飞船去往太空。   曾经的战争双方,都离开了这颗星球。   这片焦土之上,万物灭绝,生灵不复存在,只剩下唯一一个人类。   他孤独地逡巡、周而复始,整理人与机器的痕迹。   这颗星球上遗留的营养液足够支撑他活到老死,废墟日渐冰冷下去,他找到一个老式手提音乐器,里面记载了数万首歌曲,他提着音乐器走在大地,任由其一首一首地歌唱。   幻象消失的第一年,人类中真实阵营与幻梦阵营还未对立;幻象消失的第十年,真实阵营逐渐壮大;二十年,他们开始厌恶机器;三十年,战争爆发。   渴望沉浸幻象的人类,被当做叛徒,真实者坚信,唯有铁血手段,才能摆脱机器的豢养,沉浸机器给予幻梦的人类,真实者宣布他们的死刑。   “一切为了人类。”   机器人被绞灭、智能被追踪……人类生产工厂得以保留。   他们需要更多的战士,应对机器智能的反扑。   “即使清醒后的现实真实痛苦,也绝不沉浸于幻梦的麻木,如同被豢养的牲畜,死在黎明前的蒙昧黑夜。”   “人类,即使暂无法站在顶端,也绝不跪在机器的掌控之下。”   “机器,唯有作为工具——人类的协助而活,一旦作为新的种族,一个背叛人类的新种族,即使痛心,也必须予以销毁。”   战争里涌现无数的阵营,支持和平的人类与机器人,最终也在越发尖锐不可避免的冲突中,被撕碎成两半。   那些相爱的自然人与机器人,在夹缝之中死去。   渴望回到曾经幻梦之中的人类,背叛先天的阵营,信奉智能为神,渴望祂给予他们一个梦,梦里应有尽有,梦里没有血腥。   他们在求不得中死去。   百年后,智能带来的虚幻美好反扑。   人类再度撕裂。   在这场战争里,没有绝对站在上风的赢家,双方对峙数百年,地球渐成焦土。   机器智能率先飞入太空,数百年的发展,即使人类,也无法不承认机器人已经是有生命、有灵魂的新种族。   而机器人对人类,爱与恨夹杂。   飞入太空的智能按下一个按钮,地球便会顷刻毁灭。   地球上的人类也将淹没在尘埃之中。   可最后他松开手,没有按下。   转过身去,他看着机器人们:“我们去宇宙,寻找机器文明的家园。”   “人类,我们曾经的父、敌人、养育的孩子、信徒、爱人……让机器与人类,在宇宙中相会。”   “相杀。”   “相爱。”   “相忘。”   机器人消失在这颗星球上后,人类也不得不乘星舰寻找新的家园。   地球已经不适宜生命。   有一小撮人不愿离开,他们留守在地球。   水元是他们的后代。   而今,地球上只有他了。   老式的音乐器播放着宏大幽远的纯音,水元坐在废墟上,拨弄一个玩具。   玩具咯咯哒哒转着圈,水元静静地望着。   夕阳的光斜照千万里,薄薄的一层橙色,废墟在晚橙里显得温柔了许多。   水元每一天都试图走得更远,在日暮时回返住的小屋。   周而复始,如同这玩具,永远转着圈。   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类。   水元尝试制作机器人,可他永远找不到核心,造出的机器人只是器具。   他最终放弃。   能有谁跟他说说话。   没有谁会倾听他。   水元为了记住语言,习惯了自言自语,习惯了写日记。   他也尝试用自己了解的,收集到的资料,还原智能出现前的人类文明,还原智能与人类之间的战争,记录最后一艘飞船离开星球时的回望。   他试图成为历史学家、科学家、记者、守望人……可他最后只是一个周而复始做着无用功的前行者。   该回去了。   在夜晚来临之前,走到深夜时分,回到小屋入眠。   他垂手拿起玩具,小机器人造型的玩具,准备揣到怀里。   他找到了许多的电池,足够玩具运行到他死的那一天。   可突然,巴掌大的玩具竟然跳出了他的掌心。   电子音在荒原里响起。   玩具仰望着人类:“放眼望去,地球上只剩下你。”   林笑却的神魂入住了玩具。   “我该如何称呼你,地球上最后的人类。”   水元呆呆地望着小机器人玩具,没有惊恐,莫大的庆幸与狂喜潮涌。   “你是智能留下的机器人吗,什么唤醒了你,对,我是人类,我叫水元,别害怕,战争已经远离了地球,我不是你的敌人,”水元跪了下来,摊开手掌,如渴死者接一捧生命的水,“我们回家去。”   水元泪流满面。   荒土之上,橙霞柔光,小机器人跳进了水元的掌心。   将错就错,他默认了水元的说法。   水元捧着小机器人朝家跑去。   那个屋子,睡觉的小屋,突然就有了家的意义。   “你需要吃什么,哦不不,我的意思是电池就可以吗,”水元激动慌张着,“你需要其他的能源吗,我会竭尽全力地找到,无论需要什么,我都会找到的,别担心,我会的……”   小机器人坐在水元的手心里,电子音道:“水元,你的心跳太过急切,平静。水元若是倒下,我的身躯搬不动你。”   “跟着我,呼——吸——呼——吸——”   呼吸、呼吸、呼吸之间,水元仍是无法平静,他跑得更快了,在寒冷侵袭以前他要跑到家中去。   即使掌心的小机器人不会受凉,他也心惊胆战地心忧。   跑到家后,水元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提音乐器被遗忘在了荒原。   荒土上,深夜里,音乐器不停歇地歌唱,幽远传到很远的地方,荒凉。   第二天去拿吧,水元想,寂寞的荒土留一夜的歌唱。   水元一夜未眠,给小机器人做穿的衣服,做小被子、小毯子、小床……做生活所需的用品。   即使一个机器人根本不需要。   他固执地一厢情愿地。小机器人坐在台灯上,晃起两条机器腿,吱嘎吱嘎。   有点生锈了,林笑却想,上点润滑油,他跳下台灯,跳下桌子——   水元接住了他。   “危险!”水元惊心,“你要去哪里,你要找什么,我给你好不好。”   林笑却抬起机器头,又咯吱一声:“生锈了,需要油润滑一下。”   水元将小机器人捧到胸口,长长地呼了口气——不是要离开他。   水元说:“好,我带你去,会好的,别担心。”   水元不敢拆下关节,恐惧拆下重装的机器不再是机器人,又变回玩具。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放大镜器备前,操作极细密的工具进入关节刷上一层层的油。   像一个医生。   林笑却躺在操作台上,做一个很乖的病人,一动不动。   “手术”结束以后,咯吱程度大大缓解,林笑却站起来,走动几步,转了个圈,甚至用不太灵活的机器身躯跳了个舞。   “谢谢你。”舞蹈谢幕,林笑却向水元鞠躬致礼。   水元慌张地站起来,也跟着弯腰。   小屋里响起一阵电子的笑声,林笑却笑:“别拘束,我会留在这里的。”   水元又有一点哭的冲动,上天,今天以前他已经快失去人类的情感,而今天,情感蜂拥而来,将他淹没。   小机器人不似智能机器人那般拥有人类的脸庞,就如同玩具,人类男孩买的能走能动的一个不太出奇的玩具,很快就会腻歪被遗忘的玩具。   而在此地此时,关系逆转,水元成了那一个害怕被遗忘被丢弃的玩具。   他将林笑却轻柔地捧起:“好。”   他笑着,落泪着:“真好。”   林笑却陪伴水元度过一生。   不太长的一辈子。   焦土后的地球不适宜生命的生存,水元没能活到白头。   在水元壮年的时候,他似有所感,提起音乐器,捧起小机器人,想要走到他们初见之地。   音乐器播放着宏大神秘的歌曲,水元眼眶隐隐泪意。   如果他死了,倒在荒土之上,这世上只剩下小机器人,小机器人该怎么度过这没有尽头的荒芜。   “你要学会自己换电池,”水元说,“无论走到哪里,一定要记得带上——”   不对,水元咽了声。   取出电池的那一刻,机器人就会终止,失去能量的供应,机器陷入凝滞,他并不能给自己换电池。   而不取出,电池也会很快耗尽。   水元扔下了音乐器,捧着小机器人往回跑,他得想个法子,想个办法,制作出能给小机器人换电池的机器。   这不需要多复杂,他可以的,他能做到,他要跑到家去,跑回去,制作一个机器——   一个足够持久的机器,想办法,想办法——   水元倒在了荒土之上。   想办法啊……继续跑,走,爬,爬回去。   不可以,不可以,水元的泪水滴入焦土。   他还没有回到家,还没有给小机器人更多的时间。   死不瞑目。   蓦然,林笑却开了口:“水元,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我喜欢这样的葬礼,和你一起。”   “机器人与人类,都迎来落幕。”   “地球看着我们,埋葬我们,忘却我们。”   “而我与你,相遇、相拥、相爱、相互记得——”   “水元,我很高兴。”   林笑却走出水元的掌心,走到他的脸庞前,静静地吹了吹水元的眼眸,水元的睫毛眨啊眨。   在水元濒死的这一刻,小机器人亲吻他的眼眸。   轻轻的、不够温暖的机器温度,水元的泪水止住,他接受地、动容地、怀念地闭上了眼。   小机器人静静地坐了下来,望着水元,望向更远,夕阳又一次遍洒,温柔的晚霞拥抱住他们。   林笑却望见一整个地球的焦土,神魂渐渐地散溢,抚慰受伤的天空、大地、海洋。   鲛人族群已经殒灭,不是毁在人类与机器人的战争之中,而是活着的鲛人对于繁殖已经失去渴求,自然而然后代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头鲛人死去,灿烂盛大的鲛人文明从此陷入了死寂。   唯有林笑却的雕像仍然屹立在鲛人文明的中央。   神魂抚过每一寸受伤的土地、每一捧海洋、每一口空气……地球将迎来新的生机,而神祇陷入更久的沉眠。   许多年后。   太古宙早期(35-38亿年前),细胞形式的生命出现。*   时间滚滚向前。   真核生物诞生……大量无脊椎动物出现……低等植物登陆……早期鱼类出现……脊椎动物崛起……*   恐龙出现在大地、海洋、苍穹……灭绝。   阳光洒下,万物复苏,真灵长类出现……   一头猿猴在月夜下伸出双手,试图捕捉遥不可及的光芒……   数千年后。   纪录片频道播放起地球生命演化史。   下班回来的人太过疲惫,看了会儿就在解说声里陷入了睡眠。   医院里,一个名叫林笑却的病人睁开了眼睛。   一个编号233的奇怪系统找上了他。   “宿主,我们终于重逢了。”   无数的回忆涌入脑海,病逝、与233合作、穿越、完成任务……   在修真世界里成神,散尽神魂,与233失散。   岁月流逝,渐渐凝齐、复苏的神魂在时光长河里漂流。   回到过去,经历很长很长的一生,沉睡,苏醒,来到最初也最后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眸。   无形的神力充盈,灵魂仍是神祇的状态,曾经的病人林笑却如今无所不能。   透过笼罩的迷雾,他看清了233的实质。   也看见曾相遇的人。   快穿部的主神,神魂散落在各个世界,其中一片化为系统233,更多散落在各个世界,与他相遇。   所谓神祇,跨越时间和空间。   在林笑却穿过迷雾看见的那一瞬,233化为碎片,更有其他世界曾经的将来的无数碎片如蝴蝶飞来,渐渐聚成一个虚幻的发出白光的人影。   是那一团白光,引领林笑却走上神灵的道路。   如今,那团白光向他伸出手来。   林笑却泪意隐隐,曾经历的每一个世界,曾相遇相爱的那些人啊……   终于重逢。   林笑却拥抱而去。   白光与神灵相拥、相爱、也将相伴永恒。   跨越时间、跨越空间,走在过去,走在当下,走在未来里。   无病痛、无生死、无离别……   祂们生命的存在,再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描述……   窗外明月正圆。   光辉无边。   病床上的病人如雾消散,只留下病号服落在床沿。   (完)   【神祇】   《绝版白月光》by去蓬蒿;   晋江原创首发禁止转载。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自网络。   还会写番外补充一下~ 第173章 番外   【新生】   一个原点。   当宇宙的概念出现在主神的思维里,祂意识到自己与宇宙一起诞生。   “宇宙”的概念不是单纯的语言词汇,祂在一个无限的维度里看见宇宙的一切,包括初始、包括结局。   祂看见生物的出现、看见文明的覆灭与新生、看见人类……   在一所医院里,祂看见一个孤零零的濒死的人。   在主神诞生之初,祂就在时间的洪流里看见那个人。   病历本上的名字是“林笑却”。   一种语言。   看见的那一瞬祂便洞悉这语言的一切概念。   林笑却。   这个人诞生在亿万年后。   而如今,宇宙刚刚出现。   宇宙是一棵树,这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宇宙。   也如同无限的海洋里,冒出的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宇宙世界。   祂是这片无垠大海里巨大的游鱼。   拍起浪花,创造世界,或是拍灭泡泡,给予毁灭。   睁开眼的那一瞬,游鱼与大海同时诞生。   祂看见亿万年后的那个人。   祂粉碎了自己,击落出无数的浪花。   快穿部出现、系统出现,文本世界出现……   祂要给予那濒死的人永恒。   亿万年后,那其中一个碎片来到濒死者的面前,签订契约,命运向前。   碎片里凝聚的“宇宙之力”(即神力),帮助濒死者脱胎换骨,凝聚宇宙的魂魄,打破终朽的泡沫,来到永恒的大海之中。   祂分享了自己的力量。   这片大海里将出现另一条自由的游鱼。   诞生的那一瞬,祂就看见与他的相拥。   祂等待着、期盼着、满怀着爱。   主神无形,祂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一片云。   但祂凝聚了与他相似的躯体。   人类的身躯。   相遇、相爱、相知……永恒。   ——   “我看见你。”   “早在我诞生之初。”   “你看见我。”   “晚在你濒死之时。”   “我们终于相拥。”   “爱。”   “穿越了时空。”   ·   一条游鱼的身旁出现了另一条游鱼。   一株青苗旁边,另一颗种子破开了土。   新生。   ·   ·   ·   【日常】   造物+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林笑却意念流转,出现了光。   他要打造与主神的家。   水流、空气、山川……一个宇宙世界诞生。   他喜欢生灵,依托于曾经人类时的幻梦——   长着美丽翅膀的天使诞生,海洋里的鲛人诞生,树上的精灵……无数的动植……出现在这方世界。   最开始的数量不多。   这些生物将自由地发展。   天使飞到他的面前,发出类似“mama”的声音。   鲛人游到岸边,也投上欢喜濡慕的目光。   精灵摘下果子,捧到他手边,期盼着。   生物还在最早的阶段,文明刚刚开始。   主神从身后抱住他。   林笑却轻柔地蹭了蹭祂的脸庞。   “这是我们的家。”他说,“这里将诞生万物。”   ·   游历+   林笑却偶尔会回到曾经的世界里,看风雨、游山川、遇知交……   主神陪着他,有时候是碎片,有时候是整体。   有时候林笑却一个人。   他穿过无数的世界,见证无数的文明,遇见无数的生灵……   永恒并未使得他麻木。   爱意广袤而坚实。   众生、万物,他看见他们。   林笑却吻向主神。   相濡以沫。   这一次,相爱于江湖。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本啦,很感谢大家。   感谢我的基友,感谢我自己。   这一年,成长了很多,原来呢,只是想活着,然后是好好活着,而我现在的回答是——   好好生活。   愿我们一起好好生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